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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绵绵

    电梯直上六楼, 空气中浮着消毒水味儿,两位查房护士站在靠门的位置轻声交谈,晏在舒站扶手边, 罩着卫衣帽子, 低头在发消息。

    孟揭垂着手站边上, 车钥匙和手机都握手里,不是没兜,是整副心思不在这里。

    “叮。”

    六楼到,两位护士率先出去, 晏在舒跟着迈步子, 同时抬手把帽子撸下来,而手还没碰到帽沿,腕侧就被孟揭握了一下,很短促, 转瞬就放。

    孟揭俯首说:“就当正常探望长辈,多的不用理。”

    晏在舒半只脚已经踩出去了,闻言又收回来,目光也从护士站到某间开着的病房门一一扫过,最后定在孟揭脸上:“多的指什么?”

    孟揭是要答的, 嘴唇已经张开,在对视间几乎能感觉到肺部气流冲击声带产生的前摇,可巧, 左侧楼梯间门突然被推开了, 孟三叔挥着一身烟气走出来,打眼瞧见了俩人:“晏晏哪!哟, 孟揭也来了,来看爷爷呢?”

    一声招呼打断了两人之间微妙的眼神交互。

    “三叔。”孟揭率先走出去, 擦过晏在舒时,不着痕迹地在她后腰拍了一下,是个安抚性的动作。

    晏在舒原本没想多的,但踏出电梯时,孟揭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后腰拍的那一记力盘桓不去,吊起了她心里某根弦。

    ***

    病房里人不多,都是孟家几个叔伯妯娌,大伙儿轻声细语的,孟介朴独自站在窗边接电话,听见动静有回头,朝她微一点头,晏在舒一一叫了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大伙儿的精气神和衣饰也能看得出孟老爷子病情不重,儿孙们都聚在病房内,更像某种孝心的集体体现。

    “听阿嬷讲孟爷爷做了个手术,”晏在舒被孟三婶拉着到沙发坐下,带着歉意说,“正好下午没课,我来看看孟爷爷,孟爷爷精神还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今天开始进点流食了,本来就是小手术,做完安心嘛,不过年纪大了,总是更遭罪些,”孟三婶拉着她的手,喊她喝茶,又朝孟揭招招手让他也坐边上,“等下你一进去,他老人家肯定高兴。”

    晏在舒翻了翻包,拎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是在路上冒雨进店里买的,用塑料袋套了两层,里边干干净净没沾半点儿湿,她把盒子放茶几上:“也不知道带点儿什么,我想呢叔伯婶婶们都在,吃喝总是不缺的,就找了个播放器,里边下好了孟爷爷爱听的评书,卧床修养的时候把按钮一点,总能打发点儿时间。”

    孟三叔立马接话:“我们晏晏是乖哈,”一边讲一边看左右兄弟,“这种事我就想不到,怪不得老爷子喜欢,打小就喜欢!”

    此时孟揭从沙发另一侧过来,经过孟三叔时在他手臂拍了一下:“三叔,烟抽得重了。”

    孟三叔的注意力立刻转到自己衣裳上,提着袖子闻:“重了吗?那烟是厉害,我再出去散散味道。”

    这就给轻飘飘地岔过去了。

    孟揭从前是不会替她开口的,总是要等话题分分明明扎到他脸上,这人才会开始应招,因为这一句明显的帮腔,晏在舒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人还没落座,裤管儿刚刚挨上晏在舒手背,后边的隔帘就“哗啦”一响。

    医生清完引流袋出来。

    窗边的孟介朴也挂断电话,走过去,听医生说了几句恢复情况和这两天的注意事项,大伙儿的眼神齐齐望向那,等医生走后,孟介朴朝这里过来,神情温和:“晏晏来了,也去跟爷爷说两句话。”

    她说声好,刚起身,孟揭也干脆不坐,跟在她后边虚扶了下手。

    晏在舒没接,借着捋发的动作避开了他。

    孟揭看着,孟介朴也看着,可两人都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在孟揭往外走时,孟介朴朝他抬了一下手:“你留这。”

    晏在舒回身看他,孟揭脚步没有半点迟疑,因为她一秒的停顿挨到她侧肩,说了句:“我陪着。”

    孟介朴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含着笑点头:“也行,一块儿进去,爷爷也有两天没见你了。”

    隔帘内的机器“滴”一声重新恢复运作,晏在舒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就跟孟揭一前一后进了隔帘,但心里的弦也绷紧了,危机意识也来了。

    一定有什么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达成了共识。

    ***

    照理说,晏在舒跟孟揭在长辈层面成为“男女朋友”之后,她对这些场合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比孟揭还肯去察言观色,也知道什么话题可以接,什么话丁点儿都不能沾,所以叔伯婶娘们都喜欢她,觉得她知进退,有分寸,不谄媚,还有年轻人的棱角。

    所以刚刚在亲眷聚集的区域,她仍旧能把探望生病长辈的礼数做得到位。

    但,当病床上半卧着的老人握着她手说话时,她那套井然有序界限分明的话术就突然解体了。

    孟老爷子一直对她很好,换牙期藏糖给她,手写十几本毛笔字帖带着她练,帮她修好摔坏的无人机,从小到大每年生日他都亲自到,都有一副题字送她,跟自家孩子一样上心。尽管很小的时候,晏在舒就在长辈背后的议论中听过那一辈的风月旧事,无非是些情爱和现实的冲突,年轻气盛导致的遗憾终生,彼此都无可奈何的渐行渐远,晏在舒也逐渐懂得什么叫做移情,但她没那样想过孟老爷子。

    因为她懂。

    哪怕小,也感受得到孟老爷子那种对后辈纯粹的关爱。

    “下雨啊……不要来……哪里就急这一天……”孟老爷子声音沙哑,是麻醉手术后的反应,他躺在病床上,手背扎着针,精神头儿看着挺好,病床边的几台设备数据也平稳。

    晏在舒俯身去听,笑笑说:“出了学校一路过来的,没淋着雨。”

    “吃饭没有?”

    “中午吃得迟,这会儿不饿呢。”

    孟老爷子听着这话,搭在被子上那只手突然动了起来,颤巍巍的,抬一下右指,眼神也缓慢地往右边挪,孟揭一下子懂,弯腰握住他手,说,“您别动,我拿。”

    右边抽屉里搁着一只盒子,里边是某间老字号的绿豆糕,孟老爷子嘴唇翕动着:“你们,都……吃点。”

    挺唏嘘的。

    孟老爷子是跟谢听梅旗鼓相当的人物。

    现在都说孟介朴沉稳干练,政绩卓然,但三十年前,在那时代狂潮翻涌最盛的时代,真正披袍挂帅定江山的人是孟非石,当年谢听梅攘外,孟非石安内,他们惺惺相惜,共同扶起了摇摇欲坠的海市经济,在狂潮里挽多少小家于风浪。

    孟非石一直是个传奇。

    但传奇有落幕的一天。

    他的生命体征由几条线就简单书写,他曾经强健的肌体变得孱弱无力,就连呼吸也要依靠机器,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晏在舒,让她心泛酸。

    泛酸,可是脸上还带着轻快的笑。

    她给孟老爷子示范了播放器的用法,说都是最新的几集评书,“您都没听过的,但是一天只能听20分钟哦,久了不好的,会乏,应该过……”她掰着指头,“啊,两周之后,您就能听整集的了。”

    孟老爷子嘴边也带笑:“就二十分钟。”

    晏在舒满意地点点头:“医生说了,您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也快,就是不太听话,”她转一下眼珠子,“怎么呢,您还想大过医生去?”

    到底是孙辈,到底是从小不丁点儿就看到大的孩子,孟老爷子被哄得服服帖帖,当场说定了,不逞强不任性,医生怎么叮嘱他就怎么修养。

    晏在舒就握着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指头,跟小时候一样,晃一晃,轻声说,“两周后我还来的哦,不骗人哦。”

    三人约莫说了十分钟话,护士就进来提醒,说病人需要休息,不好太耗神,晏在舒也就道声谢,还没起身,孟老爷子却抬手,朝他俩弯弯手掌。

    进隔帘的第十分钟,在这一道手势的示意下,晏在舒和孟揭才有第一次眼神联结,他们同时弯了身,听见孟老爷子嘶哑着声儿,说。

    “……好好,好好儿的。”

    那眼神很浑浊了,很疲惫了,这辈子挽过狂澜于风雨,也扶过大厦于将倾,到了还是记挂子孙的姻缘。

    可能是老糊涂了,孟非石想,人老就不能免俗,鬼门关走过一遭豁达的人会更豁达,遗憾的人会更遗憾,他看着这俩孩子,就像在照一面横跨五十年的镜子,所以,怕啊,怕他们年轻气盛,怕他们重蹈覆辙,怕他们一悔就是半生。

    孟揭伸手,在老爷子手背拍了一下,跟在电梯里拍她的样子多像,孟老爷子嘴角延出很淡的笑,手指头还在吃力地抬着,可晏在舒伸不出手,她觉得那眼神像看不见的绳索,一圈圈套住了她的脖颈。

    她没受过这样强烈的注视。

    就连十八岁生日那天,孟老爷子带着礼物出现在家里,撂下那颗隐形的炸弹时,她也没觉得这件事的压力大到让人难以喘息,顶多是对长辈爱牵线搭桥的心理感到无言,而那时候,她耳边听到的声音也大多是调侃的、艳羡的、祝福的,没有无形的压力碾在她心口,碾得她呼吸滞闷。

    明明是场一段结束为前提的情侣关系,她要怎么对着这样一位老人说,好的,我们会天长地久,我们会白头偕老,我们会有光明的未来。

    不能的。

    此时此刻,她跟孟揭是实打实的男女朋友,她可以做到“孟揭女朋友”的种种礼数,就像孟揭对待她阿嬷一样,这是接受这段关系就必须要承担的连带责任,但这段关系有终结的时候,她不能撒一个有关未来的谎。

    进退两难。

    孟揭也察觉到了她这一刻的欲言又止,看到她蹙起的眉,而他反应也快,借着察看输液袋的余量,拉开了隔帘,叔伯们进来,叫护士的叫护士,打趣的打趣,你一言我一语,搅散了这阵沉闷的气氛,也打断了晏在舒即将出口的话。

    时间不早,外面下着雨,一阵阵的雨脚扑在窗边,孟介朴让孟揭送她回,晏在舒跟长辈们一一告别,大家的叮嘱很多,关怀也很多,孟三叔甚至陪了一段儿,送他们下到停车场才走,明明白白是对自家孩子的态度。

    从前不这样的。

    晏在舒感受到额外的重视,也感受到这段摆在明面上的关系被突然推进一大步,落差感和失衡感接踵而至,带出一股非常明显的不适。

    是孟老爷子病中漏了什么口风,还是他们擅自揣测了老人家的心思,晏在舒不知道,但她上了车,却没有扣安全带,她握着包链,看向空无一人的停车场。

    “我们先回去。”孟揭发动车子。

    “孟揭。”

    “这个点路上堵,你要在外面吃了再回也可以。”孟揭回。

    “我说。”

    “去嘉懿附小的海鲜档喝粥?天冷正好……”

    三次头不对尾的对话过后,晏在舒终于转头看他:“我们什么时候跟家里讲清楚?”

    驾驶座边的车窗没升上来,又冷又潮的空气漫进车里,孟揭听完这话,打了一根烟,烟雾从他手掌往外逃,他百无聊赖地挥了挥,顷刻就散在了风里:“你的意思呢?”

    孟揭显然对这种变化早有感知,不论是电梯里那一拍腰,还是孟介朴那句“你也有两天没见爷爷了”,都能看出他的知情度,但是他没说。

    所以有了今晚这一场猝不及防的见面。

    而晏在舒知道怎么调解压力。

    这个圈子那么小,里外分得那么清明,他们关系产生的根源在哪里,也就势必要受到什么影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从前忽视了这个问题,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可以持续到双方都具备相应的底气之后,再合理结束,但今晚的事情点醒了她,也足以让前三个月被荷尔蒙把控的脑子瞬间清醒。

    “尽早吧。”她给了个模糊的回答。

    孟揭说:“如果你的出发点是今天这事,那我告诉你,老爷子路还没走到头,没到你内疚到立马要撇清关系的地步。”

    “我不是因为这个,”晏在舒皱一下眉,而后又纠正了一下,“不全是因为这个,这件事顶多算个导火索,但我们的问题仍旧在的不是吗。”

    孟揭这会儿还肯耐着性子讲话,试图握她的手:“家里不是我们的问题,你别多想。”

    晏在舒挥开:“我是,是吗?咱俩的最大问题在我,你是这个意思吗?”

    孟揭的动作断了一下,扭头,弹掉一截烟灰。

    晏在舒稳住心神,一点点儿捋着说:“我不是要你立刻去讲,这种事可以一点点铺垫的。被长辈促成的两个人,尝试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发觉不合适,就和平分手,这种事也不算新鲜……”

    他笑一声。

    烟气儿往外冒。

    “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退。”

    晏在舒本来就在冷静地准备善后,被他这声笑噎了一下,又被他这带讽的语气刺了一下,气也来了:“我们 Ɩ 本来就只是那种关系啊!”

    “那种关系,”孟揭咬着这两个字,转头看她,“哪种?不受重视的情侣,见不得光的炮友,还是逢场作戏的后辈?”

    晏在舒没应,嘴唇抿得死紧。

    “很难启齿吗?”孟揭冷嘲,“撩的时候不见你收敛,要分的时候倒开不了口了。”

    晏在舒吸口气:“我在跟你谈事,你少这种语气。在一起的时候是一码事,分手是另一码事,等我们结束了,我一眼都不会往你多看。”

    孟揭突然掐掉了烟,一打方向盘,车头摆动,利索地拐出了车位,晏在舒猝不及防,整个人晃了一下,下一秒立马扣上安全带,怒声:“孟揭!”

    孟揭充耳不闻,漆黑的车身迅速驶出车库,杀进雨帘,闯入湿漉漉的霓虹灯影里。

    气不气?气的。

    跳不跳车?傻子才跳。

    吵架分手而已,就当丰富人生体验清单了,没道理搭上一条命。

    一路上晏在舒不搭理他,他也不再跟她费口舌,谁也不服谁,都僵着一口气,所以一回到老洋房,晏在舒就下车,甩门的声音特别重,进门直接拐上楼梯,真一眼都不看孟揭。

    直到进了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细密的水柱在肩臂溅出一蓬蓬水雾,她才算缓出这阵情绪,觉得孟揭浑得没谁了,她还没跟他算知而不报的罪,他倒跟她盘起这段关系的问题根源来了。

    本来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是情与欲的错峰交碰,她是很喜欢他滴汗的肩臂,也是真服他在理论物理上的专业度,对他事前事后的态度也没话讲,但不表示她不能对这段关系的存续方式提出异议啊。

    分手了又不是不喜欢。

    分手了又不是不能在一起。

    她只是不想让择偶权成为一道突破口,让她接二连三失去对学业、事业、兴趣爱好的选择权,她得咬死这个突破口。

    浑球孟揭。

    明明他们才是排桌下的队友。

    炸药桶孟揭。

    晏在舒用力摁沐浴露。

    而就在掌心里团了一大朵细密泡沫时,光裸的后背忽然攀上一丝冷风,像是门漏了道缝,细细的,扰得她立刻联想到各种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头皮发麻,立刻扭头,黏贴在肩上的头发也在半空中甩出道弧度,水珠全数打在另一个人脸上。

    孟揭不偏不倚,拇指徐徐地擦掉水渍,然后反手合上了淋浴房门。

    第52章 丝连

    后背砰地撞上玻璃, 滑溜溜的手掌刚挨上他衣服,他就提着自己两侧衣摆把卫衣脱了,晏在舒掌心里的触感从布料的糙变成肌理的平滑。

    特别烫。

    那温度从掌心侵入, 毫无阻拦地钻到她心口咬着, 腿一下软, 可气势还是硬的。

    “你干嘛?”

