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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家宴

    永宁寺地方不大, 要重建重塑,事情却千头万绪混乱如麻。家主王姮姬病了,一直耽搁着。

    直到王姮姬的风寒完全痊可, 才到寺庙周边走一走, 勘探地形,择定改建之法。

    这头,许太妃隐隐有些坐不住了。

    那日之后, 一向孝顺的继子郎灵寂再没来向她请安过,时常连人影都摸不见, 偶然来永宁寺仅仅看王姮姬。

    他从不这样的。

    孝道是面子, 不能没有。

    他现在连面子都不给了, 说跟王姮姬和离,也没有和离。

    更让许太妃气愤的是,自己托永宁寺高僧赶绣了一个多月的百子福禄寿喜佛经被,竟被拿去盖在了王姮姬身上。

    那可是无上珍宝, 能辟邪,能驱病, 被子上绣的密密麻麻的佛经更是开过光的护身符, 这样被送人了。

    瞧着王姮姬那女人也没多珍惜,嫌弃佛经被太厚,盖着潮热,随意丢弃, 郎灵寂竟然也容得, 陪她笑语解颐, 助纣为虐。

    这夫妻二人,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行我素, 实在欺人太甚。

    许太妃心疼自己那一马车的宝货,全是平日爱惜之物,因为换马车被王姮姬糟践了,白白便宜了那些流寇。

    许太妃对建康心灰意冷,又动了回北方琅琊郡的心思。王氏的富贵虽然迷人眼,终究不属于她。同样,继子终究是继子,比不得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

    这建康城里的所有人,都欺负她。

    许昭容也不能保持以往的淡薄不竞。

    她总以为雪堂表兄对她有青梅竹马之情,就算她不争不抢,照样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以及全部的爱。

    现在,危机正渐渐袭来。

    王姮姬并非高门病榻木讷女,做事独树一帜,有着与生俱来的豪门傲慢。

    琅琊王氏的主母就是主母,稍微有点动作,别人就遭不住了。

    何况王姮姬根本没怎么动作。

    原来不争不抢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以及全部爱的人,是王姮姬。

    许昭容十分落寞,终于认清了事实,自己在郎灵寂眼中什么都不是,比不上主母的一根头发丝。

    琅琊王氏不倒,王姮姬永远是主母。郎灵寂即便不喜欢王姮姬,会与王姮姬维持夫妻关系,保证主母的体面。

    可许昭容永远没有这样的保障。

    投胎真是不公平,真情在权力和利益面前,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许太妃心急如焚,对许昭容说:“昭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见面三分情,你得赶快去侍奉你表兄,挽回情面。”

    因为那日山路的事,郎灵寂怀疑她们姨侄俩蓄意陷害琅琊王氏主母,她们跳进黄河洗不清,落得眼下这么个尴尬处境。

    许昭容得赶紧入门为妾,否则过了这段时日,她没有建康城户籍,会被当成流民逐出去的,到时万事皆休。

    她这种瘦马的身份,离了郎灵寂没什么好归宿。正室娘子想都别想,出了门只能给县令那种肮脏人为奴做妾。

    既然同样是做妾,何不给天下第一士族的琅琊王氏做妾,起码风光体面,锦衣玉食,夫君又生得玉树临风。

    许昭容有意无意地靠近郎灵寂与王姮姬,讨好这夫妻俩,送上自己精心织绣的一些小香囊,试图挽回关系。

    然郎灵寂根本不出现,王姮姬更是看都不看将她的心意当垃圾扔了。

    这对夫妻俩,一个比一个傲慢。

    ……

    永宁寺正式改建,尘埃落定。虽中途经历了一些波折,好在结果尚可。

    寺庙改建完成后,流离失所的比丘可以暂在此修行,缓解建康城中压力。

    此事既办妥,王姮姬回转琅琊王氏,参与一场入冬的家宴。

    这场家宴完全是为她办的,她在前往永宁寺的途中遇险,王氏子弟人人心焦如焚,每日都有大量书信涌入问安。

    王戢听说九妹遭遇了贼匪,更是暂时放下手中军务,不远千里从江州连夜赶回建康, 跑死了五匹马。

    王崇等人商量着,干脆办一场宴,让大伙儿过来亲自看看主母,也就心安了。

    许太妃和许昭容默默跟随在王姮姬身后,对于乌衣巷琅琊王氏的富贵气象,再一次有了深刻的认识。

    当真是华夏首望,盛世风流。

    高朋满座,好友如云。

    富贵像一阵罡烈的热风,扑面燎在脸上,眼花缭乱,让人喘不过气。

    王家举足轻重的人物几乎全到了,纷纷杂杂齐聚于此,每一位都是在朝中担任要职,跺跺脚能引起地震的高官。

    伴随内侍一阵洪亮的喊声“襄城公主驾到——”一头戴凤冠身披罗衣似神仙妃子的女子驾临,酷似洛神,乃当朝公主。

    襄城公主摆摆手叫众人平身,直奔王姮姬,拉住她的手,熟络而担忧地叙寒温,二人亲密无间恰似姊妹。

    许太妃和许昭容出身于北方衰微之族,未曾见过这等盛景,不禁看痴了眼。置身于琳琅满目的王氏子弟中,宛若瓦砾置身于满门熠熠生辉的珠玉之中,满目缭乱。

    按照家牒,琅琊王氏在本朝官居五品以上的有贰佰一十二人,朝中五品官员总共才有四百多人,琅琊王氏几乎占到了一半。撇去三公不论,族中能做到六部尚书、州郡太守这样的长官不计其数。

    贵族是一个靠官场故旧、师生情谊、两姓联姻、同窗交友联络起来的圈子,若无名门右姓的背景,即便再有钱也是区区暴发户,融不进真正的贵族。

    而这些族人只认传家戒指和宝刀,把王姮姬当作唯一的妹妹,唯一的家主,众星拱月唯命是从,遵家主不遵圣旨。

    此刻,琅琊王氏子弟对于许太妃这位名义上的婆母熟视无睹,最多就稍微一点头,根本不给面子。

    说实话,凭许氏这样的门户无世袭之爵,无族祚之资,连给琅琊王氏提鞋不配的家族,能登临王氏宴会实属抬举了。

    许太妃的脸铁青。

    摊上这么一个谱儿比婆母还大的儿媳妇,算她倒了八辈子血霉。

    那边郎灵寂正与王家人闲聊着,他虽为外姓女婿,并未遭到排挤,言谈如常,风宇调畅,不仅能融入琅琊王氏中去,更隐隐像家族的领头人。

    王家,王戢管军事,郎灵寂管行政,相辅相成,手足互搏,琅琊王氏的天下就是他们二人撑起来的,王姮姬的家主之位也是他们二人勠力扶持上去的。

    郎灵寂在这个家族的地位极特殊,旁人无法相提并论。他和许太妃等人名义上为亲戚,实则待遇迥然不同。

    说来说去,外人只有许太妃和许昭容罢了。

    许昭容畏怯地躲里在许太妃身旁,牙关紧锁,脸上红得滴血,难堪至极。

    她难堪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刚才见到王姮姬摘下的面纱,大病初愈的样子——

    髻绾乌黑发,堕马碧玉簪。颜若新月清辉,淡匀胭脂,一笑两酒涡。

    琅琊王氏的第一美人。

    王姮姬不仅不丑,还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洁腻肌肤,典雅举止,从容不迫自带贵气的仪态,一看就是从小在富贵窝浸淫的,实打实用金钱养出来的贵女。

    主母不是貌若无盐,前几日脸上暂时浮肿罢了。

    许昭容有种跌落深渊的绝望感,唯一引以为傲的容貌优势都失去了,内心深处腾起了浓重的嫉妒。

    本以为王姮姬人老珠黄,仗着家族地位逼婚上位,谁料她这等惊人美貌。

    论容貌论地位王姮姬都是一等一的,她还那什么跟王姮姬斗?

    怪不得表兄将王姮姬放在心尖。

    穷人的肌肤是不会好的,因为穷人要劳作,要锄禾,要穿荆钗布裙,跑不起牛奶浴,用不起玫瑰花露,更学不得高雅的举止和琴棋书画,连身上带着穷味。

    她能有现在的容貌,还要归功于在秦楼楚馆里呆的那几年,被老鸨子各种挑弄训练,养成了柔情似水的身段。

    但那些风尘的东西,如何跟真正的闺女比?恰如萤火虫与明月,黯然失色。

    王姮姬这般容貌……看来,雪堂表兄极有可能不是被逼婚的。

    众宾熙熙攘攘了会儿,主宴开始。

    琅琊王氏子弟按照辈分以及族谱上的功勋排坐次,人多而不乱,井然有序,规矩极重。

    王姮姬坐于首席,率先落座,旁人才敢落座。王戢坐在她的右边,郎灵寂并不与她挨着,淡漠疏离,远远隔着空气墙,关系并不是很亲密的样子。

    许太妃凭婆母的虚名还能混一个尚可的位置,许昭容却在琅琊王氏强大光环的映衬下如同蝼蚁一般,完全和奴婢比肩在后站着,无半分容身之处。

    女子有这样崇高的地位,不知是福是祸,让身居高官的大男人畏惧了。

    许昭容心思烦乱地想着,她素来习惯像菟丝花一样依赖选中的达官贵人,不觉得王姮姬这般强势会招男人喜欢。

    但她也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多年的成果在旁人眼里根本不屑一顾,贱若小草,可笑可讽。

    她和王姮姬的出身天差地别,从最初就输给了王姮姬。

    主席结束,到最后自由分散敬酒的时候,郎灵寂和王姮姬站在一起。

    他们一夫一妻,肩并肩。

    刚才的貌合神离荡然无存,王姮姬挽着郎灵寂的手臂,唇角带着得体的微笑,二人向家中长辈以及来宾敬酒。

    他们两个还挺会装的,刚才互相漠视宛若陌生人,现在便装作一副佳偶天成的样子。

    许昭容留神觑着,眼神恨恨。

    王姮姬身披珠玉,头戴银色熠熠生辉的对襟步摇,美颈上是月光流华的项链,在熏暖的蜡烛光芒下显得贵气极了,仿佛星月临于眼前,天生就在众人的最中央,走过的地方蓬荜生辉。

    王姮姬要跟谁说话、敬酒,旁人都客客气气,不用点头哈腰地讨好任何人,反倒是旁人过来讨好王姮姬。

    主母与琅琊王站在一起,凸显的是体面二字,完完全全的门当户对。

    许昭容眼底湿润委屈,凭正常的努力,她永远也扒不上琅琊王氏的边,永远不如王姮姬的半片裙角。

    曾经梦幻的美梦,彻底破碎。

    ……

    宴后。

    王戢私下找到了王姮姬,询问她上山遇贼寇是怎么回事,脸是怎么回事,家中住了个表妹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离开月余的工夫,家中就发生了这么许多变故。

    王姮姬见王戢左臂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不断有血珠涌出,显然江州战场并不好打,真刀真枪乃至性命相搏。

    “二哥,你这是怎了?”

    王戢察觉到王姮姬的目光,亦瞥了瞥自己胳膊,解释道:“没事,赶路时候马失前蹄,伤口崩裂了,过几天就好。”

    王姮姬道:“江州战场发生了什么,你莫瞒着我,我是家主有权知道。”

    王戢黑眉一皱,“二哥明明是问你家中的事,你反倒质问起二哥来了。”

    顿一顿,终是柔声叹气道,“是陛下为难,故意不给后援的粮草和兵马,致使兵将被流民帅困了三天三夜。”

    王姮姬一惊,二哥是家族在军事方面最强硬的顶梁柱,万万不能倒下。

    “后来呢?”

    “后来援军来了。原是雪堂在朝中得了我的急信后,联合众臣向陛下施压,迫使陛下下令增援,最终我军才有惊无险。”

    王姮姬闻言沉默良久,那人又救了琅琊王氏,无形间又欠下了债。

    她不想与那人有利益上纠葛,偏偏他还不断施恩于琅琊王氏,断也断不掉。

    司马淮与琅琊王氏完全站在相反的阵营,帝室与世家的争斗又要卷土重来了。

    “二哥,你辛苦了。”

    王戢挠挠头,实不愿在妻子或妹妹面前流露软弱的一面,简单解释两句,一笔带过,继续追问起家中的情况来。

    王姮姬也像王戢瞒她战场的事一样,瞒着家里的事。并非故意忍气吞声,而是说了无济于事,徒费口舌。

    “永宁寺一事的确是我冒失了,没准备好应付山匪流寇的万全之策。至于脸,之前吃坏了东西有些浮肿。姓许的那女子,是许太妃带来的暂住的。”

    王戢闻言久久沉默。

    亲兄妹间说话不用点得太透,王戢已了然明白王姮姬的言外之意。

    他和她,都倾向于报喜不报忧。

    其实他何曾不知被旁人羡慕的九妹家主王姮姬,暗地里过得并不幸福。

    九妹当初原本想嫁给文砚之,阴差阳错才嫁给了郎灵寂,这桩婚事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为了族祚永传,唯有做出一些牺牲,每个王氏儿女都不可避免地舍弃自己私人的意愿。

    “九妹,你在家照应着整个家族也辛苦了。”

    王姮姬作为家主亦知当下处境,王家看似辉煌,实则是豪门夕晖,充斥着看不见的危机。

    今日琅琊王氏的复兴,根本离不开郎灵寂,撕破脸是根本撕不起的。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爹爹王章曾教训子女:无恭皇祖,式救尔后!

    爹爹的遗愿就是琅琊王氏能万世永昌,一代代传承下去,香火不衰不灭。

    天降暴雪,灾民流窜,匪患横行。江州战事吃紧,荆州交州等地群雄割据不断,而陛下蠢蠢欲动,正准备新一轮的改革,可谓是内忧外患。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王姮姬被绑架了,也不能和哥哥抱怨。这个家族需要郎灵寂,需要有人替琅琊王氏绘制蓝图,与二哥并肩作战。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得先挺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二哥,我们好不容易见面,就别提这些了。”

    王戢闻言振奋精神,将一些江州的好玩意和土仪带给王姮姬,还有两只振翅而飞的仙鹤,活灵活现的,可以养在暖阁。

    “二哥战事太忙,有时来不及庇护你,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别整天闷闷不乐的,二哥看了心疼。没事跟你嫂嫂聊聊天也好,她平日素来会开解人,你们很有共同话头。”

    看九妹方才在宴会上,多么闪烁,多么美丽,多么万众瞩目。九妹天生就该这么尊贵,门当户对的婚事,而不是放下身段去嫁什么寒门。

    他真心疼爱这个妹妹,如果九妹过得不好,他会因违反了爹爹的遗愿,而日夜难安。

    王姮姬道:“好。”

    王戢顿了顿,捏着拳头,又道:“你也不用瞒着二哥,如果雪堂纳妾,二哥绝不会答应的,定会跟他理论分明。”

    他受爹爹遗训照顾九妹,九妹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让她委身屈志嫁予不爱之人已极大不公,岂能再让她与旁人共侍一夫呢?

