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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家主

    老家主溘然长逝, 留下千头万绪的烂摊子等待收拾。

    首先是下一任新家主的祠堂祭祖仪式,老家主临终前神志不清,居然选了九小姐一个女儿继承衣钵。

    历来祠堂重地不允许女子踏足, 女子如何祭祖, 如何当家主,如何服众?

    简直像儿戏一般。

    祠堂之前,气氛肃穆严肃。

    诸位族老和叔叔伯父辈的人皆在, 准备修改王章临终前糊涂的决定,重新择选一位德望皆备者为家主。

    自古女子相夫教子, 居于深闺, 侍奉丈夫, 没有抛头露面之理。即便老家主再喜欢九小姐,也不能违背祖训。

    王姮姬头戴縗帻,抱着父亲的灵位缓缓迈进了祠堂古老而高厚的门槛。跟在她身后的,一文一武, 一个郎灵寂一个王戢,辅佐她今后做家主。

    随着她进场的脚步, 所有人目光为之而凝。

    因为新婿文砚之作乱, 施行变法,王氏两位族人同一日出殡,王氏与文砚之的仇不共戴天。

    王姮姬与文砚之短暂的婚约心照不宣地作废了,她的归宿最终还是落回到了郎灵寂身上。

    王姮姬站定, 将父亲和五哥的灵位摆于香案相应的位置, 下跪上香。

    她指尖熠熠生辉的家主戒指, 用午夜蓝和黄白游色的宝石制成, 在昏暗的祠堂内煊赫着,牵动所有人的心。

    礼毕, 王姮姬按章程去金架子上拿那把只有家主才能触碰的祖传宝刀时,底下的人再也按捺不住。

    “咳……”

    老辈的王慎之率先开口,“姮姮,你爹爹临终时糊涂了,误把家主的位托付给你,你便交出了戒指,好好休息去吧。”

    祠堂本不是女子可以踏足的地方,从前有王章的溺爱才屡破规矩。如今老家主逝世,重新洗牌,规矩该变一变了。

    她日后好好嫁给琅琊王,呆在后宅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操持中馈,回归王家普通女儿的正常生活。

    其余几位族老亦叹息赞同。

    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沉疴缠身,承担不了带领王氏子弟扬名显亲的重任。

    王姮姬置若罔闻,既没交出家主戒指,也没停止触碰象征王氏徽记的宝刀。

    她将宝刀拿在手,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

    宝刀和戒指的辉芒照耀着每一位王氏子弟,按规矩,此刻所有人都该向她鞠躬俯首,表明效忠之意。

    满庭的长辈与阁老面面相觑,无一人愿意向年轻后辈姑娘鞠躬俯首。

    几位族老欲再行为难,王戢却已拔出雪亮的长剑,剑尖触地,单膝跪地向她表示效忠,慷慨决绝地宣告,

    “九妹为我族新任家主。”

    王戢好武善斗,一双长眉入鬓雄赳凶煞,亮剑保护九妹,谁若再啰嗦挑衅,便按顶撞家主之罪当即族规处置。

    他率先朗声道:“参见家主!”

    王戢是最有期望获得家主之位的人,当先承认了王姮姬,王瑜、王潇、王崇等小一辈都看王戢的颜色行事,纷纷随着王戢承认了王姮姬的家主之位,喊道,

    “九妹为我族新任家主。”

    “参见家主!”

    角落处,郎灵寂亦静静伫立着。

    他无权干涉王家内政,但他什么都不做,自然而然就有一股威慑力。

    王氏如今四面楚歌,若想打赢帝室重回巅峰,得依靠琅琊王才行,郎灵寂对于新任家主的意见占了很大份量。

    人人都知道王姮姬与郎灵寂要做夫妻的,之前虽遇到了点波折,恰如湖面偶然荡起涟漪,最终会回归正轨。

    这次琅琊王重新回来襄助王氏,就是因为王姮姬肯履行婚约。琅琊王与王氏合作的唯一条件就是婚约,没有婚约一切无从谈起。

    郎灵寂按照老家主临死的意愿,对未来的妻子颔首,“家主。”

    裴锈见王戢和郎灵寂等人都表了态,也随之附和,笃定地看着王姮姬,俯首礼敬道:“见过九小姐,王家家主。”

    裴锈出身于北方大族河东裴氏,他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河东裴氏的态度。

    至此,王姮姬已得到了前任家主、亲兄长、未婚夫、世家等至关重要之人的支持——他们基本是决定王家命运的所有重要人物。

    王慎之等人眼见大局已定,阴阳颠倒,女子登临高位,忿怒之下拂袖而去。另外几个族老面有菜色,不愿承认王姮姬,悻悻退场。

    从前王氏就是靠王戢和郎灵寂一武一文相互配合,固若金汤,如今这两人沦为王姮姬身旁的左右手,一心一意辅佐她,旁人还能反驳些什么!

    王姮姬是绝无争议的新任家主。

    祠堂上,王姮姬微微愣神,泪痕未干,有几分魂不守舍。

    王戢在她耳畔温声提醒,“九妹?”

    王姮姬这才高高举起手中金灿灿的宝刀,当众训诫众人,光耀门楣,延续祖祚,扬名立万,为老家主和五哥报仇。

    “……合全族之力,诛杀文砚之。”

    她按既定的章程麻木地说罢这一句,有点虚脱的感觉,眼前发黑。

    事态极为魔幻,前些日她还亲口选定文砚之作夫婿,现在亲口下诛杀令。

    可她身为新任家主,必须承担责任,为老家主和五哥的死报仇。

    祭祖仪式结束后,王姮姬嗓子沾些嘶哑,许是送葬时哭太多的缘故。

    事实上几日来她就没停止哭过,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有时候一闭眼睛爹爹仿佛就在床头,含笑摸着她的头发。

    她精神很差,整日浑浑噩噩的。

    肃杀收敛的秋,冷透疏衾,乱蛩悲咽,霜凄雁冻,凝聚着浓浓愁意。

    爹爹走了。

    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了。

    她抚摸着指间沉甸贵重的家主价值,有意无意地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正自思量之际,有人拂去了落在她肩头的梅瓣。

    郎灵寂从后面出现,指尖上轻微的秋寒好似冷水,微剐在她的脸颊上。

    “想什么呢?”

    王姮姬激灵一下,浑身发麻,避开他望向渺远的天空。

    他看透她的心思,“我会陪你每年去伯父墓前祭拜,慰在天之灵。”

    王姮姬耻然。

    她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他搞的鬼,却不能拿他怎么样,王家又和他联合了。

    “有商量吗?”

    缓了会儿,她疲惫地开口。

    郎灵寂,“什么?”

    “你知道,那事。”

    “哪事?”他半眯着沾了阳光的长眸,慢慢对上她的目光,“有话直说。”

    王姮姬道:“婚约。”

    退婚,取消婚约。

    郎灵寂眼色变了,“真不知你怎么说出口的,到现在还想着那个文砚之。”

    王姮姬摇头道:“家主之位虽落在了我身上,但我就是个傀儡。你如果愿意取消婚约,条件可以随便说……”

    他毫不留情地冷淡打断,“你们王家人是都听不懂人话吗?”

    要她。他从一开始的条件就是如此,从未变过,王家人为何一遍遍地问。

    王姮姬到抽了口凉气,下意识躲避,却被郎灵寂不轻不重地扼住手腕。

    她呼吸加重了几分,他俯身顺势欺近,将她逼到了梅林的角落。

    “鉴于你方才说的话,婚期提前。”

    他低声道。

    王姮姬双目含煞,忍无可忍,腮边软肉都在轻颤,“你别欺人太甚,爹爹和五哥尸骨未寒。”

    “你得让我放心才行。”

    郎灵寂将她的两只手腕都握住,犹如一双冰凉的镣铐,贴近她耳垂。

    否则呢?她可太任性了。

    说招赘个寒门就招赘了,说毁婚就毁婚,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

    “尊重是相互的,姮姮。”

    王姮姬肺腑欲呕,竭力维持着表情的镇定。面对杀害五哥的真正凶手,她无能为力,反而与他狎逼为欢,人生至悲哀莫过于此。

    她猩红着眼睛,决计不肯轻易妥协,锱铢必较地讲条件:“既然要谈尊重,那我要为爹爹和五哥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食荤腥不玩乐,亦不成婚。”

    郎灵寂呵呵讥讽,“那你也别出门算了。”

    画地为牢,在王宅自囚起来。

    若真有诚意,区区三年算什么。

    否则,便是拖延婚事的花言诡计。

    “你即便想自囚也得先嫁给我,这婚事我确实十分着急,片刻也等不了。”

    他撩着她的一缕发丝,半开玩笑地说,“办完婚事,我陪你一起服丧,天天衣着缟素粗茶淡饭。”

    王姮姬挣脱他的手,写满抗拒,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话不投机半句多。

    “神经病吧你。”

    他接受她的詈骂,懒散地倚靠在梅干旁,“刚才在祠堂那位是谁。”

    王姮姬一怔,后知后觉才知他指的是裴家表哥。

    “亲戚。”

    “亲戚。”他咀嚼着这二字,“没什么事就赶走吧,你们王家远远没到一个葬礼都需要旁人来帮衬的地步。”

    王姮姬道:“琅琊王管得也太宽了,这是我王家家务事,请你注意点自己的身份,别太僭越了。”

    郎灵寂沉沉警告,“我说过,不喜欢你和其他男人接触,因为你契约精神不是很强。”

    这已超越了王家家务事,触碰了夫妻的底线。

    “那男子似乎不怀好意。”

    王姮姬直要冷笑,最不怀好意的人怕就是他,他还敢指责旁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不染半分人欲,直勾勾盯穿她,“是吗。”

    王姮姬如沾了清冷釉色,为了及早摆脱他,她好好好是是是,无论什么一律囫囵吞枣地应了。当真倒霉被他抓在梅林,多呆片刻都如芒在背。

    “我要回房了。”

    郎灵寂忽高忽低地滑逝着她后背的发带,“枣红色的发带,很美。”

    王姮姬道:“有你许昭容美吗?”

    他神思微顿,“谁?”

    王姮姬暗呸,一瞬间竟然厌恶方才的自己,提及那恶心的名字。

    难道时至今日,她还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与许昭容争高低?

    郎灵寂两指钳着她下颌微微抬起。

    “谁?男的?”

    王姮姬拂过去。

    “别弄。”

    他冷笑,“你最好别再给我弄出个男的。”

    王姮姬跟他交流似乎有障碍,他永远听不懂人话。他凭什么控制她琅琊王氏,控制她呢?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藩王,连给琅琊王氏提鞋都不配。

    一朝飞升青云,只手遮天。

    郎灵寂幽幽道:“姮姮,好好成婚。我绝对会为你带来胜利,按契约上所言保你们琅琊王氏万代永昌,风流不绝。”

    王氏祠堂那把宝刀是当年一位高人赠予王家先祖,传说只有位居三公者才能佩戴,否则反受其害。

    后来,王氏代代出了数十位三公,宝刀的诺言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保宝刀本身则沦为一个代表权贵的符号了。

    “你今日摸过的那把宝刀,锋芒永远闪亮。”

    这是跟他成婚,他能给予她的最大甜头,实打实的好处,金钱,地位,权力,比那穷酸书生标榜的纯洁爱情有用得多。

    她应该能想明白。

    他和她才是天生一对,无论从利益还是政治来看。

    王姮姬无动于衷,“我要回房了。”

    郎灵寂道:“人是有底线和耐心的。”

    她最后一次重复,“我要回房。”

    郎灵寂言讫阖眼,请她自便。

    鸡同鸭讲,一个冷漠一个不耐烦,似乎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

    王姮姬披上斗篷,像躲瘟疫似地离开梅园,见到桃根桃干等人,责怪这几个小丫头为何不贴身跟随,害她被那人拐走。

    桃根挠挠头有些迷糊,问:“小姐方才去哪儿了?奴婢四处找不见您。”

    王姮姬深深吸了口气,回到自己的闺房。

    “备水,我要沐浴。”

    ……

    王宅外。

    同样有一身披斗篷,将面目死死遮挡住的人,遥遥望着王宅内的风景。

    古老的豪庐,挂满了代表丧事的白幡和白灯笼,连门前石狮子也系了白花。

    文砚之悲怆欲死。

    王家伯父死了,他好歹来尽个哀思。

    他确实帮着陛下弹劾了王氏,但王绍的死不是他做的,王伯父也不是他气死的。

    她会理解吗?

    她此刻怎么想他的。

    定然恨极了他吧。

    陛下只让他第三者插足,破坏她与郎灵寂的婚事即可,随即抽身而退。但他真动了情,明知她是豪门贵女仍控制不住地沦陷,一闭上眼睛塞满她的倩影,根本忘不掉。

    她的忧思,他想与她同尝。他想回到在王家做赘婿的时光,再和她相守相伴。

    那都是幻想。

    她又回到她未婚夫身边去了。他在入朝为官和忠于君王中选择了后者,将她抛弃。

    文砚之恹恹地想起,她曾说:我好怕,再也不想回到郎灵寂身边去,文兄你一定要帮我。

    可他辜负了她,使一切重蹈覆辙了。

    第032章 家规

    大丧过后的王家千疮百孔, 广厦摇摇欲坠,被王戢和郎灵寂二人相互合作维持着,一文一武两根擎天柱硬生生支撑住了。

    王姮姬一朝成为家主后, 族中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落在了她肩头。某些重要的牍文她只负责盖印诺之, 真正的决定权在二哥手中。

    二哥当然不会害这个家族,也不会害她,她尽可放心盖印。

    但是二哥只管兵力和军事, 其他在朝廷纵横捭阖的事,都听那人的意见, 那人成了行政上绝对的一把手。

    权力是一件令人目眩神摇的爱物, 过于集中就是造成垄断和滥用, 为私欲的滋生营造病灶和窠臼,造成权力极度膨胀的弊病。

    那人如今是大权在握了。

    王姮姬陷入了前世相同的困境中,她此刻虽名义上是王家家主,实则是权臣手中的傀儡, 郎灵寂叫她签什么,她就得签什么, 四肢完全被装上了提线。

    她当然可以反抗, 或者拒绝签字,但一来朝政上的事她不十分懂,二来王家正处于生死存亡之秋,上上下下同仇敌忾, 郎灵寂人品虽差些, 但也确实有能力扶大厦于将倾, 她理应配合他。

    如果她在此关键时刻拒绝任用郎灵寂, 会被归结为胡闹,危害整个家族, 别人会质疑爹爹临终前的决定,说“王章临死前糊涂了才用一个女娃娃当家主”。

    她得学会成熟和忍让。

    某种程度上,她和司马淮挺像的,司马淮被权臣操控,她也是。司马淮没什么实权,她也没有。

    但如今司马淮锐意改革,渐渐脱离了旧贵族的掌控,拥有一定的主动权,积极对付他不喜欢的臣子。她却不能,天天和仇人虚与委蛇。

    月余过去,各宗族和世家渐渐接受了王姮姬为家主的事实,有些懂得灵活变通的人已开始有意无意地讨好。无论私下里怎么议论,那些人表面上谀词如潮,对王姮姬众星拱月一般。

    王姮姬不愿承受外界太多的注意力,极力避免自己“重要”的地位——她在族中越重要,地位越核心,郎灵寂便越会认为她奇货可居,非得绑住她不可。

    爹爹临终前将家主戒指传给她固然是好意,但无形中也害了她。有了这戒指,这不可替代的地位,郎灵寂一定会把目光在她身上盯死。

    本朝法令规定未婚男女有父母丧亡的,守重孝半年后可以正常婚配,免得漫长的守孝三年耽误了适婚年龄。

    这无疑冲散了王姮姬拖延成婚的借口,郎灵寂不是文盲和法盲,精通律令,绝对不会放过这一漏洞。

    河东裴家的表兄裴锈尚在,但丧事已过,他家中也有事,无法在建康久久滞留,这几日就准备卷包袱了。

    裴锈多次找王姮姬,陪她说话聊天,送各种小礼物,安慰她丧父丧兄之痛。

    王姮姬道:“河东路途遥远,有羯人和流寇作乱,表兄回程时要小心。”

    裴锈听她关怀,微感欣慰,“九表妹放心,我带足了侍卫和仆役,一路上走官道,除非羯人想彻底和朝廷闹翻,否则不敢劫掠于我。”

    王姮姬嗯了声。

    裴锈迟疑了会儿,支支吾吾道,“这次回去,爹爹和娘亲就要给我定亲了。”

    王姮姬默了默,“恭喜表哥。”

    裴锈无声叹了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表妹,你知道我心里的人明明是……”

    人多眼杂,王姮姬立即打断道:“我已定亲。”

    裴锈一惊非小。

    “谁?”

    前几天她和那个寒门书生,不是退婚了吗?

    王姮姬亦有些讶,他竟不知此事。

    但无所谓,她不愿提及那人的名字。

    裴锈大抵明白了,那日在祠堂中有个衣带白雪的男子,一直站在姮姮左右。

    如果识得没错,那位便是琅琊王吧?

    “表妹,定亲而已,又不是成婚。爹娘也要给我定亲了,我不喜欢照样一直拖着。”

    顿一顿,裴锈浓重的遗憾涌上心头,今生无法和花容月貌的表妹厮守是莫大的遗憾,劝道,“还是那句话,你可以到我河东裴家住上一段时间,祖母和婶娘她们都很想念你。”

    河东裴氏毗邻琅琊王氏的祖籍孝友村,王姮姬作为新上任的家主,正好去祭拜祭拜王氏先祖。

    未婚少女到别家久住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表妹答应,表面上为了公事,暗地里多半对他藏着情意。

    王姮姬不置可否,从前她都是直接拒绝的,现在意志似乎有些动摇了。

    裴锈抓住这点裂缝,在她耳边软磨硬泡,希望她可以暂时离开琅琊王氏。

    裴家是她母亲的娘家,也是她的家。

    冯嬷嬷和桃根桃干都在她身边,听了全程,待裴锈走后,冯嬷嬷哀然道:“九小姐,您不和裴公子走,真要嫁给琅琊王吗?”

