“索索。”
“索索。”
声音细碎, 在寂静中投出涟漪,晏在舒注意到,这串脚步目标明确, 在左右办公室几乎没做停留, 直奔孟揭这来, 在经过门前时甚至刻意放轻了力道,做贼似的,绕着办公桌那片区域挪动。
贼。
晏在舒为这个猜测感到心惊,摸索到孟揭手腕, 孟揭往后收一下, 没握住。
在这害什么羞呢!
晏在舒动作强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逼得孟揭躲无可躲,直到手心里划出一道道痒,他才点个头。
晏在舒在他手心里写的是个“贼。”
接着又是一阵痒, 晏在舒写:内贼。
那痒劲儿几乎杀到了脊骨,他再点头,接着反握住晏在舒,不让她再动,而这时, 那串脚步声在连续移动之后,来到了办公桌边。
晏在舒被裹在孟揭双臂之间,两人往墙角再度缩进一寸, 用黑暗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只有一侧眼睛能看到室内场景。
一米多的距离里,光源有限, 可以看到那“贼”并不高,一米六七的个头, 是个中年男性,头发微微秃,穿的确实是奥新的实验服,此刻正咬着一只手电推拉抽屉,可能是紧张,可能是没有找到目标物,动作有点儿急躁,手电光来来回回地晃,墙边的影子也摇摇曳曳地乱。
终于,那小束光线没预兆地停下,定定地打在左侧抽屉内,贼的动作也停下来了。
晏在舒心口起伏,在这时轻轻挣开了孟揭的手。
那贼并没有察觉,他的视线全部聚焦在抽屉内,那里躺着一枚小小的存储器。
全神贯注。
手电光再晃一下,墙上倒映出一只黑手伸向抽屉的影像。
就是现在!
晏在舒掐着时机,当机立断地挣开了孟揭,打个滚儿,一探手,扯住那贼的裤腿,再一拽!砰地把人拽得栽倒在地。
整套动作就在电光火石间。孟揭没料到,那贼也没料到。
换句话说,那贼根本没想过办公室里还藏着第二个人,手电“当”地掉落在地,待他要还手反击时,一回头又是漆黑昏暗的空气,压根儿连人也不见,晏在舒机灵着呢,早抱头蹲下了,那贼被拽得重心失衡,歪着就栽倒在了置物架上。
“哐啷!”
撂翻了一架子的文件袋,那小镇纸骨碌碌地砸在他额头,顿时就把他砸了个昏沉,意识是昏沉,恐惧却很清晰,这一刻心里边滚着三个字,败露了。
情绪被恐慌侵袭,事情败露的后果只是过了一下脑,就让贼牙根也疼,脑子也浑,他本能地觉得自个儿要有生路,就得先送屋里这人上死路,于是这贼的狠劲儿也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刷啦一下,翻出了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
水果刀寒光锃亮,来势惊人,带着穷途末路的生狠,晏在舒只当他是个小毛贼,哪能想到这一手?
太快了,变故都在三两秒内,水果刀斜刺而来,晃花了晏在舒的眼睛,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竟然下意识地抬臂去挡。
“砰!”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道力劈在那小贼手腕,水果刀落地,晏在舒松口气,回神了,反应也来了,迅速地再滚个身,把水果刀踢到了柜子底下。
身后,孟揭还没收手。
他捏着拳,第二道力砸下去的时候,晏在舒浑身跟着抖了一下,再一看,那贼半边身体都砸在墙面上,鼻血飞溅。
“孟……”这贼对出拳的人何其了解,含混地吐着声,伸手按动开关,灯亮了。
但混乱的场景进眼只有一瞬。
下一秒,孟揭用力砸上开关,在黑暗再次临袭时拽着他衣领,拖行两步,猛地砸在玻璃柜门上。
碎玻璃溅了一地。
第二拳来得迅猛,毫不留情砸上鼻梁,凿骨挫筋那么重,砸得他头晕目眩,耳边嗡鸣,整个人趴在了碎玻璃上,尖锐的切面戳破了他的衣服,轧进皮肤里。
苟延残喘。
第三拳没出,灯再次亮了。
而孟揭骤然转头,那股强烈的破坏欲还在顶峰,就看到站在门边,脸色苍白,保持着开灯姿势的晏在舒,走廊警报渐次递进耳里,喘息混着哀痛声此起彼伏,孟揭没搭理地上奄奄一息的路文锡,也没管手指和小臂上细碎的割伤,起身,一把遮住了晏在舒的眼睛。
“别看,不好看。”
***
“总控室怎么样?”
“恢复了,数据可以调出来,需要拷贝吗?”
“需要。”
“小路的家人要不要通知?”
“这事有警察操心,如果他们找到了研究所来,就如实告知。”
“如果对方闹,要把小路意图窃取实验项目的录像给他们看吗?听说他女儿刚上幼儿园。”
付老师叹口气:“跟孩子就不要说了。”
人事部的同事匆匆离开,付老师搓了把花白的胡子,一抬头,看见走廊边孤零零坐着个小姑娘。
“怎么样啊?吓着了是不是?”他走近,在兜里摸来摸去,掏出一颗奶糖,“吃颗糖,能缓解神经紧张。”
“谢谢付老师。”晏在舒接了糖,却攥着没动,仍旧坐在走廊座椅上,垂着眼,出着神,对面会议室里,奥新的监察部门正在对孟揭例行问询。
过了会儿,才问:“付老师,那个小偷……有没有事?”
“哦,那小偷啊,其实原本是凝聚态实验室的一个老资历,犯了点思想上的迷糊,做了点路线上的错误,前几天呢,孟揭找了个理由把他调到国际学联,可人不乐意,还觉得挺委屈,就有了今天这档子破事。”
晏在舒想起了体育馆相遇那会儿,指着孟揭破口大骂的男人,原来前情在那儿,她轻嗯一声,说:“我不会外泄。”
“欸欸好孩子……你刚刚说什么?哦,小路啊,是受了点伤,”付老师自然地接回去,“谁知道哪里磕着碰着,一身血,这年头,出个把内贼是常事,但做贼做得这么生手的倒是少见了啊。”
晏在舒看起来没精打采,是因为整个关注度全部在对面会议室里,脑子转得慢,三四秒后,才在脑子里完整地过了一遍这句话。
“磕着碰着?”
不算孟揭过度防卫?
“可不是,黑灯瞎火地往里闯,给自己磕了个头破血流,”付老师拍一下她肩膀,“不要担心,制度不会亏待捍卫学术安全的人。”
肩膀沉了一下,她点个头,没那么魂不守舍了:“谢谢付老师。”
会议室里的情形更严峻些。
监察部门的两个同事没有问出个结果,因为小路一口咬定只是回来收拾私人物品,不知道这栋楼正在进行安全排查,也不是有意进入孟揭办公室,于是一个同事暴躁起来了,指着小路鼻子破口大骂,另一个拖着拽着把他往外带,俩人争着吵着从会议室门口骂到走廊那头,然后又面不改色地整整衣领,走回来,并身坐在晏在舒两米开外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
付老师一人拍一掌,说:“自己人!赶紧的吧!别装相啦!”
这时候,其中一位同事才打开手机,同步放出会议室里的音频。
一开始很安静,没人讲话,只有丝丝的喘息声。大约这么沉寂着过了半分钟,小路突兀地笑了一下:“多少年的老招了,还用不腻。我只有这句话,我还没正式从奥新离职,来实验室取我的私人物品有什么问题?”
“你抽什么烟?”孟揭却问这个。
小路卡了一下:“什么?”
“以前你抽的是利群,说是老婆给的零花钱有限,一天一包就封顶了,但今天你身上残留的是1916的味道。”
两人隔着长桌对坐,孟揭往后靠,手臂架在扶手上,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眼神上下打量:“你应该很久没有洗澡了吧?牙很黄,衣领上留的烟味也重,后领还有汗渍油渍,一股不良场所的包房味道。怎么了,这些天找你的对家都这么拿不出手吗?”
小路明显紧张,长久的沉默之后,才硬声说:“这能证明什么?我想在工作岗位上更进一步,结果被空降的新官薅下来了,我意志消沉,我借酒消愁,我买包贵点的烟怎么了?”
“怎么了,”孟揭重复这三个字,“总控室的小任爱抽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一包烟可以换到两三分钟的闲聊,只要做得足够隐蔽,在十六楼分机做点手脚,把摄像头一黑,没有人会怀疑你,就算事后败露,也可以推到台风后的安全排查上面。”
孟揭有很多时间可以跟他斡旋,慢慢敲打,慢慢套话,但是他没有,他垂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表,接着说。
“人事部来过消息,说你拒绝了人事提出的补薪条件,并以此为由向总部提出申诉,总部驳回后,你仍然在跟人事牵扯不休,都当你是不满意离职补薪,但也正是因为流程没有走完,你的名字仍然留在人事架构里,你也仍然能出入研究所,你不是对离职补薪不满意,是要留以大用。”
“你污蔑我!”小路怒不可遏,呛起了一阵咳嗽,断续地说,“声都录着吧?摄像头都藏着吧?你们就眼看着这小子无凭无据地抹黑我,这是诽谤!这是侵权!这是诱供!我要找律师!”
“可以,”孟揭把座机移过去,“你打。”
小路握着话筒,半晌没动。
“怎么不打?要我给你引荐几个?”
小路脖颈涨红,一把拽起了电话,呼吸粗重,却没有按键。
孟揭扫一眼就收回眼,依旧不紧不慢:“在你的律师到之前,我要提醒你,我对我所述事实负完全责任,如有需要,可以给司法机关提供完整证据链。至于你说无凭无据……你走进奥新,凭和据就都在你身上。”
“我不会信……如果有证据,今天响的就是警笛,不是奥新这几个狐假虎威的小子!”小路情绪激动。
孟揭懒得看他,那股“我管你信不信”的态度摆在脸上:“头疼吗?”
小路的节奏已经被孟揭带走了,他下意识摸额头,那里有块瘀青,是撞上置物架时,被上边物件儿砸的。
“被摄像头砸的滋味不好受吧?”孟揭又说。
“你少钓话!”小路一下跳起来。
受了惊,挨了打,心态在被当场拽倒那会儿已经濒临崩溃了,这句话碎掉了他最后的一股心气,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指着外边,粗吼着:“十六层所有连接摄像头的内网通路都断了,你有摄像头也用不了,到处都是屏蔽器!当我不知道吗!”
等这番激昂的反驳声过去,孟揭那边有稍许的沉默,接着就是声短促的笑。
“所以你还真去了总控室。”
孟揭徐徐坐直身:“我没有闻到烟味,但要谢谢你为完整犯罪过程提供线索。”
“……”小路一下子僵下来,面上现出无措。
孟揭再投一颗雷:“今天也没有安全排查,消息通知下去,只是为了钓一条鱼。”
“可你说……”
“开个玩笑而已,”孟揭攻势密集,偏偏语气不疾不徐,“没有饵,鱼怎么上钩?”
讲到这里,小路就知道前路已死了,他踉跄两下,往后重重瘫坐下去,他才三十六岁,却胡子拉碴,眼眶青黑,鬓边也催出了白发,他胡乱抹了把鼻子,把脏血蹭了满脸:“你们……你们这些生在罗马的人,怎么会懂……我只是……”
他语无伦次,双目是赤红的,像 Ɩ 要为自己辩解,又掺着浓烈的不甘心,“我在奥新做了八年研究工作,没有正式编号,只有底层薪资,同期一个个升上去,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
孟揭回他个关我屁事的眼神。
“你没有走成捷径,就怀疑所有人都抄了近道,心里生出不公平,然而奥新的上升通道很透明,甚至不看资历,只看成绩。你的同期发表期刊,升了,你怀疑他学术造假,你的同期带队完成一个项目,升了,你说他人情练达到处贿赂。”
“人情这道杠杆没你想的那么妖魔化,无法上升也不是你私下接活的理由。”
终于,在一夜的紧张惊险和问询拉扯过后,孟揭抛出了底牌。
“你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收益全部走虚拟账户,在某个离岸银行转过几手,再倒回自己手里,但这很拙劣。八个月前,你妻子开始频繁进出银行购买理财产品,你孩子上了一年五十万的私立幼儿园,你的老父母从老家搬到海市,逢人就说儿子有出息,挣大钱。”
人的得意是藏不住的。
对于小路而言,在妻子面前做个能养家的男人,在孩子面前做个能买得起玩具的爸爸,在父母面前做个有大出息的儿子,这对他来说比工作岗位的上升更重要,后者尚且还要日复一日地打磨,前者只要接几次私活就能实现了,他选哪个?他能选哪个?他兴高采烈地选了后者。
一次还是心怀侥幸,第二次就会觉得自己是走偏路的天生圣体。
“我的孩子还很小……我不能蹲牢房,”小路哽咽,“我不能……你放我这一回……”
孟揭打断他:“情与法怎么碰撞,义和理怎么争锋,那是法官要考虑的事情,违法犯罪,试图窃取国家级机密项目的是你,我没有义务为你考虑出路。”
小路终于痛声大哭起来。
孟揭把手搁腿上,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手机,等他哭得抽抽,才说:“要认错,要忏悔,不如先把事情吐干净。”
他把手机“咔”地扣桌上,“今晚你来得很及时,步骤清晰,时机把控准确,目标切入精准,从你一贯的实验成绩来看,你不是这么缜密的人,身后跟着什么朋友,一起讲讲?”
小路满脸挂着鼻涕泪,看起来狼狈,被胡茬围剿的嘴唇却颤了两下,这是在犹豫。
“你进到奥新,就没有再全须全尾出去的可能,这个后果你设想到了吧?所以咬定自己只是来取私人物品。对方给你开的条件挺高的?那是好事,而好事也要有命享。你自觉伟大,以一个人的前途换家里衣食无忧,但你没想过,等你进了监狱,他们还会履行承诺吗?”
小路肩膀一哆嗦,手绞得死紧。
“找几个混混酒后闹事,骚扰你的妻儿父母,直到他们受不了搬离这座城市,他们就可以以各种名义让你妻子签署自愿让渡利益的声明书,你以为对家是做慈善,还是以为你真值这个价?”
“我不……”
孟揭打断他:“到最后,服刑的是你,受苦受难的也是你们一家人。”
“我可以保留起诉的权力,把你列入奥新监察名单里,以后你在这行业是待不下去了,”孟揭掌控着会议室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温和可亲,“但起码不用蹲牢房,是吧?”
你说人情世故,孟揭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实验室里熬不住的,开始钻营旁门左道的不少,那这种人能一杆子打得死吗?不能。这一刻的痛改前非可能是真心的,但过几个月再度鬼迷心窍也是人性使然。
前些天,孟揭借李尚套话那事儿,给小路发了国际学联的推荐信,那就是付老师的意思,可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不借着这跳板走出科研圈,走进人情场,还要在这事儿上钻牛角尖死磕,最后磕了个头破血流。
世上的路文锡很多,可能不算大奸大恶,但永远会小偷小摸。
对这种人,一个强有力的把柄,就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什么时候会掉下来,那得看他是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这确实是种法子,但监察部的同事立刻皱眉:“孟揭没有这权力,他也不能代表奥新,对路文锡保留起诉权。”
“是这个理儿,可话已经说出去了嘛,出尔反尔就是赶狗入穷巷,何必呢,”付老师捋了两把胡须,“回头我会让孟揭写检讨的。”
“不是检查的问题……”
“三千字够吧?这小子确实太不像话,”付老师说,“要是态度不够诚恳,吃个通报批评也是应该的。”
“付老师!”监察同事忍无可忍,“这种人该送进去就送进去,留在外面不是后患无穷吗?再说了,我们证据链充足……”
“哪来的证据链?”
“总控室的视频,跟总部申请就能查看,还有孟揭办公室的隐藏摄像头……”
“哪来的摄像头?”付老师翻个白眼,“孟揭跟他玩儿心理战,怎么连你也给绕进去了?”