    “是不是今天就分?”孟揭抬手把花洒转了个方向,关水。

    “我没这样说,你少曲解。”

    “那我是不是你男朋友?”

    “是啊……唔!”

    被亲了一下。

    晏在舒侧头躲:“孟揭你别玩这招……”

    又是一声“啵!”

    但这次孟揭没再松劲儿,一声响后就侧了脑袋深吻进去, 就像早些时候在车上亲她时一样, 仗着对她敏感度的了解在耍花招,用这种方式堵她的嘴,堵她在车上讲的那些划清界限的话,晏在舒招架不住这种攻势, 事实上她也没想招架,她留了门,没上锁,就是给他释放一个“如果长了嘴,就考虑清楚再推门进来找我讲”的信号。

    气是气。

    脾气是要给。

    但晏在舒也很聪明, 知道孟揭吃了被她冷落三天的亏,这次必定不会任由情绪过夜,再气也会上门, 她就是要占据高点, 才能压住他那一身硬骨头。

    亲到淋浴房里绸缪的水雾开始消散,彼此的脸清晰入眼, 抽开了距离,热度却没退, 晏在舒的手还在他后颈到后脑勺的位置流连。

    “孟揭。”

    手指头探进他半湿的发,拽紧:“我给你留门,不是要对今晚在车上说的那些话做什么让步,我想好的事不会改。”

    挺新鲜的。

    孟揭挨着疼,感受着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可眼神还是坏,还是没落下风,聚焦在她湿亮的脸上,在她一缕缕黏在鬓边的碎发上,在她被亲到红的嘴唇上,整副身子都以压制性的角度堵着她,就像由着家养的猫撒野一样,爪利了,牙尖了,总是无伤大雅的。

    淋浴房里的水汽持续在散,能见度升高,孟揭反手又开了水,而后捞着她腰往上一提,提了就没让落下去,直到她脚尖悬空,之后单手抽出片薄薄的塑料包装袋,用牙咬着,偏了下脑袋就撕开,眼神始终不轻不重地落在晏在舒脸上。

    他很懂她这种带着驯服欲的撩拨,但他不会给她百依百顺的服从。

    是给过的,在关系开始的初期。

    出于荷尔蒙也好喜欢也好兴趣度也好,他总是乐意顺着她,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发觉这姑娘擅长得寸进尺,太不拿他当回事儿,激得他一身硬骨头又回来了,也想驯她一驯。

    “我听着,你说完。”

    晏在舒感觉到了他,这一下有点儿钝疼,她手轻微地抖了一下,呼吸也乱,在几次缓和适应过后,手上才慢慢上劲,带着某种迫使他注视自己的强硬态度,说:“我给你一个月,你想好什么时候跟家里讲清楚,我们结束,再考虑怎么开始的事儿。”

    是这句话让孟揭的气场有了松动。

    他缓进,慢慢磨着她,脑子也在转,在思考她讲的这句话。

    ——结束,再考虑怎么开始。

    这话的意思多了,可以是缓兵之计,可以是不用负责的甜言蜜语,如果天真点,也可以当作晏在舒想跟他谈场正正经经的恋爱。

    可他能赌吗?

    海边浓雾里的那声回答犹萦在耳,晏在舒只是爱玩,爱撩,就是不想爱他,她没有考虑过更深层的东西,这就是他们缺的那一步,孟揭也很清楚,这一步他永远不能走,他得让晏在舒主动走出来。

    主动。

    走出来。

    这个角度挺有意思,他从前没考虑过。

    把这种隐秘的情绪压进心里,孟揭重新托了她一把,开始考虑这玻璃门经不经得起撞这件事,晏在舒察觉到频率的变化,就连肚子里的东西也长大了,她皱下眉,指甲划过他肩膀:“能不能行?”

    孟揭不疾不徐应:“你这想法很渣你知道吗?”

    晏在舒怔一下,头发也晃一下:“……不知道。”

    孟揭咬着她耳朵:“渣就算了,渣我一个,别想着渣别人。”

    这会儿听出了话里的某种妥协意味,她睁眼:“你是答应了?”

    孟揭把她放下去,却不让她扶玻璃门,花洒水线浇下去,在她后脊连腰的位置溅出了弓弦状的薄雾,水帘变密了,湿度和温度同时拔升,白雾无孔不入,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能听到每一声同频的呼吸,每一次剧烈的心跳,孟揭手肘内还扣着她的脖颈。

    这距离让她吃不住,也站不住,可左右都没有能扶的地方,只能把浑身重量寄在孟揭手上。

    孟揭没回答。

    没答就是默认。

    但很奇怪,明明如她愿,可晏在舒还是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可孟揭也不想让她此时此刻还在分心,聚集起来的岩浆沿着血管往上涌,烫得晏在舒头皮发麻,她低下脑袋,在窒息边缘忽然咬住了他的手臂。

    用力咬,一直咬。

    他越凶,她就越是使劲儿,最后两个人都往前撞一步,撞上了玻璃门,晏在舒的脖颈获救了,可其余地方彻底沦陷,她的额头贴在门上,急剧喘气,在长达两三分钟的空白里,孟揭一直吻她耳廓,稳她身形。

    口中的热气拂在玻璃门上,把那一片都濡得模糊不清,晏在舒还没好,沙哑着声音,眼前都是溅开的火星,她没忘提醒他:“那说好了,你明天别来看演出。”

    后边有塑料摩擦声,孟揭撕掉第二枚,“我是投资人。”

    “你撤资啊。”她赌气般地说。

    清脆的巴掌声落下来,一片烫,水花溅开,晏在舒脸特别红,可气势也见长,转身往他颈侧也甩了一巴掌:“我管你呢,反正别来,要断就要先淡这道理你没听过?”

    孟揭伸手就把她双腕拴住了,用力摁在后背,让她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玻璃面上,冷的门,热的水,滚烫的孟揭,他不等晏在舒就再度挤开,问。

    “没听过,你讲讲看,怎么淡?”

    “少一起露面……”

    “少一起露面,然后呢,”孟揭重复,揩了一点晶莹剔透的黏腻,一语双关,“暗渡陈仓,藕断丝连吗?”

    晏在舒腿软脚滑,整个人都站不稳了,费力扭过头,含混地说,“那你听不听我的?”

    孟揭看着这水雾迷蒙的淋浴房,没答这话,只是用胸膛抵着晏在舒,问:“我能不能撞坏这玻璃?”

    “……不能啊,你变态吗。”

    “不能撞玻璃,”孟揭笑,“那就只能撞别的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妥协不是真妥协,是在某一面上做了让步,就要在另一处找回场子,能量要守恒,自己的计划要按部就班地往前推。

    晏在舒爱玩,不要紧。

    晏在舒爱撩,让她撩。

    晏在舒不想爱他,没可能。

    藕断丝连也有藕断丝连的玩法。

    ***

    雨到第二天都没停,气温更低了,空气中始终笼着层冷雾,晏在舒换了件线衣,出门时照了眼镜子,仔细看脖子上落没落痕迹,明亮干燥的屋子里,孟揭就坐在窗边,开着半扇窗,架着手臂,指间转着一支笔,桌上两台电脑同时运作,有各项数值在不停地跳。

    没往她这看一眼。

    晏在舒若无其事收视线,弯腰套上靴子,拎着车钥匙下了车库。

    路上堵了会儿车,而晏在舒提前预留了时间,所以到国剧院时,正是十点不到,伙伴们也都在路上堵着,她到后台找到自己的休息间,把包放进去,一边给方歧发消息问位置,一边往剧场走,是想现场看看舞台布置情况。而工作人员进出的侧门刚一推开,眼前就打来道光。

    “嚯!”管煜手里拿一个手柄似的操控器,立刻按了两下,“你来得够早的。”

    那束强光挪开,晏在舒还是被刺得揉了下眼:“是在调试设备?你什么时候到的?”

    管煜端着操控器,下两道台阶,扶了一把,他很懂分寸,晏在舒适应了光线之后就松了手:“也就二十分钟前吧,昨晚摄影机都架好了,我来看看总控台,你吃饭了吗?我多带了俩三明治。”

    “吃过了,”晏在舒走上台,仰头看几台摄影机的位置,转头笑笑,“你带那么多干嘛,怕唐甘不管饭呐?”

    管煜也笑,而还没答呢,入场门“砰”地大开,一股夹着湿气的冷风灌进来,一个艳得能杀四方凡心的唐甘就这样风风火火进了场,后边跟着她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讲姑奶奶什么坏话呢你俩!”

    晏在舒冻得打个哆嗦:“关门。”

    唐甘一身行头拉到满,摆足了小唐总的派头,把车钥匙往后边一抛,:“这场子好吧?”

    好,怎么不好。

    唐甘是执行位,她可没给资方省钱的好心。

    硬景和道具要最贵的,这台上多得是提早半月长途运输过来的中世纪欧洲摆件,没有粗制滥造,只有精挑细选。

    灯光要最好的。

    服装是量身手作的。

    化妆师是明星御用的,方方面面都筹备得堪称完美。

    半小时后人齐,演员们就开始走场子,排练过一遍后,在舞台上预判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譬如吃螺丝和动作失误之类,唐甘方歧和管煜就应对台下的事儿。

    紧锣密鼓一个白天,阴雨逐渐停息,透明的风龙从海岸口长驱直入,高楼屋瓦上压的浓云也逐渐散开,天轻了,夜色爽阔清凉,一点点月光浮出来,窥探着湿亮亮的人间。

    七点半,演员在休息室里整装待发,场外观众有序入场,厚重的帷幕紧闭,在八点的指针弹向顶端时,整座剧场霎时间陷入黑暗。

    观众同时噤声。

    三四秒的沉静后,一束光“啪”地打在舞台左侧,一道身影从台下走到台上,从阴影走到光亮里,那一身中世纪古典裙装,高束腰,挺阔裙摆,逐一进到观众的视野里,同时揉开的还有背后影影绰绰的中世纪欧洲布景。

    “铮——”

    音乐在此时缓缓奏响。

    凯瑟丽娜拎着裙摆,仰着脖颈上台,就那么背对观众停了两秒,布景随之进光,一座风格明显的舞台就呈现在眼前,观众们都压着呼吸,被吊起了胃口,看这道不肯低头的背影,看她用力攥着裙摆的手指,看她微微屈起的肘部,然后那裙摆一晃,卷曲柔长的发一甩,一张隐含怒火倔强泼辣的脸就明晃晃露在光束下,那双眼里的情绪抓人心,音乐急促有力,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带动让整座剧场阒无人声,观众都屏着呼吸,感受到那股呼之欲出的气势。

    “我绝不会嫁给你这蠢货!”

    铿锵有力的一句怒斥。

    话剧开始了。

    第53章 驯服

    八点到十点三十分, 两个半小时,足够演绎一幕荒诞又现实的中世纪社会切面,足够完成一场惊心动魄又勾人心弦的话剧。

    晏在舒饰演的富家女凯瑟丽娜生性飒爽倔强, 在当时的社会中被冠以“彪悍、泼妇”的名号, 其父为了让底下女儿们的婚嫁不受影响, 一门心思地将凯瑟丽娜嫁给“绅士”彼特鲁乔,彼特鲁乔自大傲慢,采取了种种手段驯服凯瑟丽娜,最终将其变成贤惠温柔的妻子。

    在要求标新立异才能吸人眼球的今天, 不少重现《驯悍记》话剧的团队在创作时对莎翁的剧本进行了改编, 思想百花齐放,中心如出一辙,都是对父权制度下女性生存现状的探讨的讽刺,但晏在舒对剧本没有做大的改动, 在这点上,她跟林教授其实是有些意见出入的。

    林教授这个项目的出发点不是要造就一场多经典的话剧演出,他每个月推动一个项目,是为了在奥新百年庆时,能用不同项目, 在各个社会角度上,对百年来的整体社会思潮做一个个切片的展现,需要有一种万潮归海的效果。

    所以他需要更加集中的思想表达, 最好是通篇集中于凯瑟丽娜在“被驯服”中的沦陷, 这是悲剧切入点,容易引起共鸣。或者通篇集中于凯瑟丽娜的反抗和觉醒, 这是爽剧切入点,可以掀起一轮讨论度。

    莎翁是对故事徐徐道来, 而林教授是要集中展现矛盾冲突。

    晏在舒是试过后者的,所以她剪了高中时的表演片段,做了几版不同的剧本效果,跟原版做对比,开了三四次会,最终林教授点了头,同意用原版剧本,也同意在表演方式上做些改变。

    她一直都很会坚持。

    她的坚持也并非无的放矢。

    泼辣的,丝毫没有淑女样儿的“凯瑟丽娜”一出场就吊起了观众的胃口,她大肆唾骂妹妹的追求者,她顶撞父亲的可怕话语,她恶语连珠,整座舞台都沦为陪衬,就像一把冲锋陷阵的利箭,大杀四方,节奏快得场中掌声频发。

    而一切都在彼特鲁乔出现时悄然转向。

    富丽堂皇的布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淡了,战斗般高昂的音乐也放缓了,彼特鲁乔面对这样一个彪悍的女孩,“以暴制暴”式地让凯瑟丽娜心生恐惧,又披着件彬彬有礼的外衣,以爱的名义,在各种琐碎的角度磨她性格,让她寒夜里落入泥泞,在她困乏时不让她入睡,让她美食在前不能享用,一遍遍降低她的期望值,把一个彪悍任性的富家女变得彷徨无措。

    台上的凯瑟丽娜在遭遇“驯服”时,出现了三次较为明显的停顿。

    她趴伏在细雪飘扬的土地上,望着自己精致的衣裙沉默。

    她疲惫困乏又被吵闹声喊起来时,望着乱糟糟的卧室沉默。

    她饥肠辘辘地坐在餐桌前时,望着亮银色的餐具沉默。

    一次比一次长,灯光渐弱,阴翳一样笼罩在她周身,在整场夸张的、快节奏的、荒诞的演绎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抓人,那是被不断压迫的抗争欲和环境之间微妙的妥协。

    台词越来越少,“凯瑟丽娜”眼里的内容越来越多。

    这场驯服得到了成效。

    最后,《一张马皮裹悍妻》的乐声响起,舞台灯光逐渐淡下去,凯瑟丽娜穿着与开场一样的端庄长裙,高束腰,重蕾丝,大裙撑,层层累叠的繁琐纹样,她温柔贤惠,步履缓慢,从光束里再次走向阴影,也带来了另一种视觉上的内容表达——凯瑟丽娜是没有固定形象的,只要处在这种环境里,谁都是凯瑟丽娜。

    直到帷幕重重合上,场内的掌声还是高涨不落,无人离场。

    所有演员上台,从中世纪的欧洲走回现代化的帷幕前,灯光一盏盏全开,通透,敞亮,晏在舒还穿着演出服,还没从凯瑟丽娜这个角色里走出来,就被男主演抱了一下,掌声雷鸣,紧跟着又被“父亲”、“妹妹”揽入怀里。

    大家拥抱、鞠躬、感谢幕后工作人员与现场观众。

    所有人的心跳都很快,脸上的妆都闪闪发亮,嘴角都洋溢着笑,前两排都是熟脸,一声声的“bravo”、“漂亮啊”、“节奏太好了”响在耳边,学姐从后台小跑过来,把一束绣球塞进晏在舒手里,晏在舒浑身的皮肤都是僵麻的,很久很久,她才有脚踏实地回到现实的感觉。

    久到剧场里的观众开始离场。

    她跟在搭档们身边准备下台,后知后觉地抬一下头,看二楼的VIP席,最正中那几个环形双人卡座是额外留出来的,左右清清静静,只有一个人单独坐在座位侧边。

    他低着头,单臂架在扶手上,脸上有微弱的屏幕光,明暗光线下的面部骨骼感特别强,一眼惊艳两眼沦陷的那种帅。有离场的观众注意到,陆陆续续往上看,轻声细语着,嬉笑凑趣着,小范围地引起了阵骚动。

    然后,还真有对他兴趣浓到上楼去要电话的。

    晏在舒注意到那俩姑娘时,大家已经准备下场进后台了,她身上裙子特别重,七八斤总是有的,裙撑还大,下台时连台阶都看不着,管煜和方歧就站三四层台阶底下,一个个盯着演员们下台,顺道给晏在舒搭了把手。

    楼下的拥挤和喧闹扰不到楼上,孟揭此时起身,手臂上搭着件外套,在准备离场时,突然被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女生拦了一下,对方很快解释,孟揭耐心听对方讲完,也就指着左边某个方位,说了句话。

    说的是什么晏在舒不知道,但他侧脸带点笑,很淡,扎扎实实入了晏在舒的眼。对面那姑娘也笑起来,因为问路的开场白进行得十分顺利,也就跃跃欲试想切进下一个话题,偏偏又察觉到他身上那股拒绝搭讪的冷劲儿,踌躇着,犹豫着,还是小声说了拜拜。

    或许是察觉到过于专注的目光,孟揭在这当口转过身,手撑在栏杆上,以一种俯瞰的角度,漫不经心地看楼下密集攒动的人潮,看晏在舒。

    看她伸出的那只手。

    台上台下人挤着人,声挤着声,有来喊演员合照的,有嚷着吃饭庆功的,晏在舒就这么跟他正面碰了一眼,不到半秒,转瞬即逝,耐人寻味。

    晏在舒面不改色,把手放进管煜掌心里,他顺势握住,估摸着她的步子下到倒数第二个台阶时,往她后边嚷:“慢点儿啊!大家都慢点儿!”