    从前小姐是如何辛辛苦苦地拔除蛊毒,解除婚约,冯嬷嬷都看在眼里,而今努力付之东流,嫁给一个中山狼?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既入穷巷该及时掉头才是。

    桃根道:“小姐莫如就去裴家住几天,如今您是家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王家的事暂时托付给二公子。老爷若在天有灵,必定理解您现下的难处,不会怪您的。”

    冯嬷嬷甚是焦虑,“老奴瞧着裴公子也比琅琊王要好些。”

    王姮姬不想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免得关键时候功亏一篑。郎灵寂昨日才刚要赶裴锈走,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先别声张。”

    ……

    午后,制定族规。

    许多旧族规被更改了,换上了新的,其中有几条是“王氏下人不得背主、纵主,诱主逾矩,违者杖毙。当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时,当行使规劝之责”。

    ——以前绝没这一条。

    王氏虽家大业大,却不是刻薄的门户,下人有什么错往往能包容谅解,绝不会出现“杖毙”这样的字眼。

    什么叫“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

    王姮姬将家主之印挪开,板着脸道:“这新的族规我不能同意,谁制定的,二哥?还是哪位族老?”

    既白道:“回九小姐,是琅琊王殿下。如今二公子在校场练兵,朝廷和家中的事都是琅琊王在帮您。”

    王姮姬道:“他管得也太宽了,去打了回去告诉他,王家内政由不得他干涉,别欺人太甚了。”

    既白登时噗通地跪下来,诚惶诚恐。

    “九小姐饶命!”

    “若九小姐您不盖印,奴才首先就犯了条款中‘纵主’之罪,要即刻被杖毙!”

    “求九小姐允诺,可怜奴才!”

    王姮姬倒抽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嗡嗡作响。

    郎灵寂,行。

    爹爹死后,琅琊王氏再不是琅琊王氏了。

    她将族规的扣下了,也将送信的既白扣下了,免得他因‘纵主’被杖毙。

    直到暮色沉沉,那人才来。

    王姮姬正提笔濡墨,他好整以暇地在旁看了半晌,问,“为什么不签?”

    王姮姬道:“不合理。”

    郎灵寂道,“不会不合理,忠诚的仆人不会被责罚的。”

    王姮姬忿然,那不忠诚的仆人呢?背主、纵主、未行使规劝之责,这些该如何界定?

    恐怕合他心意的仆人就是忠心,不合他心意的就是背主,那么冯嬷嬷,桃根、桃干这些人都是“背主”。

    “明显不合理,我不能同意。”

    他屈指刮过她秀丽的脸颊,最近常常做这个动作,空荡荡问,“那你想怎么样呢?背主之人,纵着,溺着?”

    王姮姬不动声色地避开,“背不背主得由我来决定。下午送信的那人,只因我不同意,他就‘背主’得被杖毙了?”

    “你可真是仁慈。”

    他散淡地勾了下唇,她不答应他也没办法,只得做出让步,再另外制定族规,谁让她是戴戒指的家主呢。

    下午送信的既白至此才敢铺滚尿流地爬出来,谢主人恩典,急急去了。

    郎灵寂本心平气和,乍然凝视着既白出来的方向,“你让那下人留在你闺房?”

    王姮姬道:“不是闺房……”

    话音未落,便感一阵重压。

    他斜斜睨着她,眼底盛满了冰凉漆黑的雾气,忽然间戾气很重,“我跟你说过身边别留男人吧?”

    王姮姬在他掌腹的逼迫下被迫抬了眸,被拷打地审问。

    郎灵寂本来没要那下人的命,说说罢了,此刻却真想把人抓回来杖毙。

    王姮姬受不了这样沉甸甸的拷打目光,笼罩在他的阴影中,难堪的屈辱似千万根针,全身肌肤都僵硬起来了。

    “你,”

    她唇弱声翕动着,清冽的眸底深处盛满了不甘与抗拒。

    “……别发疯行吗?”

    郎灵寂冷冷道:“姮姮,再说最后一次,与我成婚,别看其他人。”

    哪天突然冒出个文砚之,突然冒出个司马淮,再突然冒出个裴锈。

    除了她亲哥哥,其余男的,皇帝,公子,小厮,太常博士,都不行。

    王姮姬很是难受,从内心深处升腾的委屈,甚至让她有种想死的冲动。

    自从那日他在灵堂吻了她之后,他们之间的窗户纸似乎被捅破了。

    他不再像从前当未婚夫那样温和内敛,许多时候藏有锋机,给人以危险的感觉,好似她再反抗他真会杀了她。

    左右是个政治工具,用谁不是用呢?

    ……让他杀了也正好。反正他无法无天已经害了五哥了,还怕多一个她吗,她跟着去了,倒省得受无穷折磨,过这暗无天日的煎熬日子。

    “你怎样才肯息事宁人?”

    隔了会儿,她喉咙沙哑,咬牙切齿。

    气愤、恨意悉数融化在血液中,相看两厌的人确实没法做夫妻。

    多日来,她多次尝试找到他的薄弱点,却徒劳无功。

    “我明明是在帮你家。”

    郎灵寂循循强调,“只是要你遵守一下夫妻最基本的道德。”

    似乎为了王家全族的前程,她这个名不副实的家主,就得牺牲婚姻。

    可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王家嫡女兼家主王姮姬。

    她不喜欢,为什么要逼着她嫁。她嫁给郎灵寂,她自己的人生怎么办?

    强烈的酸苦快要将她淹没。

    “那你怎么才饶过我。”

    王姮姬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死死盯着她,阴险算计,设套陷害,条条人命,皆因她毁婚和文砚之定了亲。

    “我说了我答应你任何条件。”

    哪怕把家主这个位子让出来给他做,反正他现在在琅琊王氏也只手遮天了。

    他想要绝对牢固的权力,她给他。

    “你还不明白吗?”

    他神色沉溺地吻了吻她的发,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你爹的遗愿是你做家主,我今生今世的职责就是辅佐你们兄妹俩。”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关系干干净净。

    他可以尊重她家主的身份对于族规这些事上做出让步,但同样有底线。

    她若再做出悔婚之举动,他也有必要采取行动,并不是什么软柿子,叫人一而再再而三拿捏的。

    谁让她是王姮姬。

    王姮姬熄了与他讲道理的念头,万万也没想到与他退婚竟是这么难。

    前世的他性子温敛,宛若不染尘世的山巅之松,未曾流露如此偏执的一面。

    他只对许昭容有独一份的爱与怜悯之心,怕是日后拿捏到许昭容,才能拿捏住他的软肋,逼他就范。

    说来真讽刺,前世她无比厌恶许昭容,现在却盼着许昭容快些出现,打破僵局。

    真该感谢许昭容,若不是此女蓄意想气死她,她至今仍不知糖果里藏着情蛊的事,傻兮兮地把狼主当恩主。

    他把许昭容藏到哪里去了呢?

    按照前世的时间点推算,离许昭容出现还有漫长的好几年。

    好几年她忍得了吗?她会疯。她必须得主动把许昭容找到,用以挟持郎灵寂,哪怕他把许昭容藏到了再隐秘再安全的地方。

    王姮姬思量着,颊上无意识的表情却出卖了她,被郎灵寂捕捉住。

    他掐着她柔软的脸颊,猜谜似地询问,“又在想别人?”

    王姮姬细长的眼紧闭着,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郎灵寂轻蔑微笑,“你半分好脸色也不肯给我。”

    王姮姬撇开,阴阳怪气地下逐客令,“琅琊王殿下若无其他事,也别待在我的书房了,毕竟书房连着‘闺房’。”

    他装作不闻:“无妨,我可以在这里。”

    两人又腹诽了会儿,族训之事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月色皎洁悬中天,郎灵寂才在漫天星光中离去。

    黑暗中,王姮姬独自咬着牙关。

    她已没有了情蛊的控制,无论如何都不会向他屈服的。

    第033章 逃婚

    陛下执意听取新人太常博士的意见, 行刻碎之政,贬谪在京王氏子弟的官位置,大刀阔斧地进行科举制改革, 严重损害到了世家的利益。

    以琅琊王氏为首的世家与皇帝的斗争正式拉响。

    清晨, 王戢找到郎灵寂。

    王氏祖训:子孙世世代代不得谋逆造反。皇帝的行为虽过分,身为臣子却只能行劝谏之责,否则就是谋逆。

    谋逆者, 天下得而诛之。

    王戢商量着问:“欲夺帝室,师出无名, 如何是好?”

    郎灵寂淡声, “可用清君侧之名。”

    王氏只求控制皇帝, 而非把皇帝拉下马,自己登基做皇帝。同样,清君侧剪除的也不是皇帝,而是给皇帝出谋划策的近臣与心腹。

    王戢咀嚼着这三字。

    清君侧。

    既达到了剪除皇帝羽翼的目的, 又打着忠心为主的旗号。

    “好。就清君侧。”

    郎灵寂说,“先修书一封给陛下, 陈述王氏的多年来的忠心和君臣情意, 恳请陛下 收回成命。”

    王戢担忧道:“区区文字书信,恐怕并不能改变陛下圣心。”

    “再修书一封,告诉陛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乃倾覆社稷之相,恳请陛下诛杀身边奸佞。”

    “连写三封, 便可以了。”

    郎灵寂的话犹如西风冷雨, “陛下听不听劝不重要, 重要的是昭告天下王氏为的是匡扶社稷, 而非谋反。”

    王戢似有所悟,“哦, 之后呢?”

    “之后可以起兵了。”

    “起兵?可我王氏兵力有限,爹爹仙游后更是被削弱得厉害,无十足胜算。”

    郎灵寂摇头,客观地剖析,“不会。陛下动的是所有世家的利益,所有世家都希望改革失败。此番必定有许多世家与王氏隐秘地合谋,制止陛下这不合理的改革。即便极个别世家不愿蹚浑水,也持观望态度,不会给王氏制造麻烦。”

    “原来如此。”

    王戢下定决心要还皇帝以颜色,所顾虑的还有其他地方藩王,例如兵强马壮的司马玖会趁机上京师,坐收渔翁之利。

    “如果司马玖出兵帮助皇帝,我王氏万万无法与之抗衡。”

    “司马玖为人软弱胆小,意志不坚,常常前怕狼后怕虎,是个墙头草。在琅琊王氏对抗皇帝没有呈现绝对的败局之前,他不会轻易把筹码押注到任何一方。”

    郎灵寂给出的答案是,“……所以,速战速决。”

    王戢听了这番滴水不漏的筹谋,信心倍增,接下来就可以发挥他的专长,调兵遣将,兵威一振,玉石俱摧。

    “好,多谢!”

    现在能给王氏出谋划策的人,无疑成了王氏真正的主心骨。王氏缺的不是人才,而是能统摄人才的人才。

    郎灵寂长睫微掩,“不谢。”

    心照不宣的氛围游离在二人之间,琅琊王与琅琊王氏是纯纯的交易关系。

    交易不谈感情,如果离了对彼此双方的利益,交易便不能成交易。

    “还记得,仲衍答应过我什么吗?”

    王戢一怔。

    那日说的是——

    “要王姮姬。”

    “以及文砚之的一条性命。”

    要迎娶王姮姬,也要斩杀文砚之。

    早就说好了的。

    清君侧,清的就是文砚之的性命。

    文砚之曾经觊觎王姮姬,是绝对不能让他在这世间继续活下去的。

    ……

    诚如预料,众世家大族对王氏的“清君侧”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暗中借路,有的在朝中顺情说好话,江南的大世家陆氏更是不动声色借了王氏三千部曲。

    部曲是豪门在兼并土地时吸纳的难民,平时为豪门奴仆,行劳作耕种,战乱时便凝聚在一起组成一支庞大的私人军队,忠诚度极高,不听皇帝和地方官员号令,专受豪门家主的私人指挥。

    建康坐落之地正是三国时的东吴,吴人好勇善斗,几乎家家户户习武,藏有各种兵器棍棒,部曲的战斗力极为可观。

    作为传统北方士族的琅琊王氏得到南方部曲后,如有神助!

    皇帝司马淮登基区区半年,许多心腹官员还没吸纳进来,亦未曾培养自己的兵力,便匆忙改革,拔苗助长。

    正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话用在这里或许不适当,但皇帝失了朝廷大部分官员的民心,世家大族一反便势如破竹,逼得皇帝连连败退。

    老家主死后,琅琊王氏本已呈现颓态,谁料在一夜之间出现了惊人的逆转,展现极强几近毁灭性的生命力。

    文砚之走后,琅琊王与琅琊王氏的关系死灰复燃了!

    王戢接连书信三封,口口声声谈往日君臣情谊,谈王氏辅佐太祖衣冠南渡的功劳,目的只有一个:清君侧。

    “求陛下速速诛杀文砚之等奸佞臣子,革除时弊,肃清朝廷!”

    其余百官的奏折亦称王戢是有良心的忠臣,责皇帝近亲远小,以怨报德过河拆桥,使天下忠臣寒心。

    竟无一人指责王戢谋反。

    仿佛这件事,王家本身就是对的。

    师出有名,正义之师。

    司马淮在龙椅上被气得直哭,肃清朝廷,真正该肃清的明明是资仗如山的士族。如今山河破碎,神州颠覆,全是六朝以来专重门阀的风气造成的。

    可他身为皇帝,无能为力。

    “文卿,速速逃吧。”

    司马淮将恶讯一五一十地告知文砚之,希望他能早做打算。

    文砚之身着沉重华丽的太常博士官服,庄严跪于阶前,无惧无畏,“微臣从帮助陛下科举改革的那一刻起,就抱着必死之心。如今社稷危殆,微臣更不能抛下陛下独自苟且偷生。”

    “泱泱天下,难道无一位藩王有良心,愿意匡扶帝室吗?”

    据他所知,司马姓的藩王并不少,兵强马壮者也大有人在,王氏公然清君侧,皇室远远没到势孤援绝的地步。

    “你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

    司马淮双眼猩红,“朕早已十万火急传信过各地藩王,然却无一人入京勤王。哪个支援朕,哪个便是公开与琅琊王氏作对,与整个士族阶级作对。”

    “他们之所以兵强马壮,能成为一方强藩,全依靠封国内的世家大族的扶持,绝对不敢得罪士族。”

    “‘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这话是真的。天下都是士族的天下,朕错了,错了,是朕太操之过急了。”

    文砚之闻此,傲骨未曾动摇。

    君王死社稷,臣子死气节。他决不能逃,要斗争到底,哪怕流血断头。

    “或许各地藩王只是在观望,只需陛下想办法拖住王戢,延缓下来,给藩王们以考虑反应的时间,便有获胜之望。”

    “太迟了。”司马淮痛然道,“王家的部曲已经和御林军短兵相接了。”

    平日里在皇宫养尊处优脑满肠肥的御林军如何是豪门部曲的对手,败势如溃,丢兵弃甲,薄薄的皇宫城墙根本挡不住流箭飞矢,火光映亮了全部天空。

    顷刻,王家的人就要冲进来“清君侧”了。他们半点不拖泥带水,遇见喽啰也不惜得收拾,格外珍惜时间,走的是速战速决的战术。

    败局已定。

    司马淮不想让文砚之白白牺牲,劝道:“因为王绍之死,王氏恨你入骨,你若被擒定然有死无生!”

    文砚之怔了,冤蒙不白,“微臣这些日一直在宫中,绝没害过王绍的性命。”

    司马淮道:“朕当然知道你是清白的,可朕知道没用,重要的是王氏认定你杀了王绍,间接累得老家主哀伤而亡。琅琊王氏的新任家主,已对你下了诛杀令。”

    文砚之痴痴道,“新……家主?诛杀令?”

    司马淮目光黯淡,不想提那个名字,但绕也绕不开。

    没错,王章临死前将家主戒指传给了九女王姮姬,王姮姬正是新任家主。

    “是她亲口下的。”

    文砚之登时犹如被抽去了灵魂,跪在坚硬的阶前宛若一滩泥,浑身发寒,头皮剧痛,心脏活生生被剜出来。

    她……竟是新任家主。

    她亲口下的诛杀令。

    那么王戢这来势汹汹的清君侧行为,也是她这家主盖章诺之的。

    文砚之泪腺一时很酸很酸,酸得支零破碎,本以为很坚强连死都不惧,却被心爱之人亲手捅刀子而悲哭,舍生取义的信念亦被戳得千疮百孔。

    原来她真的不原谅他。

    她不相信他的清白。

    她终究……更爱琅琊王吧。

    “所以文卿,先走吧,来日方长。”

    司马淮不想自己唯一的忠臣做权力的殉难者,留得青山在,日后总有东山再起之日。毕竟权力的博弈是场风险极大的游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人能长久胜利,没有人会长久失败。

    “朕已为你安排了北方的去处,虽委身侍奉匈奴人,但好歹留得性命,日后若有机会朕会派人再联络你。”

    杀兄之仇,夺妻之恨。

    这两样莫须有的罪名齐齐压到了文砚之的头上,重似泰山。

    如今郎灵寂重新得到了琅琊王氏,权倾半壁江山,必定不会轻饶了文砚之。

    文砚之仍然无法容忍自己折节偷生,事实上,郑蘅亲自下令要他死,比真正用长矛在他身上戳透明窟窿还痛,杀人诛心,痛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真要他死,那他还苟且偷生做什么,就死在她的手下吧。

    她和他曾经那样美好过,心心相印,情深不渝,共同闯过风雨。

    他还没穿新郎官的衣裳。

    那日她还倚在他的肩头开玩笑说,成婚时要在新郎官的帽子上缝梅花,他的凤冠上也要戴梅花,她最喜欢的花,亦是他们的定情之花。

    “蘅妹……”文砚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司马淮看不惯他儿女情长,急得火烧眉毛,催促他赶紧逃离皇宫。

    这些日的相处,君臣之间也算有惺惺相惜的真情。司马淮亲自下龙椅推搡文砚之,莫要一时意气用事。

    然而太迟了,王家凶神恶煞的兵马闯进殿来。

    “生擒文砚之,献给新家主!”

