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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枣马识途, 不过一个时辰的奔波,便寻到了营地。

    纪兰芷不敢劳烦谢蔺抱她,执意要自己下马。

    她心里畏惧谢蔺, 嘴上还要把话说得顶漂亮,是她不识抬举, 今晚麻烦谢蔺诸多, 不好再得寸进尺……

    然而,就在纪兰芷倾身的那一刻, 后腰忽然抵上了一节物什。

    纪兰芷吓得六神无主,如芒刺背,肩骨不由自主绷紧。

    小姑娘紧张兮兮, 连眼风都不敢瞄谢蔺。

    直到谢蔺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枝枝似乎真将他当成恶徒。

    郎君脸色不虞, 薄唇轻抿。

    他额穴阵痛,指骨按了下,淡淡道:“二娘子多虑……只是剑柄。”

    只是,剑柄。

    是纪兰芷多想了。

    纪兰芷看了一眼他的腰侧别着的那一把利剑。

    在荒庙时, 她曾用它来防身。

    马上颠簸,纪兰芷不慎碰到了冷铁武器, 仅此而已。

    可她实在是会多想, 竟、竟以为那是……

    小姑娘微张了张嘴, 讷讷不敢言。

    一时间,纪兰芷的耳朵滚烫, 后颈也犹如火烧。

    小娘子蔫头耸脑,自认丢尽了大脸。

    可是,纪兰芷又想起自己此时身份是个“身经百战”的俏寡妇, 知道一些房中事实在不算什么,没必要脸皮太薄。

    她打算硬碰硬, 和谢蔺对着干。

    于是,纪兰芷破罐子破摔地说:“倒也是,大人如此伟岸,想必各处都不同凡响。那般细小微弱的触感……定是二娘想岔了。”

    谢蔺似乎没料到纪兰芷是如此不服输的性子,静默一瞬,没有说其他的话。

    良久,男人利落下马,再伸手去搀纪兰芷。

    小娘子自知腿上有伤,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谢蔺的好意。

    纪兰芷把手搭在谢蔺温热的掌中,小心翼翼爬下马鞍。

    落地的一瞬间,她踉跄两步,险些撞到谢蔺的胸口。

    谢蔺身上淡雅的松木香渐近,他走了两步,高大的影子被远处的火光拉扯,变得狭长,笼罩上纪兰芷双肩,几乎要将她裹挟其中。

    郎君比纪兰芷高出一头,清冷低沉的嗓音也在她的发顶幽幽回荡。

    “二娘子慎言,你我关系……似乎还没有密切到,可以戏说私话的地步。”

    说完,谢蔺松了手。

    他与她拉开距离,颀长的身影大半隐于苍茫暮色中,脸上神情被夜色遮蔽,看不真切。

    纪兰芷古怪地看他一眼。

    这厮假正经什么呢?荒庙里究竟谁色令智昏,发疯亲人,他心里没数吗?

    但纪兰芷回到营帐,远远看到盛氏焦急赶来。

    她心里有了底,一阵疼痛涌上脑仁。

    纪兰芷想不了那么多,她好像真的生病了,她的杏眼迷离,头晕眼花,很快栽倒下去。

    幸好,谢蔺一直在旁看顾。

    他眼疾手快,接住了昏迷的纪兰芷。

    盛氏赶忙上前,看着昏过去的纪兰芷,念了一声佛,心疼地接过乖女。

    嫡母泪水涟涟,和谢蔺道谢:“多亏谢相公搭救,否则小女枝枝落难山林,又不识归路,真是要遭老罪!”

    谢蔺避开长者行礼,安慰几句“小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平安归来便好,不会有大事了。”

    他辞别盛氏,回了营帐。

    路上,谢蔺记起往事。

    纪兰芷曾在中情.毒的那日,一面霸王硬上弓,一面同他诉苦。

    她说她想母亲,她说她不想死。

    不知小姑娘那一句戳中了谢蔺的心事,又或许她明明是“暴徒”,却哭得杏眼泪汪汪、鼻尖红红。

    总之,谢蔺动了恻隐之心。

    他允了她。

    掌心也箍住小娘子纤细的腰肢。

    谢蔺亲自动手,如她所愿。

    不必纪兰芷动用百般技艺蛊惑,事不成,反倒受苦受累-

    谢蔺回帐的时候,谢如琢恰好背完一篇诗赋。

    他用墨笔圈出了几个不解的点,递给父亲,盼长辈能为他答疑解惑。

    平素正颜厉色的父亲,今日不知为何,面容多了几分柔情。

    谢蔺牵过儿子,耐心为他解惑。

    讲完了学,谢蔺也没有喊谢如琢立刻回帐就寝,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在透过谢如琢稚嫩的脸庞,看其他什么人。

    谢如琢不解,小声问:“爹,你怎么了?”

    谢蔺本想同他说枝枝的事,又觉得……如今事态变得混乱,他还要了解一下这六年里纪兰芷发生的事,眼下不易打草惊蛇,走漏风声。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覆在小儿郎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谢蔺:“无事,你去睡吧。”

    谢如琢应一声,恭恭敬敬行礼告退。

    刘管事为小公子打帘。

    就在谢如琢要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谢蔺背对儿子,又说了句:“若是夜里要用细点,切记刷牙再入睡。”

    谢如琢后脊发麻,脚底心都要冒汗了。原来他私藏一盒纪姨母送的点心的事,父亲全知道啊?

    小郎君耳朵红红,嗫嚅:“是。”-

    今夜,落了一场夏雨。

    帐外风声潇潇,绵绵雨丝揉碎一丛芭蕉叶,豆大的雨滴打落树上野果,瓜果落地,四处骨碌碌滚动,偶有野禽冒雨觅食,嘹吠几声,又钻回山中。

    听雨入眠,格外有雅趣。

    谢蔺难得有一晚,不必燃安神香也能睡着。

    只是今夜做的梦并不算好,谢蔺梦到少时的事。

    自打记事起,他便跟着一名崔姓老奴生活。

    谢蔺无父无母,流离失所,全赖这位老奴做船工搬货,或是帮人抄书写信,才勉强有一口饭吃。

    老奴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但他对待谢蔺十分的恭敬。

    有时过年节,老奴有了闲钱,便会给谢蔺买一块荤肉或饴糖。

    谢蔺不舍得吃,掰开两半,非要老奴也吃。

    老奴拒绝不了,只能笑着接下。

    他和谢蔺分食一块烧肉、一个炊饼,即便日子清贫苦寒,他们相依为命,倒也没有哪处不顺心。

    那时的谢蔺才五六岁,他自幼早慧,也知如何为老奴分担家事。

    老奴不愿谢蔺出去做活,谢蔺会趁老人家不在家宅的时候,偷偷跑出去。

    他去市井里帮人吆喝卖菜,去乡绅大户,给府上小郎君当伴读打杂的小童……所有谢蔺力所能及的事,他都做过。

    原以为苦日子会过去,生活总能越来越好。

    一日,老奴搬运海鱼板车时不慎撞到一户高门郎君,郎君今日换了新衣,一心去画舫一掷千金讨粉头欢心,如今身上沾染了鱼味,又如何能忍?

    郎君不过一记眼风,擅于察言观色的豪奴侍从便举棍上前,对老奴拳脚相加。

    老奴一把老骨头,受不了几下捶打。

    等他被其余船工抬回家的时候,已是头破血流,鲜血淋漓。

    谢蔺无措地看着瘫在竹床上的哑奴,他强忍着眼泪,用手脚比划哑语,他要典当老奴一直保管的那一枚“崔”字玉佩,他要请大夫,要买药,要买很多滋养身体的补品,他要救老奴的命。养好伤以后,他还要报官,他要那些恶人血债血偿!

    可老奴瞪大一双眼,他看着家徒四壁的宅子,到处漏雨,屋檐长满青苔,门板的漆都掉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让二郎君过上好日子,他有负女君临终所托,已是无颜见人,又怎好让谢蔺再变卖家财,救他一个奴才的命?

    老奴别着牙关挣扎,手脚颤抖,他嘴里咿咿呀呀,发出几声野兽一般的嘶吼。

    他恳求谢蔺不要卖玉佩,那块玉佩,是他女主子给的印信,有大用处。他对女君忠心耿耿,小公子托付到他手里,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谢蔺不敢再惹老奴生气,他给老奴喂了几口水,又转身跑到存放银钱的箱笼,用私藏的钥匙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放了好几个信封,每一个信封上都写有一手清癯风骨的好字。老奴识文断字很内行,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家奴。

    不知为何,他沦落市井,藏匿行踪,只身拉扯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儿郎颠沛市井,苟活于世。

    谢蔺翻动那些信封,仔细辨认信封上写的字。

    一封是“留给二郎君私塾所用束脩。”

    一封是“留给二郎君年节换新衣吃糖的庶务钱。”

    一封是“留给二郎君娶妻定亲的聘金。”

    聘金那一封信,存银还不多,但老奴有这个念想,早早写好了信笺。

    他把谢蔺的一生安排得妥妥当当,半点没有私心。

    谢蔺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紧攥着手里的钱,出门请了大夫,还为老奴买了炖汤的鸡鸭。

    可是,老奴伤及肺腑,又有沉疴,伤情反反复复一个月,他还是没能捡回来一条命。

    谢蔺七岁那年,那个会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唤他“二哥”的老仆去世了。

    炎凉世间,只剩下谢蔺一个人,还有那一块不能变卖的死玉。

    ……

    谢蔺自梦中惊醒。

    帐外,夏雨已停。

    他想起旧事,心中怅然。

    那时他年幼,手中无权,也无钱财傍身。幸好,他忍辱负重,寒窗苦读多年,终于攀上青云梯,抓住帝王递来的机会,成为朝堂肱骨。

    谢蔺睚眦必报,不忘旧仇。

    他记得害死老奴的那一门乡绅权贵,宅门纨绔仗着家中叔父是地方府官,成日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作恶多端。

    谢蔺查出府官结党乡绅,强征暴敛,压榨百姓等的诸多罪证。

    就此,纨绔郎君犯下的小恶,终是连罪三族,举族下狱,抄家查办。

    谢蔺亲自下令,斩的仇人。

    崔老奴大仇得报,他不必再不平、不忿,他可以安息长眠了。

    可是,即便老奴的仇报了,谢蔺也没有多高兴。

    崔老奴带他东躲西藏,又要守好那一块崔氏玉,以备不时之需。即便他身世有疑,可从小没有来寻他的家人,似乎也不甚重要。

    迟来的关心,谢蔺不需要。

    他依旧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即便谢蔺再位高权重,俸禄再多,他也不舍得花销,几件老奴留下的旧衣,他穿过多次,浆洗多次,不敢用木槌捶打,生怕衣布损坏。

    这是旧时家人留给他的纪念。

    谢蔺小时候狠吃过苦,衣不暖食不饱,他推己及人,不愿再让谢如琢受委屈。公中派下的俸禄,谢蔺全留给亲子日后花用,自己一文都不舍得浪费。

    帐篷外,天光揉碎,春山如笑。

    谢蔺不再沉浸于往事中,他起身洗漱,更衣出门。

    如今他有家人,有儿子,还有失而复得的妻子。

    他的命很好,再没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帐篷里,盛氏拧干湿帕子,帮纪兰芷擦汗。

    纪兰芷白日受惊,又累了一天,难免汗出如浆。

    盛氏一边查看纪兰芷身上的刮伤,一边抹眼泪,早知道她就不该纵着纪兰芷去猎什么山兔,和她在帐篷里打打叶子牌,喝喝大枣姜茶该多好!

    纪兰芷迷迷糊糊喝了驱寒的药汤,又睡了三个时辰。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可算是睁开了眼。

    纪兰芷还有些马背上折腾的后遗症,浑身酸痛不止。她懒得爬起身,索性歪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盛氏怕吵到纪兰芷,早早回帐里睡了,这一顶羊皮油布小棚,唯有纪兰芷一个人。

    纪兰芷抿了两口水。

    冰冷的水减缓了她喉头的烧灼感。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了谢蔺。

    于她而言,谢蔺真是个奇怪的男人……最起初待她爱答不理,见了面又私下亲近她。

    纪兰芷不是没打听过谢蔺的事。

    都说谢蔺身为寒门直臣,秉公办事,法度严明。

    世家骂他下手毒辣阴狠,百姓却赞他嘉言懿行,忧公如家。

    曾有百姓受地方官吏欺压,不远万里来到上京。老人家坐不起马车,偶尔搭乘牛车,走破好几双草鞋,花上两个月才走到京城。

    老翁大字不识,求告无门,受人指引,前去谢蔺的宅院里寻谢蔺帮忙。

    彼时的谢蔺已是掌权阁臣,官居高位。但他没有忘本,待人依旧谦和,不但听老者诉冤,还亲笔帮老翁撰写状书,安排门路,举荐刑审官……就此,老翁被公家侵占的良田归还,诱骗他画押卖地的契书也作废。

    谢蔺以此事为鉴,上奏官家,建议公中不止是为朝廷培育良才,也要让翰林门下的弟子下达地方体察民情,教谕百姓。免得百姓目不知书,不懂道理,受人诓骗,也让外邦逆党有唆使齐国子民的可能。

    事关国土安危,皇帝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那些没钱上学的地方百姓,无不感激谢蔺的深仁厚泽。

    自此,谢蔺青天大老爷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

    门阀世家的长辈说,谢蔺是故意帮助愚民夺田,以此扬名四海。

    也有寒门官吏说,谢蔺生来赤子仁心,忧国奉公,实乃不可多得的好官。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没人知道谢蔺私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纪兰芷想到那一夜火光幢幢的荒庙,烛光拉出一道狭长的交叠的人影,郎君那一只强行束缚住纪兰芷去留的手……至少对于她来说,谢蔺是个坏人吧!

    纪兰芷正在出神,帐篷外,忽然传来小手拍打的声音。

    没等纪兰芷回话,早有小孩们此起彼伏的叫喊。

    “二姑姑!二姑姑!”

    “纪姨母,你醒了吗?身体好些了吗?”

    纪兰芷失笑:“你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三小只快步钻进帐篷,在她榻前排排坐好。

    他们都带了自家准备的拜客礼,有合适入口的果饮,也有刚摘来的鲜桃、番石榴。

    纪兰芷高兴地收下礼物,目光落到谢如琢身上。

    小孩似有所感,抬起头,困惑望来:“纪姨母,你怎么了?”

    纪兰芷小声问:“单你一个来的,还是你爹也来了?”

    谢如琢不解地皱眉,也低声回答:“爹爹……应该来吗?”

    纪兰芷不知为何,有种做贼心虚之感,慌忙在小孩面前撇清那些和他爹不清不楚的来往。

    “不,不应该。”她与谢蔺,怕是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纪兰芷昨夜回营及时,又有谢蔺相护,没吹着什么风。

    她不过是受到惊吓,人也累极,这才昏迷过去。

    幸好有盛氏彻夜不眠地守候,又是煎药,又是喂汤,母亲心疼乖女,照料的事不愿假借人手,来往的宫人心里都纳罕不已,没想到盛氏竟偏疼纪兰芷至此地步,比之亲母女无不及!

    好在纪兰芷这些年作养得还算健康,药喝下去,人也就清醒了。

    盛氏看她半睡半醒,呢喃一句阿娘,转头又睡去。妇人放了心,熬了半宿总算回帐休息。

    纪兰芷想到母亲,心里柔软。她不愿打扰母亲休息,打算自个儿先出帐子转转。

    这两天来狩宴的贵妇人多,堪称囊括整个大齐国的高门官眷。

    这些夫人们心里百八十个心眼,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纪兰芷往后还要觅佳婿,可不敢卧床养病多日,落得她们嘴里“体弱多病”的口实。毕竟日后纪兰芷和她们没有往来,可印象留在那里,日积月累会有诸多隐患。

    想到这里,纪兰芷搡了搡三个小孩,说:“呦呦,清哥儿,如琢,你们都出去,姨母先换一身衣服,也好方便出门。”

    纪鹿本来以为今日只能探探病,没料到纪兰芷竟然下地出门。

    纪鹿歪着小脸,发揪揪上跌下一个小金桔绒花,惊喜地问:“二姑姑是不是要陪我们玩?”

    纪晏清也很高兴:“那我们不打扰二姑姑换衣,今日有祀天礼,据说是那些西域胡官在狩猎前扮的谢神礼,好多王公大吏都去了,就连徐将军也要骑马、表演刀舞!”

    两个小孩跃跃欲试,唯有谢如琢忧心忡忡地望着纪兰芷,犹豫地问:“纪姨母,您的身体吃得消吗?我昨日听刘管事说了,您在野外遇难,是父亲出手搭救,带您回的营帐,可见您受伤不轻……”

    小孩忍住自己的玩心,话里话外都是对长者的关照。

    纪兰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轻捏谢如琢的脸,笑说:“多谢琢哥儿关照,姨母好多了。你要不放心,姨母答应你,待会儿穿得厚实一点,观礼时尽量不吹风。”

    闻言,谢如琢眉间的忧虑总算消散不少,他抿嘴一笑,颊边有个小梨涡。

    纪兰芷坏心眼地戳了一下:“呀,我们琢哥儿居然还有小酒窝!”

    纪鹿和纪晏清急忙围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小孩们纷纷跑去摸谢如琢的脸。

    谢如琢想到他们今早吃糖饼不擦手,脸都绿了。

    他一边收起笑,绷着小脸,一边闷声往帐篷外头跑。

    没一会儿,三个小孩你追我赶,都跑没影儿了。

    纪兰芷乐不可支,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不得不说,谢蔺古怪阴冷了些,但他的儿子真是教得很好,既懂事又乖巧,还很窝心。

    纪兰芷想到昨天的狼狈,尽管没有旁人看到,但她还是打算一雪前耻。

    因此,纪兰芷今日出席,特地换了颜色明艳的衣裙。

    她穿一身美人蕉红襦裙,挽了雅梨黄披帛,乌油油的发髻簪一丛金桂绒花,像是星子一样点缀墨发,衬得那双杏眸更为潋滟娇丽。

    甫一出面,观礼高台上的贵夫人们纷纷侧目,细细打量纪兰芷。

    她们早从亲眷妯娌口中得知建康侯府回来一个大归的小娇娘,虽是丧夫的孀妇,可胜在容貌动人。

    一伙人嘴上议论寡妇貌美,但心里对纪兰芷却是嗤之以鼻……

    一个成过婚的妇人能美到哪里去?无非是妖里妖气,专门兜搭爷们儿的熟艳风情!

    可是,今日见到纪兰芷,所有人都不禁呼吸一窒。

    美人袅袅婷婷,莲步踏来。一袭烈烈绯衣,仿佛得老天独厚,日光照下,裙摆泄出流金。

    炎炎夏日刮来的风都钟情小娘子,纪兰芷笼臂的披帛被夏风轻柔吹开,勒出不盈一握的纤腰,更显得她体态柔美,风韵婉妙。

    果然是绝代佳人。

    贵夫人们惊叹于纪兰芷的美貌,但又觉得纪侯爷糊涂。

    这样的美色,莫说高嫁,便是入宫说不准都能得个偏宠,或是怀个一男半女,偏偏要低嫁乡下,还得来一个克夫新寡的脏名,真是不上算!

    纪鹿、纪晏清一左一右牵着漂亮的二姑姑,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路,像是纪兰芷的护卫军。

    而谢如琢一如既往秉持着小君子的风姿,虽跟在纪兰芷身后,但他走路不疾不徐,很得体,一点都看不出来“跟屁虫”的迹象。

    纪晚秋早知纪兰芷和当朝首辅家的小公子关系好,可她没料到,谢如琢竟这样亲近纪兰芷,他分明是将纪兰芷当成家人来看待了。

    纪晚秋心里既酸又妒,手里的帕子都要揉碎,她忍不住望了一眼台下马场的崔家三郎。

    今日,所有高门子弟都会上场打马球,彰显大齐儿郎的英姿风采,偏生纪兰芷艳压群芳上阵,分明是想人前显眼!特别是让她的三郎惊艳!二姐姐果然一肚子坏水。

    纪兰芷不知她们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但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她的身上,心里便舒坦了。

    女客和男客待的竹骨看台,是礼部耗费大批人力物力,提前半个月搭建的。

    一共两座,左边的高台供官眷观礼,右边的看台供王公大臣们观赛。

    纪兰芷凭栏远眺,眼风轻扫,看到了右边的熟客。

    竟是谢蔺,他也来观礼了。

    郎君身姿挺拔,一袭绯色的官袍,腰上束带勒出劲瘦窄腰,仅仅惊鸿一瞥,也知他风仪出众。

    只是……那么多官员都穿家常绸袍游玩,偏偏谢蔺穿的一身公服。

    他与纪兰芷都穿着点眼的红衣,乍一看去,倒像一对新婚壁人。

    纪兰芷莫名感到尴尬,但她什么都没说,不着痕迹地挪开位置,躲到更偏僻的角落里。

    这时,台下羯鼓擂动,万马奔腾,马球比赛正式开始。

    徐昭代表大齐儿郎领队出战,与草原部族选出的精悍勇士进行球赛。

    他骑着烈马奔来,风沙滚滚,扬起他乌黑凌冽的发尾。

    少年郎神采奕奕,胯.下良驹迅疾如风,很快扣出第一记飞球,为大齐国夺得一分。

    少年郎英姿飒爽,手里球杆游鱼一般掌在手中飞舞。

    看他游刃有余的风姿,台上妇人们不由大声叫好,抛掷瓜果鲜花,为其鼓劲儿。

    就连纪兰芷也被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晃了眼睛,抿唇微笑。

    徐昭似是觉察到纪兰芷的目光,他仰头,朝纪兰芷粲然一笑。

    不知是刻意逗纪兰芷开心,还是有意在人前炫技。

    徐昭接下第二球时,纵身跃起,足尖立于马背,迎着风浪,快速地扫出一杆。

    待马球传给队友后,他方才轻巧地坐回马上,持住缰绳,继续控马,驰骋沙地。

    整个击球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半点都没有错漏,足见徐昭马上技艺之高超。

    台上的喧哗声更大了,甚至连男宾这边的官吏都在赞叹徐家英烈,满门骁将。虽是小赛的切磋,但也为国添彩。

    谢蔺静静听着,没有搭腔。

    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冷峻,漆黑凤眸瞥向纪兰芷那处。

    同僚们和谢蔺闲谈,这位老阁臣却迟迟不开口。几人面面相觑,猜测宰辅心情不好,不敢多招惹。他们寻了个借口,捧茶去别处闲谈了。

    殊不知,谢蔺只是在分神,他难得心不在焉,眼尾余光一直留意纪兰芷的动向。

    枝枝还在兴致盎然观看马球赛,脸上笑容和煦,显然心情很好。

    她因徐昭而笑,对着他的时候,却只有眼泪……

    谢蔺面色不虞。

    纪兰芷对他避之不及,待徐昭热情洋溢。

    其中落差,真如挖心煎肝一般苦。

    谢蔺攥了一下指骨,心里难得生出一丝戾气。

    他默然评判方才徐昭的炫技一事。

    不过雕虫小技。

    少年人沉不住气,一时哗众取宠罢了。

    偏偏很招纪兰芷的眼。

    谢蔺轻轻抿了下唇。

    若让他来比球,马背上反复纵跳十个来回,应当不在话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谢蔺原地伫立很久。

    想到昨日纪兰芷泪眼朦胧的样子, 即便心中不快,他也没有上前去和纪兰芷攀交。

    在世人眼中,他是朝中大臣, 而纪兰芷是侯府贵女,他们没有瓜葛, 不应太过亲密。

    除非……

    谢蔺墨色的眼眸渐渐柔和。

    除非, 他重新娶她。

    这一次,谢蔺必然不是在乡野小地和纪兰芷完婚。

    他不用隐姓埋名, 更改容貌,他可以给纪兰芷一场盛大的婚礼,只要她欢喜, 多花一些开销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留给谢如琢往后家用的钱……先挪给他的母亲用, 日后还能再攒。

    他曾问过纪兰芷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纪兰芷当时在睡觉,迷迷糊糊同他说:“我要金子制的凤冠,要东州海珠镶嵌凤目,还要苏州最华贵的织金缎制嫁衣……”

    说到一半, 她好像意识到二哥家贫,又小声改口:“当然, 如果是嫁给二哥, 那么一方红盖头就好了。我这个人呢, 不挑拣的,只要能和二哥在一起, 一天三顿饭没有肉都行……二哥、二哥,明天吃烧鸡?”

