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近期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乃至于早晨六点被电话闹醒的时候, 起床气都没生起来,眯着眼睛洗漱,眯着眼睛下楼, 眯着眼睛接孟揭递过来的热豆浆, 喝一口, 上了车。
海市重视宗族间的亲缘关系,年节特别讲究,三十这天要拜祖宗,拜各路神仙, 得喝糖粥, 孟揭把晏在舒送到西檀路,正好赶上挂春联的时候。
天光正亮,云影轻,阿嬷拄着拐, 在门口台阶下“笃笃笃”地敲,拐杖在虚空点着,“往上点,没对齐啊,要是贴歪我给你头敲掉晏在舒。”
“我看的是去年贴的痕迹, ”晏在舒站在伸缩梯上,十分怀疑老太太的眼神,“你要不戴个眼镜呢。”
阿嬷翻个白眼:“我拿个望远镜好不好?”
晏在舒秒回:“有那好东西, 您赶紧拿啊。”
谢女士架着墨镜在院里晒太阳, 九千岁给她接过来了,这会儿伏她膝盖上犯懒, 她刚要添油加醋拱把火,余光撇见了孟揭:“得, 今年是有蜻蜓队长。”
孟揭前脚从屋里出来,斜对门的裴庭后脚也来了,身边跟着只趾高气昂的狗。
浪浪一见九千岁就怂,80来斤膘肥体壮的大型搜救犬,被九千岁一爪子按得服服帖帖,缩在院子树下不敢动弹,阿嬷笑得白头发丝乱颤,然后摸出一只金灿灿锃亮的大项圈,给浪浪戴上,拍了把它的背,“进屋去,崽子。”
裴庭用胳膊肘拱拱晏在舒:“懂我为什么每年年三十都得早来了吧。”
被这一拱,晏在舒差点儿从折叠梯上掉下来,得亏孟揭手稳,但她还是惊出一身汗,反应过来后喊阿嬷:“你看你外孙子!”
当然,裴庭挨了顿打。
三个人闹闹哄哄把对联贴上,晏在舒后半程就半点没累着,贴完几个人在屋里开老茶,这也是每年年三十的保留项目,茶是老太太出生那年封的茶饼,茶具也是一年只拿出来用一回的老物件,传了不知道几代,裴庭看得眼热,搁桌下的脚偷偷踩晏在舒,兄妹俩明争暗斗一轮,裴庭落败,临走前给晏在舒怼了一招狠的,他说:“我姨夫要回来了吧,这都年三十了,领导还不放人?”
怼得晏在舒一早上都在琢磨这事。
孟揭看出来了,但他没提,明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事,偏偏稳得八风不动,转着方向盘,带晏在舒去寰园,陪老爷子吃了顿饭,
晏在舒带了新的评书,老爷子精气神相当足,道行还是高,没有过问半句他俩的感情动态,封了一份沉甸甸的红包,于是以孟三叔为首的长辈们也就懂了,这俩孩子兜兜转转还是走在了一起,不容易,都挺唏嘘,也少了点当初起哄的阵仗。
后来晏在舒在车上说,这是她第一次在家宴时感受到这么平和的气氛。
车窗半降,风轻轻吹,晏在舒的发尾扬着,正咬着吸管,在孟揭手机上挑游戏玩,挑来挑去,找到个图标稍微顺眼些的。
这游戏在app store上也挂着,畅销榜前五。
晏在舒听说过,没玩过,这是孟揭爱玩的那种路数,特别考验手速和反应力,死两次绝对上头,此刻犹豫了会儿,考虑到在他的游戏上栽过几十次,但最后不信邪,还是点开了。
结果,还没过完一个红绿灯,晏在舒就死了十次,气得手机都不想要了,哐当丢进置物槽里,孟揭笑:“轻点,跟手机没仇。”
晏在舒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又坏起来了,整个安全感大爆棚的傲娇样,干脆就不理,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看天,孟揭握着方向盘看她一眼,在拐进西檀路小巷子之后,才老老实实交代了一件事。
“这游戏,是跟你分手那段时间,我跟两个朋友捣鼓出来的,打发时间。”
晏在舒实打实惊了一下,扭过头:“你做的?”
一下子听出来了,孟揭不动声色,反问:“你下过?”
“下过,没玩过。”
有一段时间唐甘特别迷,哄着晏在舒下载来给她送钻石,但她当时不愿意碰跟孟揭有关的东西。
孟揭就笑。
晏在舒身子往□□,手指绕着毛衣垂线:“在实验室里闭关还那么闲?”
“不是,”孟揭多上道啊,立马就接,“是悲痛欲绝了,做个高难度游戏转移注意力,顺带报复一下远在天边的前女友。”
晏在舒笑出声,嗯,确实是这样的,唐甘钟情于这类搞心态的游戏,她玩,就意味着晏在舒可能也会上套,但孟揭没考虑到晏在舒分手后对孟揭抵触心理,这招还是落空了。
所以孟揭这种人。
像什么呢,像那日光下的玻璃房。
外边看进去,一眼光鲜亮丽花团锦簇,靠近了,才能看出这层玻璃整个都是高分辨率显示屏。
内里什么样,得走进去才知道。
晏在舒又看了眼这游戏的市场排名,分手收益倒是挺高,“没气着我,是不是不甘心?”