    ……

    陈辅等实施新政的臣子们被囚禁了起来,罪名是讽刺的“背主”。

    镣铐加身,重刑伺候。

    押入天牢,等候审判。

    至于文砚之,在皇帝的死命维护下暂时潜逃了,琅琊王氏的兵将实施追捕,洒下天罗地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至此,施行新政的一干人等已被打击殆尽,变法彻底失败。

    捉拿文砚之为老家主报仇是新任女家主“下”的命令,凡王氏子弟必须遵从,否则就是违背祖训,要被剔除族牒,剥削名下官位和财产。

    家主下令,每个王氏子弟都需卖命。

    家主代表琅琊王氏的绝对权威。

    窅深的王宅内,王姮姬听人禀告了这一消息,沉默良久良久。

    端坐在家主的高位上,她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恍惚头晕,麻木得像泥土人。

    按理说琅琊王氏赢得了这场战,她应该高兴,更多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风雨欲来的崩溃感。

    她内心不希望文砚之死,可她无法恳求二哥手下留情,因为文砚之背负了杀害五哥的罪名。

    五哥究竟是不是文砚之害的已经不重要了,他被流言蜚语冠上杀人凶手的名头,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

    王戢与王姮姬私下里谈过几次话,晓得王绍不一定是文砚之杀的。但现在追究凶手已没意义了,刨根问底只会让彼此都难堪。

    态势早已逆转,从前是琅琊王氏庇护琅琊王,现在是琅琊王庇护琅琊王氏,王氏如果想要这份“庇护”,风雨同舟,就必须对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即便死的是王氏血亲。

    王戢道:“九妹,你嫁给琅琊王吧。”

    王姮姬寒了颜色,“二哥,你以前不说这话。”

    王戢疲惫地叹,不能再让整个家族在山巅的钢丝上如履薄冰。时代在发展,门阀势力表面上如日中天,实则夕阳余晖。

    琅琊王氏不能和陈郡谢氏一样崇尚朝隐,也不能像河东裴氏一样以翰墨为功绩,仰息皇室的怜悯施舍,自欺欺人地留恋马棰下的富贵。

    琅琊王氏骨子里流着狼性的血液,心中有的是骄傲与进取的力量,必须代代赓续不断。

    如今,王章死了。

    琅琊王氏需要巩固家族地位,赢得这场权利游戏漩涡的最终胜利。

    琅琊王氏,根本输不起。

    “二哥也不想说这种话,但郎灵寂一定要你,讨价还价了多少次,他都一定要你。”

    “如果他真有什么错,二哥定然会帮你的。可当初咱们也找名医验过了,他给你的药绝对无问题。”

    “九妹,你莫要再任性了。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害人害己。”

    那人拥有如此大的执念,如果九妹逃婚,后果定然是毁灭性的。

    王章知道她还对文砚之旧情未了,但那人的要求是,送上文砚之的项上人头。交易的条件之一。

    就算文砚之在其他事情上清白,他背叛王氏,投靠陛下,罪无可辩。

    他想让妹妹看清局势,无论从朝政还是从王家整个家族来说,文砚之都必须死,给这些日来的纷闹一个交代。

    王姮姬无言以对。

    或许她从前还能任性,自从她成为王氏家主开始,就身不由己了。

    她这个家主只是名义上的,真正支撑家族重担的任务还是在王戢头上。

    王家儿女,每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这场婚事再也无法撤回,她必须得嫁给郎灵寂。

    她溢出一缕绝望,越来越浓,侵蚀着内心的每寸角落,从内而外地崩溃。

    王姮姬不禁想起了前世在深宅大院里一身老病度过的那些煎熬岁月,灵魂犹如坠入深窟里,陷溺穷巷,非死不得脱,一点点看着自己的发越来越白。

    那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门来独自抱膝了良久良久。昏暗的屋子,束缚的条条框框,寂静得连时间都会被蛛网捕获。

    她自己仿佛也蛛网丛生,浑身上下透着腐败与古旧,死气沉沉的,活着没有一点希望的光芒。

    虽然活着,却已形同行尸走肉了。

    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十年。

    若真如此,她为何要重生呢?重生的意义在哪儿?

    她闪过星星零碎的不甘。

    哭了,落下一颗泪。

    泪珠比钻石还坚硬。

    她决定豁出去。

    ……

    暮色沉沉。

    蓝蒙蒙的夜雾氤氲在静谧的黑夜之中,整条街上没有人影。

    一轮昏黄失泽的月亮,惨淡地挂在天空,似睁着睡眼,处处弥漫着哀戚。

    树影森然,张牙舞爪。

    王宅,王姮姬披上了斗篷。

    她支开了所有可能是眼线的下人,独自来到宅院的侧门之前。

    桃枝将随身细软悄悄交给她,忧心忡忡地问:“小姐真的决定去裴家吗?二哥要是找您可怎么办?”

    毕竟小姐上次失踪惊动了整个王氏,王戢亲自带队搜山的,这次毫无声息地离家出走,怕是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王姮姬道:“对二哥说实话即可。”

    桃枝道:“那位裴公子对您似乎也不怀好意,您莫要被他蛊惑了。”

    王姮姬道:“没事。”

    起码现在来看,裴家是她唯一暂避的出路。北方幅员辽阔,常年被异族占领,想必王氏的手暂时没伸过去。

    桃枝胆怯地说:“小姐,您这是逃婚啊……”

    “逃婚”二字一出,枝桠上的乌鸦尖锐嘶鸣了声,振得枝叶乱颤。

    王姮姬缓了缓,叮嘱道:“桃枝,如果真有人为难你们,你们把我供出来即刻,左右他早晚会找到我的。”

    桃枝凛然,“当然奴婢死也不会跟姑爷说的!”

    急得快哭了,“小姐,郎公子究竟有什么不好,值得您以家主之尊逃婚?”

    王姮姬没做评价,径直登上了马车,由既白驾马,趁着夜色离开了王家。

    她现在是家主,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没权利拦她。

    既白道:“九小姐您放心,奴才一定安全把您送到裴公子的别院,裴公子等着您一块被北上去河东裴家。”

    王姮姬,“多谢你。”

    自从上次她救了既白,既白便一直对她心存感激,想找个时候报答。

    今晚她要离开王家,既白自告奋勇送她前去的,愿意守口如瓶。

    王姮姬似想到了什么,对既白道:“到了地方之后,你便躲起来吧,短时间内别回王家了。”

    既白愤然,“九小姐您竟被逼得离开您自己的家,还有天理吗?二公子也不向着您,定然要逼您成婚。”

    王姮姬不想怪罪家人,却也不愿牺牲自己,只说,“二哥有他的难处,爹爹去了,王家再不是王家了。”

    马车辘辘的响声,回荡在空空的街巷之上,声音被格外放大。

    为了逃避一场婚事,王氏贵女偷偷摸摸地夜行赶路,争取跑出自家的地界。

    她在为自己逃命,逃离自己的家。

    一场惊心动魄的离家出走。

    王姮姬坐在马车里,心事沉浮,希望早点到达与裴锈约定好的地点。她好像是个小偷,要偷什么东西似的。

    马蹄每一蹄,都好似魂惊肉跳地踏在心脏的节拍上。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梧叶西风冷,凉月好似霜。

    原来当小偷是这种感觉。

    即将出城门的那一刻,忽听长长“吁”,有人横马停在了她的马车面前。

    变故猝然发生了。

    马车剧烈地停止,震得人颤。

    车夫既白怔了一怔,隔着车帘声音发虚,“小姐……!”

    王姮姬顿时右眼皮狂跳,一刻心律失衡,不得不硬着头皮掀开轿帘。

    寒风回荡在建康城高峻磅礴的城墙上,微月昏昏,林深夜黑。

    流淌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此时只呈现半明半暗的灰色,幽渺凄迷。

    郎灵寂似冷似嘲,手持马鞭将她拦住,一副不悲不喜泥相模样,

    “呵。”

    “九小姐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第034章 挞伐

    “什么人?这里是小王宅, 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琅琊王氏。”

    “噢噢,有失远迎。敢问有何贵干?”

    “送人。”

    “送人?”

    “是。”

    副将简单交代完,便要求守卫开启小王宅的门。这座宅邸刚刚才竣工, 焕然一新, 本来是修给九小姐和文砚之新婚用的,结果发生了变故,荒废搁置下来。

    守卫奉命看守小王宅, 见陌生副将忽然要求开门,疑云大作, 问道:“小王宅常年无人居住, 送什么人?”

    副将道:“一位贵客。”

    说着亮出了琅琊王氏家主的令牌。

    令牌檀木黑漆, 上面写了蜗星大篆“姮”,如新任家主亲临。

    守卫凛然,立即跪下,“原是新任家主, 有失远迎!”

    副将点点头,将令牌收起, “那就烦请开门吧。”

    守卫摸出了钥匙, 扣向小王宅的沉重硕大的门锁,瞥见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装潢朴素,甚为低调, 窗子被紧紧关住, 便多问了句, “马车也要进?”

    “是。贵客就在马车里。”

    守卫疑虑未消, 总觉得怪怪的。他只是个看门的,小王宅内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还有九小姐未曾启用的新房。一旦有个闪失放贼人进来,他的脑袋得搬家。

    守卫咳了咳,留了个心眼儿道:“虽有家主令牌,小人也得看看马车里面。”

    因为令牌可以伪造。

    副将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跟随行的另一个副将商量了下,才道:“可以,但只能瞥一眼,绝不能冒犯贵客。”

    遂将马车门板打开,微微掀开了缝隙。只见软榻上躺着一位沉睡的姑娘,浓密的睫轻轻抖抖,羸弱清减,素珠雪丽,身上盖着纯白色梅花纹的斗篷。

    守卫瞥一眼就吓得险些魂飞魄散,瞠目道:“家、家主……家主怎么大驾光临?”

    副将将帘幕遮下,催道:“是的。快开门。”

    既是新家主亲至,守卫没什么好说的,快速利索地敞开了正门。

    副将将人送进去后,肃然嘱咐道:“九小姐这段时日就住在这里了,要好好照料九小姐,该采买的下人就采买,该添置的物件就添置。小姐正病着,身娇体弱,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懂吗?”

    守卫点头如捣蒜,甚为茫然,九小姐一直在老宅为前任家主服丧,为何突然一声不吭地降临此处,人还病着。

    王宅和小王宅不一样,王宅是王家族人混居的地方,人多气暖,而小王宅刚刚竣工,是未来小姐成婚的新房,十分冷清寂寞,根本就不适合养病。

    事情诡异得让人捉摸不透。

    副将安排好一切后,并未离开,守在了宅外,日夜轮流换岗值守。黑森森的几行卫兵,排场虽不大,极有压迫感。

    瞧着不像让家主养病,倒像把她囚了起来。

    ……

    宅内,王姮姬许久才醒转。

    屋里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袅袅熏香燃出海上博山的形状,凝固在半空,恍若失去了时间的流动。

    她躺在床上怔然愣了会儿,脑袋蒙蒙的,浑身充满了疲惫感,骨头也是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周围的陈设既熟悉又陌生,身下的这张紫檀牙雕梅花凌寒拔步床,前世最后老病缠身的日子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

    过于精致,像噩梦的牢笼。

    小王宅……

    她被送到了小王宅。

    对于被送到小王宅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意外。昨夜她本计划去找裴家表哥,铤而走险北上河东,谁料撞见了郎灵寂。

    他讥诮地瞥了瞥她,没说什么,将她丢到此处圈禁了起来。

    对外,称九小姐正在养病。

    王姮姬万念俱灰。

    这次落在郎灵寂手中,孤立无援地被圈禁在此处,密不透风地被困住,暗无天日,有死无生。

    他的底线就是成婚。

    她屡屡逃婚,彻底激怒了他。他现在表面平静,背后里肯定准备酝酿个大的,要她的性命。

    文砚之潜逃在外,也免不了一死。

    同样的一张床,同样的命运,兜兜转转是逃不过既定的结局。

    王姮姬喉间溢出自嘲的笑,分不清是喜是悲,精神麻木。

    倚在枕畔,前世无数个病痛缠身的白天黑夜,她就这么喝药,吃药,却不管用。许昭容最后一次来找她时,她刚吐过血,想要一颗糖,与郎灵寂已半年未见。

    他和许昭容的孩子她见过,很可爱,冰雪聪明,孝顺又懂事。

    许昭容冒着风雪在小王宅外跪着,那孩子还懂得给娘亲撑伞挡雪。

    她那时候幻想如果她有这么一个孩子多好,与他成婚将近十年无所出,外面的人都说她不能生,还仗着琅琊王氏的淫威霸着男人不放,不许男人纳妾。

    前世她为此找了许多药方,调养身体,以为自己体弱是天生的错。

    直到死的那天才恍然知道,她的身体早就被栽了情蛊,千疮百孔,别说生孩子连寿终正寝都难。

    可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爱许昭容,只因她霸占着主母的位子不让许昭容进门,他便断了她半年多的药,让她怀着无尽的遗恨吐血而亡。

    她怔眸不解。

    成婚将近十年,他与她同房的次数两只手就可以数过来,冷漠如冰。

    他洁癖极其严重,甚至不与她有任何肌肤接触,对她一般敬而远之。

    他从不会热衷跟她做那事,这点倒可以放心。

    爱与不爱的,难以叫人释怀。

    前世他用断药的方式断送了她,今生又会用什么手段?

    她体内已没情蛊了,他应会暗中使些阴毒手段,下毒,断食……或者其他什么的,总之不会让她好过。

    爹爹逝世了,二哥和其他哥哥们又那么信任郎灵寂。她已入穷巷,再无出路,再也没人罩着她了。

    王姮姬伏在自己服丧的縗帻上,泪水渐渐将白色染灰了一个度。

    ……也提早为自己服丧吧。

    傍晚有人送来了些饭菜,王姮姬食欲不振,简单用了几口。饭菜的味道尚可。有她前世喜欢的梅花羹。

    当然她没用银针试毒,有没有毒都无所谓了。他若估摸着要她的性命,她作为阶下囚,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

    用罢膳,她枯坐着。

    等待七窍流血,食物却没毒。

    如此浑浑噩噩了几日,一直没有人逼她怎样。深宵的青宵旁,孤枕畔。躺床上就睡,醒了就吃喝,最多拿几卷闲书来看看,日子平静地过去了。

    越平静,越酝酿着滔天的风暴。

    预料中惩罚的利刃,迟迟悬在半空人的脖颈之上,不落下来。

    她满心抑郁,被秘密囚在此处,与世隔绝,怕是死了都没外界知道,好像一个鬼影,人不人鬼不鬼的。

    直到那夜,月光明亮如雪恍若白昼,雾暗云深,散碎的银子碎屑洒在室内,王姮姬刚吹熄了蜡烛准备入帐休息。

    郎灵寂却来了。

    她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他,赫然一惊,被他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捂住了嘴。

    几缕淡香飘入鼻窦,是他身上独有的清寒气息,丝丝扣扣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郎灵寂从后牢牢将她圈住,没有什么温情,只当作是个冰冷的物件。

    她顿作恶寒,开始疯了似地挣。

    郎灵寂却扣住她,吻她的脖颈和秀发,指腹从滑过她衣裳上的梅花襟扣,一颗一颗地解开,半拉半抱地把她榻上拖。

    榻像一口吃人的怪物,乌森森的棺材,无尽的噩梦。

    王姮姬灵魂深处震颤,挣得更加剧烈,双肩猝然一沉,被推搡在了榻间,陷落了下去。

    他屈膝半跪在榻,长指微挪,毫不留情地褪掉了她最后几层衣裳,将她沉沉按住,真刀真枪地朝她逼近。

    她縗麻孝服,色如月下白,拿出了梅花簪子要抵触,被他轻而易举地拨掉。

    王姮姬至此感受到了浓重的恐惧,瞳孔失焦,漫是绝望和敌意。

    她前世对他有感情,因而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光她只会格外珍惜,而不会觉得有压力,此刻五指山倾天覆地地扣下来。

    郎灵寂冷冷剜着她那副贞烈模样,想起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毁婚,她和文砚之的那些甜蜜,她曾对着别人的笑。

    他微俯着身,眼眸黑漆漆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强行捉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回到了身下,牢牢按住肩膀。

    她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开始泣不成声地哀求,鼻息如絮,求他放过,爹爹尸骨未寒,才刚刚下葬没几日。

    “别……求你……”

    郎灵寂摒弃所有的慈悲,掐住她细白的脖颈,目光寒遂刺骨如孤寂的雪白色,一身的沉冽之气,径直分开了她的膝。

    借着月光她清凌凌的面庞美极了,仿佛一件苍白美丽的瓷器,脆弱易折。

    她,竟敢逃婚。

    她已经悔过一次婚了,又逃婚。

    咎由自取。

    王姮姬被迫接受命运,哽咽着,极力侧着脑袋,避免与他正面接触。

    这样做自欺欺人,哪怕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该发生的照样会发生,不会有怜悯,不会打折扣。神经上的痛感,会时时刻刻烧焚瓦解着意志。

    郎灵寂将她扼住,叫她只能正对他,时而温柔时而暴戾,有意逼迫于她。

    王姮姬快要崩溃,发出尖细的鸣叫,颊上的怒色逐渐上升。

    她越抗拒,郎灵寂心里的暗火越盛。

    只是因为是他,对吧?