    这一握一喊,把晏在舒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稳稳当当踩地毯上,没再往楼上看半眼。

    ***

    演出结束就是庆功。

    一拨人闹闹哄哄地吃了顿饭,酒足饭饱赶第二个场,有唐甘和管煜在的地儿就消停不了,唐甘喊了几辆商务车把大家都捎带上,转向了市中心的某条山道,往上都是半山腰处的独栋别墅,地段好,格局佳,云开雾散后就能俯瞰海市夜景,明星和富商都爱扎堆往里进,从住宅区岔出去,正好是一家顶有名的声色场。

    晏在舒他们的车先后到,场内的气氛很快热起来,没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也没有地震般的音乐和满池子人头,场子倒是干净,还很松弛。

    也挺有巧思。

    门口摆了个巨大的灯牌,上边是英文“ Shrew”,接待的小童穿的是中世纪英式的马童服装,引路的服务生穿的是复古蓬蓬裙,连调酒师都穿得像个英伦绅士。

    演出结束不到俩小时,管煜那儿已经出片了,不知道上哪儿打印的巨幅演出照,一进中厅就看到那冷中带怒的半截侧脸,看到晏在舒骄傲高昂的脖颈,特别张扬,熠熠发光,左左右右的朋友高呼打趣儿,晏在舒摆摆手,说:“别,尾巴立马翘给你们看。”

    午夜场最要紧是尽兴。

    晏在舒不喝酒,但架不住新朋友多,一来一个不知情,举着酒杯就要跟她碰,晏在舒一开始还解释,而后干脆提着裙摆就溜了,躲到楼顶走廊尽头,推开玻璃门,一打冷风袭面而来,她当下就打了个哆嗦。

    冷得清清爽爽。

    晏在舒在楼顶泳池边找了张躺椅坐着,这期间手机就握手里,频繁亮起,都是看了话剧的同学和朋友发来的,都喜欢她在台上的表演,都说把原版演出味道了,都说荒诞和现实结合得特别好,该深刻时有深刻,还不煽情,有共鸣的人自然会思考,没共鸣的人也哄堂大笑。

    晏在舒礼貌地回,直到手机电量耗到20以下。

    最近聊天列表里的消息框还在新增,而那个中微子头像始终安安静静,被弹出来的消息框一条条地压着。

    孟揭没解释为什么来。

    好像真就把自己放在投资人的位置上,抽空对自己的项目结果看那么一眼,连after party也懒得参与,她说要淡,他就真不在公共场合跟她产生交集,也没来摆投资人的谱。

    挺……乖的。

    能这么安分,早干嘛去了。

    晏在舒转着手机,窝在躺椅里。

    这地儿高,东望是海市的万家灯火,西看是泳池的粼粼波光,长风无遮无拦,她干脆把手机一扣,望着夜色发起呆。这么过了十来分钟,觉得冷了。演出结束后晏在舒只换了那套沉甸甸的裙子,里边的束腰和内搭还在,在外边搭了件针织外套她就开始赶场,这会儿冷风袭颈,空气中弥漫着寒露的凉,她抚了抚手臂,准备下楼。

    脑子刚转出这么个想法,身子还没动,身后玻璃门“咿呀”地响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别撞上喝高了找地方玩儿的情侣。

    第二个念头刚起,瞬间口干舌燥。

    十分钟前对孟揭下的定义噼里啪啦地自行分解,碎成闪电,碎成雷花,细细密密地在胸口炸开。违和感和落差感都消失了,竟然破天荒地产生了“没那么乖,但也算了,明天再教”的妥协心理,还有种“就知道他安分不了半点”的微妙得意。

    晏在舒得承认,她确实在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场合里想到了这浑蛋,也反复回味过他游刃有余招架女孩儿的样子,情绪复杂,突突乱跳的心脏压过了对现实的考量,究竟还是二十不到的年轻人,心思能深到哪里去,说要淡,一半是傲气,一半是意气,真的看不见摸不着了,那还是想。

    脑子里百转千回,全在这一秒的风光月色里,而晏在舒才稍稍起身,还没扭头呢,肩膀就被拍了一把。

    第54章 暗示

    好了, 这一拍,拍得晏在舒心里那些弯弯绕都灰飞烟灭——孟揭不可能干这事儿。

    “躲这儿干嘛呢?”

    是管煜。

    他端着一杯热水上来,搁躺椅边上, 悠悠哉哉地往另一边坐下:“闹死了下边, 还是你会找地方啊。”

    可能是察觉到晏在舒的呆怔, 管煜转过脑袋,又往自己身后看了两眼:“看什么呢,”他敲敲桌面,“如意宝茶, 喝不喝的?”

    晏在舒这才缓缓躺回去, 说不好心里什么滋味儿,但面上没露分毫:“你怎么上来了,下边有酒有歌还有姑娘,那不是你专场吗。”

    “有点良心吧妹妹, ”管煜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替你站一天岗了,盯着摄像机眼都不敢眨一下的,哪有劲儿撩妹啊。”

    晏在舒把茶杯揣手里,喝了一口, 有点儿纳闷:“这种场子还提供茶包的?”

    “来少了吧,”管煜把腿放下来,坐椅子边上, “跟经理打熟点, 要什么没有。”

    她慢慢地暖着手,觉得没那么冷了, 就想起件事:“今晚拍的素材都导出来了吗?”

    “那必须,我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要不现在看看?”

    管煜朝她弯弯手掌,掏出手机点开了几张照片,“这是不同机位的部分片段,时间紧,我手机上留的不多,现在机器和片子都在我车后备箱呢,明天就给你送过去。”

    晏在舒也坐起来,挨过去看他手机,逐条逐镜地看过之后,说:“帮我送碧湾去吧,明晚来啊,一起吃顿饭。”

    管煜明显愣一下:“吃饭?”

    晏在舒划着播放进度条,眼没抬:“嗯,怎么了,有事儿?”

    管煜一叠声应:“哦没没没,我都行,我不挑。”

    “那行,一会儿我再问问唐甘和方歧,”晏在舒看完了,把手机还回去,坐回自己的躺椅,屈起膝盖,“老地方?”

    “……叫谁来着?”

    “唐甘和方歧,”晏在舒狐疑地把他看一眼,“还是说你想喊上裴庭吗?”

    管煜若有所思地应她:“哦好……都行,我都行,我不挑。”

    说着话,玻璃门又嘎吱嘎吱地开了,灌得半醉的唐甘和她矜矜业业的大总管先后走出来,唐甘步子都打歪了,还在那一个劲儿问挑什么。

    “说明天晚上吃饭,”晏在舒看她那样儿,就过去搭了把手,直接给搀到自己这张椅上坐下了,热茶移过去,“有没空?”

    管煜也看唐甘,一边埋汰她喝那么急,一边目不转睛看她。

    方歧第一个举手:“我有。”

    “吃饭呐,”唐甘喝了茶才应,“我有……大把空,今后使劲儿约我,哪个局都别给我落下啊……”

    “这是喝大了。”

    晏在舒要脱针织衫,管煜手快,先把衣服脱了给披上去:“我送她回去吧,我没沾酒。”

    方歧松一口气,满头汗:“我跟你们一起走。”

    “行,路上有个照顾,”管煜一手搀着唐甘,一边看晏在舒,有点儿犹豫,“你跟这等会儿我,我送她回了再接你。”

    “不用,一来一回你不累吗,”晏在舒按着手机,给唐老爹发消息,边说,“唐老爹就在山顶,说把她送山顶就行。”

    “好,”管煜说,“那我先送她上去,你呢?”

    晏在舒摆摆手:“我自己走。”

    讲话的当口,唐甘忽然一阵干呕,整个人踉跄着往泳池边倒,幸好方歧手快,一把给捞住了,晏在舒的心思也跟着跑,两步过去给她顺顺背,问她吐不吐,唐甘含混地说着不解其意的话,看来是真醉了。

    晏在舒和方歧把她搀下楼,看他们挨个上车,这会儿也没什么独处的心思,划了遍手机,电量警告再次响起,她紧一紧衣襟,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在话剧大群里发了条消息。

    【有回程的朋友吗?】

    消息瞬间就湮没在各种互相乱甩的照片和表情包里。

    都玩儿嗨了。

    所以晏在舒只能自个儿往外走,场子外更热闹,左左右右都是烂醉如泥的客人,三五成群地呼喝着,网约车半天也不接单,她慢悠悠的,心情挺放松,一边走一边看沿途经过的出租车。

    都有客。

    她的手机屏幕持续亮着,等着前方20分钟的排队叫车者,期间回复过唐老爹发的视频,说成功接上小丫头片子了,她笑笑,然后在绕过一道弯时,手机就彻底黑屏。

    算了,离出租车停靠点也就一公里,下山再拦车吧。

    万家灯火躲在林叶里明明灭灭,耳边都是风揉动树叶的索索声,月亮像半张褪了色的贴纸,张在云边,照不清晏在舒的影子。一辆辆车络绎不绝地从山上下来,在晏在舒身边呼啸而过,有故意开窗搭讪的,有开出老远还朝她吹口哨的,晏在舒一概不理,而她还没走出这三四百米长的步行道,一道车灯从右往左扫过来,开得很慢,照得她前路亮堂堂。

    跟了有两三分钟。

    晏在舒以为又是一出拙劣的搭讪手法,一回头,白眼还没翻上去,就先看见亮着红光的“空车”牌子,松口气,伸手拦。

    这会儿风大,吹得晏在舒发尾呼啦啦拍着手臂,晏在舒一边出步行道,一边把脸颊边的头发丝儿捋 Ɩ 到耳后,目光还在注意山上有没有车下来,手刚摸上车门把手,后脑勺就僵了一下。

    是先被后座上那道人影吓一跳,紧跟着车里那人往前倾身,“啪”一下拉开车门,晏在舒下意识后退两步,惊魂未定地站在风里时,对上了孟揭悠哉的眼神。

    这地主爷侧着脑袋,也是一副从声色场里出来的松弛状态,微醺,懒筋重,手指头一下下点着膝盖,笑了声:“这么可怜。”

    ***

    晏在舒的手机差点儿当凶器甩出去。

    但山上的车还在陆续往下开,遥遥的,已经有四五道车灯扫过来,晏在舒一口气吊在嗓子口,跟孟揭在朔风里对上一眼,嗓子口有千百句话,今晚在楼顶泳池边无意识的等、和孟揭不开口的争锋、玻璃门开那一瞬间松动的弦和井喷式的想念,以及最后一拍肩的落差,全部揉在这一眼里。

    这一眼很倔。

    气势汹汹。

    孟揭什么都没看到,但他却像什么都猜到了。

    风扫着长发,车灯由暗转亮,她还带着凯瑟丽娜的妆,孟揭看着,微不可察叹口气,“车上有暖气,有热饮,”往她手机上又落一眼,“还有充电器,你是要顶着风走下山,还是我把你捎下去?”

    仿佛只是一场偶遇,仿佛半点儿都不干涉她做决定。

    当然上车。

    晏在舒就是想听这一句而已。

    而孟揭不但说,他还做。

    这当口,一辆车突然从弯道绕过来,还离得百八十米远呢,车先按得叭叭响,晏在舒余光里刚冒出车头的时候,孟揭探出上半身,把她一拉一拽,稳稳当当带进了车里。

    车内确实很暖。

    热饮也是她喜欢的红茶。

    装在纸杯里,暖她冰凉凉的右手。

    左手还拢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没放过。

    “路过?”

    “路过。”

    “这么巧。”

    “是挺巧。”

    几句不冷不热的对话之后,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过来,也是一副“刚看着不挺熟络吗,怎么一转眼这么生疏”的八卦眼神,晏在舒瞥过一眼,哼声:“骗谁。”

    孟揭还真没骗她,雍珩的局就在山顶,他从国剧院出来就上山了,但他也没如实告诉她,他在局里是怎么百无聊赖转着手机,是怎么在雍珩调侃的眼神里接了几杯酒,又是怎么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才在潮水一样的群消息里找到那一点破绽。

    对,晏在舒发在大群里那条消息,他看到了。他是投资方,小唐总是个体面人,怎么可能不拉他进群,就算是做样子,唐甘也会做得漂漂亮亮。

    晏在舒就更有意思了。

    “我骗不骗人你知道,你那条消息发给谁看,我也知道。”孟揭就这么回一句。

    树影里斑斑点点的远方灯火拉成了长线条,山道弯多,晏在舒身体轻微摇晃,两道弯道过后,就在失衡的瞬间挨到了他右手臂,之后就没挪位置。

    茶杯移过去,要他拿,手指勾过去,要他张手,嘴里还要问:“那你等了我多久?看了我多久?”

    孟揭才不会讲。

    他反问:“去哪儿?”

    晏在舒毫不犹豫答:“回家。”

    这句之后,孟揭就没再搭腔,晏在舒把手机充起电,屏幕亮起,有三四个未接来电,一个方歧的,一个管煜的,还有个陌生号码,她先给方歧回电话,那边过了三四声才答,方歧的声音有气无力,背景音一片嘈杂,有唐甘的胡咧咧和唐老爹的絮叨,晏在舒听出混乱,知道平安到家后也就挂了。

    第二个电话给管煜回,那边倒是接得很快,也安静,晏在舒先问:“你到家了?”

    “还没有。”

    晏在舒:“你没再上山吧?”

    “……没有。”

    孟揭这时把她整只手反握住,她看一眼,没在意:“那就行,我上车了。”

    管煜就没再问,没问她坐谁车,也没问那满场醉醺醺的同伴里她跟谁一起,特别有分寸,只说:“……注意安全喽。”

    “好,明天见。”

    “明晚见。”

    挂电话,横一眼过去:“干嘛?”