正争论着,外放话筒里一阵短暂的沉默,而办公室门“滴”地开了,晏在舒这时候抬起头,孟揭第一眼是朝她看的,然后对监察部两位同事侧一下脑袋,“后续交给你们,辛苦了。”
监察部的同事还在揪着规章制度轰炸孟揭,说他没按流程走,说他先斩后奏,孟揭一概不应,朝晏在舒看第二眼。
第一眼,是说“你怎么还在”。
第二眼,是“瞎听什么墙角”的意思。
这时候,付老师在中间转圜,扯着俩炸药桶又进了会议室,等会议室门“咔嚓”一关,走廊里再度陷入寂静,孟揭回办公室拿了车钥匙,出来时晏在舒就站在门口等着。
“给你叫了车,没来吗?”
晏在舒随口应:“我取消了,是怕后续需要问话,就留下来。”
“市政府给你颁热心市民奖牌了?”
晏在舒没心思跟他吵架,她今晚的攻击欲都用在那一拽上了,这会儿垂着头怏怏不乐:“没有啊……”
“谁教你偷袭用拽裤腿的?你的柔术学到狗肚子里了?”孟揭心里也有股气,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我忘了……没见过拿刀……”
“他拿八块六的水果刀偷上亿的储存器,你用手臂挡刀,你们真是天作之合。”
“……”
两人乘着电梯到了车库,直到她坐上车,孟揭站车门边抽完一整根烟,她才慢吞吞地问出一句:“你今晚带我看的视频……也是违规的吗?”
这才是她没走的原因。
孟揭回:“是啊,你马上要陪我去蹲号子了。”
“……”晏在舒用力扣上安全带,撇过了头,管他挨不挨处分,管他写不写检讨,关她什么事,她一点也不想问了。
撂下这块石头后,晏在舒后知后觉今晚竟然被他怼了两句,这种事是越想越不痛快,于是在他拉车门那瞬间,又把小包往他身上一甩,孟揭反应快,抬臂接了,反手就塞车座底下去。
“孟揭!”
车子打弯,驶出了车库,孟揭降下车窗,月光从云顶滑落,树影爬到他肩身,凉风带走了皮肤的热度,也带走了那股莫名其妙的火,孟揭余光里有人,这人生气的样子很可爱,让他有点气,还忍不住想笑。
第22章 反应
孟揭在厨房里洗一把莓果。
晏在舒坐餐桌边, 桌上摆了两只餐盘,些微热气冒着,上边有一拳糙米饭, 一行酱牛腱肉, 两只手掌大的黄油煎虾, 一团芝麻拌菠菜,还有小块菜脯。
是孟揭下的厨。
回老洋房前,两人去了趟超市。
在车上那会儿,晏在舒就看到了孟揭手指骨上的挫伤, 这人肤色白, 一点点破皮红肿都格外明显,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后,忍不住开口了, 说:“要不去趟医院。”
孟揭那时在开车:“嗯?”
晏在舒:“我怕你断了根骨头,回头要抽我的填啊。”
孟揭只笑,不搭理这茬儿,而后说:“先吃饭。”
一晚上体力对抗加上脑力博弈,晏在舒也饥肠辘辘, 于是点个头:“行。”
在超市时,晏在舒就全程跟在孟揭边上,看他熟练地看成分, 看热量表, 看保质期,再一样样往购物车里放东西, 她也丢两杯酸奶,丢两包薯片和巧克力, 这时候孟揭才会想起边上还跟着个人,就问一嘴,“你吃什么?”
晏在舒当下没想多,不假思索应:“吃米饭。”
早餐可以含糊,啃面包啃馒头,中晚餐她还是喜欢吃饭。
可孟揭扫过来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
是说晏在舒真的麻烦——这种眼神。
然后折回米面粮油区,拿了袋米,又添了好些瓶瓶罐罐的调料。
玻璃碗在桌上搁下,晏在舒捡着蓝莓吃,孟揭闲情逸致好得很,这会儿还在灶台前捣鼓他煲的那锅汤,取了两个白瓷碗,转头问她:“咸点淡点?”
“淡,”晏在舒条件反射一样答,下一秒又说,“我自己盛吧。”
“算了。”
话里有很浓的,别祸害我这锅汤的意思。
盛了汤,孟揭才摘手套,指骨上还有创可贴临时保护,但闷了这么会儿,伤口内潮湿,其实会加剧感染风险的。
“一会儿上点药消毒。”晏在舒喝着汤说,她是不沾阳春水那个,场面话当然要讲。
“嗯。”孟揭动作自然,喝了口汤,觉得味道还凑合,又看晏在舒一眼,她那碗已经下去一半了,特别给面儿,还不是装模作样的给面儿,是真爱喝,于是这祖宗就满意了点,但他高兴也不挂脸,只是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
而这种事晏在舒多半也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多半也不会往深里想。
她只会觉得,孟揭饭量有点大。而他小时候不是这样。
小时候的孟揭特别娇气,倒不是爱哭爱撒泼的娇,是生理上的娇和性格上的孤,对许多食物过敏、晒太阳过敏、出汗多过敏、招蚊子、老是摔倒,身上也总有淤青、不爱讲话、生气就红眼眶攥拳头,所以其实晏在舒管他叫“Moana”公主,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
生理上的过敏性反应随着年龄逐渐消退,他抽条,长高,骨相开始凸显的时候,性格也开始塑成,他们在那几年里见得很少。
晏在舒给他写过信。
小孩儿么,不会耍手机,写信已经是顶高级顶厉害的联络方式了。刚分开时,晏在舒一点儿也不想孟揭,等过了一两周,就开始闹觉,晚上不敢睡,嚎啕大哭着说要去找孟揭,晏妈妈安抚过后,她就抽抽嗒嗒趴在桌上给孟揭写信。
可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汤勺在碗边磕出声响,晏在舒喝了汤,胃里暖,抬眼看孟揭。
这几年,他们在某些年节,或是特定的场合里,也一块儿吃过饭,但那要么隔着十万八千里,要么各自高冷不搭话,要这样面对面地吃顿家常饭……晏在舒就只能把记忆拨回到六岁前,在“晏尔玛”超市里玩的那场过家家了。
好在都很安静。
安静吃饭,安静喝汤,甚至没有人去拿手机,晏在舒只能把这归于孟揭的餐桌礼仪到位了,而她自己,经过了一晚上的跌宕起伏,终于也在这相对安稳的时刻,有了那么点儿精力,去回想这整件事。
晏在舒一直有个误区。她觉得自个儿算是自立的,算是见过点世事无常,也算是有点社会经验,而孟揭就是个埋头学术、嘴毒话少,不善也不屑于处理人情世故的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仙儿。
可他今晚行云流水的处事方式又让她意识到,她还是一个被托举式教育养大的,长期处在相对安全的社会环境里的女孩儿,而她对于孟揭长期的偏见和误解,带得她对他的整个认知与判断都产生了偏差。
他确实很挑剔,嘴毒,苛刻,强迫症,高标准,平等地藐视所有人,活得像个靠芯片运行的且具有隐藏反社会人格的高等机器人。
在会议室里,他掌控着谈话节奏,一度尖锐到到近乎逼问的程度,摧垮对方心态,折磨对方意志,但也会顾虑到对方的家庭状况与动机,因为一个无依靠的妻子和一个稚弱的孩子,在情与法之间,找了一条折中的路子。
可能经过今晚,俩人有了那么点过命的交情,晏在舒竟然觉得,孟揭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
吃过饭,孟揭在冲碗盘,冲完一一搁洗碗机里,晏在舒没好意思干坐着,但那祖宗压根儿不让她靠近灶台,就好像她是个什么厨房终结者。
晏在舒只好左右看看,说:“那你忙着,我上楼去了啊。”
“行,”孟揭砰一下关洗碗机门,转身擦手,“药盒在房间沙发边,蓝白色,有标识。”
洗碗机运行声音不大,岛台吊灯是熏熏的暖色调,孟揭个儿高,站在灶台边几乎要顶到吊灯了,他就这么站着,擦手时,指骨节上的伤口在纸巾里若隐若现,创可贴刚刚揭掉了,晏在舒看了眼,那伤口果然发红发肿。
这一幕落进眼里,晏在舒哪好意思撂下他自己上楼。
“我去拿吧。”
孟揭淡声应:“谢谢,手不方便。”
“……”晏在舒闷声,“那我再帮你上药?”
“不耽误你回房间吧?”
晏在舒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不耽误。”
孟揭慢条斯理倒了杯冰水,再补一刀,“我房间没锁。”
这人!
晏在舒猛地转头,还在惦记她房门落两道锁的事儿。
***
庭院灯渗进餐厅里,把晏在舒的身影打得很薄,她夹着酒精棉,轻手轻脚地处理孟揭手上的伤口,消毒一遍,就问一声:“痛不痛?这个力道行不行?”
不是关心,是怕孟揭跳起来把她打一顿。
而孟揭也不是个会来事儿的,点个头,嗯声:“手法挺糙,专业选定了吗?别选医,对你就业前景不好。”
晏在舒手一抖,差点儿一指头戳下去,抬头瞟他一眼:“……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不怕痛,跌倒从来不哭。”
“回去有偷偷哭。”孟揭没什么表情,懒懒看着沿着指节上下滑动的酒精棉。
“偷偷哭?”晏在舒相当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问。”
“我……”
“而且你转眼就忘了,第二天还要教我跳山羊。”
“……”行吧,算了,晏在舒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德行,她换一团酒精棉,把他骨节和指背的蹭伤都消毒过一遍,挨个上药。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游走,孟揭没怎么感觉到痛,眼睛低垂着,从这个角度,晏在舒完全暴露在孟揭的视线范围内。
他可以看到晏在舒眼皮上细细的血管,那睫毛轻微颤动,在眼睑筛下一片阴影,那颗小小的红痣就安安静静睡在阴影间,仿佛揉一把,就会醒过来咬他。
他转开目光。
“行了。”
晏在舒把医疗垃圾收好,洗手,擦拭,孟揭还在岛台边坐着,肘靠着膝,在滑手机看一些学报。
晏在舒拉冰箱,拿了一杯气泡水,拉环弹开,她单方面地注视孟揭,在气泡噗呲噗呲上涌的时候开口:“好看吗?”
薄荷味儿的气泡水,闻起来都又凉又冲,偏偏讲得含笑带柔,她指的是上药时的注视。
孟揭的眼神绝算不上如沐春风,要么带着股懒散,要么锐得像簇箭,会让她有一种被红点瞄准的感觉,而刚刚那过近的距离,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频率的变化,变得慢,变得沉,像狩猎前蓄势待发的状态。
孟揭也听懂了这层意思。
“好看,”他翻动手掌,把那歪歪扭扭的创可贴看了一眼,“眼皮底下的更好看。”
“那你且珍惜,”晏在舒一语双关,“时间不多了。”
“我倒觉得来日方长。”孟揭转个身,正面对着晏在舒。
晏在舒温和地说:“看不出来,你癖好特殊,半真半假的关系也喜欢长久的。”
“喜不喜欢是其次,能适应良好就不要紧。”
晏在舒慢慢摇着气泡水,从孟揭双膝前擦过去,刚刚折过岛台,又突然回了头,“咔”地把易拉罐放台面上,神情逐渐变得复杂,直勾勾盯了他半晌:“今晚,你是跟我说了句抱歉?”
“……”没想到晏在舒还记得这茬儿,孟揭顿了一下,说,“是。”
晏在舒抱着手臂,透着股秋后算账的意思:“那你再讲一遍。”
“抱歉。”
惊险状态下忽视的东西重新回到大脑,晏在舒挑拣着记忆里那些非常规接触,把昏暗里的皮肤相触抛一边,把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的心跳节奏抛一边,把狭窄闷热的肤感抛一边,把若有似无的鼻息交缠也抛一边。
正眼看他。
“为什么要道歉?”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再堵他一句,“你说你会有反应,是什么反应?”
孟揭也站起来,阴影在岛台拉长了,铺到晏在舒手边,他说:“我怕我忍不住。”
晏在舒眯着眼睛:“忍不住什么?”
孟揭面无表情:“忍不住掐死你。”
晏在舒一点点笑起来,往楼梯上走,踩两台阶后,扭头:“你最好是。”
***
璠岳营最后一周,研究所体验期结束,回归到大班课模式,大家的魂儿好像还没回来,特别浮躁,也特别活跃,个人积分也趋于定型,因此老徐把节奏放慢,不再一个接一个课题压下来,让学生们卷生卷死了。
于是大家一边消化交流上一周的体验项目,一边对新知识点细嚼慢咽,一周挺安生的,慢慢儿也就过了一半。
周五下课后,晏在舒让老徐留下来,问了几句那天物理研究所的突发事件,晏在舒掐头去尾地答了,只说是碰巧卷进去,没大事,也没破一点儿油皮。
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天还大亮,蝉声鼓噪,走廊里涨满光潮,晏在舒穿过走廊,迎面就看见唐甘那辆有了年头的老爷车。
“上车。”
小唐总嚼着薄荷糖,朝她撇一下脑袋,方歧背着书包坐后座,瞧见了晏在舒,就扒在椅背上嘿嘿嘿朝她笑,天地良心,真的像个逃学的初中生。
晏在舒拉副驾驶车门:“你俩要这样出门,得低调点,容易上头条的。”
“去,”唐甘秒懂,“奉新堂里定了桌儿,今天就那吧。”
小分队这周天天混一块儿,小唐总吃了一周残羹冷炙,这周整个报复性消费,带着晏在舒和方歧把城里老字号都吃了个遍。
“好~”方歧第一个应。
晏在舒转头,给他塞瓶酸奶,回过来问唐甘:“新工厂的安全隐患都排除了吗?”
“妥妥的,阿嬷帮着通了点关系,下个季度就能投入生产了,”唐甘心情好,开着车,听着歌,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方向盘,“咱们老唐家的市值又要升了哪,姐今天一定得请你们吃顿好的!”
7-8月是国际电影月,唐甘的手机连着蓝牙,在这时候插播了一条奥灵电影节纪录片的,这新闻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插播进来,除非唐甘特别订阅了。
方歧扒上前座:“你也看电影呢?”
“怎么了,我看着像看动画片儿的是吧?”唐甘呛。
背景音里,主持人正在公布奥灵电影节金桂奖纪录片提名,方歧忙说:“我没讲,你别下套,我是说这种小电影节的提名你怎么会看,里边的作品要不然晦涩,要不然无厘头,都小众得很。你看起来,只会看那种……高票房的动作大片。”
唐甘差点儿炸:“我怎么不能看?我不单现在看,我打小就看。”
方歧也有一部喜欢的作品,等着跟她碰一碰默契度呢,把耳朵挨车座上:“那你喜欢哪一类的?”
唐甘瞟晏在舒一眼,偏就哼声:“不稀得讲给你。”
而晏在舒没参与话题,她低着头,照例每天给雍如菁发视频,林林总总,视频发了二十几个,但那头一直没有回复,她锁屏,降下车窗,吹着海咸味儿的风,听唐甘和方歧一来一回地掐架。
晚霞走过半座城市,铺满天穹,四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城东。
这里有家老字号酒店,地儿偏,但景色特漂亮,就坐落在沿海的半山腰位置,下车时空气还是闷热的,四围被晚霞染到发焦,风吹得晏在舒睁不开眼,她抬手在额前,连头发丝儿都罩着层红光。
门童来泊了车,唐甘拽着方歧上楼顶拍海边大片儿去了,晏在舒独个往包厢走,经过一条半露天的过道时,迎面撞上一位跟着孩子的女士,孩子手舞足蹈地跑过来,晏在舒侧身站到一包厢房门前,避开。
那小孩儿横冲直撞地冲过去,女士对她歉意一笑,晏在舒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半掩的包厢房里递来道熟悉的声音。
“等很久了?”