    如果是文砚之,她会很乐意。

    他将所有都毁灭,把她浑身每一处都标记,叫她日后再也不能悔婚。

    她既入穷巷也亮出了凶相,双唇抿成直线,死死坚守着不肯发出半声,宛若一个哑巴,隐忍而蓄意地与他作对。

    郎灵寂遂握了她的腰,以微小幅度换了个法儿,麻痹惹得她频频眨眼。

    痒的感觉有时候令人难以忍受,痛考验的是意志,痒却破坏这种意识。

    一个人可以忍住痛,却忍不住痒。

    她溅出泪花,忿而咬他肩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锱铢必较,共灭同亡。

    这时候,他们是完全撕破脸皮了,半点面子都不留,双方都琢磨着对方死。

    每个人深藏的潜力都是无限的,恰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关键时刻能担千钧重,潜力需要在极限时刻被激发。

    王姮姬恰恰是平日病弱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遑论她一个大活人,较劲儿起来有些力道。

    郎灵寂忽然在这种角逐中找到了对抗的滋味,恰逢敌手,此消彼长,谁也不比谁强一分,谁也不比谁弱一毫。

    她输掉的地方总会以别的方式找回来,他赢下的领地也总会别的方式输下去,当真就是互不占便宜。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她的衣裳上绣着梅花。

    他目光如雪。

    微妙的平衡,许久也没被打破。

    郎灵寂泠然笑了,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姮姮,你找呢?”

    蓄意跟他作对是吧。

    王姮姬很有怨气,眸子又清又冽,是一朵花,带刺凌霜绽放的冬梅花。不要沾惹她,否则她会把人刺得鲜血淋漓。

    “你杀了我?”

    郎灵寂微微弓下了身,沉沉灭灭,“杀你做什么,怜悯你还来不及。”

    她揪着他的襟,更狠道:“你会后悔。”

    “我后悔什么?”他哂。

    她亦哂,“总有人向你讨债的。”

    “谁,”他轻轻弹剐着她的脸蛋,“弱不禁风的就只会逃婚的九小姐你吗?”

    王姮姬动弹不得,去咬他的手指,“生不能葬送你,死也变成鬼拉你下水……”

    郎灵寂打断,径直吻下去,将她的力道消弭。

    他以前对她丝毫不感兴趣,只当成一个妻子的符号,一个注定要娶的女人,完完全全的木头死物。

    可今夜,她从深宅大院的怨妇身份中挣脱了出来 ,活了过来,用一个充满力量与韧性的灵魂,与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上较量,源源不断永不屈服的活力。

    他想毁灭她。

    力道转圜。

    王姮姬骤然神不守舍地闭上双眼,漏出几丝哽咽,竟咬住自己的舌头用以抵挡,渗出丝丝的血。

    她破罐破摔,以死相逼。

    就是这样,也决计不软骨。

    郎灵寂遂轻轻捏开她的下颌,强行让她的两排牙齿分开。她嘴还挺硬,死蚌壳一样有股倔劲儿,细嫩的皮肤微红。

    “不带甩赖寻死的。”

    王姮姬当真濒死,“你规定的?”

    他呵呵,抚着她微微濡湿的鬓,“我对尸体没兴趣。认输就是了。”

    她铁青着嘲笑,“那却休想。”

    他道,“好。”

    十面埋伏,无路可逃。

    这夜诡异,奇怪,充满了哀哭。

    郎灵寂漠然进行着全程,似乎少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他和她一样,都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人。前世她和他同房的次数虽然不多,每次她却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以前,她会……抱他。

    有时候她还会喊他“雪堂”。

    雪堂,你今天来了?

    雪堂,你明天还来吗?

    雪堂,我想和你约定,每月的十五和三十,你都要来,无论多忙都要来。

    无论多爱别人,都来看看我。

    雪堂。

    怎么今日针锋相对了呢?

    他们以前的次数虽少,但每每都是温情的。

    王姮姬变心了。

    郎灵寂掩盖眸中杂绪,愈加沉下力道,送绝了所有情面。

    ……

    事后,郎灵寂毫不留恋地起身,留她一人在榻上凌乱着,惩罚似地将衣裳随意丢在她身上,随后扬长而去。

    游戏结束。她败了。再见。

    王姮姬似有恍惚,失声失智,那件白色的丧服正好盖在了脸上,还带着些微王章下葬那日铜钱和火炭的味道。

    许久许久,才啜泣出声,将所有所有憋在心头的委屈都哭出来。

    第035章 喂药

    琅琊王氏新任家主九小姐莫名失踪, 下属第一时间将消息禀告给了王戢。

    王戢急得火烧眉毛,立即派人出去搜寻,连找了五六日, 杳无音信。

    王戢十分自责, 惭愧得想去撞墙。与九妹见最后一面时,他与九妹因为婚事发生了争执,之后九妹便消失了。

    爹爹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九妹, 将九妹托付于他。若九妹出了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九妹现在身份特殊, 是新任家主, 背负了整个家族的使命, 九妹出事,整个琅琊王氏也就出了事。

    九妹究竟去哪儿了?

    一开始他怀疑是逃犯文砚之挟持了九妹,细想之下可能性不大。

    有仆役禀告,九小姐最近与前来奔丧的河东裴氏走得很紧, 裴锈曾多次邀请九小姐往河东去,小姐疑似被蛊惑了。

    王戢立即找到了王姮姬的贴身侍女们, 奈何一个嘴比一个严, 谁也不肯透露王姮姬的半分行踪。

    王戢火冒三丈,欲上大刑,襄城公主劝道:“夫君苛责下人也没用,她们不肯透露九妹的行踪, 原是忠于九妹。”

    王戢伤然道:“夫人这么说, 难道九妹是自己逃走的?可这是她的家啊。”

    襄城公主道:“九妹年轻脾气又直, 认准的事绝不回头。她不喜欢琅琊王, 你却强逼着她嫁,她自然要逃离这个家。”

    王戢灰暗如菜色, “夫人,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如何会逼迫九妹,她是全家最宠爱的小妹妹……都是我的错,如果这次九妹能平安,我定然不再逼她丝毫了,哪怕用我的性命去换。爹爹尸骨未寒,在天之灵定会骂我不孝。”

    襄城公主见他是真伤心,忙安慰道:“当务之急是找到九妹,保证她的平安。至于你们兄妹俩,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没有化不开的冤仇,日后慢慢再说开。”

    王戢微微振奋,首先去建康城的豪华逆旅里找到了裴锈,索要王姮姬。

    裴锈一头雾水,“表妹?我不知道啊。”

    王戢厉声道:“你还装什么装,花言巧语蛊惑我九妹,叫她抛弃家人跟你走!”

    裴锈有点委屈,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表妹的下落,前天夜里她确实传信说要来找我一趟,我傻等了整宿,没等到她人,还以为她改变主意了。你跟我纠缠无济于事,快快多派遣人手寻找表妹吧。”

    王戢瞧裴锈的模样不似作伪,愈加心焦。九妹身体病弱虚柔,失踪时又在夜里,周围所带侍卫很少,若遇见了贼人后果不堪设想。

    “若九妹出事,我王家饶不了你裴家!”

    王戢撂下狠话,气冲冲离去。

    值得注意的是,王姮姬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马奴既白也失踪了。

    莫非此奴拐走了九妹?

    此奴平日默默无闻,只是一个低微的奴才,没有那么滔天的本事。

    众人找了大圈,快把建康城掘地三尺了,硬是摸不到王姮姬的半片衣角。

    如果九妹已不在建康城中,长江以北地域幅员辽阔,哪里捞一个小小的九妹?

    九妹若出事,他无颜再活在世上了。

    ……

    小王宅,一室死寂。

    那日过后,并没丫鬟送来避子汤。

    王姮姬以前服食过情蛊,身子受损,虽然被文砚之用补药滋养了几日,身子尚未痊愈完全,根本不可能有孕,喝不喝避子汤没意义。

    她脖子上的瘀青还没消褪,两腿至今酸痛着,积攒不起半丝走路的力气。

    那夜她整整被磋磨了一个夜,唇都咬破了,痕迹在数日之内都会挂着颜色。

    这代表着明晃晃的折辱将长达数日。

    她无精打采地卧在榻角落处,养精蓄锐,望着窗棂外落日的纁黄,以及零星落叶飘下的肃杀收敛的秋。

    昏暗之中,唯有指根代表王氏家主的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曾经的追风,做梦,写诗,骑马变成一场梦,无情地破碎掉,以后她还能骑马吗?她还能吹风吗?

    ……她还有以后吗。

    乱世之中,谁有兵权、粮权、地权,谁拳头够硬,谁才是主子,而不是由一个空落落的家主头衔决定。她这家主完全是傀儡,没有半分实权。

    现在的她是瓮中之物,外界不知她的讯息,她也不知外界的讯息。

    那夜那人取走了她的贞白之后,便再没来过,日子平静如水地流淌着。

    大门紧锁,侍卫每日森严把守,根本不像放过她的意思。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他定然还在酝酿着什么卑鄙手段。

    她不确定郎灵寂会不会杀她,从磋磨的程度来看,郎灵寂应该是极厌恶她的。她这样背叛他,命悬一线。

    但动了她,琅琊王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那人还想将来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就得有所忌惮。

    现在只盼着二哥能赶快找到她,救她出去。她莫名失踪,二哥定然已心急如焚四处寻找了,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二哥那么耿直,估计很难想到她就在王家自己的宅子里。

    又过数日,王姮姬正在内室读着一卷书,沉寂已久的大门忽然打开。

    蓦地一阵可怕骇瘆的威压溢满了小王宅的每个角落,角落处滴漏细微的流沙声,宛若死神橐橐的脚步声。

    王姮姬心跳咯噔漏了一拍。

    算总账的时刻终于来了。

    郎灵寂缓缓走进来,人如山谷中汹涌激荡的白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既傲慢又冰冷的气息,来者不善。

    几个头戴进贤冠的史官随行在后,手持毛笔,准备记录接下来发生的事。

    门四敞大开,外界清新飒爽的风吹在颊上,给人以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王姮姬后退一步,下意识皱起眉头。

    史官都来了,他今日怕是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四目相对,她盯着他,他也盯着她,心照不宣,针锋相对,就像那日在榻上那般火拼一般,天生不共戴天的死敌。

    “建康城潜逃的犯人,书生打扮,姓文,你应该会感兴趣的。”

    郎灵寂幽幽说了句开场白,两名侍卫拖死狗似地将一人拖了进来。

    那男子浑身是血,被拷打得不成样子,体型甚是瘦削,看上去好似一个文人书生。摘去黑色的头罩,俨然就是睽别多日的文砚之。

    王姮姬一激灵,瞳孔暴睁,低呼了声就要冲过去,却被两侧侍女立即劝住了。

    “文砚之!”

    文砚之潜逃多日,终于还是被抓了。

    文砚之同样被侍卫控制住,奄奄一息,仍硬着骨头,凛然正气,有气无力地宣告道:“别……别动她,有什么朝我来。”

    郎灵寂漆黑而明净的眸睥睨着。

    还挺深情。

    两个男女遥望着彼此,像彼岸两侧的牛郎织女,被一道银河划开。

    真情很感人,可惜生错了阶级,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发生。

    王姮姬算计文砚之,文砚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计王姮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互藏心眼,此刻又装得惺惺相惜。

    他悯了会儿,毫无感情地念出:“文砚之祖籍建康,蓄意接近琅琊王氏,企图破坏王氏根基,寻找变法的漏洞。”

    “后遭群臣围攻,逃往建康城外。在坐船时被船夫认出,从而落网。”

    “陛下令,乱臣人人得而诛之。”

    他每念一句,史官便埋头记录一句,直至将整页纸张写得满满当当。

    史官都是春秋笔法,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给文砚之的一生定性,遗臭万年。

    说到最后,郎灵寂微偏着头,“……特意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王姮姬怒剜向郎灵寂,裹挟寒冰,胸口微微起伏,就差亲自上前斩杀仇人。

    自重生以来,他处处阻挠她,处处碍她的眼,她已忍耐到了极点。

    文砚之珍惜名声比性命更甚,此刻实无亚于千刀万剐,哀哀地低吟着。

    他牙齿都被染红了,瘦弱的身子板显然承受了重刑,声腔模糊,目光依旧坚定地望向王姮姬,好像在说,蘅妹。

    蘅妹,蘅妹。

    蘅妹,对不起。

    蘅妹,我们那些最快乐的时光……

    文砚之含情脉脉。

    王姮姬却没有理会他的含情脉脉,现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她心乱如麻,急速思考着,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挽回局面。

    要谈条件得有筹码才行,筹码越高胜算越大,可她现在孑然一身,并没有那么强有力的筹码能救她和文砚之两个人。

    郎灵寂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定然拿定了十足的把握。

    她和文砚之隔着不到二尺的距离,却好像天与渊的距离,相望不相即。

    就在刚才,文砚之受到了笞刑,整整五十鞭子,仅留留最后一口气。

    这是对文砚之之前敢觊觎琅琊王氏贵女、弹劾琅琊王氏、在朝堂与士族对立的惩罚。

    郎灵寂在报复。

    当初掀起波澜的不仅有文砚之,还有王姮姬。

    文砚之既被惩罚,该她了。

    王姮姬捏紧拳头,婢女一左一右馋着她,实为禁锢,让她无法轻举妄动。

    郎灵寂慢悠悠套上一双手套,下人端来器皿,将器皿在火烛上烤了烤,里面的东西很快融化成浓稠的水。

    空气中散发着危险而熟悉的甜香,极度熟悉,却恍惚让人忆不起来。

    直到药丸完全融化殆尽,甜香充满室内的每一寸角落,王姮姬才恍惚惊觉。

    她本能地怔了下,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是——那东西。

    蜡烛狰狞的火光,倒映在墙壁上,黑色的影子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手。

    满室的甜香,如以甜美味道为外表伪装蛊惑人的毒药,氤氲着不祥的气息。

    这熟悉的傀儡线,这熟悉的操纵感。

    郎灵寂二指轻轻钳起她雪白的下颌,使她张开嘴。她泪水微湿,鼓着嘴摇头,两排白硬的牙齿丝丝入扣地咬合住。

    “来,张嘴。”

    她又不傻,坚如磐石决计不肯。

    他遂故意俯首去吻她上唇,驾轻就熟地捻,痒痒的感觉,使她的防线崩溃,浑身哆嗦,牙关漏出一丝缝隙。

    爱意的吻,纯纯变成索命的工具。

    “呃…“她溢出半截轻呼。

    郎灵寂精准捕捉到她的那丝缝隙,将融化的甜药摇荡均匀。

    她脸色白里透红,犹如一枝蘸水的兰花,带着几缕恐惧,问,“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情蛊啊,你猜了很久的。”

    他未曾隐瞒,静静吓唬她,“现在就送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上西天。”

    后半句是即兴发挥的,虽然里面仅仅是情蛊,并非什么致命的东西,但他就是想戏弄她。

    叫她和文砚之情深款款。

    叫她逃婚。

    王姮姬秀丽的眸子瞪大,浓重的愤恨,喉管却已被打开。

    那么一瞬间,求生的希冀。

    当初悔婚是她和文砚之共同策划的,文砚之得了重刑,她自然也轻饶不过去。

    她不喝,像生病了耍脾气不喝药的小孩子。她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情蛊,怎么能重蹈覆辙。

    郎灵寂将她清韧的样子尽收眼底,那么可怜,让人一瞬间回到了前世。

    那时候她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小尾巴。他不用担心把她弄丢,她永远紧紧跟在他背后,甩也甩不掉。

    前世,他从籍籍无名到位极人臣的荆棘之路上,有她每日每夜地付出,对他至诚的呵护与照料。

    他们的关系虽说不上多恩爱,却也是相敬如宾。唯一的一次剧烈争吵,是因为许昭容的事。她是个倔强脾气,只要他一人,一世一双人,否则就玉石俱焚。

    他们当时话不投机,互相怄气,半年多时间没见过,她怄气过世了。

    说实话闻她死讯时,他有些遗憾,并不想她年纪轻轻就去了。

    她应该挺恨他的,一次也没来入梦。

    他捧她一瓮骨灰安葬后,索然无味,失了再娶的念头,一直鳏夫一人,屋子里摆着她的灵位。

    之后的几十年,他时不时去她坟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和她的魂儿静静待会儿,看天边的云,草色青青,幻想如果她还活着也不错,肯定和他一样白发苍苍了。

    郎灵寂停了停,神色如清冷之夜抚摸伤痕的月光,问:“有什么遗言?”

    长指稍稍放开了她。

    王姮姬埋头咳嗽两声,自顾自地抽泣着,似一棵风中凌乱却又坚韧的小草。

    她偏歪着脑袋,最后望了望外面的风,树,曾经幻想过的美好幸福生活。

    片刻,她低落地说:“……每年清明时节,替我去爹爹坟前烧香尽孝道。”

    郎灵寂挑挑眉。

    他应了。

    她挺直腰板,极力控制酸软的喉舌,又说,“好好辅佐我二哥,他是将帅之才,扬名显亲,保王氏永世昌盛。”

    郎灵寂再应。

    “还有吗?”

    她应该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吧。

    王姮姬似乎已经没有其他愿望了,怀着最迷离的态度,说,“……把我和文砚之埋在一起。”

    郎灵寂瞬间冻住。

    “为什么?”

    王姮姬出奇的平静,实话实说,“我叫绣娘赶订了嫁衣,一针一线缝的,生时既然穿不上,死后便穿一穿吧。”

    郎灵寂道,“你的遗言居然是惦记文砚之。”

    他其实一直想知道前世临死前她想对他说什么,死的那天,她曾派冯嬷嬷给他传信,说务必来一趟,可他从宫里赶回时,看到的只有她血色尽褪的寡淡尸体。

    王姮姬却蔑然地侧了脑袋,和春日宴那日拒绝他时一模一样,性如白玉烧犹冷。

    她毫不留情地嘲讽,“不惦记文砚之,难道还惦记琅琊王您吗?”