    谢蔺失笑,轻轻嗯了一声。

    枝枝嘴馋, 喜好荤食,他一直都知-

    谢蔺又想到了六年前的冬天, 他守着纪兰芷午睡。

    小娘子怀胎的月份大了,躺着极为不舒服,每次都要垫着高高的软枕才能入睡。

    谢蔺怕她睡相不好,磕着碰着,一直在旁边守护她。

    不知为何,谢蔺看不进书,比起读书,他更想盯着纪兰芷的睡颜看。

    谢蔺不曾与女子相处过,也没有和姑娘家太过亲近。

    纪兰芷是个意外,但也并非惹人厌恶的意外。

    若是知道成亲一事并没有这般不好,兴许谢蔺从前也不会有那么多冷漠疏离的情绪。

    谢蔺无事可做,时常趁纪兰芷睡时,轻手轻脚捏碎几颗核桃,剥开果壳,累积满满一碟果肉,待纪兰芷睡醒再吃。

    谢蔺自我检讨过,他实在是个话少沉闷的人。比起说甜言蜜语讨小妻子欢心,倒不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实事。

    幸好,他话少也没什么,反正纪兰芷聒噪得很。

    小姑娘即使身子重也爱玩爱闹,不是和谢蔺闹着要吃热锅子,就是和谢蔺说邻家的枣树熟透了,央求他登门帮她讨枣。

    纪兰芷每日都有新鲜事,几乎没一刻清闲。

    时逢隆冬,窗外落雪纷纷,棉花似的雪粒子堆在屋檐上,廊庑底下结了冰棱子。

    纪兰芷睡醒后,又吵着要去堆雪人。

    谢蔺怕纪兰芷踩雪打滑,亲手给她制木底棉靴。

    他用刀在鞋底雕刻许多凹槽,加大摩擦力道,这样一来纪兰芷再行雪路,便不会摔跤了。

    纪兰芷看着谢蔺手脚麻利地制鞋,好奇地问:“二哥,你制鞋的技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谢蔺仔细用小锥子凿穿鞋底板,小心拉扯那一条用来束缚鞋帮子的粗线。

    他做事一贯专心致志,头也没抬,好半晌才回答她的话:“幼时家贫,常会制草鞋去坊间贩卖,一双草鞋能得两文钱,再后来,布坊能买到一些布头角料,制成棉鞋卖,便能多得三文。”

    谢蔺并不觉得穷困是天大的罪过,也不以幼时苦日子为耻。

    那时,他白日上县学读书,夜里便制一些  手工小物件、帮人抄经写信,供给殡葬铺子、鞋铺、寺庙。

    谢蔺即便恩科中试,也没有接受那些乡绅门阀的救济。

    他知道,免费之物最贵,今日受的恩情,来日都得涌泉相报。

    谢蔺宁愿自己往上爬,不欠任何人情,即便慢一点也没关系。

    偶尔夜深,谢蔺也会拿出那一枚崔老奴留下的玉佩细细端详。

    崔是大姓,能用美玉雕刻家徽的世族,想必一定是大户。

    谢蔺曾打听过崔家可有哪一房,从前丢失过序齿排行第二的小郎君,可是没有一户崔姓人家有小郎君少时走失。

    而除了清河崔氏这样的高门,亦有无数同姓连宗的小崔家,天底下崔家人这般多,谢蔺又如何寻得过来?

    况且,谢蔺记起崔老奴带他东躲西藏的样子,兴许他的存在,并不能为家族所容。

    既如此,他也没有认祖归宗的必要。

    谢蔺单单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谢蔺手上的棉靴做完,他递给纪兰芷:“试试看,合不合脚。”

    纪兰芷分明很喜欢,穿上鞋子,扶肚快步走了两趟,害得谢蔺肩背僵硬,紧张地去追她。

    最终,调皮的小娘子还是老实被高大的郎君打横抱起,她窝在他的怀里,晃荡双脚,心情愉悦。

    斗篷一圈毛茸茸的白边圈住纪兰芷巴掌大的脸,她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我知道二哥会来接我,所以才跑得肆无忌惮了一些。”

    谢蔺怕她有个闪失,心脏都高悬。

    但听小姑娘玩心这么重,被逮个正着,还要虚情假意的道歉,他不免又添了几分无奈。

    谢蔺告诫:“下不为例。”

    “好。”纪兰芷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谢蔺望着怀里的小妻子,心里想的是:日后可能养的不是一个稚子,家宅里分明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他得护好他们。

    ……

    谢蔺从回忆里抽离,转向远处走下高台的纪兰芷。

    六年过去了,纪兰芷又长高了一些,比起小姑娘的娇嫩,如今的眉眼更有姑娘家的妩媚。

    谢蔺想起前夜的拥抱,他能轻而易举将她搂到怀里。

    纪兰芷抱起来,比从前更沉了一点。

    雪肌藕臂,处处丰腴。

    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枝枝不曾忍饥挨饿。

    谢蔺眼眸里的寒意褪去,眉眼稍稍变得柔和。

    这样很好-

    近日多雨,马球赛后,天气变得阴阴。

    纪兰芷唯恐又要淋雨染病,急忙跑下高台。

    她跑得太急,臂上挽的一条披帛被风吹落,缠上骑马而来的年轻人手上。

    纪兰芷一怔,抬眸望去,是个陌生的郎君。

    对方看到纪兰芷的真容,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他亲自下马,郑重把披帛递给纪兰芷。

    然而,纪兰芷看都没看他一眼,她维持礼数,朝人点头致意。

    道了谢以后,小娘子即刻马不停蹄跑回营地。

    纪兰芷满脑子想的都是找盛氏吃一碗酥油奶茶,要热腾腾的茶汤泡薄脆牛肉干,她还得找一块毯子来披身,最好再吃两块甜糕。

    若是纪鹿、纪晏清、谢如琢来找她了,她会分他们一些牛皮纸包好的羊奶乳饼,大家伙儿一块儿吃乳品。据说酸乳糕饼吃了对小孩子脾胃好,和山里红糖葫芦一个功效,多食山楂不容易积食。

    纪兰芷自顾自想着私事。

    她不知的是,身后不远处,那名郎君还在痴痴遥望她的背影。

    直到纪晚秋提起裙子追来。

    她泪盈于睫,唤男人一声:“三郎?三郎!”

    崔三郎堪堪回神,尴尬地看了未婚妻一眼,“秋娘。”

    纪晚秋明知故问:“你方才在看什么?”

    崔三郎摇摇头:“没什么。”

    他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打消那些妄念。

    纪兰芷不知他是谁,崔三郎却早在马球赛结束后,第一时间和队友打听了高台上那一位红衣小娘子的身份。

    这么漂亮的姑娘,原来是建康侯府的庶出二娘子啊……建康侯府如今是个门庭锦绣的空架子,门第不高,嫁进清河崔家这样的高姓士族的门第都算是高攀。

    只纪兰芷是个丧夫的孀妇,名声已败,母亲一定不同意崔三郎想要纪兰芷换嫁的请求。

    倒是可惜了。崔三郎遗憾地想-

    纪兰芷风风火火钻进营帐,没来得及喊“娘”,眼眸一抬,先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那是纪兰芷的父亲,纪崇德。

    纪侯爷难得来见一次嫡妻,他大马金刀地坐到妻子盛氏布置的矮案上,手里执着一杯清茶品茗。

    纪崇德早年也是武将,操练兵马也练出一身健硕肌理,手里举过刀枪,沾过血,一双虎瞳扫来,威压凛凛。

    纪兰芷收起那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端起桌上一碟蜂蜜酥饼,奉至纪侯爷面前。

    她屈膝,作小女儿娇弱情态,同父亲撒娇:“爹爹,您怎么得空来帐中了?”

    纪侯爷看着这个出落得美艳无双的次女,他有意给纪兰芷一个下马威,没有接她的糕点,只是意味深长地问:“下乡六年,可将身子骨养好了?”

    纪兰芷不是蠢人,一听父亲的意思,便明白了他的敲打。

    纪崇德无非是想问,下乡禁闭于别院六年,可吃到苦头?可折断筋骨?可失了志气?可肯为侯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侯爷看不惯纪兰芷的温吞,他要逼她寻合适的高门郎婿或朝中权贵,他从来都不肯放弃拿纪兰芷换取锦绣前程这条路。

    盛氏还是把枕边丈夫想得太仁善了,对于纪侯爷来说,纪兰芷不过是一个酒后醉乱留下的种。

    他肯重用她,是纪兰芷的福气。

    纪兰芷生来便没得选择。

    纪兰芷早就把父女之情看得极淡,听纪侯爷的打杀也无甚脾气。她眨了眨眼,乖巧地道:“枝枝自然是养好了身体。”

    纪侯爷:“既养好了身子骨,怎不见你履诺?狩宴满庭的才俊,你就没一个看得上眼?要知道,你母亲也年迈了,总不好让她一把年纪,还为你的终身大事发愁。往后,母亲还需事事依仗你呢。”

    纪崇德如今也不装样了,他知道盛氏是纪兰芷的软肋,既要逼纪兰芷使劲手段勾.引郎子,自然是要拿捏她的七寸。

    纪兰芷最不想盛氏受辱,她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气得指骨发颤,脸上却还要浮起甜笑。

    纪兰芷:“爹爹亲自来敲打枝枝,岂不是把枝枝当成外人?枝枝冠的是‘纪’家姓,万事不为侯府筹谋,难道还向着外人吗?爹爹请放心,枝枝已有相中的人选……三妹妹攀附的是清河崔家,侯府已有高门岳家这一条退路,那枝枝自然是要为父亲另寻一条门路。”

    纪崇德总算肯捏一块饼子了:“你说说。”

    纪兰芷佯装羞赧地问:“您觉得,徐家四郎,与内阁大学士谢蔺,此二人如何?”

    徐昭和谢蔺皆为庶族出身,背靠天子,并非门阀贵臣。

    纪侯爷自然是听过纪兰芷与这两位权贵打得火热的说法,他没有阻拦,便是默许她多加拉拢。

    纪侯爷笑了声:“谢相公才高八斗,实为良配,而徐将军身为天子近卫的帅将,倒也是年少有为。枝枝的眼光,果然不错。”

    “自然!”纪兰芷挽住纪侯爷的手臂,亲昵地笑,“爹爹且看我的吧,您与母亲疼爱枝枝多年,是我该报答侯府的时候了。”

    “如此甚好,真是为父的乖女。”纪侯爷拍了拍纪兰芷的头,放心地离帐了。

    纪兰芷厌恶纪崇德,被他碰到发髻,几乎要恶心作呕。

    可她没有办法,盛氏是纪崇德的嫡妻,清澜盛家不会允许出嫁多年的宗妇和离,母亲注定此生都会被困在这个后宅里。

    她想护住盛氏,暂时只能听命于纪崇德。

    她要极力笼络这两位朝中权贵,至少明面上得先稳住纪侯爷。

    幸好,谢蔺是风致楚楚文臣,而徐昭乃琼枝玉树的少年武将。二者样貌与品行都算得上是出群拔萃,无论纪兰芷拿下谁,倒都不亏。

    只是……谢蔺此人城府深沉,或许不好拿捏。

    比之纪兰芷诱谢蔺成婚,倒不如骗徐昭入套较为容易。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几天后, 狩宴结束,王公大臣们收拾行囊,跟着乾宁帝的御辇回到京城。

    路上, 纪兰芷歪在盛氏的肩膀昏睡,又发了一次热。

    明显是前些日子, 纪兰芷要各处见客, 强撑着精气神不让自己病倒。如今待在车里,又有母亲关照, 一下子松懈下来便生起病。

    纪兰芷怕病气过到小孩们身上,不让谢如琢、纪鹿、纪晏清来探病。

    盛氏心疼孩子,等大批马车停在半路休整, 贵人们纷纷下车用食的时候, 她喊宫人帮忙,从箱笼里取出一件厚实的胞羔羊皮的兰绒袄子,让纪兰芷穿上御寒,也好闷出一些汗。

    这段日子时冷时热, 贵人们娇生惯养,跑几天马, 打几下猎, 结果全受了风, 病倒的不知凡几。

    御医署的医正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忙得团团转, 看病也要先紧着那些宫里头的嫔妃娘娘、王孙贵族,以及封疆大吏。

    也不知纪兰芷是对近日吃的山货与外域瓜果感到水土不服,还是其他什么, 盛氏带来的药丸不能帮纪兰芷降温,眼见着女儿体温越烧越烈, 盛氏焦心不已,只能命人一催再催,央着太医早点过来问诊。

    宫人们被盛氏催烦了,吊梢眼一挑,眼风横过去。

    “侯夫人,不是咱家不帮您这个忙。实在是年初新封王美人怀了龙嗣,眼下被马惊着,动了胎气。龙子要紧,太医院里的医者全忙着保胎,哪里来的人来给小娘子瞧病?这可是宫里头三年来唯一一个垫窝儿老幺,陛下正心急如焚呢,咱家是为侯夫人考虑,可别上赶着触霉头了!左不过再两三个时辰便启程了,进了城门,到上京地界,您爱请几个大夫请几个!”

    盛氏气得想落泪,却又不好说什么。

    皇帝的孩子便是孩子,她的孩子便不是心头肉了吗?

    她没法子,却也只能拿出银钱塞到宫人手里:“是臣妇不懂规矩了,只是小女病急,烦请公公再想想法子。”

    太监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嘴角溢出一丝笑:“哎呀,咱家明白夫人疼女儿的心,这样吧,咱家再去前头瞧瞧,若是逢着个漏缺的小医正,咱家立马给您领来。”

    “嗳,有劳公公了。”

    盛氏没其他办法,只恨随天家出行规矩太多,但凡她能带个医婆随侍,何须看这些扒高踩低的阉宦脸色。

    盛氏焦心不已地上车,她打算再喂纪兰芷几颗驱寒的药丸看看效果,总不能让孩子一直烧下去,万一烧坏脑袋可了不得。

    盛氏刚在马车上坐稳,车外就响起了细微的敲击声。

    盛氏打帘望去,探来的是刘管事的脸。

    她记得这个老奴,他是宰辅谢蔺府上的仆从。

    盛氏卖谢蔺一个面子,和气地问:“管事有什么事吗?”

    盛氏和颜悦色地开口,刘管事只呼折煞了奴才身。

    他恭恭敬敬地端上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对盛氏小声说:“纪二娘子还在病中吧?我家郎主看侯夫人焦急,特地牵马进山,寻了几样驱寒降热、对肠胃克化有裨益的草药,还亲自熬了药汤。”

    见盛氏满脸狐惑之色,刘管事又道:“郎主虽略通岐黄,但也怕久未诊病,医理生疏。他不敢唐突小娘子,此处人多,也不好近前诊脉,望闻问切。不过郎主谨防药材斤两配比不对,特意减少了一些用量,即便效用不明显,于二娘子的身体也无碍。侯夫人若是不介意,还请尽快喂二娘子服药,待进了城门再寻其他医者诊治便是。”

    刘管事第一次见自家郎主这么心急火燎地牵马进山,幸好回程的队伍走得慢,谢蔺不过一个时辰便采药归来了。

    郎主累得满头都是汗,后脊的衣裳都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昨夜留在树梢上的雨露。但好歹一通忙活,他带来了药材。

    等队伍停靠路边用饭时,谢蔺顾不上吃饭,亲自挪来红泥小风炉,扣着火候煎药。如此忙里忙外,才熬出这么一小碗药汤。

    刘管事当即心中凛然,明白这位纪二娘子在郎主心中的分量。

    他托大来送药,保管完成任务,还盼着侯夫人领情,不要让他一个老奴难做。

    盛氏并没有疑心药汤不好,盛氏知道,谢蔺自小家贫,寒门子弟未必付得起看病的诊金,因此会自学医理,也好方便抓药自医。

    她只是有些受宠若惊。为纪兰芷高兴,也为谢蔺位极人臣还有这样一副体贴旁人的仁心,而感到欣慰。

    若他待枝枝有几分真心实意,平日家宅里也会疼爱妻子,那盛氏倒觉得谢蔺也是个不错的郎婿人选,待他的偏见便不会那么多。

    盛氏接过药汤,千恩万谢:“劳你替我谢过谢大人。”

    刘管事笑眯眯地躬身:“侯夫人言重了,平日小公子多受纪二娘子照顾,老奴都看在眼里,郎主这点报答及不上小娘子付出分毫。”

    刘管事也是个会说话的奴仆,三言两语便将谢蔺的功绩说成是“报恩”,既保住了纪兰芷的颜面,又将他们“私相授受”的行径合理化,不至于惹人猜疑。

    盛氏端药坐回车里,她喂纪兰芷喝完了药汤。

    谢蔺果真医术精湛,纪兰芷服药后,烧渐渐褪去,等回到建康侯府,人已经醒转。

    盛氏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又请了医婆为纪兰芷看病,确认她身体无恙后,开了几帖固本培元的安神汤,叮嘱侍女一日两帖,饭后服用。

    纪兰芷感激母亲为她忙里忙外操劳,懒懒地赖在她膝上撒娇。

    盛氏摸了摸女儿的脸,促狭地笑说:“可不是母亲为你奔波,你在马车上喝的药汤,是谢相公亲自进山采摘的,你得同他道一声谢。”

    “谢蔺?”纪兰芷轻轻皱起眉头。

    她有点糊涂了。

    谢蔺明明轻薄她、戏弄她,把她当一个玩意儿。可他又会冒着不服君令的风险,脱离回京队伍,只为千里迢迢帮她采几味降热的草药。

    她有点看不懂谢蔺。

    但纪兰芷知恩图报,她知道,她欠了男人人情,的确该还的。

    纪兰芷笑了笑,轻轻颔首:“女儿是得寻个机会,和他好好道谢。”-

    纪兰芷养了几天病,总算好齐全了。

    溽暑过去,正是初秋。

    天气转凉,秋高气爽。院子里几棵木樨花树结一丛丛的金色花苞,还未开瓣溢香,就被纪兰芷摘下不少,摆在屋里赏玩。

    东湖的食铺开始贩卖藕粉,纪兰芷好这一口吃食,时常差遣晴川出门买几碗来,和府上小孩共享。

    倒是盛氏前段时间被她反复无常的病情吓个半死,对于纪兰芷的吃食,管束严格,凡是伤脾胃的点心甜饮,她半点不许纪兰芷沾。

    除了吃喝以外,盛氏又在古刹里为纪兰芷认了菩萨做干娘,为她点上护佑魂魄的莲花明灯,还特地上银楼金铺,给纪兰芷打了一整套金饰头面以及颜色明艳的秋衫。

    盛氏帮纪兰芷添衣,花销的都是她自己的陪嫁私房。

    偏偏纪晚秋眼皮底子浅,看到纪兰芷有新衣穿,私底下和柳姨娘嚼舌根,说主母偏心二娘子,不把她当府上小主。

    纪侯爷听爱妾一通抱怨,也觉得盛氏待两个庶女亲疏分明,太过小家子气。

    纪侯爷一通敲打,盛氏不稀罕和柳姨娘争这些三瓜俩枣,当即派下银子,让柳姨娘自己去给女儿制衣。

    夏日炎热,幼学怕孩子们上课中暑,每年都会放小半个月的暑假。

    入秋后,幼学重新开府,正式开始上课,纪兰芷也备好了新一学期教授孩子们的算学课业。

    今日,纪兰芷上完课后,饥肠辘辘。

    甲班的孩子早早放学,谢如琢今日功课繁忙,不好多等纪兰芷,他与纪晏清一起和纪兰芷道别,先一步回府了。而丙班的纪鹿昨日非要下荷塘给小黑猫捞鱼,不慎栽倒,淋了个透心凉,嫂子郑氏怕小女儿伤风受冻,要她居家静养一日。

    纪兰芷难得清静,今日只剩下她一个人回府。

    她想上膳堂用点吃食再回家休息。

    秋日清爽的风穿过窗牖而来,漾起纪兰芷芥黄色的裙摆。

    乌浓发髻上束的一条蜜色丝带被吹落,小娘子转身去牵,发带另一端却恰好缠上了几根修长玉指。

    发带散落。

    白皙修长的手捏住丝绦,朝前递了递。

    循着那一只青筋微显的腕骨,纪兰芷看清了身材高大的男人。

    是谢蔺啊。

    纪兰芷想到之前受过谢蔺恩情,她对他没有抵触。

    小娘子微微一笑,对谢蔺说:“谢大人是来接琢哥儿的?方才刘管事来幼学接人,小郎君应该上车不久。”

    谢蔺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鲜活的小妻子,心旌摇曳,面上却淡然。

    纪兰芷不再是残留梦里的音容笑貌,她活得好好的,皮肤雪腻,容貌姣美,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伤疤。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朝他盈盈一笑,没有一点厌恶与防备。

    谢蔺缓缓摇头。

    似是怕惊扰到这一场梦境,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谢蔺:“我是来寻二娘子的。”

    “找我?”纪兰芷困惑了一下,但很快,她反应过来。

    之前,纪兰芷许诺过谢蔺,如有机会,她定会知恩图报。再加上谢蔺给她送药的那一次,纪兰芷欠过他不少人情。

    纪兰芷记起纪侯爷的敲打,没有刻意疏远谢蔺。

    她朝他屈膝一拜,身姿袅娜,巧笑嫣然,“膳堂应该还开着,据说堂子里的厨子是御膳房里筛下来的,各地菜肴都擅长,还常有世家子女打发人来点菜,外送到府里吃。如若谢大人不嫌弃,小女可否请大人用一回饭,当作谢礼?”