孟揭意有所指地看眼自己的手机,顶她一句:“没气着?”
这是指她刚刚怒而摔手机的举动。
晏在舒啧声:“你这态度迟早还得栽。”
孟揭这回不驳了,平静地应:“栽也没事,我们不拘泥于那层关系。”
“你倒挺豁达,开悟了?”
“被甩几次你也豁达。”
三句两句的,又吵起来,一路争锋相对地回了老洋房。
早上行程紧凑,他俩是准备回老洋房休息,把soup接上,等到点了,再直接奔寰园吃两家人的年夜饭。
可一进屋,晏在舒丁点儿困劲都没有,把昨晚上在超市买的那些东西挨个拆了,小灯笼小挂件全挂在院里的松树上,零食一股脑倒出来装盘,中国结往窗前一挂,福娃往冰箱上一贴,孟揭脸黑了,晏在舒可得意了,忙忙叨叨一圈,抱着小狗上了楼。
孟揭揉了把脸,看了眼花里胡哨的内饰,真服了。
随后接了杯水,慢慢踱着上楼,收拾屋子他插不了手,收拾个把人还算手到擒来,刚上俩台阶,他顺着摸兜里手机时,摸到了一枚录音设备,脚步顿一下。
时间往前推,这是晏在舒第一回带他出海去她的秘密基地那天,他跟孟介朴见了一面,过程不算愉快,也不太像父子间的话题,他们讲利益分配,讲孟揭日后的科研方向,孟介朴有意让孟揭进军/方机构,孟揭当然没答应,之后就是老调重弹,威逼利诱了,晓之以理了,无非就是父权压制的那么点手段,而孟揭录下来了。
孟介朴不知道。
但孟揭确实在衣服里藏了一枚录音器,很小,科研室刚出的新东西,还没投入使用。他的本意没那么复杂,只是留一手,在老爷子那里存个档,等到分歧大到无法通过常规手段解决的时候,这东西就是枚杀器。他的性格里确实有玉石俱焚的自毁面,但是……
他抬头看了眼二楼尽头,依稀能听见晏在舒训soup的声音。
“坐下!”
“转圈!”
“good boy。”
两秒,三秒,顿住的脚步往回,孟揭把设备连进电脑,进操作台,点开处理器,刚刚把鼠标移到垃圾桶图标时。
就瞄了一眼。
鼠标就停住了。
不对,他们那天见面时间不超两小时,录音不该有这么长,思路往回倒,一下就记起来了,从酒店出来之后,是晏在舒接的他,是晏在舒看出他心情不好,才大发慈悲地带他上了夜间摩托艇。
所以,他其实一直带着录音器……
脑子在转,鼠标重新动起来,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录音进度条,撇掉前边那些令人厌恶的对谈,眼里的光膜倒映出一整片起伏波动的音频,略过他和晏在舒在岛上的初始对谈,孟揭把时间点切到子时左右,那段他们先后醉倒的时间线上。
点击。
“呲啦……呲……”短暂的电波不稳之后,切进了一段急促的呼吸,是他自己的,孟揭戴上耳机,安安静静耐心听了几十秒,耳机里的杂音一下子大起来,接着又切进一道女声。
“没套不做,听到了吗,我知道你醉了,也知道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孟揭,你要脱我一件衣服,我们现在就分手,然后我把你打一顿,你选。”
“车上。”
“你往车上放套啊?有病吗。”
什么玩意?孟揭皱了下眉,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快进,快进,又听到了他自己低低的声音。
“我有病。”
“我不是这意思,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你没病,你就是……有点儿狗。”
孟揭蜷起手指头,一下下轻叩着桌面,他听出来了,这之后晏在舒的声音就不太对劲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偏海野岛,谁喝多了,谁就要被扒皮抽骨一口吞掉的,你怕不怕……”
两个人交错的呼吸,黏腻的情话,在几个月之后以这种形式重新入耳,孟揭后脖颈一片热,把耳机稍微拉远了点儿,挨了不知道多久的折磨,忽然听见自个儿一声闷哼。
当下,孟揭下意识看的是电脑上的事实时间,有点懵,有点难以置信,偏偏这会儿耳机里又来一道带着笑的声音,给了他最后一暴击。
“没关系的,十分钟也挺久了。”
操!