    郎灵寂心中的执念顿时塌陷下去。

    他瘆黑的瞳孔中迸溅出寒光,冷笑了声,也不再啰里啰嗦地讲情分,抬手将药悉数给她喂了进去。

    “唔……”

    微甜的液滑过舌腔,像稀释过后的,王姮姬依稀觉得味道无比熟悉,是前世最爱的糖果味道。

    记忆深处——

    “你喂我。这是学乳茶,甜的。”

    “我在写字。”

    “不,偏要你喂我。”

    “我在写字。”

    “你喂我你喂我,我偏要你喂我,不喂我我就总打扰你。”

    “你这一生,都能喂我吃饭吗?”

    ……

    记忆变得模糊扭曲,逐渐看不清样子,葬送在最深的深处。

    曾经的美好裂为碎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最终化为一片虚无和沉寂。

    王姮姬并没什么痛楚,甚至有种四肢百骸血液流通的轻松感觉,可以清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重新栽种进了心脏。

    这种感觉久违了,飞快在她体内蔓延,直至占领每一寸角落,每一个血管。

    情蛊。两世都在她身体内纠葛的东西。

    神志模糊之际,听郎灵寂抚着她的面颊,垂在耳畔低语,冰凉又温柔,回答她那最后一条遗言——

    “姮姮,你休想。”

    第036章 相见

    王姮姬失踪多日, 王戢作为她的亲哥哥,从最初的焦虑慢慢变得麻木绝望,极度痛苦之下, 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把与九妹沾关系的人都找遍了, 建康城多偏僻的角落也走遍了,并未有所发现,一筹莫展之下只得找上郎灵寂。

    九妹是郎灵寂的未婚妻, 上次她被寒门文砚之拐带,就是郎灵寂最先察觉九妹行踪的。

    说明了来意后, 郎灵寂承认, “她是在这儿。”

    王戢耳朵嗡嗡的, 登时窜上一股无名火,没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王氏掘地三尺寻找九妹,她却在这儿?

    “在这儿”是怎么个在法,是九妹自己离家出走的, 还是根本被囚禁在此的?

    他与琅琊王是患难之交,素来尊重, 当初即便九妹当众悔婚, 他心里仍然向着郎灵寂,如今整这么一出?

    父亲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九妹,欺辱九妹便是欺负他。

    王戢本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着, 登时将两家利益纠葛抛之脑后, 炮仗似地一溜烟冲口而出,

    “敢问琅琊王什么意思, 蓄意隐瞒我九妹行踪,难不成还想行拘禁之事?”

    “她不仅是我九妹, 还是我琅琊王氏最尊贵的新任家主,任何人不得亵渎。”

    “如果冒犯我新家主,那么我琅琊王氏必定与冒犯者血拼到底。”

    郎灵寂施施然乜着,“似您家族这等出尔反尔,毫无契约精神,好像也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

    说得王戢一愣。

    “什么?”

    “您家的好妹妹,趁夜和人私奔逃婚。”

    郎灵寂屈指叩了叩桌面,慢条斯理,“请问按族规怎么处置,身为家主带头败坏家风,毁弃婚约?”

    王戢脑袋嗡嗡然一时空白。

    逃婚。

    多么陌生的词。

    他迷茫地坐下,逃婚,逃婚,思绪里被这两个字填满,他本理直气壮地过来要人,准备好了动武的。

    为什么要逃婚,逃婚如此极端,九妹即便再不喜欢琅琊王,也不能逃婚吧。

    逃婚这件事本身就太离谱了。

    “究竟……怎么回事?”

    王戢语气弱了下来,不如刚才那般强硬,“无论如何,我得先见见姮姮,当面把话讲清楚,我来问她。”

    郎灵寂青雾色的长眸死水无澜,“恕难从命。”

    王戢捏紧拳头,“什么?”

    郎灵寂道:“她就在小王宅,你们不用担心。但成婚之前希望你们琅琊王氏能拿出点诚意,让她好好呆在那里,否则再发生逃婚一类的事,对谁都没益处。”

    “毕竟我也有自己的事,没空老盯着你们家妹妹。”

    王戢哑口无言,他本不善言谈,此时理亏更找不出托辞。平日里郎灵寂总是一副和光同尘好处均沾的样子,温敛得不得了,独独死咬着九妹的婚事不放。

    小王宅倒也是王家的地盘,不用担心九妹有什么危险。但九妹现在是家主之尊,遭到这般变相囚禁,她心里得有多难受,爹爹的在天之灵得多难受。

    “这实在不妥,九妹她……”

    郎灵寂打断,“江州一带的流民帅还未平定,北府军又崛起了。仲衍将天下大事抛之不顾,整日纠结于家长里短。”

    王戢蹙眉,“是,北府军的首领名叫岑道风,此人寒人出身,实力不可小觑。朝堂上陛下在找机会击溃我王氏,九妹又在这节骨眼失踪了,所以我有些着急。”

    郎灵寂幽幽道:“谁当家主都没问题,支撑家主宝座的是琅琊王氏的兵权和实力,否则立家主只会沦为过家家游戏。”

    因为新政,士族们纷纷揭竿而起,需要一个替罪羊平息这场怒火。

    这替罪羊当然不会是王姮姬,是一个和她关系紧密的。

    王姮姬现在老实些,对谁都有益处。

    “姮姮会在我那儿过得很好。”

    王戢凛然,郎灵寂心思缜密,遇到原则性的问题总是比常人更清醒笃定。

    与这样的人共事在朝政上自然能占据上风,但九妹嫁给他,不知是对是错。

    这件事原是姮姮犯下大错,王戢无法再纠缠下去,既得知妹妹平安,只得先行退让一步,毕竟琅琊王对他,对整个王氏都有恩情。

    “好吧。”

    ·

    王姮姬在小王宅调养数日,再度幽幽醒来时,房檐下的唧唧鸟语,微风动树,生命的气息流淌在空气之中。

    她迟钝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并未肠断肚烂,又摸了摸脸颊,没有七窍流血。

    身体完好无缺,血液是流通的,四肢百骸舒适温暖,似刚经过一场精细的按摩,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她身上盖着厚厚柔软的被褥,博山炉焚着价值千金的沉水香,屋里烧着温度正暖的地龙。

    依旧是那间豪华奢侈的屋子,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之尊。

    什么都没变,什么仿佛又都变了。

    最初的怔忡过后,王姮姬忽然下意识剧烈恶寒起来,伏在榻边,想把自己喝下的东西呕出。

    那股蜂蜜一般淡淡的药味依旧回荡在口腔中,极为熟悉,不是毒药胜似毒药,蛊惑人心控制精神,是化成灰她都认识的老朋友——

    情蛊。

    上次施蛊悄无声息,这一次他索性光明正大地给她灌,剂量远远比上次大。

    且他断了她的后路,能解情蛊的文婆婆和文砚之,一个被杀一个被捕。

    她相当于被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钥匙被销毁,再不可能摘下。

    前段时日她种种逆天改命的行为,如大厦之倾,付之东流。

    王姮姬有种难以言表的苦闷,靠在榻上缄默无声,人生宛若跌进万丈深渊。

    她眉心跳得厉害,想抠嗓子眼将情蛊吐出,可睡了三天三夜,情蛊早已散入五脏六腑,饶是大罗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那股久违的酸涩感席卷心头,血液在喧嚣沸腾,眼下她的情感完完全全被情蛊控制,一喜一怒,一颦一笑,无不掺杂着那人的影子,为那人爱,为那人恨,籍由那人的兴致……她眼中生理性地不住冒出泪花,她内心深处好想念郎灵寂,好想他陪着她,一瞬间回到了前世她爱他的全盛时期。

    只要闻一闻他的气息,抱抱他,她体内的情蛊就能消停。她谁都不要,只要他,只嫁他,她只任他做主。

    郎灵寂……

    她是他的,离不开他。

    情蛊的效力极大,让她爱谁就爱谁,无时无刻不在钻啃着心脏。这些虫子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进入到身体内有种恋家的感觉,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精准控制着她生理和精神的反应。

    王姮姬已分不清情绪的真假,失去了自我意识,重新变回了一只认主的宠物。

    她崩溃地捂着脑袋,不知该怎么遏止这可怕结果的蔓延,清醒地沉沦。

    外面的丫鬟闻声连忙奔进,跪地恭敬奉上可以缓解焦虑的解药:糖。

    灿浓的金箔色糖纸,甜美的味道,是她从前世吃到今生的那种。

    很甜,很浓,很好吃。

    王姮姬瞥也没瞥就将那脏东西隔空丢了出去,砰砰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她将丫鬟赶了出去,自己一人独处,站在圆凳上往房梁搭白绫,幻想就此了结。

    凉丝丝的泪洇湿了白绫,白绫缠绕脖颈的那一刻带来的窒息感,又令她清醒了。

    她不可以。

    她熬过了前世,曾解开了情蛊,躲过了郎灵寂喂来的毒药,在最艰难的时刻尚有求生意志,怎能自暴自弃地了结?

    她曾放过大话,断言他娶她一定会后悔,她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在他身上戳十几个透明窟窿,亲手送他下地狱。

    现在她却首先懦弱地自残?

    她死了,亲者痛仇者快,郎灵寂可以高枕无忧肆无忌惮地侵吞琅琊王氏的权柄和财富,养着白月光许昭容,两人伉俪情深,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

    她凭什么死呢?

    大仇未报,死不瞑目。

    耗也要耗到底。

    王姮姬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凳子上下爱来,摘下白绫。

    又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她跌宕起伏的内心勉强安定下来,凭意志力暂时抑制住情蛊。

    眼下大势已定,她这边被重新灌了药万难逃脱,而朝廷那边变法也失败,文砚之被捕,陛下失权,重新沦为傀儡。

    琅琊王氏的大获全胜,竟是她的大获全败。

    她陷入一座围城之中,四面都是坚不可摧的围墙,要突出重围,首先她自己就不能精神崩溃,保持镇定,保持清醒。

    于无尽泥淖中回想曾经的那些解毒的日子,倍增一份美好,追风,做梦,写诗,逆风骑马……圆满得像一场梦。

    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她的一生中,有脱离情蛊完全自由自在的时光,曾酣畅淋漓地高歌纵马。

    王姮姬想哭,却绝不能哭,绝对不能败给懦弱,败给绝境……哪怕是再次被喂了情蛊的绝境。

    总会有解法。

    总会有解法的。

    一切,都总会变好的。

    王姮姬继续在小王宅住了十几日,期间郎灵寂未曾来过。

    那人似乎对她的身子并不感兴趣,和前世同样冷漠,那夜只是一个威慑。

    他现在完全是掌控者,做出的任何生杀予夺,她只能悉听遵命。

    他不来,她倒求之不得。

    令她微感欣慰的是,呆到第五日冯嬷嬷和桃根来了,据说是二哥知道了她在此处,担心她孤立无援,便想办法将她的心腹送到了身边,方便策应。

    冯嬷嬷她们带来了一个不算坏的消息:文砚之还活着。

    王姮姬大出意料,那日文砚之被拷打成那样,她又被喂了情蛊,以为苦命鸳鸯要在阴间相会了。

    郎灵寂能饶文砚之一命实属反常,背后或许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又或许……他在朝中不能只手遮天,不敢轻易构害朝廷命官?

    这种可能性比较小。

    桃根说:“据说陛下据理力争,朝廷的许多亲帝党也在极力为文公子求情。但他背叛了咱们家,造成咱们家这么大的伤害,小姐您作为家主又亲自下了诛杀令,姑爷和二公子非得要文砚之的性命不可。”

    王姮姬闷笑,她这家主作出的决定何时出于内心了,何时有半分实权了,说的话还要被人拿去大做文章。

    爹爹仙去后她宛若一无根的浮萍,随水漂流,稍微有点风就能把她吹散,表面上是家主实则是傀儡,偌大的王家竟无她的半寸容身之处。

    尤其是现在,她更加身不由己了,被喂了控制心智和躯体的情蛊,完全就是郎灵寂的一只牵线木偶。

    怪不得郎灵寂鼎力支持她做家主,原来是想借控制她,控制琅琊王氏。

    文砚之作为这次改革的主力军,当了出头鸟,实吸引了太多火力。众士族的怒火无法平息,滔天的怨恨唯有落在文砚之身上。

    背后真正谋划此事的帝王需要给愤怒的群臣一个交代,才能隐身而退,继续和世家保持表面上的和谐。

    ……

    静寞了数日,王姮姬闲闲透着窗棂遥望远方的天空、飞鸟,百无聊赖,逐渐适应了这种与世隔绝的安静生活。

    不动情,情蛊是不会发作的,她没有病痛的烦恼,每日练练字,读读书,荡荡秋千,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容易。

    忽然一日,有仆人前来问话。

    那仆代替当朝帝师意思,来询问:“小姐是否要与文砚之见面?”

    这话没头没脑。

    王姮姬防备且疑惑。

    “什么意思?”

    那仆道:“是这样,殿下说您若想愿意与文砚之见面,奴便安排您过去,您若不愿意就算了。一切全看您自己的意愿。”

    王姮姬道:“他有那么好心?”

    仆恭敬道:“九小姐您是琅琊王氏的新任家主,殿下在老家主临终前发过誓要‘善待’您,事事尊重您的意愿。”

    王姮姬暗诮,他若真善男信女就不会将她囚于此了,此时倒装模作样了。

    但她现在已处于最坏的境地,再怎么也不会更坏,便道:“自然要去。”

    那仆人诺之,立即派遣人手,为她安排马车,打点出行。

    秋雨如珠碎一样噼里啪啦地下着,凉风飕飕,一大群仆人为她整理好了着装,撑着油纸大伞,铺着地毯,半个泥点都没溅到她镶嵌明珠的绣鞋上去。

    名义上的家主出行,众星拱月,既有大小姐的风范,又有家主的高贵。

    冯嬷嬷和桃根她们试图跟随左右,却被拒绝了。

    王姮姬猜郎灵寂想把她秘密拐到 什么地方去,二哥永远触及不到,届时再行灭口之事,他可以后顾之忧。护送她的仆人,没准就是杀手伪装的。

    可能因为他活生生给她喂过药的缘故,她总怀疑他要害她。

    前世……她间接死于他手。

    也不知道前世的后来,他和许昭容带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五口人过得幸福么?许昭容扶为正室了吗?

    遥想前世,她早就没了哀怨,怀着冷眼旁观的态度,揣摩那一对狗男女。

    狗男女。呵呵。

    半晌,危险没有发生,王姮姬平平安安到达一栋陌生的宅子前。

    仆人道:”文砚之公子就在此处,九小姐可独自进去叙旧。”

    王姮姬踏了进去。

    她自己被囚了这么久,忽然被允许与文砚之见面,浓浓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不是关于她的,而是关于文砚之的。

    忽然想起桃根开玩笑时说过的一句话“小姐是金枝玉叶,做什么都被饶恕”——

    与这话相反的是,别人不会被饶恕。

    小院是一座二进二出中规中矩的苏州园林,简肃静朴,铺着冰裂纹方砖的水磨路面,竹影森森,空气清新。

    王姮姬对这座园子没印象,应该不是王氏的房屋。园林普通中透着寒酸,与王家房庐一贯好奢的风格大相径庭。

    周围虽无可疑之人,但她清楚自己处于那人的监视下,需得时时留心提防着。

    ……她担心哪里会忽然冒出个暗器,见血封喉,不明不白葬送在此处。

    正屋,文砚之正握着一卷书,沐浴在雨后凉爽的空气中,静静地读着。

    他身上的伤痕痊愈了,俊秀挺括一如往昔,饶是沦为阶下囚仍坚守着立言立身的法则,气度高绝,爱书成痴。

    王姮姬微微发出了点声音。

    他闻声转过头来,目露惊讶,盈盈然悲喜交加的泪光,“蘅妹……?”

    王姮姬猝然见到文砚之,失神了片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虚惊一场,劫后重生,既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

    本以为,那日是永别的。

    她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这几日……你过得好么?”

    第037章 死别

    两人之间有昔日割舍不掉的兄弟情, 有共同与蛊毒日夜奋战的同袍情,也曾共看云卷云舒、祈盼岁月静好的爱情。

    此时相见恍若经年,文砚之变法失败沦为阶下囚, 王姮姬也重新被种了蛊毒。

    两个身不由己的人, 两具身不由己的身子,身不由己地在一块叙旧。

    文砚之按捺住久别重逢的悲喜,将挣扎尽收眼底, “……我过得很好。”

    王姮姬点头。

    文砚之的伤痕早就痊愈了,行动如常, 身上穿的衣裳亦体面精致。

    屋室的陈设古香古色, 精致古朴, 暖炉里烧着生雾而不生烟的金罗碳。

    书架子上摆的古籍琳琅满目,笔墨纸砚皆是一方名品。室内一尘不染,有专门用膳的区域,充分尊重读书人的生活习惯, 不见丝毫折辱。

    桌面上有日常用的药石,竹帘后的石盘上, 甚至高雅悠闲地摆着一盘围棋。

    很意外, 他居然活得好好的。

    文砚之虽沦为阶下囚,清清正正,腰板挺直,保持着儒者的尊严。

    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朝廷饶恕了他, 将他妥善安置在了这偏僻的小院中。

    王姮姬想定然是二哥识破了那人的真面目, 暗中动了手脚, 才使她今日能和文砚之见面。

    待日后肃清了郎灵寂,与二哥见面, 她要和二哥亲自问清楚。

    “我来看看你。”

    她低声。

    文砚之垂下了头,“谢谢蘅妹。”

    那日大敌当前,他们能毫不犹豫地共同赴死,做一对阴间苦命鸳鸯。

    此刻气氛平和,却相顾无言了。

    王姮姬默了会儿,自顾自地坐在了棋盘之前,文砚之顺势坐在了对面。

    她执起黑子,文砚之心照不宣地执起白子,棋色恰如他本人一般温润儒雅。

    “我以为你会受什么刁难。”

    她嗫声,“没事就好。”

    她可以为了生存丢掉人格,但文砚之不能,文砚之最珍重的就是傲骨和清白。

    每个人能为生存付出的成本是不同的。

    文砚之道:“这几日确实吃了些皮肉之苦,但区区皮肉之苦,不值得挂怀。”

    他体弱,但不是骨头软,严刑拷打是动摇不了他的意志的。

    此刻他整洁体面的长袍下,隐藏着这些日来大大小小的伤痕,深入肌理。

    怕只怕那人丧心病狂,蘅妹也遭到了这般对待。

    “你呢,受了什么刁难吗?”