    “雪堂不是不讲理的人,二哥帮你去说,相信他会答应的。”

    王姮姬五味杂陈,和郎灵寂理论有什么用,凭二哥的口才根本辩不过。

    她现在心态变了,很希望郎灵寂和许昭容混在一起,最好混出个孩子来,这样她就逮到把柄顺理成章和离了。

    “二哥,家里的事交给我吧,你专心上战场,莫有后顾之忧。”

    王戢摆摆手,执意要帮王姮姬去说一说,怕九妹受了纳妾之辱。

    王姮姬倒不那么在意,毕竟跟真正的战场厮杀相比,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影响甚微。

    问起战场计划,王戢答道:“我过些日子拿下江州后,可能还要向荆州进发。长期在外游荡不行,咱们得建立自己的大本营,到时候有雪堂帮我策划。”

    这样,才能长久地为家族赢得荣耀,也使王姮姬的家主之位能长久稳固下去。

    王姮姬叹了叹,过河拆桥,也得等过了河再拆桥。

    现在的情况,终究是无法摆脱郎灵寂的,事事得用他。

    第052章 买地

    王家这场家宴整整办了三日。

    因期间会来许多德高望重的王氏宗亲, 许昭容这种风尘出身的人便被安排呆在后院,活动亦严格限制在后院范围内,不许随意露面, 败坏家风, 形容圈禁。

    许太妃生生与侄女分离,多次抗议无效,被告知这是家主之命。

    王姮姬, 又是王姮姬。

    这女人表面病恹恹的,实际做出来的事辣手不容情, 甚至屡次主动挑衅, 心纯纯是黑的。

    昭容虽然从前在秦楼楚馆呆过, 但卖艺不卖身。王家这么做摆明了轻贱别人,活生生毁了昭容的名节,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下九流出身的花姑娘。

    许太妃怒而到郎灵寂面前去告状,后者捻弄着两颗冰凉的棋子, 正作弈者凝视之状,无动于衷, 那冷淡的态度仿佛事不关己, 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您跟儿子说没用,”

    郎灵寂漫唔着举重若轻,“母亲若想求得表妹在内宅中的自由,得去问掌管中馈的当家主母。”

    他受雇于王家, 说白了是给主人打下手的, 没权去质疑王家的家务事, 王姮姬想怎样就怎样。

    许太妃心口堵得慌, “她虽管内宅,你却掌握王氏的行政大权, 身为一品命官,难道还管不住一个女人吗?自古‘夫为妻纲’,女子都得听丈夫的,你责她两句,她嚣张的气焰也就收敛了。”

    郎灵寂扯唇,“责她?在琅琊王氏她是唯一的主人,儿无能为力,况且儿也没掌握行政大权啊。”

    手边正叠着几摞公文,全是军事、土地、国税一类的机要之秘,件件都需找王姮姬盖戳,她点头答应公文才生效。

    在琅琊王氏没有什么主内主外,内外诸事皆由王姮姬做主,掌生杀予夺。

    许太妃奇耻大辱,真真倒反天罡,自己堂堂婆母,王姮姬不端茶倒水侍奉便罢了,还要反过来求她允许。

    王姮姬这种高门贵女,没有半分孝道可言,依仗门户怙恶不悛。

    “母亲见你在宴会上与王家人相处得如鱼得水,难道半句话也插不上?”

    郎灵寂微淡阖目,“插不上。”

    许太妃焦急,“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她病歪歪的,谱儿大,又生不出孩子,你得想办法和离才是啊。”

    郎灵寂疏离道:“没办法,一纸婚契,永为夫妇。”

    霁霁阳光下他摆弄棋盘的样子,像个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

    “你怎么这般软弱任欺呢?”

    许太妃恨铁不成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身处帝师高位却夫纲不振,整天只知道说无能为力、没权利、没办法,动不动把家主二字挂嘴边搪塞。

    没办法,不能想办法吗?

    机会都是人创造出来的。

    一个男人要和女人和离,随随便便安个七出之过就行了。更何况王姮姬不孝婆母,不敬丈夫,不生后嗣,刁蛮悍妒,本身犯了七出之罪。

    明明地位平等,他弄得跟入赘似的,遇见事一推六二五,甩手掌柜子,在王姮姬的淫威下连亲表妹都不敢护着。

    造了什么孽,跟琅琊王氏沾上关系?

    早知道宁愿让儿子当个小小的琅琊王,虽偏居一隅,至少不用受豪门的肮脏气。娶个寒门当妇人,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比娶个豪门祖宗回来强多了。

    “你实在太让母亲失望了。”

    许太妃拂袖而走,心火难消。

    郎灵寂哑然受训,恭送母亲。

    许昭容在建康逗留的时限已至,没有户籍,即将要被逐出城去,琅琊王氏迟迟没有允她登门做妾的意思。

    她心里急似火烧,但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更惹人鄙夷轻贱。

    许太妃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年老的身子骨快支撑不住,大夫来了好几次都说是风寒,症状远比风寒猛烈得多。

    许昭容侍奉在侧,衣不解带地为许太妃端汤送药,自己先吹凉了再仔细喂给许太妃,端端是贤妇风范。

    许太妃感极而涕,“昭容,多亏了你,不然我老婆子死了都没人知道。”

    许昭容淑婉地说,“姨母莫要说那样的晦气话咒自己。”

    心力交瘁之下,许太妃久病不愈。

    郎灵寂得知后,前来探望。

    许太妃不愿见他,这场急病就是被气出来的,见面更郁火攻心。关起门来,叫斯人吃闭门羹。

    郎灵寂盘桓片刻,竟走了,朝政之事千头万绪没有空闲。

    许太妃心里俨然更堵得慌了,高烧之中,泪水顺着眼角淌下。

    “过继的儿子终究是过继的,没半分人情味……”

    许昭容劝道:“姨母和表兄赌什么气,表兄最重孝道,心里是尊敬您的。”

    许太妃伤怀道:“他从前还算孝顺,可娶了新妇忘了娘,被那女人迷得团团转。”

    许昭容道:“咱们不是在琅琊郡了,而是在建康城。人生地不熟的,寄人篱下,能依靠的只有雪堂表兄了。”

    许太妃想想也在理,嗔道:“你呀,还没纳给他,便事事向着他说话。”

    许昭容深垂螓首,浮上微红。

    过了数日,郎灵寂才再来。

    许太妃一改之前战术,不再指责王姮姬,而是夸赞起许昭容,试图撮合二人。

    “……昭容羸弱清减,惹人堪怜,正需要个男人为她遮风挡雨。这孩子有志气,‘宁作好人妾,不为恶人妻’,择婿最看重夫婿品德的。认定了一个人一生都不会变,绝不会朝三暮四。她花容月貌的好颜色,真是人见犹怜,美不胜收。”

    许昭容羞红欲滴血,适时地掠了一下鬓间的乌发,星眸流盼。

    郎灵寂,“是很美。”

    气氛陡然见上升到了最暧然,温度热得人脸发烫,丝丝缕缕调情的味道。

    “那你……?”

    许太妃后面的话冲口欲出。

    郎灵寂清声道:“儿子会为表妹落定户籍,按照表妹心中所描画的夫婿,早日为她择一怀德自重之人,托付终生。”

    空气骤然肉眼可见地又降到零点,好像断崖,从暧昧酷暑变凛冬,肃寂压抑,如同死一般安静,令人石化。

    许昭容的神色已惨淡到没法看了。

    隔了良久,许太妃才缓过神来,震惊而错愕地道,“……你说什么?”

    郎灵寂施施然,“表妹贤德美貌,原本该我来照料终生,奈何小王宅是旁人的地盘,儿无法擅作主张,便不耽表妹的前程了。”

    他暗含淡淡赶客之意,隐晦的疏离令人寒心,说是商量,又是极冷的命令。

    许太妃已经不知该如何发作了,一口气不上不下,脑门俨然更烫了。

    许昭容垂着两行清泪,怔怔瞧向郎灵寂,像瞧一个不可思议的陌生人。

    郎灵寂不是多体贴旁人的善男信女,撂下这句,便结束了整个谈话。

    他有时候不作为,有时候又锋芒毕露,气定神闲地杀死旁人的希望。

    许太妃郁火攻心终于扛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意识消失前只闻许昭容的急切的哭泣声,“姨母——”

    ……

    这日之后,销声匿迹良久。

    许太妃被这场大病夺走了活气,整日无精打采,虚得连榻都下不来。

    她隐约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怕撒手之后无枝可依,便提前为自己备好了棺椁,选择万年吉地,荫蔽后世子孙。

    指着郎灵寂,是指不上了。

    瞧风水的先生说,“选一块好的阴宅不仅能荫蔽后世子孙,更于太妃现下的病情有利。冲一冲喜,没准病便好了。”

    许太妃闻此,“当真?”

    风水先生指着建康城郊外的一处,道:“这处阴宅处于两山夹缝之间,毗邻瀑布,有水却不会太潮湿,地势高耸,入土后不怕被虫蚂啃食,名为‘神女辇’。若选定此处,定然能庇佑太妃身体康健。”

    许太妃听得极其认真,关键是这处佳穴远离热闹繁华的建康城,买下地皮不会花费太多钱,得天得厚的优势。

    据舆图所示,只有一处院落在此。

    “这是谁家的院落?”

    许太妃想使那户宅院迁走,左右是郊外僻野之地,旁人不会多重视。

    风水先生默了默,道:“琅琊王氏。”

    ……

    琅琊王氏的地皮每一块都有特殊意义,不是说卖就卖的。

    他们书香世家,讲究家风家训,每一处宅邸都藏着先祖的筚路蓝缕的创业故事,记录在册,供后世子弟膜拜参观,未来成为进取奋进的骄傲和精神支柱。

    当许太妃提出要买下那块地皮时,王姮姬驳斥了,即便出价再高。

    琅琊王氏富可敌国,许太妃那点钱如杯水车薪,还不够打赏下人的。

    许太妃认为王姮姬刻薄吝啬,“普普通通的一块地而已,家主故意为难吧?”

    王家的宅邸星罗棋布,让出偏僻的一处地皮有何难,况且她又不白要王家的。

    王姮姬解释道:“那块地虽然普普通通,却是当年先祖受吕虔之佩刀的地方,象征着祖宗的旧泽与荣耀。”

    吕虔之佩刀就是摆在宗祠上闪闪发光的那一把,焕发极大的活力,名德存在,便是门户;徽记一灭,便丧失殆尽了。

    王宅所有土地都种满了甘棠树,素有“甘棠伐,王氏移”的谶言,一个家族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卖地,往往是衰亡的开始。

    所以她不卖地。

    即便是市井间普通交易,也不能强买强卖,得顾忌交易双方的意愿。

    许太妃听闻此言,对王姮姬恨之入骨。她这是要命的事,王家却丝毫不怜悯,还有比这更吝啬的吗?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些道貌岸然的衣冠搢绅,对寒门连最基本的同理心都没有,一点点偏僻的地皮都拒绝割让。

    王姮姬不肯卖地救婆母的命,却自己享受,在深山里穷奢极欲地打造热泉,日食万钱,物欲横流。

    王太尉真是疯了,糊涂头顶,找个女人做家主,王家迟早要败。

    “王姮姬,你莫要欺人太甚了,不孝不仁不义迟早要遭报应的,瞧你现在便是断子绝孙!你王家全族都要断子绝孙!”

    许太妃对王姮姬不孕之事有很大意见,今日径直撕破了脸,骂得极恶毒。

    王姮姬蹙眉,脸色顿时白了白。

    她吃了情蛊,确实生不了。可辱骂整个家族,就让人难以接受了。

    许昭容听着这骂心惊,连忙跟着搭腔道:“主母放心,姨母不会白占琅琊王氏的便宜,无论您开价多少,我们都会想办法把钱凑来。姨母缠绵病榻,真的很需要这块福地。”

    王姮姬耷拉着眼皮冷冷地说,“给多少钱都不会让,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她抱臂盯着这对姨侄俩,许太妃性命垂危关她何事,病死也无所谓。

    她不是庙堂上的菩萨,讨厌的人,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而置若罔闻。

    既然许太妃需要这块地皮,那么无论这块地皮重不重要,她都偏要为难。

    许太妃方才已口出恶言,无法就此善罢甘休,遂一不做二不休地威胁说:”此事你若不答应,等着遭殃吧。”

    王姮姬见许太妃如此硬气,问道,“太妃有什么靠山?”

    许太妃道:“自然是雪堂。”

    王姮姬微微皱眉,“他竟对那块地皮感兴趣?”

    许太妃道:“你爱信不信,若不肯卖地就等着一纸休书吧。”王姮姬暗恋了郎灵寂数年众人皆知,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该让她好好尝尝。

    王姮姬顿了顿,直言道:“那好,看看你的好儿子会怎么说,和离更好。”

    “你居然还这么嘴硬,”

    许太妃心防破裂,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要生生逼你婆母去死吗?”

    王姮姬道:“你让他休我。”

    任凭许太妃如何胡闹,王姮姬就是不卖。前不久,那里才刚种上了甘棠树,好像王章还在一样,属于王家的私产。

    她的确非常自私,只想着自己。

    许太妃若因此气得病死了,只要不死在她面前,就是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

    她前世,是被这些人气死的。

    ……

    王姮姬和许太妃这一场争端引起了很大的波澜,论实力,许太妃根本不是琅琊王氏的对手;论舆论,对婆母的病情袖手旁观的新妇却禽兽不如。

    王姮姬心怀隐忧,倘若真如许太妃所言,卖地皮这事是郎灵寂默许的,那她还能守得住吗?

    毕竟他又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来了,前些天还纵容许昭容去泡她们祖上的热泉,明晃晃的偏爱,越俎代庖。

    许太妃惯会歇斯底里,加之许昭容在旁煽风点火,郎灵寂很难向着王家。

    郎灵寂与王氏有约在先,竟还想要她们家的地,王姮姬内心愤愤不平。

    这要被二哥知道了,定然会与他解除契约,王氏与他分道扬镳。

    可惜二哥在千里之外的江州。

    她孤身一人,用什么筹码能从他手里保住地?