    谢蔺温声说:“二娘子有心了,只是我既为朝臣官吏,公中每月都有俸银,断没有让小娘子请客的道理。二娘子能抽空作陪,一道儿用饭,已是偿还我的恩情,不必再多加破费。”

    纪兰芷想,或许谢蔺是担心外人知晓他被女子请客一事,会让他颜面扫地。毕竟哪个男子愿意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

    纪兰芷没想那么多,既然谢蔺坚持,她就由他来请便是了。

    纪兰芷前头带路,谢蔺缓慢跟在小娘子身后。

    偶有凉风吹过,小娘子后脑勺的杏色发带高高扬动,覆上谢蔺的指骨,留下一点微乎其微的冷意。

    他紧攥五指,忍住纠缠绸带的冲动。

    谢蔺是克己复礼的君子。

    他不能……再吓到枝枝了。

    望着纪兰芷的背影,谢蔺想起这几日的事。

    他派人去查纪兰芷失踪后的六年岁月。

    得知纪兰芷并没有死在那一场地动,她独自回了京城。

    纪兰芷嫁过人,消失的这六年,她在乡下度日,熬到丈夫死后,守节三年才回了京城。

    听到这个消息时,谢蔺徒手捏碎了一只兔毫茶盏。覆茧的指腹被建盏碎片刺穿,茶水冲淡了淋漓的鲜血,一地血腥。明明郎君的掌心受伤严重,皮开肉绽,但他恍若无觉,一点都不知疼。

    直到探人再带来消息。

    原来,纪兰芷的婚事是假。

    她嫁的是父亲纪崇德旧时战友之子,可那位公子早在六年前夏季已病入膏肓,不能人事,没熬过秋天便撒手人寰。而纪兰芷是初冬才启程下乡,她没能成为这位公子真正的妻子。

    这一切,兴许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只为了掩饰纪兰芷并非完璧之身的事。

    她只和他有过肌肤之亲。

    谢蔺冰冷的手掌开始回暖,他又有了痛觉。

    他有心为纪兰芷遮掩,即便往事有诸多疑点,谢蔺还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纪兰芷很想念她的母亲,她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只是为了和母亲团聚。她被囚于乡下六年,受纪侯爷掌控,家人责难,因此不能脱身来寻他。

    纪兰芷是被逼无奈,她定也很想念二哥。

    不然纪兰芷又怎会和他同骑一匹马时,和他说起那么多跟二哥有关的事。

    谢蔺凝望眼前柳夭桃艳的小娘子,心里泛起绵软。

    幸好,他找到枝枝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膳堂点菜时,纪兰芷想到谢蔺勤俭,没有点贵菜。

    她由着谢蔺选,等菜品上桌,她看着桌上的梨炒鸡、栗子鸭汤、卤肉、连鱼豆腐……每一样荤菜都是她的心头好,不免心生疑惑。

    是纪兰芷多心了,还是谢蔺真的有什么神通?他怎么会记得所有她爱吃的口味。

    吃饭时,纪兰芷也偷偷留心谢蔺的一举一动。

    他动筷子不多,显然不怎么吃荤肉。

    可他却迁就她,点了这么许多。

    纪兰芷不是矫情的姑娘,她领受谢蔺的好心,不会故作矜持。

    饭桌上,大快朵颐的人,唯有纪兰芷。

    好似这顿饭,是谢蔺专程为她点的。

    纪兰芷不再有疑虑,她放心吃饭。

    好在是膳堂雅间,她吃得再怎么津津有味,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等一顿饭用完,纪兰芷净手漱口后,亲自送谢蔺离开幼学。

    下学时间,学子们尽数回家,偌大的学府,唯有几个仆从收拾桌椅,看着空空荡荡。

    天色昏昏,学舍夹道里,花树旁挂的几盏檐灯轻轻摇晃,散发黄澄澄的烛火幽光。

    花影婆娑,花枝摇曳。

    纪兰芷刚走到苦楝树下,谢蔺便喊住了她。

    “二娘子。”

    男人清寒的声音传来,催得纪兰芷转身。

    秋季天黑得早,月亮早已缀于树梢。盈盈的一点月华,流泻于男人轮廓分明的肩骨,寥寥几笔,勾勒出他风致楚楚的姿仪。

    纪兰芷也没有离开半步。

    他们相隔一丈。

    极近,又极远。

    四周寂静,唯有风声沙沙,衣香鬓影,衣袂翩跹。

    许是气氛太过暧昧,纪兰芷困惑地眨眨眼,不解地问:“谢大人,怎么了?”

    “今日我邀你一同用膳,其实是有一桩私事,想讨你的见解。”谢蔺声音温凉。

    纪兰芷似有所感,她不由掌心生汗,但小娘子秉持矜持,还是没有戳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她笑答,嗓音柔柔:“谢大人,但说无妨。”

    谢蔺没有再上前了,他遥望纪兰芷,任她衣袖不断翻飞,一厘一厘,缠绕上他的臂膀。

    长长的紫藤色披帛柔软,又被风吹得翻涌,多情缠上谢蔺的尾指,似在捞他,欲拒还迎。

    谢蔺没有避开,“二娘子,我想同你说的,是琢哥儿的事。”

    纪兰芷:“嗯?”

    谢蔺一双眉眼清正,脸上肃容,郑重地道:“琢哥儿并非生来就持重早慧,他乖巧懂事,无非是不想让我担心。我身为宰辅,又兼工部要职,公务难免繁忙,时常顾及不到后宅的亲子,于衣食住行处难免有所疏忽。小儿乖巧,事事亲为,担起家责,养成沉默寡言的性子。仔细说来,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琢哥儿。”

    谢蔺忽然同她倾诉养家经,打了纪兰芷一个措手不及。

    她迟疑许久,轻声回答:“我不懂谢大人的意思……”

    “二娘子。”谢蔺再度唤她。

    闻声,纪兰芷抬起头。

    这一次,她看到的那双凤眼,不再如从前那般骤雪霜寒。

    它有了暖意,回归人间。自此,冰川消融,枯木逢春。

    纪兰芷在谢蔺的眼中,分辨出一丝捉摸不透的柔情。极细极微,却不令她讨厌。

    惯来冷酷无情的谢蔺,竟也有……温柔的一面吗?

    纪兰芷呆住了。

    风掠动谢蔺的梧枝绿的宽袍,勒出他劲瘦窄腰。月光下的郎君,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冷隽秀美。

    谢蔺便是在那么皎洁的一片月色里,对纪兰芷慢条斯理地开口。

    “枝娘。”

    “如琢,缺一位母亲。”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谢蔺这句话说得太突然。

    纪兰芷整个人都发懵, 她脑子转不动,甚至没听清楚,谢蔺喊的是“芷娘”还是“枝娘”。

    但她能确定的是, 谢蔺绝非一个会被孩子左右的郎君,他对她说这些不合时宜, 甚至是过分亲密的话, 那他必然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他是要娶她吗?

    纪兰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艳红的樱唇又一下子闭上。

    她都还没出手,怎么谢蔺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可纪兰芷知道,她必然不能喜形于色, 免得想岔了意思, 或是放低了姿态,好让爷们儿拿捏了。

    纪兰芷故作懵懂,一双杏眼含羞带臊,痴痴地望向谢蔺。

    谢蔺能觉察出小姑娘眼中的期待, 他稍稍放了心。

    他本想今日同纪兰芷暴露二哥的身份,但眼下在学府会面, 若是隔墙有耳, 知他们曾暗通款曲, 恐怕对纪兰芷名声有碍。

    谢蔺自己不怕丢人,不怕跌面, 他唯独担心枝枝受委屈。

    这些污名不该纪兰芷来担。

    至少,等到明日。

    谢蔺已订下一间茶楼雅舍,在屋子里见面, 方便谈话,也方便枝枝同他互诉衷肠。

    谢蔺凤眸温柔, 对纪兰芷道:“你不必现在答复我……明日戌时,凤梧巷天水茶楼,地字雅间,你我见面后,再慢慢相商也不迟。”

    谢蔺适时解了纪兰芷的围。

    纪兰芷并非对成婚一事不心动,若能拿下宰辅谢蔺,自然要比处心积虑兜搭徐昭来得快捷。

    况且……纪兰芷想到荒庙里的吻。

    他分明动情,分明将她囚于怀中,吻得难舍难分。

    纪兰芷不觉得谢蔺想娶她是何等真心实意,无非是拜在她石榴裙下,迷恋她这张脸的凡夫俗子罢了。

    不过,单论皮相,纪兰芷觉得谢蔺长得丰神俊秀,还是很能下得了嘴的,同他成亲,她并不亏。

    因此,纪兰芷也不愿意太端着,以免触怒宰辅,让他临时改了主意。

    纪兰芷娇憨一笑,垂眉敛目间,羞赧的神情毕露无疑。

    她道:“枝枝明白了,那明日,枝枝在茶楼里等大人履约。”

    纪兰芷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精髓,她秉持姑娘家的矜持,没有多问谢蔺的来意,但她也小声将自家人唤的乳名字告知谢蔺,意味着她愿意将他当成亲近的自家人。

    谢蔺是好歹是个浸渍官场多年的老官吏,他聪敏睿智,又怎会不能领受纪兰芷的意思?

    枝枝……

    谢蔺在唇齿间,默默临摹一遍朝思暮想六年的小名字。

    他轻扬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收敛笑意。

    谢蔺不喜笑,但他的凤眸不似从前那般冷,旁人定能瞧出他此刻心情不错。

    面冷的郎君对纪兰芷点了一下头,行礼辞别。

    纪兰芷回了礼,目送谢蔺走出幼学。

    男人肩宽腿长,天生的衣架子。穿青竹纹圆领袍时,束带收腰,总能将一件宽袍撑得笔挺,如松如柏,清微淡远。

    纪兰芷杏眸里带了一点笑。

    至少,谢蔺长得好看,身材也好,样貌上还是很合她心意的,日后也拿得出手。

    夜里,盛氏同纪兰芷说,崔家三郎与纪晚秋的婚期定下了,就在明年开春的时候。

    纪晚秋比纪兰芷小上四五岁,如今也有十七八岁了,本该及笄就定下的亲事,偏偏崔家拿老祖父过世,房中子弟要满三年丁忧方可娶妻的说法,逼纪晚秋知难而退。

    柳姨娘也是猪油蒙了心肝,一心想要争一口气,硬是勉励亲女儿等了三年,生生吃下这个下马威,促成了婚事。

    纪兰芷听到这件事,心里倒没什么异样,只笑了声,说:“恭喜,那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盛氏摸了摸纪兰芷的头,心里伤感她这般标致的姑娘,却如湖中浮萍一般,没个好归处。

    纪兰芷笑说:“母亲焉知我没有好前程?且等着吧,待我这边八字有了一撇,我必来告知母亲。”

    盛氏见她拿定了主意,也不好泼纪兰芷冷水。

    盛氏心中涩然,握住纪兰芷的手,说:“枝枝,为娘只一句话,若你的前程会让你受委屈,那么,再锦绣的坦途,咱们也不要。”

    纪兰芷知道盛氏一心想她过得高兴,可她和母亲的心是一样的,她也希望自己有倚仗、有能力,能保护母亲余生顺遂无虞。

    回房后,纪兰芷命晴川翻出几套新打的首饰,她要细细挑拣几样衬衣裳的簪子。

    纪兰芷选来选去,最终定下一件桂红底樱桃绿叶纹薄袄裙,梳发么,便梳一个小家碧玉款的堕马髻,插一朵蝴蝶兰玉簪。

    既是私宴,不必那么大张旗鼓,有些小情小趣的雅致便是。

    不过,即便明日谢蔺同她说成婚的事,她也不能喜形于色,满口答应。倘若他只是私下里说的几句保话,无凭无据,却要从她这里得一些亲香的好处,那纪兰芷可是吃大亏了。

    不管怎么说,纪兰芷想到当初荒郊野岭那个吻,她仍旧心有余悸……谢蔺此人心思深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纪兰芷收拾好衣物,夜里又用了一碗牛乳燕窝粥就睡下了。

    她一觉香甜,谢蔺却是辗转反侧。

    郎君不曾睡着,幸好明日休沐,不必赴朝会,也不用去衙门官署里监管下属。

    他沐浴完,  换了一身云峰白的素衫,半湿的长发并未梳起,仅用一条草色细绳束住。

    谢蔺打开今日金铺刚送来的箱笼。

    烛光下,一顶珠光宝气的龙凤花钗冠,陈列其中。

    金凤衔着一枚石榴红的宝石,双目洁白无瑕,嵌的是东州海珠。累累金冠底下,压着一身织金嫁衣,面料用了苏州最时兴的缎面,纹样也是谢蔺亲手画的小样,普天之下,同样的嫁衣,只此一身。

    谢蔺满意地合上箱子。

    这是枝枝想要的嫁衣凤冠,他为她备好了,小妻子定会欢喜。

    谢蔺推门而出,环顾家宅。

    他住的院子太小,太僻静,除了花圃里的几株兰草、一丛竹,便什么都没有了。

    谢蔺想再移植一些桃树或是牡丹,纪兰芷喜欢热闹的花色,淡的雅的,她反倒不感兴趣。

    谢蔺回头,又看了一眼一旁的书房,屋里的陈设单调,没有什么软垫红木靠椅,也没有火烧的炕桌。枝枝怕冷,若屋里烧了炕,她便肯抱一卷话本,待在他身边一同看书了。

    谢蔺其实不是一个怕寂寞的郎君,这么多年都一个人过来了。

    可是一想到日后有枝枝作陪,他又觉得格外舒心……他是喜欢她陪在身边的。

    原来他竟是这么粘缠妻子的人。

    谢蔺想,书房也要重新规整,多置出一个架子,供纪兰芷放她喜欢的野史、画册、话本,还要重新土砌出炕床,多织两床新棉被,甚至连棉靴也要备上。

    枝枝喜欢一边看话本,一边吃小食。

    那他是不是要多备一个暗匣?如此一来,一年四季,谢蔺都可以帮她摆上时令的果蔬,如今近冬了,再过些日子,他可以置放鹅梨,再摆些熏香的榅桲……

    谢蔺明明最厌恶旁人在他书房用食,以免食物残渣沾上珍爱的经史子集,就连谢如琢用过细点没洗手入内,都会遭到谢蔺的冷待。

    但纪兰芷不同。

    谢蔺待她,简直如纵容不谙世事的家猫一般,她爱如何撒野便如何吧。

    谢蔺又想到,若是隆冬天下雪,纪兰芷必然要跑到地里踩雪,她穿的绣鞋太单薄,会冻伤脚趾。

    除了书房以外,他的院子恐怕也要再建一个小灶房。

    这样一来,不论是夜里烧水,或是为妻子炖煮牛乳甜饮,谢蔺都会方便许多。

    谢蔺望向夜里入睡的寝室,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他若是和纪兰芷成婚,二人是伉俪情深的夫妻,定会同床共枕的。

    谢蔺藏在袖下的手指紧了紧,心生出一些不可言说的妄念。

    或许寝室也要再多添一些家具,谢蔺的衣裳少,一个衣橱、一个红木箱子就全塞满了,可纪兰芷不一样,她是女孩家,定会需要一部分空间放置首饰簪花。

    他需要给她打新样式的柜子,也不知她是喜欢鸡翅木还是梨花木……或是她夸过很香的松木?

    谢蔺回忆在一起的那两年,他记得纪兰芷所有的小动作,所有的小喜好,他一点点思索,一点点畅想这些婚后的生活。

    谢蔺一点都不觉枯燥烦闷,他很期待枝枝回家。

    谢蔺会为她备好一切,他希望她能过得舒坦,能在他身边活得很好。

    可是,这一夜,谢蔺的探人又带回了一个消息。

    他为谢蔺请到了那位,曾经给纪兰芷诊过喜脉的大夫。

    谢蔺希望在他的婚礼上,将这些旧人都请来府中当宾客,见证他的美满,祝福他得偿所愿。

    几碗黄汤下肚,大夫感叹道:“谢大人啊,当初小娘子还想要落胎呢,还是老夫劝下的。您看,府上小公子长得像是观音座下小仙童似的,没生下来该多可惜!”

    大夫本来是想邀功请赏的,却不曾想,这句话刚说完,谢蔺掌中的酒杯便被一股大力捏碎了。

    响声骤然响起,惊动四座。

    瓷块深深嵌入掌心,深入肌骨。

    这一次,谢蔺再也没有把它们取出来。

    他垂下浓长的眼睫,看着合拢的掌心,任掌心破皮,一点一点流血。

    殷红的血,浸出手掌的纹路,沿着那一条枝枝说过的,狭长的生命线……往下滴落。

    瓷片割断了那一条脉络,好似将谢蔺的命数拦腰斩断。

    大夫看到谢蔺满手是血,吓得哆嗦,忍不住道:“谢、谢大人,您的手伤着了……”

    谢蔺置若罔闻。

    良久,他垂下受伤的掌心,淡淡问:“当初,夫人是如何询问先生落胎之事的?烦请您逐字逐句忆起,说与我听。”

    许是冷峻的谢蔺太可怕了,大夫哆嗦了一阵,终是忍不住开口。

    他告知了谢蔺所有记得的事……包括纪兰芷如何求落胎药,又如何听到往后不能生育而放弃落胎。

    三更半夜的庭院里,只剩下谢蔺一个人。

    他手上的伤痕还在流血,他独自望月出神,脑中回响大夫的话。

    枝枝一开始是想背着他打胎,她一点都不期待这个孩子到来。

    所以那时,她听到有孕的消息,会哭得那么伤心。

    可她分明说过,她愿意嫁他为妻,他们是一同期待这个孩子出世的。

    纪兰芷之所以打消念头,生下琢哥儿,无非是身体受情.毒影响,担心落胎后日后不能再有孕,不能再和其他人生子。

    她怕嫁入高门后,会沦落到盛氏那样进退两难的凄凉田地。

    纪兰芷野心勃勃,她待谢蔺,从来都不是真心。

    可是,谢蔺也明白。

    或许对于纪兰芷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彼时的谢蔺,在纪兰芷眼里一无所长,他家贫如洗,奉养不了枝枝这样的高门贵女。

    而那两年,纪兰芷骗了谢蔺,她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在那个谢蔺一直以为是美梦的宅院里,枝枝却被困住了。

    她很痛苦吧。

    她虚与委蛇,忍耐这般久,终于逃出来了……

    六年前,纪兰芷好不容易甩开他们父子俩,好不容易挣脱牢笼,可谢蔺却还要将她抓回来。

    是他太残忍了吗?

    还是纪兰芷太绝情……

    谢蔺不得不承认,他对纪兰芷付出的真心,都成一场笑话。

    那个曾伏于他膝骨,扮痴卖乖的小娘子。

    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娇娇喊他二哥的爱妻枝枝。

    都是假的。

    小姑娘好手段,甜言蜜语笼络他,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纪兰芷其实……一点都不爱他。

    她对他巧笑嫣然,应允他的求婚仪式,无非是因他这一层谢蔺的皮囊……她爱重的,是他的官阶,是他的权势,她可以待任何郎君这样,无论是谢蔺,还是徐昭,她都一视同仁。

    对于纪兰芷来说,他们一点差别都没有。

    她不想念二哥。

    难怪纪兰芷长袖善舞,能同所有人打好交道。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寡情凉薄。

    谢蔺没有办法再骗自己了。

    他游魂一般,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在谢如琢的院子前停下来。

    小孩的院落已经熄了灯,他睡着了。

    谢蔺心里酸楚无比。

    可他又该如何告诉琢哥儿。

    你母亲生你只是权宜之策,她是为保日后的其他亲子……

    原来,他们父子,都是纪兰芷不要的东西-

    初秋,正是金菊飘香的时季,京城到处开着贩卖万龄菊、蟹爪菊的铺子。

    不少宅子里也爱养菊,晴川为了给纪兰芷的房间添香,上花圃里拿剪子铰了两株,摆到窗前的长颈瓷瓶里,供纪兰芷观赏。

    翌日,纪兰芷便是在满室馥郁浓香里醒来的。

    今天有要紧的事办,纪兰芷特意起早。

    她已经做好全副准备,力求今夜拿下谢蔺。

    晴川端水进屋,见二姑娘面上含笑,艳若春桃,不由抿唇一笑:“二娘子今日是有什么好事吗?”

    纪兰芷俏皮地眨眨眼,嘴角上翘:“没好事便不能笑吗?”

    晴川也不怕她,拧干热巾帕递过去,“奴婢看人最准,二娘子今早心情定高兴!”

    “确实眼力不错,不愧是我调教出的丫头,待会儿去和季嬷嬷讨个赏钱吧,就说我夸你伺候得力!”