“你很准时,是我到早了。”
晏在舒倏地转头,门缝狭窄,一架屏风遮住了视线,只能看到长桌一侧坐着个女孩儿,看不出年纪,长直发,淡妆,一身剪裁得当的偏正式套装,长得清丽,气质却很干练,她目光微微抬着,跟随对侧的人挪动,抬手移过一杯茶。
“你最近去我那儿去得少了。”
第23章 纯情
“笃”一下, 服务员把门带上,包厢安静,只剩些杯盘轻碰的声音, 茶香逸散着, 饭菜上得不多, 点心为主,两人聊了几句就落座,看得出彼此都熟悉,却少点朋友间那种松弛感。
陈缇斟了茶, 说:“在瞿城时, 你难约,没想到回了海市,还是这么难约。”
孟揭跟前没餐具,只有一杯茶, 他把茶挪开,取两方冰块,倒了杯酒:“开始吧。”
陈缇笑笑,从身侧的公文包里取出本子和笔:“我时而觉得你讳疾忌医很不可取,时而又会觉得你格外积极。”
“放轻松点, ”陈缇把本子翻开,“你也不是第一次做心理咨询了。”
***
“最近抽烟吗?”
餐桌稍微挪了位置,陈缇叠着双腿, 坐得很优雅, 她笑起来温婉极了,让人没有防备感。
“少。”孟揭回。
“你很少会用这样模棱两可的措辞, ”陈缇意有所指,“看来症状有减轻。”
“嗯。”
“回海市后, 生活工作上,还习惯?”
“没区别,”孟揭说完,顿一下,改口,“区别不大。”
陈缇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字:“做了新项目?”
“嗯。”
“交了新朋友?”
陈缇很敏锐,前者是铺垫,后者才是重点,而这个问题让孟揭有长达二十秒的沉默,他点头:“老朋友。”
“老朋友,新关系,我可以这样理解吗?”陈缇再度写下旧友二字,接着问,“最近有失控行为吗?”
“有。”
“性行为?”
“暴力行为。”
“你需要阐述清楚,有些性行为里也包含暴力。”
“在一场偷窃事故里,动了拳脚。”
陈缇略微皱眉,她打量孟揭:“上一次面诊,我建议你加大运动量,保持营养摄入,你说过你在打拳,夜跑,打球,一般来说,超额运动量会消耗你的体力。”
孟揭说:“是个意外,动手不在计划内。”
“跟你的老朋友有关吗?”
“有。”
陈缇在旧友两个字上画道圈:“是女生?”
孟揭更正:“女朋友。”
“这是答非所问了,”陈缇在旧友旁边画个箭头,写下女友,“这与你的性格行事并不相符。”
她问的只是性别,而孟揭的回答在于身份,通常心理咨询师会把这个问题记下,然后以这个问题为切入点,用春风化雨的方式帮患者疏导心理状态,但陈缇没有。
她喝口茶,一针见血:“你好像更在意这层关系。”
孟揭不否认,徐徐地摇晃酒杯,琥珀色冰块在杯里碰撞出声音,他点个头。
“没有听你提起过,但恋爱时产生的多巴胺对病情总归是有正向帮助的,”陈缇对这件事很意外,接着问,“感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周前,她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在此前几次见面里,也频繁暗示我另寻新欢,”孟揭喝了口酒,“不太有良心。”
陈缇大概揣摩出来了:“你们的关系很特殊。”
“特殊吗?”孟揭还真凝神思索这个问题,“我不觉得。”
“认识多久了?”
“十九年。”
“真难得,”陈缇微笑,“恕我冒昧,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们没有实质性关系,”她接着解释道,“我是指,除了世俗关系之外,你们没有更深层次的联结,譬如情感链接,或是性关系。”
“没有。”
陈缇绕回前面提过的失控事件里:“那么在偷窃事件里动手,是出于英雄救美咯?”
“她不需要我救,她动手比我早,”孟揭说,“那是我个人行为,因为对方持刀了。”
“密闭空间里,遇上恶意持刀的人,确实会激发人的抵抗欲和生存欲,”陈缇表示理解,“除了这次,还有失控行为吗?”
这回孟揭隔了很久才答,久到陈缇手边的茶放凉,他才说:“她脚踝溅上玻璃,因此受伤。”
那天,孟揭上楼用冷水洗过脸,才稳下那阵翻涌的情绪,晏在舒问他是不是晕血,他没晕血,只是血腥激发了某种隐晦的欲/望。
陈缇忽然搁下了笔,她确定这是一种信号:“这种情况之前出现过吗?”
“相同的?”
“相同的。”
孟揭很肯定:“没有。”
“别的人群会不会给你带来这种,”陈缇用了个比较委婉的措辞,“困扰。”
孟揭答得很确切:“不会。”
陈缇快速记下:“还有没有出现过这种特定反应?”
“有。”
陈缇很有耐心:“说说看?”
“她在我手心里写字。”
“突然纯情起来了呢,”陈缇莞尔,试图放松他的情绪,“我有个问题。”
“请说。”
陈缇说:“通常,人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会发生较为明显的变化,你们认识的时间很长,可以说贯穿目前的整个人生,那么这个人,她发生的变化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孟揭不假思索:“不会。”
“你可以思考一会儿,”陈缇说,“如果你对她有特定感情,这种感情通常会让你无法接受她的变化,只把她当作记忆里的那个形象,从而对她现阶段的了解产生偏差。”
“不会。”孟揭还是很笃定,因为晏在舒变成什么样都是正常的,她打小就是个很跳的小孩儿。
那么陈缇就知道了,知道这个“旧友”,这个关系特殊的“女友”,对孟揭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性/瘾的成因很复杂。”
陈缇合上本子,“我们如今普遍认为,它可能来自童年创伤,通过某些成瘾行为来对冲环境带给你的痛苦。”
孟揭一言不发。
“这是很常见的心理问题,而你控制得也很好,甚至比有些烟草成瘾、施受虐成瘾的人控制得好很多,那种使你难以控制的躯体化行为,也只在初期有过寥寥几次,”陈缇温声,“如果不是有这三年的心理治疗,我甚至无法判断出你存在此类心理困扰。”
“作为校友,我对你的学术百分百认可且钦佩,但是孟揭,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用这种高压手段来抑制情绪波动,”陈缇给他杯里添了两方冰块,“我曾经鼓励你与人交往,而从阶段性结果来看,收效甚微,我一直以为是你的标准……挑剔些。”
“现在,你在主动拉近社交距离,这在社交关系上是一种进步,在安全范围内与她相处,会缓解你的性成瘾问题……”陈缇终于切入关键点,“就如我刚刚说的,安全范围是个前提,但我们都知道,这不太适用于男女关系。”
孟揭看着她:“你直说。”
“就算剥离恋爱关系,这个人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特殊对象,潜意识里,你或许对她产生占有欲、探索欲,甚至。”陈缇停顿一秒,说。
“性依赖。”
孟揭缓缓直身。
陈缇布茶,在茶汤泄入杯盏时,说:“这种性依赖,是单向的,别人未必了解,也未必接受,这对维持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来说几乎是个致命要害,所以这里的分寸对你至关重要,对那个女孩儿也至关重要。”
陈缇有职业素养,通常来说,她在会诊时不会对患者采用这样的措辞,可孟揭是个特别的病人,他智商高,所以对各种心理学术语和模式了如指掌,跟他掉书袋是没用的,跟他用循序渐进那套也是没用的,甚至他的防备心理过重,催眠疗法也无效果。
陈缇对孟揭的了解也仅 Ɩ 限于这几年的心理咨询,他抵触诊室,却不介意尖锐直白的询问,她认为,前者或许和幼年经历有关系,可能是幽闭恐惧,也可能是生病进医院的记忆不太愉快,也可能有家庭暴力,情感暴力,这些创伤存储在海马体里,形成了长时记忆,他的性成瘾症状或许也是由此而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陈缇取出电脑,很快就写好一篇会诊记录,老样子转给孟揭看过:“没问题的话,我就提交给孟先生了。”
孟揭扫了眼那些中规中矩的措辞,无非是学术压力、失眠、焦虑这些司空见惯的内容:“谢谢。”
陈缇在他视线里点击发送邮件,笑说:“那么现在能用餐了吗?”
孟揭按铃,让服务员上菜。
“如果下次你把会诊地点都定在这种难约又好吃的地方,我可以考虑替你多遮掩几年的。”陈缇半点儿不跟他客气,夹了一筷子鱼。
孟揭还是没动筷,在一旁签了账单:“喜欢就行。”
服务员进出上菜,天已经黑透了,淡淡的海气漫进包厢里,清晰耐听的潮音连绵不绝,当中还夹着几声飒爽的笑,孟揭下意识扭头,门半掩,服务员衣擦着衣,接踵而至,那笑声只是在风里打个转儿,眨眼就消失了。
快得像错觉。
仅仅是像。
孟揭从不怀疑自己,那确实是唐甘的声音。
“怎么了?”陈缇没听到,跟着他视线看出去。
“没事,你慢吃,我先走了,”孟揭把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帮你叫了车,你要走时按铃,经理会安排。”
“那行,你记得叫代驾咯。”陈缇摆摆手。
孟揭嗯声,走到门边,迎面就是一卷凉凉的海风,打得他有几分清醒,他站在这儿,忽然止住了脚步:“如果我好了,还会需要她吗?”
这话讲出来,换个人,或许会解读成孟揭并不想过度依赖某个人,而只是把那人当作药,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这种疗愈行为治好自己,但陈缇知道的。
出于职业习惯,陈缇在这场谈话里自始至终都避开了主观情感因素,而把重点放在生理和行为层面,可孟揭这句话就是预料到,或许他对那女孩儿会有情感倾向上的变化,于是陈缇想了会儿,反问他。
“你不想好吗?不想好,才会一直想维持需要。”
孟揭没有回答。
“是这样的,”陈缇已经得到答案了,提醒他,“你要用药,就避不过那三分毒。”
***
跨越半座城市,回到老洋房时是夜里十一点半,代价把车停在庭院,孟揭下了车。
庭院灯已经换过两次了,柔亮,不扎眼。
头一回是庭院维护的公司换的,中规中矩,不大好看但特别结实,可孟揭不满意,愣是换成一北欧设计师品牌的庭院灯。
也是不知道,一盏天天风吹日晒的庭院灯,有什么好讲究。
不但是庭院灯,客厅厨房都添了些软装,吊灯全部统一风格,书架也挪了个更顺眼的位置。而且因为晏在舒的小东西老是散着放,发绳,钥匙,薄荷糖之类,出门前常常找不着,孟揭就又买了个中古置物架,摆上影碟、书和唱片,然后搁一只小圆钵,过没两天,就会看见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全跑圆钵里了。
这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变化,孟揭看着吊灯投在岛台的一圈阴影,确实有些生活痕迹在逐渐重叠。
说不清什么感觉。
挺别扭,挺怪异,但又好像可以接受。
这么想着,后边楼梯“咚咚”响了几声,拐过一个节点,又突然缓下来,变成轻踩,孟揭转过身,看到个刚洗完澡的晏在舒,披着发,穿一身水蓝小碎花的短袖短裤,跟她平时风格不太一样,看着……
不知道,孟揭可能是喝了酒,竟然觉得有点……乖。
她是下来接水的,每晚睡前要倒一杯温水,这是她的习惯,孟揭很早就察觉到了,他正好站在窗边,随手抽出只玻璃杯,接出来的水温正好,和她平时调的一样,放岛台上,往她的方向移过去。
但晏在舒没要。
不但没要,还径直绕到他身后,自个儿接完水后,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擦身而过时,孟揭抬手,而晏在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在他指头挨上来的瞬间抽手,不疾不徐地上了楼,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手上还残留着那一抽手的力和温度,孟揭意味不明地晃了下指头。
脾气挺大。
第24章 难驯
就这么僵上了。
晏在舒好像单方面给孟揭定了罪, 但她的处理方式也耐人寻味,既没掰开揉碎了让孟揭解释,也不冷脸相对激他反感, 就掐着孟揭那根神经, 轻重不一地捻。
在经过周五晚的冷处理之后, 周六早上晏在舒看着就挺正常,孟揭给的咖啡照喝,做的早餐照吃,完了说声谢, 微笑也有, 礼貌也在,甚至能跟他说声拜拜再出门。
好像也没变。
但一关门,一挥手,甚至看向他的目光里都藏着欲隐欲放的火气。
青春躁动的年纪, 托举式长大的女孩儿,性格尚且没有那样圆融,落在孟揭眼里,就知道这姑娘脾气没下,反而经过一夜的发酵, 变得更烈了。
唐甘也觉出来了,她敲两下保温杯:“来点凉茶,您这火气大的, 够给这辆车供能了。”
“哪来的火气?”方歧刚醒, 抱着书包仍旧坐后座上,这会儿揉着眼睛问, “晏晏生气了?”
“你这钝感力是挺绝了。”唐甘回。
“我不钝,”方歧很不服气, 伸个懒腰,没醒透的脑子咔嚓咔嚓地艰难运转,“是因为昨天孟揭跟女生约会吗?不要紧的,”方歧想起唐甘老挂嘴边的话,有样学样地说,“下一个更乖啊。”
“噗!”唐甘朝他扔件外套,“睡去吧小脆皮,瞎咧咧什么。”
接着转过来跟晏在舒说:“我主张这举措,前提那都得是些歪瓜裂枣,但孟揭这种绝色的,要坚决贯彻底层原则——没睡到不能放。”
晏在舒让他俩一人一句搅得头昏,揉额头:“扯远了。”
“远了吗?我看挺近呢。”唐甘话里有话。
她跟晏在舒穿一条裤子长大,打小就在妈祖跟前拜过姐妹的,知道晏在舒想事情的角度从来就刁钻,这会儿是为了孟揭跟谁吃了饭而不快活吗?不能够。
男女生吃顿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晏在舒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反过来,孟揭也未必就想瞒这一手,俩人就是拿这件事斗着法呢,拉扯着情绪呢。
车子开进校道,后座已经有了细微鼾声。
“他怎么了?”晏在舒指后座盖着衣裳呼呼大睡的方歧。
“困呢,”唐甘把着方向盘,“昨晚送你回去,我就拎着他签合同去了。”
晏在舒想起来了,唐甘扯过一嘴,说要把方歧薅进公司,给一个网络安全员的职位,这事宜早不宜迟,要等方歧从图灵小组出来,那身价就得往上翻几个翻了。
“签几年?”
“3年咯。”
“年薪?”
“月薪。”
“奸商。”晏在舒中肯地说。
唐甘嘿嘿笑:“给得还成啊,这种没毕业,身上还有网络安全事故的小伙子,一月能有两万差不多啦,你怎么跟老唐似的,胳膊肘净往外拐。”
“唐叔也见着了?”