    他不忍心问。

    王姮姬,“没有。”

    心脏内传来情蛊隐隐的威慑力,令她不敢轻举妄动,或说一些出格的话。

    她这具身体已经被预订了,属于别人,即将走进一段坟墓般的婚姻。

    “那个……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我要嫁人了,你以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起来,安度余生吧。”

    她斟酌着说。

    文砚之怔怔然如遭雷击,虽然早有准备,听她浅色的唇一张一合亲口说出来,心脏还是从内而外地酸痹。

    “谁,郎灵寂吗?”

    王姮姬嗯了声,“他对我家有再造之恩,我身为家主,与他联姻很合适。”

    “合适,就因为合适?”文砚之眉目萧索,绷着牙关吐字,“蘅妹,我们当初费了千辛万苦,才将这桩婚事解除掉。”

    王姮姬说:“当时是我太天真,以为凭借任性就可以把别人揉圆搓扁。”

    文砚之柔声道:“你是被逼的,对吧?”

    王姮姬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你咬着唇角,一副颓败的菜色?”

    文砚之敏感地注意到了她脖颈有勒痕,恐怕是上吊未遂,痛心到极点,“蘅妹,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王姮姬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心头一痹,似乎想把这些日的苦水悉数倒出来。

    可情蛊像横在她命门上的一把刀,强势控制着她的情感和言语。

    她承认自己的懦弱,为了生活,做出了一些让步。

    她避开文砚之的眼睛,蓄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他的,暗恋他暗恋了五年,甚至女扮男装追到了书院,这些事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顿了一顿,“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定了他,非他不可。”

    他给的糖,是别人永远代替不了的。

    “如今他要娶我,我便嫁给他。”

    “能嫁给他,我当然开心了。”

    文砚之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唇角秀丽的弧度,说出这般冷血无情的话。

    她伤害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你既那么爱他,与他成婚那么开心,为何还以白绫自残?这谎言未免太蹊跷。你若爱她,那么一开始……你为何要找我?”

    他还记得最初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他与她日日相伴,她说要退婚,他帮她,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那时他们约好,一辈子厮守。

    她说爱郎灵寂,他打死不信。

    她对他有十分特殊,曾力排众议,勇敢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选他为婿。他以为她是青睐于他,爱待于他的。

    “那你呢?一开始为何找上我?”

    王姮姬淡淡反问,或许他是痴情又浪漫的梁山伯,但她不是生死相誓祝英台。

    答案不言而喻,他找上她、那么辛苦地给她治病,实际上都是为了帮助皇帝击垮琅琊王氏,完成政治目的。

    当陛下成功击垮了王氏,使他回归朝廷继续当臣子时,他毫不犹豫离开了。

    “我曾经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但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欺骗。”

    文砚之神色微微凝,愧然着,“蘅妹,一开始固然是我的错,但我说我后来对你是真心的,你相信吗?”

    王姮姬默了片刻,“相信。”

    现在时时刻刻出于那人的监视中,说错了话没准两人都得倒霉。

    她和他是叙旧的,又不是来吵架的,针锋相对地辩驳没必要。

    而且人活着总得有点希冀,他说有过那么一丝真心,她不妨相信。

    他背叛了她,她也利用了他,本质上他们谁也不欠谁。

    “没有人对我有真心,所以你的那一点真心我格外珍视。”

    文砚之泪水湿润了眼底。

    “你当上家主了?”他问。

    高高在上的家主会没人爱吗?

    “我对你真心,以后我都对你真心。”

    王姮姬平淡地答道:“爹爹和五哥都去了,家主的位子落到了我身上。”

    文砚之内心煎熬,“外面都传是我害了太尉和你五哥,你不怀疑我吗?”

    王姮姬眼里无光,“不怀疑。”

    因为她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

    “你还不至于。”

    文砚之怔怔地剖白道:“我本奉陛下旨意,拆散你和郎灵寂,进而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两家。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弹劾琅琊王氏,给你们造成了许多困扰。我万分对不起你,你便恨我吧,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王姮姬道:“我不恨你,没什么好恨的,你我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说白了都是身不由己,你又没杀我爹爹和五哥。日后……日后清明寒月,替我去婆婆坟前上炷香吧,谢老人家的治病之德。”

    一入朱门深似海,她以后怕是再没机会出去了。情蛊会像枷锁一样时时刻刻操纵着她,以后她能活动的也就是四四方方的王宅之内。

    文砚之听她提起婆婆,满目潸然,婆婆一生积德行善,研习蛊术,治病救人,却因他的连累而死于非命。

    到现在为止,他一直疲于奔命,连去婆婆坟前祭拜的时间都没有。

    两人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了下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悲哀,黑白棋子交织,落在石盘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下棋能静心。

    过去的事犹如虚缈的浮云一般,走马灯般过去,忘记了也就麻木了,只有狠命去追忆才会痛苦。

    “其实一直盼着,我们三人能真正做成兄弟。”

    文砚之倾吐心声,“我与陛下一见如故,平辈论交。蘅妹你也酷爱自由,不拘小节。如果我们三人能抛却世俗,共同隐居起来,那日子定然是岁月静好吧。”

    王姮姬提着黑子斟酌着落于何处,道:“嗯。但我和陛下都没机会了,文兄还有希望。”

    说着,棋盘落下最后一子。

    “平局了。”

    黑白分布,恰如阴与阳刚好平衡,每一颗棋子都摆在适当的位置,缺少了任何一颗棋都会整盘崩坏,局势倾颓。

    棋局越看越蕴藏着人生的大道理,宛若说教,王姮姬不愿久看。

    她只愿吹风写诗骑马,拥抱自由,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如今被套得层层禁锢,她和陛下,都被富贵权势绊住了。

    人生过得紧紧凑凑的,还有什么意思?信马由缰的人生才是人生。

    “别下棋了。”

    此时门外传来咚咚几声敲门,一位宫廷内侍正在门外,秘密送来一封金黄的诏书和一壶酒,交到文砚之手中。

    王姮姬要看,内侍却拦道:“九小姐,此乃陛下御赐,与您无关。”

    王姮姬疑,“陛下?”

    陛下怎么在这时候送东西。

    她要看看酒壶里面是什么,内侍急忙挡在面前,“九小姐,这您碰不得!请您莫要为难奴才。”

    文砚之打开诏书独自看了看,随即阖上,对内侍道了谢。

    王姮姬担心情况有异,但见他面色如常,似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怎么了?”

    文砚之泰然自若,神色如常。诏书是陛下发出的,陛下素来是向着他的。

    “没什么。”

    王姮姬觉得事情蹊跷,皇宫如今在二哥和那人的重重封锁之下,陛下是怎么瞒天过海地将这封诏书送出来的,还送到这里?

    文砚之缓缓将诏书放下,明明薄细的一张纸,跟放下千钧巨石似的,发出沉闷的响声,重重砸在人的心上。

    思忖片刻,他默默从衣柜中拿出一套纯红的衣裳,剪裁得体,镶嵌红梅之纹,正是前些日那套新郎官衣裳。

    他托在臂弯上凝视了许久许久,视若珍宝,道:“这是你为我定制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穿。既然日后与蘅妹再无会面之日,今日便让我穿一次新郎官的衣裳吧。”

    王姮姬一时被鲜艳的火红色冲击,褪色的人生仿佛猝然被染了色。

    原来她也曾这样明媚鲜艳过,只是时隔太遥远,让人感觉恍惚不真。

    她捏了捏那件新郎服,她的新娘服已被烧了,再凑不成一对。

    “你穿。我看看。”

    文砚之将盘扣解开,套在了自己身上,衣衫柔软而肥大,穿起来没问题。

    王姮姬还在重孝期,通体缟素,浑身的衣裳没有半丝花纹,更不能碰红色衣衫。

    一红一白,一时既囍又丧。

    “还可以吗?”

    文砚之轻轻转了圈,“有些大。”

    王姮姬唇角微微弯起,“是你瘦了。这婚服怎么在你这里?”

    文砚之道:“我一直把它视作我的性命,随身携带。狱卒见仅仅是一件衣服,便没来抢夺。”

    王姮姬打量着,“你曾说你的性命是清白的名声,怎么变成一件衣裳了?”

    文砚之有种看透红尘的释然感,浩然叹道:“我错了,我从前都是既要又要,太过贪婪,到现在才知道失去了多么贵重的东西,再也弥补不回来。”

    王姮姬沉默,这话似乎在说婚服,又似乎不是。

    “蘅妹,”文砚之第一次主动将她揽在肩头,似生离死别浓重的遗憾,弥漫着着看不见的爱,以及难以割舍的情。

    “让我抱抱你,好吗?”

    第一次,他径直将心事挑明。

    王姮姬有些意外,缓了缓,任他揽住自己的脑袋,却不敢实靠他的肩头或者有丝毫肌肤碰触。

    她体内的情蛊认主,对外人排斥得厉害,她像一具被情蛊操纵的骸骨,完全,完全……失去了自我抉择的能力。

    与别人接触,成了禁忌。

    文砚之心里也清楚,只虚揽了她,自欺欺人地留恋着那片刻的欢愉。

    “能娶你时,我以为摘下了月亮,谁料泥沼只是泥沼,永远不可能碰触月亮。”

    他今日的话比往常多很多,夹杂着无尽的荒凉,“我这一生都在拧巴着,实际做的和心里要的背道而驰。如果能重来,我必不会那么贪心,只选一样最珍重的东西。”

    王姮姬问,“选什么?”

    文砚之微笑直直说,“你。”

    王姮姬一滞,“我有什么好选的。”

    文砚之道:“以前我觉得科举制度是最重要的,我要为之努力奋斗一生,后来发现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渺若尘埃,根本无济于事。”

    “或许九品中正制和门阀气数未尽,真的还没到消亡的时候吧。”

    他隔着薄薄的衣料,隔空握住了她的手,“蘅妹,能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虽然只有转瞬一刻。”

    两颗心在咚咚碰撞,但缺少了实际的肌肤接触,恍若隔着一层膜。

    王姮姬不能突破这层膜,此刻她体内的情蛊已经蠢蠢欲动了,更进一步,后果是毁灭性的。

    她侧过了头,转移话题,柔声安慰道:“事情已变得越来越好,想必朝廷放过你了,你很快就能出去。今后文兄好好生活,只要时候长,我们未必没有再见之日。”

    文砚之苦笑,“不行了。”

    那叹息似从肺腑深处溢出来的,带着幽怨和遗憾,偏偏又浩然正气,刚毅正直,没有半分愧怍畏怯之色。

    镶嵌各色珠宝的酒壶,搁在桌上。

    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有毒性。

    王姮姬右眼皮一跳,突然要抓起诏书察看,被文砚之先一步牢牢按住。

    “刚才的诏书里写了什么?”

    她手指颤抖,压低声线逼问。

    他整理了下干干净净的衣襟,一丝不苟,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说,

    “刚才奉诏赐死。”

    第038章 婚期

    王姮姬悚然。

    回看窗外, 刚才送酒那内侍如鬼影一般若隐若现,竟是没走,一直盯着文砚之。

    壶里的酒, 是金屑毒酒。

    境况急转直下, 她太阳穴突突乱跳,刹那间有种眼前发黑的感觉。

    那封诏书竟然是一封赐死诏书,摊开, 里面的的确确是皇帝司马淮的亲笔字迹,盖有皇帝殷红的玉玺, 伪造不得。

    “赐自尽”三个明晃晃的大字, 以朱砂写成, 好似沾了瘆人的鲜血。

    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文砚之刚才读罢这诏书,内心也无亚于地动山摇。他忠君的思想深入脑髓,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决意坦然赴死。

    他拿起酒壶, 就要给自己倒毒酒。

    王姮姬大怒之下将酒杯打翻,厉声道:“你疯了?诏书叫你死你就死?人命岂同儿戏, 迂腐也不该这个时候迂腐!”

    文砚之清俊斯文的脸上坚毅无悔,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王姮姬耻恚愈甚,且不说司马淮只是个傀儡皇帝无实权,就算这诏书是真的, 就代表了皇帝的本来意思吗?万一是受人所逼呢?皇帝现在正在王氏手中。

    “胡言乱语, 不准喝!”

    她要找二哥去, 找郎灵寂, 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番意思。

    至不济文砚之可以挟持她,以她为人质, 从这间小小的囚牢里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哪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蘅妹见谅。”

    文砚之泪流满面地制止了她,“此酒不宜再劝,当我一人独享。”

    诏书是圣旨,象征着绝对权力,即便他没有根深蒂固的儒家忠君爱国的思想,也没有权利违抗圣旨。

    违抗圣旨者诛九族,婆婆已经沦为牺牲品了,他还有其他认识的同窗,不能再让更多无辜卷入这场血腥中了。

    “……我不能连累你。”

    幕后黑手呼之欲出,司马淮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这旨意根本是那人的意思,那人一定要文砚之的性命,借司马淮的手杀人!

    “不,”王姮姬眼睛里燃烧着恨和泪,“你该搏一搏,我也是,我们一块。”

    冲出去,冲破这羁锁,不管不顾地奋斗一回,为日后几十年搏出天地。

    “陛下的本意绝对不是要你死,若你这么糊里糊涂去了,万万对得起陛下,令陛下艰窘的处境雪上添霜。”

    她咽了咽嗓子,“我会去找郎灵寂,和他理论清楚,你现在先挟持我逃出去。”

    文砚之太笨了,她得教他如何挟持人质,如何威胁恐吓,他那么瘦弱的文人手腕,连刀都拿不住。

    “我刚才其实是骗你的,我不愿嫁给他,死也不愿,你要为了我活着。”

    她情绪过于激动,泪水如雪水纷然流下,像挣扎的困兽不肯认命。

    “你知道我的,我是因为中了情蛊才表面上服从,其实我不想就这么行尸走肉地活下去,不想。”

    王姮姬声嘶力竭地劝了许多,文砚之却一直在摇头,满目悲凉。

    说什么都对他不起作用,文砚之最后含情脉脉地望了眼她,忽然发作,将她狠狠推开。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激发出来的狠劲儿极大,王姮姬被他推出二尺之外,险些跌在地上。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文砚之仰脖灌了毒酒,一饮而尽。

    “不!”

    她忍着手肘青肿奔过去,却已太晚,毒药穿肠,顷刻就摧毁了人的脏器。

    文砚之七窍流血,软塌塌地倒在她怀里,眼底落满了阑珊的明光碎玉。

    他沾满血迹的手颤巍巍地伸上来,似要最后摸一摸她的脸,蓦地想起她有情蛊在身,颓然作罢了。

    “蘅妹……”

    他哽咽着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并不是因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死理,他完全是为她而死的。

    在他被囚禁的第二天,那人曾找上了他。他当时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瘫在牢房里,一瓢水泼醒。

    纸和笔搁在面前,那人叫他写下一封自愿放弃王姮姬的退婚书。

    他当然不写,严刑折磨也绝不写。

    那人说,以你的命,换她的命。

    她是指谁,你知道吧?

    文砚之愣了,她……你们竟敢伤害她吗?

    那人道,你和她都太贪心了。

    三年,明明可以有三年恩爱宁静的时光,三年和离之后也可以各自平安无事。

    可是,你们作为既得利益者,风卷残云地吃抹干净后,连口汤都不愿给别人剩。

    那人说,我自然厌恶你,却也厌恶她,你们都不该留下性命。她比你重要,她是一颗最重要的棋子,不能死。

    你便死吧,抵消她的罪过。

    文砚之咳了口血,问:我赴死,你会放过她吗?

    那人说:可以。

    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放过’。

    只能保证,她今生性命无虞,平安无虞,富贵无虞。

    如果你不就死,对她连常规意义的‘放过’都做不到。

    文砚之笑了,十分悲凉,道,“自私的人是你,郎灵寂,你根本不爱她,却还把她像玩物一样圈在身边,用尽名义占有。”

    那人道:确是如此。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会影响什么。

    谁说婚姻必须有爱情了。

    婚姻只有合不合适,没有爱不爱。

    文砚之知道,喝下毒酒,死的只是自己一个人;如果不喝,他和蘅妹两人共赴黄泉,彼时就真到冥间做鸳鸯了。

    左右他都是难逃一劫,何必牵连别人,临死前做点善事也好。

    所以文砚之毅然选择独自赴死。

    保全王姮姬。

    ……

    文砚之眸中渐渐失去了光彩,闭上了眼睛,体温也渐渐冷了。

    他穿着新郎官火红的喜服,一生寡淡未曾如此浓烈鲜艳过,死时着实鲜艳了一会儿,血液和酒横流。

    王姮姬麻木地靠在他的肩头,大喜大悲过于仓促,本以为他能逃过一死的。

    他这样傻。

    郎灵寂摆明了逼他去死啊,用些不着边际的话使他心房破裂,自愿饮下毒酒。实则他即便死了,那人也不会轻饶她。

    总算明白那人为何会大发慈悲,忽然让她来见文砚之了。

    原来是最后一面。

    她守着文砚之的尸体,回想着短短几日之间,爹爹,五哥,文砚之,婆婆,所有助她帮她的人依次离世。

    她自己像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像黏住蜘蛛网上的可怜猎物,眼睁睁看着剥削者靠近,被吸食殆尽而束手待毙。

    王姮姬恍恍惚惚,最终筋疲力尽,睡在了文砚之鲜血凌乱的尸体旁。

    内侍在外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

    拿了裹尸布,招呼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守卫,准备进去收尸。

    请示道,“文砚之的亲眷不明,无人管安葬之事,如何处置?”