    晴川噘嘴,嘟囔:“哎呀,奴婢要是敢拿一句赏赐去邀功,季嬷嬷还不得拧下奴婢的耳朵?还是免了吧。”

    纪兰芷听得直笑,也不和晴川笑闹。

    她洗完脸,用牙粉刷完牙后,和府上两个小孩一块儿挤马车,上幼学授课。

    刚到学府门口,纪兰芷一眼就看到下车等待的谢如琢。

    谢如琢故意慢吞吞蹭进学府,就是想等纪家的马车。

    一看到纪兰芷,小孩眼中带笑。他知道人前也要避避嫌,故意一双凤眼清亮地盯着纪兰芷,等她走近。

    待纪兰芷挨至面前,小儿郎声音清脆利落地喊:“纪先生早。”

    谢如琢有心在旁人面前扮演一对尊师重道的师生,奈何纪兰芷一点都不领情。她亲昵地揉了揉小郎君的脑袋,险些要将他用发带束好的头发都揉乱。

    谢如琢耳朵微烫,忍不住朝后避了避。

    这时,纪鹿和纪晏清已经争前恐后跑过来,“如琢!如琢!过两天重阳节,上我们家过吧?”

    谢如琢想到每年的重阳节,他都会和父亲去殡葬铺子买很多冥器、纸钱,烧给已故的母亲。

    他抽不开空,也不愿在祭祖的日子里,唐突生母。

    因此,谢如琢摇摇头:“那天我要待家里。”

    纪鹿失望地摊手:“唉,真可惜,你吃不上呦呦阿娘煮的饺子,还有花糕啦!”

    纪晏清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没事,我第二天带给你吃。”

    “多谢。”谢如琢搡开纪晏清的手指。

    纪晏清刚吃过芝麻糖,指腹骏黑,很脏。

    纪兰芷递给谢如琢一个装点心的红木食盒,问他:“琢哥儿,吃狮蛮糕吗?”

    每逢重阳节前夕,京畿各处寺庙便会置办斋会,宣讲经文,还会四处布施面蒸的狮子糕,说此狮子是文殊菩萨麾下坐骑,有菩萨庇佑,能保小孩在阴节不掉魂魄,不被魑魅魍魉勾魂。

    膳堂在中午的时候定会特地蒸狮蛮糕,也算是学府对小孩们的人文关怀。

    但纪兰芷觉得自家厨子蒸的不错,纪鹿和纪晏清既然都吃了,那她还是也给琢哥儿带几只。

    毕竟……谢蔺昨日也说了,他平素公务繁忙,照顾孩子定是疏忽不周。

    况且,若是纪兰芷事成,她就真成了小儿郎的母亲,那么体贴自家孩子,实乃常事。

    谢如琢看到纪鹿和纪晏清手里都没有食盒,单他一个有,心里高兴。

    他道了谢,郑重地接过食盒-

    晚间,纪兰芷没有回府,而是履约,去了天水茶楼的雅间。

    纪兰芷一个人来的,没有叫丫鬟作陪。

    好在谢蔺办事很牢靠,不必她多问,自有眼力劲儿好的堂倌领她上楼。

    雕花红木门板近在眼前,纪兰芷隔着遮光的毡帘,看到里面散出的濛濛的光。

    她踌躇不前,不知是心潮澎湃,还是畏惧难言。

    功成行满,近在眼前。

    纪兰芷绝不能怯。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最柔美婉约的姿态,推门而入。

    进屋后,纪兰芷反手合上了房门。

    她扯了扯略微起皱的衣角,按了按发髻间簪的珠花。她势必要时刻光彩照人,如此才能拿捏郎君的心。

    满室泌着浓郁的松木香,其中混淆着丝丝血味的腥甜。

    纪兰芷脚下踩着柔软的兔毛垫子,一步步向前。

    白毛出锋,毯垫柔软。

    绣鞋踩下去,好似陷入泥河,细长的白毛附着白皙的脚踝,显得纪兰芷那双足更为伶仃无依。

    她不知谢蔺待在多深的屋里,只能循着烛火颤颤的暖光,一寸寸靠近。

    撩起最后一重珠帘,纪兰芷总算看到了谢蔺。

    红烛也在此刻荜拨一颤,弹出一点火花。

    纪兰芷借光,看清谢蔺俊美的脸。

    今日的郎君也是盛装出席。

    他不再穿旧衣,而是换了一身簇新的槲寄生绿圆领袍,臂袖上纹有竹骨样。

    乌压压的衣色,在一盏羊角琉璃灯的照耀下,泛起暗光,两相呼应,衬得他掌心包扎的白绸更为醒目。

    谢蔺听到脚步声,止住饮茶的动作。

    男人细长的指骨,把玩手中建盏。

    谢蔺凤眼清寒,眉弓微皱,隐在暗处,像是溺在一片黑渊里。

    他没有第一时间,抬头去看纪兰芷。

    纪兰芷莫名有点害怕这样不声不响的谢蔺,可她想到昨日谢蔺还算可亲的样子,壮起胆子,小心靠近。

    小娘子清甜的花香逼近,谢蔺的指骨微紧。

    随后,纪兰芷微屈下膝骨,低谢蔺一等,她怜惜地捧起谢蔺受伤的手,细细打量。

    纪兰芷目露不忍,哀戚地关怀他:“谢郎怎么受伤了?”

    他昨日既已唤她“枝娘”,不管这个小称,是谢蔺何时从盛氏口中听说,但纪兰芷投桃报李,顺藤摸瓜,自然要把关系更进一步。

    都到谈婚论嫁了,她总不能一口一个“谢大人”,平白把他推远。

    纪兰芷这句“谢郎”喊得殷切,可落到谢蔺耳中,却只觉得十足刺耳。

    她不认得他,却依旧可以对他关怀备至。

    因他身上的一重官袍,因他手中的一点权势。

    谢蔺的心脏闷痛,紧紧抽搐,既酸又胀,鼻尖生涩。

    他强忍住这种痛彻心扉的痉挛,一瞬不瞬地盯着仰望他的小娘子。

    纪兰芷无论何时都这般漂亮、体面,丝毫不乱。她能当着他的面,倒进别的郎君的怀抱,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待他也不会有同情。

    谢蔺薄唇紧抿,寒声道:“我今日邀二娘子私下会面,无非是还有几件事想问。”

    “谢郎但说无妨。”纪兰芷含情脉脉,低头时,故意侧了一下脸,烛火的光斑落下去,正好打在胸口。她一低眉,露出襟口一片热汤沃雪似的柔软春山。

    谢蔺对面前的美色无动于衷,他轻轻抽回了手,欣赏小娘子眼里的茫然与无措。

    谢蔺听到自己迟迟地开口,问她:“二娘子,既你我今日商议婚嫁,往后可能成一家人,自是要在婚前询问你的过往。我听闻,二娘子曾嫁过一任夫婿,还为其守节三年……可见二娘子与前夫伉俪情深,鸿案相庄。”

    谢蔺知道纪兰芷没有再嫁,能当她前夫之人,唯有那个被她抛诸脑后的二哥。

    谢蔺是“以公谋私”,想知道二哥在纪兰芷口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蔺还不死心,他想听听纪兰芷说的真心话。

    若她还顾念一点旧情,他不至于沦落到凄凉境地。

    纪兰芷哪里知道谢蔺想的这么许多事。

    她的确只是被纪崇德关到乡下,没有再嫁,掩人耳目度过漫长的六年,但谢蔺既要问前夫,纪兰芷随口编造也得想出一个。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二哥了……

    纪兰芷欣赏二哥,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她对他的情谊,也仅仅如此。

    扪心自问,她和二哥在一场情.毒里结合,彼此压根儿不熟,真论起来,或许也只是有了一个孩子的关系……

    况且,纪兰芷已经抛下过往了,二哥吃穿不愁,待孩子上心,也定会照顾好哥儿,她不会放心不下。

    纪兰芷只当自己是个和离的妻子,把孩子都抛给前夫照料,她则过起了新的生活。

    思及至此,纪兰芷垂下眼睫毛,小声说:“夫妻情谊实在谈不上……那一场婚事,不过是错误的因缘际会,我按照妻礼守节三年,已是偿了夫妻情分,我与他早已毫无瓜葛了。”

    眼下,谢蔺问起,纪兰芷总不能说自己对二哥余情未了吧?男人都是很善妒的。

    奈何谢蔺听到这番话,指骨不自觉攥紧。

    昨日受的伤,今日又被挣到开裂。

    鲜血涌出,渗透布带。

    血腥味一瞬间弥散满屋。

    谢蔺抬手,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掌,落到纪兰芷的胸口。

    一滴红泪摇摇欲坠,沿着她微微发颤的喉头,滚入谷峰沟壑。

    纪兰芷的下巴忽然被一只铁手制住,腰.窝抵上滚沸的五指,整个人再度被谢蔺高高托起,囚于郎君的膝上。

    他又困住她了,又将她逼得这么近。

    炽热的鼻息落下,如火缭烧,灼上纪兰芷卷翘的眼睫毛、眉峰,甚至是嘴角。

    她无措地承接谢蔺的暴戾,任由那股血气钻进她的鼻腔。

    可他止于她的面前。

    谢蔺只是望着她。

    他没有吻她。

    纪兰芷觉得谢蔺简直喜怒无常,她想挣扎,手腕又被死死握住。

    可是,原本很重的握力,僵持了一会儿,谢蔺却鸣金收兵,不再强迫。

    三番两次折腾人,纪兰芷咬住下唇,心里发恼,质问:“谢大人,你到底怎么了?”

    谢蔺没回答。

    他低头,俯就她。

    这一次,纪兰芷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谢蔺的一双凤眼潮红,泛起潋滟水光,不是预想中的凶相,而是浓烈的哀伤。

    纪兰芷望着他那一双哀伤的眼睛,心里忽然浮出一句话:谢蔺看起来……好像快要碎了。

    她手足无措,她也拼不好他。

    正当纪兰芷要说话的时候,谢蔺先哑着声音开口。

    “纪兰芷,我求你看清楚。”

    “枝枝,你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四目相对。

    纪兰芷听着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眼神,以及那一只压在她脊骨的有力的手,她的心里浮现一个荒谬的念头。

    一瞬间,久违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上纪兰芷的心头。

    她回想昔日种种事……

    谢如琢见她第一眼就喊“娘亲”。

    谢蔺每次要吃人的眼神。

    荒庙里,她一摘下面纱,谢蔺便抑制不住亲近的冲动,将她囚入怀中。

    蛛丝马迹,草蛇灰线,终在这一刻,编织成网,将她束缚其中。

    谢蔺还在逼问,一双凤眼如同凝结霜雪,冷得冻人。

    纪兰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终于怯生生地抬头。

    “你是……二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在听到纪兰芷说出“二哥”这个词的一瞬间, 谢蔺忽然有些想笑。

    不知是自嘲,还是绝望,他终于确定, 纪兰芷什么都记得。

    她没有失忆,她没有忘记过往, 她记得二哥, 甚至是她的儿子。

    纪兰芷自愿离开谢蔺和琢哥儿,她千里迢迢独自上京, 并非有人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

    谢蔺也终于死心,他心知肚明,纪兰芷离开他, 没有任何原因, 仅仅是她想。

    她不要谢蔺了。

    谢蔺扶在纪兰芷腰后的手渐渐松开,坠下去。

    一团红色的血染在小娘子的衣上,如力透纸背的墨迹,沿着衣布经纬, 渗入皮肉肌理。

    没等郎君的手落地,纪兰芷反手又拖住了他。

    她的五指强硬地缠进谢蔺的指缝里, 与他十指相扣。

    纪兰芷将谢蔺的手重新按在自己的腰上。

    紧紧按着, 她逼他托举住自己。

    纪兰芷抽开手, 转而攀上谢蔺的肩膀。

    女孩的两只纤纤玉手,柔弱无骨地缠在谢蔺肩上, 渐渐收拢,像两根无依无靠的柔软柳枝。

    纪兰芷离谢蔺越来越近,她知道他是二哥, 半点不怕了。

    二哥是个好人,而好人太老实, 好人绝对不会伤人。

    纪兰芷的杏眸里漾出笑意,她软着腰肢,娇娇地说:“难怪当初生下如琢,我觉得孩子太漂亮了,哪里都不像我,也不似二哥,原来你长这样,你骗了我好久。”

    任纪兰芷如何搔首弄姿,谢蔺自坐怀不乱。

    但他还是太心软,被纪兰芷那一句二哥震慑住,居然一时忘记推开她。

    谢蔺冷道:“你在意的,是我这一副皮囊?”

    纪兰芷只笑不语。

    她探出手指,袖子落下,层层堆叠在小臂,白皙的藕臂搭上谢蔺的眉眼,沿着他的五官轮廓,一点点摸索过去。

    摸骨的动作很轻柔,又带点人尽皆知的引.诱。

    纪兰芷的动作大胆、奔放,甚至存了轻视。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谢蔺还是她的掌中之物,可以任她摆布。

    谢蔺握住纪兰芷的腕骨,阻止她的放肆。

    这一次,谢蔺的动作很重,手掌挤压小娘子的腕骨,沁出几股鲜血,狭长的几道血痕,犹如红线,沿着纪兰芷雪臂往下淌,浸没披帛。

    “纪兰芷!”谢蔺眼带睥睨之势,没有半分柔情蜜意。

    纪兰芷有点委屈地喃喃:“二哥,我很想你……”

    谢蔺看着她矫揉造作地演戏,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份真心,但他知道是徒劳。

    谢蔺闭了闭眼:“纪兰芷,倘若你还有一分善念,你便不该骗我。”

    纪兰芷:“二哥,我没有。”

    “是吗?”谢蔺凉凉地扯了一下嘴角,“若你对我有情,你怎会六七年杳无音信?你并非被人劫走,我去查过了,你同王婆子说,你要上寺里还愿,可你没有上寺里烧香,逃过那一场地动。你租赁上京的马车,舍下嗷嗷待哺的哥儿逃回侯府。”

    “纪兰芷,替你诊脉的大夫说了,你本想落了孩子,你只是怕日后不能再有孕,才心不甘情不愿生下此子。你既厌恶我,又为何要许诺同我完婚?又为何要赠我一场有妻有儿的美梦?”

    “即便你真有苦衷,执意要走,为何连一封书信都没留下?就算你被囚于乡下六年,不得传递书信,那你如今回了京城,没人管束你,你也还是记不起要寻二哥和你的亲子吗?”

    “纪兰芷,我不蠢,我不会再受你愚弄……”

    倘若这时,谢蔺不计前嫌,还和纪兰芷提出成婚,她会欣然答应,谢蔺也能再度拥有小妻子。

    但他心知肚明,这无非是一种自我欺骗,无疑是饮鸩止渴。

    纪兰芷从未爱过他,她仰慕的是他的权力与地位,她会再次舍下他。

    有那么一瞬间,谢蔺恨极了纪兰芷。

    她为何要让他认出来。

    为何要将他的梦打破?

    她既然走了,又为何还要出现在他面前?

    她究竟有没有心,她的心肠是不是一直这么冷硬。

    谢蔺做错了什么,要悼念相思这样的人,整整六年……

    他活该得到如此报应吗?

    纪兰芷纵有百般技艺,面对谢蔺那一双水光潮红的眼,她还是哑了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蔺猜得不错,一点都没错。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只会徒增笑柄。

    纪兰芷的手骨丧失了力气,她破罐子破摔,小声道:“若我想同二哥重归于好……”

    谢蔺寒了这么久的脸,终是浮起一丝嘲讽,他冷笑道:“纪二娘子,慎言。那日荒庙的冒犯,实是我误食致幻的山果,将你认成了亡妻。你与枝枝半点不像,我对你,亦毫无兴致。”

    “纪二娘子生性轻浮,朝三暮四,不堪为妇。”

    谢蔺忍心回绝她。

    他见识过她的绝情,她的狠心,她的贪慕虚荣,谢蔺吃过苦果,绝不会再上当。

    纪兰芷听谢蔺的说的话,很快明白,他是想将他们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她还是低估了谢蔺的干脆。

    二哥并非那么好摆布的人,她失策了。

    如今,纪兰芷面对的不是温柔小意的二哥,而是冷酷无情的齐国宰辅谢蔺。

    她该怕的,她该后悔的。她自知罪无可恕,只求谢蔺能顾念几分旧情,不要记恨她,也不要报复她。

    纪兰芷松开缠上谢蔺的一双手,她屈膝,盈盈下拜,恳求他:“谢相公,当年我抛夫弃子,返回京城,实在是家中阴司太多,母亲没我庇护定会处处受辱,我不知你身份,难免惧你畏你。”

    “我难将母亲割舍,又顾及清澜盛家的颜面,绝不能嫁给海匪为妻,只能私自逃回上京……事已至此,我自知如何辩解都无用。我不会再纠缠于谢相公,也会在琢哥儿面前将生母的身份守口如瓶……我不过是个内宅小女子,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不要迁怒于我的家宅。”

    她低眉顺眼,脊背佝偻,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颜面与筋骨。

    她在谢蔺面前卑躬屈膝,只怕谢蔺会心生恨意报复他。

    谢蔺气得发抖,指骨在袖中微微战栗,脸上血色全失,苍白如纸。

    他胸腔里的一颗心脏鼓胀,酸涩到近乎裂开的地步。

    纪兰芷撒泼打滚也好,装傻卖痴也罢,可她竟以为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竟以为他会手刃谢如琢的生母,半点情面不顾。

    她竟畏他至此!

    在纪兰芷心中,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

    谢蔺强忍住痛感,他艰涩地问:“纪兰芷,在你眼里,二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纪兰芷抬头,困惑地凝望眼前的男人。

    谢蔺立于烛光前,长身玉立,风仪出尘。他素有贤名,也有仁心,是大齐肱骨,王朝显贵。

    他高高在上,低微如泥之人,反倒成了纪兰芷。

    纪兰芷看着二哥爬得这样高,看着他明明能够奚落自己,明明能够笑话纪兰芷有眼无珠,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做,他没有欺她辱她……他也不过放几句狠话,干脆利落地和她一刀两断。

    谢蔺的本性,其实还是个好人吧。

    纪兰芷笑了一声,不知为何,她有点释然,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自轻自贱的话:“二哥……是我高攀不起的好人。”

    谢蔺也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不争不抢,既被谢蔺发现恶行,那么她认罪领罚,束手就擒。

    纪兰芷愿意和谢蔺一刀两断。

    往后,只要谢蔺不要为难侯府,纪兰芷自会躲着他、避着他,再也不见他。

    她对谢蔺没什么真心可言,但若是谢蔺想,为了宰辅的门楣与地位,她愿意下嫁于他。以妩媚皮囊,以俊俏眉眼,以一具百年后香消玉殒的红粉骷髅身。

    谢蔺想要的,不过是一双人两心同,可纪兰芷给不了。

    她没有心。

    一时间,谢蔺进退两难,他被伤得体无完肤,整颗心千疮百孔,不得善终。

    他该狠心,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硬下心肠。

    谢蔺不知该拿纪兰芷怎么办。

    谢蔺朝前走了两步,背对纪兰芷,淡道:“二娘子不必见到我便风声鹤唳,你生过如琢,吃过孕育之苦,我知你的不易。功过相抵,我不会为难你。既恩怨两清,还盼二娘子履诺,你我之间……不必再有瓜葛。”

    谢蔺并不怨她。

    他记得纪兰芷分娩时的辛苦,他怜惜她,虽说那一场欢好,是纪兰芷自己强要的。

    他只是恨她不告而别,将他欺瞒上一辈子。

    又或者说,他在恨自己。

    是他轻信纪兰芷的话,生出太多妄念。

    谢蔺的手骨冰凉,他垂眸,看了一眼曾记挂于心,朝思暮想的小娘子。

    心脏酸软难受,不知是甘是苦,是痛是涩。

    他恨自己根本硬不下心肠,再责备纪兰芷。

    谢蔺无言静立,终是推门而出。

    临走之前,他留下最后一句话:“从今往后,还望纪二娘子善自珍重。”

    这是二哥对枝枝的道别。

    他要舍下她了。

    纪兰芷似有所感,连忙追上。

    郎君走得飞快,她没能抓住谢蔺任何一片衣角。

    纪兰芷只能遥望男人清癯的背影,急切地高喊一句:“二哥!”