“嗯呢,脆皮见哭包,鼻涕泪嗷嗷,你不知道老唐,一听说他……”唐甘瞟了眼后视镜,见方歧睡得酣,还是压低了声,“没…没…家里只剩个奶奶,就心疼得不得了,当场逼他喊了声爹,俩人抱头痛哭到凌晨三点。”
“人那是性情中人。”晏在舒说。
“得了吧,就是情绪过剩。”唐甘说。
郁结一晚上的心情因为这件事松动了,晏在舒笑起来,“你别对方歧下黑手啊。”
“不至于,就方歧那样的,一本合同都舍不得撒手,想夺权篡位是够呛,再来一打我也能摁死,”唐甘也笑,眉眼相当张扬,“老唐家现在是我当家作主。”
进了校,夏天清晨的校景滑过车窗,阳光还没磨出利爪,透过玻璃,软趴趴地敷在晏在舒手机上,那手机就搁她腿上,明明没有动静,晏在舒却几度滑屏,手势路径特别精准,切开微信,就翻那短短的最近聊天页面,指头戳屏幕那样儿,在初晴的日光下,简直要冒火星子了。
唐甘就笑她:“平时脾气挺佛,怎么这回胜负欲这么强?早跟你说过了,谈恋爱啊,腻腻歪歪真没意思,就得斗来斗去才好玩儿。”
晏在舒把屏幕“咔”地一锁,别过头,脑袋抵着车窗,刘海儿晃啊晃,发丝里全揉的是金光,她闷声说:“谁斗,我才不斗。”
“你不斗你不斗,你俩高风亮节好吧,”唐甘对他俩那点儿事了如指掌,继续说,“你俩是表面情侣,是口头协议关系,也就同个居,拉个手,教个作业,同甘苦再共患难,最后吵个架,真是一点儿也不斗。”
晏在舒说:“都在正常距离,没谁越界。”
“物理距离,那是没越,但你俩借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来我往地过招儿,你释放情绪信号,他不动声色就想从你的反应里凿出点逻辑链。你等他犯忌讳开始解释这种小事,就好像他落了下风,在这段关系里处于弱势,他等你按不住,释放的信号掺杂更多个人情绪直到露出马脚。你说这叫正常距离,我倒觉得……”
小唐总人情练达,剖析起晏在舒来真是头头是道,她笑一声,觉得自己厉害死了,一把把车停好,在晏在舒要解安全带时弹了一记包链。
“我倒觉得,你俩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偏巧,就在这件事上推来拉去,这像什么呢,像心知肚明的事,非要糊起一层窗户纸。”
“嗑哒”一下,唐甘解了晏在舒的安全带,真是越琢磨越有意思:“别人都热衷于捅破窗户纸,你俩喜欢无中生纸,把简简单单的表面关系变得复杂,你俩啊……小心玩脱过火。”
晏在舒看着她。
唐甘最后补一刀:“棋逢对手是最危险的事情。”
***
为期三周的璠岳营只余这个周末,老徐昨天就以考核把课程部分收尾了,今天说是要换个玩儿法。
教室里,原本前后排列的桌椅经过重新布局,把桌子去了,只留椅子,排成一圈圈零散的环形。
“座谈?头脑风暴呢?”唐甘找到椅子上自个儿的名字,把包一撂,“老徐这一天天,花头还是多啊,昨天还是冷酷无情考核机器,今天就走怀柔路数了。”
方歧打着哈欠:“明天闭营仪式结束后,还要预选二年级的专业。”
说到这事儿,唐甘就看晏在舒:“你定好了吗?”
而方歧也扭过头。
晏在舒纳闷儿:“都看我干什么?”
唐甘说:“就你还悬而未决呢。”
方歧说:“就你没被徐教授拎着谈话啊。”
俩人一唱一和,而话才刚落,老徐后脚进了教室,也朝她点一指头,挺上劲儿的。
晏在舒简直怕了他们,摆摆手:“专业预申请已经提上去了。”
一天的围坐式头脑风暴特别爽,晏在舒到结束时,脑子里那根筋都还处在紧绷状态中,跟唐甘你一言我一语地飙着灵感,唐甘嘴皮子溜,晏在舒角度刁钻,俩人思路都很跳,方歧跟在后边,难受得快卡机了,他还想问晏在舒选的什么专业呢。
可这事儿到了也没解得疑惑,晏在舒中途接了电话,而方歧被唐甘无声拎走,上唐老爹公司熟悉业务去了。
晏在舒站在楼前跟他们告别,应电话那头的人:“明天就结束了。”
“那八月有安排吗?”
“带阿嬷去跟我妈碰个面,大概……八月初吧,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管煜,希声馆的大老板兼不靠谱主唱,他在那翻着日程表,说:“你前段几天在我这唱的那首《take a nap》,当晚被粉丝传出去了,还挺出圈儿,有个唱片公司想签。”
晏在舒沉默了会儿:“我目前没有这个意向。”
“我猜你也不想往浑水里扎,所以没把话说满,那……那头我帮你回了?”
“好,谢谢。”
“事儿在后头,那晚大屏不是放着你自个拍的MV吗,有个圈里的朋友在视频里看了那段MV,说你镜头语言好,特细腻,刚托人联系我,问能不能看看全片呢。”
两排路灯沿着校道蜿蜒而出,晏在舒迎着微风,问他:“哪个朋友?”
“只知道姓辛,中间问话的都转了两手,具体什么来头我得再问问,”管煜对这事也比较谨慎,“那我这边先问着,等你回来了再碰一碰?”
管煜是背靠大树,圈子大,人缘好,到哪都说得上两句话,他这样说就表明那人路子比他广,背景比他硬,她说:“好。”
八月的安排就这样敲了两项。
晏在舒觉着这个暑假过得兵荒马乱,还想趁着开学前,找个海岛玩上十天半月,潜个水,要么冲个浪,她边走,边给小分队发去几张海岛的照片-
晏在舒:【八月去?@方歧@唐甘】-
方方正正不倒翁:【好哦![举手]我有工资,我买机票。】-
糖不甜:【八月公司有项目,新厂要开了,@方歧,你没假期,死了这心吧。我这倒有个局,你俩玩不玩儿?】
而后就甩她几张赛车图,伴随一条语音:【八月底到城东玩两天?借裴庭的场子,到时老管裴庭的车队也来。】-
晏在舒:【好。】-
方方正正不倒翁:【不会开车呢。】-
糖不甜:【让你开了吗?让你看!】-
方方正正不倒翁:【开车有什么好看,搬把椅子坐马路边就可以看一天。】
十分钟后-
糖不甜:【@方歧,你他妈给我出来,躲厕所算什么本事?】-
方方正正不倒翁:【你把球棍丢掉。】-
糖不甜:【丢了,我保准不打你。】
而后群里就再没动静。
傻方歧。
晏在舒刚拐进小区,耳里有音乐,眼前有晚霞,天边正涌动着橘粉色光潮,照得她整个人都亮亮的柔柔的,湖面被风轧平了,偶尔有白鹭掠过,撩起的水花就溅上她脚踝。
“哗啦——”
水痕沿着手指头蜿蜒而下,孟揭慢条斯理擦着手,随后调低了空调温度,拉椅子坐下来。
李尚敲门进来的时候,也有点儿惊讶:“今天周六,你怎么还没走?”
孟揭说:“忙事。”
李尚到书桌左侧,把IMD随身盘插电脑里,一边上传数据,一边跟孟揭说下周的实验安排:“我手上的工作都差不多了,前两天报了个内部项目,下周要去培训,可以批个假?”
“发申请,走流程。”
“好嘞,”李尚放心了,往后瞥眼,“嚯!写检讨呢?”
“嗯。”
“不应该啊,你犯什么事儿了?”
犯什么事了。
孟揭笔尖悬停了半秒,沙沙声融进话音里:“带了只猫进实验室。”
李尚先一愣,接着哈哈地笑起来,特别感同身受:“是经常趴楼下花坛那只奶牛猫吧?我跟你说那猫可会看人下菜碟儿了。”
“不是。”
“那还能比那只猫更厉害?”
孟揭点个头。
很难教,很难驯,经常跟他撂脾气。
李尚就笑他:“我突然心理平衡了,原来孟揭也要写检讨的,原来孟揭也要看猫脸色的。”
孟揭翻过一页,在落笔时瞥他一眼,提勾时又专注在笔下,过程也就一秒不到,李尚就识相地捏住了嘴皮,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这会儿兜里手机频震,他一看,小声“诶哟”,开始焦躁地盯着数据传输页面:“不能跟你说了,前女友催我上家里取东西,我得走了,你帮我盯会儿数据?”
“放那,你先走。”
李尚连声道谢,随后拉门走了,办公室里重新静下来,笔尖在纸面“沙沙”地游移,10分钟过去,孟揭搁在边上的手机亮起来,是雍珩发来的一张照片-
雍珩:【检讨写完了吗?】-
孟揭:【正在。】
照片传输成功,孟揭点击原图保存,是一张晏凭修的照片-
雍珩:【检讨没写完,这算什么?】-
孟揭:【算顶风作案。】
第25章 约会
周日上午就是闭营仪式。
跟开营时不同, 这回没有致辞,没有学联领导,也没有次序分明的座椅, 而是大伙儿都聚在礼堂里, 听老徐站在人群中间, 讲没有定过稿的,甚至因为情绪充沛而有点儿颠三倒四的离别寄语。
三周前还略显陌生局促的同学们,在一场场考核里激出了胜负欲,又在体能合作里洒过汗搭过手, 接着一步登上天再踏实落地, 三周的时间很短,但厚度足够了。
一席话讲完,学生们给面儿地热烈拍掌,老徐仰头看天花板, 用指腹蹭着眼下,鼻头一片红,而后伸出指,点一下,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三周的相处而已,多少老师一学年都记不住学生的全名,而老徐慢慢儿地, 一个个地, 叫得准确无误。
全场无声,大家都安安静静看着老徐,
念到最后几个人时,已经有感性的姑娘别过脸去了, 老徐忙喊:“那边的徐译熹同学,眼妆会花的喔。”
周遭就又笑起来。
气氛也慢慢热起来了。
闭营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奥新各研究所各位师兄师姐应邀而来,还有几位导师助员。小礼堂里开着偏窗,日光透过彩色窗玻璃,一方方的,辗转在人群间。衣衫擦过衣衫,酒杯磕向酒杯,灯光叠着天光,气氛几乎要被推到顶点,有轻声细语在角落谈话的,有聚在一起即兴演起一场莎翁话剧的,也有指挥瘾起带着学生合唱的。
晏在舒把鼓槌递回给乐手,室内空调开得低,但拦不住她额角微微沁出的汗,今天算是个正式场合,男生都穿了偏正式的衬衫西服,女生穿轻礼服的多。
晏在舒也换了一条细带黑裙,刘海儿齐齐地垂在眼前,肤白,唇红,有点儿灵,还比平时多点儿撩。
唐甘塞一瓶水过来,示意她看:“喏。”
礼堂门一直有人进出,物理研究所的几位师兄师姐被小组会绊住,迟来了二十分钟,这时候门边挤着七八人,握手的握手,击拳的击拳,老徐站在中间作介绍。
唐甘刚跟着演了一小片段,这会儿头上都挂着闪片,边拨着,边说:“你男朋友挺高冷啊,这个场儿也不来。”
说完这话,小唐总就被拽进了人堆里,晏在舒手机震一下,对同学们无声摆摆手,把手机贴在耳边听段语音。
是方歧,老徐让他跑一趟,把图灵小组几位脾气古怪的前辈请过来,但方歧跑了一圈没找着人,这会儿迷路了,蹲在一树荫底下给晏在舒发语音。
晏在舒直接回拨了电话:“……嗯,是我,你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吗?……好,你往那尖塔走,绕一片湖就能看到礼堂了……我给你发个定位,你看着导航往这走,别中暑了。”
挂掉电话,屏幕还亮着,这时候浑身的热已经消了小半,周遭人声鼎沸,晏在舒安静地站在角落吹空调风,她给方歧发完定位后,目光自然地看向最近聊天记录,看向尾端那个中微子头像,缩小化的聊天框里还躺着一句话。
有什么事吗?
是一句晏在舒发出,而没有被回复的话。
颈部一阵阵地受凉,程度来叫她过去,她说声好,步子却没挪,鬼使神差的,点开了那聊天框,昨晚深夜的几句话就落入眼里-
孟揭:【在家吗?】昨天23:45-
晏在舒:【在收拾行李,明天闭营仪式,你跟家政阿姨说一声,之后不用补我的东西。】昨天23:52-
孟揭:【明天就走?】昨天23:52-
晏在舒:【对,不一定碰得上,钥匙我就留客厅了。】昨天23:53-
孟揭:【行。】00:20-
晏在舒:【有什么事吗?】00:21
而孟揭没再回了。
所以,岂止是高冷,脾气还很古怪。
晏在舒低头打字:【你昨天问……】
删掉。
又打:【我一会儿回去取行李……】
又删掉。
再打:【有事讲事。】
最后全删了,把手机一关,朝程度那儿去,跟老师们打招呼去了。
物理研究所来的除了几位实验室的师兄师姐,李尚也跟着凑了个热闹,他跟晏在舒讲话的语气已经转变得相当自然,就真当她是个稍有交集的师妹一样。
闭营式结束后,非海市的学生乘上大巴往机场高铁站去了,晏在舒让唐甘捎她一段儿,要回老洋房里取行李。
“哟,真搬呢?”唐甘笑问这一句。
“搬啊,”湖面折出的光线晃着视网膜,晏在舒把手遮在额前,脑袋歪在车窗边,“早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唐甘笑得更深,一脚油门轰下去:“好志气,我先跟你讲个小道消息。”
方歧在后座,凑过来:“什么消息?”
唐甘吊人胃口似的:“你们物理研究所那姓李的师兄蛮有意思的,我俩投缘,刚在礼堂里就聊了两句,他给我讲了个新鲜事儿。”
晏在舒没太有兴趣,嗯一声,表示在听。
“他说呢,前段时间研究所不太平,接连有几场纠纷,所以启动了内部稽查。有个天降的PI在纠纷里立了功,但因为行事自我,没有考虑到组织规章制度,还疑似带了只猫进实验室了,这几天在挨罚呢。”
某些零碎的词语触动神经,晏在舒缓慢地反应着,也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什么?”
“挨了罚,又写检讨,”唐甘仿佛没听到,自顾自说,“昨儿在实验室待到半夜,一大早又上实验室去了。”
方歧一边听,余光还在瞄窗外,忽然“欸”一声,指外边:“这不是……”
唐甘赏他个眼神,方歧捂着嘴又坐回去了。
晏在舒毫无所觉,她打开手机,滑向那个没有回复的聊天框,昨天23:45的发送时间就静静躺在上面,手心烫。
她打出一串字:【你是不是挨处分了?因为带我看那段录影?】
手机始终很安静,开了免打扰的学生群在一个个报平安,报位置,孟揭仍旧没回复。
她又翻开通讯录,找到家政阿姨,要到了孟揭的手机号,一个个数字敲下来,指头悬在屏幕上空,悬在那枚绿色的拨号键上空,两秒后,传出“嘟”声。
这时候已经管不上是不是更高端的手段了,因为晏在舒实打实地得了好处,实打实地看到了五年没见的父亲,她和孟揭斗归斗,拉扯归拉扯,如果他因为这件事受到处罚,急于弥补的愧疚感会在这一瞬间压倒那点儿胜负欲,压倒她心里若有似无的古怪情绪。
电话在五秒后接通。
“是我。”晏在舒声音有点干。
“嗯。”电话那端很安静。
“你在家吗?”她先问。
而孟揭回:“要帮你收拾行李吗?”
晏在舒没呛回去:“那就是在实验室,我去找你,方不方便?”
“不方便。”干脆利落。
晏在舒条件反射产生的那些尖锐回应在喉咙口紧急刹车,是想到孟揭因为她受了罚,写了检讨,又在她这挨了两天脾气,有情绪也是正常的,她斟酌着措辞,在一片沉默里说。
“要不……”
“三点半。”
两人同时开口。
孟揭顿一会儿,紧接着就开口:“三点半后,你直接上16楼,走东门电梯,密码9527。”
“行,”晏在舒扭头跟唐甘说,“你把我放在……”
话没讲完,唐甘那张料事如神的笑脸和车窗外的实验楼轮廓悉数进眼,唐甘停车,朝她别一下脑袋:“去吧朋友。”
“嗯嗯,三点半呢,”方歧是真心实意的,看了眼他的小天才手表,“现在已经三点二十八分啦。”
“对呀,”唐甘逗趣儿似的,“怎么偏偏是三点半呢,怎么时间给这么紧呢。”
方歧认真琢磨:“孟揭没看手表吧。”
“是的呀,”唐甘吊儿郎当地,“还能有什么原因。”
晏在舒笑眯眯地往她嘴里塞颗薄荷糖,在唐甘一叠声抽气时下车关了门。
***
东侧门的电梯晏在舒没走过,但人确实少,晏在舒径直往上,电梯就没中途停过,出了电梯,16楼走廊里也空空荡荡,不知道是周日休息的关系,还是大家集体开会去了,她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停下脚步,抬起的手突然有点儿犹豫。
上这来干什么呢?