    今日恰恰是个特殊的日子。

    满月欲蚀,圆房之日。

    硕大无朋的月亮没有一丝瑕疵,散发着刺目的光辉,白玉盘般挂在黑漆漆的天空中,三三两两的乌鸦偶尔飞过。

    上个月此时在永宁寺,她和他因为同房之事辩论了一番,最后得到的结果是“累积”,即每月的房事都不能错过,若错过了就累积到下个月,总之得补回来。

    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和离是不可能的,即便和离他也不会放过她,继续插手她新的生活。

    晚上,郎灵寂如约出现在了她的卧房。

    他刚沐浴过,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墨发半垂坠着,神色宛若夜幕下冻结了的湖,手中翻看着一卷书。

    闻声,眼皮子懒懒地抬起,

    “来了。”

    第053章 二度

    王姮姬愣在原地, 内心有千言万语要质问,冲到嘴边又觉得没意思。

    她和他吵架吵得还少吗,哪次她都据理力争, 哪次都是徒劳无功。

    这次也一样, 许太妃想要那块地皮,他定然会遵循孝道,向着许太妃。

    上次在山中遇流寇, 他也是在第一时间救走许太妃和许昭容的。

    他对琅琊王氏从不是真心,即便她放下身段恳求, 也是自取其辱。

    那是她的地!地上种着她的树, 她绝不卖, 哪怕许太妃因此病死了。

    今夜的圆月只能映亮一小片区域,夜空是污浊的冰蓝色,墨黑的残云笼罩着,影影绰绰闪过黑色蝙蝠的身影, 给人以恐怖瘆人的极大纵深感。

    黑色像浓重的雾汹涌而来,潮水般吞噬一切, 肃杀而惨淡, 令人郁郁。

    抢她的地皮,还来做作践她。

    王姮姬心里窝囊极了。

    绝知此夜避无可避免,王姮姬慢吞吞地走到了床榻,坐下, 解开裙裳的带子。

    粉青的带子缠在她的细腰上, 勾勒出玲珑窈窕的弧线, 像破晓时的月牙。

    郎灵寂眼色暗了暗, 俯身压覆,落了帷幕, 像暴雨忽然将她的世界弄暗,径直扣住她的双腕,一同陷入松软的榻。

    在极大侵蚀中,王姮姬的秀颈恍若折断一般,生理性地轻呼着,脆弱近乎于碎。

    郎灵寂编织起冰冷的漩涡将她陷溺住,床帐内没有月光的肮脏之地,拉她一同沉堕,堕入无边的枷锁之中。

    她稍稍有挣脱,就被他强势扼腕,犹如雪融化在火中,反抗消失殆尽。

    他用些手段隐蔽地迫使她屈从于黑暗,牵引着她,业障的锁链套着她。

    床帐一条小缝透进的明亮月色,似锋利的瓷器碎片,割得人伤痕累累。

    于沉痛中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溺水的人拼尽力气才能捉住一块浮木。

    面前,他是黑暗中唯一泛着清辉的月亮,别无选择,她只能死死依赖。

    良久,才熬得偃旗息鼓。

    王姮姬擦擦额角细汗,叫了水来清洗,疲惫无力,骨头散架,欲起身下榻。

    每月的这一次实吸耗干了她所有的元气,跟浩劫一样,咬牙才能熬完全程。

    郎灵寂比她稍微早些洗完了,静静盯着她洗。待她弄好了准备分榻而卧时,他一只手却沉然摁住了她的肩。

    “先别急。”

    还有第二次。

    忘记他们的约定了吗?

    依据累积的规则,今夜应该是两次。

    王姮姬脸色骤然惨白,下意识后退,身上微热的残温还未褪,越是痛苦,越是所有坏事都赶在一起。

    “不行……”

    她坐在榻沿无助地仰起首,肉眼可见地哆嗦,甚至要叉起手臂来抗拒。

    “你别逼我。”

    郎灵寂一寸一寸剐着她皙白的脖颈,像审视物品,“之前说好的。”

    她的意识慢了半拍,拒绝的意味很明显,“我会受不住死掉。”

    他凉柔地接了句,“你不会。”

    她被他的掌摁住了,心衣细细的带子挂在脖颈上。在此狭窄昏暖的卧房之内,五指山笼罩,根本逃不脱半分。

    王姮姬眼窝不情不愿地蓄着一滴清泪,只得如行尸走肉般重新躺了下来。她那副样子似断翅的蝴蝶,生无可恋。

    例行公事罢了,郎灵寂并无过多怜悯之心,眼色稍稍深了些许,便将她的膝折了,推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二次与第一次不同,处处充斥着沮丧,和令人抑郁无可忍受的狂躁。

    而且他有意毁掉她自以为清醒的头脑,换着花样儿,将她翻来覆去。

    王姮姬将痛苦加码加倍地又受了一遍,处于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状态中,呼吸都比方才重浊许多,随风飘荡着。

    她在催他快点,他却徐徐图之。

    “我有一个条件,”

    王姮姬即将再度溺毙之际,拼着最后丝缕气力道,“……你必须要答应我。”

    事到如今她不想再跟他谈什么契约,谈什么忠诚,只想借着床榻上的事提醒他,他该为王家效 劳。

    否则,她受这些苦是为了什么呢?

    郎灵寂不带温度,“同房不谈公事。”

    厌恶地擦去她眼角的泪,连瞥都不愿瞥她一眼。他很忌讳在榻上谈条件的,弄得跟皮肉交易一样。交易该在平时谈好,此时是履行的时间,不能临阵更改。

    王姮姬颤垂眼睫,剪水眸子顿时浮起浓重的倔强,开始反抗起来。

    她使出全力地脱离这令人崩溃的包围圈,以及这月光都照不进的床榻。

    几乎在一瞬间,郎灵寂敏觉细腻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澜,她带怒又带怨,看似深闺弱质,实则形柔而骨硬。

    “你做什么?”

    他掠了掠她的鬓发,二指钳起她如啄如玉的下颌骨,轻喘几分冷意,

    “……老实点。”

    她被压住两只腿不断地蹬着,漂浮着一些些怒气,“放开我,我不要了。”

    郎灵寂哂,很难理解她此时说出的蠢话,睥睨蝼蚁,“别说傻话。”

    她控诉道,“我很难受,真的。”

    他道,“再受会儿。”

    今日说好了两次,完不成她走不了。

    她沉沉强调,“放开我!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似下定决心鱼死网破,开始不管不顾地挣,试图从泥潭里脱出。那日说好的两次,却是不打算遵守了。

    郎灵寂当然不能容得。

    他眼里溅着冰冷而死寂的白,垂垂乜着她,一道清冷、锋利的视线,仿佛将人的灵魂慑取走,雾暗云深。

    轻轻掐住她脖颈。又毁约定。

    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种情况下他不用跟她过多废话,径直催动情蛊即可。情蛊强烈程度可由他来掌控,让她后悔此刻的毁约行为。

    “用我请你?”

    王姮姬与他对视的一瞬,仿佛看到了沉郁恶魔的眼睛,佛经里的波旬。

    他肤色是皎净的瓷白,其余头发、长眉、眼目皆是墨色一般的黑,此刻的寝衣也被夜色染成了黑,当真瘆人。

    重生以来,她一直隐隐害怕他,极力避免和他牵扯,可越是逃避越缠裹得紧,致使每月的同房变成了噩梦。

    “你……”

    “别废话。”

    郎灵寂冰凉无情地吻覆下来,舌尖上犹如藏了小剂量的毒,令人迷醉。

    王姮姬内心顿时被穿透,沉眠在体内的东西苏醒过来,开始本能地叫嚣。

    情蛊。

    有情蛊的作用,她知道自己很快会迷失自我,然后情不自禁沉堕房事中。

    可,最后的意识还在苦挣。

    “别,郎灵寂,”她失态,声音暗哑得似水雾,尖尖的指尖深掐住了他的手臂,崩溃地哭,“……你先别让那东西控制我,就听我说一句,就一句。”

    她甚少直接叫他的名字,每次叫都掺杂了几分撇去伪装的坦诚,惹人堪怜。

    无用废物的眼泪从她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沾淌在他的寝衣上,轻微的寒意仿佛冷水浸肌,蛰得人心头一点霜。

    这一滴泪,从前世流到今生。

    郎灵寂终是松了松。

    却是虚的,没真正放她出自己的桎梏圈,问,

    “什么话?”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你得把地皮留给我,那是我的。”

    说实话郎灵寂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此情景,她应该是又被欺负了,身为家主还老被欺负。

    帐中,他静谧而深邃地托起她流淌泪花的脸,“嗯,你的。”

    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什么地皮。

    什么地皮,她都能拥有。

    “但前提,今夜你得是我的。”

    他虽怜她,神志却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半分不退让,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夫妻之间更要界限分明,明算账。

    王姮姬瞳孔滞了滞。

    每月例行的履行契约时间,他不会谈公事,也不会向着她。

    当初杀文砚之时,他原本有机会杀她,留着一条性命到现在,就是为了让她做傀儡。傀儡谈何人权和条件呢?

    她终究只是他泄念的工具罢了。

    王姮姬的情蛊开始发作,放弃了抵抗,哽咽渐渐平息,周身紧绷的肌肉松弛,颊上几滴泪宛若清晨山茶花的露珠。

    郎灵寂的心如被钩子不轻不重地钩了下,眸中泼絮一般下了寒雪,与她十指相扣,将第二次继续进行到了最后。

    他的吻,糅合她的泪,滋味别样,又甜又痛。

    王姮姬的情蛊发作后就再没哭过了,只会僵然瞪眼扇着睫毛,无意识地从他身上汲取一丝丝活气。

    第二次叫水,已经是后半夜了。

    黎明的淡青若隐若现在天边,二人竟纠缠了将近整个夜晚。清晨的寒凉透过纸糊的窗户纸,丝丝缕缕透入室内。

    往常这时候王姮姬都疲倦得不行,倒头就睡,今日她难得有几分清醒。

    痛楚的烙印清晰地留在身体上,刺着她的神经,让她的灵魂扭曲。

    直到天色完全明亮,她才起身。

    枕畔,已经没人了。

    冯嬷嬷过来帮她穿衣裳,掩盖住昨夜斑斑点点的痕迹,免不得又是一阵哀怨,腹诽那下手无情的姑爷。

    王姮姬坐在菱花镜边,一边怔怔梳着头发,一边盯了会儿远方天空小黑点似的飞鸟,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昨夜最后时刻她终于说出了地皮的事,但他态度漠然,并未动容。

    倘若象征祖宗旧泽的宅子被卖了,她这任家主无论如何也对不起祖宗。

    地皮,地皮……

    她心事重重,去书房看了几封公文,便头痛得厉害,回转闺房。

    不意间,却见郎灵寂正在。

    他坐在窗边,明润的日影半浸在曒玉色的儒袖上,朦胧了光与暗的界限。

    他刻意在此等她。

    态度和昨晚完全不一样,仿佛刚知道了什么。

    难道他之前并不知道许太妃买地的事?

    王姮姬与之对视,他微侧着头,眼底撒着一点亮色浮光,宛若秋日生灵凋零时高高的青冥天色,没有常人的温情。

    诚如,下了榻彼此就是陌生人。

    还没反应,郎灵寂已轻振衣襞,朝她走来。

    王姮姬双脚钉在原地,屏住呼吸,拳头下意识紧攥,脑海中已将近来做过的亏心事闪了一遍,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手却不经意被拿了起来。

    他放在唇边,吻了下,全是礼节性的,冷调宛若一杯冰冰的淡色青酒。

    这一吻不是情慾层面的,更类似于表达臣服与忠诚的含义。

    吻,正好落在她的家主戒指上。

    “对不起九小姐,”

    他言简意赅说,“……我的失职。”

    “接下来,会处理好那件事。”

    撂下这句,他便振袖走了。

    王姮姬彻底蒙了,戒指被他吻过的地方犹自潮潮的,好似一种承诺。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指什么,但隐隐约约感觉,他要插手地皮的事了。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似乎跟他们的约定有关,他对履行对琅琊王氏的庇护之责,以琅琊王氏的利益优先。

    僻静的小园内,停泊在寒枝的风飒飒地吹,脆弱的纸窗只要漏出一处微薄,就会抵挡不住寒风,吹颤室内的暖气。

    ……

    三日后,许太妃的亲兄长,也就是许氏如今的当家人许大人,日夜兼程赶到了建康城,直奔琅琊王氏。

    见到了许太妃后,他二话不说,铁青着脸径直赏了许太妃一记耳光。

    许太妃猝不及防,狼狈侧过头,被打得耳朵嗡嗡响,错愕而震撼。

    她今年四十有余,在许家也算个长辈,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羞辱得有些呆滞,一时间连愤怒都忘记了。

    许久,才圆瞪着眼睛,泪水汩汩而出,“兄长,暌别不见,您疯了……?”

    许大人戟指大骂:“你干的好事!让老夫不远千里从琅琊郡赶过来,清理门户!我许家没有你这样拎不清的妇人!”

    许太妃如堕五里雾中,既怒且耻,含泪道:“兄长风尘仆仆从北方过来,见面不问好,反而如此羞辱小妹!要闹回家去闹,别在琅琊王氏丢人。”

    许大人怒意更盛,瓮声瓮气道:“你也知道这是琅琊王氏?老夫都替你丢人。老夫本升迁有望,这次来建康城领陛下封赏,结果下朝时被中书监单独扣下,问老夫缺坟地了可以说,别抢人家琅琊王氏的地,人家家主是位姑娘家,既主内又主外,独自一人支撑着不容易!”

    “老夫真是面红耳赤啊,何曾受过那样的指点?中书监已坦言琅琊王氏因许太妃不堪其扰,他作为你名义上的继子不宜指责,但琅琊王氏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

    “你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敢去抢琅琊王氏的地皮,不掂量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重?老夫见到王家人尚且恭恭敬敬的,你寄居琅琊王氏,反倒冒犯起人家家主来了。你怎么不直接买乌衣巷的房子?……你不要脸,老夫却还要脸。”

    “老夫本来有望调来都城,因为这次的事干干净净地走人,你满意了!”

    许太妃被说得魂飞魄散,完全懵掉了,因为一块地皮惊动了兄长。她也想过郎灵寂会插手此事,没想到做得这么绝。

    “他……他当真如此跟你说的,如此……悖逆不孝?我且撞死在琅琊王氏,看他们夫妻俩怎么收场。”

    说着还真要撞墙。

    许大人暴跳如雷,将她推开。

    “起来!琅琊王氏的要求是要死到外面死,别污了人家的宅院。你怎么这般糊涂,郎灵寂他是先王正妻之子,与你这继室无半分血缘关系,料理起来有什么可手软的!琅琊王氏何等门户,不容你随意撒野,还想要人家的地皮,做梦去吧。”

    “你名义上是琅琊王的继母,实际上是八竿子搭不着打秋风的亲戚,人家从来没拿正眼瞧咱们许家!你还去抢人家的地皮,更显得我们小门小户寒酸没见过世面。”

    许太妃怔怔道,“郎……他,他怎么能这样,他……真是不孝。朝廷还有陛下,咱们告到陛下面前去。”

    许大人被气糊涂了,直言不讳道:”陛下?陛下那就是个盖印的戳,什么事不听琅琊王氏的?况且此时我许家被人揪住了小辫子,本就理亏。即便你病情再濒危,怎么敢抢琅琊王氏的地?速速去谢罪,否则叫那性子火爆的王戢知道,吃不了兜着走。”

    许太妃更委屈了,“我看那王姮姬不受宠,连新婚之夜都独守空房,才……”

    许大人简直要被气死,谁说王姮姬不受宠,整个琅琊王氏都把她捧在手心上。谁说郎灵寂与她关系淡漠了?她以女子之身能当家主都是郎灵寂暗中一手扶持的。

    “无知仆妇,说嘴什么。”

    如今的朝廷,如日中天的琅琊王氏叫谁走,谁就走,哪怕是再大的官。

    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想让它闹大,它自然就能毁灭性地闹大。

    郎灵寂前几日才升迁中书监之位,中书监向着琅琊王氏,满朝皆知。

    琅琊王氏,才是中书监的第一顺位。

    同样,王姮姬才是郎灵寂的第一顺位。

    无论真假的,人家是夫妻。

    “你这寒酸小门小户的继母,人家前途正好,能偏向着你?”