    声音娇柔,如多年前的千百回呼唤。

    闻言,谢蔺的脚步,不可避免地顿了一下。

    他强忍住回头的冲动。

    可是这一次,纪兰芷却没有继续去追。

    她遥望谢蔺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二哥,谢谢你,今后你也多保重。”

    谢蔺转身下楼,身影消失于纪兰芷目光所及之处。

    纪兰芷的道谢说得那样轻,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清。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纪兰芷整理好衣裙, 离开茶楼,回到马车上。

    她怕自己的衣着狼狈,教人看出端倪, 回府之前还特地去成衣铺子换了一身袄裙。

    马车沿途经过食铺,纪兰芷还买了一些甜糕、炊饼, 甚至是蜜糖炒的鱼松。

    她嘱咐小贩将吃食分为三份, 两份给嫂子郑氏的两个孩子,另外一份给谢如琢。

    纪兰芷知道谢如琢是她亲子, 心里涌起难言的欢喜。

    她就说,这样漂亮的小儿郎,定和她有缘。

    只是, 她承诺过谢蔺, 绝对不能暴露生母的身份。

    纪兰芷对谢蔺仍有忌惮,她不会僭越两人的约定。

    马车又开始行驶,车轱辘碾过青石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车帘被夜风惊动, 漏入两侧街巷的灯光,暖黄色的一点烛芒, 落到纪兰芷掌心。

    她忽然记起, 她其实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回忆二哥了。

    纪兰芷回到京城, 她知道往后的命运身不由己,她不能再被那些旧事牵绊, 过得拧巴、难堪,所以她选择遗忘。

    她不敢回想。

    纪兰芷做了自私自利的坏人,连亲生骨肉都不要。

    可是, 现在二哥就站在她的面前,逼她硬生生记起。

    纪兰芷看着掌心的灯光, 有那么一丁点的恍惚。

    马车外,车夫对纪兰芷说:“二娘子,府前长街办了灯会,咱们的车马挤不进去,恐怕还得再等等。”

    闻言,纪兰芷撩帘远眺,果真看到沿河而建的街巷到处都是青布看棚,一盏盏金鱼花灯悬挂木杆上,火光颤抖,鱼肚粼粼,驱散寂寥黑夜。

    远处人群熙攘,摊贩叫卖声喧闹,满城明灯,竟是银花火树不夜天。

    纪兰芷怔怔出神,不禁想到了从前的事。

    她也曾和二哥……如今应该唤他谢蔺了吧,她曾和谢蔺出门逛过灯会。

    那时,纪兰芷已生下谢  如琢,她坐完月子,在谢蔺的伺候下,洗净身子与头发。

    她娇气得很,懒倦得很。

    特别是纪兰芷同谢蔺相处一年,心里已渐渐消除了许多对他的惧怕。

    她开始支使谢蔺做许多琐碎的事,譬如她的发油定要熨在掌心暖过才能抹头发,穿衣也要事先熏香,放炭盆边上烤暖了才能上身。

    纪兰芷对谢蔺张牙舞爪,见他没有半分抵抗,她的胆子变得更大,一次次提更过分的要求。

    有时候,她也惊讶,谢蔺竟会容忍她这么多事,脾气好到简直没有天理。

    不过再如何好的人,纪兰芷既已产子,便到了该舍下的时候。

    离别前,纪兰芷不介意给谢蔺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二哥是个好人,值得她如此费心思善待。

    那一夜,纪兰芷邀谢蔺一块儿赏灯会。

    白日下过一场雨,满地泥泞,凹凸不平的青石地积了一汪水,花灯映照其中,仿佛一团团灼灼的烟火。

    这样浅的小水洼,被纪兰芷一脚踏破。

    雨水灌进了鞋袜,冻得小娘子一个激灵。

    谢蔺看着小妻子孩子气地踩水玩,心里一阵无奈。

    他伸出手,牵过纪兰芷,环顾左右,最终目光落到一家小茶铺。

    茶棚简陋,没有雅间,卖的茶汤也是高碎茶叶,喝起来没有回甘,入口很苦涩。

    但谢蔺意不在此,纪兰芷注意到,二哥只是想花点钱,让茶博士腾出一个炭盆,从茶炉里取一些红炭,供纪兰芷烘干鞋子。

    谢蔺唯恐她肚中饥饿,还给纪兰芷买了一个羊肉烘饼,哄她垫垫肚子。

    纪兰芷嫌弃茶糙,但那时,她不敢把喜怒摆在脸上,就这么暖着脚,一口茶、一口饼地吃,竟也吃出了一些农家乡野滋味。

    月夜下,纪兰芷偷偷看谢蔺一眼,二哥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笑意,她猜不透他的情绪。

    但谢蔺照料她,忙里忙外,动作细心周到,半点没有烦闷,他应该是不生她的气。

    纪兰芷想到这里,把剩下的羊肉饼掰开一点,递到谢蔺的唇边。

    她杏眸含笑,眼尾弯弯,对他道:“二哥,吃。”

    谢蔺没有咬下这口饼,只是长久地凝望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纪兰芷举得手酸,只能再劝:“我不舍得二哥挨饿,枝枝吃了,二哥也吃。我和二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许是她的话太过孩子气,明明做母亲的人,撒娇意味还这么浓重。

    谢蔺没有再拒绝,他就着她喂食的手,轻咬下一口。

    男人冰冷的薄唇,不可避免触到纪兰芷的手指,她耳根发烫,脸一下子烧红。

    也是奇怪,她分明和谢蔺做过更亲密的事了,为何还是会因这一点小触碰而感到无措?

    纪兰芷没有多想,她埋头把剩下的饼吃完。

    一刻钟后,受冻的脚趾总算回暖。

    纪兰芷吃饱喝足,拉住谢蔺的手,和他继续逛灯会。

    彩棚里,无数花灯垂落,远处灯塔煌煌,偶有凉风吹动,抖出星星点点的火花,犹如天河繁星,倾泻千里。

    凡是纪兰芷想要的花灯,无论是猜谜或是投壶,谢蔺都帮她夺得。

    没一会儿,谢蔺的臂弯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灯。

    纪兰芷一会儿偏爱小兔花灯,一会儿钟情宝莲花灯,有时为了翻检灯看,还要埋到谢蔺的怀里挑挑拣拣。

    谢蔺一低头,便能看到乌鸦鸦的一颗脑袋拱来拱去,压在胸口。

    他不由轻扯一下嘴角,又怕枝枝以为他在笑话她,会感到难堪。郎君微微偏头,于暗处敛去眼底的笑意。

    夜里,除了人潮拥挤的灯会,还有令人期待的焰火。

    纪兰芷不耐烦被人群挤压,她一双杏眼明亮,忽然仰头,问谢蔺:“二哥,你会不会话本里的轻功?能不能飞到那棵树上?”

    她想站在树枝上看烟火,她要站在最高处,观赏人间美景。

    纪兰芷爱娇爱俏,她事事都想争先,什么都想得到最好的。

    谢蔺不愿意令小妻子失望,他定定地看她一眼,抬臂,道:“可以。只是,若你要上树,这些花灯必不能留。”

    纪兰芷心里也知道,二哥抱了花灯,那就不能来抱她了。

    她咬牙,把赢来的小灯悉数分发给附近的孩童。

    随后,她大义凛然朝谢蔺张开手,一副英勇就义的豪气样子,对夫婿说:“二哥,来吧。”

    谢蔺怔了一下,终是被她逗笑。

    郎君屈膝躬身,双手捞住纪兰芷的膝骨与肩背,将她打横抱起。

    不过蹿房越脊,郎君纵身几个起落,一双人便稳稳当当落到了枝叶繁茂的树间。

    纪兰芷的杏花发带高高扬起,裙摆微漾,又很快垂落。

    谢蔺凌冽的发尾被风吹散,又刮到纪兰芷的眼尾眉梢。痒痒的一重触感,像是挠在心上。

    纪兰芷感受那种脚底腾空的恐惧感,她不敢睁眼。

    谢蔺站定好久,她还紧紧搂住谢蔺的脖颈不放。

    小娘子后悔了,原来她恐高啊。

    一双眼闭得严丝合缝,半点不敢看地面。

    谢蔺见她瑟缩的模样,心中无奈。

    他很有耐心,仍在等纪兰芷放松。

    半刻钟后,纪兰芷的心跳减缓。

    身下的那一双臂弯实在健硕有力,牢固地托住她。

    纪兰芷的魂魄归体,渐渐放下心。

    她悄悄睁开眼,迎上谢蔺低垂的浓睫。

    纪兰芷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谢蔺,原来他的鼻梁挺拔,眼睫毛也很浓长……

    没等她伸手去触碰谢蔺狭长的眼尾,远处烟花忽然炸裂,花火簌簌上天,呛人的烟味弥漫。

    黑色夜穹万花齐放,一片柳烟花雾,美不胜收。

    缤纷的烟火照进谢蔺那一双沉静的眼。

    郎君的眼睛明亮。

    纪兰芷看得怔住。

    她凝望二哥,不知为何,心脏绵软,溢满甜蜜,涌起某种悸动。

    许是眼下唯有谢蔺同她最亲近,也兴许是她对谢蔺一直有亏欠,又或许她只是太久没有被人这样关照过……

    总之,此处僻静无人,正合适情愫滋长。

    纪兰芷意乱情迷,一双雾气迷离的杏眼,也被烟花迷惑到缭乱。

    她情难自禁地仰首。

    一个极轻极浅的吻,就此落在谢蔺的唇侧。

    浅尝辄止,小心翼翼,小姑娘动作鬼鬼祟祟,轻微如羽毛。

    纪兰芷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迅速后撤。

    她有点耳热,不再看谢蔺。

    她转头去观赏烟花,只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昏了头。

    毕竟,谢蔺从来不曾吻过她的唇,也没有其他亲近之举。

    除了初次解开情.毒的亲密,他没有唐突过她。

    夜里入眠,若是纪兰芷不需要人帮忙暖床,谢蔺甚至可以在房中软榻上将就过夜。

    倒是纪兰芷胆大包天,时常以妻之名,行“宵小”之径,她随心所欲,二哥不怪罪便好。

    纪兰芷不敢看谢蔺的眼睛。

    但不难猜出,他一定在看她。目光炽烈又深沉,灼灼的视线,令纪兰芷不敢回头。

    她是一时冲动,但谢蔺似乎不是。

    直到,纪兰芷听到谢蔺温声对她说:“若是枝枝喜欢,回京成婚后,我每年都能陪你外出观灯、共赏烟火。”

    二哥实在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他不会对她堂而皇之讲述“喜欢”或是“爱”,他只会在纪兰芷遇事受委屈时挺身而出,只会在纪兰芷使劲浑身解数撒娇时,纵容她所有的喜好。

    有时候,纪兰芷甚至都以为,她可能是喜欢二哥的。但这种喜欢,或许与钟情的爱意不同,是她对阿猫阿狗的偏疼,是她对一个赤忱好人的怜惜。

    她以为这段时日,不过是一场男欢女爱的游戏。

    可时至今日,她好像发觉,谢蔺入戏了。

    因此,谢蔺说的“岁岁年年如今朝”,她根本不敢应。

    纪兰芷被迫去赏烟火,不敢回头,她怕看到二哥深情的眼眸。

    时至今日,其实纪兰芷自己也分不清。当初她对谢蔺说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究竟是她的确有一瞬的心悸,还是为了讨好海寇身份的二哥而故意捏造出的谎言。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说更多了。

    若纪兰芷许下太多百年好合,谢蔺会受伤。

    他是个好人,罪不至此。

    可是,世事难料。

    纪兰芷一定要走,而二哥一定会留。

    纪兰芷心知肚明,是她对不住谢蔺,是她有负他的真心在先。

    亏欠太重,她偿还不清了。

    ……

    马车再次滚动,纪兰芷被车轱辘的颠簸惊扰,一下子从回忆里抽离。

    她的掌心湿泞,满是汗水。

    纪兰芷再次忆起荒庙里的吻。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谢蔺的冲动。

    他不曾同她唇齿相依,耳鬓厮磨。

    直至枝枝死了,他都没能同她深吻过一回,没能主动拥她入怀一次。

    那一日,谢蔺一时冲动,只是在圆曾经的遗憾。

    原来他的从容不迫都是伪装,他并非铁石心肠。

    谢蔺一直记挂妻子,他一直念念不忘。

    可纪兰芷心狠。

    是她不要二哥。

    她把谢蔺,丢弃至那一夜的灯会里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翌日, 幼学下学时,纪兰芷有事想打听,特意留了一下徐昭。

    “若徐将军无事, 我可否邀你膳堂吃杯清茶,顺道问一些事?”

    徐昭本就对纪兰芷另眼相待, 又怎会不应允她的请求。

    少年人当即说好。

    徐昭拍了拍幼弟的脑袋, 对他说:“你先坐马车回家,我和纪先生说两句话。”

    徐五郎顿时脊背僵硬, 他怯怯看了纪兰芷一眼:“先生,您不会是想告我这次算学只考了五分的状吧?”

    幼学的考试是百分制,无论哪一门课业的考试都会有二十道题目, 每题五分。

    徐五郎只考了五分, 也就是说,十九道题统统写错,只对了一题?

    闻言,徐昭一脚踹上幼弟的嫩腚, 把小儿郎踹了个趔趄。

    徐昭:“你小子!前两天被窝里私藏油蝈蝈,刚被爹打了一顿, 今儿还敢考五分?怪道那张错题卷子一回家便落了水, 敢情是故意欺瞒长辈。且等着吧, 回去定挨母亲的骂!”

    徐五郎呆了呆,望向纪兰芷。

    纪兰芷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同情地说:“在先生眼中,孩子们不论考好考砸,都是幼学的好孩子。分数一事, 先生本想替你隐瞒的……”可你不争气啊……

    徐五郎这才反应过来,是他嘴快, 惹下大祸,眼睛顿时含了一泡眼泪。

    他揪住纪兰芷的衣袖,哀哀切切地道:“先生,先生,你多和我哥讲点话,别让他这么早回家……”

    徐昭事事上禀父母,他屁股一定会被打开花的。

    徐昭没想到小儿郎心眼这么多,当即又抬脚,似笑非笑地哼了声:“再不走,还想挨踹?”

    徐五郎屁滚尿流地跑了。

    徐昭尴尬地笑:“对不住,弟弟皮实,让二娘子见笑了。”

    纪兰芷看了一场家宅里的官司,轻咳一声,感叹:“怎会!五郎不愧是将门虎子,确实龙精虎猛,呃,皮糙肉厚。”

    纪兰芷也无心在幼学里多留徐昭,她想起自己要问的事,比个邀请的手势,请徐昭借一步说话。

    膳堂雅间,纪兰芷点的漳芽小种茶上来了,一时间,满室茶香氤氲。

    徐昭是个武夫粗人,品茗不来清茶,他喝了一口茶,茶涩味刺得他眉头紧锁,却又不想给纪兰芷留下坏印象,只能岔开茶论的话题,转而问纪兰芷:“二娘子想问我什么事?”

    纪兰芷想打听的是官场中事,若是寻常的朝政,幼学里的教谕先生娘子都是官宦世家的儿女,她只要问话,定有人能答出三五句。

    偏偏纪兰芷想知道的,是七年前的中州谋逆之战的内情。

    纪兰芷记得,那一场御敌战役,徐家儿郎是率军主将。

    纪兰芷问起此事,徐昭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七年前,藩镇吴王勾结外邦蛮狄,意图联军胡族部落,南侵中原。为了完成这一场造反棋局,吴王故意设下障眼法,将中枢京官的注意力,集中于匪患频繁、连年天灾地变的中州。

    那几年,水旱频仍,种下的庄稼上半年被太阳晒得影响结果,下半年被夏汛水患淹得颗粒无收。

    百姓没有粮食,交不了税赋,又因长年忍饥挨饿,骨瘦如柴,充不了徭役。佃户交不出租子,世家大族拖延税款,官府没有进项,最终公中所有雷霆手段,还是对准了底层的百姓。他们压榨百姓,横征暴敛。

    一时间,百姓们卖田卖地卖子女,沦为流离失所的流民,甚至为了一点活路与口粮,落草为寇。

    吴王勾结中州地方官吏,命这些百姓父母官故意隐瞒灾情,或是贪墨赈灾银,纵容地方民怨沸天,生灵涂炭。

    他们逼迫京畿各个军所,派下镇压贼匪的军队。

    守卫都城的兵马削弱,京军势孤力薄,吴王便能趁此机会,招兵买马,一路侵京攻城。

    幸好,乾宁帝生性多疑。他好不容易打压了世家门阀,坐稳帝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地方官吏一面之词。

    帝王疑心有诈,明面上配合中州赈灾,私下里派出依附自己而生的寒门官吏谢蔺,命他暗中调查。

    谢蔺让随行同僚扮作钦差,坐镇地方官衙,自己则潜入匪窝探查真相。

    为了防止身份暴露,谢蔺隐姓埋名,只能易容的眉眼示人。

    他自小吃苦,劈柴挑水,下灶种地,农活庶务样样精通。加之郎君手上满是老茧,又有武艺在身,生得人高马大,自然没有引人怀疑,谢蔺很快得到匪首的信赖,勘破逆党阴谋。

    徐昭感叹:“说老实话,我还是很佩服谢相公的。要知道,那些匪寨里的奸人,各个手上沾血,无恶不作。谢相公想要得到他们的信赖,必定吃了不少苦,听说他归京时,陛下赐下恩典,让专门给老太后请平安脉的黄太医,为谢蔺诊脉疗伤。黄太医诊病,竟发现他身上除了数十道鞭伤,还有几道几乎入骨的刀伤,也不知那些贼人平日的嘴脸是如何奸恶阴险,以欺压小弟为乐。”

    不难想象,谢蔺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必须忍下每一次殴打、每一次口沫唾脸的辱骂,才能讨好海寇头子,在寨子中拥有一席之地。

    但这种苦差事,也只有贫户子弟才肯纡尊降贵去做,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女,哪个肯向贼匪屈膝?

    因此,朝中官吏震撼于谢蔺的隐忍,却无人同情怜悯他……没有根基的寒门学子,若是不付出这些苦难代价,又如何步步高升呢?这是谢蔺应得的苦果。

    纪兰芷想到和二哥初遇的那一夜。

    她一袭嫁衣烈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绯红色的盖头被夜风吹落,跌在石阶上。

    她满眼是泪,妆都花了,一定很丑、很狼狈。

    那一夜,若是谢蔺以大局为重,甚至可以不救纪兰芷。

    可他心软、心慈,他还是保下她一命。

    谢蔺甚至担起“无媒交.合”的责任,娶她为妻。

    即便他抵死不从,是纪兰芷强迫他要了自己。

    谢蔺许诺纪兰芷,在他事成之后,他会带纪兰芷回京城。

    纪兰芷想,若她没有走,再等几日。待地方战役平定,谢蔺也会卸下易容假面,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事关数万百姓的性命,谢蔺谨言慎行,务必要藏匿来历,他心怀天下,不敢以苍生之命,去赌他的私心。

    他有所隐瞒,纪兰芷也并非真心。

    诚然,论上对错,纪兰芷和谢蔺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仔细想想,纪兰芷多添一条玩弄谢蔺感情的罪过,好像确实也怪不了谢蔺大发雷霆。

    可那时的纪兰芷亦有自己的苦衷,她不过是一个无辜卷入灾祸的孤女。为了保全自身,只能和“海寇”谢蔺虚与委蛇。

    她只是想回家,她只是想阿娘。

    她很委屈,她何罪之有。

    ……

    纪兰芷听完这些事,咽下一口茶。

    也是奇怪,明明以“清甜回甘”著名的小种茶,今日喝起来,竟只有浅淡的苦涩。

    纪兰芷想,谢蔺是个好人,他待她不薄,将她留下的琢哥儿养得乖巧懂事……纪兰芷不该再伤害他了。

    况且,昨日她和谢蔺已经恩断义绝。

    他既厌恶她的无情,那她也该离得远远的,至少不要讨前夫的嫌恶。

    纪兰芷想得很开,虽说谢蔺和她一刀两断,可儿子总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从前不知哥儿去向,不敢思念亲子。但现如今,琢哥儿乖乖巧巧,白白嫩嫩,站在她面前。

    前夫不要了,儿子总是自己的。

    就算不能相认,她也该善待谢如琢-

    今日,秋风飒飒,竹篾飘逸,落叶纷纷。

    谢如琢坐在堂中听课,指上按的书册久久没动。

    他上课有点分神。

    授课的先生看出小孩的分心,痛心谢如琢这样的好苗子竟心不在焉,不专心听课。

    先生喊他起身回话:“如琢,《尚书·虞书》篇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句何解?”

    谢如琢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未及弱冠,不曾取字,先生只能唤他的名字。

    谢如琢的心神,很快被先生的话拉回学堂。

    先生提问的是儒学心传中的经典,这句治国经句内意太深,莫说六七岁的孩子,便是八九岁的儿郎都未必能答得上来。

    其他孩子听到这个问题,本来昏昏欲睡的脑袋顿时吓清醒了,他们面面相觑,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提问的孩子。

    饶是一贯好学的纪晏清,闻言也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翻动善本,查找注释。

    先生特地选此句经典提问,意在敲打谢如琢,若小孩答不上来,他便知书中深奥,儒学博大精深,不可因一时心野,荒废学业。

    然而,谢如琢早在家中听过父亲解读《尚书》,虽说他对这些治国策论一知半解,但不妨碍他记性好,能将谢蔺的话原原本本复述。

    先生听到小儿郎条理清晰地讲解这句心传,还解释了经句中最为重要的“为人立本的中正之路”的道理,他明白过来,宰辅谢蔺必定居家时有授小儿课业。

    谢蔺毕竟是博学多识的内阁大学士,他的讲义又何曾出过错处?

    先生受益颇多,也感慨谢如琢实乃天赋异禀的神童。

    他不再刁难小郎君。

    书堂里,读书声再次响起,清朗利落。

    谢如琢垂下浓密的眼睫,翻动书页,也跟着一起念起书。

    他方才出神,是想到了昨晚的父亲。

    小郎君第一次看到父亲那般戾气重、那般颓丧,他手上满是血迹,却没有喊大夫包扎。

    谢如琢想和父亲说话,可谢蔺没有理会他,只劝他用膳后早些休息,莫要熬夜看书,伤了眼睛。

    谢如琢目送父亲回屋,心里五味杂陈。

    他担心谢蔺是遇到什么难事。

    可问了刘管事,老奴犹豫许久,只说了一句:“郎主、郎主好像是去见纪二娘子了,可老奴也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

    纪姨母吗?

    谢如琢合上书,心里困惑不解。

    纪姨母温婉柔善,绝不可能伤人。

    兴许只是父亲不小心割伤了手吧。

    谢如琢不再多想。

    下课后,谢如琢收拾好书袋。

    他刚跨出门槛儿,远处的月洞门便立着一抹袅袅婷婷的身影。

    小郎君止住脚步,认出对方是纪兰芷。

    他惊喜地喊:“纪先生!”