差点想把耳机丢了。
手指头疯狂点击快进,一串模糊不清的音频片段过后,总算停下来,而这时,耳机里一片安静,晏在舒轻轻柔柔,甚至带点儿迷糊劲的声音,像夜潮一样漫进耳里。
“有没有可能……我们不要当这样的男女朋友了,重新认识一下。”
***
摘掉耳机,晏在舒把玩儿累的soup抱窝里,脑袋枕在它的窝上,晃着小腿刷手机,天光倒映在眼里,一长串字符也在眼里迅速划过,她在看新出的小组课题报告结果。
“嗯……A+”
再划。
“A+”
再划,每位老师都给了A+评分,挺好,她弯了下嘴角,把截图发小组群里,再切回来的时候发现页面竟然没划到底,可他们的跟组老师就这么多啊。
指头动了一下,晏在舒划到最末页。
没有评分,没有电子章,只有一段对她课题报告的评价,发布时间是三分钟前。
一下子弹坐起来。
先是一目十行地看,再字斟句酌地看,最后翻来覆去地咬在嘴边来回念。大二分专业之后,晏在舒进步非常明显,哪怕几位前辈乃至孟揭都不看好她进理论物理这领域,但她还是走过来了,拿了全A,提前修满学分,进了奥新衍生课题组,过五关斩六将,获得去新西兰交流的机会,做过的课题被知名大佬点名赞赏,她确实是做什么事儿,都能做得漂漂亮亮的这么一种人。
而她听到的夸奖也远远多于批判。
是很久没看到这样犀利精准的评价了。
晏在舒把这段话截了图,然后登进自己的内网,往上溯源,发现这条评价的来源是某个单位数ID的大佬,首先排除9527,排除孟揭,那会是谁呢?
谁这么闲,年三十还在看课题报告,谁的评价角度这么刁钻……
脑子里迸出这几句话的同时,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模糊的猜测,当下整片后背都是僵的,头皮发麻,耳际一阵阵地嗡鸣,晏在舒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了近似低血糖的反应,她捋了下耳发,推门,下楼梯,看都没看到孟揭,话先说出口了。
“孟揭……”
孟揭听见动静,摘掉耳机,被惊动的这瞬间脸上的情绪来不及收,眉毛拧着,眼睛是红的,整个精气神像被彻底摧垮又重建过,有后悔,有反思,还有经过彻底淘洗后更坚定的爱欲。
桌面上,电脑也来不及收,屏幕中有另一个瑞典同事的视讯头像,还有一段模糊不清的监控画面,画面呈现暂停状态,正对准某个酒店正门口,那儿有掉到一半差点砸到人的盆栽,也有差点被砸到的一个女生侧脸,那侧脸被放大,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挂的一行泪。
不动声色缓一口气,孟揭把电脑合上,“要走了?”
距离远,晏在舒没看到他电脑,她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手机上,这会儿站在三级台阶上,视线缓慢聚焦在孟揭脸上,茫然地,忐忑地问了一句:“我爸爸是不是回来了?”
***
晏明修,是个物理学家,曾经指着星月,这样告诉她:
宝贝,我来和你谈一谈宇宙的能量守恒,尽管你的物理学得实在很糟糕,但你知道,热力学第一定律已经告诉我们,能量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消散,在这个原子构建的疆域里,物质只会被回收或重构,而不会被真正创造或毁灭。爸爸多么爱你你知道,但爸爸不能常陪你,所以总是怕你知道得不够多,你看到的每一片羽毛,每一条鱼鳍,每一朵花瓣,都是爸爸爱你的见证,那月亮,也是的。
风在拂,夕阳照彻整片窗,晏在舒扬起的发梢都敷着金光,她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给谢女士打电话。
“嗯,准备过去了,”soup亦步亦趋跟着她,晏在舒指头陷进柔软的皮毛,问,“他长白头发了吗?”
然后笑笑,“啊,我当然知道,他偷偷上线给我批改作业了。”
soup讨好地舔舔她手指,晏在舒嫌痒,轻轻弹它脑袋,嗯一声,对电话那边说,“一会儿见。”
挂断后,晏在舒把soup放地上,小狗歪着脑袋朝孟揭蹦过去,她望向窗外,那落日的折光仿佛顺着瞳孔流进了体内。
她轻轻呼吸着,整个人暖洋洋,心情好得不得了,脑子里已经策划了十几种杀到老晏面前的场景,一边扎着头发,一边说给孟揭听。
他都应。
应得心不在焉。
晏在舒绕好头发,找不到发绳了,正往沙发里翻呢,孟揭顺手给她递过来了,晏在舒把发绳咬齿间,总算想起来问:“你刚刚在看什么?”
孟揭挺平静的:“想带你去天文台,近期会有流星。”
晏在舒正在门口换鞋呢,听了两句,把靴子往上一拉,突然说,“你在约我出去啊?”
孟揭停顿片刻,说,“是。”
“正式约会?”
孟揭点头:“正式约会。”
晏在舒往后靠,孟揭半蹲在她跟前,把鞋带系紧,“咻”地使一记力,晏在舒半道身子跟着前倾,额头几乎碰上他的。
“那你倒回去,重新说,哪有约会讲得那么随便的。”
孟揭还真装着正经的样子,沉思半天,最后挨着她的额头。
“我爱你,晏在舒。”
晏在舒就笑,孟揭也笑,随后一把罩住她后脖颈,拍一下,带着就走了。
车子驶过了山海,在笔直的一条环岛路上前行,今年最后一轮晴日正在轰轰烈烈沉进海平面,孟揭降下车窗,近乎透明的海气湍湍流入车内,谁都没再讲话,风吹得小狗毛发凌乱,孟揭手搭在她手腕上,前尘浓缩在后视镜中,未来就赫赫燃在天光里。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