    许太妃怔怔瘫坐在地上,万念俱灰。她以为凭借婆母的身份多少能拼一拼,起码郎灵寂顾忌着世俗孝道,会将利益和王姮姬五五分,至少能捞得好处。

    谁料,郎灵寂眼里只有契约。

    只按白纸黑字办事,分外不讲人情味,比清廉还清廉。

    执行契约,墨守成规。

    ——罔顾她这继母的死活。

    他并非娶了媳妇忘了娘,而是自始至终心里既没媳妇也没娘,无论看似胜利的王姮姬,还是大获全败的她,都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搓扁揉圆的棋子,可以随时牺牲掉。

    如果眼下情形换一换,许氏站在琅琊王氏那个位置,他也会倾斜向许氏的。

    他傲慢出尘得,根本没任何人放在眼里,在意的不过是哪一方更具利益罢了。

    第054章 谢礼

    经过卖地之事, 许太妃彻底看清了郎灵寂。

    她这个继子本质上软弱任欺,趋炎附势,娶妇忘母, 他畏惧琅琊王氏的滔天权贵, 宁愿当赘婿,事事向着王氏说话,已经被建康的大染缸染黑了。

    王谢门高非偶, 坊间早有流传,许太妃真是好生后悔与琅琊王氏结亲。

    印象中, 郎灵寂有两次拒绝她这母亲。一次是王姮姬罚昭容下跪, 他袖手旁观, 理由说“这是契约”;另一次是王姮姬为富不仁拒绝卖地,他助纣为虐,甚至反过来断送了许家,理由仍“这是契约”。

    契约契约, 他只认契约。

    许大人发够了脾气,心里仍堵得慌, 坐下来道:“你收拾完残局便回琅琊郡去吧, 建康城已没许氏一席之地了。”

    许太妃泪水涔涔,“我白白养育了他这么多年,事事为他谋划打算,他合该奉养于我!凭什么要离开建康。”

    许大人怒气又起, “你不走, 你觉得郎灵寂会牺牲掉王姮姬吗?那女子他经营了那么久, 现在就是手中一颗王牌棋子, 内可控制琅琊王氏,外可借她的名义举兵向阙, 好不容易将钝刀凭心意打磨出了锋芒,怎可能随便放手?无知妇人,不懂朝政!”

    许太妃一噎,无言以对,她确实半分不懂朝政的勾心斗角。

    “他就是被王家女子勾走了魂儿,若纳了昭容为妾,清醒清醒,定然……”

    许大人打断道:“你不说这还好,一说老夫更羞得五体投地!你竟然糊涂到自毁名节,弄个瘦马在正经人家的庭院中招摇,老夫见了都想将你们轰出去!”

    许太妃委屈,“什么瘦马不瘦马的,兄长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昭容是咱们的侄女,小时候被拐子拐了才沦落风尘,甚是可怜,她父母临死前将她托付给我,我得对她负责才行。”

    许大人不为所动,严肃道:“我警告你,若回转许氏,绝不能带着那瘦马玷污门户!否则我许家与你断绝关系。”

    许太妃暗自伤心,见兄长态度强硬,只得暂时略过此节不谈,

    “那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有希望吗?”

    若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了,诸事肯定会好起来的。

    “有个屁希望。”许大人道,“那女子看似荣华富贵,实则今生被拴死了。你不用记恨她,替她默哀吧。”

    殊不知荣华富贵是万重枷锁。

    王姮姬,皇帝……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过是森森白骨,行尸走肉,散发着骸朽的味道,四肢穿着无形的傀儡线,受人支使。

    他们看似活着,实则早就死了。无形的手将喉舌扼住,命门被锁,即便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哪里离开得了。

    许太妃永远不懂荣华富贵如何是束缚了,如果是她,她愿意要这束缚。

    混迹官场多年的许大人叹息了声,权力漩涡如危险的游戏,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满盘皆输,莫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建康花花世界迷人眼,何苦留恋!”

    为了许氏的前程,许太妃这个婆母最终向王姮姬低头,登门道歉。

    许大人亦随行在侧,携带礼物,好言好语地给琅琊王氏新任女家主赔礼。

    世人崇尚孝道,《孔雀东南飞》戏里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婆母逼得双双殉情,似许太妃这般低声下气求儿媳原谅的,实为太阳底下惊天动地的头一遭。

    无论多么倒反天罡的事,放到琅琊王氏都是合理的。王家足够强大,有一套自我运行的法则,旁人必须遵守。

    王姮姬容不下许家姨侄俩,准备叫人在建康城外的远郊踅摸着房子,远远地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凭许家的门户想在乌衣巷购置房屋,实属痴心妄想。

    至此,卖地之事告一段落。

    远在江州军营中王戢听闻了此事,写信关怀九妹,一并向郎灵寂道谢。

    王戢在信中说,九妹和雪堂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关系不能老紧绷着。这次郎灵寂撇弃继母,倒戈向王家,九妹于情于理都该表示感激,否则伤了人家的心,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戢比较直接,带有说教意味。

    事实上王戢做事不会弯弯绕,心里有什么,就直接对九妹说什么。

    若在无忧无虑的闺中,王姮姬定然会恼羞成怒地撕掉王戢的信,嗔他胳膊肘往外拐,净说些大道理。

    然她在短短半年内先经历了丧父之痛,送走至爱,又登临家主之位,内心饱经风霜逐渐变得成熟。对于王戢训诫化的来信,也能理智分析利弊了。

    冯嬷嬷道:“二公子说得是,姑爷虽平日寡情些,内心到底向着小姐的。婆媳之间的矛盾自古有之,儿子多半向着母亲,而姑爷收拾起许家来却干净利落,半分没手软,全全为咱琅琊王氏考虑。”

    桃枝道:“多亏了姑爷给您上的药,小姐您脸上的浮肿全好了。”

    桃干也道:“奴婢那日去送茶点,无意中听见那黑心肠的许媪夸赞那瘦马美貌,劝姑爷纳妾,姑爷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要将那瘦马嫁出去,真是出气!”

    王姮姬支颐扫着信笺的内容,无半点兴致,这是一项公事,按理得做。

    前世她送过他许多东西,什么香囊玉佩无不蕴含巧思,今生却丧失了心气。

    冯嬷嬷认为:“礼轻情意重,无论贵贱,只要是小姐进亲自动手做的,便承载着心意,暖姑爷的心。”

    可惜她们小姐喝了情蛊,身子坏了,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剪刀、彩纸、棉线球、长燃灯芯都摆在了桌上,桃枝桃干等人辅助,王姮姬制作一个象征吉祥福气的灯笼。

    如今大雪漫天,夜路不好走,灯笼正好映亮雪夜漆黑之路,带来光明。

    虽然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却最实用,随手携带的物件更能增进感情。

    “姑爷上下朝天还黑,正好拿着。”

    主仆几人忙里忙外地做着灯笼,通体透明的玉石玛瑙将被贴在灯笼外,给这一件油纸糊的物件增添贵气。

    王姮姬一开始兴致颓颓不情不愿,后被冯嬷嬷带得渐入佳境,忘记了做灯笼的目的,纯纯和桃枝桃干几个沉浸在动手做精细物件的单纯快乐中。

    桃枝她们几个年轻小姑娘嘻嘻哈哈,王姮姬唇间也不由得荡漾着几分笑,来回调整灯笼的骨架,试探灯笼的防火性。

    “小姐再写几句祈福的话吧。”

    冯嬷嬷提议,毕竟这是谢礼,嘴甜点没什么的,姑爷见了肯定动容。

    夫妻俩感情一好,小姐不用受罪,家族也兴旺,日子便红火起来了。

    王姮姬书法极好。

    她作为名门培养出来的贵女,骑射,书法,琴技,都是一等一的。

    正是王氏善书法,谢氏善诗词。

    她得到过先祖王廙、王羲之等人遗作真迹的熏陶,字既有形又有骨。

    她写了个“宜室宜家”四字。

    ——原封不动从当初婚契词里抄的,字虽写得好,很难说不透着敷衍。

    冯嬷嬷皱眉,待要催她多写两句漂亮话,王姮姬却扔了笔不肯了。

    她做灯笼的兴致渐渐熄灭,郁郁寡欢,意识到灯笼即将送给谁。

    墨迹敷衍地挂在灯笼上,只好这样。

    缺了两句小姐的祝福词,灯笼整体还算美轮美奂的,像一颗硕大的星星从遥远的银河降落在地面。

    礼物送到了书房。

    书房依旧灯火煴煴着。

    郎灵寂伏案正对着满桌公文,收到这只灯笼时,微微有些惊讶。

    冯嬷嬷殷勤:“小姐感激您的恩德,特意为您做的礼物,弄了一整天呢。”

    郎灵寂摊开挂在上面的纸条,隽秀的几个隶字跃然,写着宜室宜家。

    “谢谢。”

    冯嬷嬷道:“小姐知道您心里向着她,怕您上下朝黑着,小小的灯笼,给您照点亮,却笨口拙舌地不会写祝福的话。”

    郎灵寂颔首,“有心。”

    冯嬷嬷观察了几眼姑爷的神色,心满意足地退下了,临走又喋喋不休地转达了几句小姐的关怀之语。

    书房内,郎灵寂摇曳着那灯笼的流速,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留恋半晌,随即冰凉地丢进炭火盆里烧了。

    真无聊。

    她有病吧,做这种废物玩意。

    灯笼,他还缺灯笼么。

    炭火很快将纸灯笼吞噬殆尽,留下焦糊的边缘,残损地在火影中挣扎。

    郎灵寂瞥见桌案几枚下午许昭容绣来的香囊,顺便丢里烧了。

    物件就是物件,无论谁做,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意义的,别无两样。

    他始终对事不对人,襄助的是琅琊王氏,是主母的身份,却不是王姮姬这个人。

    合作关系而已,别太上头,别因为这点互助就滋生感情了。

    他黑色的眸中倒影着孤寂的火光,跳跃狰动,只似深深的渊。

    ……

    暖棚里,几颗甘棠小树发了芽。

    时处隆冬,寒冬如冥地,松雪飘寒。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梅雪都清绝。

    许太妃本来病着,被地皮的这件事打击得不轻,缩在屋子里躺着,奄奄吊着气,再也没法出来碍眼了。

    这件事就这样被解决了,没费什么力气,悄无声息的,仿佛本该这样。

    王姮姬乘马车往当年获得吕虔之佩刀的宅邸看了看,那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宅邸,寂静寥落,阴森森的毫无生气。

    先祖得赠予佩刀时,曾预言这把刀只有三公才能佩戴,否则反累其害。如今的王氏已远远不是琅琊郡孝友村的小宅院的,门第之高,天下人望尘莫及。

    时殊月异,早已不复当初。

    就像她们琅琊王氏起源地孝友村连同王右军的洗墨池,更多的变成了一种缅怀的遗迹,没有实际价值了。

    无论多么坚固的东西,终将被时光抹平化为虚无。她和许太妃抢来抢去的,只是一片荒瘠僻静之地。

    但能保住这处宅子,很好。

    天日明净,都无纤翳,乳白色的雪幕覆盖了漫山遍野,露冷风高。

    远方的远方朦胧的太阳,像个符号,融化不了冬日的冰雪,传递不了暖。

    王姮姬在王家别院中转了一圈,索然无获。这里常年无人居住,稍微动弹就尘灰漫天,檐角轻微的蛛网让人有种时光冻结的错觉,古旧而苍凉。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在屋檐下。

    郎灵寂撑着伞,静谧在她身侧。

    他藐视着那些冰雪,也藐视着她,神色似灰烬和霜,像杳然于世之人。

    “满意了?”

    王姮姬没回答,只一个气音,

    “嗯。”

    “以后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

    拐弯抹角地在床榻上哭,既丢人又没必要,引得彼此双方的误会。

    “猜来猜去的,彼此都累。”

    她道,“跟你说,你就会答应?”

    郎灵寂道:“能力范围的合理要求。”

    王姮姬鄙夷,泛泛空谈,言不由衷,宛若望梅止渴,用些好听话迷惑人。

    “我以为你会向着许太妃,她毕竟是你的继母,又有你的红颜知己在侧。”

    他眸中反射着细碎雪光,“我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王姮姬懒得追究,深深晓得他们只是僵硬的合作关系,为了共同的利益才聚在一起,不涉及过多的情感牵扯。

    一根绳上的蚂蚱,同样溺水,同样在窘境中挣扎,一只蚂蚱能对蚂蚱生出什么感情,奔命还来不及。

    今生他没和许昭容配成双,是时机未到,缘分未到,但这两个狗男女注定要滚到一张榻上去的,和前世一样。

    昨晚那只灯笼,实多此一举了。

    “你肯帮着我家就好。”

    她语气微沉。

    郎灵寂,“我当然帮你,帮王氏。”

    淮水尽,王氏绝。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日里,王氏都会是华夏首望,承载豪门的荣光。

    人的生命尽头都会下一场雪,坟丘有一棵锤垂头丧气的梅花树,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一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但在此之前,他们会纠缠在一起,呼吸相连,命运相关,用白纸黑字的契约绑定,度过反复无常的人间四季。

    王姮姬倚在他的颈窝之间,观赏着簌簌落下的大雪,烟灰色蒙蒙的天空。

    没有必要感激,这是她用身体和契约换来的庇护,照单收下便是。

    她用一纸契约拴住了他的政治前途,让他今生今世只能为琅琊王氏做事。

    他同样在她身上种下了情蛊,用爱的规训,温柔,暴力,使她屈服顺从。

    他们互为彼此的奴隶。

    明明一放手彼此都能获得自由,偏偏为了人世间的浮云名利相互折磨着。

    冬雪茫茫。

    一年过去了。

    只是不知在夏日死去的文砚之,如今坟头也白皑皑的吗?