    “拖出去喂狗。”

    郎灵寂斜斜倚在庭外树边,百无聊赖,望着天边淡冷的日头,“姮姮呢?”

    “九小姐还在里面。”

    郎灵寂轻振衣襞,走了进去。

    推开门,里面杯盘狼藉,血酒横流,萦绕着淡淡的一股不洁气息。

    他在一大堆凌乱中找出王姮姬,用斗篷将她裹住,打横抱起来。

    真不像话,只是让她过来叙旧,她便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

    他将她带了回去。

    ……

    九月,入秋,太常博士文砚之暴毙。

    朝廷感念其为人的气节和忠心,追封为御史大夫,赐了陵寝安葬。但尸体稍有损坏,不知怎么弄的。

    文砚之生前曾经挑起琅琊王氏和帝室的争端,贻误百姓,实为奸佞之臣,这些过错会一一在史书中记载。

    帝师郎灵寂经办此事,人人皆知文砚之生前弹劾,蓄意构陷,帝师竟也能不计前嫌地原谅,当真面若观音慈悲心。

    司马淮目睹了整个葬礼,葬礼不算宏大,毕竟只是葬送一个有罪的臣子。

    他颓废得宛若个纸人,浑身筛糠,慢慢品尝着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赐死的诏书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确实是他下的。就在前天,他被迫决定处死文砚之来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

    在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意愿面前,他没有半分话语权。

    琅琊王氏要谁死,谁就死。

    哪怕是他这个皇帝。

    司马淮掩面失声痛哭,发冠散乱,跌倒在龙座之下。

    他连自己的臣子,都救不了。

    ……

    文砚之活活被冤杀,原本晴天白日倏地大雾弥漫,九月飞雪一尺多高,天色骤然降到最寒,街巷路人畏手缩脚。

    在温暖小王宅内是感受不到丝毫寒意的,流动的热气宛若雾气,四季如春,即便在室内只穿单衣也完全可以。

    王姮姬在榻上躺了两天才恢复了些体力,吃些东西,胃口不太好。

    文砚之之死成为既定事实,没留下什么痕迹,淡得只像天空一缕流云,在她生命中的一位过客,不复存在了。

    时光匆匆冲淡悲伤。

    由于她失踪多日,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厉害。许多不明所以的王氏族人心急如焚,仍在动用各种关系寻找她。

    那日用过了午膳,郎灵寂信口提起,“身子好些就露个面吧,报平安。”

    王姮姬没什么精神,“不去。”

    郎灵寂道:“你的很多哥哥们都在找你。”

    她道,“你就说我死了吧。”

    “死了?”他语气微微有异。

    王姮姬不可能不怨,文砚之生生在她面前肠穿肚烂,在她心里留下了莫大的阴影,那悲惨的场景,令她夜里时时做噩梦。

    郎灵寂撂下了筷子,微微分着腿,好整以暇道:“过来。”

    王姮姬掐了掐手心,在情蛊的牵引下,只得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他顺手抱着她坐在腿上,手指忽轻忽重地在她不盈余寸的腰间滑逝,拷问道:“文砚之死了,伤心了?”

    王姮姬极不适应这般亲密接触,浑身上下都在膈应,道:“你以后要杀谁烦请到远处,别提在我面前。”

    他呵呵笑,“问了你见不见最后一面,是你自己要见。”

    王姮姬气闭不可复忍,她何曾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的心是黑的。

    “嗯,行,”她敷衍,就这样吧,懒得辩驳了,反正跟这种人说不通道理。

    “放开我,我饭还没吃完。”

    郎灵寂半垂着眼睇她,却不肯轻易放过,“你那天怎么靠在文砚之肩头的,也靠我肩头。”

    王姮姬眼睫轻轻一颤,真想骂他神经病,果然那日她和文砚之被监视了。

    矢口否认,“我没靠他肩头,他一个将死之人,我靠在他肩头作甚。”

    他心如明镜,“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值得留恋,所谓白月光是这样吧。”

    修长的手,温柔地扣在她左胸的心脏处,轻轻摩挲,“你心里的人,是谁?”

    王姮姬已经闷闷不想说话了。

    可能……她是极品倒霉的吧。

    碰上了这种。

    郎灵寂不轻不重地拢了她的后颈压下,让她埋首在自己肩头,他细细体验和当日文砚之一模一样的姿势。

    “你别这样,我难受,”她反抗,一边掩饰地说,“……窝得脖子痛。”

    他遂放开了她,斤斤计较,“你和文砚之呆了三盏茶的时间,也不见难受。”

    王姮姬,“这您都要盘算时间?”

    他幽幽道:“不是我盘算时间,是你区别对待。但念在你刚丧父丧兄,和文砚之那点时间算赠送的了。下不为例。”

    王姮姬直要讥嘲,什么赠送的时间,以为很宽容大度吗,他下手逼死文砚之,却假惺惺地装善男信女。

    “你刚才也说了,是你叫人问我去不去见文砚之,不是我主动要去的。”

    郎灵寂懒洋洋地嗯了声,绵里藏针,“我问你见不见是出于礼貌,希望你也礼貌些,能主动选择不见。”

    面子上的事,捅破了就不好看了。

    王太尉临死前他曾有言在先,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尽量善待于她。

    所以他尊重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去看文砚之。但她也得尊重他,不合适的事她要学会拒绝,比如见文砚之。

    王姮姬齿然,“没见过你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郎灵寂半带轻笑,“这么说我?”

    他笑时很好看,若东风解冻,竹雪神期,可惜他不常笑,多数时候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笑也是冷笑。

    王姮姬不屑,如今这副皮相已吸引不了她,吃人不吐骨头的骷髅鬼。

    她冷声嘿嘿,“您不会在吃醋吧。”

    他微凝,“吃醋?”

    似乎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王姮姬不悦地皱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话在情蛊的催使下说出来的。

    所谓情蛊,使人爱人。

    她心底被强行垫了一些对他虚假的爱,才会认为他吃醋。

    欲脱开,郎灵寂却按了她的手,似真似假地说,“如果吃醋是家主您的意愿,我也会做到。我可不像家主您那般言而无信,会时刻遵守契约的。”

    王姮姬很气,最近自己总说多余的话,自讨欺辱。情蛊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令人自讨其辱,前世她就自讨其辱了一辈子。

    “你先放开我,让我好好吃个饭。”

    郎灵寂道,“坐这里也能吃。”

    王姮姬阖目道:“我不舒服,若这样我就不吃了。”

    他囚着她的逼仄空间终于漏出一个缝隙,使她暂时离开,指节却扣了扣桌面,“来我身旁。”

    圆桌就那么大,不过二尺的距离。

    王姮姬神色微凝,含有杀机,他这般纠缠做什么,不怕她用筷子戳死他。

    下人将座椅搬了做来,她掀裙坐下,无甚装模作样的表情。

    郎灵 寂单手支颐似有心事,神色很淡,目光不绝如缕地落在她身上。

    王姮姬浑身不自在,饭菜仿佛顺着脊梁骨下去的,难受劲儿无以言说。

    她真的很讨厌跟他独处。

    “婚期定在九月十四,入冬小阳春。”他终于开口问,“你觉得如何?”

    王姮姬一噎,九月十四距今仅剩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也太仓促了。

    “好歹我是琅琊王氏的……”

    “你觉得太仓促了,可当初你和文砚之,就是准备在半月之内订婚的。”

    他早就准备好了堵她的话,事事都揪着文砚之不放,件件都要争厘毫,“我们的婚事也要如此。”

    王姮姬不屑,他总跟个死人计较,鞭尸多少次了,心胸当真狭隘至极,“你既拿定了主意,还问我做甚。”

    郎灵寂道,“婚期其实已经很晚了。”

    王姮姬不着痕迹地找借口,“我还在守孝,半年重丧期都没过,琅琊王殿下强势逼婚,您真做得出来。”

    郎灵寂闻此微歪了歪头,径直捅破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窗户纸,“那你想如何,再逃婚一次,试试能不能成功?”

    王姮姬语塞,唇角压了下去。

    他道,“小把戏老玩没意思。”

    王姮姬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若真嫁了她,今后日子可怎么活。

    郎灵寂睥睨了会儿她的脸色,看透了,忽然定格一抹冷意。

    扬了扬手,一被捆得如同粽子似的仆被押上来,侍卫将其按在了地上,堵着嘴巴。

    王姮姬微惊,“既……既白?”

    那天夜里暗中前往裴家,是既白为她驾马车。后来她晕了过去被拘在小王宅,经历了许多事,既白杳无踪影,她还以为既白自己走了。

    既白若哀咩的瘦羊一般投来幽怨的目光,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挣扎着。

    王姮姬怒目峋峋,明亮寒厉,瞪向郎灵寂,“你做什么?快放开他!”

    郎灵寂静漠待之,“此奴背主纵主,按你们王氏家规理应杖毙,你作为家主亲自下令吧。”

    前些日确实订立了一条新的家规,有“王氏下人不得背主、纵主,诱主逾矩,违者杖毙。当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时,当行使规劝之责”云云。

    当时她不同意,那条款没有通过,岂料这时候发作起来。

    既白曾帮她逃婚,刚好踩在了禁忌上,按照新家规应该被杖毙。

    她咬字慢而重,“放、他,郎灵寂。”

    他语气极度平静,“哦,条件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微软了语气,“成婚的期限……随你吧。”

    郎灵寂的唇在她的唇间若即若离,“好。”

    早点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

    他挥了挥手,将既白随意放了,还丢在她身边伺候,做马奴和车夫。

    杀是暂时不会杀了,但日后若有需要,还是会新账旧账一起算的。

    不单既白,她身边那些纵主溺主的奴婢,冯嬷嬷,桃枝,桃根……等人,都是被考虑的对象。

    王姮姬恨得牙根痒痒。

    最憎恨他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好像事事掌控在手,山不高不灵,水不深不清,明明最肮脏却装得最漂白。

    这一步算她走错了,未来却未必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第039章 婚契

    婚期敲定下来, 初步拟在九月十四。

    消息传出去后,王戢认为这婚期太局促了些,父兄守丧的半年重孝期未过, 喜事丧事相互冲撞, 本朝以孝治天下,未免惹人非议。

    “婚期可否定延迟到明年开春?届时父亲大丧之期已过,春暖花开, 诸事皆宜。”

    王戢知道九妹对文砚之旧情未了,匆匆逼她出嫁, 她心里会难受。左右婚事板上钉钉, 能替她拖延一日是一日。

    王瑜也道:“二哥所言甚是。”

    郎灵寂摇首否认, “婚礼可小办,却不可延迟或不办,明年开春却是太晚了。”

    交易讲究的钱货两讫,没有让他平白出力, 王家却迟迟不履行婚约的道理。契约对彼此双方都是一种束缚,双方都应该不折不扣地履行, 这叫契约精神。

    王戢知郎灵寂平时无可无不可, 与九妹的婚事却不会让步半点。

    因为九妹的私自逃婚,王家在契约中不守信的形象已一落千丈了,没法再和琅琊王可丁可卯地谈条件。

    况且,郎灵寂确实已经帮助王家赢得了这场与帝室博弈的胜利, 王家该履行诺言。

    “九妹同意了吗?”王戢问。

    九妹最讲孝道, 与爹爹的感情最深, 叫她在丧期出嫁恐怕难为。

    郎灵寂道:“姮姮同意。”

    昨日刻意问过了她的。

    王戢咽了咽喉咙, 叹息了声,“好, 既然姮姮和雪堂你二人愿意,我们也没什么反驳的,婚期就定在九月十四吧。”

    虽说王家在丧期,但婚事也不可能小办。新郎新娘一方为天下共主的琅琊王氏贵女,一方是琅琊王,两人断断续续传了好几年,婚礼必定得以最高规格来,否则两家均要颜面扫地。

    另外,十里嫁妆、聘礼、新房布置,宾客名单……哪一样都不能少。

    那把象征着两姓婚姻的巨锁被重新送了回来,粗大的锁链,渊渟岳峙。

    王氏小姐这次真要出嫁了,嫁的还是最初的琅琊王。婚事一波三折,犹如画圈最终走回到原点。

    从前的婚契被毁了,洒金红纸上重新撰写一封婚契,落满宜室宜家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落款签署新郎新娘的姓名。

    郎灵寂三字早已龙飞凤舞地签在上,王姮姬拿过婚契,端详片刻,只觉得这是一封审判书,签下即永远坐牢。

    她极其迟钝地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错了,”郎灵寂骨节如玉的指尖轻轻滑过纸张,指向右侧,“在这里。”

    自古丈夫在右,妻子在左,因为传统意义上右尊左卑,妻子需处处矮丈夫一头。

    但王姮姬不同,她是琅琊王氏的新人家主,牒谱上第一无二的继承人,任何人都比不上她尊贵,所以她在右,他在左。

    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也会永远以她为第一顺位,为她和她的家族效劳。

    王姮姬兴致缺缺,随口道:“婚契而已,此等小节不必在乎。”

    他截住她的话,“小节?昨日起草这封婚书到了漏夜。”

    王姮姬按要求签在了正确位置。

    瞥见“宜室宜家”四字,分外刺眼,道,“……这句去了吧。”

    他道,“为何。”

    王姮姬道:“不太适当,有些夸张,婚书用朴实无华的语言便好。”

    郎灵寂长眉轻挑,“与我成婚不宜室宜家吗?”

    “不是……”

    她实在受不了虚与委蛇,摊牌道,“琅琊王心里清楚,这只是一场交易。”

    说什么宜室宜家,自欺欺人。

    “交易也得需要你敬业,”他说,一道冷静清醒的目光,微微浮着温柔的冷色,“去相信我们是一对宜室宜家的好夫妇。”

    他既能毫不费力地演绎丈夫的角色,她必定也能演绎好妻子的角色。

    王姮姬语态微沉,“你说过只要婚姻的名分,我们是在相看两厌的状态下成婚的,婚后互不干扰。”

    郎灵寂反问,“你不觉得这话有些冒昧吗?”

    “我当然会守‘契约精神’,与你做表面上的夫妇,”她解释说,“但私生活方面,我希望互不干扰,各行其是。”

    当然,她也不会干涉他找情人的,什么许昭容王昭容李昭容,只要不舞到她面前来,他想养多少个都自便。

    他一抹凝注,耐人寻味,“呵。”

    王姮姬无话可说。

    耍花样确实没用,她体内有蛊,已被死死拿捏,还能做什么呢,反抗下去唯有玉石俱焚,她又不想死。

    郎灵寂遂将婚契叠起,静静推给她一颗糖。王姮姬白透了脸色,默然半晌,还是将糖果外皮剥开,吞了下去。

    “管多久?”她问。

    “一个月。”他说,“你不会有任何痛苦。”

    她嗯了声,觉得时间覆盖长度尚可,又提道,“我身子弱,婚后做不了那事。”

    他敛笑淡淡,“不用再三暗示,我对你实没什么兴趣。”

    那夜之事,只是偶尔。

    王姮姬松口气,他心里藏着许昭容,得为许昭容守贞。只要他还爱着许昭容,及早纳斯人为妾,就不会太磋磨她。幸好许昭容替她当挡箭牌,福祸相依。

    “好。”

    欲回房歇息,郎灵寂却唤住了她,“等等,还有一桩事。”

    手下几张薄薄的纸,正是当初文砚之苦思冥想为她想出来的情蛊解法。密密麻麻的小字极为隽秀,写了一百多种可用或不可用的药物,极尽详细。

    曾记得许许多多个不眠的日夜,文砚之就在藏书阁中,痴痴地钻研着,甚至亲自试毒每一味草药。

    王姮姬泪腺发酸,一阵砭骨的冷意,仿佛文砚之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

    郎灵寂不显山不露水,“烧掉。”

    王姮姬轻蹙眉头,辩驳道:“药方而已,我又配不出解药来,何必较真,再说烧也没用,你就不怕我誊抄了备份,或记在了心里?”