    孟揭没答,他垂着脑袋,专心致志在抚她的左手,顺着指缝,轻重不一地捏,在晏在舒要往回抽时,甚至两只手一起叠覆起来,罩住她的,“牵一下。”

    这么一说,晏在舒心就软了。

    看到他眼下几道血丝,被酒精烧红的颧骨,骨节透出来的粉,也就由他牵着,半杯热茶都不抵他用手捂上两分钟。

    出租车往碧湾方向开,晏在舒在车程后半段犯困,一闭一睁眼就到了家门口,困巴巴抬头的时候还挺意外的。

    孟揭竟然没把她带回环岛路。

    这人似乎把坏水都藏起来了,看着安分听话,还知道适时露一点关怀度在晏在舒那留好感,但晏在舒只敢信一半,醒过神后把手机一拔,干脆利落拉车门,“下次见。”

    “我明早八点的飞机。”

    车门已经开了,晏在舒一只脚踩地,风翻动着满墙三角梅,带落几片枯叶,磕磕哒哒地滚到晏在舒靴子边,她顿半秒,还是下了车,然后回头,笑:“那一路平安。”

    “两周后回来。”

    孟揭八风不动,手里握着她的包链,他没笑,一双眼睛笼在茶色的昏光里,一句话既像是要勾她,又像是要放她。

    这倒是跟之前当天来回的模式不同,晏在舒听着递到脸上的暗示,迎着他幽幽淡淡的目光,站直身,笑缓缓淡了,可手指头在车门缓缓摩挲了两下,松手,转身朝小门走。

    这回应给得再明显不过。

    身后“砰”地一响,孟揭拎着包,不紧不慢下车,站在晏在舒身后,抬手,在密码锁滴滴响两声后,先她一手推开了门。

    第55章 降服

    孟揭是奔着纯睡觉的心思留这里的。

    两周的空白期, 晏在舒想他的频率能有三天一次就不错了,在三个小时不到的独处时间里,比起上床, 他还是想在思想和情绪层面给晏在舒上点劲儿, 免得晏在舒真把他抛到脑后了。

    于是, 晏在舒坐在梳妆台前拆头发里的固定夹时,孟揭就坐沙发边,翻一翻她的作业,再看看她平板里的学习进度, 登上自己的奥新账号, 授权设备,下了几篇她现阶段能用上的材料,又莎莎莎地帮她罗列周、旬、月不同的学习内容,完全量身定做的进阶计划表, 这待遇哪儿都找不着。

    晏在舒不知道,她拆发夹拆得心烦意乱。

    因为发型复杂的缘故,妆造老师一要发型稳固,二要发型顺亮,当时不知道塞了多少一字夹进来, 外边看不出来,密密麻麻的发夹全在发丝里藏着,拆到晏在舒觉得自个儿成了只刺猬, 她刚拆一个, 发夹就在她头顶下一窝崽出来。

    第三次用力扯头发时,镜子里进来个人, 晏在舒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腰部。

    孟揭的动作柔而稳,三两下就弄明白了这东西的原理, 一枚枚拆得有条不紊,晏在舒顿了三两秒,也就让他拆了,俩人全程不需要一句话,一个站一个坐,他拆他的发夹,她玩她的手机,直到一字夹在桌上垒成小山,孟揭的手从后边探过来,托住她下巴,抬起。

    手机“咔嚓”地锁了屏。

    镜子里映出晏在舒的脸,那只手的动作由托着转为三只手指的掐拿,带着她的下颌轻轻转动,晏在舒的正侧脸各个角度都在镜子里一览无余。

    这动作带着点不动声色的亵玩,晏在舒看不到孟揭的脸,但几乎能感觉到他专注的眼神,和逐渐升高的体温。

    而他偏偏很克制。

    停了一会儿之后,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就转过了身。

    真就走了,回他的小沙发里继续倒腾她的作业和平板了。

    奇怪。

    在晏在舒的认知里,孟揭是个相当重欲的人,他胸膛里可能套着一只大锁,里边锁着只会吞肉嚼骨的怪东西,每当他拽领带,他脱T恤,他一颗颗解衬衫扣子,或者他安安静静望向她的片刻,晏在舒仿佛都能听到那只怪东西跺着他胸口,一点点碾破血肉走出来。

    那应该是孟揭最性感的时候。

    晏在舒尝过那种天雷地火式的,对现在这种反常的平淡就有种破坏欲。

    心思也坏起来了。

    晏在舒松了松头发,背对着他,开始脱束腰,束腰的细绳像长靴的鞋带,得一条条解,一点点松,晏在舒就先摁开了内衣扣,指头勾着,沿着大腿侧轻轻滑到地上,瞬间觉得呼吸都轻了下来,她顺带拢了一把头发,散到身后去。

    孟揭的注意力是从她反手解内衣时转过来的。

    在她的内衣贴着大腿无声滑落在地的时候,他转着笔的手停了。

    在她低着头,慢吞吞一根根松绳子的时候,他把课本合上。

    在她的束腰松了两厘米,露出肩骨下鱼骨样的红色压痕的时候,孟揭一只手从她背后托住束腰,一只手把她翻转过来。

    “不想睡了吗?”

    “你不想睡吗?”

    晏在舒反问他,眼神毫不避讳,呵出的气儿全往他喉结烧。

    孟揭就笑了,贴她后腰的手往前一使劲儿,逼近她:“我想睡,是想盖一张被子安安静静的那种睡。”

    “玩纯爱的?”

    “除了做/爱,我们还有别的事可以做。”

    “这真不像你说出来的话,有的人发着烧,都要问我愿不愿意发生亲密关系呢。”

    “那我重新问你,愿不愿意抛掉身体关系,谈点别的?”

    “你要谈什么?”

    孟揭静了三四秒:“会不会想我?”

    晏在舒手掌抚着他侧颈,笑着:“不合适吧,都要分了。”

    “妨不妨碍想我?”孟揭罩着她束腰的手突然往上一推。

    几乎是同时,晏在舒就感觉到心口的肉跳了两下,被推高了,兔子一样,从胸膛直跳到孟揭眼里,他难得露出了嬉皮笑脸的坏劲儿,而晏在舒从脸颊到脖颈全烧红了,她捂着胸,“流氓。”

    “会不会想我?”他还在问,但现在好像没想听回答了,只是就着这个问题,看她被束腰推起来的地方,那是被挤得可怜巴巴的,颤巍巍的,沾着他味道的……

    晏在舒没想让他占尽上风,捂胸的手伸向他肩膀,把他往梳妆台上一推,让孟揭坐在了台面上,随后站到他双膝之间,敛了笑,竖起眉毛,“瞧瞧,你火气这么大,就像一只黄蜂。”

    这是《驯悍记》的台词,她讲的是男主角彼特鲁乔的,孟揭陪她对过词儿,他过目不忘,以一种“你喜欢玩儿这种”的眼神看了两眼后,从容地接了招:“我如果是黄蜂,请留心我的刺。”

    晏在舒的手开始游移向下:“那我就把你的刺拔下。”

    孟揭:“你知道我的刺在什么地方吗?”

    晏在舒呼吸放轻,神情专注:“谁不知道黄蜂刺在什么地方呢,在尾巴上。”

    操了。

    孟揭额头青筋猛一跳。

    他永远不知道这姑娘能有多爱玩。

    “在舌头上。”

    孟揭的声音已经哑了,晏在舒能听到,但她没看到孟揭耳根升起来的红,她专注又笨拙地做着这件从没做过的事儿,最后觉得束腰碍事儿,干脆一把扯掉了,蹲在梳妆台前,抬头看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在谁的舌头上?”

    在谁的舌头上?

    孟揭整个腰眼都酸麻,一把将她拉起来,他不想让她做这种事儿。

    晏在舒没了支撑,手绕过他侧边,一下子撑在了梳妆台上,是个半抱的姿势,可刚稳不到半秒,后颈就被握着站正了。

    孟揭的吻来得又疾又重,半分钟过后,才揉着她湿漉漉的嘴唇,把拇指卡进去:“在你的舌头上,因为你话里带刺。”

    晏在舒气息不稳,但眼里的劲儿半分不输,他握着她脖颈,她就握着他尾巴,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居心不良的蛊惑,把台词说得又缓又热:“把我的舌头带在你尾巴上吗?别走……”

    服了。

    孟揭捞起她,“砰”地跌进了沙发里,单臂撑起来,丁点儿耐心都没有,目光灼灼地逼视她,两人额抵着额,同时缓出一口气,之后就是热烈的缠吻。

    他想岔了,对晏在舒,上什么思想和情绪上的劲儿都没用,她就吃这一套。

    现在孟揭不问她想不想他了,比起口头上的应答,不如让她从皮到骨地牢记,晏在舒手腕被摁着压在身侧,又压到他心口,挨着他滚雷似的心跳,眼神里的倔逐渐涣散,变成了另一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她很喜欢他这样。

    甚至发出了闷哼,啜泣似的。

    于是孟揭把她反过来,抱进怀里,鱼骨样的红色纹路还在,他沿着那些印痕游走,告诉她:“如果我的电话打不通,就拨给你手机里的‘新男朋友’,是一串紧急通讯号码,拨通后转9527,不管我在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到我。”

    晏在舒汗津津的额头抵着他的:“新男朋友有没有旧的好?”

    “看你喜欢哪一款。”

    “我念旧,”她凑前,够到孟揭的嘴唇,“我会想旧男朋友……可能会比他少一点。”

    孟揭把她提起往下按,在她肩膀颤抖时,说。

    “想着就行了。”

    多少都行,想着就可以。

    ***

    天刚亮,六点来钟,庭院里浮着一层冷雾,天穹是阴阴的青蟹壳色,晏在舒才睡,孟揭就叫了车,他八点的飞机,得回去拿电脑,走前仍旧把晏在舒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挑了两件她的卫衣和外套,卫衣穿身上,外套搭手边,最后看了眼埋在被子里的半颗脑袋,走了。

    晏在舒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张软而滑腻的绸布,在孟揭的摆布下荡出浪,然后湿漉漉地贴在床上,昏睡。

    天气预报显示,未来一周海市都将受到西伯利亚寒流影响,温度持续降低,早晚温差加大,星期一就在湿雾和细雨里来了,晏在舒演的那出话剧有不少同学去看,在学校里掀起了一阵讨论潮,多数讨论的是“凯瑟丽娜”和“彼特鲁乔”这两个经典角色延伸出来的思想碰撞。

    好事儿。

    但也有人是冲着扮演者来。

    周一开始,就有男生在课后“偶遇”她,向她“问路”,甚至给她桌上放饮料和小礼物。其中也有女生,女生是冲着她开场那段表演来的,说她身上那股劲儿一看就看不上男的,女生就内敛许多,大多还是先交流交流莎士比亚或者黑塞之类。

    随着天气渐凉,随着期末考核临近,晏在舒干脆直白地拒绝了几个男生,又把微信开启了单向添加好友模式之后,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就散了大半。

    晏在舒很难追。

    逐渐地,学校里就有这么个风声传出来。

    也有真不死心的,不信她就没下过凡,没谈过恋爱,钻营来研究去,问到了晏在舒高中同学那里,于是一段模糊不清的恋爱关系就漏出来了。

    有说她和孟揭青梅竹马,高中就在一起,感情稳定,家里都通过气的。

    也有说他俩根本没在同一个场合里露过面,什么同学聚会了,什么酒局饭局了,都没见过,一看就是道听途说来的八卦。

    也有说他俩真在一起过,但是孟揭是个学术咖,忽视了晏在舒的感情需求,很早就分手了。

    众说纷纭。

    但大多人还是止步于孟揭这两个字。

    首先歇气儿的是物理系本系的学生,学物理的,哪个没在期刊杂志和学联网站上看过孟揭的名字,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超常班里的顶梁柱,是奥新斥巨资留下来的高精尖人才,家底厚,学术强,高又帅,身板特别勾人,学校里甚至小范围地流传了一张他坐在驾驶座等人的照片,应该是哪天接晏在舒的时候被偷拍的,直接被po在告白墙上。

    黑天,渣像素,架不住那侧脸轮廓招人,他单手搭着方向盘,垂头在看手机,另一只手手指间有一道细长的烟雾。

    评论区被顶到第一的是:【这款是我天菜来的。那天我在A区路口等朋友二十分钟,他在那也等二十分钟,绝了,拍照手都咔咔抖。】

    底下评论:【见证帅哥被降服的二十分钟,看了等于在了。】

    评论2:【谁把这种角色磨成这样,看这一脸不耐烦又硬要等的架势,竟然有点子爽到。】

    评论3:【谁不想降一降这种绝色TT。】

    热闹到第二天就被一则期末考试安排打散了。

    这些事情都影响不到晏在舒。

    她最近忙到飞起。

    要准备两场考试,一场是专业课期末考,一场是综合考;还要抽时间把话剧演出的视频做出来;雪场也给她发来开板时间提醒了。

    搁在从前,晏在舒不会这么拼,她一贯是万事尽力,但结果随缘的这么个性格,跟孟揭的关系波动还是在这儿起到了一个推动效果。

    要是让这地主爷知道,她又提分手,又要在长辈层面断关系,结果自己的翅膀没硬两分,本事没涨两成,事事没做出个样子来,那多丢面儿。

    地主爷又该笑嘻嘻地耍她一手黑吃黑了。

    孟揭最近也跟她联系得很少,他那边忙得很,消息都得延迟回复,有也是临睡前给她打个十来分钟的电话,他们不聊他的工作,也不聊他那边明显的时差,讲讲院子里的花,讲她准备选的课题小组,晏在舒问他泳池的水什么时候换。

    对,她偶尔还是住在环岛路。

    因为孟揭电脑配置高,晏在舒真金白银砸进去的设备,不如他们搞科研的自个儿捣鼓出来的,她在这里剪话剧演出那晚拍出来的视频,还可以用孟揭的电脑连奥新内网打磨自己的期末论文。

    他的电脑密码是临走时写在晏在舒手机里的。

    晏在舒说他心思很黑,人都要走了,还要设张她拒绝不了的网让她心甘情愿往里走,她说要淡,他就反而借着这机会,暗渡陈仓是一点儿没落下——

    孟揭说她忙起来就会啃三明治,吃冻莓果,然后吞那种快手的燕麦粥,所以两周的餐都让他提前订完了,私房菜,花样多还合她胃口,连带唐甘的份儿都没落下。

    岛台上的花瓶常看常新,每一天都是绣球,各色绣球。

    她生理期临近了,储物柜里就会多出各种暖身茶。

    晏在舒是不吃这种细水长流的小手段的,孟揭的性格,也做不出自己买花送小温暖这种事儿,他俩都嫌膈应嫌肉麻,但偏偏是他不在身边的空白期,偏偏是这种提前布局的网,让她感觉不到“淡关系”后的落差,而这人就算走了,也要在她生活里找足存在感的作派真是……

    是挺老手了。

    她这么发过去一道消息,孟揭半小时后才回:【新男朋友怎样,要不要试试这款?】

    晏在舒笑着要回消息,手机又切进来一个电话,她接起来,对面是裴庭的声音。

    “你得救救我。”

    第56章 起伏

    晏在舒有过一段很调皮的时候。

    约莫十年前。

    那年冬天格外冷, 记忆里的天永远是黑压压的,那些乌云盘桓不散,仿佛凝成了厚厚的一层盔壳罩在海市上空, 隔开了日光, 助长了风的威势。晏在舒嘛, 小孩儿,胸口揣的是热滚石,脚下踏的是风火轮,哪里怕这点儿冷, 成天在家里上蹿下跳, 不多会儿秋衣毛衣都被汗浸湿,一天三四趟地换,衣服换多了,她在家里也呆腻了, 抱着小火车往院子里走。

    院里地砖干干净净,她就把小火车放地上,把砖石间的缝隙当轨道,“吭哧吭哧”地推着车往前跑,一路跑出了青砖路, 跑到了草地上,看到泳池里结了一层的冰。

    边上架着临时拖来的篱笆。

    而越是防范重重,晏在舒这种小炮仗, 就越想往里一探究竟, 又用后背顶着篱笆,卯着劲儿, 愣是一点点地顶开了一道缝隙。

    之后就是小火车的冰面历险记,和小炮仗胆大包天的冰面滑行。

    那会儿家里在宴客, 屋里热热闹闹,阿姨在二楼,刚刚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没有人注意到泳池里“咚”的一声裂冰响,也没有人看到晏在舒艰难拍动的手脚,是裴庭拖着一根抄网,往她手里使劲捅咕,边拖边嗷嗷大哭喊妈妈,这才惊动了屋里的大人。

    晏在舒总是记得那年冬天的深灰色天空,也记得水里一串儿往上涌的泡泡,当然也不忘裴小胖那一拖的恩。

    从霓虹林立的钢铁森林里穿梭而过,一路飙到东城,车灯大开,一截截地撞开了环山的暮色,晏在舒开得比那回跟裴庭跑山时还快,一路漂弯上山,心率飙到160,冲过半山腰的观赛台,直到车轮曳过山顶一片灯火通明的屋子,猛一记刹车,她整个人因为惯性往前晃了一下,没在意,一下车就往门里走。

    山顶这片三四栋连排的屋子早先是一户私宅,沿着山壁高低参差地建起,这几年改成了会所,入场卡得不算严,认车认脸也认衣冠,晏在舒把车钥匙给了门童,凭着一张“你客客气气放我进,我就安安分分当个客人”的脸,畅通无阻进了门,然后一边给唐甘电话,一边往电梯口走。

    这些场子唐甘熟。

    她在电话里说:“别走大堂里的电梯,那都是给正经人走的,裴庭那种,你得从电梯边的侧门出去,沿着泳池边往下走,看到一座喷泉没?对……再往下就对了,有事儿喊我啊,我一会儿跟那边经理打个招呼。”

    晏在舒应声好,随后出了这栋楼,左右都是夹道冷风,早些时候出门急,她连件外套都没带,在室外冻得一阵阵抖,心口那股火撑着,拐下了楼跟楼之间衔接的长阶,刚刚看到喷泉,就看到那扇形水幕前坐着个人。

    来的路上晏在舒都想好了,要裴庭真断了胳膊折了腿,她也就半句风凉话不说,该送医院送医院,该找回场子就找回场子,但要是裴庭拿她耍着玩儿,他们兄妹今天总得折一个在这儿。

    但是没想到。

    没想过会看到一个丧成这样的裴庭。

    那骄傲的花孔雀弯着颈,垂着脑袋,像被薅光了毛,光秃秃地暴露在月光下,看得晏在舒脚步都放慢了,唯恐惊得他遁进那树影阴翳里。

    而裴庭听见响,慢吞吞回首,看见一个衣着单薄行色匆匆的晏在舒,扯了个苦巴巴的笑。

    “你真来啊。”

    ***

    晏在舒是脾气第一刁,心肠第一软。

    十分钟后,包厢里,两杯热水在桌前腾着热气,晏在舒“啪啪”地打开了全屋灯,左右霎时间亮堂起来,她看着,满意了,裹着张毯子往沙发里一坐:“说吧,是大姨削你了,还是阿嬷抽你了?”