    纪兰芷下午只有一节算学课,她惦念谢如琢,上完课便来甲班外的庭院等他。

    从前,她只当谢如琢是个邻家的小儿郎,她疼他怜他,与纪晏清、纪鹿,没什么不同。

    可是今日,她看着虽才及自己腰身高,但肩背挺拔、凤眼高鼻的俊俏小郎君,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骄傲感。

    不愧是她的小孩,果真聪慧漂亮,人见人爱。

    纪兰芷朝他招招手:“琢哥儿,你来。”

    纪兰芷在幼学里也亲昵唤他小称,往来的学子们一边诧异,交头接耳说些私话,一边走到纪兰芷身边,毕恭毕敬行拜师礼。

    纪兰芷点头,还了孩子们的学生礼节。

    她看着谢如琢跑近,递去一块兰花手帕,道:“跑一身汗,擦擦吧。”

    平素纪兰芷即便和谢如琢亲近,也只是在隐秘的家宅里、无人的马车上。

    她从未大庭广众这样照看小郎君,仿佛将他当成了自家孩子一般。

    谢如琢一边接过手帕擦脸,一边眼睛微烫。

    他要努力低头,才不至于让纪兰芷看到他蓄满的眼泪。

    从前,谢如琢总是沉默寡言,站在幼学门口,等待刘管事接他回家。

    身边的学生有母亲等待,他们一下学便欢天喜地地跑出学府。

    小孩手上书袋甩到仆妇怀里,一头扑进母亲香软的怀抱。

    妇人们一边拥住小孩,一边取帕子,心疼地帮子女擦汗。

    母子二人闲话家常。

    夫人会问孩子今日读了什么书,会说今晚炖什么样的甜汤给孩子滋补,会勉励他们用功读书,往后恩科入仕,出人头地……

    孩子们点头应允,爽朗的笑声不断。

    谢如琢远远看着,他待在角落里,孤身一人,冷冷清清。

    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可怜,因此他开始板着一张脸,不哭不笑,不喜不怒。没人能看出他的狼狈与难堪,如此一来,他能自己全了自己的颜面。

    可是今日,纪兰芷独独接他回府。

    谢如琢不是纪兰芷迎接纪晏清、纪鹿回家时,顺道捎上的那一个。

    她为他而来。

    谢如琢心有所感,眼泪扑簌簌地落,一颗颗掉在手背。

    谢如琢连忙用手帕盖住脸。

    纪兰芷不懂谢如琢在想什么,可是她想,谢如琢终于有了一个孩子的模样。

    她弯曲膝盖,蹲下身,取出一枚荷花香袋平安符。

    这是今日她去侯府附近的香寺还愿时,买下的。

    平安香囊的荷花纹样看着熟悉,她好像从前也给谢蔺买过一个。

    她把塞着三角黄纸平安符的香囊,挂到谢如琢的衣带上,她往里面塞了晒干的木樨花,闻起来很香。

    纪兰芷朝小孩一笑,说:“这是纪姨母买来的平安符,今早特地送到住持手中加持过,浸过香火,也受过经文恩露,想来会有诸天神佛庇佑。”

    “琢哥儿戴上这个,它会保佑你平安顺遂。”-

    谢府。

    谢蔺今日忙碌公务,直至深夜。

    许是心中烧着一把火,他不止操持工部的文书,差遣衙门僚臣一同办公,就连政事堂的其他阁臣也受其牵连,谢蔺将半个月前已经由皇帝批红的章疏,逐一翻检出来,分发下去,命下属查漏公批,谨防错疏。

    一时间,所有人都因宰辅谢蔺烧的这团无名火受罪,叫苦不迭。

    待谢蔺回家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他想到昨日儿子看到他手上伤痕的惶恐,心生愧疚,临睡前,又去看了谢如琢一眼。

    谢如琢今天和纪兰芷相谈甚欢,同车回府的途中,还被姨母百般关照,他心里很高兴。

    谢如琢一整夜睡不着,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小孩手里捏着那一只平安香囊,反复摩挲,看了又看。

    屋外响起敲门声,谢如琢听出是父亲的动静。

    他欢喜下地,把平安符放到桌上,大声高喊:“爹,你回来了!”

    小孩见到长辈总是心生欢喜,衣衫凌乱,倒履相迎。

    谢蔺眼底的冷意,在看到儿子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温情地帮谢如琢整理衣襟,嘱咐小郎君天冷多添衣。

    可话在出口的一瞬间,目光不小心落在桌侧的那一只平安香囊上。

    只此一眼,久久不能移开。

    谢蔺的眼尾生热,腰腹又有灼灼火气上涌。他喉头发紧,艰涩地问出一句:“这一只香囊,是纪二娘子所赠?”

    谢如琢困惑地抬头:“咦?爹爹怎么知道?这是纪姨母特地上寺里买来给我的。”

    谢蔺的指骨蜷曲,手背皮下青筋轻颤,隐隐有暴怒之势。

    他强忍住如潮涌至的情绪,又问了一句:“买的?”

    谢如琢抿唇一笑,点头:“我见呦呦还有清哥儿腰上也有,他们说是母亲去寺庙求的,用记在账上的香火钱换购,应该也算买的吧?我也想要一个,但不好和他们提,劳纪姨母记挂,她为我求了一个。”

    谢如琢极力压制得意与欢喜,可他说起这些,羞赧的笑意还是浮现眼底。

    可是谢蔺却没有跟着笑,他无动于衷。

    郎君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一把抓过这只香囊。

    “爹爹?你怎么拿我的平安符?爹爹!”

    谢如琢穷追不舍,但跑了两步,还是被刘管事抱回屋里。

    谢蔺扬长而去。

    他舍下小郎君,回了主院。

    谢蔺脚步如风,搡开上前请安的下人,一路杀回寝室。

    门扉被凛冽掌力扫开,箱笼前的铜锁来不及插钥,便被谢蔺一掌劈落。

    谢蔺的手心又是被冷硬的锁头割伤,淋漓鲜血,他顾不上那些蜿蜒的红梅血迹,急切地翻找旧物。

    终于,他找到了那一只藏在角落的、血迹斑斑的平安符香囊。

    这是纪兰芷在六年前送他远行时,亲手挂在他腰上的平安香袋。

    朱砂笔绘制的平安符箓被折成三角,妥妥帖帖藏在荷花纹样的香袋里。

    纪兰芷说,她惦念二哥,却因自己怀有身孕,不能陪侍身边。这一枚平安香囊,是她亲手编织之物,能护佑他平安无忧。还请二哥保重,时刻戴在身边。

    谢蔺沉痛地闭眼,指骨紧攥。

    可是,这只沾了血,泛旧的荷花香袋,分明和谢如琢领的香囊一模一样……就连荷花纹样、紧密的针脚织法都毫不出错。

    这是绣坊赶制的批量货,人人皆有,平庸普通。

    不是他所认为的独一无二的赠物。

    她骗了他。

    谢蔺颓丧地松开手,喉头涌起绵密的腥甜。

    原来,从前的枝枝便不曾为他花过一分心思。

    原来,纪兰芷待他真的没有一星半点的垂青与钟爱。

    谢蔺强行咽下胸腔泛起的血气,整夜缄默无言。

    他抚动那一只香囊,心脏刺痛,犹如凌迟刀剐。

    纪兰芷只认亲子。

    她不要他。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若纪兰芷对谢蔺当真有情, 当真不舍,怎会一句挽留都没有,便应下断情的承诺。

    谢蔺明明、明明给了她那么多余地。

    若他真厌弃她至此, 又怎会在知道真相后还履诺,又怎会在虎口抚上纪兰芷纤细如草茎的长颈时, 没能狠心用力, 折去她的命脉。

    谢蔺想,或许是他当时的贼匪身份卑贱, 令她如此嫌恶,令她如此不喜。

    所以纪兰芷能够轻易说出一些骗人的甜言蜜语。

    所以她能够将他的情意反复践踏。

    所以能够音信全无整整六年,留他蒙在鼓里, 一天天捧着枝枝的旧物思念。

    纪兰芷不恋旧情, 也不信他有真心。

    谢蔺仿佛心死,他捻来衣摆,漫不经心擦去手上血迹。

    郎君的墨发流泻脊背,如同一尾蛇, 自肩头垂下来,覆在掌心, 融进血肉。

    这只手, 这些时日反复伤了多次, 伤痕一时难以愈合。

    谢蔺擦不完血迹,便不再理会。

    谢蔺站起身, 面色严峻,掼来一支灯烛,握在掌中, 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男人收敛所有外露的脆弱情绪,脸上不喜不悲, 他又成了那个势倾朝野的宰辅,不会轻易动摇,抑或蛊惑。

    谢蔺的衣袍迎风曳动,手中的火光被风拉长,零星火苗燎上衣角,烧起一点衣布,很快又被流动的风扑灭。

    他伴随着那一团忽明忽暗的红艳火光,来到祠堂。

    谢蔺叮嘱刘管事备好扑火的水缸,随后将手里的灯台掷上香案。

    香炉和蜡竿被灯烛狠撞了一下。

    蜡烛倾倒,香灰四散,瓜果供品滚落,就连高高悬挂的那一幅美人画也被撞倒在地。

    那是纪兰芷的画像,是谢蔺这些年的珍藏。

    可他仿佛没了心肝,冷眼旁观,没有去捡。

    谢蔺负手旁观,任由延烧的大火卷上纪兰芷的牌位,熊熊烈焰,焚烧纪兰芷存在的一切。

    耳畔,是噼里啪啦的烧灼声;眼前,是火光烛天的焚烧盛况。

    谢蔺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过往,即便手背青筋微颤,颈骨微绷,极其难受,他也没有离去。

    待热浪扑到面前,刘管事劝:“郎主,快出来吧!火要烧着您了!”

    谢蔺仍是站立,无动于衷。

    直到一个行色匆匆的小身影扑进火海,谢蔺才如梦初醒般,阔步追去。

    “如琢!回来!”

    谢蔺不顾生死冲进火海,刘管事意识到方才跑进去的竟是本该熟睡的小公子。

    他吓了个半死,顾不上什么主命不主命的,抬手招呼仆妇端水灭火:“走水了!走水了!赶紧灭火!要是主子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们是问!”

    一瓢瓢水泼上屋脊房檐,灶房的人还送来掩火的草木灰,谢蔺家院里的仆从不算多,他们只能一趟趟往来灭火。

    幸好,闹出的这一场火事并不大,不过一刻钟,火灾呈现颓势。

    谢如琢怀抱那一幅母亲的画像。画像被烧了一半,那句“吾妻,枝  枝”已经烧成灰烬,只留下半个女子身像。

    谢如琢双手死死交织,护住画像,他不让谢蔺碰它分毫。

    小郎君一双凤眼潮湿,他不欲输了气势,于是死命咬着牙齿,方才忍下哽咽。

    身着白色单衣的小郎君,仰首,质问谢蔺:“父亲为什么要烧阿娘的祠堂?父亲是不是想要忘记阿娘了?”

    谢如琢不明白谢蔺为何忽然性情大变,他有些怕,又对这样的父亲感到陌生。

    听到小孩子一声声抢白与质问,谢蔺哑口无言。

    他只是朝谢如琢伸出手,对儿子说:“你母亲……已经死了。”

    他不想告诉谢如琢,纪兰芷舍下他。

    他不想告诉谢如琢,他是母亲不要的孩子。

    可谢蔺知道真相,又怎能再怀念这样一个抛夫弃子的女子。

    他的辩解无力而苍白,他想和谢如琢道歉,儿子却只以为谢蔺还要来抢那一幅画。

    谢如琢急急后退两步,眼泪滚落,他呜咽开口:“阿娘就算死了,也不该被我们忘记!就算以后有后娘,就算如琢长大成人,阿娘还是阿娘!如琢永远记得阿娘!”

    谢如琢不再和谢蔺强辩,他抹去眼泪,抱住画像跑出烧毁了的祠堂。

    刘管事看到谢如琢哀泣逃跑,心里焦急,忙问谢蔺:“郎主,这、这……”

    谢蔺不知该如何哄劝孩子,只对刘管事说了句:“你去护好小公子,他想怎样便怎样。”

    “是。”刘管事也不想两位主子闹到水火难容的地步,他领了命,追上谢如琢。

    祠堂里,除了扑灭火焰的水声,唯有谢蔺呆立原地。

    他看了一眼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牌位,供养奉育枝枝的地方已经被火灾毁得一干二净。

    纪兰芷不会再被困在这里了-

    谢如琢一口气跑到前院,他撩帘钻进停放门口的马车里,抱住画像,缩成一团。

    他看到火光便冲了出来,身上连一件厚袍子都没披,如今体温回流四肢百骸,冷得厉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刘管事追上来,苦劝小郎君:“小公子,父子哪有隔夜仇,郎主心里也记挂你呢,咱们回屋里休息,啊?可别在这儿受冻了。”

    谢如琢的性子其实很倔,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缩成一团,重重摇头:“我不回去。”

    刘管事左右为难。

    谢如琢咬牙:“我要去建康侯府,刘管事,你送我过去。”

    “刘管事,我不想待在家里,你送我去。你不送的话,我就是自己走也要走过去!”

    不知为何,谢如琢很想见纪兰芷,他想,除了父亲以外,心疼他的人应该就只剩下纪姨母了。

    已是亥时,街巷的店铺早早关了门,沿途的屋舍黑魆魆一片,没有半点灯光。

    兴许其他高门小郎君深夜出游,还会纳闷家宅里怎么不点灯,可谢如琢却知道,百姓们赚钱不易,平素入夜便熄灯休息,不会浪费油钱。高门大户用的蜡烛很贵,他们买不起,只能点那些价格便宜,燃起来却有烟熏味的炼油灯。

    谢如琢房中日常所用的是蜡烛,就连母亲的祠堂也长年燃蜡,父亲说过母亲胆小怕黑,若是不点灯,怕她的魂魄每年清明找不到回家的路。唯有谢蔺的书房或是寝室,偶尔用油灯代替蜡烛,仅作照明之用的话,他不嫌味熏。

    谢如琢的心情渐渐平复,他其实能想起父亲许多的疼爱,许多的温柔,他不恨父亲,他只是想念母亲。

    马车停靠路旁,刘管事在车壁外轻声唤:“小公子,我们到了。”-

    建康侯府,大门落了钥,廊庑底下的石灯也熄了好几盏。

    已用过晚膳,各屋送过沐浴的热水后,便准备歇息了。

    纪兰芷没那么早休息,她还赖在盛氏的院子不肯去睡。

    秋季正是鹅梨和牙枣的俏季,季嬷嬷想着梨汤能清热解毒,红枣又益气养神,连着半个月都炖鹅梨红枣枸杞汤,催促纪兰芷和盛氏每夜喝一碗。

    有时候纪鹿和纪晏清来盛氏的院子请安,也被季嬷嬷逮住,一人喂了一碗进去。

    纪鹿喝得小脸皱成橘子饼,好几日都推脱功课忙,不敢来上房请安。

    今晚,纪兰芷又故意拖延喝汤,在盛氏、季嬷嬷跟前撒娇。

    季嬷嬷听了直笑:“二姑娘这泼赖样子,和夫人少时简直一模一样!”

    盛氏拧了一下纪兰芷的脸,嗔道:“我哪有枝枝这般娇气,少时盛家就数我脾气最好,最柔顺。”

    明明都有小娘子的春闺娇气,但当着小辈面前,季嬷嬷也不拆盛氏的台。

    她佯装肃容,又推了推甜汤:“二姑娘快些喝吧,汤凉了可不补气,效用要大打折扣了!”

    纪兰芷被催得没办法,只能小饮一口。

    就在这时,忽然有仆妇来通禀,说是谢家小公子求见纪兰芷。

    纪兰芷如蒙大赦,立马起身,对盛氏道:“琢哥儿来了,我去瞧瞧。”

    老夫人和纪侯爷巴不得谢家多亲近纪兰芷,既是谢蔺长子来访,他们又怎会阻拦?门房当即开门,谄媚地迎谢如琢下车。

    晴川为纪兰芷提灯照路。

    纪兰芷远远看到谢如琢。小郎君只穿单薄绫布中衣,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的眉心微微皱起。

    纪兰芷知道小孩好面子,她索性什么都不问。

    纪兰芷解开颈上的细带,抖出披风,兜头盖住了小孩。

    谢如琢蓦然被一片温暖皮袍包裹,鼻尖嗅到的全是馨雅花香,融融的暖意软化他冻僵了的四肢,就连眼眶也被催出一重眼泪。

    谢如琢蒙头躬身,对纪兰芷行礼:“见过纪姨母。”

    纪兰芷含笑,原地跺了跺脚,说:“哎呀,别见外了。这里好冷,咱们快些进屋吧。”

    她学不会当一个谦让的大人,既然御寒的斗篷送给谢如琢,那她便要快点回屋里取暖了。

    纪兰芷直接带谢如琢去了一间烧有地龙的客房,屋里热气腾腾,再不复秋夜的寒冷。

    谢如琢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待他落座以后,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衣着有多不体面。

    小郎君耳朵红红,纪兰芷怎么猜不到他的心思?

    她命仆妇设下汤浴,又上大房那里,从嫂子郑氏的屋里要了一身裁给纪晏清的秋衣秋袜,衣裳鞋袜都是簇新,纪晏清没有穿过。

    纪晏清和纪鹿早早听到谢如琢来访的动静,纪晏清跑过垂花门,穿堂进屋,问纪兰芷。

    “二姑姑,如琢来了?”

    纪鹿一脸困倦,由奶娘抱着,懒懒地问:“谢如琢是不是想找哥哥玩?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呦呦都困了。”

    纪兰芷失笑,拍了拍纪鹿的背:“把小丫头带下去睡吧。”

    待纪鹿回房后,她又看了一眼纪晏清:“清哥儿要不要去看看如琢?”

    纪晏清一直认为整个纪家,属他和谢如琢关系最好,二姑姑这样问他,无非是觉得只有他这等挚友,才能问出谢如琢的心里话。

    小儿郎当即挺着胸膛,接下任务:“二姑姑看我的吧!”

    屋里,谢如琢沐浴完,看着烤过火塘,温暖柔软的新衣,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摸了很久的秋衫,这才慢吞吞穿上身。

    小郎君一番梳洗打扮,又是端庄得体的模样。

    花厅里,纪兰芷早早命人熬煮了芡实青枣粥,也就是农家人常说的鸡头米甜粥。

    她舀了三碗甜汤,分别端给纪晏清、谢如琢。

    谢如琢:“多谢纪姨母,今晚实在叨扰。”

    小郎君成日里老气横秋守着礼制,纪兰芷心疼儿子,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胡说什么,看到琢哥儿来家里,纪姨母心里不知如何高兴。快吃些粥暖暖身子,手都冻僵了。”

    谢如琢点头应是。

    纪晏清问:“如琢,你出什么事了?”

    谢如琢听到这话,也不答,只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碗里。

    良久,他说:“没什么事。”

    纪晏清问不出话,也不管那么多了。

    吃完粥,他拿出自己日常私藏的玩意儿哄谢如琢开心,有草蝈蝈、草龙、木陀螺,甚至还有一只灶房养的黑猫,他常和呦呦偷偷去摸猫,但郑氏嫌弃黑猫是地府阴差使者,会招鬼,怕勾小孩魂,不让他们把猫抱到房里。

    谢如琢家里不养小动物,看到黑猫也有点惊奇。不过他没有碰猫,只是一双凤眼直愣愣盯着。

    纪兰芷看出小孩的心思,她轻轻握住儿子的手,牵引他抚摸黑猫的脊背。

    小黑猫刚刚吃完鱼干,花厅里又烘了炭盆,舒服得直眯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谢如琢第一次抚摸小猫,掌心的触感新奇,又很温暖。

    他渐渐放松了防备,由着长辈拉他的手,轻轻揉弄猫崽子。

    纪晏清玩过一通,被仆从抱回房里睡了。

    谢如琢不想回家,强撑起精神,再陪纪兰芷说几句话,然而夜已深沉,他很快便打起了瞌睡,歪倒在厅堂的炕床上。

    纪兰芷脱下鞋袜,坐到床榻旁边,她取来芙蓉花纹漳缎棉被,小心盖在谢如琢的下颌底下,动作轻柔,没有吵醒小孩。

    目光落到一旁,纪兰芷看到那一卷被谢如琢抱得死紧的画像。

    她摊开画轴,画上的女子柔美温婉。

    正是自己。

    不难猜出,这幅画是谢蔺亲笔绘制。

    难怪谢如琢一眼就能认得母亲的样貌。

    只是……

    纪兰芷的指腹落到烧焦了的一角灰烬,久久不言。

    她猜到,谢蔺今晚,是想将她的过去抹杀,付诸一炬。

    难怪小儿郎要闹脾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季嬷嬷亲自来通传,说是谢相公亲自来府上接儿子回家。

    纪兰芷望向旁边睡得正香的小郎君,再不舍也只能推醒他:“琢哥儿,你爹来接你了。”

    谢如琢一睁眼便看到娘亲姣好美丽的面容,不由怔忪,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是纪兰芷,并非生母。

    他没有立刻应声。

    纪兰芷还以为谢如琢怕谢蔺,因此心里不情愿。

    她甚至疑心,谢蔺私下喜怒无常,会打孩子。

    思来想去,纪兰芷还是亲自送谢如琢出门,陪他一段路好了。

    纪兰芷道:“来,我陪你一块儿去见谢相公。”

    谢如琢点头,掀开被子,利落下地,整理衣着。

    纪兰芷不愿让谢蔺久等,免得他火气更盛,她连罗袜都忘记穿,趿着绣鞋便牵起儿子朝屋外走去-

    谢蔺亲自来建康侯府接人,纪侯爷喜不自胜,他特地披衣起身,同这位孤直的朝堂肱骨寒暄几句。

    谢蔺虽不喜欢和侯爵门阀攀交,但明面上应尽的礼数不会落下。他关切几句纪侯爷的身体,委婉劝他回屋休息。

    纪侯爷得了体面,满意回到院子。

    外院的客厅,唯有谢蔺一人独自等待亲子。

    谢蔺品了一口清茶,凝神望向檐外。

    秋夜风大,枝桠上的枯叶被风吹得扑棱棱地落,苦夏过去,便是满庭的草木荣枯。

    谢蔺没有穿先前那一件沾了灰烬的旧袍,他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古铜绿江涯纹圆领袍,墨发束进玉蝉小冠,凤眼剑眉,目光锐寒。

    他肩背挺拔,坐在圈椅之中,巍然不动。似是等得不耐,玉琢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击桌案,计算时间。

    直到屋外人影幢幢,谢蔺的手指动作徐徐止住。

    远处,缓步行来一双母子。

    纪兰芷穿秋意浓重的橘黄褙子,搭了谷黄抹胸里衬,并一件玉簪绿百褶裙。

    女子乌发如瀑,肌肤如雪胜玉,最是容貌妩媚,风姿毓秀。

    她手里牵着亲子,动作放慢,配合小儿郎的脚步。

    很温柔的画面,谢蔺却没有多看,待人走近,他避开眼去,瞥向庭中滋生的几处草芥。

    谢如琢怯怯地喊了一句:“爹爹。”

    谢蔺听到儿子的声音,虽不想在纪兰芷面前落下气势,但也无可奈何摆出慈爱的姿态。

    他躬身,朝谢如琢伸出手:“今日,是爹爹不对,往后再不会了。”

    谢如琢听他诚心认错,如释重负,没有多加苛责。

    他把小手放到谢蔺的掌中,任由谢蔺健硕有力的双臂抱起自己。

    谢蔺接回儿子,这才按照礼数,看向纪兰芷。

    谢蔺的目光冷漠,没有缱绻,他凝视纪兰芷,如同接洽寻常的外人。

    谢蔺道:“今日多谢纪二娘子照看小儿,劳你费心了。”

    明明是朴素的一句道谢,不知为何,落到纪兰芷耳朵里,平添几许讽刺。

    她对小郎君不闻不问六年,可偏偏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像是有母子连心的感应,谢如琢竟亲近她至此地步。

    纪兰芷受之有愧,又不能多说什么,只继续和谢蔺逢场作戏。

    她笑道:“谢相公言重了,哥儿乖巧可人,我也十分喜欢他。”

    谢如琢旁听纪姨母和谢蔺的切磋,明明是和谐的道别场面,他却在昏昏欲睡中,听到谢蔺胸膛里闷出的一声冷笑。

    谢如琢睁眼,好奇地打量父亲。

    纪兰芷被那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嗤笑,撼得呆住,她如芒在背,巴不得快点回内院。

    可偏偏,谢蔺还有闲谈的心思。

    他似有所感,忽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句:“琢哥儿今日所佩香囊,可是二娘子亲手编织的?”