    他没什么温度地说:“烧掉是你成婚的诚意,若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就要怀疑你琅琊王氏合作的意图了。”

    王姮姬双唇抿成了一条线,脸色铁青:“你这是将我往绝路上逼。”

    这不禁又让人想起他对许昭容的态度,单独在乌衣巷给斯人置办了宅子,温柔体贴入微,孩子生不停,指点许昭容大雪天来她门口跪,扶着许昭容青云直上。

    既然如此,他何不直接娶了许昭容去,非得挂着她这大婆碍眼。

    王姮姬不耐烦地将药方丢火里烧了。

    “可以了吧。”

    郎灵寂漆黑的瞳孔中倒影着明亮的火光,信然嗯了声。

    ……

    两日后,琅琊王氏新任家主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传说她失踪多日已遭不测,此番露面却是形貌如常,一切如常。

    江表士庶,褒衣博带,皆来赴会。高朋满座宾客如云,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人来人往,盛况之热闹无法形容。

    王姮姬一身华服,与众士族寒暄,虽是姑娘家倒也不怯阵,纵横捭阖礼仪得体,颇有当年老家主的风范,传家戒指在她指根熠熠生辉。

    众人啧啧称奇,从未见过女儿当家主的,盘古开天辟地头一遭。

    始知,新任女家主不仅没有失踪悲惨遭遇不测,反而活得光鲜亮丽。

    一时,对王姮姬趋之若鹜。

    王姮姬面不改色,履行职责。

    富贵如一条斑斓的毒蛇,死死锁定着她,这家主她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王家是她的,她为所有族人负责。

    当问她心之所属以及未来婚事时,她道:“我心中只有琅琊王一人。”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送出了热烈祝贺的话。若说这九小姐也真是情路多舛,幸而最终得了个好结果,好姻缘。

    王姮姬嘴上这般应付着,眼底倦色不加掩饰。

    ·

    王郎两家大婚在即,许太妃闻讯,从北方的琅琊郡出发,赶往建康,参加儿子的婚礼。

    许太妃是上一任琅琊王的继室,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郎灵寂的母亲,郎灵寂与她也并无血缘关系。

    但她好歹是郎灵寂的继母,这样能攀上琅琊王氏的好机会,她不愿放过,想亲自看看新妇的模样以及江南的富贵。

    新妇,是琅琊王氏贵女。

    奈何天不遂人愿,北方豫州一带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道路不通,许太妃的车架被困,恐怕在月余内都到不了建康了。

    她甚为遗憾,修书一封传给远在建康城中的当朝帝师郎灵寂,说明情况,并且隐晦了提了提许昭容的事。

    大意是,许昭容是许家那边的姑娘,少时不慎丢失,沦落风尘。如今雪堂你迎娶了琅琊王氏贵女,扶摇直上指日可待,不能丢下昭容独自受苦。

    母亲祈盼你,早日找到昭容表妹,给她一个家,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

    信笺由飞鸽递到了建康的郎灵寂手中,后者瞥了眼信,叫人回:知道了。

    本朝孝道为先,母令必遵。

    郎灵寂身为琅琊王,又是当朝帝师,手底下眼线无数,找个人轻而易举。这么多年没找许家表妹,只因母未明确吩咐。

    许昭容原本出身于许氏这样的门户,然幼年时被人牙子拐走,沦落一会馆。

    当地鸨母见她姿色出众,当成瘦马抚养长大,好吃好喝,教以琴棋书画和各种取悦男儿的把式。

    十六岁及笄后,鸨母安排她接客,首夜便是县令这样的贵客,挥金如土,羡煞馆子里的一众姑娘。

    县令年逾五十,喜欢玩花的,更喜欢在榻上折磨人。许昭容清绝孤傲,正青春年少,不愿委身服侍这种男人,顶撞了脑满肠肥的县令。

    鸨母得知后大怒,用钢针狠狠扎她的衣裳下的肌肤,却就是不扎脸,规训一顿后关了起来。

    县令怀恨在心,征服欲被激了起来,偏偏指了许昭容,要她这瘦马做小妾。

    鸨母哪里惹得起县令这样的大佛,将许昭容绑了,准备送到县令床榻上去,就在明日。

    下属翻着牍文的记载,将暗访几日得到的情报都禀告给郎灵寂,“情况便是如此。”

    郎灵寂说,“明日我去看看。”

    正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小小的青阳县县令已是最大的官,琅琊王一驾临,浑有种黑云遮天的恐惧感。

    许昭容所在了馆子算青阳县高级的瘦马馆子,里面的姑娘都卖艺不卖身,卖身需得是极品高官,并且承诺纳妾的。

    郎灵寂渊清玉絜,杳然遗世,对这等肮脏风尘之地并不感兴趣。

    县令鸨母包括本郡所有高官在内,对他俯首下跪,无不诚惶诚恐,屏息敛气。

    扬州巡抚桓思远正在此地徘徊,恰与郎灵寂是故交,此时相逢:“什么风把雪堂你吹来了,多年未见实思念尤甚。”

    郎灵寂神观冲淡,“多谢,亦不想在此能巧遇思远。”

    龙亢桓氏与琅琊王氏是齐名的世家,桓思远原本能做到更大的官,但他自己放浪形骸,逍遥自在,只愿做个闲人。

    桓思远不知他忽然移驾青楼有何目的,微感疑惑,郎灵寂道:“找人。”

    随即说出了那个名字。

    鸨母今日可算开了斋,见这么多高官,浑有种有头晕目眩之感。

    她屁滚尿流地上楼去叫了红玉——红玉便是许昭容作为瘦马的艺名。

    谁知道红玉居然是中枢高官的人!

    “红玉——”

    “红玉——出事了!快出来!”

    许昭容正泪眼潸然地拿着一把剪刀,念着她心中独一无二的白月光,绝不同流合污,逼到绝处唯有死路一条。

    鸨母抢过她的剪刀,命她速速更衣梳妆,“别念叨你的情郎了,人家来找你了!若得罪了人家,瞧我不弄死你!”

    许昭容本心如死灰,闻此迷惑万分,来不及询问就被换了衣裳,佩戴珠玉叮当的首饰,挽了发髻,推推搡搡到了前堂。

    见雅间之中雪落山巅清冷的一爿影,贵族公子正自伫立。

    鸨母小声问,“是不是你的情郎?他把咱县令大人都教训了呢,特意来寻你!”

    情郎情郎,红玉从小念叨大,本以为是什么穷酸书生,谁料这么大的官。

    许昭容几乎在一瞬间认出了他,微微瞪大了朦胧的泪眼,难以置信。

    郎灵寂缓缓转过身,扫了一眼,道:“就是她?”

    鸨母满脸堆笑,讨好地说,“是了是了,郎君,这位就是红玉姑娘,我们这里的头牌。”

    郎灵寂吩咐余人退下。

    安静的屋室内只剩两人,许昭容朦胧地看向那熟悉至极的身影,冲过去抱住,情绪极为激动,泣不成声道,“雪堂表兄……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来娶我的吗?”

    郎灵寂凝了凝,疏离推开,“对不住,这位姑娘。”

    第040章 嫁衣

    郎灵寂淡漠地将人推开。

    事实上他洁癖很严重, 不喜欢与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对王姮姬是,对外人也是, 尤其是肌肤上的接触越少越好, 这些日才刚刚适应了王姮姬。

    蓦然被这一个风尘女子扑上来……他再口不择食也接受不了吧?

    况且,他来这又不是干那个的。

    许昭容被推开的瞬间,自尊心碎了满地, 仿佛被褪了衣裳明晃晃羞辱。

    她茫然地抬起头,梨花一枝春带雨, 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我……”

    郎灵寂请她稍安勿躁, 自己掀袍坐下,也让她坐,自报家门,说明了此番是受许太妃之托。

    “许姑娘。”他开门见山说, “或许该叫你一声表妹。”

    “今日前来问你两种选择。”

    “第一。青阳郡县令,年五十一, 家中妻妾四人, 富足优渥,可享锦衣玉食。”

    “你嫁过去为第五妾室,高枕无忧,有我罩着你, 县令不敢为难。”

    许昭容被隔绝在三尺之外, 委屈地摇头, 雪堂表兄……是失忆了吗?把她当陌生人, 还说出这样残忍的话。那公事公办的口气跟谈朝政一样,没有半点人情味。

    “不, 县令为人凉薄好色,我绝不委身给县令为妾。”

    郎灵寂遂道,“第二。为你赎身,还给你良家契,户籍暂时记在我母亲头上,以后你跟着她。两种选择,许表妹可自便。”

    实话说,这两个选择都不是许昭容想要的,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琅琊王家的雪堂哥哥,在她很小的时候遥遥望过他一眼,青梅竹马的情谊,一眼就使她这辈子也忘不掉。

    多年来她沦落肮脏之地,一直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心心念念的情郎就是他。

    可是,他好像变了。

    许昭容眸横春水,长而清秀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道:“雪堂哥,我以为你今日来是救我脱离苦海的。”

    郎灵寂轻声道,“表妹,这不就是在救你脱离苦海吗?”

    她花颜失色,泪珠乱颤,诚心地说:“你知道我谁都不嫁,只嫁你。”

    “嫁我?”郎灵寂凝了神色,透着几分凉薄,失笑,“……我定婚了啊。”

    许昭容猛怔,“谁?”

    郎灵寂岿然,并不准备回答。

    这个问题有些逾矩了。

    许昭容更加伤心,挂着哀思的面颊,连呼吸都忘记,啜泣声比刚才更大。

    郎灵寂静静等着姑娘哭,百无聊赖之际望着窗外几个村落升起的袅袅青烟,远山苍白的鸟道,以及独钓寒雪的老人。

    他惯来嫌弃亲戚,找上门来拒绝不得,办事又弄得十分麻烦。

    所以他明知那位命运多舛的表妹沦落在建康城的秦楼楚馆中,数年也懒得寻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百善孝为先,如今继母有命不得不遵从。两条光明大道已为她选好,她不满意直说就是了,为何要哭。

    他自己娶她……这未免荒谬,完成母命而已,他不至于付出那么大代价。

    许昭容多年来的信仰在一瞬间崩塌,心心念念的表兄早已有了未婚妻,即将与别人厮守相伴,之前她的苦熬与等待化为灰烬,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

    郎灵寂命人给她递了手帕,在能力范围内尽量保持礼貌。但他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撂下一句,“如果表妹没想好,便容许你多考虑几日,想清楚了再说。”

    许昭容立即摇头,她不要留在这销金窟中,受那些脑满肠肥官老爷们的羞辱,受狠毒鸨母的虐待。

    “我选第二条,”她说,泪失禁,“求雪堂哥把我赎出去吧,去找姑母也好。”

    郎灵寂道:“可以。但你姑母还在来建康的路上,逢遇大雨路阻塞,大抵还要一个多月才到,表妹需得等等。”

    许昭容有些听不懂这话,什么叫等姑母,难道……他不准备先带她走吗?

    他不准备。

    人已翩然而去了。

    许昭容擦干泪追了出去,见之前欺辱她的那县令还畏畏缩缩地跪在原处,郎灵寂从县令身边若无其事地过去,置若罔闻,竟半句训诫的话都没有。

    那县令长舒了口气,扶了扶歪斜的官帽,竟腆着大肚子平安无事。

    许昭容再一次被伤得体无完肤。

    她本以为,那县令欺负了她,如此夺妻之恨,他得要那狗头县令的命。

    原来他这么仁慈。

    ·

    半年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制变法最终以失败告终,涉事官员悉数被斩首贬谪,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士族重新控制的朝政,掌最重要的朝政大权和人才铨选。

    王戢和郎灵寂二人一武一文,一外一内,成为掌握江山的实权人物。

    具体来说,就是王戢掌军事,郎灵寂管行政,王戢开拓疆土于外,郎灵寂运筹帷幄之中,相互协作相互配合。

    这种天衣无缝的运作模式并非首创,早在王老太尉在世时,王家便凭此能文能武,获得了第一士族的宝座,连与之偶俪的陈郡谢氏都远远不敌。

    现在,俨然回归了。

    这场帝党和相党的争斗,相党大获全胜。

    郎灵寂升官为执政大臣,有他在朝堂实行黄老之术,九品官人法像坚固的锁一样,毫无异议地被实行下去。

    另外,他本人长袖善舞深沉如渊,懂得权衡各方士族的利益,和光同尘好处均沾,世家们对他的执政风格颇为依赖。

    琅琊王氏,一时实现了无与伦比的中兴,光芒万丈,荣耀至极。

    与之相对的,皇帝司马淮被彻底地架空,枯居太极殿,指望全无。

    他和远在王宅深处的王姮姬一样,极度绝望之下企图用白绫勒脖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但最终又清醒了。

    他不可以这么懦弱。

    他体内流着先祖司马懿的血,善于长期的隐忍与蛰伏,忍到极点,会找准对手的薄弱处给与致命一击,为白白逝去的文砚之、陈辅等人报仇。

    司马淮眼中猩红充满了血丝。

    ……

    王姮姬已正式成为家主,接手了家族大部分事务。

    她在王宅正中的会客堂连续三日见客,出门向外解释,自己一切都好。

    外人当然也不是真关心她,看得见她表面安然无恙,看不见她暗地里被绳索捆住手脚,左支右绌。

    议事之堂,素来只有男人在的场面,王姮姬居于首位。

    她因之前服用了情蛊,脸颊起了浮肿,面上得覆戴一层纱,遮掉面容。

    老辈的族人却以为她端着架子,以女子之身当家主、进祠堂,不仅不懂感恩戴德,还戴着面纱装模作样起来了。

    但族人愤恨归愤恨,谁也不敢说出来,当众谤议家主按族规可斩。

    要拉王姮姬下马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身后的影子又深又黑,武有王戢,文有郎灵寂,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明火执仗,一个城府如渊。

    ……若非如此,即便有遗训,她一个女子如何做得了偌大琅琊王氏的家主?

    王氏祖上那把代表权利和荣耀的宝刀,真真正正传到了王姮姬手中。

    傍晚,王姮姬正埋头案牍,闻背后轻轻的脚步声,想也不用是那人来了。

    随之来的还有四五个下人,端着托盘,放下了金灿灿红滟滟的东西。

    王姮姬提笔濡墨,沙沙在纸上继续写了会儿。那人也不催促,守着簟纹灯影,在她身后的长椅上静悄悄等她。

    窗外是凉飕飕的秋风,无形的拉锯战,纸张与纸张的摩擦声分外放大。

    脊梁骨也凉飕飕的,如芒刺扎,无形的目光宛若沉甸甸的铅块。

    本属于一个人的空间蓦然被另一个人占据,相互排斥,极为膈应。

    这样她在写他在看的情景,前世其实从来没发生过,前世他甚至没有正眼瞥过她,永远都是她巴巴凑过去。

    王姮姬终于忍不住,问:“有事吗?”

    郎灵寂漫然将手中的一卷书阖上,道:“凤冠嫁衣到了,你瞧瞧。”

    王姮姬暗诽这点破事也值得跑一趟,实属闲得无聊撑的,视线并未离开案牍,淡淡道:“爹爹和五哥刚过世,我不适合穿太红的。”

    他道,“嫁衣不红,如何叫嫁衣。”

    王姮姬坚持道:“即便外面套红,里面我也需得穿缟素,以尽哀思之意。”

    郎灵寂微微阖目,“随便你。”

    他却还不走,没其他动作,继续单纯在这里耗着。

    王姮姬本欲跟他耗下去,奈何他那抹冷白色在余光中若隐若现,时刻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她无法只得起身。

    凤冠霞帔十分精美。

    凤冠由一整只振翅欲飞的金凤攒丝打造而成,流黄泽与黄白游二色间杂,点缀以玛瑙红珠,流苏遮面,极尽美丽。

    喜服呈大红色,轻如松花落金粉,星月光华,流动的红浆液,边边角角点缀一穗灯花,既吉祥又华贵。

    另外,还有婚鞋、婚帕、玉佩、许多零零碎碎的物件,无不尽工匠巧思。

    她将四角镶着花穗的红盖头拎起来,瞧了瞧。

    “可喜欢?”他问。

    王姮姬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死物罢了,华贵也好简陋也罢,只穿那么一天都无所谓。嫁给他,她能勉强出席婚礼已经很不错了。

    “挺好。”

    郎灵寂道,“穿上试试吧。”

    “穿?”

    王姮姬见他下巴懒懒地歪着,眼神好整以暇,似准备就这么看着。

    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举动令人有点难受,她道,“不必了,你哪里那闲工夫。”

    他状若无事,“无妨,闲暇。”

    王姮姬语塞,这人仿佛听不懂好赖话似的,虽然他们俩做过那事,但也没熟到这般地步,可以当面换衣裳的。

    “成婚那日会看见。”

    她推辞,犹豫地说,“……现在就算了吧。”

    郎灵寂闻此终于眉间落了些温色,暂时作罢,她这么说好像承诺一定会嫁给他似的,在预算承诺有限的未来。

    他这么斤斤计较当然不是因为爱,她肯好好嫁给他,是一记定心丸。

    她若再逃婚或者节外生枝,会影响他的仕途,他为仕途着想,仅此而已。

    她前几日做出逃婚那样出格的事,所以他需要不断看着她,监视着她,反复确认,直到新婚之夜为止。

    郎灵寂温声细雨,“过来。”

    王姮姬暗暗警惕,不知他又要作甚,每每他朝她呼唤,体内情蛊都要作祟。

    她反感地挪了过去,被他周遭的沉冽气场压得有些发闷,僵硬着矗着。

    他将她耳鬓的面纱系带摘落,屈指刮过了她微肿的面颊,“疼吗?”

    王姮姬皱眉,下意识侧过头,却被他恰逢其时地截住,强势不容躲避。

    他想听她的真话,哪怕真话并不好听,在掌握之中,籍由他拿捏。

    她遂道:“疼。你给我灌的药。”

    “对不住,下回不会这么粗暴,”他道,“你自己喝。”

    “下回?”

    王姮姬厌烦地撇开他。

    “我谢谢您。”

    他含而不露,“不谢。”

    王姮姬内心疲惫至极,这场游戏玩得没完没了,人生还有几十年,一旦成婚,她提早跟进了坟墓有何区别。

    情蛊是个无解的死局。唯二会配制解药的文砚之和文婆婆都死于非命,药方也被她亲手烧了,今后再也没人帮她了。

    她尝试着讲道理,“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还控制着我有什么用。”

    郎灵寂,“我哪里控制你了,你爹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都在保护你。”

    王姮姬齿冷,是没明目张胆地控制,可情蛊就像最坚固的命绳,套在她的脖颈上,锁住她的一生。

    她想起那夜他给她谈的条件,三年。

    那时她若嫁给文砚之,幸福生活三年,之后和离嫁给他,回归正轨。

    那么现在……

    “三年之后,你可否也放过我?”她顿了顿,道,“就像你之前说的,和离。”

    郎灵寂雾色的眸停止流淌了一瞬。

    承认的是,虽然他不怎么爱她,却享受她一心一意爱他的感觉。

    三年后的她,确实对琅琊王氏的发展没有太大用处,更不会影响他的仕途。

    但不知怎么,他很忌讳这件事,即便她将来没用了也不想放她走。

    这是她的家,走,她能去哪儿呢?

    前世吵了那么一小架,她就撒手人寰了,他印象深刻。

    她万一又赌气撒手人寰了呢?

    她死了对他自然没什么,却万万对不起死去的王章。王章把琅琊王氏交到他手中,条件之一就是“善待”王姮姬。

    他得守着契约精神,一生“善待”她。

    郎灵寂抬眼,见她裙角的梅花,她墨黑的发,以及她投来隐隐希冀的目光。

    他摇头,半分情绪不漏,直接掐灭了她的希冀:”不行,姮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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