    裴庭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儿,坐在桌边连魂都没回来。

    晏在舒摸出手机,随意摆弄了几下,淡声说:“那是阿嬷把你踢出信托受益人了?还是公司倒闭了?”

    裴庭仍旧没回。

    晏在舒慢悠悠划着手机照片,把双腿一叠:“要为着情情爱爱这么幅样子,那就过了啊。”

    “你都知道,你还要问。”嘶哑的一声回。

    晏在舒收手机,正正经经往他脸上落一眼:“如菁回来的事我知道,她现今做什么我也知道,但恕我直言,这些事儿,打你自己玩砸那层关系之后,你就没有过问的资格了,当初作天作地,现在这副样子给谁看?”

    “那她跟雍珩的事你知道吗?”

    晏在舒明显愣一下,脱口问:“你们这档子事,跟雍小叔有什么关系。”

    裴庭终于回视,目光挺沉的,像是终于想起来他们这团层层叠叠的关系网,前一刻的颓丧都转变成这一刻的质问:“你跟孟揭谈着,孟揭跟雍珩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事你不知道?”

    一些从未联想过的琐碎细节随着这句话,从记忆里一一析出来。

    “小叔给看了学校,他让我学画,可我是学新闻的啊,除了嫌疑人画像,别的什么也不会。”

    “小叔说我洗完头像黑煤球,黑煤球是什么你知道吗晏晏,我刚刚查了一下,我劝你不要去看。”

    “小叔说不能拒绝信托收益权,他骗人,律师明明说可以。”

    “有一天撞见他在买唇膏,没想到他喜欢那种卡通图案的,小叔有颗粉红少女心。”

    脑子在反应,神情也一点点凝起来,而这时门口适时的一道敲门声,打断了他俩微妙的对视,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把两份面端到桌上,“您的面,这边上齐了,如果还有需要请按铃。”

    滚轮骨碌碌地碾过地毯,一串闷响过后,包厢门再度关紧,晏在舒捋了下耳发站起来,已经从先前的震惊状态抽出来了,摊一下手:“先不说你这是不是主观臆断,就算是,他们一没有亲缘关系,二没碍着你们任何人。”

    “你们走得近,我就问你一句,她对雍珩有没有那意思?”

    “我们走得近,所以我不会给你透露半点儿。”

    “我是你哥!”

    “那也得排姐妹后边。”

    “那你不想害她吧,雍珩怎么能行!雍珩是什么玩意儿你知道?”

    “我不知道,”晏在舒笑得挺淡,“但你做的烂事我每一桩都清楚。”

    裴庭胸口一起一伏,眼里的火星都要呲出来了,晏在舒半点儿不怵,坐桌前,挑了几筷子面,刚吃没两口,边上椅子一沉,裴庭也闷不吭声拿起了筷子。

    这阵仗,少说也得有一两天没吃过东西,晏在舒不饿,喝了点儿汤暖过身子之后就停了筷,一边转着桌上的小摆件,一边看着裴庭:“别管那些事了,这种事就是单行道,你再跑,还能跑回十九岁吗。”

    裴庭几口吃完了面,擦着嘴不搭理她。

    晏在舒就戳他一下:“我这有几桩好事,你跟不跟?”

    “想通了要跟我一起拍电影?”裴庭终于正眼看她。

    “不是,”晏在舒再戳一下,闲聊似的,“我们月中排的话剧,你看了吧?”

    “嗯,也就凑活吧,”裴庭在那猛拍铃,再要了两碗面,“布景灯光挺好,挺有那意境的。”

    “你不说演得好,排得好?”

    “你还想让我夸你?”

    “夸不夸。”

    “好好好,排得确实可以,挺下心思的,后续反响也不错,你们投资方嘴都快笑裂了吧?”

    “他又不是你。”晏在舒说一句,转正题,“那后续巡演能不能用你们公司合作的剧院,不用你们演员,只要在巡演城市排得了场子就行,收益抽成就照合同走。”

    “你还演啊?”裴庭问。

    “不是,有别的演员,照这模式和剧本巡演,当时跟唐甘谈定了的,”晏在舒解释,“巡演所得的百分之七十,进唐家公司挂名的社会福利机构,同理宣发这些事儿,都由她包了。剩余的百分之三十,作后续巡演的资金。”

    “……你就白搞?”

    “你管呢,我就问你一句,你能不能做?”

    能啊。这种账裴庭门儿清,晏在舒就算亏到姥姥家,他也赔不了半点,连宣发都不用管,没接过这么省心的活儿,他现在终于直了身,带回了裴总的气势,“我得问清楚,话剧投资方是哪家公司,你这样搞,有没有合同纠纷的?”

    晏在舒沉默片刻:“没有,合同内容只包含当场话剧。”

    裴庭皱下眉,觉得不应该:“你们那话剧,也投了不少吧,两百个?”

    “……五百。”

    “哪个大傻子,”裴庭惊了,“扔了五百万就听一场响,之后巡演的收益和网络播放版权都不要了?”

    晏在舒闭下眼:“……你能不能做?”

    裴庭是挺动心的,侧眼睨她,“你先说你心里还猫着什么坏。”

    是还有两件事,晏在舒盘算很久了。

    “我手头有个纪录片拍摄计划,但自己筹不到这么多资金,”十八岁之后,晏在舒就没管家里要过钱,她的学费都是从往年的赛事奖金里拿的,而这部分私房钱在弃养犬收容所和前一部纪录片上消耗得所剩无几,所以这确实是实话,她问裴庭,“你投不投?”

    “你要多少?”

    “回头我发计划书和立项申请给你,那些龙标和审查你得包办。”大二之后,她的时间就没那么充裕了,得把琐碎费时的事儿都摊出去才行。

    裴庭一口应下:“行,专业的事儿你找我。”

    “还有件事,Take a nap,我要申报奥灵冬日电影节,”晏在舒把手里的摆件端端正正放好,仿佛前两件都是铺垫,都是逐步推动的计划,她轻轻笑,“我想看看这片子能走多远。”

    ***

    裴庭的动作很快。

    海市的阴雨连绵十日后,厚云 Ɩ 层里终于绽出几束晴光,裴庭就已经和唐甘敲定第二场巡演的城市和剧场了,他俩还在磨一些细节,晏在舒不管这事儿,她只是搭座桥。

    傍晚时分,云轻了,天也阔了,好多影子斑斑点点地跳到晏在舒肩身,她喂过了流浪猫,慢悠悠起身,拎着一只包,走在初晴的校道里。

    专业课考核已经结束,没意外,晏在舒仍旧是断层第一,距离综合考核还有五天,她申请的课题小组也出名单了,老徐最近看她倒是不叹气,而是以一种“就知道你们姓晏的一门犟种”的眼神,让她做好一块白板一杯水过三年的准备,晏在舒挺从容的。

    手机消息一直来。

    今天是孟老爷子出院的日子,他这会儿才告知亲眷好友,孟三叔也早早打电话让她来今晚的这场家宴,晏在舒以期末考试为由婉拒了,甚至她昨天就去见了孟老爷子,把新下载的评书导进播放器里,陪着老人家聊了个把小时,推着他在医院里走了两圈儿,中途对跟孟揭相关的话题冷淡得很,表现出了某种“欲言又止”的回避态度。

    孟老爷子多少也懂了。

    老人家身体渐好,没了手术刚结束那会儿的孱弱虚颓,精神上也跟着振作,那点儿隐秘且毫无道理的隔代执念当然就淡了,跟她谈学业,谈从网络上看到的话剧,谈最近收的一本字帖,云淡风轻。

    不知道孟老爷子对下说过什么,晏在舒这一天接到过四个来自孟家长辈的询问,大抵是打着关心身体的旗号旁敲侧击问她和孟揭的近况,她都同样以一种明显的回避态度应对。

    逐渐地,过问的人就少了。

    刚出校门,晏在舒就看到了裴庭那辆商务车,他是来接她去见一个电影评选人的,说晏在舒学生气重,要多接触接触社会层面的信息,免得来日入了行被人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

    晏在舒嫌他烦,戴上耳机开始补觉,最近考试多,她睡得总不够。

    一路晃荡到酒店门口,车门缓缓打开,晏在舒把耳机拉到脖颈松松搭着,刚要下车,袖管就被拽了一把,裴庭瞠目结舌望着她。

    “你跟孟揭,分了?”

    第57章 分手

    可能是刚眯了会儿的缘故, 此刻脑子不算太清醒,这问题让晏在舒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酒店门口车来车往,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在玻璃门里, 各色语言和人种在这里碰撞交汇, 像透明薄袋里的漂亮小金鱼, 门童迎出来了,一声“女士晚上好”,把晏在舒叫回了现实。

    她揉揉眼睛,“晚上好。”

    随后下车, 回裴庭, “你道听途说的消息不少。”

    “真分假分?你俩好上也没多久吧?不对,你俩睡上也没多久吧,过年那会儿你还没正眼看他呢,怎么, 是不是觉得姓孟的一个赛一个衣冠禽兽,看着人高马大,心里全是坏水,仗着学问把人唬得一套一套的,我跟你说分了就对了。”

    裴庭也不解释他那消息打哪儿来, 一路跟在晏在舒后边叨叨叨,她把手揣着口袋,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裴庭这段时间情场失意, 就热衷于看乐子,等进了电梯, 周旁没人,又搭着晏在舒肩膀, 凑近了耳朵,比手画脚地说着。

    “孟家水深着呢,不像咱家干净,别的不说,孟非石年轻时的花边新闻还少?孟介朴没入仕的时候也是年轻气盛,插足Charlie跟他哥的感情,那上位手段也不干净,现在不也……”

    晏在舒终于一指怼到他脑门,打断了裴庭,忍无可忍地说:“你几岁啊?当年的前因后果你都清楚吗?媒体人不是最忌讳捕风捉影,你怎么活到今天的?”

    裴庭被戳得疼死:“谁忌讳啊,我们最擅长捕风捉影,一点儿风就要掀起浪,不然全公司上上下下几百个员工喝西北风?”

    他心里很不痛快,不但是被打断表达欲的不爽,还有种自作多情以为终于能跟她是同个阵营,结果对方根本不想接这茬儿的不爽。

    电梯抵达楼层,服务生在电梯口问好,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等走过了三四道紧闭的包厢门,晏在舒才停下,把裴庭手臂一拽:“浪大船会翻的,你看清楚谁在掌舵。”

    裴庭听着,那股逆反心理也被逼出来了,眼里带着点儿罕见的疯劲,嗤了一声:“所以说你还是个学生,孟介朴是能耐,但他能不能上青云那还得两说,他上去了,海市的班子得跟着走,到时候这天就得翻,他没上,几十年钻营化飞灰,到时候大家当面都说好听的,私底下谁能不嘲他一句。”

    晏在舒手上使劲,把他往过拽一把:“这事你能想得到,他们只会想得比你更远更透,而你,嘴上把好门,别给自己招事儿。”

    裴庭定定看她半晌,他这会儿的状态不太像哥,像狼群里刚刚露出獠牙的小辈,轻浮,狂妄,目中无人,眼里都是对血肉的渴望,而随着走廊尽头的脚步声缓慢靠近,两人同时垂了下眼,那股近乎对峙的紧张气氛忽然松下来了。

    裴庭笑一下,没心没肺地勾住了晏在舒肩膀,往前走:“我也就跟你吐吐槽,我还能怎样,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了?咱们讲的不还是……哦,分手吗,分得好啊。”

    “手。”

    “搭一下。”

    “裴庭。”

    “搭一下嘛。”

    “……不是,你是不是走过了?”

    ***

    包厢里安安静静,裴庭约的那位“行业大佬”没到,裴庭捻着根烟,站在包厢外阳台来来回回走着打电话,绿茶热雾缓缓升腾,晏在舒伸手挥一下。

    “上来了,”裴庭一屁股坐下来,“说是刚路上堵车。”

    这话谁信,摆明了和稀泥,晏在舒撂他一眼:“你这面子也不行啊。”

    裴庭指一下她,而这时候,门外一阵轻声细语,接着那门把手咔哒一转,两三个人从外边进来了,打头那个穿件黑色棒球服,寸头,宽肩,高个,小麦肤色,五官不算精致的,却很耐看,一进门就跟裴庭碰肩,裴庭笑他最近上哪儿晒那么黑,他说打球去了,哪天过两招。

    一来一回带得包厢里的气氛就热起来了,裴庭没忘正事儿,绕到晏在舒椅子后边,拍一记椅背,还没介绍,那人就瞥一道眼过来,目光有细微的转变,仿佛一进门就已经注意到了她,但没惊动,而要等到跟裴庭叙过一番后,才要留出十足十的专注度给她,问出第一句。

    “我是不是见过你?”

    话出,晏在舒和裴庭都抬头,她笑了笑:“很多人都这么说,不稀奇。”

    但他第二句紧接着反驳了自己,也化掉了晏在舒话里很淡的拒绝此类搭讪的意思,说:“应该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作品。”

    晏在舒怔半秒,眼里的懒散开始一点点凝起来,想着到底在哪里跟这人打过交道呢。

    对方却在这时朝她伸手:“晏小姐,幸会,我是辛鸣。”

    ***

    这圈子真小。

    兜兜转转都是熟人。

    先前管煜说有个姓辛的朋友托他牵线搭桥,要买晏在舒的片子,晏在舒没搭理,绕了一圈,这部片子还是到了他手里。

    “这事儿管煜竟然没跟我通气,”裴庭坐中间,招呼着开酒,挑了两支威士忌,用筷子转着杯里的冰球,又叫服务生再泡一壶红茶来,忙忙叨叨一串话后,又笑,“了不得,这就是人家常常讲的缘分了。”

    晏在舒在桌下碰他一脚:“之前确实没有想把作品推到公众前的意思,所以跟管煜那儿也没松口。”

    这么一句解释的话说出来后,辛鸣倒是也不在意,他接服务生端来的托盘,抬手冲起茶来,“好作品要讲时机的。”

    “哟,你这手法可以啊。”裴庭把酒挪过去。

    同时,一杯红茶擦着玻璃冰杯,平稳地停在晏在舒跟前,茶汤清亮,茶香浓醇,她接过来:“辛先生觉得奥灵冬日电影节是好时机吗?”