嘘寒问暖,假了点。
往高层解释,孟揭不一定领这个情。
没等她思绪打第三个转,眼前的门栓“咔哒”一弹,门缓缓打开,直接切断了晏在舒的退路。
孟揭还真在里边。
穿一身制服衬衫,还别了奥新的黑色肩章,就坐在满墙书架前边,架着手臂,转着笔,跟前放一沓纸,看起来像在写东西,一打日光在他手边流连,没分走他一丝一毫注意力。
可能是晏在舒在门边站的时间久了点儿,也可能是他写完一面顺带翻页,孟揭抬了下眼:“电话里讲的什么事?”
晏在舒不答这个,她反手关了门,关得干脆利落,那“咔嚓”声重重响起来的时候,孟揭朝她看第二眼,这一眼落得有点久,往她带着薄妆的脸上,往她裸出的肩骨皮肤上。
晏在舒没注意到,她反问:“你昨晚找我什么事?”
“那是昨晚的事,今天不提。”孟揭继续写下一行字。
“你被处罚了吗?”晏在舒不跟他绕来绕去打太极,直接问了,“写检讨了?因为带我看那卷录像的事儿。”
“处罚没有,检讨写了。”孟揭转了一圈笔,看她。
还真是。
在研究所时那些昏暗的光影和晃动的视频画面,还有付老师那句“回头我会让他写检查的。三千字够吧?这小子确实太不像话,吃个通报批评也是应该的”,一并挤进脑袋。
她不傻,知道这些事情存在因果关联。因此,类似“吃人嘴短”的心虚感立马涌上来了,但孟揭的神态太镇定,搞得晏在舒心里那点儿柔软的情绪无处安放。
“那你昨天找我……”晏在舒脑子里的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惯常的调性,“是想让我督促你写检讨吗?”
说完晏在舒就默不作声看孟揭,孟揭也看着她,短暂的对视后,又各自错开。
日光还是强烈,可穿过玻璃之后就被剥掉了炽烈的外衣,剩下一层柔软的光衣,绕在孟揭指间,也投在他勾起的嘴角边。
晏在舒也撇开头笑。
是暗流涌动两天之后破冰似的笑,忍不住了,没什么办法似的,就觉得这人这么欠呢,这么要人哄呢。
写检讨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吗?只要想瞒,孟揭能瞒得滴水不漏,但偏偏没瞒,偏偏由实验室同伴的嘴里漏了出来。
一个凭着“撞见男朋友约女性朋友吃饭”这事儿拿捏他情绪,一个将计就计反激她露马脚,可晏在舒这样沉得住气,甚至可以主动弃权,夏校结束说走就走,摆出“事了拂衣去”的豁达潇洒,于是孟揭只能追注,他也厉害,也豁得出去,用一张检讨把她又拽了回来。
这些心思双方都心知肚明,甚至不屑于遮,就好像都别着股劲儿似的,总想驯他一驯。
笑过了,这你来我往的招也可以收一收了。
“坐会儿,忙完这点,一起吃饭,”孟揭指一下边上的椅子,“吃完再回去取行李,你的车送过来了吗?”
晏在舒对后几句恍若未闻,拉开椅子,径直地坐了,看他:“你在约我啊?”
孟揭笔下没停,挺闲散的姿势,好像在画某个仪器的初稿:“嗯。”
晏在舒冷酷地说:“话放得很熟练嘛。”
孟揭就笑:“我就约过你一个。”
“我没问这。”
“那你当没听到。”
“不成,”晏在舒稍稍抬起下巴,“你重新讲……”
第26章 kisssssing
“嗡。”
晏在舒的手机在包里震响, 她滑开看,而孟揭因为她戛然而止的话音而分出了注意力,转头看她。
这就看到了晏在舒逐渐淡下去的眼神, 也感觉了她突然拉回的情绪, 就像一根抻紧的绳在终于舒缓下来之后, 又猝不及防被绷紧,那一瞬间的回弹让人措手不及,在长达三四秒的沉默后,孟揭放桌边的手机也嗡地震一下。
于是, 孟揭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
家里边来消息, 有个饭局,要他们一起出席。
车子在环岛路上疾驰,云飘过来了,拦住了日光, 海面绿怏怏的,一小片一小片挤在一起,撞得水光四溅。
半小时的车程里,晏在舒和孟揭说的话超不过一只手,顶多她收了阿嬷的消 Ɩ 息, 跟他说句不回碧湾了,要转道去寰园。
孟揭就应一声,在下个路口掉转方向。
没再说别的。
云边有淡淡的浅灰色毛边, 晏在舒一直看, 一直看,看得眼睛充血, 看得心里不断翻起躁郁,也不知道是不是泾渭分明这么多年, 猛不丁拉近了距离,她竟然发现孟揭那张脸不错,那身段也惹眼,正要放慢节奏尝试靠近,去摸摸对方的底,去撩撩对方的魂儿,可刚刚兴起,就被从天而降一座五指山压得情绪全无。
不知道孟揭怎么想,反正晏在舒下车的时候压着一股气。
寰园是一片私人庄园,在闹市中心占了一大片地儿,整体是古园林式的构造,一进大门,扑面而来的是照壁和窗棂,两侧栽着松竹,叔伯辈儿都在临水的客厅喝茶,当中坐着位老太太。
老太太穿红着绿,打眼一瞧,就看见水廊子上来了两个年轻人,闷闷不乐的姑娘埋头猛走,小伙子面色淡淡跟在边上,俩人看起来没有半点儿交流,可一看,分明就有事儿。
老太太晃了下蒲扇,心里很满意,想:阿梅不出马,出马能顶俩。
“阿嬷。”晏在舒到跟前,跟她打招呼。
“来了啊,”阿嬷把蒲扇朝里一点,“跟叔叔伯伯们问好。”
晏在舒进了厅,就摇身一变,成了个多乖巧嘴甜的小姑娘似的,挨个打招呼,海市本地都爱宠姑娘,晏家孟家叔伯婶娘也打小喜欢她,都问她上哪里玩儿了,好漂亮,是大姑娘了呀,学习上有没有遇到困难哪?
问到孟揭,就淡了点儿,提两嘴课题和研究也就是了。
海市古来就讲究宗祠文化,对内是同根同源,要互相扶持,对外又讲有接容之量和消化之功,所以叔伯辈分量都重。
在这场家宴里,孟家人多,阿嬷是被请来镇场的,孟家要谈城东某块地皮的归属,谈亲戚间的内讧,谈明年海市的发展规划。
都是容易夹带明枪暗箭的话题,敏感,还要紧,所以带两个受重视的小辈在场,气氛总是轻松点的。
晏在舒打小就在阿嬷膝盖上抱大,五六岁大的时候,俩表叔伯为一条商业街吵得不可开交,晏在舒就敢捂着耳朵大声说:“伯伯好凶!好大声!”
长大了就更聪明,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碰到气氛紧张了,就打个岔笑着圆过去,要么喊阿姨添个茶,如果实在剑拔弩张,也就偷偷让阿姨往那位叔伯跟前上碗绿豆汤,说:“最近天儿热,三叔绿豆汤喝得少了哦。”
缓一下气氛,孟爷爷就会把话题接过去,开始用怀柔政策。
偶尔,孟揭也会跟晏在舒打打配合,一个活泼伶俐地安抚,一个适时地补充一下政策变化,把话题带走,而这时候,矛头也会转到他们的恋爱关系上。
“晏晏也要二十了吧?”刚刚闷吃亏的孟三叔就问。
晏在舒察觉到不对,谨慎地应:“还没呢,刚要大二。”
“大二,正是好年华,究竟学业要顾,恋爱也能谈嘛。”
晏在舒往边上带一眼:“谈着呢。”
孟爷爷在这时敲了下烟斗:“老三。”
孟三叔是个钝的,根本没听出这话里的警告,仍旧沾沾自喜地招呼左右,试图撺掇大伙儿一道起哄:“谈着好,谈着好,都是自家看着大的孩子,谈也该谈出个结果了吧,什么时候定日子?”
这话是很冒犯,阿嬷当初就撂了蒲扇。
晏在舒还没回话,门外突然灌进一阵风,餐厅门拉开,是阿姨又端了水果和茶点进来,打断了这阵尴尬的话题。
一片和乐融融里,晏在舒侧眼,孟爸爸也瞧他,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但阿嬷是不买账的,她抬起蒲扇,在一道道茶点上滑过去,招呼大家吃喝,最后那蒲扇落在孟三叔跟前,点了两下,明明脸上还挂着笑,嘴里却飙了刀:“孟老三,你今天晚上眼睛被头皮屑糊了是不是?”
左右就静下来了。
蒲扇徐徐摇:“你跟一个背着书包从学校过来的小孩子讲什么定下来?你喜欢定,你自己定了十七八个,怎么也没定出结果来啊?”
阿嬷是打年轻就厉害,就是孩子王,在座这群叔伯,小时候跟在阿嬷后面捧裙摆,长大跟在阿嬷后面讨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尾巴翘了,照样得被劈头盖脸地训。
孟三叔嘿嘿笑,恼是不恼,早也习惯了,就是不太明白:“梅姐不是说了,两个孩子要处一处嘛。”
“你哪个字听不懂的?回去吃本字典再出门,”阿嬷白一个眼过去,“现在有的人讲恋爱,是比我们以前玩过家家还开放,以前过家家,是一个爸一个妈的三口之家,现在不知道几个爸几个妈,恨不得凑成一台戏给人看,对我讲的就是你孟老三。”
“哎呀,梅姐——阿梅——”孟三叔是真没办法了,老脸都快跌没了。
“我看孟揭是个好孩子,是介朴和Charlie教得好,孩子两个处一处,那是高兴的事情,”阿嬷轻飘飘撂下了蒲扇,带着点笑一个个看过去,“谁都不要给我扫兴。”
孟爸爸也打圆场:“老三,注意点分寸,晏晏是女孩子。”
这句话落,就彻底绝了孟三叔起哄的架势。一轮茶过后,孟三叔转脸,跟大家一块儿说起茶楼的买卖了。
他怵谢听梅,是出于情理身份,谢听梅不可能因为三两句话跟他翻脸,敲打敲打两句么,又不掉块肉。
但孟介朴不一样,那是他们孟家这代的话事人,是能两句话拿掉他一条街铺面的人,他连反嘴的欲望都生不起。
这之后,话题转了几个圈,晏在舒跟前也转来一盘桃肉,正是吃桃的好时节,桃香浓,肉质半软,咬一口汁水四溢,佐一杯白茶,就又清又甜,她挑着一片桃肉慢慢吃。
九点过,陆续送各位叔伯上车后,晏在舒和孟揭绕着水廊往回走。
这会儿天有点阴,一道杈枝探出瓦面,水上流淌着抽象的阴影,鱼在摆尾,风在拂水,枝叶摇得莎莎响,哪儿都在动,哪里都静不下来。
晏在舒也静不下来。
刚刚在饭桌上,孟揭示意阿姨上茶点那会儿,是在替她解围吗?
是,但那也是在替他自己解围。
其实这才是对的,是成熟而理智,且不违初心的做法,他们保持着这种体面的态度,双方都能得到一张完美的屏障,隔绝了无意义的社交往来,等脊骨强硬了,羽翼丰满了,逆鳞长起了,就在某一个节点告别,然后各自奔向自由。
但晏在舒就是不痛快。
她脑子噼里啪啦转得特别猛,既想俩人呛来怼去,互不顺眼的时候,也想最初在老洋房里撞面的惊悚,还想他在台风天握上来的那只手,全部走马观花一样地闪回,最后定格在他握着笔坐在窗边的正经样儿。
躁。
心里边像盘了一团火,是这三周的相处让她发现了乐趣。
原来,孟揭长了那张脸,被撩得暗自隐忍的样子比毒舌怼人的样子好看;
孟揭长了那身段,打拳撂贼的样子比慢悠悠打烟的样子好看;
孟揭长了那脑子,讲课题教作业的样子比发表在物理学报上的文章好看。
她能看,也该看,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今天这场家宴把之前的状态“啪”地打了回去,就像白骨精撞进火眼金睛,什么和平乃至略显暧昧的生理反应都跟过眼云烟似的,在众目之下剔光了,只留一座白森森的骨架。
她是为这不痛快。
就好像有了戒断反应一样,哪里都别扭。
寰园里,阿姨正在收拾餐桌,见他们回来就把晏在舒落下的包递上了,晏在舒道谢,阿姨又收拾了一筐鲜桃:“妹妹带点桃回去,我看合你口味,特地挑的半软的哦。”
阿姨在孟家待了几十年了,前些年都待在碧湾,待在孟父孟母和晏父晏母新婚时住的那房子,而这几年,在孟妈妈驻外后,阿姨就在寰园和碧湾来回跑,都是打小见惯了的,他们爱管晏在舒叫妹妹,管孟揭叫哥哥。
阿姨这边说着,眼力见儿也特别好,直接把筐给了孟揭:“哥哥提,回去了记得放冰箱里,口感更好。”
而后就出去了,晏在舒看了眼时间,问孟揭车钥匙放在哪儿,随后捎带着卡住了门,转头看到孟揭,孟揭没拿钥匙,只是站在临窗的地方,徐徐地打了根烟。
“要搬走吗?”
细细的烟雾漫出来,又被临水的夜风揉散。
她看不清他眼睛,但感觉到这句话里呼之欲出的意思了,心里那团火有跳一下,她不动声色:“总要搬的,那又不是你家。”
这话讲得也很有意思。
孟揭没抽第二口,垂下手:“那就不搬。”
晏在舒压根没当真:“你少来,那房子没法租售转手。”
孟揭不答这话,廊上有风来,揉皱了水面,光影折进通透干净的玻璃,落在晏在舒右侧手臂上,她还穿着闭营仪式时的细吊带黑裙,一路从水廊走过来,出了点汗,眉骨眼下都亮晶晶的。
又白,白里透出粉,像她咬过的桃肉。
对,他看她吃了一晚上鲜桃,就是不知道咬一口,是不是也有一样味道。
烟燃了一半,他终于偏一下脑袋:“去吃点东西,嘉懿附小边上的海鲜粥还在开着。”
“你刚没吃饭?”
“你吃了?”
笑出声,晏在舒一肚子果肉和茶,一把把门拉开了:“吃不下……不过你怎么知道海鲜粥还开着?”
“之前去过,开到两点半,”孟揭拿车钥匙,眼睛往她肩骨和手臂上掠过,像想起什么事,“伤好得挺快。”
“那是,”晏在舒抬臂看,洋洋得意,“我……”
孟揭在朝她走,而晏在舒后知后觉地皱了一下眉,心里正在咂摸孟揭刚刚说出口的一句话,咂摸着,看孟揭的眼神也带了兴味,在孟揭离门还有半米距离时,她突然拉动门把手,干脆利落地关了门。
“砰”一下,特别响,带起的风吹翘了孟揭的头发,他看着她,是看她还要玩儿什么花样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我肩膀有伤?”晏在舒饶有兴致地抱起手臂,根本不给他回话的机会,就戳破了,“体育馆那天,你在偷看我啊?”
关门前的两秒钟,晏在舒在记忆里检索画面,她的肩和手臂是爬绳时蹭伤的,肩膀这片一直涂着祛疤膏,没露出来过,孟揭没可能知道。
她说出这句话,孟揭也没否认:“路过。”
“这样巧,”晏在舒笑更深,眼睛弯着,身后的手在动作,咔哒一下落了门锁,往前一步,“你看见什么,看了多久,那会儿想什么呢?”