    纪兰芷猜想,定是她今日亲近儿子的事引起谢蔺不满了,她心里十分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纪兰芷小声道:“其实是买的,我不会女红。”

    谢蔺垂下眼睫,低喃:“甚好……”

    是他痴心妄想,竟以为那一枚平安符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谢蔺不再看她,他打算打道回府:“夜深了,本官不欲打扰纪二娘子休息,先行回府。”

    纪兰芷松一口气,忙侧开身子,让出退路:“谢大人一路走好。”

    谢蔺颔首,错开纪兰芷的时候,凤眸下意识一瞥。

    纪兰芷的秋裙恰好被晚风漾起,裙摆如池中锦鲤,褶皱一尾尾散开,露出她没穿罗袜的、伶仃的脚踝。

    踝骨藏有太溪穴,最容易受冻伤风。

    不问也知,纪兰芷下地匆忙,又不穿厚袜,趿鞋来迎人。

    也不知是谢蔺于她而言无关紧要,不值得她郑重对待,还是将谢蔺视为熟人,不摆客套疏离的嘴脸。

    纪兰芷垂眉敛目,静候谢蔺走远。

    可偏偏,男人停在她跟前一丈,驻足不前。

    纪兰芷等了许久,困惑地望来,正对上谢蔺那一双探究的眉眼。

    纪兰芷脑中嗡鸣,她被凤眼里的冷意吓得后退半步,险些失声,唤一句:“谢相公?”

    谢蔺收回目光,伟岸身形隐在暗沉夜色里,令人捉摸不透。

    他迟迟不走,纪兰芷也不敢动。

    良久,谢蔺还是动身了,只在临走前,留下一句语气冰冷的话。

    “纪二娘子,秋夜露重,谨防受凉。”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天末凉风将谢蔺的话送到纪兰芷耳朵里。

    不知是否真的受凉, 她的后脊浮起一层战栗。

    纪兰芷偏头去看谢蔺,可夜色浓郁,父子二人拐出垂花门, 她已经看不清了。

    纪兰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兴许谢蔺对她没有关心之意,只是碍于谢如琢在怀里, 他不能在小郎君面前反唇相讥, 因此换了一种话术,提醒她趿拉绣鞋来见人, 很失礼。

    如此一想,纪兰芷有点气闷,当晚主动去喝了安神清火的鹅梨红枣汤, 等心情平复以后, 她才拉过锦被,躺下休息-

    翌日,谢蔺将儿子送上马车后,便入宫城里任职。

    齐国皇宫的分为内外两城。

    外城建有六部二十四司的衙门官署, 内城除了帝后妃嫔与未出阁的皇嗣的宫阙,还设有掌管宗府内务的十二监衙门, 近身卫戍皇帝的羽林卫军所, 以及阁臣议事票拟的政事堂。

    像谢蔺这样, 既是工部尚书,掌管外城部司, 又兼内阁大学士,内廷外城来往自如,自然是地位独尊, 位极人臣。

    然而,世家门阀皆心知肚明, 乾宁帝从来不是蠢材,既敢放权,便有收权之法。

    且看酷吏谢蔺如今成君王手上一柄削铁如泥的尖刀,来日若要折其羽翼,跌下云梯时,又该是如何粉身碎骨的惨况。

    谢蔺协助皇帝推行卫所制已有六年,然而地方世家大族明面上配合中枢遏制兵权,私下里还是会有畜养豪奴、私攒亲兵的乱象。

    乾宁帝心知肚明,却鞭长莫及,没有多加干涉。

    反倒是近日,谢蔺又进行了一次土地变革。

    他推崇均田法,由公家授田于民,进行耕种,从而为农业创收。

    此次变法,粗看一眼,好似只与贫民百姓有关,然而其变革核心,却是帮皇帝收复地方世家大族的私有土地。

    本来乾宁帝装聋,地方门阀作哑,天高皇帝远,他们偏安一隅,守着家业,那些未经开垦的荒地尽是州府豪族的私产。

    如今官家派下均田的敕令,不止限制了世家大族的田地所有数量,还扶贫百姓,授人以农田,甚至将那些本该属于州府豪族的荒山野田,标记为公中田产。

    少了土地,便是另一种削藩夺权的手段,军权集中都城,掌于皇帝手中。从此战争减少,四海昇平,社稷也能更加安定。

    只可惜,此举大大损伤了世家门阀的利益,遭到高门谏臣的强烈抵制。

    谁人不知这些馊主意都是出自皇帝之手,可谁又敢忤逆尊长,唾骂圣人,他们只能对寒门出身的谢蔺口诛笔伐,以此泄愤。

    一时间谢蔺又被推至风口浪尖。

    门阀大族恨不得将谢蔺碎尸万段,寢其皮,食其肉。

    幸而谢蔺意志坚定,并不为恶言所伤,也不会有所动摇。

    高门官吏骂累了,而谢蔺毫发无损。

    他们又不得不佩服,乾宁帝看人真准,若是换一个膝骨软的孬货,早被他们用钱财策反,倒戈权贵了。

    谢蔺忙碌一整日,详复完最后一份文书,已是酉时。

    离开工部衙门后,谢蔺照常上马厩牵马。

    皇城宫道不允许外臣策马奔驰,因此骑马赶来皇城上朝的马匹,全部由御马监的马奴拴在马厩里看管。

    谢蔺偶尔要在三法司里来往奔波,身上难免会磕碰上死囚的脏污血迹。

    他和看守牢房的老差役闲谈时,曾听老者说起:牢狱阴气重,万一招惹来不干不净的鬼魅,会闹得家宅不宁,小孩子受到惊吓,恐怕会丢了魂魄。他那边有个娃娃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山打猪草的时候,往野坟头撒尿,被孤魂野鬼吓住,神婆来了也没能治好,最后成了个痴傻。

    谢蔺从前不信鬼神,但顾念家中还有稚子与亡妻,不管是惊吓到谢如琢,还是孤魂进门作威作福,压制枝枝的魂魄,他都于心不忍。

    谢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他几乎每次回家,都会在官署里先换成居家的常服,再携带脏了的官袍,前往马厩牵马。

    今日换完衣裳,已是月上中天。

    谢蔺拉动枣马的缰绳,人还未走,远远看到徐昭大马金刀走来的身影。

    谢蔺是庙堂老油子,即便和各司官吏有政见龃龉,也不会明面上闹不和。

    郎君停下步子,等徐昭走近。

    谢蔺不喜徐昭,浓黑凤眸轻瞥一眼,淡声道:“徐将军今日下值倒迟。”

    论出身,徐家和门阀士族沾不上干系,和谢蔺这等庶族倒是沾边,这个月朝堂上的风波,他听说了。

    徐昭心思浅,又在边关吃过战苦,他不懂那些公产分割、权衡门阀的政治。他只知道,百姓困苦,手里没田耕种等同于饿死。谢蔺敢和世家较量,虎口夺食,从他们手中争利给积贫百姓,那他就是个值得人钦佩的好官。

    因此,徐昭待谢蔺倒是十分热情,少年郎的眉眼清亮,朝他大力挥手,“谢相公,巧遇啊!今晚月色不错,咱俩找个酒肆喝一杯如何?”

    少年人声音清润,沉沉铠甲因徐昭的晃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扰人心神。

    谢蔺皱了一下眉峰,面上露出些许不耐。

    他冷漠拒绝:“不必,本官不饮酒。”

    徐昭被谢蔺扫了兴致也不恼怒,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遗憾道:“那好吧,下次再邀谢相公小聚。”

    说完,徐昭跃马扬鞭,胯.下快马追风掣电般,狂奔而出。

    谢蔺不过随意一瞥,看到徐昭腰上系着的一道香囊残影。

    他心有所感,脸色顿时发沉。

    谢蔺顾不上安抚爱马,直接纵身上马,朝徐昭疾行而去。

    徐昭本来悠闲骑马,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他困惑回头,看到谢蔺持缰狂奔而来。

    谢蔺身为文官典范,一贯整衣敛容,风致楚楚。平时在官署里,谢蔺处事不惊,八风不动,无人不赞他官风得体。

    哪里像今日,谢蔺趁月骑马奔来,衣袖被夜风吹到鼓囊,浓黑眉眼不复平日的运筹帷幄,多了一丝不宁与急躁,与往常判若两人。

    徐昭纳闷,勒马停下,等谢蔺靠近。

    谢蔺放慢速度,终是停在徐昭跟前。

    他缓了一口气,沉声问:“徐将军腰上的香囊是何处得来的?”

    徐昭扯下香囊,悬挂指间,笑了下:“谢相公是说这个啊?这是舍弟给我的,他听说我今日要上军营操练新兵,还要在御前和弓斧兵比试,生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特地把平安符转赠于我,保佑我安康。谢相公,你是不知道,区区十几个弓斧兵哪里是我的对手,想当年我御敌胡戎,以一人一马,枪挑一队骑兵,打得他们是落花流水,再不敢犯我边境……嗳?嗳?谢大人,我还没说完呢,后边才叫精彩!谢大人?!”

    徐昭没能喊住谢蔺。

    郎君听得厌烦,早已夹马跑远。

    谢蔺以为,便是他不得纪兰芷青睐,小儿总是招她疼爱的。不曾想,她倒是如从前的回信上说的一致,真心喜爱孩子,将所有幼学小子视若己出,一视同仁。

    只可惜,谢蔺不知的是……

    幼学最早只有三个小孩佩了平安符,一个是常年考试第一的谢如琢,一个是常年位居第五的纪晏清,一个丙班倒数的纪鹿。

    前两个都是天之骄子,至于纪鹿嘛,难保不是想挂一枚平安符沾一沾小文曲星的才气。

    至此,接孩子的官夫人们争相打听平安符的出处,一个个都跑到古刹里上香求符,还点名要大和尚燃灯加持香囊。

    就连徐夫人也不能免俗,巴不得沾一点谢家小子的文气,让徐五郎别再考个五分回家丢人,吃一顿竹笋炒肉(竹帚鞭笞嫩腚)。

    徐五郎烦不胜烦,要是戴了平安香囊,他还考五分,他面子不要了吗?

    思及至此,徐五郎把香囊转赠给四哥徐昭,假装自己平素皮实,但内心柔软,时常关心兄长。

    翌日,谢蔺办公时,羽林卫的一个禁军侍卫犯到他面前。

    听说这名军士早上为赶公差,于坊市间骑马疾驰,惊吓到集市买菜的百姓,还险些踏断老人的肋骨。

    军士嚣张跋扈,有伤天子近卫的名声,理应当众廷杖十下,以儆效尤。

    为了避免徇私,徐昭身为羽林卫指挥使,特地把这一桩小事转交到谢蔺手里,由他裁决。

    本来依法惩处便好,谢蔺忽然加码增刑:“天子脚下也敢骄矜滋事,目无王法,廷杖二十。”

    跟随谢蔺办事的工部侍郎温理有点犹豫。

    先不说徐昭把案子递交到他们手里,实有亲近讨好之意,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两司都是皇城里走动的近臣,关系闹砸了不大好。

    温理悄声提醒:“谢大人,依律裁决,这位禁军侍卫只需杖责十下。”

    谢蔺批完一张文书,白皙长指搁下墨笔。

    他倏忽出声:“我记得,温大人家中母亲年迈,令慈年逾六十,却已患有眼疾,白日能见之物也有限?”

    谢蔺说起老母亲的病情,温理听着心里十分难受。

    他也是贫户出身,当年母亲为了供他读书,深夜就着熏眼的油灯,织布缝衣,勉强攒下银钱,拉扯儿子长大。等他入朝为官,能够报答母亲,阿娘的那双眼却已患沉疴,药石无医。

    温理叹气:“不错,您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谢蔺再度提笔办公,冷声道:“若有人当街纵马,伤及令慈,可对方位高权重,你求告无门,亦无力惩戒他,只能心生怨怼,忍下委屈。知章,你会如何判?”

    知章是温理的字。

    谢蔺所言,句句平淡,却震耳发聩,温理惊讶自己为官多年,竟险些要失去护民仁心。

    他羞惭不已,又想到万千贫户位卑言轻,生活上的不易,咬牙道:“此子该死!就二十廷杖,罚他,不冤!”-

    暮秋时分,青山绿水褪去葱绿,染上一蓬蓬红枫,金桂飘香十里。

    幼学膳堂时不时蒸煮秋社糕,或是铺陈猪肉、羊油、鸭饼的社饭,供孩子们用食。

    秋社这一天,宅院里除了主母宗妇,其他房的媳妇都能回娘家省亲,郑氏便回家了一趟。次日回到建康侯府时,郑氏给纪鹿、纪晏清带了两个晒干的葫芦。

    葫芦很小,穿孔系了红线,里头掏空,装了牙枣。

    据说葫芦枣是孩子的大舅舅准备的。

    秋社回门由媳妇带回去给外甥们,可以保佑孩子们百事大吉。

    第二天,幼学里,无数孩子都在炫耀自己拿到的葫芦枣,有的孩子母族昌盛,舅舅多得不知凡几,腰上挂了一串葫芦,也让同班同学知道,他们不是好惹的,欺负他们,自有舅兄撑腰!

    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姜锋,近日又听家里人说谢蔺的坏话。

    他记吃不记打,还敢招惹谢如琢。

    可是这一次,小孩学聪明了。

    他不用言语挑衅谢如琢,只在腰上别了好几个葫芦,扬一扬衣袖,在谢如琢的桌案前,走过来,走过去。

    姜锋时不时拍动小葫芦,说起舅舅们的疼爱,给他买了好多玩具还有吃食,家里一个库房都是他的礼物。

    言下之意,分明是姜锋想提醒谢如琢,他没有母亲,没有舅舅,他孤苦伶仃,没人疼爱。

    谢如琢看了一眼,雪睫低垂。

    小郎君不蠢,当然知道姜锋的言外之意,可他无动于衷。

    谢如琢口中念念有词,继续套用九因歌的公式,解答算学题目。

    倒是纪兰芷帮幼学院长巡察学堂纪律的时候,远远瞥见姜锋“耀武扬威”的画面,心里不满。

    她眉心一皱,回家时,央着兄长纪明衡,往葫芦里塞几颗新枣,她有用处。

    纪明衡算起来,也是谢如琢的大舅舅了,有他送葫芦枣,能保小孩平安。

    第二天,吃饭时,纪兰芷偷偷给谢如琢开了小灶。

    她不但给谢如琢单独送了一份社糕,还从袖子里献宝似的掏出一只小葫芦,挂在他的腰带上。

    谢如琢的珠篁绿腰带,不止有平安符,还有一只塞枣的小葫芦。

    他有人疼爱,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

    谢如琢心里生出隐秘的欢喜,忍不住抿唇微笑,珍惜地摸了摸小葫芦。

    纪兰芷见小孩总算有了点笑脸,心里安定多了。

    她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道:“我把琢哥儿当成亲儿子一般疼爱,别人有的,你自然也该有。”

    谢如琢鼻尖酸酸,他点头道谢:“多谢纪姨母。”

    夜里下学,谢蔺来接儿子。

    谢如琢献宝似的拍了拍腰间的葫芦,同父亲说:“纪姨母给我的!”

    儿子凤眸亮晶晶的,说起纪兰芷,眼底满是欢喜。

    谢蔺知道秋社送葫芦枣的含义,这是妻子的兄弟该给外甥准备的赐福枣。

    纪兰芷并没有短了谢如琢什么,她真心疼爱孩子。

    谢蔺脸上的冷意缓解不少,他怜爱地摸了摸谢如琢的头。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对谢如琢道:“带为父去和你纪姨母道个谢吧。”

    谢如琢迫不及待地牵住父亲的手,郑重道:“是该如此!”-

    纪兰芷今日批阅算学的卷子。

    她自打成为算学教谕以后,苦学了算经,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了。

    就是孩子们一学算术,错漏百出。

    她看到一题,说是:“一只鸡生了两枚蛋,五天后一共有多少颗蛋?”

    纪鹿灵机一动,写下:一颗都没有,因为阿兄每天早上起来要吃两颗鸡蛋!

    纪兰芷终于被气晕过去。

    她扶额,端起一侧养生的枸杞菊花茶,小饮一口,嘴里默念:亲侄女亲侄女,打不得……

    纪兰芷还在和考卷厮杀,学堂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纪兰芷放下笔墨,拉开虚掩的门板。

    秋风飒飒,木樨花落满石阶。

    抄手游廊底下,站着一双父子。

    大郎君肩背挺拔,风仪出尘,小郎君玉雪可爱,温文乖巧。

    纪兰芷看到谢蔺那张英朗的冷脸,心里不由发怵。

    她飞快思考,近日有没有哪处开罪过谢蔺,以至于他百忙之中也要抽空来寻仇……

    思索半天,无果。

    纪兰芷蔫头耸脑靠近,笑问:“谢相公是来接如琢的?”

    谢蔺看她一眼,深寒目光落于她沾满墨迹的袖口。

    随后,谢蔺漫不经心地道:“可否请纪先生借一步说  话?”

    纪兰芷头皮发麻,求助似的看了谢如琢一眼。

    小孩一脸莫名,眨眨眼,对纪兰芷摇了摇头。

    纪兰芷猜不出谢蔺的目的,但她想,如今两人身在幼学,大庭广众之下谈话。而二哥早年这么柔善,不至于官场沉浮多年,养成一具毒辣的肝肠,更不会丧心病狂对她下手吧?

    纪兰芷没理由拒绝,只能跟着谢蔺走向另一处僻静的风亭。

    谢蔺忽然止步,纪兰芷心不在焉,险些撞上她的后背。

    小娘子后退两步,唯唯诺诺,看着很是胆小。

    倒有点,惹人发笑。

    谢蔺的视线落于别处。

    直到纪兰芷散落的一缕乌发,犹如灵蛇,被风吹得缠绕,略动他垂下的指骨。痒痒的一点触碰,腻理而矜持。

    他蜷回指骨,记起自己要说什么。

    谢蔺倾身靠近,俯就纪兰芷。

    如山巍峨的身影忽然压来,即便是黑影,也予人一种难以忽视的威压。

    纪兰芷想后退,却又忍住逃心。她不该露怯,况且谢蔺也没说要将她怎样。

    直到谢蔺靠近她耳侧,用仅此二人才能听到的低音,同她说。

    “虽说你我没有瓜葛,可琢哥儿也是你亲子,如你记挂,可以来探望。”

    “二娘子,我没有那么心狠,逼你断绝母子伦常。”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纪兰芷实在算不上一个见好就收的姑娘, 她听着谢蔺话里有漏洞可钻,不由小声问:“谢相公的意思是,我可以告知琢哥儿, 我是他生母?”

    闻言,谢蔺不知想到了什么, 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道:“二娘子此话何意?若是告知琢哥儿真相,岂不是要说明你我之间有夫妻之实, 且不说于二娘子名声有染,便是你往后再嫁他人,琢哥儿日日亲近亲母却不能与你相认, 他心思纤敏, 又该如何自处?”

    谢蔺话已说得直白,言下之意便是:若为了孩子之故,两厢结合,再续前缘, 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倘若纪兰芷真的舍不下谢如琢,谢蔺也不是不可为大局考虑……

    然而, 纪兰芷早早吃到谢蔺迁怒的火气, 深知他对她恨之入骨, 又怎会再来触霉头?况且,纪兰芷若是一心攀高, 能选的郎婿也众多,实在没必要陷入和谢蔺的爱恨纠葛。万一她努力引.诱谢蔺,结果没成,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日再相遇, 可就没有今日这样和颜悦色的对话了。

    这位谢相公惯爱睚眦必报!