    裴庭飞快看她一眼,心里特埋汰,跟在后边解释:“她那意思是说,她一新人,没过往作品也没曝光度,该往哪个竞赛单元报。”

    辛鸣往椅背一靠,这人虽然看着花,但一双眼睛是挺亮挺清的,说:“主叙事的纪录片这几年不多见,看你想走稳妥的路子,还是想搏一把。”

    “稳一稳。”

    “搏一把。”

    兄妹俩的声音同时响,裴庭横她一眼,“在这事儿上我是你老板。”

    “合伙人。”晏在舒纠正。

    “合伙人,兼老板。”裴庭不输气势。

    “行了行了,”辛鸣笑得微微弓背,“我得先看看片子,”话锋一转,“你还在读书?”

    “大二。”晏在舒答。

    “学什么?”

    “物理。”

    “物理要学明白,得花不少精力,听裴庭说你还有拍片子的意向,忙得过来?”

    “忙不过来,”晏在舒实话实说,“所以拍摄计划定在明年暑假。”

    裴庭这时插一嘴:“题材方面有点问题,之后我们再细聊。”

    辛鸣摸到了点意思:“有争议?”

    裴庭摆摆手,算是应了。

    辛鸣反倒没那么重的顾虑,“有些话题你们不揭,就没人敢揭了,”末了补一句,“也有不少评选人喜欢这类有争议的作品。”

    之后服务生上了菜,三人说了些《Take a nap》母片和龙标之类的细节,第一次见面,大家都没聊太深,但辛鸣对晏在舒的兴趣是一直摆在明面上的,他性格开放,常年都在世界各地跑,当过一段时间飞行员,还教过个把月潜水,跟晏在舒聊了很多天南海北的内容,乃至于到饭局结束之后,裴庭都挺纳闷儿:“搞得跟公款带你玩儿一样。”

    辛鸣刚走,兄妹俩站在酒店门口,裴庭敲了根烟,晏在舒淡淡落一眼,他就连打火机也不敢摸,欲盖弥彰地接着说。

    “辛鸣吧,我跟他认识挺多年,他家里以前是干船业的,海市发家的,早些年搞船业的哪个不自己偷着跑船,后来据说被同行捅了刀子,漏了把柄出来。那会儿是孟非石管着商会,几乎是联合海关分署和出入境,还有其他船业大亨,杀鸡儆猴懂吧,就这么把辛家杀出去了。但人到底是有点家底,脑子也灵,在国外混起来了,换了一套王法,也风生水起的,发展了这么五六十年,洗得干干净净,游子开始思归了。”

    晏在舒消化着这些消息:“辛鸣算是回来探路的?”

    “他爹生得多,他又不服管,家里生意哪儿轮得上他。不瞒你说,我第一次遇见他,就撞见他被那种路边上扮惨骗钱的小姑娘坑,小姑娘骗完跑了,他也不气,蹲马路牙子边一口口吃酱瓜,我觉得这兄弟挺有意思,问他怎么不追,他说他那天生日,人小姑娘给他唱了首歌,他觉得两百欧挺值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半年后我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裴庭也好笑,“他说圣诞节才是他生日。”

    晏在舒也笑。

    “你说他不着调吧,但人家电影方面确实靠谱,审美确实独到,是各个电影节的常驻评选人,”裴庭咬着烟,“你知道行内有专门负责电影宣发的公司吗,电影节开始前就开始天天逮着这些评选人,该送电影周边送电影周边,该请吃饭请吃饭,都已经成套体系了,你别拿劲儿知道吧,别犯你们那种没遭过社会毒打的牛劲儿,奥灵冬日电影节虽然不是内推机制,但有个人能带你进场,你才有上斗兽台的资格。”

    晏在舒点一下脑袋:“知道,再考虑考虑。”

    裴庭那边打电话给司机,晏在舒看着他的侧脸,目光从他手背移到他贴耳的手机上,这会儿,脑子才跟着想起谈事期间震过两次的手机,后知后觉翻出来,滑屏。

    两条未读消息明晃晃亮在屏幕上,从晏在舒眼底那层光膜里映出来。

    指腹开始发烫。

    点击屏幕的速度和力道都变了,她连消息都没看全,迅速切到通讯界面,噼里啪啦按了一串数字,而后把手机搁耳朵边,在电话拨通前,指甲无意识地扣住了指腹。

    一道嘟声后,那边就接了,听筒里安安静静,只有一道缓慢低沉的呼吸,晏在舒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孟揭留给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在上周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我要进实验室了,全封闭,5-7天,出来联系你。】

    晏在舒没回他那句话,但她在聊天框里发了一串图,有花房里蔫掉的蔷薇,有一本俄文手作的封面,有她随手画的一幅画,有她连续两周满满当当的健身闭环,还有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要么嫌他家居审美单调,要么说那天去看的ali wong特别好,零零散散的,没有规律,有的在午夜,有的在清晨,有的在天黑前的蓝调时刻,好像都是随手那么一发。

    时隔近一周,这些零散的片段才被两条来自对方的消息顶上去。

    一条在一小时前:【我落地了。】

    另一条是十分钟前:【定位给我。】

    一想到这个消失一周的人,此时此刻,可能就在一个小时车程范围的某个地方,指腹上的温度就开始往胸口烧,伴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

    “你到哪儿了?”一个深呼吸后,晏在舒先问,可没等他答,晏在舒抬手腕看了眼时间,“回过家了吗?孟爷爷今天出院。”

    “回过,”孟揭周遭没有杂音,像在某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你还在万源?”

    晏在舒错愕:“你怎么知道?”

    这时候,裴庭的车也来了,他招呼她上车,晏在舒往侧边踱两步,摆手说,“你自己回去。”

    “你不走啊?”

    “有事。”

    “哟,刚分手,约新人?”

    “你管呢,赶紧走,别碍事。”

    已经不耐烦了,裴庭一叠声说好好好,跟着上了商务车,缓慢驶离了酒店。

    手机里的回话这才慢悠悠响起,“你的行程我不知道,裴庭的行程很好查。”

    孟揭那里忽然响起道车辆发动声,晏在舒怔神,一边反应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一边辨析那道隐约嗡鸣的车声,人还没从他突然归国的消息里醒过神来,一颗脑袋劈成三瓣用,舌头还有自己的想法,“我在万源,你从家宴出来了?那我们回环岛路碰头吧……”

    他打断:“你抬头。”

    当下脑子卡了半秒。

    酒店大门前车来车往,身后华灯暖壁,眼前是一道道短暂停留又快速扫过的车灯,一个个体面从容的客人和她擦身而过,成为她视觉听觉里的背景板。晏在舒没动静,发梢被过往的风带得侧扫,才背过风去,捋了下刘海,笑:“别玩儿这套,我抬头要是不见你,你就得完,老实报位置,我这里打车方便,过去找你。”

    孟揭笑了一声,这混蛋,每次在电话里笑都很烦人,一半戏谑一半明晃晃的勾搭,勾得晏在舒每回都耳热心燥,还碰不着。

    “不说算了,我挂了。”晏在舒这么说,真就伸手要拦出租车了。

    孟揭声音仍旧不急不缓:“抬头。”

    因为这句耐心重复的话,晏在舒的注意力才从手机听筒扩散开,转移到车鸣、人声、风吼里。

    晚上风利,把月亮刮了层毛边,酒店门前迎来送往,车子进进出出,未干透的轮胎碾过的湿痕像两道暗色长轨,把晏在舒的视线带到五十米外的临时泊车位。

    高楼的阴影把那片泊车位撕成两半,一半笼在混沌的铁灰色里,一半暴露在月光下,孟揭坐在那儿,脸也是一明一暗,晏在舒的目光穿过车影人流停在他脸上,视线遥遥相碰,耳边呼吸轻。

    车门“砰”地合上。

    晏在舒麻利地系安全带:“一个人?”

    孟揭把烟摁灭,开了窗:“一个人。”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想要找点乐子吗?”

    “女朋友刚和我分手,是挺不高兴。”

    “分手了啊,”晏在舒绕着发尾,笑一声,“交个新的咯,你看我怎么样?”

    孟揭缓慢升窗,语气没波澜,“无缝衔接,舆论上不好听。”

    “你还研究舆论呢。”

    “偶尔,女朋友比较注重那些,多少要懂点,”孟揭说完,顿半秒,改口,“前女友。”

    “那种没良心的,还是忘了的好,”晏在舒探身,轻轻勾住他脖颈,看一眼酒店上方,“跟我上楼吗?”

    他的头发长了点,又落耳了,每次到这个长度时,他的面部骨相会弱化,没那么锐,容易散发一种略带忧郁的异域情调,很帅,也很招人疼。

    说着话,晏在舒目光还在放肆,沿着他的眉骨往下走,滑过鼻峰,滑到他薄薄的嘴唇上,一只手指忽然按住了她的嘴唇,后颈跟着握上只手,而后晏在舒的脸就不受控制地往上微微抬起,迎着他目光,“你一直这么凶吗?”

    孟揭摁着她唇面的手指还在继续,卡进了她齿间,说:“有人喜欢。”

    晏在舒若有所思:“是挺喜欢的……”一秒反应过来,立马往过一推,就在窄窄的空间里拉开了距离,指一下他,“套我话!”

    孟揭跟着笑,然后把外套往她腿上一搁,摊开了,又开起车内暖气,一手牵着她的,轻轻暖着,她的手很凉,在身边也很安静,刷刷手机,换一下车内音乐,因为长时间没见,所以对他有久别重逢的新鲜感和包容度,愿意让他牵着手,也愿意赏面儿讲上两句话,挺难得。

    在两人正式在长辈层面断关系的第一天,在孟揭连轴转了两周,经过一周全封闭式活动,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落地的第二个小时,他们背着所有人,在这钢筋丛林里见了面。

    “我没怎么想你。”晏在舒说。

    “没指望。”孟揭看着后视镜,打了一把方向盘。

    “那你来干嘛?”

    车子驶出停车场,孟揭抽空撂她一眼,用口型比出两个字。

    偷情。

    第58章 火星

    说是偷情。

    进房间就睡死了。

    晏在舒洗澡的时候, 孟揭就以他出门两周,房间落灰,床单没换为理由光明正大地进了她房间, 上了她的床, 头发都没干就睡过去了, 她涂着面膜光腿走出来,瞄了一眼,又拿条干毛巾攥了攥他的湿发,关上灯, 在桌前整理她的期末作业, 一晃过了十二点,她才揉两下颈部,洗脸,掀被, 慢吞吞躺上去。

    床垫刚往下一陷,孟揭的手臂就顺着搭过来了,晏在舒嫌重,拨掉,半分钟后他又搭上来, 她再拨掉,孟揭这回干脆翻了个身,捞着她腰身往怀里带, 下巴顺势埋她颈窝里。

    呼吸频率仍旧平稳, 眼睛也没有睁开的迹象,甚至有越睡越熟的迹象。

    困成这样, 这是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晏在舒忍了忍,还是算了。

    这感觉挺怪的。

    晏在舒很少跟他安安生生躺一张床上过, 要么是精疲力竭后的合身而眠,要么干脆彻夜折腾,都是易燃易燥的年纪,充沛的精力在欲/望里坦诚相见,要疯,要浪,要拽下对方游刃有余的伪装。

    纯睡觉,这是第一回。

    然而睡前胡思乱想一堆的是她,迅速进入深度睡眠的也是她。

    第二天晏在舒起得早,她通常都早起,会导致她晚起的异常因素还在她床上,所以也就轻手轻脚下床,在地下室爬了45分钟坡,练了会儿挥球动作,再返回楼上洗澡时,孟揭也起了。

    赤着上半身,隔着一扇拱形玻璃门,站在寒秋早晨七点钟的薄雾里接电话。

    晏在舒脚步停了片刻,孟揭听到动静,回头,对电话那边说了句稍等,而后把话筒一遮,朝她侧一下脑袋,说,“放热水了。”完了又回过头,手指搭在小阳台栏杆上,一秒切回全神贯注谈事的正经样。

    晏在舒的眼神跟在他手指上跳了两下,转身进了浴室。

    ***

    晏在舒事先不知道孟揭的行程,周末两天都应了约,周六中午跟唐甘一块儿,上了俩小时网球课,打完球又去挑新的雪板,完事还叫上裴庭和方歧,一起陪老太太吃了顿饭。

    最高兴的是阿姨,说好久没见他们聚头回家了,热热闹闹张罗了一桌饭菜。

    饭桌上的气氛也挺正常。

    阿嬷道行多深,哪怕最近消息在亲友圈里已经掀了三四次讨论热潮,晏在舒没跟着去接孟老爷子出院是一次,孟老爷子在家宴上敲打老三不让嚼舌根是一次,孟揭匆忙回国憔悴出席家宴是一次,然而不管外边猜得再离谱,递到她这里的试探有多少,老太太都八风不动,照旧该吃吃,该喝喝,该搓牌搓牌,那没事人的态度比晏在舒还厉害。

    裴庭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桌上戳了两句,问晏在舒:“昨晚上在万源酒店约的什么人?你要订房,报我名儿就成,这市里数得上号的酒店,都留着房。”

    “有你什么事?”晏在舒呛。

    “做哥哥的,不该关心关心?”裴庭嬉皮笑脸。

    “省省力气……”

    晏在舒让他一而再地拿私事打趣,脾气看着就要上来了,唐甘这时插一句嘴:“诶你那雪板还在我车上,一会儿别忘了拿。”

    话题被岔开,晏在舒往裴庭碗里填一块青椒,回头应唐甘:“好,一会儿走了拿。”

    方歧在那边也悄悄问裴庭酒店的事儿,裴庭对他不耐烦,但方歧好像真的对酒店挺感兴趣的,他不得不搪塞两句。

    老太太全程都没什么反应,就像看家里孩子打闹一样,笑眯眯的,时而叫他们喝汤,时而提醒几句最近天气多变,有种病毒性肺炎盛行,叫他们要注意防护,别玩得把身体亏了。

    这句话就很有深意。

    要跟孟揭分手这事儿,晏在舒没有知会过阿嬷,其实有点幼稚心理在这,想着当初你们硬是乱凑对的时候也没通知我,一场生日过后,眼睛一闭一睁,她就莫名其妙多了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所以分的时候她也甩一记回旋镖,等着事发之后的质问,她再把之前的账一并翻出来,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是没有。

    老太太不知道是真的心大,还是看透了晏在舒玩的那套暗渡陈仓。

    晏在舒倾向于后者,否则她不会说出别玩亏了身体那种话。

    这就有点儿落差感了,晏在舒自以为蛇打七寸,这一步走得很妙,至少借由这机会,能跟家里把感情、学业、事业、喜好这些事儿捋清楚,但对方严防死守,根本没把这点小风小浪看在眼里。

    晏在舒舀着汤,食不知味。

    ***

    这件事在开车回程的半小时里,占走了晏在舒半数注意力,以至于她驶进车库,要抱新雪板下车时犹豫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把雪板留在了车上,开门,进屋。

    房子里静悄悄的,玄关灯应声开起来,一方一方的斑斓色块从玻璃格子里透出来,晏在舒往楼上看了眼,刚想抬步往上走,耳朵却尖,听到地下室传来的稍许声响,手指扶在楼梯上停了三四秒,上了楼。

    二十分钟后下楼,晏在舒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搁,从里边抽出一盒路上买的饼干,往地下室走。

    刚拐下楼梯,就听到了轰隆隆的游戏音效,天井的玻璃挡板打开了,庭院里的景观下午修剪过,水面被风刮成了冷钢板,挨着鹅卵石的边沿处贴着几片落叶,无风,轻寒。

    孟揭在打游戏。

    晏在舒拉开门,孟揭没回头,倒是往边上腾了点位置:“吃过饭了?”