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堪称顽劣的挑衅。
她根本不想听回答,她只想看孟揭的反应,但他只是把竹编筐搁下了,好像某种行为的预示,预示着他要腾开手,在这跳脸的挑衅里做点儿什么。
可晏在舒动作更快,几乎在他落手的一瞬间就拽住了孟揭的领带,人往前逼两步,稍稍踮脚,在孟揭跟前转了个圈,又“砰”地一下把他压门上,拴着领带的手始终没松,甚至更上劲儿了,一不做二不休似的,拽着领带亲了上去。
恶狠狠的,生涩的,碰撞式的。
这样才对。
去他妈的,晏在舒根本不想戒断,也不想把孟揭放在脑子里想,那是比肢体接触更暧昧的事情。
他们就该接吻。
他们不需要喜欢,他们只需要在此时此刻探进对方的口中,和冷语相对的时候一样,和挑剔课题的时候一样。
然而变故发生在唇贴唇的第三秒,就在晏在舒过了瘾,要松开手的时候,腰一紧,整个视线一百八十度转,她被反推到了门上。
两人的距离还是很近,呼吸缠绕,轻微喘气,孟揭握着她手臂,把她拽领带的手剥下去了,掌心烫得吓人。
“浅尝辄止?”他问。
晏在舒气势还在,仰着头:“嗯,浅尝辄止。”
她的手腕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身体也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硬度,而就在晏在舒怔愣思索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孟揭突然将她的双腕并紧,拴在身后,用手臂牢牢固定着她腰侧,视线也全程没离过她。
然后,一把拽掉了领带。
第27章 滋味
晏在舒是不太会撩的。
但她的进攻欲很强, 而且因为生涩,总是挑衅的意味更多,让人想到那种生机旺盛得甚至略带杀气的热带植物, 时常没轻没重, 撞得孟揭嘴唇生疼。
可孟揭就磕这口痛感。
痛得狠了, 他也原样照还,咬得晏在舒张了口。
那之后,就不一样了。
脑子里立刻起雾一样,滑溜溜的舌面感受到明确的触感后, 晏在舒那三分蛮劲儿就突然偃旗息鼓, 无处安放。
接吻是另一种形式的入侵,晏在舒明显地僵了一下,不愿意张嘴,又推着孟揭往外去, 孟揭呼吸很沉,顺了她的意短暂抽开之后,重新扣住她下巴,接着一只拇指卡进晏在舒齿间,强硬地撬开了一条路。
晏在舒都傻了。
玩儿什么呢, 有这么亲的吗?
可最初的震惊过后,晏在舒很快就尝到了滋味儿,孟揭的唇舌是很妙的, 柔软, 湿热,是有点强硬, 但也会带着晏在舒找到契合的节奏,甚至偶尔拉开距离, 含着刚刚亲密接触过后的湿热气息,在晏在舒茫然的片刻,又偏点脑袋重新含住她下唇,轻轻吮吻,再度探进齿关,这回很顺利。
手上也从拴着她腕骨,变成了探进她指缝,握着食指轻重不一地,缓缓低,捏着。
晏在舒腰也麻,腿发软,觉得孟揭有点会。
她开始回应的时候,也正是孟揭欲罢不能的时候。
两人吵过架,撂过脸,斗过嘴,却没有过这种方式的唇舌交锋,她学着他的样子,蹭到他上颚,扫过去,又滑到了牙齿内侧,偏偏口腔就这么点儿大,她每有一次动静,就会带得他舌尖跟着追,那股黏糊的像要把人溺进去的感觉就逐渐淡了。
孟揭不太乐意的。
不太乐意让她这样玩儿。
他想要紧密裹缠的,甚至带有窒息感的深吻,可以通过滑触,探索到她明确的形状,尝到15分钟前她吃下去的鲜桃,再听到她凌乱的呼吸声。
他要这样吻。
这样接吻才对。
理智在这一刻不管用,他要交汇着唾液,用这种他从前绝不认可的亲密方式,网住她,也网住自己,在这光影昏暗的角落里一道出汗,一道承受荷尔蒙的激烈对冲。
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因此尝到了一个桃子味儿的晏在舒。
“嗡——”
孟揭的手机震了两下,惊醒了晏在舒,两人同时抽身,喘着气,胸口起伏,他没挪位置,仍旧用一只手臂卡着她腰侧,就这样低头回消息,而晏在舒完全懵了神,眼里含着水,嘴唇更可怜,被咬得湿漉漉红肿一片。
等孟揭回了消息,把手机随意地抛在桌上,她的魂儿都还没回全,转移话题似的问一句:“海鲜粥?”
“嗯,海鲜粥。”
“那走吧先……”她深呼吸,缓了那阵缺氧导致的晕,就要转身拉门。
而门锁刚咔哒一下,孟揭右手又罩上来,摁着门压紧,在晏在舒开口前,再次吻了下来。
***
夜里下了小雨,风细细吹,海鲜档的红帐里立着一架风扇,来来往往都是几十年的老客人,晏在舒透过水痕斑驳的塑料膜,看孟揭站在水产区外挑虾蟹。
孟揭的衬衫被她揉皱了,在寰园就换了衣服,现在就穿着件白T和短裤,深棕色的头发被风扇吹得微翘,他个儿高,混血感明显,来来往往都有人回头。
挺帅的。
咬人也挺疼的。
孟揭挑了虾蟹,结完账就往台阶下走,细密的雨丝里,晏在舒正发呆,吊带裙外面套的也是他的T恤,可能因为偏大,穿衣服时也紧张,头发有点儿乱,那股半撩半冷的气质就没了,他并指,往塑料膜上弹了一下,惊得晏在舒秒回头。
“吓唬谁!”
“问你喝什么?”
“水就好了,”晏在舒说,“冰水。”
孟揭又回头拎了两瓶冰水,拧开盖,再合上,往她跟前一放:“魂呢?”
“……”晏在舒别过脑袋,小声嘟囔,“我想事情。”
“想什么,想怎么咬回来吗?”
晏在舒梗了片刻,闷不吭声地往红帐上揩了一溜水,抬手就朝他甩了几滴雨点子,孟揭笑着躲,然后指了一下她手机:“有人找。”
还真有,晏在舒滑开手机,看到唐甘来的一条消息:【专业预选记得点确认,今晚截止了。】-
晏在舒:【这就点。】-
糖不甜:【@方歧,你呢?小脆皮。】-
方方正正不倒翁:【你不是也在会议室吗?】-
糖不甜:【那我能监控你后台还是怎么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点没点,我这一天到晚像个老妈子,管了晏在舒再管你,还得管小男朋友,你们仨哪天能凑成一个诸葛亮让我省点心啊?】-
方方正正不倒翁:【我点好啦。[敬礼]】
晏在舒从学联后台切回来,一看消息就笑,边上孟揭在倒水:“专业选了吗?”
“嗯,我选……”她手上还在按键盘,一边笑着抬头,差点条件反射答出来了,但一看见孟揭那张脸立刻憋了回去,“不要讲给你。”
孟揭往生蚝上挤柠檬汁,一副出于礼貌随便问问,压根没兴趣听的样子。
这样晏在舒就咬钩了,她把手机一关,把下巴一抬:“你问问我。”
孟揭仍旧在调汁,点儿都不搭理她。
晏在舒猛一伸手,捞过他跟前那个生蚝,吸溜一下吞了进去,哇……这一口酸得牙都倒了半排:“你小时候不是不吃酸吗!”
“不吃。”
“不吃你挤半打柠檬汁?!”
孟揭就慢慢搅着另一只碗里的黄瓜碎,看她:“我调好的东西,你哪次不拿?”
“……”晏在舒真的气到挂脸。
而孟揭还要补一刀:“你这人,打小就是别人碗里的最香。”
剑拔弩张。
这时候,海鲜档里的暑假工端着粥上来了:“让让让,请让让!小心烫,女孩子靠边上,男孩子搭把手!”
粥一掀盖,里头热腾腾的,还在噗噜噗噜地滚着,孟揭盛了碗粥,看晏在舒黑着脸压着火喝水,就又盛了一碗,把里边的虾和蟹都挑出来,放盘子里。
粥移过去,主动说:“你选的物理?”
这是觉得把人气狠了,开始递台阶了。
可晏在舒不搭理他,直接起身换位置。
孟揭就笑,笑完把虾肉蟹肉剔出来,放一干净的碗里边,又抽筷子夹两块酱萝卜,转玻璃盘,稳稳转到晏在舒跟前。
先闻到酱萝卜的味道才抬头,再看到一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的蟹肉,晏在舒那股气就梗在了一半,当下没想别的,就想着孟揭也有纡尊降贵的时候,这时不踩上去,等什么时候踩?
于是伸手把碗挪下来,蟹肉搅一搅埋粥底,虾肉蘸着蘸水吃。
“为什么会报物理?”孟揭这会儿再切向这话题,他对此兴趣不大,但台阶如果不递到底,这顿饭就别想吃好。
“子承父业,不行吗?”声音还是闷的。
“你不适合。”孟揭这会儿才开始喝粥。
这句话出来,晏在舒反倒没生气,她心里边有杆秤,该争的面儿都得争,但专业领域的话语权永远要靠实力说话,孟揭这几年的理论成果摆在这里,那些论文和学术头衔摆在这里,教她作业和捋她报告时的成效摆在这里,她当然分得清好歹,知道这话客观。
而她恰恰也是这样想。
不但是她,“老晏也是这样讲的。”
“晏叔眼光毒。”孟揭这么说。
“我……”晏在舒用筷子把蟹肉和粥底搅和在一块儿,还是说了,“准备辅修别的专业,但物理也要学。”
“嗯。”孟揭不意外。
“小时候老晏给我讲过超弦理论,我那会儿还小,是这样理解的,”她吹了吹热气,“如果这个世上有造物主,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没有造物主,那会更可怕,我们可能都活在楚门的世界里,或者活在无数的平行空间里。”
“我的理解肯定算浅薄,或者记忆有偏差,”晏在舒很快说,“但是我有很多事情想做,我性格还没定,世界观还没塑成,物理让我能认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哪怕这确实是楚门的世界,我想知道它怎么运转,怎么自洽……”
说着,晏在舒突然觉得兴致寥寥,低头喝了口粥,心里边别扭,好像接了个吻,就要跟孟揭交心交肺了,就要跟他探讨人文和科学了。
不对。
他们就该接吻,他们只该接吻,在舔/舐和吮咬中安抚燥动的情绪,交心是比接吻更危险的事情。
而孟揭话听一半,抽眼看过来,她随口扯了个话题:“你刚跟老板聊什么呢?老板还记得你呢?”
孟揭这就听出来了。
有不痛快吗?有。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现在会点到即止了,关门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咬他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
但粥的热气氤氲,晏在舒喝粥的样子又有点好笑,因为嘴角红肿着,被热气熏得有点儿痛,她只能小口小口,喝得又轻又慢。
因此他还是配合着把话题转开了,说:“记得。”
晏在舒点个头,外边雨停了,夜色里裹着潮气,两行路灯沿着长坡蜿蜒而上,坡顶就是嘉懿附小,行人稀疏,踩着湿漉漉反着光的坡道,好像踩在倒囊而下的天河。
里边也有幼儿园,晏在舒和孟揭都是在这读的。
看得久了,晏在舒就想起幼儿园那会儿:“你在嘉懿读了几个学期?两个?”
“两个半。”
“那两个半学期,每天放学总是我去找你,”晏在舒瞟他一眼,“你天天在教室里干嘛呢,孵小鸡吗?”
晏家和孟家那时候都住碧湾,上下学都一道接送,孟揭小时候特别孤僻,不大跟同学讲话,也不大搭理老师,晏在舒就在他隔壁班,上学时牵着他进门,放学时又等着他下课,有时候课外活动多,孟揭就会背着小书包坐在树下等她,等久了当然会生闷气,一个人把书包带拽得皱巴巴,也不理晏在舒,要晏在舒亲亲热热地哄九分钟才会好,为什么是九分钟,因为孟揭知道小晏的耐心值就在那,他连要哄都要得恰到好处。
孟揭皱眉想起这桩旧事,那是种很违和的感觉,于是说:“小时候比较喜欢被接。”
晏在舒又提了:“你还当Moana公主呢!”
“我想当?”孟揭声音就扬起来了。
这还真不是,晏在舒终于笑起来:“可你穿裙子好看,真好看哪,一跑起来跟仙儿似的。”
孟揭吃得嘴唇也红,人也热,往椅背一靠,拧着冰水喝:“是,小时候是比较喜欢被追。”
晏在舒秒回:“长大喜欢被咬。”
孟揭轻描淡写打回去:“我看你也喜欢。”
晏在舒立刻朝他抬一指头,横眉竖眼的,炸了毛一样。
他就笑:“窝里横。”
第28章 故纵
喝完粥是夜里十一点半, 雨断断续续地下。
孟揭问晏在舒回不回环岛路,晏在舒反问:“回去取行李吗?”
孟揭那会儿就笑,笑晏在舒睚眦必报, 一点亏都不吃, 而那晚晏在舒没跟孟揭回环岛路, 也没把老洋房里的行李取走。
她回家了。
在半强迫性地履行了所谓“恋爱义务”之后,在咬破了孟揭的嘴唇之后,既不给他再进一步的机会,也不明确切断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就给他留了个半明不昧的钩子, 让孟揭送她回碧湾。
深夜十二点四十分。
晏在舒拎着包,在自家楼前,在雨夜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一点点把T恤脱下来, 挂在了副驾座椅上。
细雨把她的头发打湿,本来发色就黑,一湿,那齐整的刘海就压在眉前,唇还是红的, 那种又冷又撩的感觉就回来了。
她的手绕着孟揭的T恤,还按在副驾座椅上,又就着这姿势, 弯腰, 看进孟揭的眼睛:“明天帮我把电脑和书寄过来。”
说完也不给孟揭回话的机会,转身就走。
等到二楼右侧房间的灯亮起来后, 孟揭驱车离开,却没有直接出小区, 拐过一道弯后就突然停了下来,手下意识去摸烟盒,但还没摸出来,又给放了回去。
余震未熄的车里,孟揭手臂搭着方向盘,降下车窗,密密叠叠的树叶把雨丝筛了一遍,还是有少许扑进车里,黏腻地贴在他面颊。他嗅到雨后的泥腥气,也嗅到晏在舒的味道,她穿过的T恤还搭在一边,就好像她还坐在这里一样。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分钟想了什么。
一分钟后,车子重新启动,驶进了雨夜的长路里。
***
第二天,孟揭还真叫跑腿送来了她的电脑和桌上两本书,除开这两样,其他的物件仍旧留在老洋房里,也不知道是跟她装傻,还是就这么耿直。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筐桃。
比落在寰园的那筐更甜,更饱满,晏在舒捞了一颗,在手里抛了两下,又放回去,而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12小时后,飞机机翼划过克罗地亚上空的云霭,在一层深似一层的黄昏暮色里落地,晏在舒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见到了晏妈妈,祖孙仨在机场一路讲到酒店,讲晏妈妈乐团的演出,讲七月的台风,讲晏在舒的夏校。
晏妈妈的声音真是又亮又轻巧,像在抻一条覆了细密鳞片的鞭子,在咫尺的距离里,细细密密地熨着晏在舒的耳朵,她嗅了嗅妈妈的味道,嗅了嗅阿嬷的味道,觉得特别安心。
之后就待在克罗地亚了。
晏妈妈多数时间忙于排练和社交,阿嬷在这里的朋友多,整天穿着花裤子摇着大蒲扇出门,晏在舒跟着乐团在第二场演出里唱了首常规曲目后,就跟着乐团的年轻人跳海崖,游泳,晒背,然后背着双肩包在杜城和斯普利特来回跑,直到发了张权游取景地给唐甘,而唐甘也回她一张新厂开机的照片-
晏在舒:【恭喜,市值又涨了。】-
糖不甜:【我恭喜你,亲完就跑了。】-
晏在舒:【大鸟拔毛晒太阳.GIF】-
糖不甜:【爽到了吗?】-
晏在舒:【爽到了,这里跳海崖好玩儿。】-
糖不甜:【那等你回来再约场饭局,他们都嚷着一个暑假没见你了,特别是你那不学无术的哥。】-
晏在舒:【行。】
之后就没再回。
当夜,唐甘在社交媒体上po了九宫格,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合照,最后一张就是晏在舒发的图,并@她,附文:克罗地亚的东风吹过来,万事齐备,冲就完事儿了。
这条消息在发小圈里扩散开时,晏在舒还在斯普利特的海边吹着风,而八千公里外的奥新物理研究所里,孟揭的手机“嗡”一声响,收到了一张截图-
裴庭:【在克罗地亚啊?帮带个东西呗。】
孟揭连截图都没点开,直接锁了屏-
裴庭:【晏在舒不会没带你吧?】
孟揭把他拉进黑名单。
然后继续跟李尚沟通项目问题。
李尚自个在二期实验室的课题还没做完,他把项目书翻了几页,有点儿忐忑,还有点儿跃跃欲试:“我能行吗?”