    第055章 提早

    因为一场闹剧, 许太妃失了婆母的体面,即将回老家北方去。

    许昭容那边也没动静。

    往常她们都会歇斯底里地闹,如今却没动静, 静得有几分异常。

    王姮姬查探之下, 才知许太妃的风寒一直没好,许昭容侍奉在侧也染了病。许昭容病情还比许太妃严重些,咳嗽不止, 额头烧得烫手。

    王姮姬命大夫过去治疗,务必留着口气, 当然也不用留太多的气, 留一口, 别死在琅琊王氏就行。

    救人归救人,她将这二人逐出王家的计划照常执行。

    王氏大夫有妙手回春的本领,几日,这二人病情便有所好转。

    许太妃率先恢复气力, 许昭容也痊可了,但仍病歪歪赖在榻上, 弱如西子胜三分, 蓄意装可怜。

    不用说,等着郎灵寂怜惜呢。

    王姮姬冷瞥着,琢磨着如何将这对狗男女凑到一起,打包逐出琅琊王氏。

    许昭容这次风寒, 郎灵寂不知暗地里送了多少药, 探望了多少次。

    午后, 郎灵寂传来小信。

    小信是从中书监发出的, 信笺用的是中枢官方的纸,写的却是些荒谬的话。

    ——他问她是否将下一次的同房提前。

    因为他行将前往江州, 襄助王戢与流民帅最后的对决,战况复杂,牺牲频发,恐怕次月十五赶不回来。

    考虑到契约和规则,如果进行累积,到时她又推三阻四说承受不了。

    那么日期相对提前,对彼此都好。

    王姮姬烦躁阖上信笺,“就不能取消吗?”

    送信的内侍俛首。

    他们没权看信笺的内容。

    王姮姬将信笺掐皱,真有他的,明目张胆用中枢的官纸写这些歪念。

    她不答应。短短几日前她刚承受了两次的痛楚,此刻双腿犹在轻颤。

    “免谈。”

    咬牙从齿缝之间溢出。

    内侍转身恭敬告辞,原封不动将这二字回禀。王姮姬杏眸恹恹耷拉着,思忖片刻,叫道“站住。”

    内侍停住,“主母还有何吩咐?”

    “蠢材,休要这么回禀。”

    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吸了口气,“……他还说什么?”

    内侍犹豫了下,将第二封信笺双手奉上。中书监大人言先送第一封信笺,若主母态度可谈,再送上二信。

    王姮姬拆开看了看追加的内容,支颐片刻妥协道,“嗯,这才可以。”

    内侍告退。

    王姮姬独自折着那两封小信,郎灵寂最近来得频繁,令她有点吃不消。

    前世半年都没有一次的事,近来他却守着日期,每月可丁可卯地过来。

    幸亏她喝了情蛊身子毁了,否则意外怀有身孕,更加会苦恼。

    晚间席地对坐饮茶。

    郎灵寂不疾不徐持着一莲瓣盏,放于唇下吹凉,茶水中百茎素兰于雪涛并泻,清节之士不染官场俗气。

    王姮姬亦饮着茶,味淡得很。

    “怎么想起做灯笼?”

    他忽然问。

    王姮姬一怔,才想起昨晚的事,道,“桃枝她们随便做着玩的。”

    他啜了口茶,哂道:“不,你做的,你的技艺一向这么差。”

    王姮姬沉了沉嘴角。

    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确实没跟他的许昭容一样体验过人间疾苦。

    她君子六艺皆样样精通,唯独手工差了些。前世她给他做的那些小东西歪歪扭扭的,跟许昭容的绣活儿没法比。

    “小玩意没什么用,我和桃枝她们闲着,正巧有一些彩油纸和藤条。”

    郎灵寂颔首,“确实没什么用。”

    王姮姬默默瞪他一眼。

    他笑了,指骨微屈叩过扶手,一片柔和浅淡的神色,心情并不算太差。

    今日不是十五,两人却坐在一起,怪怪的。成婚半年以来,他们在非十五的日子一般是不见面的,今日打破了惯例。

    王姮姬忍不住问,“你信笺上说的话是真的?”

    郎灵寂淡淡,“哪句。”

    信笺上说下个月的同房提前到今日,但毕竟过于频繁了,作为补偿下下个月的同房将被取消,算是额外福报。

    王姮姬看了追加条件才同意,毕竟熬过了今天,她将获得两个半月的清净时日。

    具体来说,今日是十二月十九,距离十五那夜的花开二度才过去了四天。

    但他们今夜就再次同房,透支一月十五的,二月十五作为补偿被取消。今夜拜拜后,下次见面便是来年开春的三月十五了。

    “你要说话算话。”

    郎灵寂漫唔了声,两个半月不见确实太久了。可今日他想要她,白天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在思念她。他以前觉得那事可有可无,现在有些食髓知味。

    他虽然对她的人不怎么感兴趣,无可否认的有点喜欢她的身子,许是因为情蛊的作用吧。

    “姮姮,”郎灵寂语气幽 远又陌生,“你这般斤斤计较。”

    王姮姬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不是契约精神么,斤斤计较是几个意思。

    而且今日透支下月的同房,下下月同房取消,都是他主动提出的条件。

    “怎么是我斤斤计较了?”

    郎灵寂垂首闲闲睨着茶盏上的冰裂纹,“若非如此你不会答应。”

    今日仅仅同房一次,然后他前往江州战场,下月十五他流落在外,熬到下下个月十五,她还不与他见面。

    夫妻之间真的应该计较这么多吗?

    寻常夫妻似乎不这样。

    王姮姬拂拂手,严谨地说,“说好几次就是几次,不能撼动的规矩。琅琊王殿下若觉得不划算,今夜可以离开。”

    郎灵寂罕见地没提契约精神,几分复杂的情绪,道:“你前世……”

    话说半截被他隐掉了,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似有未尽之意,“罢了。”

    王姮姬不知他又发哪门子神经。

    她望了望外面浓重的夜色,时候不早了,想早点结束那事。

    便开始吧。

    郎灵寂心照不宣,如愿得到了自己追加的次数,走过去,扼住她的手腕。

    王姮姬与他来到榻上,宽衣解带躺下。郎灵寂俯身下来拢了拢她后颈,眼色复杂,掌心轻微的烫意。

    他心里或许滋生了细微陌生的感情,但恰如火星在凛冽肆虐的寒风中,暖意根本微不足道,情绪逐渐冰冷起来。

    跌入一片昏沉的暗梦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姮姬隐约感觉郎灵寂今日很温柔,悄无声息间引导她的意识慢慢放弃抵抗,不似往日那般粗暴利索地要她。

    王姮姬双手被他扣住,侧着脑袋闭着眼睛,等待这一过程的结束。双唇却

    不经意被他静谧地吻了吻,汹涌又克制,以往同房时他鲜少吻她的。

    王姮姬微微诧异睁开眼睛,郎灵寂轻剐着她春山似的眉眼,道:“一会儿给你用用情蛊。”

    这事有她的回应才更有意义。

    王姮姬板着脸,明明用不用情蛊的主动权在他手中还多此废话。

    她说不用他就会依言行事么?他想用,一个眼神就能催动她体内的情蛊。

    郎灵寂的嗓音轻轻低淌低淌,“要不你总跟死人一样躺着……”

    王姮姬斟酌片刻,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别了,我自己会。”

    他半信半疑,默许她试一试,长眸清灿,如扇子一般阖上了。

    王姮姬顿了顿,抿了抿唇,掐着手心,极缓慢地靠近,试着吻他的颊。

    郎灵寂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冷清地掀开眼皮,对她有藐然的审视。

    王姮姬解释道:“想起你有洁癖,算了吧。”

    他看透了,讽道:“借口。”

    王姮姬道:“我试过,你不让。”

    单纯天真的话照直说出来,恍若刹那间让人回到了前世。那时候她每每盼着与他同房,被拒绝了无数次亲吻。

    郎灵寂沉沉冷笑,“果然是借口。”

    王姮姬默然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再言语。

    他屈肘打量,长久的水磨工夫,“你推推拖拖的,明明就是不愿。”

    既不愿,为何给他送灯笼呢。

    那种无聊的废物东西代表的意义,不就是她想请他来么,她前世老这样的。

    王姮姬当然不愿,懒得跟他拉扯这些,道:“罢了,你还是给我用情蛊吧。”

    郎灵寂轻皱长眉。

    正要掐住她的细腰,听闻外面有人下人紧急的叩门声,“主母,姑爷!”

    “许娘子那边不好了,病势危重,十分紧急,众医束手无策,太妃娘娘急得晕过去了两次,求姑爷速速去瞧瞧吧。”

    这明晃晃的截胡之语,是许昭容过来争宠了。王姮姬猝然起身,张口欲呼,却被郎灵寂先一步沉沉摁下了肩。

    王姮姬牢牢陷在床榻之间,喘着粗气,目光炯炯瞪着郎灵寂。后者玄远冷峻,保持着惯有的清醒和笃定——

    竟是无动于衷。

    她被他压住,喉咙失声,无法对外面的人发号施令。

    郎灵寂对外面的人就一个字,

    “滚。”

    刻薄的冷漠,凉得人骨子发寒。

    叨扰的下人一再强调许昭容病情“危急”,立即被拖下去了。

    他转而捻着她的一缕发,将风暴掐灭在未发之前,眸溅寒水,“用情蛊?”

    王姮姬才反应过来刚才的话头,怒目,“许昭容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有心情想这些事情?她若死了,你……”

    “你我之间没那么熟吧,”郎灵寂一闪而逝的讽,“别管太宽了。”

    毕竟今夜他是用将近两个半月换来的。

    王姮姬颤垂鸦睫,后脑勺陷在榻上,微微梗着头,刹那间她身体内涌起异样,情蛊已在不知不觉中催动了。

    他再次吻覆下来。

    她只得被迫再次投入进去,在情蛊的作用下忘却杂念,忘却自我,翻滚在迷蒙的黑暗中,失去思考的意识。

    ……

    翌日,昨夜传信的下人被杖责。

    主母的卧房岂是随随便便的人轻易能叨扰的,惊扰主母打死都不冤枉。

    而且,夜半从主母房间请人是冒犯主母尊严,昨夜本是主母和郎君同房。

    许太妃和许昭容既病着,治就是了,主母又不会医术。天底下都是贱侍奉于尊,没有让尊反过来迁就贱的道理。

    那下人的惨呼回荡在庭院中,其他仆役听了,面如土色心有余悸。

    “你非要弄成这样吗,”

    王姮姬站在屋檐下,麻木地看着,“虚张声势,弄得我像个恶人。”

    郎灵寂抱臂漫不经意,视线将所有人笼罩,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

    “那你想怎么样。”

    昨夜人已经舞到他们面前了,这事不可能轻易揭过。

    庭中杂草长高了,当除必除。

    她道:“那人昨夜就传个信,也没做错什么,许昭容确实患了病。”

    他说,“无用的仁慈最好收一收。”

    根据新制定的家规,纵主背主的仆婢应该直接杖毙的。

    王姮姬,“你是家主我是家主?”

    郎灵寂轻轻阖目。

    王姮姬继续说,“他只是个传信的下人,按上面吩咐办事。你若真想根治痼疾,莫如直接将许氏那两人赶出去。”

    他神态自若,问:“什么方式。”

    王姮姬道,“随便你。”

    “那你让她们犯个错,”郎灵寂深刻温柔地在她耳畔,仿佛一场隐秘的合谋,“……我来赶人。”

    王姮姬垂着眼帘,“哪种错。”

    他道:“致命的。否则怎么赶人。”

    当世孝道为先,若下手就得下死手,否则苍蝇闹闹哄哄何时清净。

    王姮姬反问,“我让她们犯错,她们就会犯?又不是傻子。”

    郎灵寂,“我会帮你。”

    她在明,他在暗。

    她唱白脸,他唱红脸。

    她扮作强势主母,他扮作软弱赘婿,她下吩咐,他照直执行。

    除掉许家两个无权无势的妇人而已。

    王姮姬抿抿唇,这四字令人很踏实,踏实的意思指事业上的踏实,而不是爱情上的踏实。

    事业上他说帮谁,那人会无一例外地取得胜利,从前二哥、琅琊王氏皆是如此。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他站在同战线上,面授机宜,真正意义上的合作。

    如果他们不是夫妻,郎灵寂单纯当琅琊王氏的参谋军师倒还可以。

    但她不想太依赖他,保持着神志的清眀:“这么笃定,若我要你昭容姑娘的命呢?”

    郎灵寂眼色飘凉,“要。”

    王姮姬眯了眯眼,觉得他有些陌生,似跟前世印象中那个人全然不同。

    他竟然对许昭容这般无情。

    本以为许昭容是他的软肋,谁料他对谁都傲慢,视谁的命都如同草芥。

    “好。需要几天时间。”

    郎灵寂请她自便,“别拖太久。”

    当下他确实也有另一件事要做。

    许昭容和许太妃的病得治,毕竟人家病情很“危急”,王家家规再怎么森严,也不能缺了这点基本关怀。

    郎灵寂唤来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冯嬷嬷还在看着那犯错的仆役挨打,那瘦马昨日欺负到主母头上来了,要把姑爷从主母手中截走,幸好姑爷关键时刻清醒。

    关乎琅琊王氏声誉的事,姑爷总能维持得很好,保证主母的体面。毕竟主母真的被截胡,别人还不知怎么议论。

    王姮姬懒得再看这鬼哭狼嚎的场面,转身回去。

    另一头,许太妃和许昭容就没那么好过了。

    许太妃心里窝着火,之前地皮的事他偏向王姮姬就算了,昭容病得这样,他居然也置若罔闻,窝在王姮姬那屋?

    没有郎灵寂这样凉薄的人。

    许太妃将要离开建康,临走前想给昭容落个好归宿。即便拼着得罪王姮姬,昭容得去琅琊王氏为妾。

    否则昭容孤零零一人,完全是个没有生存能力的弱女子该怎么活?

    还没等许太妃有进一步动作,清晨,一群凶神恶煞的仆人便忽然气势汹汹地闯进,不由分说,要抬走许昭容。

    许太妃吓得手脚直颤,慌忙上前阻拦。

    那些人五大三粗的壮汉瓮声瓮气说,“奉家主之命抬走病人。”

    “生了重病的奴婢该送到安济院,不能渡了给贵人们,这是琅琊王氏的规矩。”

    “您侄女的病情不是很‘危急’吗?”

    越危急越得送走。

    昨夜到主母房间里叨扰,这不,主母赐下恩赏了。

    汉子铁面无情,三下两下将许昭容从榻上请了下来,无论许昭容穿没穿衣衫。

    许昭容猝不及防被拉扯在地,吓得手脚不听使唤,泪珠大颗大颗掉落,真的害怕了。

    患病之人要被拉去安济院,和得了天花绝症的病人丢在一起,好听点是集中治疗,实际上互相传染唯有等死。

    许太妃有些后悔将许昭容的病情渲染得那么重,以身护在许昭容面前,“住手!郎灵寂呢?他袖手旁观吗?叫他过来见我!我是你们姑爷的继母,凭什么主母一句话要了侄女的命?”

    那些人道:“主母吩咐时姑爷正在呢。”

    许太妃怔了,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056章 秘辛

    许太妃找上了郎灵寂。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之前郎灵寂屡屡偏心王家的行为已让人忍无可忍,这次许太妃抱着必死决心,血溅王家也要讨回公道。

    “表妹的病不是很危重么, ”

    郎灵寂清淡的嗓音入耳, “……所以给她找了个好去处。”

    安济院救死扶伤。

    许太妃双目猩红,含泪控诉,“安济院那种地方和乱葬岗差不多, 多少得了重病恶病的人都被关在那里,你们夫妻俩如此狠心, 杀人不偿命的。”

    郎灵寂无动于衷, 眼皮懒得抬, “王家规矩向来如此。”

    泱泱天下谁又能忤逆琅琊王氏。

    许太妃擦着眼泪,“老妇我也病着,莫如将我送去安济院算了,陪着昭容, 好叫世人看看王家的嘴脸!”