    “吃过了,”晏在舒指这套游戏设备,“效果怎么样?”

    “挺好,”孟揭握着手柄忽然连按几下,大屏上一连串激昂热血的画面闪动,随后屏幕浮出一串已击杀的通知,他面不改色,背靠着懒人沙发,接着操控那小人往密林里走,“游戏显卡你自己挑的?”

    这么问是因为这套游戏设备是晏在舒买的,就在孟揭不在的这段时间,电脑,各种游戏机,投影和音响都拉到了顶,作为他布置了一套健身房的回报,而显卡那些是单独配置的,晏在舒不太精,拉着方歧配了两三版才定下来。

    “方歧挑的。”

    晏在舒拉另一只沙发,把饼干盒搁在榻榻米上,手边不慎挨上一只水杯,那玻璃杯晃了晃,被孟揭伸手扶稳了。

    她看着屏幕,手里转着饼干盒,慢吞吞开口:“你刚结束一个课题吧?是不是挺累的。”

    孟揭操控手柄的动作顿一下,屏幕里的人物迎面杀来一团刺藤,他转了下摇杆,后撤步躲开了,这才点个头:“嗯。”

    晏在舒盯着屏幕:“那你多休息。”

    “好。”他应,嘴角有微微勾起来。

    然而下一秒,晏在舒就站起身说:“那我们这几天就不碰面了,刚分,还是别顶风作案的好。”

    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突然一停,耳膜还有轻微的余震,整间游戏房猝不及防地陷入了安静,“咔”地一下,孟揭把手柄随意一丢,至此,他的视线才第一次从屏幕转到晏在舒脸上,下滑,看她一身冷帽夹克搭长裤的出门装,停了半秒,才落到她手里那转着的饼干盒上。

    晏在舒也就直说了:“下周开始综合考,累计绩点的,我保持了一个半学年的榜首位置不想掉。”

    哦,不是距离产生美,也不是晏在舒终于良心发现知道关心他了,是费心费神铺垫一圈儿,玩上了先礼后兵那一套,礼还攥在手里不太想给的样子。

    孟揭看她的眼神没遮掩,挺直白的质疑:“待在这里,是会让你掉名次?”

    他连“跟我在一起会让你掉名次”这种话都不想说,就没听过,就离谱。

    晏在舒说:“我想专心备考。”

    孟揭堵一句:“别找借口,你自己什么学习进度你知道。”

    能进A大物理系的学生,就没有一个是跟着课程进度走的,而且晏在舒的学习规划从来都照最严苛的走,进度只有更快,加上暑假进奥新转了那么一圈,见识到跟顶级学者之间的区别了,也从优秀的师姐师兄身上学到东西了,在专业学科之外,还辅修了其他关联科目,别说一个期末考核,现在让她毕业考,她也多半能考得漂漂亮亮。

    晏在舒自己也知道这话站不住脚,那怎么说?说我两周没见你,没忍心把累成这样的一个你拉上床,而且下午打完球好死不死例假也来了,这会儿就更吃不到了,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委屈你,所以还是各自休整两天吧。

    晏在舒就不想说,孟揭这死脾气,她说了他就得蹬鼻子上脸,所以语气也硬起来了,硬邦邦地怼回去:“没找借口,”末了补一句,“而且我在生理期。”

    这句话把孟揭点燃了:“除了做/爱,我们没有别的事做了是吗?”

    晏在舒下意识问:“还有什么事?”

    她是真往事实层面想,孟揭的思维却偏往情绪层面跑,气沉沉盯她两秒:“断关系之后,再考虑怎么重新开始的事情,我以为这话你是真心诚意的。”

    晏在舒懵住,接着皱一下眉:“孟揭你别过度联想,再说,这种事什么时候需要讨价还价了,我回家住是天经地义,我在好好跟你讲,你少撂态度。”

    孟揭脑子清楚得很:“好好讲,和好好履行你承诺过的事,这是两码事。”

    “你别逼那么紧!”

    “是你在往后退。”

    “只是综合考这几天啊。”

    “跟什么时期没关系,跟你的态度有关系。”

    “我什么态度了?我专注考试,我不想对着你摸得着吃不下,我这态度有什么问题,孟揭你是不是在挑我毛病?”

    这话把孟揭按住了,讲是?他胆儿没那么肥,而且也不实事求是。讲不是?那这一茬就输了。

    僵持的当口,手机嗡地震响,他低头接起来,是老师那边询问论文细节,他快速对电话那边讲了几句就挂断,随后搓一下脸,刚刚冲脑的情绪被中断之后就无形化开。

    反思也来了。

    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知道他们彼此话语间的重点全是偏的,他要晏在舒给个明确态度,给个机会让他给这段感情开个好头,起码做点儿情侣间该做的事儿,跳个伞,看个午夜场电影,去天文台观星,再顺理成章接个吻,他的安全感就来了。

    而晏在舒觉得感情不是那样循规蹈矩推进的,甚至这事儿完全不讲章法,得顺其自然,得顺着她的心意来。

    说到底就是把他吃死了。

    谁让他给她起了先例,让了那么多次,退了那么多步,连底线都 Ɩ 在醉酒那夜让她摸得清清楚楚,晏在舒如果有尾巴,这会儿已经翘上天了。

    这瞬间心思百转千回。

    他能怎么样?真是没什么办法了,算了,先低个头,“我这两周挺想你的……”

    说着话转过身,游戏房里很安静,游戏界面上的小人仍旧卡在一个进退不得的动作里,电竞椅轻轻转着,天外有风来。

    而晏在舒走了。

    连先礼后兵的“礼”都带走了。

    第59章 顶风

    来了。

    吵过一架之后, 明显感觉到“分手”后遗症来了。

    周日上午,晏在舒在家翻一本挺早的物理手抄本,是她爸年轻时候写的, 之前看过几遍, 当下觉得晦涩抽象, 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应该跟下个月的课题内容有点关联,翻箱倒柜找半天,猛然惊醒,是夹在那四只收拾过去的箱子里了。

    还被孟揭以替她规划学习进度为由拿走过, 地主爷那几天心情好, 帮她摘列了几条目录,分门别类地告诉她,该怎么循序渐进地吃透这种物理天才的灵感汇集册。

    而那本手抄本,现在正安安静静躺在老洋房书架的某个角落里。

    就觉得事情怎么赶一块儿去了, 搁在以前,晏在舒拨个电话,让孟揭麻溜地捎过来,让他喊个跑腿,让他寄个同城快递, 怎么开口都成,现在呢,现在怎么开口都像递台阶。

    孟揭现在就一副占据道德高点的样儿, 掐着晏在舒话前话后的破绽, 有条不紊地要一根根拆她骨头的样儿,晏在舒再熟悉不过了, 要是在这时候开口,指不定助长他几分威势。

    就, 算了。

    晏在舒在平板上把那一行待办事项加粗,移到下个周的待办内容里,然后倒了杯热茶,提笔,翻开了摞在桌旁的几本书,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秋阳伸个懒腰的功夫,就攀过了半边天穹,晏在舒转着笔,在小阳台翻书,在她潜意识里觉得,孟揭的脾气,持续一周就差不多了,到时候要么铢积寸累面对面地爆发一次,要么他就老老实实咽下去,然后谈不谈恋爱,以什么形式谈,以什么进度谈,都得按着晏在舒的喜好来。

    晏在舒是这么想的,可她没想到,晾不到一周,孟揭的攻势午后就来了。

    ***

    “哪个门进?”

    秋日下午,天色响晴,一连多日的雨过去后,阳光来到这座城市,务嵊大厦的一方方玻璃被洗得锃亮,在杲杲秋阳底下逞着凶,晃着眼。

    晏在舒转了一把方向盘,估摸着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儿,懒得把车停地下车库,在地面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个角落空车位,眼睛瞄着后视镜,一把将车倒进去。

    开得越来越顺手了。

    电话还没挂断,唐甘在场子里跟策划叮嘱一些细节,闻言应她一句:“南门进,咱们自家人的道儿,你车上还有外套没?”

    “有。”

    “给我带一件,公司出来冷死。”

    “行,一会儿见。”

    “十二楼,C展厅啊,别忘了。”

    晏在舒应声,拎着外套下了车,她是从家里直接出来的,正看着课题,唐甘一个电话催过来,说唐老爹在务嵊大厦有场拍卖会,问她去不去赏个面儿。

    这种事儿是有一有二就有三,唐老爹第一次办展会,第一次拍卖会,晏在舒都去捧了场,这会儿就不好拒绝,反正课题上卡着思路,也就点了头。

    电梯直上十二楼,进门时晏在舒也领了个竞拍牌,工作人员很热情,说现场可以自己自定号码,只要不超五个数字,不与已有竞拍牌冲突即可,晏在舒倚在桌旁,想了想,“9527吧。”

    领了竞拍牌,她在后排空位巡一眼,刚坐下,唐甘就凑过来了,“人情局,看上什么随便拍,拍了算我的。”

    晏在舒把外套递过去,轻声细语:“怎么个意思?”

    “上回老唐不是借了一场雍小叔的东风吗,老头儿欠的人情,我不得还上,”唐甘一边套袖子,一边解释,“这场拍卖是公益性质,扣除佣金之后,所得都进奥新下年度的重点扶持项目。”

    一句话够晏在舒翻来覆去琢磨五六遍,她记得暑假那会儿,刚搬进环岛路那老洋房时,唐甘说过一嘴这事儿。等唐甘穿好衣裳,顺手给晏在舒甩一份拍卖物详情,她合着册子,还没翻,瞟到门口又进来几张熟脸,都是年节时在阿嬷那儿常见的,叔伯辈分的大佬,平时都特别低调,这会儿个个都是Polo衫休闲裤的家常打扮,寒暄几句也就落座。

    她再看一眼左右,电话和线上委托的都没几个,基本是现场亲临。

    现在也就懂了,又是一场打着公益拍卖会旗号的社交场,买什么不打紧,都是冲着唐老爹和雍珩的面儿来的,这时候包里手机震一下,是阿嬷发来的,知道她多半会来拍卖会,让她看着拍几个喜欢的,拍完结算走公账。

    晏在舒回个好,余光瞥见裴庭也在门口领牌子,这小子今天不穿花衬衫沙滩裤了,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色西装,把颈后那纹身遮得干干净净,乖得很,斯文得很,装腔作势得很。

    她别过眼,又戳一下唐甘:“你有什么事要求雍小叔?”

    回人情讲究一个点到即止,不用这样大费周章,也不用这样兴师动众,小唐总心思精,不可能在这犯蠢。

    “新厂有点问题,”唐甘看她一眼,就知道姐们儿懂的呀,但在这不能讲太多,“研发上有一项技术专利和奥新缠上点纠纷,这不是息事宁人吗。”

    晏在舒知道新厂是唐甘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出不得岔子,但凡有岔子,那也得是取经路上的一道关卡,得是锦上添的花,是胜者勋章上的一道为人称颂的刻痕。

    于是她想了想,把手抚在唐甘手背,郑重其事地说:“有什么我能派上用场的?”

    唐甘抽手,反盖上去:“晏晏,少点煽情,你这样,我害怕。”

    晏在舒沉思片刻:“我拍两样,一样孝敬老太太,一样自个儿留。”

    唐甘满意了:“上道,”转而又说,“如果真想帮忙,跟地主爷通个气儿,帮我看两份文件抬头就可以,昨天我发的消息到现在都没回呢,欸他不是回来了吗,忙什么呢又。”

    “……我们在吵架,”晏在舒心虚地挪开目光,“昨晚,我把他撂在老洋房了。”

    “……你要诚心,现在去递个台阶也可以,”唐甘多通透,一下就摸到关窍,“有理的是你,揣着理不肯讲,宁要争口气的也是你。”

    晏在舒举牌子,跟她挥挥手:“你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唐甘笑,笑完点她一下,说一句你俩就折腾吧,迟早伤筋动骨,随后起身往门口去,没忘跟往这来的裴庭碰个掌。

    伤筋动骨吗,伤筋动骨也比温水煮青蛙好。

    唐甘前脚走,裴庭后脚晃晃悠悠地到她边上,“巧啊。”

    ***

    拍卖会很顺利,更像心照不宣的老友汇,在一次次举牌间达成礼让和交锋。

    这些都碍不着晏在舒,进行到半场时,裴小爷已经收了三样花瓶,一套字画,都是贵气冲天的好东西,摆明了是砸钱给公司装点门面来的,而晏在舒也拍了件银熏炉,莲花纹的,估摸老太太喜欢,这会儿在竞拍一只玻璃杯。

    可能是展品相对普通,没什么经手的传奇故事,也没多少华丽的纹饰,只是一个落魄欧洲贵族脱手时被唐老爹心血来潮收了的古董,所以竞拍者也不多,只有一位坐在中排的女士,举了三四次牌后,价格叫到一个离谱的高度,她回首看了眼晏在舒,稍稍惊讶,然后温柔地朝她点了个头,没再举牌了。

    落槌定音。

    晏在舒松一口气。

    裴庭特嫌弃:“有这闲钱,玻璃厂都能开两个了。”

    晏在舒懒得搭理他,就在此时,门“咿呀”一响,靠前排的人不晓得,但后排的晏在舒和裴庭都同时回过了头,门还没大开,为了不影响场内拍卖,只露了一小条单人进出的通道,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握着门把手,轻声提醒来人注意脚下,而场内刚刚开始竞拍一副画作,牌子此起彼伏,拍卖师那带着引导意味的眼神错漏了一瞬,往门口落了一眼,就带得中前排的视线跟着往后。

    拍卖中断。

    唐老爹直接起了身,伸出手,含笑迎过去,“哟,老爷子来了,蓬荜生辉啊。”

    竟然是孟非石。

    “老爷子气色可以啊。”裴庭嘀咕。

    确实,比前些天她在医院里看到的要好,一身中山装,半白发,清癯,却另有一种历尽千帆的从容,前中排的人陆续回头,出于礼貌和辈分也要起身了,老爷子压一压掌,唇边带笑,“你们继续。”

    于是拍卖师悬停在半空的手划了一下,凭借专业性的三两句话,又带回了之前竞拍的紧张气氛。

    晏在舒离得近,早在孟老爷子进门时就起了身,而此时她还没注意到那扇半开的门仍旧开着,工作人员也还没松开门把手,她走上前,尚未开口,老爷子笑就深了些。

    “晏晏啊,来。”

    没有半点儿姻亲关系岌岌可危的芥蒂,一招手,一抬眼,都透着对后辈的宠,同时在这个社交圈里最具话语权的一批人眼前,定了一个两家关系仍旧紧密的基调,也为晏在舒拂去了某些探究的目光。

    晏在舒特别自然地打了声招呼,裴庭跟在她后边,笑嘻嘻地请老爷子落座。

    唐老爹打岔:“少来啊你小子,我在前排留了座儿的。”

    孟非石说不打紧,又问晏在舒拍了什么,晏在舒老实答了,孟非石点点头:“阿梅爱熏香,这炉子好,孟揭,”他半回头,“我书房里那一盒沉香,明天给阿嬷捎过去。”

    在那两个字出口时,晏在舒脑子里已经自动构想出那么个形象了,第二秒才联想到如今尴尬的感情状态,想着怎么就这么凑巧,“分手”后第一次正式碰面,就是在这种具有共同社交圈的场合里撞上,当着这些修炼了几十年,风风雨雨都经过的长辈的面儿。

    当下脸上没反应,手心冒细汗。

    门咔哒一关,孟揭拿着一张竞拍牌,穿的也是难得正式,头发又理短了,整个精气神挺拔又俊冽,他闲庭信步地进,先跟东道主打招呼,“唐叔,”眼神再淡淡扫过晏在舒和裴庭,“好久不见。”

    久,个,鬼。

    晏在舒把手缩在袖管里,不冷不热回一句,“好久不见。”

    边上唐老爹还在细问孟老爷子身体状况,说某间寺庙保身体康健这块儿特别灵光,一年只要多少多少的香火钱,裴庭挺感兴趣,问他姻缘灵不灵的?