孟揭平静地说:“项目受奥新K-one计划补助,”他把项目书翻到23页,推过去,“项目津贴是这个数。”
李尚飞快地合上项目书,郑重道:“我一定能行,没有不行的。”
这个价,把他称斤卖了都行。航空项目都这么吃香吗?李尚签名按手印,在奥新内部系统录入虹膜,看到自己所处的架构延出一道线,同时,职权等级升到了二级。
妈呀,底薪涨了,津贴涨了,连公积金和住房补助都涨了,李尚喜不自胜,立刻表示要请孟揭吃饭。
“吃什么?”
李尚挠挠鼻子:“都行,你说的算!嘿嘿,这不是要谢谢你提携么。”
孟揭听出意思来了,他转了圈笔,实话实说:“我没提携你。”
他是把团队申请报到人事系统,由人事通过系统发布架构内项目聘任,而因为项目特殊,需要本科或研究生期间修过航空航天专业,并在系统申请时附上论文,再完成一道限时30分钟的题。
要求多,难度高,还刁钻,所以在别人观望的时候,李 Ɩ 尚本着一份工是打,两份工也是打的心情,选择了应战。又通过了系统各项审核,再到航天中心进行为期三天的训练,那几天他早上六点起,赶地铁到训练基地,晚上赶最后一班地铁回,练了三天,他就吐了三天,第四天继续上实验室把原工作的进度补上,就这样,还成天乐呵呵的,半点负能量都没有。
最后,人事部经过各项考察确定人员,才把最终名册发给孟揭,就这么简单。
李尚听得愣了,愣完低低地“靠”了一声,搓着脸坐下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发了整十分钟的呆,最后说:“我可真他妈励志。”
要是搁别人,就会心安理得地受这份感谢,继而收获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孟揭不要的,他让李尚知道这是努力的回报,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比起情感联结,孟揭更偏好能力互补,一群专业不同的人,在某一个项目里同走一段路,项目完成后分开,再各自往下个项目走。
李尚离开后,孟揭又拉开抽屉,抽出份文件,想了会儿,在上面的津贴栏上重新填了几个数字,然后打电话跟财务说了几句。
财务同事显然很震惊:“你是说,要把个人津贴的一半用在团队补助上吗?”
孟揭纠正:“百分之七十。”
“我要提醒你哦,”财务同事快速点了下计算器,“除去个税,你再分出百分之七十,那在这个项目上,你就没有多少津贴可领了,相当于无薪多劳。”
“我知道。”
财务翻了翻新项目组的人员资料:“我看你组的班子,助理研究员和博士生多,大多工龄短,你想给他们申请更多津贴补助可以向总部申请……”
“不用,”孟揭没那么多时间,他说,“就按70%分划。”
财务同事沉默了会儿:“我需要你签一份免责书和个人声明。”
“发我邮箱。”
当初孟揭跟雍珩要晏爸爸那段录像时,雍珩的意思,是要他把那台MP-G2903的大小缩到能够适配空间站,还要符合三级航空标准,他接了,当下是为晏在舒,但过后,他仍旧会借这个项目做点动作,譬如,在奥新建一个自己的班子。
***
夜深人静,老洋房里很安静,庭院里碎着一把桂花,被烈日焙透了,味道浅淡。
孟揭很久没有闻到花香了。
晏在舒在的时候,岛台每天都有一束花,基本上看当天的花是什么样儿,就能推测出她前一天的心情,而她不在,空气里就只有消毒液的味道,孟揭把车钥匙搁架子上,接了杯水坐沙发里,开了投影,看一部老纪录片。
沙发背上有件晏在舒换下来的T恤,一直放在那儿,家政阿姨问过一嘴,他说不洗,又问需不需要收起来,他说就放那儿。
带了回来,又置之不理。
就跟晏在舒对他的态度一样。
亲完过后,第二天就出了国,玩要玩,乐要乐,一条消息都没给他发,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潇洒得没谁了。
晏在舒去克罗地亚这件事,孟揭其实是知道得比唐甘要早的,因为他的消息,来自同样在欧洲常住的母亲,晏在舒下飞机后的第一顿饭就是跟孟妈妈吃的,两家四位女性凑在一块儿,吃了顿正式的晚餐。
晏在舒也知道这件事不用她说,孟妈妈自然就会跟孟揭提,也会把那天她在音乐厅里唱《Savage daughter》的视频随手发给孟揭。
如果没有寰园那场亲吻,孟揭或许不会在意,也没兴趣探究。
但他们有了那场热烈而黏腻的接触,突如其来的落差感会让孟揭忍不住关注晏在舒的消息。
他可能会去下载某个社交平台,输入乐团名称,看到晏在舒致敬原曲,在音乐厅里,投放出自己的侧脸影子,唱那首象征自由和抗争的歌曲,然后在几千人的合唱中露出一张不修饰的脸,就像歌里的女孩儿一样,剥掉糖衣和香料,显出英勇且无畏的一面。
大数据是诚实的,它比孟揭更早地洞察了他的心思。
所以,在接下来几天,孟揭会在各种视频切面里,在各种图文状态里,看到在乐团唱歌的晏在舒,在海边游泳的晏在舒,在杜城老街上撸猫的晏在舒,在评论区里被要联系方式的晏在舒。
这些可能性,晏在舒也都会预想得到,她甚至故意把孟揭放养了,又下着钩子,在他这里占走十成十的存在感。
冰水顺入喉道,孟揭觉得挺有意思——晏在舒或许不太会撩,但她吊人胃口绝对有一手。
第29章 欠咬
晏在舒会吊人胃口, 孟揭也会见招拆招。
屏幕上,纪录片的镜头还聚焦在大片的麦田上,旁白低缓, 他的手机屏两度切换, 切到了某个社交平台上。
这个从不下载社交媒体的人, 为另一个爱钓爱撩不爱负责的人注册了账号,因为在实验室里运行过这个软件,于是内部局域网留下了痕迹,自动把这个IP归到了校内圈里, 而小地区实名制和面对面社交是这个软件的特色之一。
指头点动着, 目的明确地切到他两天前偶然刷到过的消息里,进入社会与人文研究所界面,输入某个关键字,屏幕上跳出研究所一位教授发的图文动态。
图上是一本被反复涂画的话剧《驯悍记》, 附文:原班人马散了,急求有演出和导演经验的朋友。
接着点开评论区,看到最新评论有同事问林教授情况怎么样了,林教授发个心碎表情。
确定过后,他指头却微妙地悬空两秒, 这两秒有许多想法在脑子里闪回,两秒后,孟揭退出界面, 打开奥新内部职位架构, 点进了林教授的个人通讯方式。
***
唐甘的电话是第三天一早来的。
晏在舒戴着耳机,步行到两条街外的咖啡店里买早餐, 这会儿人少,咖啡店小窗垂着半截镂空的帘子, 在晏在舒手背筛出细密的光斑,店员递给她一小杯意式,她说声谢,然后背靠着柜台回电话:“什么戏?”
“驯悍记啊!莎士比亚那戏剧,高中那会儿汇演你不是演过吗?”唐甘那边是午后,她刚打了场羽毛球,边喝水边跟晏在舒讲这事,“今年是奥新百年庆,社科研究所那边跟有个课题,要探讨几百年来的女性主义的发展还是什么,反正牵葫芦带瓜的,跟国剧院那边合作起来了,每个月都会出一场相关主题的演出。”
晏在舒端着咖啡和水往外走,空气中浮着黄油和果酱的味道,太阳快来到巷子里了,她在外边遮阳伞下找了个位置:“你什么时候对话剧有兴趣了?”
“话剧我是没兴趣啊,”唐甘话锋转得很快,“当然了,如果当个项目来推,还是可以培养培养嘛,如果是你演的,那就更另当别论了。”
晏在舒慢悠悠喝口咖啡,那咖啡液一入口她就觉得不对,皱眉盯了会儿,挪开,开始拆面包纸,听着唐甘话里话外的鬼精样儿,就问:“你投资了?”
“这就是比较妙的地方了,”唐甘那里换了个地方,像是上了车,声音一下子静下来,“这出剧原来有个班子,吃光了研究所拨款,又拉来个投资,最后觉着油水少,撂挑子不干,连投资方也带走了,你说林教授倒霉吧,人家否极泰来,走了一拨牛鬼蛇神,又绝处逢生来了个财神爷,新进来的投资方比原来那个更大方,事少钱多路子正。”
“话剧需要投多少,单场百来万已经到顶了,”晏在舒就着冰水吃面包,没当回事,“别是哪里忽悠来的。”
“傻大款呗,听说投了不少,三四百个呢,”唐甘说重点,“首轮演出不用咱扔钱,林教授的意思,是想挂我们集团的名儿,你想如果到时演出效果好,联合各大官媒推一推,那老唐家的匾不就更锃光瓦亮了吗?”
唐甘自诩是俗人,无谓的善良不会做,比如说跟晏在舒合作的退役犬与实验犬救助项目,这对晏在舒来说,是正经事,因为晏家做这类公益已经有几十年了。
对唐甘来说,那就是一项投入后,看得到社会正反馈的项目,是能帮助企业在社会中巩固正面形象的,是能受到官媒点名表扬的,是能让股票上涨2-3个点的。
她承认出发点带着功利性,但也会无视市场部对预算的把控,额外照顾,额外拨款。这一点点的,超出规则的,不为人知的善良,就是会精准打在晏在舒软肋上。
“好。”晏在舒说。
“妥了!”唐甘一拍方向盘,“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吞下去的面包在胃里涨开,晏在舒饱了,精神头也懒了,靠在椅背上:“不用,你忙新厂吧,话剧几月要上,你得跟我说说。”
“十月底,一会儿我把策划书发你一份,下午我再和林教授连个线,敲定一下场地设备和宣传那些事儿,再问问谁来导,你呢,就只管翻翻以前的剧本,然后想想怎么把这出剧排得漂亮。”
一来事儿,小唐总真就特别正经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后,晏在舒手边来了只猫,她垂下指头,轻轻顺着猫脑袋,斯普利特这几天夜里都下阵雨,晨起时,海气绸缪着未散尽的雨气,二十三四度的天,坐在陌生国度的小咖啡店外,特别惬意。
桌上的咖啡逐渐放凉,好像到了克罗地亚,晏在舒就再没买到过合口味的咖啡,最基础的这种意式都入不了口,她看着面上那细密的油脂层。
孟揭的咖啡做得好,亲起来的滋味也好,就是实在不太善良。
白底黄斑的猫晒暖了筋骨,开始眯着眼,把脑袋往晏在舒手上挨,她有一搭没一搭底顺着毛,另一只手自然地滑开了和孟揭的对话框。
【我下周回……】
删掉。
再打:【二楼房间里的东西你让阿姨收拾了吗?书架上有本本子,里边有几页以前的手稿,你。】
晏在舒握着手机,短暂地停顿,输入框里有一句未完成的话,接着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删。
指头敲击着,此时阳光来到小巷,空气中浮着一带带尘粒,海边的风很薄,裁纸刀一样削断了那带尘埃,手边“喵”一声,柔软的毛发离开指尖,晏在舒下意识低下头,而刚刚侧过的半边身子压上了一道阴影,同时,掌心一空,手机就猝不及防被抽走了。
声音在头顶响起。
“房间没收拾,东西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但我给阿姨放了假,如果要取东西,得你自己跑一趟。”
第一反应是扒手,第二反应是见了鬼,第三反应来得迟,晏在舒直回身,在晨光熹微的早晨,看到了一个本该在八千公里外的少年,他剪了头发,落耳的发变短,人看着更加挺拔,穿着件质料很好的手工衬衫,肩章还没摘,锐利的折角浸着光,头发随风扬,更帅了,更清爽了,也更有少年气了。
孟揭,居然,不声不响地来了克罗地亚。
***
手机被孟揭倒扣在桌面,他胸口有点起伏,第一眼看她,第二眼看桌上的咖啡,笑一下,接着就起身进店里要了杯咖啡和几块饼干。
出来的时候晏在舒已经从那种迷茫的状态里恢复了,抬着眼,转着手机,看他。
“巧啊。”
“巧,”孟揭说,而后指她的咖啡,问得特别有深意,“不合口味吗?”
“一般般,比洗机水好点,”晏在舒云淡风轻地怼回去,“你来度假?”
“公事,有个研讨会,来学习的。”孟揭往椅背一靠,他那位置偏出遮阳伞了,阳光正好落他发顶,他眯了下眼,喝口咖啡,打个响指把猫招过来。
跟这城里悠哉度日的住民有什么不同?压根看不出半点在研讨会连轴转的疲态。
所以晏在舒没把他这话当真:“什么时候走?”
“吃完早餐。”
这倒没想到,晏在舒听完,点个头,这人闲的吗?费心费力来趟克罗地亚,吃顿早餐就走了?因为不信,明摆着也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路顺利啊。”
说完就要起身了。
孟揭确实没那么天马行空。
但孟揭也是真的欠咬。
在晏在舒说话时,孟揭的眼神就没从她脸上挪开,静静听她说完话,才突然侧过身,一手握着她椅子扶手,一手托她椅座下方,卡在她起身之前,把她连人带椅稳稳当当地拖了过来。
“!”
动作是行云流水,而晏在舒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抓他小臂。
两把椅子“咔”地碰一起,晏在舒刘海一晃荡,眼神就像要吃人了,抓他小臂的力道很重,导致抽回手时,能看到几道浅浅的印痕。
“你疯……”
话音被堵住,孟揭压根儿不想挨骂,往她嘴里塞半块饼干:“八点半我就要走,安静吃个饭,别挠我,别想咬我,行不行?”
真的很气。
晏在舒那点脾气都挂脸了,但嘴里堵着饼干,关键那饼干也真的好吃,奶味儿香浓,酥脆得掉渣,好吃是好吃,却没让她心里的火下去多少,因此更不把他的话放心上了。
察觉出晏在舒的气,孟揭盯她片刻,右手拿咖啡,左手把她后颈轻一拍:“别气了,毛都炸了,走吧。”
不走店员就要出来轰人了。
***
巷子尽头是一截往下的台阶,不远处就是海,洗石子墙体框出了一小幅海景,时间还早,海面是近似水青蛾的颜色,浅淡,温柔,低饱和。
开阔的景,盈满眼睫的蓝,细而柔的海风,让晏在舒心里的火消了点儿。
他们沿着临海这条小路走,右边就是民居,家家户户都有开放式的小阳台,影子扁扁地拖在身后,若有似无重叠着,宁谧惬意得像一帧电影。
即便心里的气没多少了,而且这个人几乎“从天而降”式的出现带来的情绪冲击逐渐发作,抛除最初的惊,竟然慢慢地有点儿得意。
得意的是,果然,撂给他的钩子还是有用。
这不是招得他追过来了吗,非说什么研讨会,男孩儿嘛,都好面子,孟揭也不能例外。
心情好了,晏在舒就把手搭额前,说:“我过两天回海市。”
“嗯。”
“去奥新。”
“好。”
“八月中到十月,我都会频繁进出奥新,而我的车已经从4S店提回来了,”晏在舒捋一下耳发,“但我暑假前出了场车祸,近期不想开车。”
孟揭这就懂了:“那我接你。”
“大二的课表还没出来,万一跟你的工作冲突了,那多不好意思。”
孟揭反问:“你那么贴心?”
晏在舒八风不动:“这算我最拿不出手的优点。”
孟揭走到外侧去:“那我见识得少了。”
“五体投地吧?”