    郎灵寂道:“可以但没必要。”

    刚才也说了,那里和乱葬岗差不多。

    许太妃见他硬的不吃, 尝试着软语下来, “上次地皮的事母亲确实让你为难了,是我不对,我可以走。但昭容是无辜的,她一心一意依恋你, 你要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去处啊。”

    “我们的要求不多, 只要一个妾室的位置, 绝不会威胁到她王姮姬半分的。做人不能那么绝情连亲戚都断了。”

    许太妃掏心掏肺说出这番话, 放下脸面,真心替许昭容求一前程。

    郎灵寂仍无知无感, 温声道:“表妹即将要送安济院,儿怎么纳。”

    若在平时给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自然能做到,可现在许昭容病情危重,必须先送到安济院集中诊治。

    许太妃的心沉沉坠下去,他终究还是不答应,用些子虚乌有的借口敲打她们。

    总算见识到了琅琊王氏贵女的厉害,驭夫真有一手的,连魂儿都慑走了。

    此刻许昭容还在那几个仆役手中,她水米两日不曾沾牙,被送出去恐怕一命呜呼。

    许太妃脸色憋得通红,被逼走投无路只好承认,“昭容的病其实快好了,留在王家不会渡病气给主母的。”

    郎灵寂反问,“哦?那母亲夜半派人说病势危重是蓄意欺骗了?”

    许太妃没了章程,语无伦次解释:“不不,前几天确实……病势危重,夜里发着高烧,刚刚好转而已!”

    郎灵寂暗呵。

    既将此事澄清,他道:“原来是一场误会。”

    表妹既没病可以暂时留下,不过只能停留几天。因为她属于流民,官府正式户籍上查无此人,路引限定的时间快到了。

    许太妃暗恨,牙根痒痒,郎灵寂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毫不犹豫地向着琅琊王氏,无论之前的罚跪、上山、买地,都坚定不移地为王氏排忧解难,兄长那么大一个官说撸就撸。

    任何时候,王姮姬永远是第一顺位。

    “母亲过几日就回琅琊郡去,再不碍你们夫妻俩的眼。但昭容不能走,你答应过为她落定户籍还没忘记吧?”

    郎灵寂慢条斯理,“自然没忘,但表妹一直没选好人。”

    许太妃一愣,“什么意思?”

    户籍不能随随便便就落定,得是许昭容与建康城中的哪一户产生关系,比如被哪一户收为义女,婚嫁之类的。

    “儿只能按章程办事。”

    许昭容如今无枝可依,无法落定户籍。便是再大的高官也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否则御史台的人会口诛笔伐。

    许昭容自己迟迟不选夫婿,偏要赖在琅琊王氏,他有什么办法。

    许太妃暗暗纷愤懑,不相信一集帝师、琅琊王、中书监三权于身的人没办法落定小小户籍,区别只在于想不想。

    但她又无法指责,许家确实人微言轻,在琅琊王氏眼中蝼蚁罢了。

    罪魁祸首是那王姮姬,处处针对,把她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王姮姬固然是琅琊王氏的家主高高在上,殊不知兔子急了会咬人,待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时,谁也落不得好结果。

    ……

    琅琊王氏的贵女实在太厉害了。

    几番较量,许昭容输得一败涂地,处境越来越艰难,即将被驱逐出户。

    许昭容深知男人的感情靠不住,何况郎灵寂对她根本没什么感情。

    他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淡漠凉薄样,表面温敛,原则和底线却绝不改变,稍微特殊点的仅仅对王姮姬。

    王姮姬整日病恹恹的,被冬日寒风一吹连走路都会摔倒,众人细心呵护。

    而自己生病却要被抬到安济院去。

    如此区别对待。

    许昭容尝试与王姮姬缓和关系,她并非想把王姮姬拉下马,仅仅想在偌大的建康城中找到一席之地。

    冬日的王家处处栽着大片大片的梅花,盛放之时氤氲若红云。

    梅花耐冷,霜雪中亭亭。许昭容被禁止往后园去,只能在小小的后院眺望宅中光景。

    有一次还真望见了王姮姬。

    王姮姬穿着上襦裙半袖,下裳一条红黄条纹间裙,腰间以宽帛带约束起,悬挂圭形蔽膝、禁步等零碎,远远看过去宛若与红梅林融为一体,美丽古雅。

    她本和丫鬟在林中静谧地观赏红梅,郎灵寂过来揽住肩头,将她带走了。

    没带到远处,梅枝荫蔽后,她细白的脖颈被郎灵寂轻掐住,吻了两下。

    许昭容偷觑得面红耳赤,心脏咚咚跳,小口小口地喘气。

    不由得神思游遐,若雪堂这么对自己,自己定然反过来搂住他的腰,用玲珑的身段贴向他,撩起几分火热。

    王姮姬却什么都没做,木偶般僵硬地垂着手臂,全程宛若一具泥胎人。

    她身披明丽而华贵的衣裳,处于游离飘荡状态,三分真七分似假人。

    雪花纷落梅瓣零落,无比暧昧惹烫的氛围被白白辜负掉了。

    吻了片刻,王姮姬恶寒将郎灵寂推开,模模糊糊低语了句什么。

    郎灵寂对她也不太像妻子,相处模式离寻常夫妻的感觉相距甚远,倒像绑架,处处透着催眠的诡谲。

    ——是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非要说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像积着层层的灰,覆满了蜘蛛网。

    这样形同陌路的二人怎么就当了夫妻?

    许昭容第一次发现,这位表面上风光无限的贵女内地里可能藏着龌龊。

    郎灵寂表面偏向王姮姬,实际两人的关系复杂而微妙,并非固若金汤,甚至是千疮百孔的,如同一间破败的屋子呼呼啦啦漏着风。

    束手待毙不是办法,许昭容认为自己应该抓住契机,进行突破。

    毕竟求的仅仅荣华富贵罢了,稍微努力一点就能达到。

    主母病弱,每日流水似的珍贵补品往屋里送,日食万钱。

    有一种糖尤其稀有,是用特殊的药制成的,黄灿灿的金箔纸包裹着,仔细藏于主母的妆奁之中,每月只食一颗。

    制作方法也属绝密,琅琊王氏那么多大夫竟闻所未闻,专供王姮姬一人独食,连姑爷都不知道。

    这些消息是许昭容花心思打听来的,主母平常吃药是公开的秘密,唯独那糖的名字无论如何打听不出来,王姮姬保留的私密药方。

    一提私密药方且还是女子吃的,许昭容首先就想到了助孕的方子。

    那糖为何只有主母能食?还背着人?……不是助孕的就是保胎的。

    想来王姮姬病歪歪的身子并非易孕体质,成婚半年来肚子悄无声息,才铤而走险暗中服用这种方子。

    许昭容越发对糖好奇。

    主母这些日深居简出,犯困懒惰,偶尔还呕吐,似乎是有喜的征兆。

    主母靠那方子真的有孕了吗?

    另外还叫她得知了一桩秘辛。

    其实能被她那点浅显手腕打听到的都不算秘辛,那件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轩然大波,建康的贵族几乎人尽皆知。

    王姮姬曾与一寒门书生私订终身,二人情深款款,之死靡它,因此和琅琊王退婚,气死了王太尉。

    眼见王姮姬那副颓唐麻木样子,会不会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寒门书生,与之暗地里通曲款,甚至是私奔呢?

    若是真的,事情可就太有意思了。浮在水面上的仅仅是冰山一角,王家水面下的肮脏账多得数不清。

    为了搏一搏自己的前程,许昭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更多的证据。

    细心研究下来,在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众多的疑点。

    比如街坊邻里都传王家小姐在婚前曾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个月,连王戢动用官兵都找不到她,那她究竟去哪儿了?

    豪门大户的闺秀基本深藏高墙之中,王姮姬失踪一个月,这件事本身极为出格,出格到让人严重怀疑。

    这期间王姮姬到底和什么神秘人在一起,能瞒得过手眼通天的王家人?她曾离经叛道爱上过一个寒门书生,事情突然说得通了。

    一个月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了,孤男寡女朝夕黏腻,情浓意切,定然无所顾忌,裸裎相对,珠胎暗结也有可能。

    这些事雪堂表兄必定有所耳闻,他之所以极力忍耐,定然是惧怕王氏的权势,才忍辱负重接了别人的盘子。

    许昭容将这些事挑挑拣拣告诉了许太妃,许太妃勃然大惊,眼睛圆瞪。

    “那王姮姬看似端庄,竟这般……水性杨花?”

    许昭容道:“可惜不知道那寒门书生的去向,或许已经离开建康了。”

    许太妃道:“天助我也,王姮姬趾高气扬,原来有这种龌龊事。”

    王姮姬极有可能怀孕了。

    这几日生生见着主母频繁干呕,成群的酸果子往屋里送,那种糖应该确是有助于怀孕的。

    许太妃听许昭容这么一描述,得在理,什么糖那般神秘连名字都没有,只能主母一人暗地里服用呢?

    儿媳怀孕了……许太妃眼睫轻颤了下,忽然对王姮姬的看法有所改观。她之前针对王姮姬,因为王姮姬身子娇妻又孱弱,无法传宗接代。

    许昭容察觉许太妃所想,连忙道:“姨母别被表面骗了,她和那个寒门书生私相授受着,谁知道这一胎究竟是谁的?”

    许太妃一拍脑门,在理。

    建康城的许多公主贵女都养面首,那寒门书生可能是王姮姬的面首。襄城公主在婚前也和好几个年轻公子不清不楚。

    常年呆在闺中的许太妃深知流言蜚语对一个女子的伤害,饶是王姮姬为琅琊王氏的家主,管不住天下人的嘴巴。

    若到郎灵寂面前对峙,王姮姬必定遭殃,即便二人不和离也会落下龃龉,王姮姬休想再高枕无忧。

    背水一战,反正她们注定要被琅琊王氏赶出去,死得拉个垫背的。她们眼下的处境山穷水尽,搏一搏或许反败为胜。

    收集好了证据,便准备发作起来。

    第057章 合谋

    许昭容和许太妃在王家住的这半年里与主母不睦, 龃龉频发。

    宅子是王家的地也是王家的,主母是这里的土皇帝,掌生杀予夺大权。儿子也不争气甘为豪门赘婿, 早晚请示禀报, 软弱没半点主见。

    琅琊王氏将优势占尽,为今之计唯有自救。

    许昭容搜罗了许多主母与寒门私相授受的证据,王姮姬近来呕吐频繁, 疑似有孕,更长期服用一种神秘的糖果……凡此种种, 似乎证明主母与那寒门书生有染, 并且怀了孽种。

    即便王姮姬腹中孩子不是寒门的, 也尽可泼一盆脏水,使她名节毁坏遭丈夫厌弃。

    只要王姮姬和郎灵寂生了嫌隙,许昭容就有机会趁虚而入,插足为妾。

    最好能揪出与王姮姬相好的那寒门来, 当面对质,王姮姬万万抵赖不得。

    许太妃将这些消息和证据告知郎灵寂, 后者微疑, “哦?”

    许太妃将王姮姬与寒门书生的流言从头到尾说一遍,大多是中伤人的话,夹杂着几分主观揣测,语气恶毒。

    郎灵寂道:“真的吗?是否有夸大和捕风捉影的成份?”

    以下犯上攀诬主母当行雷霆处置, 完完全全要追究到底的, 王家绝不会轻纵。

    许太妃被这严肃的话吓了一跳。

    许昭容搭腔道:“表兄, 姨母年龄大了, 怎可能攀诬主母,胡乱嚼舌根。”

    许太妃十分心寒, 她这继子得知妻子与人通奸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恼怒惊异,而是怀疑旁人污蔑了他妻子。

    他就把她当成神明了是吧,俯首跪舔,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丧失了。

    许太妃怒而指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母亲吗?你与琅琊王氏的女子成了婚,便处处包庇那女子。别人畏惧她我可不怕,今日总要论个分明!”

    二人如此信誓旦旦,郎灵寂遂叫人将主母请来,是非黑白当面对质。

    许太妃与许昭容默默交换眼色,这次总算扳回一局,起码郎灵寂没像以前那样油盐不进地坚决偏向王姮姬。

    毕竟,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夫人在外暗通曲款还怀有身孕的,亏得郎灵寂养气的功夫好,换作旁人早暴跳如雷了。

    半晌王姮姬到来。

    她一身茶白双层无絮衣,一袖之大足断为两,挽着低低的堕马髻,看样子午睡方起。

    郎灵寂打量着,风平浪静问,“你有孕了?”

    王姮姬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没有。”

    郎灵寂,“那别人怎么说有孕了。”

    王姮姬皱眉,“胡说……”

    许太妃嫌郎灵寂问话一点力道都没有,唯恐失去先机,抢先开口道:“你不用装模作样,我们都知道了。”

    王姮姬愈加疑惑,“知道什么?”

    许太妃遂将近来捕捉到的风声一条条地列出,要求王姮姬逐条解释,以及那种和奸夫私通后偷吃的秘药。

    “你与寒门男子不清不楚着,还怀上了旁人的孽种,必须将奸夫叫过来当面对质!”

    这话震耳欲聋,说得极是难听,连郎灵寂眼色都悄然暗了暗。

    辱骂琅琊王氏的家主就是辱骂整个王氏家族,此刻门户四敞大开着,周遭仆役有耳皆听,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把事情的激烈程度逼到了一个新的台阶。

    主母从小生在深闺大院,鲜少与外人接触。除了正牌夫婿外,唯一一个称得上有情感纠葛的是先太常博士文砚之。

    许太妃今日口口声声质问的,正是文砚之。

    这奸夫不请也得请了。

    “真的吗?”

    王姮姬缓了缓,颜无怍色,“那恐怕你们得去阴间和他对质了。”

    冷森森的一句大白天说出来,瘆人得很,阴凉的风嗖嗖瞬时蹿上了脊梁骨。

    许太妃始料未及,许昭容也刹那间无话,怔怔道:“什么……死了?”

    “是,死了。”

    王姮姬吐口浊气,语气淡淡,对向郎灵寂,“琅琊王殿下也知道。”

    郎灵寂扶颐,想了片刻,幽幽道,“嗯,似乎是这样。”

    许太妃和许昭容紧皱着眉头,五味杂陈。他如此的散漫,若奸夫已经死了,为什么他刚才不予理睬,现在临时才说?

    而且听这意思他素来晓得王姮姬有旧情人,这些流言蜚语也尽收于耳,却袖手旁观。

    “怎么……死了?”

    “毒酒。”郎灵寂回忆着,神色略微飘渺,“夫人亲自送过去的,是吧?”