    唐老爹拍拍他肩,跟他一左一右陪孟老爷子往前排走,“不管姻缘的呀。”

    裴庭:“子嗣也行啊。”

    唐老爹:“你哪个对象要生了?”

    裴庭:“没对象,我未雨绸缪……多供点香火,菩萨老人家能不能改改赛道的?”

    唐老爹:“傻小子,不能的呀。”

    裴庭:“我供颗舍利子呢。”

    “哎哟,这么诚心,菩萨也要动容的呀……”

    后排重新安静下来,晏在舒手心里的细汗干透了,变成一种绵密持久的麻,她坐回去,前排正在激烈竞拍一件宫饰,屏幕上多方位呈现着展品全貌,边上还有上一件拍卖物及所得者的简报,拍卖师节奏完美,手势频繁转换,场内热闹。

    孟揭没要坐的意思。

    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大祖宗站在她椅背边上,淡看前方,像是也在凑这场热闹,前方偶尔有探究性的目光移过来,他俩都挺自如的。

    好像真就是感情不深、和平分手的体面青年。

    但晏在舒知道的,这祖宗没那么好打发,果然,拍卖师再度落槌后,前边一片沸腾,在这笑语喧阗里,孟揭说了句杯子不错。

    杯子。

    对,那只拍下来的玻璃杯。

    晏在舒没这讲究的,收集一满柜玻璃杯的另有其人。

    屏幕正在轮转,上一件拍卖物及所得者的简报逐渐淡去,但却在晏在舒眼里越烙越深,这就像是大庭广众之下一道指向性明确的暗示,暗示着孟揭这一趟没白来,这台阶也没白给自己铺,晏在舒总归是有那么点儿良心的。

    晏在舒把他一看就知道心里转什么圈儿:“我拍的,我自用,你想要我也能割爱,上那把双倍佣金付了就行。”

    孟揭心情好,没有留恋上一个话题,反倒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她手里的牌子:“竞拍牌也不错。”

    晏在舒这回扎扎实实地愣住了,那张标注“9527”的牌子明晃晃夹在手里,足足缓三秒,她才发出道轻微的哼声,懒得搭理他,孟揭也没什么表情波动,安安静静看完一轮热闹,转了下车钥匙,又走了。

    拍卖师又在介绍下一件展品,可晏在舒听不进去。

    心浮气躁。

    觉得感情这玩意儿真是无药可救,沾上就甩不脱,相当于把自己从心里剖开道口子,任由对方进出撒野,而孟揭就特别擅长个中技巧,好的时候顺得她从头到脚都痛快,坏的时候也要捏着她情绪无形挑拨,搞得她一呼一吸都像带着怒,溅出来的火星烫着心口,带来一种难以自持的痒。

    生生挨到拍卖会结束,大伙儿开始有序离场,她跟几位长辈告别过后,唐甘留她,说一会儿还有晚宴,车都安排好了,她回句,“刚被个混蛋气完,没胃口。”

    “气吧,气就更得吃了,”唐甘刚结束一场恋爱关系,一副过来人的样儿,“味蕾和情绪,你总得满足一个吧。”

    想想挺有道理,凭什么因为一个孟揭就不去晚宴了啊,晏在舒算了算时间:“那成,我车还在这儿,自己过去吧,你把定位发我。”

    “发什么呀,东城,快乐老家,”唐甘交代一句,就要去安排车了,临走了还要逗她,“你那玻璃杯还要不要啊?”

    晏在舒冷酷地抱起手臂:“砸了吧。”

    “砸哪儿,砸你心口呗。”

    “欸你外套还我!现在就还……”

    晏在舒等大家都走完后,才慢吞吞下电梯。

    天已经暗下来了,早晚温差大,风脚捎着一把把小刀子,沿着皮肤纹理割开,那带着湿气的寒凉直往骨头缝里钻,晏在舒拢一下外套,把冷帽戴上,兜兜转转一圈才到停车位,这地儿倒好,僻静,无光,她坐进去,插钥匙打火,一气呵成。

    一路走过来时,晏在舒没注意到前两个车位停着辆车。

    她关车门的同时,那辆车车门也砰一声关,车上下来个人。

    她插钥匙时,那人慢条斯理地从车尾位置晃荡过来。

    她刚打上火,那人已经到了副驾驶门边,气定神闲地看她,看够了,才伸手,叩两下车窗。

    吓,一,跳。

    晏在舒立刻扭头,一口气悬到嗓子眼儿,在看到孟揭那只骨骼感明显的手背时,心揣回去了,可那口气没有纾出去,持续地堵在胸口,甚至有持续升温的架势,直到她降下车窗,隔着薄薄的月色跟孟揭对视,随后“啪”地按开了车门锁,以一种算账的架势开口。

    “进来!”

    赶紧!

    第60章 作案

    空无一人的露天停车场。

    边缘地带连月光都不来。

    副驾驶座往下一陷, 发出道局促的皮质挤压声,孟揭双手稳住她腰身的同时,晏在舒看他一眼, 下一秒攥着他衣领, 不由分说地就亲了上去。

    气都没喘匀, 胸口起伏不定,唇舌的力道很重,亲没两下就想咬他。

    真的一门心思咬,把他下唇都细细密密地咬了个遍, 咬到心里边也嘀咕, 这人是怎么用这么软的嘴唇,讲出这么气人的话的?直到那股火气消干净,车顶的枝桠窸窸窣窣地敲着顶棚,晏在舒才终于肯分出点心思在他身上。

    咬肿了。

    刚刚没留神。

    竟然咬肿了。

    孟揭也不吭声, 甚至到现在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儿,明明呼吸也是热的,手掌心滚烫,怼着她也气势汹汹的,但他好像就突然学会了狩猎姿态。

    要耐心。

    要等候。

    要一击毙命。

    所以当安全带被抽出来, 一圈圈地捆在晏在舒手腕间的时候,晏在舒还忙活着咬到自己消气过瘾,当他徐徐拽紧她双腕, 抵着她手腕间的夹角挤进来的时候, 她脑子嗡地一下就炸开了。

    “你别……”

    孟揭左手拴着安全带一侧,右手调座椅角度, 整个椅背往前推动,也推着他的胸膛往她靠, 这祖宗轻而易举地吻住了她,堵了她的话。

    驾轻就熟。

    这两周的分别对晏在舒没影响,但对他而言是场质变,晏在舒明显感觉到他的吻里掺着更多情绪,从那黏腻的舌面接触,从那一下下扫过上颚的舌尖,从那时而拉开距离,轻轻柔柔贴唇浅吻的动作,甚至从他呼吸的频率和下巴交叠的紧密度都能感觉到。

    他懂什么是技巧性的接吻,能让晏在舒腿软腰麻,一下子就沉浸在吻里,但他没有,就完全可着自己心意来,唇贴唇滑动那几下,轻啄那几下,额碰额那几下,几乎带着小孩儿似的亲昵。

    云飘过来了,矮树被风拽着衣角,弯下腰来,细细窥探车内的光景,可它看不到,车里光影昏暗,四方都涌动着打翻了的墨汁,孟揭的手浸在墨汁里,他沉默地摩挲在她手腕间那道夹角,安全带边沿锋利,有时会刮得他生疼,但他并不在意。

    太久了。

    没有这样久过。

    无论是药也好,是她也好。

    所以这种进食欲望再度充斥在胸口的时候,他没有抵抗,任由这股潮水漫过头顶,带来灭顶的快意,在回国前,他曾经做过一次项目后心理测试,正常,他们这种做理论研究的,一块白板一支笔就是一辈子,多得是心理出现问题的前辈。

    测试中,他应对各种问题游刃有余,因为他熟悉每一套剖析方式,知道心理医生会在什么时候削弱你的防备心,会在什么时候释放善意,再拿着一把口齿做成的温柔刀,一点点剖开他的心理缺陷,在那白纸黑字上,给人盖棺定论。

    但那都是假的。

    他胸腔里关着一头兽,正在踩踏他的血管,试图破开血肉浇筑的牢笼,这是真的。

    晏在舒也是真的。

    这么冷的天,她额头密密的汗,她贴近而湿热的气音,她低声说手绑得好紧也是真的。

    孟揭没松劲儿,但他放开了安全带,安全带在那细细的腕骨上刹那就弹开了,啪地一下收回,贴着座椅轻轻震,晏在舒下一秒就把手背到了身后,就这么红着脸,湿着唇,看着他。

    然后手指沿着他的衬衫纽扣往下走,还没走到头,就被孟揭攥住了手腕,他再度亲上来,这回就带着惯常的力道和攻击性了,小小的副驾驶座盛不住两个人,晏在舒坐不稳,整个人晃了一下,后背被孟揭稳稳托住,可她受这一惊,身子就不自觉坐直,顶篷“砰”一声响,晏在舒哇一声,直接就撞了个头晕脑胀。

    孟揭闷笑。

    之后罩着她脑袋,揉了两下,晏在舒不让碰,别过脑袋:“幸灾乐祸?”

    他心安理得往后靠,目不斜视,看她揉脑袋,又看顶篷,她那刘海和耳发都乱糟糟的,就跟掐架掐输了的猫崽一样,看着既不甘心,又跃跃欲试。

    看着看着,他的手掌又罩在了她腰后,往前一带,晏在舒直接挨到了那位置,她慌忙伸手,在他胸口撑一下,恐吓似的说:“压断你!”

    孟揭又笑,这会笑得不太一样,眼里的情绪有点儿深,一手罩着她,一手拉着她手握住自己,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滑动了起来。

    呼吸一下子急促。

    毛衣衣摆遮挡了视线,晏在舒看不到,掌心却特别烫,她起先还往回抽手,可越挣扎就被抓越紧,三四秒后就算了。

    就反过来治他了。

    寒风肆虐在空旷的停车场,摧得矮树一个劲儿塌腰,断掉的枝杈,剥落的树叶都横在挡风玻璃前,忽然那雨刮器左右摆了两下,窸窸窣窣扫落一地残枝枯叶,晏在舒看着重新开阔的车前视野,手还被孟揭握着,他抽第二张湿巾,一点点擦她指缝里残留的黏浊。

    “带走,扔掉。”

    她重新坐回驾驶座,降了车窗散味儿。

    孟揭把纸拢成团,反而问她:“明天综合考?”

    “嗯?”晏在舒手心热度没降,脸上热度没降,反应慢半拍,之后才点头,“嗯。”

    “考完我去接你。”

    晏在舒看过去,还没开口,就被他再堵一句,“考试我接送你,考完五天假期我带你去雪场开板,雪场附近的温泉很有名,我定了长期房,你玩累随时过去,今天开始,玩乐我陪你,正事我陪你,你只管可着自己心意来。”

    晏在舒把一截白白的腕子伸出去,梳着夜风,就算听着这套相当戳心的话,也没看他一眼,“那我还要给你下保证书,还要给你拉进度条,给你指天立誓保证会做个恋爱脑吗?”

    “你能的话,我是不介意。”孟揭这么回一句,满满当当的戏谑样儿。

    这人!晏在舒瞪过去。

    孟揭看着她眼睛,不疾不徐说:“反正你什么样儿我都见过,你什么样儿我都能接受,我做我的事,选择权给你,进度条你拉快拉慢都成。”

    晏在舒缓了缓:“一个玻璃杯就能把你觉悟抬这么高,你这么好哄的?”

    “我一直很好哄,”孟揭意有所指,“你钓我的时候,什么时候下过饵,哪次不是放了钩子我就咬了。”

    晏在舒听着这信手捏来的情话,这才把他打量半晌:“偷情吗?”

    “偷情啊。”孟揭也坦坦荡荡回。

    这个混蛋。

    晏在舒无声笑,笑完开车门,没说答应不答应,赶起人反正也不带犹豫的:“下车。”

    993划过长夜,没入车水马龙,消失在孟揭视线尽头,他站在车边抽完一整根烟,才开车门,一脚油门跟上去。

    晏在舒其实很好讲话,她不吃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那一套,进度条明列在她眼前,要求她给出明确承诺,她绝对要起逆反心理,孟揭作了一次,逼了一次,让猫炸了两次毛,最后给他自个儿折腾得浑身难受,所以他现在懂了——别说,只做,她就吃这套。

    ***

    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东城,下车时晏在舒已经收拾妥当,对着镜子涂了点儿唇膏,把那点异常的红和吸吮导致的肿都盖住了。

    大厅的屏幕上轮播着今日拍卖款的走向,整个场合人比拍卖场上多了不少,奥新行政部的几位大佬和本市研发部门都出席了,因为拍卖基调特殊,所以此刻这场说是饭局,其实也就是搭个场子,让各方云集的大人物在公益场合里聚聚,官方腔调特别正,大伙儿三五成群,一片相谈甚欢的祥和景象。

    晏在舒刚进场,唐甘就瞄着她,快步走上来,“怎么来那么晚。”

    “我开得慢。”

    唐甘一副如鱼得水的主人样,觉得怪,但没空跟她揪这事儿,指了下主桌,“给你留座儿了啊,”又附耳过来,“要跟地主爷排着坐,还是分开坐?”

    “分开。”

    “妥,”唐甘打个响指,“我也是这么想的,分都分了,能在一桌安生吃顿饭就成。”

    这边讲了两句,就有服务生过来轻声问她座次安排的问题,唐甘听着,转过来在晏在舒唇边揩了两下,“口红挺好看,色号等会儿发我啊。”

    说完风风火火又走了。

    晏在舒刚落座,就看见不少熟脸,她算是辈分最小年纪最轻的,转了一圈,挨个问过好,到阿嬷边上刚一坐下,唐老爹就“叮叮叮”地敲响酒杯,在屏幕前致辞了。

    他对这些藏品收来的故事侃侃而谈,又感谢各位捧场,最后自谦着,讲自个儿是个俗人,这场拍卖让藏品得到了更好的归宿,给当今科学人文的神圣殿堂添砖加瓦,座上都轻鼓掌,服务生正推着餐车入内,那边门一开一合,雍珩和孟揭打门边转进来。

    在密集的掌声里,晏在舒慢悠悠转着汤盅里的白瓷勺,往孟揭嘴唇上不明显的破口带了一眼,停留半秒就转开,点到即止,不发出半点儿浪声。

    致辞简短,随后奥新某位高层也举起杯,那位女士简单阐述了一下这笔钱即将用于哪个研究方向,主要是两块,一块是社会学领域,一块是传统文化。

    奥新这手也挺聪明的,这场拍卖会和晚宴是唐家主导,是唐家为了“专利”一案主动与奥新修好的举动,来的都是重量级人物,其中不乏奥新的监管部门、下游供应商,和主要合作方,连大股东都来了俩,这场子把奥新架了起来,不答应都不成。

    但你说唐家有没有借这场面掺和奥新下年度扶持项目的心,肯定有的。

    所以奥新把拍卖会所得这部分款项往人文方面带,技术核心是半点儿不让第三方关系掺进来。

    晏在舒忙里偷闲瞟了雍珩一眼,觉得这些人精心里的弯弯绕真是多,紧接着联想到裴庭的那句冷冰冰的质问,“她和雍珩的事儿你知不知道”,睫毛低垂,心里又搁上事儿了。

    这类宴会都很简单,菜式简单,规格普通,花花套路是半点儿不敢有,连时间都很短,九点不到就结束了,孟揭九点整上的车,手臂搭着方向盘,转着手机,停在晏在舒车边上,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往大门口落。

    不见人。

    “考试我接送你,考完五天假期我带你去雪场开板,今天开始,玩乐我陪你,正事我陪你,你只管可着自己心意来。”

    这话是孟揭说的没错,但他也没想到,当天晚上晏在舒就能让他在车里干等半小时,然后跟一看着就不怎么正经的大龄寸头男人有说有笑地从门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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