“不至于,多见识见识,总能习惯。”
“那不成,少了才招人稀罕。”
这时,路旁有个中学生骑着单车叮叮铃铃地冲过来,孟揭手伸得很快,把着她腰,往靠墙那边一带,随即松手。
在那串叮叮声冲过去之后,才开口:“房间还留着,东西没动过,你随时住进去。”
“再随时走?”她笑说。
孟揭看她一眼:“我还能把你锁在那里吗?”
“那谁知道,”晏在舒微微摊手,“你挺怪的。”
风吹着,海潮连卷带扑地撞击墙下的礁石,晏在舒干脆就背靠着石墙不走了,她看着孟揭,不吭声。
孟揭也在风里看她,第一把阳光碎在海面上,把两人的眉眼发肩都揉得晶晶亮,或许是景正好,或许是气氛正好,晏在舒心里竟然生出了点鼓涨,好像酿出了些话,生出了些柔软的情绪,就像那夜在海鲜档里一样,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就在喉咙口打转。
想问一嘴,你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
但忍了回去。
总要分开的,这甚至是他们现在能心无旁骛走在一块儿的原因,她不想做温水里那只青蛙,死于蔽眼的温情。
又一辆自行车呼啸着掠过去,打破了这阵凝视,他们开始往回走。
刚上石阶,孟揭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就按掉:“我走了。”
嗯?晏在舒没明白。
这时小巷口驶来一辆车,遥遥地,那车窗降下来,孟揭朝司机点个头。
晏在舒愣住,还真的只有吃顿早餐的时间?
可话还没问出口,刚刚被搂过一次的腰再次搭上只手,这次不是短暂停留,而是着意使力,孟揭把着她的腰,控着她的身子,直接把她往下带了一阶。
从阳光下,避进阴影里。
晏在舒吓了一跳,下一秒身前也挨上熟悉的热度,孟揭的呼吸逼近了,却没有直接亲,他的鼻梁蹭过她的,垂下的发丝缠着她的,气息猛不丁缠绕在一起,两人胸口同时起伏。
她抓上孟揭手臂,直勾勾回视。
他有点病态,竟然觉得这种眼神特别勾人,好像招着你来亲,又好像抗拒你靠近,这眼神促使孟揭想要拽掉自己的领带,他今天分明没领带,喉咙发紧的感觉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他想……
喉结上下一滚。
巷口的车两次鸣笛催促,他的鼻尖再度逼近,气息湿热,仿佛下一秒就要亲上去,在这暗影流淌的角落里偷几分钟香了,但他没有。
在第三次催促响起时,孟揭迅速偏过脑袋,一口咬在了她颈侧。
第30章 补觉
这个浑球。
晏在舒捂着脖子回酒店, 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印子几乎消下去了,残留的情绪冲击比比物理痕迹更重, 导致她面热, 耳根红, 脑子里也挤满了孟揭的呼吸和吞咽声。
闪现一样地来,咬她一口就走。
晏在舒抽湿巾,把那点痕迹用力擦了几遍,就像重新夺回主权一样, 要覆盖掉孟揭的痕迹和力道, 这时,手机一震,晏在舒滑开看,中微子的头像扎进眼里-
孟揭:【我登机了。】-
晏在舒:【我不想知道。】-
孟揭:【本子放在哪里, 什么时间要?】
原来是说这个,不是特地跟她报行程,晏在舒颈部刚消下去的热度又悄悄返回来,她“啪啪”地把键盘按得很用力-
晏在舒:【我回去再取。】-
孟揭:【几号的飞机?】-
晏在舒:【怎么呢,是要来接机, 在机场再把我咬一口吗?】-
孟揭:【痛不痛?】
短短三个字好像就带着莫名的安抚性质,让晏在舒张牙舞爪的劲儿消了,在孟揭回复间隙噼里啪啦打的一串字也挨个消除, 回:【痛。】-
孟揭:【轻点擦。】
意思就是他收着劲儿, 拿捏着分寸,走时也在那痕迹上抚过, 那咬痕什么样他清楚,如果要说痛, 那多半是晏在舒自己在气得拼命擦。
被预判打准的滋味很复杂,晏在舒差点想把手机撂了。
在她未回的时间里,聊天框顶端又出现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
孟揭逗了人,呛了话,才正正经经地跟她报备行程:【我去瞿城,如果行程顺利,下周一回海市。】-
晏在舒:【不会要开始互报行踪了吧?】
那边没回-
晏在舒:【不至于,没必要。】-
对方正在输入中……
半分钟后,孟揭回个:【你是有房子钥匙?】-
晏在舒:【大鸟摇头.GIF】
那边飞快地又回一句:【跟你对行程而已,你想挺多。】-
晏在舒:【你想得是不多,你只是坐了十几小时飞机过来把我咬一口。】-
对方正在输入中……
晏在舒根本不给他机会:【咬超痛。】
好了,对上这三个字,孟揭能说什么?顶端那行正在输入中一下子消失。
晏在舒还他一句:【我也只是跟你接个吻而已,你别想多。】
打着字,晏在舒弯腰拉冰箱,取了两块冰,抽两张化妆棉兜着,贴在脖颈上来回滚动,又看到孟揭来了条消息。
【我补个觉。】
她没回,乐团的小伙伴们知道她要先回国,接连催来几个电话,说要在今天玩个痛快,所以晏在舒没分心思给孟揭,更没思考这四个字里带的深意——补什么觉,哪个正常人夜里不睡的?
而这把回旋镖是入夜之后就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
起因是她订机票时,问了一嘴阿嬷回不回,阿嬷说:“我才来几天,晏在舒你是不要太过分了啦。阿嬷今年是65岁,不是15岁吼,时差都还没有倒顺吼,要回你自己回吼。”
晏在舒转头就跟谢女士讲,一来二去的,消息就传到孟妈妈那里。
Charlie女士常年外驻欧洲,算半个东道主,知道晏在舒要提前回,电话就过来了,先聊了两句,又问她订票没有,晏在舒说正准备订。
“理事会有同事要回海市呢,明晚在这里直飞,”孟妈妈的声音特别温柔,“晏晏不介意的话,跟两位叔叔阿姨一起吧?”
那就是理事会专机,晏在舒怪不好意思的,孟妈妈知道孩子的顾虑,温声说:“是彦霖叔叔和澄子阿姨,晏晏都见过的,不要担心。”
晏在舒就没多推辞:“谢谢Charlie。”
孟妈妈又跟她敲时间,问她晚上方不方便一起吃顿饭,还叫了晏妈妈和阿嬷一块儿,她也一一应了。
这晚,跟乐团的伙伴们告别过后,晏在舒换了衣服跟两位谢女士汇合,而后来到一家临海餐厅,孟妈妈已经到了,正站在栏杆边跟餐厅老板谈论一瓶酒。
孟妈妈高挑纤瘦,得有一米八了,一头深棕色的长卷发,露肩及膝裙,浑身上下没有过多装饰,只戴了串珍珠项链,温婉,亮丽,得体。
听到声响一转头,笑着对晏妈妈招手:“来,这瓶酒你一定喜欢。”
落座后,就开始轻声细语地交谈,她们是几十年的交情,凑在一块就有讲不完的话,晏在舒多数时间在听,偶尔孟妈妈会带话题给她。
真是特别细心温柔了。
孟揭怎么没遗传点好的呢?
心里这么想,巧也这么巧,话题也正好讲到他。
孟妈妈说:“那孩子,昨晚在理事馆下飞机,吃了餐饭,就匆匆地又走了,说是和研究所的前辈们一起,不好意思耽搁时间,要我跟你们问声好呢。”
海风徐徐吹,孟妈妈说着话,把飘起的发丝别在耳后,腕骨固定在脸侧,晏在舒不知道是被那侧脸晃了神,还是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汇,脱口而出:“昨晚吗?”
话出口,身侧的阿嬷先看过来,接着对面两位女士也看过来,她僵住,默默地低头喝水。
孟妈妈和晏妈妈对一眼,轻轻弯了弯唇,特别顾虑女孩子的心情,又转头聊上晒后修复的事情去了。
晏在舒慢吞吞喝着水,眼神失焦,人还是懵的。
所以,补觉是真补觉。
理事馆离晏在舒的酒店有5个小时车程,孟揭昨晚下飞机,是先陪孟妈妈吃了顿饭,知道晏在舒自己上斯普利特玩儿了,又坐了5个小时车,才有今早“从天而降”的那一幕。
搞不好,在老街里逮到晏在舒的时候,他人还没缓过困劲儿,刚安安生生坐下喝两口咖啡,又被晏在舒气起来,跟着爬台阶去了。
竟然一声不吭。
明明是到欧洲来参加研讨会,是来学习的,来干正事儿的,偏偏给她一种路过的错觉,把正事讲得像玩笑话。
做却没少做。
先在她脖颈上留个痕迹,种一团烧心挠肺的火星子,也不解释清楚,既有足够的后劲儿,也有足够的空白时间,让晏在舒骂也好气也好,这几个小时绝对把他搁心里,翻来覆去地咂摸,最后,顺其自然地在饭局上得到全部信息。
他对母亲的那套滴水不漏社交法则了如指掌,也对晏在舒的情绪起伏了如指掌。
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后,白天里留在晏在舒脖颈上的咬痕就彻底烙下去了,胜负欲会让她在回海市前的这两天两夜里,时不时就把这事翻出来想,时不时就把孟揭的行径翻出来琢磨,他也会在晏在舒那里占走十成十的存在感。
晏在舒不是没良心吗,不是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吗,不是亲完就甩甩衣袖飞克罗地亚吗?
孟揭偏要她记住。
***
两天后,晏在舒回到海市,小腿和后背都还残留着克罗地亚的烈日。
她跟同行的叔叔阿姨道别后,阿嬷的司机来电话,问她要不要用车。
晏在舒知道阿嬷给人放了假,也就回绝了,碰巧管煜来了个电话,人也正好在左近,就开着车接上了她,俩人往馥苑去吃饭。
“上回跟你提过的姓辛那人,你记得吗?”
馥苑的包房里,管煜点了当日的招牌菜,边给倒茶边说。
“记得,有眉目了?”晏在舒时差没倒过来,靠着咖啡浓茶提神。
“有点眉目,也是个老钱,祖上好像做茶做纸的,这几辈都相当低调了,你回头问问阿嬷看能不能了解更多,”管煜说,“我朋友呢,是影视公司股东,但说白了,就是一白手套,面上风光的人物,所以也没法跟咱掏底。”
“就雍家那种。”晏在舒懂了。
“对喽!”管煜一拍桌,他是不好直接点雍家的,这种人情场上的忌讳他懂,晏在舒提了他也就顺着往下讲,“辛先生呢,对电影,特别是纪录片比较感兴趣,喜欢收集原片,托朋友传话呢,是当时看你现场演出视频时,看上屏幕上那部片子了。”
这才是重点,晏在舒想了会儿,因为老晏打小不在身边的关系,奥新允许科研工作者的家属每季度发送一部视频录像,经由审核之后送进西北研究中心,所以晏在舒会拿相机的年纪,就开始东拍拍西拍拍。
《Take a nap》是她给先天失聪的小孩拍摄的纪录片,很青涩,很稚嫩,但扎扎实实耗了她两年时间去打磨,所以,不出意外地,晏在舒回绝了。
“我不想卖。”
管煜脑子一转,说:“明白了,辛先生那边你别担心,我去谈。”
他也能理解,晏在舒还在读书呢,不论做什么,那都是基于天赋的兴趣探索,很随性,镜头天马行空,加上肯花时间去磨镜头,因此每一帧都特别细腻,还有耐心等待纪录片里每个人物的改变,所以,最终成片才那么惊艳。如果真卖了原片,或者签约公司,走商业化那套,就可惜了。
管煜跑这一趟,一半是传话,一半是觉得她形象好,条件优,想借事探一探她进圈儿的态度。
现在明了了,晏在舒没这想法,她喜欢唱两首歌,也喜欢拍两部片子,却不愿意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她的圈子向来干净。
管煜没让气氛尴尬起来,转头讲起了唐甘攒的那个局:“到时候你也去吧?”
“去,”晏在舒喝着藕汤,“不去唐甘得把我皮扒了。”
管煜笑笑:“别勉强啊,保准儿好玩,裴庭把他新签的那个赛车手也叫上了,到时候挑个能见度高的好天气,跑山肯定好看。”
裴庭母亲姓谢,晏在舒要叫一声姨,说起来,他俩也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但这几年晏在舒那发小圈动荡得特别厉害,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晏在舒一度都要跟裴庭决裂了,今年过完年,兄妹俩拜祖宗时被阿嬷训过,才稍微收敛些。
管煜提裴庭,晏在舒跟全然不记仇了一样,兴致勃勃地问:“是费宁吗?”
“对对,你见过没?”管煜接得很快,俩人就开始谈论赛车手了。
晏在舒和管煜后来也没聊多久,管煜很有眼力见儿,看她刚坐了十几小时飞机,吃了饭,谈了事,就替她叫车,直接回了碧湾。
熏黄的太阳在摩天大楼间沉沉碾过去,天阴,风打起了卷儿。
到家时正砸雨点呢。
唐甘知道她回来,第一时间就发了一份文件过来:【8-9月行程,你一会儿看看,九月份的等你课表出来再调。】-
晏在舒:【给喘口气儿吧。】-
糖不甜:【还没到家呢?】-
晏在舒:【刚进家门。】-
糖不甜:【那不得了,赶紧看啊宝贝,明早8点前没回复,就按这版行程走了,你那赶紧把剧本赶出来。】-
晏在舒:【愤怒大鸟.GIF】-
糖不甜:【别撒娇。】
行李箱滚轮“咔”地滚过白石路,晏在舒看了行程表,先回复唐甘,把几个有冲突的时间讲给她后,又给孟揭发了个消息:【明天几点到?】
孟揭直接弹的语音:“什么事?”
他的声音沉,左右有压低的谈话声,隔着电话,轻而缓地搔着她耳朵。
晏在舒沉默片刻,轻声说:“我给你接机啊。”
“你这么得闲?” Ɩ
“这话怎么说的,”晏在舒笑笑,“我是一片赤诚。”
孟揭不跟她绕圈子:“那本子,要得急吗?”
晏在舒点头:“急,有活阎王跟在屁股后头撵。”
晏在舒还要说点什么,可孟揭似乎忙起来了,说了句“我送过去”,就切断了语音。
我送过去。
当然是等他回国再送过来,晏在舒是这么理解的,觉着孟揭还挺上道。
一桩正事敲定了,晏在舒反手关掉门,住家阿姨和园艺师傅都放假,晏在舒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又淋了雨,于是先上楼洗澡,出来时天将近全黑,雨点拍打在窗边,噼里啪啦,一片水渍浸透的浓绿。
她擦着头发,往卧室走,手机搁在床头柜充电,她没想着拿,先下楼翻冰箱,找了点儿酸奶,洗两把蓝莓,一搅和,含进嘴里,才慢慢悠悠往楼上走。
咬着蓝莓看到手机上显示出3个未接来电时,是有点愣的,觉得奇怪,该报的平安都报了,该打的电话也打了,没道理还有人找,而手机一拎起来,面容解锁“咔嚓”一下,屏幕上刚闪过一串陌生手机号,手机又震了。
她正好接。
“你好?”
电话那端沉默了会儿,依稀可以听到暴雨嘈切,晏在舒低头看了下号码,显示归属地是海市,她再问:“哪位?”
“你没存我号码是吗?”孟揭的声音裹在密集的雨势里,听起来有点模糊。
“……”晏在舒还真没存,当下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但她学聪明了,想起孟揭报过的行程,立刻关怀式地问一句,“你回来了?今天不是周日吗。”
“嗯。”特别沉的一声。
“那挺……”晏在舒含一口酸奶,蓝莓在嘴里爆开,“挺顺利啊。”
孟揭不跟她磨嘴皮子,直接撂一句:“下楼,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