    王姮姬沉沉道,“陛下赐死的。”

    郎灵寂淡声道,“能得陛下赐死,无上荣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寥寥几句,文砚之临死前七窍流血的惨状便勾勒于眼前。

    王姮姬盯着他,如盯着沉郁的恶魔,浓雾缭绕,月光堕入黑暗最深处。施予暴政的人,总能面不改色谈论暴政。

    真的是陛下赐死的吗?

    她撇头,几不可察地哼了声。

    随即敛起眼底异样的情感,转而对许太妃和许昭容两人,“明白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许太妃呆若木鸡,奸夫居然早死了,还是朝廷中人被陛下赐死的,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想象。

    之前暗地里收集情报的时候,怎不知那寒门书生是朝廷命官且死了?

    许昭容右眼皮怦怦直跳……奸夫,赐死,毒酒,忽然明白王郎二人夫妻关系诡异的源头是哪里了。

    他们的婚姻掺杂了强制性的因素,根本是政治婚姻。文砚之的死,或许给他们的关系劈开一道很大的裂缝。

    再看郎灵寂,他神观冲淡,深浅难辨,透着股稳坐钓鱼台的随性劲儿,绝不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好似认识文砚之很久很久了。

    许昭容惴惴,她和姨母极有可能不知不觉走入了一个圈套,但陷之已深,抽身而退已晚。

    她连忙对许太妃使了个眼色。

    许太妃会意,立即略过此节,转而对郎灵寂道:“饶是如此,她在婚前不守妇道地消失了一个月,影踪全无,定然与人私会去了,难道你也掩耳盗铃地装不知道吗?”

    那寒门书生虽然现在死了,但活着的时候必然和王姮姬有过苟且。一个月的时间很长了,足以将生米煮成熟饭。

    郎灵寂声音清素,“她和我在一起。”

    简简单单的一句。

    许太妃再次怔忡,愕然厉声,“什么?”

    许昭容亦脸有菜色,难以置信地望向郎灵寂,震惊羡慕嫉妒的目光。

    郎灵寂并不打算多言,只将结果告知,这条不能算作攻击的理由。

    并非他蓄意包庇她,而是她在消失的那一个月里,确实和他在一起。

    王姮姬垂着长睫,喉咙重重地咽了咽。她为什么会莫名消失一个月,连二哥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心里最清楚。

    那月,是她最黑暗的日子。

    许太妃还想就这点据理力争,许昭容及时扯了扯前者的袖子,凭直觉,再往深讨论这话头就危险了。

    她早猜出雪堂表兄在这场婚事中不是被动的,甚至主动性的因素很大。换句话说,他想娶王姮姬,达成目标,无论出于政治还是宗族各种各样的因素。

    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想要的东西却会自己主动争取。

    局面陷入了僵滞。

    许太妃难以接受郎灵寂包庇王姮姬到这种程度,连谎言都替她圆。

    她困兽挣扎,将最后关注点放在了王姮姬每月都秘密服用的药上。

    相好的已死,那药是什么?闺中常有淫邪的秘药,能迷惑丈夫心智,损害身体,将丈夫勾得服服帖帖的。

    郎灵寂对王姮姬如此言听计从,必然是被秘药控制了心智,激起了情慾。堂堂豪门大族,竟使如此歪门邪道之物!

    王姮姬心中泰然,命桃枝去自己妆台带锁的暗格里把糖取来。

    那药没有名字,外表像糖。

    剥开,放在桌上,“治疗寒疾的。”

    她身有沉疴经常需要吃各种药,“糖”就是其中之一,能抑制遍体发寒。

    许太妃面色晦暗,许昭容亦疑云大作,二人上前反复查看。“治疗寒疾”四字轻描淡写,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治疗寒疾的,总得找大夫查验。否则空口白牙的,王姮姬明显是心虚捣鬼。

    王姮姬遂吩咐道:“请大夫来。”

    许昭容目光带刺,死死盯着,夹杂别样的情绪,想把王姮姬看透。

    这夫妻俩藏着太多的秘密,唯有彻底解开才能将王姮姬打败。

    许太妃咄咄督促道:“别请琅琊王氏的大夫,从外面请,倒要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王姮姬耸耸肩,随意,从哪里请大夫无所谓,结果殊途同归。

    当初她可是请遍了建康城的大夫,又托二哥往江州寻医,甚至亲自翻医书,也没能查出情蛊的蛛丝马迹来,那种绝望滋味也该让许 太妃尝尝。

    如果糖就这么被许太妃破解了,设计糖的那个人才会坐不住吧?

    王姮姬朝郎灵寂瞥了下。

    郎灵寂依旧在旁闲闲观着那种可怖的冷静和当初如出一辙。

    他与王姮姬的目光碰触,其中复杂的纠葛只有彼此明白。

    许太妃不可能破解的。

    大夫很快就来了,五十多岁的名医,专程从外面请的。他将药丸放在鼻下嗅了嗅,反复揣摩良久,喃喃道:“各位贵人,这只是普通的雪参丸啊……”

    许太妃将此物视为最大的证据,闻言倒抽了口气,心防破裂,“大胆庸医,你可要查验清楚!”

    许昭容禁不住轻声提醒了句,“大夫,很多药有迷惑性,隐秘的成份缠在药丸里,剂量可能很小,常人难以发觉。”

    许太妃厉声道:“是,你莫要草率敷衍,漏了药效,唯你是问!”

    大夫被吓得一跳,连忙再次仔细查看,战战兢兢说,“夫人,这确实只是寻常补药,外面的许多药石都有此效。”

    许太妃追问:“究竟是什么效果,可是淫邪之物,会蛊惑男子夺取心智的?”

    许昭容亦有此疑。

    大夫擦了擦汗,“安神保健四肢生暖,适用于有寒疾的人。怎会淫邪?”

    ——和王姮姬说的别无二致。

    王姮姬扬扬眉。

    许太妃彻底无语了,怒而押着那大夫反复查看,怪他医术浅薄。

    王姮姬忍不住想笑,真够滑稽的,这两人如此拼命就为查一个莫须有的东西。

    随即,她倒希望糖里能查出什么来。当初她拼命想查清楚药丸成分,结果徒劳无功,做了笑料,被耍得团团转。

    如果不是被糖块丸药控制着,她堂堂王氏贵女岂会沦为傀儡,整日仰人鼻息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早就冲破枷锁获得自由了。

    当初她怀疑糖块里有问题,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甚至自己都怀疑自己。

    现在,许太妃和许昭容俨然扮演着她之前的角色,而她与郎灵寂站在一块,从受人宰割者变成了主宰者。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文砚之临死前潜心研制出一张破解情蛊的方子,叮咛她仔细留好。后来文砚之惨死,方子被烧毁,所载草药也绝种了。

    王姮姬神思游离,如果文砚之还在,事态定然有所改观。至少她不会这般孤立无援,即便药方被销毁,她和文兄在一块也能重新研制出来。

    可惜了。

    文砚之就那样浑身是血地死在她怀里,双目圆瞪,死不瞑目,因为情蛊的阻隔,他想最后摸摸她的颊都没做到。

    郎灵寂在王姮姬背后,没去管吵吵闹闹的许太妃姨俩,如影随形的幽邃寒光凝视着她。

    她在想别人。

    情蛊可以通感通情,在催动时,她的任何喜怒哀乐都能反馈给他。

    以前她心里住着谁都无所谓,现在他却有些介意,希望她坚守点契约精神,除了身子给他之外,心也要归顺。

    毕竟精神住着第三者,和肉体的第三者没什么两样。

    他既没有,亦希望她没有。

    他微微不悦。

    良久,那边的许太妃和大夫终于查清楚了糖仅仅是正常补药,毫无问题。

    原本握在手中的筹码一一被击溃,胜败情势已不知不觉偏向了王姮姬。

    许太妃沮丧到极点,惶惶无措,许昭容不甘心王姮姬这般清白,仍拼着最后的精力问,“那主母的孕事呢,怎么解释?”

    王姮姬脸色沉沉,不屑于答。

    郎灵寂代替说:“她不会有孩子的。”

    许昭容皱眉,何以如此。

    前几日王姮姬还频繁干呕,喜食酸物服用秘药,一副有孕的征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明晃晃看到了。

    “怎么会这样……”

    几枚灿然香甜的糖果,吃下去了包治百病,其中蕴含的副作用难以想象。越是香甜诱人的东西,越蕴藏着危险。

    她当然不会有孩子了。

    郎灵寂一笔带过,“主母身体孱弱。”

    王姮姬悄然捏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纹中,不愿多瞥那些糖一眼。

    那颗糖,承载她少女无数深情爱恋,陪她度过漫长病榻时光的糖——

    实际上是制衡人的情蛊。

    人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操纵,控制,精神压迫。

    她曾经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了情蛊,却强行被捉回来,再度灌了下去,至今思及那日,喉咙仍如咽火炭般滚烫。

    情蛊的事还是前世许昭容透露给她的,但今生显然许昭容没那么幸运,能窥得情蛊的奥秘。

    “还有什么可问的吗?”

    许昭容咬唇,难堪至极,许太妃哑口无言。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本以为王姮姬千疮百孔,实则固若金汤。

    无话可说,无理可辩,证据一条条被堵死。这是一场从开始就精心准备的陷阱。

    等了良久等不到下文。

    “那么,”

    郎灵寂沉金冷玉,反客为主,“您二位就是在攀诬主母了?”

    第058章 攀诬

    此言一出, 掷地有声。

    “攀诬”简单二字,给整件事定了性。

    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许家姨侄俩凭臆测污蔑当家主母, 将王氏的尊严碾在脚下踩踏, 并以下犯上,要求清查主母的贴身之物,甚至从外面请了大夫。

    主母本身清清白白却被质疑与人私通, 泼脏水,名声毁尽, 人格受到了严重侮辱, 白白浪费了数个时辰时光。

    这一切需要付出代价。

    气氛肃穆压抑, 窗外寒风肆虐,室内沉得滴水,紧张的气氛犹如实质。

    王姮姬坐了下来,以最终审判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拷视着许家二人。方才忍耐那么久, 终于轮到了她主场。

    她欲狠狠教训这二人,施予她们永不翻身的惩罚, 羞辱够了再逐出王宅。

    “太妃您如此诬蔑于我, 想怎么样?”

    “误会而已,说就说了,”

    许太妃犹如困兽,牙齿紧绷发出噌音, “难道你还要教训你婆母吗?”

    许昭容躲在许太妃身后, 哭哭啼啼, 肩膀颤抖, 一副可怜样儿。

    孤儿寡母老弱妇孺的,刚才盛气凌人的劲儿完全消失殆尽了, 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刺耳地回荡在厅堂之中。

    王姮姬毫不留情道:“您和您侄女寄人篱下,吃我王氏的用我王氏的,更在大雪中蒙我王氏救过性命,却恩将仇报无诬陷主家。”

    “按我王氏家规,纵主背主之人当被杖毙,尸体丢到乱葬岗去喂狗。”

    ——恰恰是前几日新增的家规。

    婆母又怎样,屈居末流的许氏给琅琊王氏提鞋都不配。许昭容和许太妃二人投奔王家,和王家的奴婢也差不多。

    许昭容啜泣得更凄惨,模样弱势堪怜,窈窕的身子骨摇摇欲坠。相比之下,王姮姬咄咄逼人更像作恶的一方。

    许太妃情绪激动破罐破摔道:“罢了,你王氏仗势欺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夫妻俩妇唱夫随,老婆子索性出门撞死在你王家门口,好叫世人都评评理,看清豪门做出龌龊行径!”

    一哭二闹三上吊,倚老卖老,胡搅蛮缠,素来是许太妃惯用的招数。

    王姮姬不为所动,“请。”

    许太妃一滞,自然不会真撞死,抿了抿唇,便开始疯了似地控诉王姮姬种种刁蛮作为,要求她把自己原来孝顺的儿子还回来,失声对郎灵寂控诉道,

    “你被蒙蔽了,一定被蒙蔽了!你被人下药控制而不自知,母亲是在救你!”

    那药丸颜色怪异,伪装成糖果的样子,指定是闺房里那种迷控男人心智的龌龊东西,打死也不相信仅仅是养生之物。

    许昭容泪眼婆娑地望向郎灵寂,求他宽恕庇护,毕竟她是他表妹,若非王姮姬从中作梗,她本来还是他的侍妾。

    当时门阀横行,催生了太多豪门悍妇,穷人被挤压得无半锥立足之地。悍妇不许丈夫纳妾,生生将相爱的人分离。

    “雪堂表兄……”

    许昭容娇滴滴柔腻得快把人骨头润酥了,“都是误会一场,要罚就罚昭容,让主母原谅姨母吧。”

    她们初衷是好的,担心郎灵寂蒙在鼓里,接了别的男人的盘。

    旁人可以对她无情,他不能吧?

    冯嬷嬷在旁勃然大怒,一声“住口”险些就喝出,这狐媚子的青楼瘦马勾引男人的功夫果然是一等一的,竟敢在主母眼皮子放浪,不怕嘴巴子被撕烂。

    许昭容在秦楼楚馆呆过几年,身段和嗓音是被老鸨子精心调过的,专挑男人的弱势下手,寻常男人很难抵挡得住。

    姑爷平日对主母本就冷漠,此时被这样煽风点火,耳根子可千万别软。

    “姑爷……”

    王姮姬同样等着郎灵寂的反应,等他给这二人定罪,逐出去?还是打一顿再逐出去?或者直接发卖为奴为婢。

    总得解气才好。

    她心里完全踏实,因为她和郎灵寂曾有言在先,合谋这一场自导自演的戏。

    她遥遥望向了郎灵寂,第一次对他怀着希冀。

    郎灵寂眼色斜斜往旁边飘,记得没错的话,上次说最后一次饶恕她们了。

    他喉结轻蠕,却道:“母亲先回去休息吧,表妹也是。”

    淡忽的口吻仿佛平静无澜。

    王姮姬当即呼吸轻了片刻,凝固在原地,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

    她颤然眨了眨浓睫,沾些木讷,眼底的希冀瞬时间塌陷为黯淡,差一步就要冲踏出去对峙。

    冯嬷嬷忍不住哀声道:“姑爷,您怎么能这样……!”

    她们小姐被欺辱至此。

    这二人犯了亵渎主母的大罪,凭那瘦马两句狐媚子装可怜的娇语便轻纵了,男人的心怎么如此软?