    纪兰芷对于现状其实很满意,亲子和她还算亲密,即便没有相认,也对她十分敬爱。前夫也是个君子,帮她竭力隐瞒当年的情.毒丑事,若她之后再寻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能助盛氏脱离侯府的苦海,母女在位高权重的夫家团聚,那就真是人生美满了。

    因此,纪兰芷才不会花大力气打破僵局,她喜欢胜券在握的感觉。

    于是,纪兰芷抿唇一笑,颔首道:“谢相公说的是,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彼此都有很好的生活,实在没必要恋旧再搅和一块儿。不过谢相公放心,琢哥儿乖巧可爱,就算不能相认,我也会将其视若己出,好好疼爱。即便我往后有了其他姻缘际遇,我待琢哥儿的慈爱之心也不会变。”

    纪兰芷赶紧投诚,摆出一副慈母的姿态,也好获得谢蔺的好感。

    殊不知,纪兰芷这句话没心没肺的话,险些把谢蔺气到呕血。

    谢蔺凤眸深寒,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贱东西,不远万里前来自讨苦吃……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再求纪兰芷眷顾一回。

    他下颌紧绷,还守着所剩无多的自尊心,“如此甚好……看来二娘子一拍两散的心,倒是很诚。”

    谢蔺的脸几乎要黑如锅底,偏偏纪兰芷夜里有些轻微雀目,倒是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

    纪兰芷眨了眨眼,卖乖地道:“我答应过谢相公,往后再不纠缠于你,自然说到做到!枝枝已经洗心革面,从此再不骗人了。”

    纪兰芷还在努力给谢蔺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她要同他重新开始,至少日后见面也能是个点头之交。

    怎料,谢蔺实在难以讨好。

    郎君目光含怒,冷冷看她一眼,道:“你……很好。”

    纪兰芷羞惭,腼腆地笑了笑:“不值当谢相公的夸赞。”

    谢蔺终是败下阵来,他脸色苍白,抿唇不语,长指收拢于衣袖间,没有贪恋纪兰芷一眼,径直负手离去。

    纪兰芷目送谢蔺远行,她想,她和谢蔺的前尘旧忆,今日一定是说开了的。虽然心里会有几分对于二哥的记挂和遗憾,但她也可以重新展开自己的新生活,依照心意去挑选新的郎君了-

    一个月后,天降瑞雪,四野茫茫。

    大雪围拥都城的日子里,恰逢荣安县主李微七岁生辰。

    十天后,县主府会设小宴,宫中皇帝亲自下帖,帮忙县主宴请朝中大臣、世家子女登门庆贺。

    李微是亲王李昌舟之女,也是乾宁帝的侄女。

    乾宁帝并非先帝嫡长子,而是次子。当初凌太子蠹政害民,灭公奉私,乾宁帝领兵围宫,规劝凌太子禅让皇权。乾宁帝顾念旧情,没有赐死皇兄,只将其圈禁皇陵。

    六年前,乾宁帝梦到已故的先帝,想起幼时他和凌太子也是兄友弟恭,这么多年的关押反省,乾宁帝以为凌太子早已幡然醒悟,便带着兄弟一同探望兄长。

    谁知,凌太子心思奸恶,一心想杀乾宁帝,以泄心头之恨。幸有皇弟李昌舟舍命挡刀,护住乾宁帝,这才保下一命。

    李昌舟子嗣不丰,留下的嫡枝子女唯有李微。

    乾宁帝感念弟弟,他将李微接进宫中,封为荣安县主,享公主的采地食邑。

    乾宁帝细心照看这位侄女,便是膝下嫡亲公主,也比不得李微得宠。

    因此,朝中大臣们卖皇帝一个薄面,自然要欣然前往县主府邸,为一个七岁小丫头庆生。

    纪兰芷也收到请柬,她听到盛氏私下谈起宗族秘闻,心里不屑一顾。

    先不说那位凌太子已是花甲之年,便是乾宁帝手段雷霆,又怎会让凌太子在皇陵里疗养生息,还有一副能刺杀人的好体魄。兴许就是乾宁帝多疑,对李昌舟起了杀心,故意将灾祸栽赃给凌太子,也好一举将两个心腹大患处死于皇陵。

    对李微的体贴关照,难保不是因杀害皇弟产生的愧疚。

    当然,这些也不过是纪兰芷这样的门阀子女们的猜忌,做不得真。

    要为县主庆生的消息,兜兜转转还是风靡了整个幼学。

    近乎所有幼学的孩子都会上县主的宅邸游玩。

    为了给荣安县主撑场面,乾宁帝还特地设下一处屋舍林立、占地广阔的皇家园林,作为寿宴的场所,就连餐饮都是派遣光禄寺的官吏帮忙筹备,还让羽林卫跟着值守燕东园。

    一时间,朝中大臣们都福至心灵,明白这不过是另一场天家官宴罢了。

    他们收起轻视的心,枕边教妻,淳淳告诫,指点其中利害关系。

    贵妇人们回魂,隔天便满都城搜罗奇珍异宝,也好在生辰宴会上进献给荣安县主李微。

    家礼是家礼,小孩送的生辰礼又不大一样。

    纪鹿为送礼物而发愁,她趁着吃午膳的时候,偷偷端着河鲜粥,挪到纪兰芷这张桌上。

    谢如琢从前吃饭,都会被叶婉君喊去一桌。如今他深谙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不再搭理叶婉君的呼喊,行事我行我素,只和纪兰芷同桌共食。

    纪晏清内心也想和二姑姑一块儿吃饭,主要是纪兰芷每次都从家宅里带来许多甜糕点心,一个银葵珐琅黑漆食盒被塞得满满当当,他过去能蹭好多好吃的。

    奈何纪晏清也是个要面子的小郎君,怎能还如稚童一样粘着长辈?

    为了小郎君的自尊心,他只能和甲班其他孩子挤在一桌。

    可是这些小郎君吃饭狼吞虎咽,自己面前的菜吃完了,还要筷子倒拐,夹他碗里的鸡腿!

    沾过别人口水的鸡腿,纪晏清怎么敢吃啊?

    他只能含泪装大方,把荤菜统统让出去。

    为了脸面,他还得红着眼眶,哽咽说一句:“我不吃肉,厨子放了太多西域椒粉,太辣了……”

    再后来,纪晏清看到谢如琢不但每一顿都能吃饱饭,偶尔纪兰芷还会柔情备至给他加餐,心里甭提多羡慕了。

    他学乖了,去他的“儿郎要独立”,他就是粘自家姑姑怎么了?如有不服,他们也让姑姑考幼学教谕啊!

    纪兰芷这桌自此又多了一个小粘人精。

    谢如琢接过纪兰芷夹来的糖醋肉,一声不吭地扒饭。

    他虽说破例,挤在纪兰芷身边吃了许多甜食,但谢如琢还是守着父亲叮嘱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半句闲谈都没有。

    小郎君吃得鬓角生汗,低头一看,竟是脚边还摆了一个用来煨冬芋的炭盆。

    膳堂人来人往,走动的脚风扬起猩红炭火里的白灰,零星一点尘烬,偶尔附着于谢如琢的鞋尖,他惯爱干净,此番却没有嫌脏。

    在家的时候,隆冬腊月,谢蔺为了保持头脑清醒,房中极少燃炭,就这么受冻,坐在桌前看书。

    谢如琢自小把父亲当榜样,一应事宜全效仿父亲。便是畏寒,他想到父亲凛冽如梅的风骨,不敢有好逸闲情,也只穿棉服坐在桌前,任由冷风吹着,专心致志读书。

    可是纪兰芷照看孩子的方式,和父亲截然不同。

    她觉得天冷,便要给谢如琢多披一层衣;她觉得腿骨受冻,便要花钱挪来炭盆,用于烤脚以及烤芋。

    谢如琢这样自制力较强的孩子,有时都难以抵抗纪姨母的温柔攻势,遑论其他本就好逸恶劳的孩子,更容易被她宠坏了。

    谢如琢咽下一口纪兰芷夹来的花蛤肉,不解地看了一眼不请自来的纪鹿。

    小姑娘把饭盒猛地砸在桌上,手脚并用爬上板凳,对二姑姑、兄长、谢如琢道:“你们……给李微准备了什么礼物?”

    李微和乾宁帝的皇子皇孙公主们一块儿读书,宫中自有南书房教授皇嗣们学问,他们没见过李微,压根儿不知女孩家的脾性,连送礼物都得绞尽脑汁去猜。

    纪兰芷看到小侄女粉雕玉琢的脸,忍不住下手捏了捏,又喂去一口红绡梨块。

    纪兰芷单手支颌,笑道:“无论送什么都是你们的心意,想来县主不会给你们难堪。况且,除了小孩子送的礼物,我们大人也会送上生辰礼,堕不了家中颜面,尽管放心吧。”

    纪鹿安心了,她点点头:“那呦呦就送那支大舅舅给的蝴蝶绒花好了!”

    蝴蝶绒花制得逼真,是镇中有名的手艺人亲手绞的银丝绒布,纪鹿十分喜欢它,真的要送出手,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纪晏清点头:“那我就送明月砚台,我库里还藏着一块柴窑开出来的砚台,爹爹说,那是烧瓷的名窑,很贵重的。”

    说完,两个小孩又望向谢如琢。

    小郎君慢条斯理咽下嘴里这口饭,喝了茶,清过口后,才口齿清晰地说:“送书。”

    他的答案太符合幼学魁首的风格了,纪晏清和纪鹿失望地嗤了一声。就连旁听他们讲话的其他学生,也觉得谢如琢是个小古板,讲话可太没意思了。

    到了荣安县主生辰那天,正是庭花覆雪的腊冬。

    屋外鹅毛大雪,盐粒子似的雪絮簌簌落下,覆没黑瓦墙檐,连黄瓣素心梅都承了一窝雪意,花枝被重重压制,沉甸甸往下垂。

    生辰宴是在夜里,纪兰芷幼学下课,便和谢如琢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在燕东园门口碰面。

    谢如琢点头:“纪先生,爹爹也会赴宴。爹爹曾教授过皇子女们课业,他作为县主师长,理应去庆生道贺。”

    纪兰芷倒忘了这一茬,谢蔺作为学识渊博的大学士,自然是为皇嗣们授过课业的。

    如果待会儿见面,岂不是要撞上谢蔺了?

    许是纪兰芷从前开罪过谢蔺,每次想到要见二哥,她都有点做贼心虚。

    于是,纪兰芷道:“谢大人尊师重道,我又是你的师长,待会儿见面,难免又要客套寒暄一番,实在太累了。不如这样,你们孩子反正是同夫人们一起去后宅给县主送贺礼,官大人们自有男宾的席面要周旋,如琢到时候直接来后宅找姨母,府门口就先不碰面了。”

    闻言,谢如琢虽然有点失望,但又觉得情理之中。

    父亲守礼,就连他收下纪兰芷一个小葫芦都要专程道谢,待会儿见着了自然又是一番耗时耗力的拉扯。谢如琢知道纪姨母上完一天课很累了,不欲她过多操心。

    于是,谢如琢当即应下:“如琢明白了,那我们就在园子里见面。”

    纪兰芷松一口气:“琢哥儿真乖。”

    今晚,纪兰芷梳了个简单的随云髻,取了梨花枝子作簪,发尾垂下两条覆盆子红发带,丝绦底端还缀着两串珍珠。

    她的头发浓密乌黑,堆叠成髻,一点都不素雅,反倒乌发红唇,肤光胜雪,看着十分明艳大方。

    盛氏对纪兰芷的打扮赞不绝口,可小娘子爱窈窕俏丽,不肯穿厚重的袄裙。

    盛氏佯装恼怒,轻轻打了一下纪兰芷的手背,又为她披上一件白狐毛斗篷,“不可贪凉!要是再病了,阿娘要生气!”

    纪兰芷没法子,只得应下。

    这样的场合,柳姨娘是不方便跟车出游的,倒是盛氏心善,没有舍下纪晚秋。

    纪晚秋自打上次崔三郎对二姐魂牵梦绕的事后,看纪兰芷更是心里不痛快。她本来想讥讽纪兰芷如今是破鞋身子,也只能在外抛头露面,当个幼学教谕,才能谋得下一桩姻缘。可看她在外如鱼得水,和各家官夫人都还算相熟,心里又有点不痛快。

    但她快要出嫁了,不欲和纪兰芷产生过多口舌之争,待日后,他的夫婿步步高升,为她挣来诰命,自有纪兰芷羡慕的时候。

    纪晚秋心里舒坦了,老老实实坐在马车一隅,不搭理歪在盛氏怀里撒娇的纪兰芷。

    到了燕东园,此处果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盛氏吩咐随从卸下车上备的贺礼,连同礼单一块儿交给县主府的女官管事。

    纪兰芷和侄儿们,倒是手捧一份轻便的贺礼,当面交给荣安县主李微,顺道念一句庆生的祝词-

    李微自小丧父,母亲也悲痛欲绝,在李微三岁时,她跟着丈夫殉情。

    李微孤零零在宫中长大,幸而有皇伯父疼爱,方能健康长大。

    皇伯父公务繁忙,虽说不短了她的吃喝,衣食用度无不上乘,但李微内心还是很寂寞。

    还好她每旬都会有琴艺先生叶婉君相陪,先生不止授她课业,还教导她为人处世之道。

    在李微心里,叶婉君一心钻研琴艺,苦心孤诣,不慕名利,实为望族贵女之典范。

    她是第一次看到叶婉君哭得那样伤心。

    从叶先生口中,李微第一次听到纪兰芷的名字。

    一个破落侯府的女子,也敢欺辱她心中高月。李微最恨这等贪名逐利之辈,特别是纪兰芷明知宰辅谢蔺和叶婉君多年师兄妹,情谊颇深的情况下,还敢横插一脚,各处兜搭,偏偏纪兰芷水性杨花,不止是待谢蔺特别,就连徐昭、崔家郎君,也曾私下提过她的妙善和婉。

    因此,李微有心给叶婉君出这口恶气。

    当满园夫人依序给李微送礼时,她独独扣下了纪兰芷送的那一只白玉料子梅枝雕纹镯子。

    李微冷笑一声,道:“纪二娘子何故给我送这样的镯子,昨日我在梳妆丫鬟手上还看见过一只呢!”

    李微当众给纪兰芷没脸,像是有私怨的样子,顿时震惊四座。

    谁都知道,李微很得乾宁帝宠爱,说一句陛下养女都不为过,她要给纪兰芷下马威,还真没什么人拦得住。

    盛氏有些恼怒,正要帮着说话,反倒是被纪兰芷压了压手。

    纪兰芷不卑不亢,挨了一巴掌,还能笑吟吟地接话:“要不都说县主家宅富贵,洪福无量,便是身边亲侍都穿金戴银,姿容显赫。倒是我不识趣,见识太浅,费心费力备上的礼,远不及诸位夫人所赠分毫。”

    她顺水推舟,把自个儿的身段压低,此举以退为进,倒惹得满庭夫人心生怜爱,暗暗怪罪李微生在宫中却如此家教,实在丢皇家的颜面。

    便是看戏的叶婉君,看到这一幕也不由蹙眉,纪兰芷果真是巧舌如簧!

    纪兰芷受辱,谢如琢听着刺耳,他无法忍耐。

    于是,小儿郎躬身行礼,从怀中送上一册修身养性的心经善本,又夺来李微手中玉镯,套在腕上。

    谢如琢扬袖作揖,对李微道:“既然纪先生所赠之物并不作配县主尊身,那么此等黄白之物,还是归还如琢手里。此为如琢私藏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县主自幼有谛听佛音善童的美名,想来更是偏爱修身佛典,还望县主不要嫌弃。”

    当初乾宁帝将李微养在宫中,为添其美名,曾说过李微自小有禅心佛性,喜听梵音,是神佛座下小童。

    若是没有纪兰芷这一出,谢如琢送礼可算是送到心坎上了。

    偏偏李微当众讥讽纪兰芷,再加上谢如琢送经一事,可不就是落李微颜面,说她明明是莲座佛童子,却心术不端,和人相争,自毁修为。

    如今赠她心经一本,还望李微往后谨言慎行,莫堕神佛威名。

    谢如琢平素沉默寡言,一个不足七岁的孩童,竟会为纪兰芷出头至此,众人不得不疑心谢蔺与纪兰芷确实关系匪浅。

    他们想要讨好未来国相夫人,自是如过江之鲫围来,百般巴结纪兰芷。

    一时间,纪兰芷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又和谢蔺牢牢绑在一起。

    莫说李微,便是叶婉君也气得连喝好几口茶,这才堪堪压下心中怒火-

    叶婉君最恨纪兰芷这等搔首弄姿的女子,她自负风雅盛名,却被生平最鄙夷之人强压一头。

    她恨世人有眼无珠,就连志洁行芳的师兄都被纪兰芷蛊惑。

    叶婉君一心要撕下纪兰芷这层画皮,她紧攥手里的媚.药,心里有了打算。

    今夜,燕东园留有客房,不少宾客玩得尽兴后,会在园中休憩一晚,明早再回庙堂上值,或是回府。

    她知道纪兰芷今夜被夫人们围着行酒令,早已喝得微醺。

    纪兰芷一人出园散散心,还唤了仆妇送来解酒汤。

    只要她命人把这碗掺了药的解酒汤送到纪兰芷面前,女子饮下后,再有垂涎纪兰芷已久的崔三郎近身,势必天雷勾动地火,两厢成事。

    到时候,纪兰芷被人发现,她将颜面全无!

    试问,一个连准妹夫都敢勾.引的女子,能是什么好货?

    叶婉君下完药,又故意装成纪兰芷亲笔,为崔三郎送信。

    做完这一切,叶婉君咬住下唇,心有余悸地回到后院。她心说:并不是她恶毒,她妒恨纪兰芷,实在是纪兰芷本性如此恶劣,她只是帮世人认清这个恶女……

    没等叶婉君回到李微的宴席,半道上,一柄凛冽长刃便架在了她的脖颈。

    隆冬腊月,冰冷的触感犹如衣后被灌进一捧雪,冻得叶婉君脊骨生寒。

    她不由打着摆子,而那一把长刃已经割出一道细细血线,痛感侵入四肢百骸。

    随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衔着一张字条,递到叶婉君面前。

    白纸黑字,正是她给崔三郎送的信!

    叶婉君吓得几乎尖叫,却不敢回头。

    直到身后之人,幽幽出声:“你为她下了什么药?可有性命之忧?”

    叶婉君听出这一道清寒的嗓音正是出自师兄谢蔺,她悲从心中来,又恨纪兰芷如此得势,竟让谢如琢和谢蔺,三番两次救她性命!

    叶婉君捧脸,泪水涟涟:“仅有房事助兴之用,并不会伤人性命。”

    谢蔺意识到,叶婉君竟为纪兰芷下了媚.药。

    但幸好,不是那等伤身的致毒,他放下了心。

    谢蔺厌恶叶婉君,却也知道,此地有羽林卫围困,若他杀人,必定遮掩不了。

    可谢蔺咽不下这口气,纵然纪兰芷对他无意,他也不许外人伤她分毫。

    谢蔺收剑入鞘,冷道:“幸好你未曾做绝,暂且保下你这条命。”

    叶婉君回头,如释重负,她膝骨一软,竟跌坐在地。

    没等她安心,一枚银针又如炸裂雷电,迅疾扫来,刺向叶婉君的腕骨。

    不过雪光一亮,叶婉君的双手便血流如注,骨肉模糊!

    迸裂的鲜血落到雪堆里,冒着热气儿,也引来叶婉君撕心裂肺的惨叫。

    “只你这双手作恶多端,不该留了。”

    郎君临走前,留下一句决裂的话。

    叶婉君凝望郎君清癯的背影,心中哀切非常。

    谢蔺顾念燕东园人多眼杂,不曾斩断她的手足,却挑断了她的手筋。便是再接上筋骨,叶婉君也无法再抚出高雅琴音了。

    偏偏她有把柄落在谢蔺手中,也不能对人说明谢蔺恶性。

    不然叶婉君善妒行凶的恶名远扬,她经营多年的高洁琴士形象便会毁于一旦!

    雅名便是她的命脉,她便是难以忍下这口恶气,也不敢和谢蔺叫嚣-

    燕东园不愧是都城第一大皇家园林,占地广袤,东西两面还接壤猎场、马场,游玩之物众多。

    纪兰芷平素在家吃酒不多,不过几杯下肚,脑仁有点生涩发疼,她寻了个借口避人,又催促守着宴席的侍女送来解酒汤。

    纪兰芷喝下两口解酒汤,还吃了一根清火的醋芹。

    她不想再回去和夫人们玩双陆,打叶子牌,独自来到这一片空寂无人的梅园醒醒神。

    梅花清幽,冬日疏冷,本该是静心养身的好景致,纪兰芷却莫名觉得体内生出一团热。

    她解开御寒的斗篷,忍不住蹲下身子,摸一抔雪擦脸。

    然而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纪兰芷不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女子,她意识到涌动不止的情愫,以及一点动静牵动,山谷沟壑,便有溪流潺潺而出。

    纪兰芷面红耳赤,心道不好。

    只是她不曾走远两步,便浑身无力,一头栽进了雪里。

    纪兰芷昏昏沉沉,连什么时候被两根健硕有力的臂膀捞起的都不知道。

    等她听到绵绵不绝的隆隆心跳,这才迷迷瞪瞪睁开眼。

    入目,是线条冷硬的下颌,以及骨相棱棱的喉结。

    她似有所感,抬眸,迎上一双冰冷的凤眸。

    月华正好,数枝花雪,梅花落瓣如雨纷纷,无数馥郁花景,全漫进谢蔺这一双漂亮的眼里。

    当真是风华万代,郎艳独绝。

    “谢蔺?”

    看到是二哥,纪兰芷脑子昏昏沉沉,但也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

    见她痴傻,也不知这一抹笑是自嘲还是欣喜。谢蔺不禁寒声:“怎么?见是我救你,心中不悦?”

    纪兰芷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热腾腾的气儿熏煮她的神志,她抿出一丝笑,摇了摇头。

    小娘子媚眼如丝,两只雪臂柔弱无骨地笼上谢蔺的肩膀,缓缓靠近。

    她勾缠他,一如往昔那般,娇娇地唤了声:“二哥。”

    谢蔺眸间厉色因这一声低吟,尽数褪去。

    她认得他是二哥,她不惧他。

    谢蔺的臂骨不再紧绷,故意迁就小姑娘,纵她入怀。

    纪兰芷总是能肆无忌惮地在谢蔺怀里撒娇,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会厌烦她。

    只是今日,纪兰芷觉得难受,巴掌大的小脸忽然像猫儿一样蹭上来,紧贴上谢蔺肌肤微冷的脖颈。

    小姑娘一下一下挨着,细细碾着,混淆湿漉漉的眼泪,同他耳鬓厮磨。

    她觉得心里委屈,小声说:“二哥,我不舒服。”

    “二哥,我好……难受……”

    谢蔺所有贤人君子的操守,都要被毁在这一句句殷切的“二哥”里。

    他本该清心寡欲,却在此刻任性,一心一意溺在欲里。

    谢蔺任由纪兰芷作怪,攥着他月白色的衣襟,搂着他的脖颈。

    他难得好性子,竟没有舍下她。

    直到纪兰芷醉眼迷蒙地摸索谢蔺的唇角,她仰头,想要献吻。

    谢蔺淡淡瞥一眼,暗骂:神志不清的蠢货。

    可她,记得他是二哥。

    谢蔺知道,他一时半会儿走不出这一座辽阔的梅园。

    他知她不适。

    于是,谢蔺蹲身,任由纪兰芷乖巧地坐在他的膝骨。

    纪兰芷再次缠上来,谢蔺认命地偏下头。

    小姑娘不得纾解,委屈地抿嘴,眼里饱含潋滟眼泪。

    “二哥,我不会……”

    不知为何,谢蔺忽然觉得她很好笑。

    郎君扯了一下唇角,轻捏住女孩的下颚。

    他难得有点善心,有点柔情。

    谢蔺俯就她,薄唇轻触,若即若离。他唤出一句。

    “枝枝,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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