    然而在琅琊王氏王姮姬是傀儡家主,真正掌实权的是郎灵寂。

    郎灵寂既说放人,便是放了。

    他情绪平平未有撤回之意,甚至瞥都没多瞥王姮姬一眼。

    王姮姬双目猩红,独自咽着怒。

    许太妃闻此,歇斯底里的态度才平静下来,整了整衣衫,斥骂了王姮姬几句不孝,鄙夷中带着些许得意之色。

    到底是她孝顺的儿子。

    本朝以孝治天下,孝为基本国策,郎灵寂当初之所以能举孝廉,袭侯爵,靠的全是一个孝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忤逆母亲,他不敢,朝廷的人都眼睁睁盯着他。

    “昭容,咱们走。”

    许昭容擦了擦脸上的泪,含情脉脉对郎灵寂说了声谢谢,暗送秋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目光黏腻拉丝。

    她身段柳叶般妩媚动人,好像水蛇的腰,天生迷惑男人的眼。尤其是此刻,蓄意为眼前的男人绽放。

    “谢谢雪堂表兄,昭容无以为报。”

    声似黄鹂,柔柔媚媚,嫣然流转。

    郎灵寂:“不谢。”

    王姮姬仍停留在原地,脑海中犹自闪着千百种折磨人的方式。

    可仇人已被放走了。

    一切都无用了。

    她怔怔盯着许太妃和许昭容悠然远去的背影,耳边回荡着郎灵寂方才的话。

    ……回去休息?

    精心策划了很长时间,临到头他却让她们回去休息,轻飘飘地放过?

    那她受的侮辱算什么,浪费的时间算什么?

    这一仗她先是大获全胜,后又输得一败涂地,胜负逆转仅在寥寥只言片语间。

    ……

    回程,王姮姬脚底下软绵绵的,缓慢走在王宅静谧的五色石子路上。

    凉凉的风裹挟着几丝碎雪打在脸颊,虽然桃枝给她撑着伞,无甚用处。

    过度的希望自然滋生了失望。

    她真傻,不该对这件事抱有希望,郎灵寂前世怎么偏袒许昭容的,她都看在眼里,那可是连乌衣巷的联排大宅子都随随便便给许昭容,一个又一个地生孩子。

    她如何那么天真相信一个恶人的迷途知返,所谓的“我会帮你”?

    与他合谋,根本是骗局。

    今日的事本来她取得胜利,顺理成章将许氏二人逐出王宅,结果郎灵寂临时心软,倒戈放过了许昭容。

    大抵是许昭容梨花带雨的模样真的堪怜吧,他心底也一直想纳之为妾,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心之所向拳拳相护。

    呵呵,狗男女,真是狗男女。

    关键在她王家的宅子里,这对狗男女就敢这么光明正大互通曲款,脏她的地方,蹬鼻子上脸,比前世更过分。

    琅琊王氏是华夏首望,爹爹位极人臣,哥哥驰骋沙场,叔伯们皆任朝廷命官。

    她是家主,竟会遭遇这种事。

    那日,原本是郎灵寂信誓旦旦地要她设计圈套,诱使许家二人犯下大错,好名正言顺将二者赶出去。

    于是这段时日,她经常干呕,一半是装的,一半确实是因为与郎灵寂同房,情蛊在体内翻滚产生的生理反应。

    为引许家二人上钩,她刻意夸大此症状,若有若无引导许昭容前来告发,其他所谓证据,同样是故意泄露的。

    她精心设计了圈套,天衣无缝,鱼儿也按计划上钩。结果功亏一篑,关键时刻郎灵寂竟倒戈反悔了。

    世事无常,人心叵测。

    王姮姬心意浮躁得很,独自在湖边逡巡,心中发堵,叫冯嬷嬷去拿鱼食。

    虽然冬日湖里并无鱼儿,湖水冰冽刺骨的,她想借着喂鱼独自静一静。

    她脑子很乱,浑浑噩噩的,寒风吹得脸颊有点剐疼。

    怪不得平日谨小慎微的许昭容今日胆大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有靠山在。

    郎灵寂跟许昭容这两人前世情深款款,今生至少在婚前就勾搭在了一起,私会了不知多少次。他明知这是她琅琊王氏的地盘,还纵容那瘦马住进来,肆无忌惮地享受富贵。

    王姮姬举目望向天空铅灰色的天,惨淡的云,遥感神为形役,苦身劳心。

    她眼底朦胧湿润了,好想爹爹,娘亲,若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在,必定不会让她受如此委屈。

    身边一个亲人都不在了。

    绣鞋怔怔往前踏,王姮姬在半空中仿佛又看到王章慈祥的面容。

    王章皱眉说,姮姮,又哭鼻子。

    王姮姬心头震颤,上次看到爹爹的幻影还是在深山里,流寇打断了爹爹的幻影,此时幻影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面容——

    爹爹。

    王章宽大温暖的大手伸出来,何人欺吾女,跟爹爹说,爹爹来教训。

    王姮姬唇珠抽搐了下,好累,好想投入那个避风港中休息。

    王章说,姮姮,你看爹爹。

    有爹爹在,什么都不怕。

    王姮姬情不自禁地微眯了眼,往前不停地追寻王章的幻影,越来越近。

    再踏一脚就能触及到,脚下仿佛浸了凉凉的水,却遽然有人禁锢住她的手腕,将她干净利索地撤回,沉冷呵斥道,

    “你找死么?往湖里跳。”

    第059章 怒色

    王姮姬骤然被拉回现实, 半只绣鞋已悬空在湖边了,回过头,见郎灵寂骨冷魂寒的怒色模样。

    她蹙了蹙眉, 下意识甩手挣脱。

    郎灵寂却掐过她的细腰将她牢牢摁坐在鹅颈长廊上, 微微俯视,黑眸凝得瘆人。她再乱动,他真有可能把她掐死。

    王姮姬一时怔愣, 进退两难,既无法后仰又不能起身, 只能虚靠着身后栏杆, 被迫承受他压来的重重视线。

    她仰着颈喘气, 艰难开口,“你做什么?”

    郎灵寂道:“倒要问问你做什么?”

    王姮姬哑然,她没做什么,只是在湖边散步, 然后沉浸在与爹爹的白日梦中,不小心踏进了湖中。

    水凉, 她自己意识得到。

    她又不是傻子。

    “我就散散步。”

    他人性里的猜忌显露无疑, “自戕的念头最好收一收,你死了不仅不能一了百了,王家所有人还会跟着陪葬。”

    王姮姬眼底猝然涌起一汪水,这话俨然比刚才许太妃恶毒多了。

    他对许昭容温柔轻纵, 对她凶得仿佛要折断颈骨。

    她嗓子含了微微的哑, “你便厌我如斯么?”

    无论前世今生, 他都冷漠如冰。

    给她灌情蛊, 杀她爱人和兄长,毁她前程, 囚她自由,淡言淡语暴力于她。

    现在,还要她王氏全家陪葬了。

    清凉的泪似冬日的雪水,将悲伤化作了有形。

    郎灵寂眸色深了深,手掌沾了她的泪,慢慢卸了劲道。

    但他仍将她若有若无圈在可控的范围内,“别多想,怕你弄脏了湖。”

    “弄脏?”王姮姬脑子微微宕滞。

    这湖是王家的,她怎么弄脏了。

    郎灵寂鸦睫坠下,这湖好像确实是王家的,但她要跳下去亦是不行的。

    前世他冷不丁看到她的尸体,造成的心理阴影有点大,到现在仍杯弓蛇影着。

    “不是,”

    他的冲动渐渐熄弱,撤回方才那种不合时宜的说法,“看错了。”

    王姮姬乍得自由,细细喘着气,腰差点被掐断了,略有几分狼狈,随风拂动的发丝将她的神色遮住。

    灰暗的冬日里一切草木枯萎褪色,天高云淡,连同着人都黯然单调着。

    郎灵寂盯着她瞧了会儿,“……倒也不是厌你。”

    他语态微沉,素来辩才无碍的唇舌一时失灵。他不是厌恶她的人,而是厌恶她动不动就自戕的行为,脆弱得像琉璃,总给别人制造麻烦。她死了,会留给他收拾不尽的烂摊子,像前世一样。

    王姮姬理了理裙摆,绝然起身。

    郎灵寂沉浸在前世的回忆中,见她裙摆翩然,“等等。”

    刚才确实是他冲动了,伤害了她的感情,几句道歉的话涌到嘴边。

    王姮姬忍无可忍,“走开。”

    真的想骂他神经病,她好好地在湖边,被这般粗暴拉扯。腰间的衣衫都被他揉皱了,那可是名贵的绛云纱,一匹千金。

    他是多荒谬,才会觉得她想跳湖。

    冬日湖水凉寒刺骨,泛着一层层晶莹的霜,看着就令人哆嗦。

    郎灵寂缓了些声线,“你刚才在想什么,值得你往湖里跳?”

    亭中临风他衣冠楚楚,态度完全冲淡了。

    王姮姬敬谢不敏,“想知道,除非你把许昭容赶出我家去。”

    他道,“别讨价还价。”

    王姮姬寒声,“我往不往湖里跳关你何事?我现在原地死了,也碍不着你一丝一毫。”

    郎灵寂无言凝视着她。

    “别说这种话。”

    王姮姬轻讽,“您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地过来卡住我,还用王家来威胁我,可想过我的感受,有一点契约精神?爹爹临终前将王家托付给你,你却说出让我们王家陪葬这种话,真是错付了。”

    他凝了凝,罕见地服了软,“是我的错。向你道歉。”

    毕竟她独自一人痴痴地越过亭子的围栏,往湖边走,半只脚已经踏空了,那种神游的状态和跳湖没什么两样。

    他遥遥望见她的背影时,她整个人离湖面只有咫尺之遥,并且还在继续往前走,的的确确是存着自戕的念头。

    王姮姬懒得多说。

    “和离。”

    她最后撂下一句。

    气氛嘎然咯噔地急转直下。

    和离二字比任何事都忌讳,忌讳中的忌讳,能瞬时间点燃一切。

    郎灵寂神色变了,两只长腿微微撒着,黑森森的视线却将她全然笼罩。

    他缓慢,“你说什么?”

    口吻里隐隐的气势,不似方才那般温暾,歉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王姮姬右眼皮一跳,情蛊在心脏里钻来钻去的,气势稍稍减弱。

    “……和离。”

    “再说一遍。”

    王姮姬缄默了,垂首没再吱声。

    郎灵寂的冷呵回荡在空气中,方才确实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

    情蛊栓在她脖颈上,说白了他才是主她是仆。自从她逃婚失败被捉后,两人表面的窗户纸已完全被捅破,她早就是他的阶下囚,被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这场家主的游戏玩了太久,让她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只要情蛊一日种在体内,她便得乖乖俯首称臣。

    二人默契地凝声摒气着,死僵的氛围充斥在空气中,如同沉甸甸的大山。

    郎灵寂轻慢地剐着她的下巴,阳光下的强大逆光将他五官遮成了阴影。

    “我让你再说一遍。”

    王姮姬被迫面对着他,清凌凌的眉眼中充斥着浓烈的不屈之意。如果她敢再说一遍,此刻轻剐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架在冯嬷嬷脖颈上的刀。

    或许不止冯嬷嬷。

    所有她在意的人,无辜的人。

    王姮姬唇舌轻颤,扼制自己再出声。

    “呃……”

    太阳的清辉斜斜地落在王姮姬的肩上,王氏的九小姐,高贵的家主、主母,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天下第一贵女。

    可她握在他的手里。

    这半年来琅琊王氏在行政方面做出的所有决策,皆是以她的名义,出自他手。

    他出身于末流皇族,她和如日中天的琅琊王氏就是他实现能力和抱负的工具。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算是一类人。他绝不可能放过她。

    “下次再让我听到这话,”

    他丝丝入扣,“就……”

    王姮姬五指蜷成拳头,快把银牙咬碎,表面上她是掌管琅琊王氏的女家主,实则她是阶下囚,饮下了情蛊。

    郎灵寂正要说后半句,冯嬷嬷此时取了鱼食来,远远望见王姮姬一声“小姐——”没叫完,截没在喉咙里。

    姑爷也在。

    瞧那副罗裳挨蹭的样子,小姐和姑爷似乎还在行亲密之事。

    冯嬷嬷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姐和姑爷方才还因为许昭容的事生气吵架,现在便凑到一块去了。

    王姮姬见了冯嬷嬷,想顺势离开。郎灵寂却握了她的手,示意留下。

    她只要扭过头去,浑当身畔的人不存在,手被扣着,纯纯壮士断腕的念头。

    前几日因合作刚刚缓和的关系,俨然又破裂了,裂得比之前还大。

    郎灵寂盘桓着那一问,“你刚才究竟在想什么,那般入迷?”

    情蛊没有反馈,应该不是想文砚之。

    还有别的男人。

    王姮姬,“管你何事……”

    他话语隐约沾了些警告,“当然关我事,你若死了,没法跟你家人交代。”

    现在正是青云直上仕途锦绣的好时候,她死了,琅琊王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岂非威胁他中书监的位置。

    死可以,别挡他的路。

    没有他的允许,死都不能。

    王姮姬听他句句不离权力,字字紧绕仕途,“我没想自戕,你都没死呢,我岂能先死。放心,你死了烂成渣滓,我都能好好活到一百岁。”

    郎灵寂气得笑了,“你的行为最好和你的嘴一样硬。”

    王姮姬耐心告罄,这里寒风呼呼地吹,谁爱喝西北风。

    郎灵寂不深不浅地瞥着她皙白的脖颈,秀色的墨发,恰似雪中红梅的玲珑身段。这么美的躯体,似乎不该变成尸体。

    但他与她那个的次数透支光了,下次在遥远的两个半月以后。

    他从后靠近抱了抱她,泛着几分探究神色,“刚才究竟在想谁,告诉我吧,男的女的?”

    王姮姬被逼得没办法,知他素来敏感,只得道:“我爹爹,没想别人。”

    郎灵寂口吻顿时化作松林间凛冽的风,“想你爹爹就着了魔往湖里跳?”

    还没等她辩驳,便撂下一句,“以后别想死人,死人都是勾着你去死的。”

    “凭什么你说这些无稽之谈,”

    王姮姬猩红着眼睛,猝然转过头,两靥生愠,“我爱想谁就想谁,与你有半分关系了,有毛病。”

    “放心,以您的能力,即便没有我做新妇也照样一线飞天位极人臣。”

    郎灵寂臂弯正虚圈着她,距离很狭窄,被她这么猝然扭头,两唇几近相触。

    他怔然,她的头却又扭回去了,清瘦的后背阻隔在他们中间。

    他的唇便轻触到了她的发,滑如流墨。

    那是一头精心养护的头发,只有贵族才有,柔腻似绸缎,透着淡淡香,头发丝都整整齐齐,穷人是绝计养不起的。

    郎灵寂阖了阖眼,心上仿佛被细微的钩子钩了下。顿了半晌,他才回应她的话,“有你的助力,不是飞升得更快么。”

    王姮姬一噎,他利用她还真利用得干干净净,收留许昭容,既得了权力又得了美妾,人生赢家,何乐而不为。

    怪只怪她前世瞎了眼,错把狼主当恩主,付出那么多感情。那些感情里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情蛊使然,已经难以清算了,权当一场梦罢了。

    好在他马上就要去江州了,将近两个半月的长久分离,她能享受清净日子。

    天色暗沉下来,灰扑扑的。万事万物像是蒙上了一层黏黏糊糊的薄雾,朦胧,潮湿。

    她和他并肩在亭子中坐着,一时间很静寂,只有枝桠的乌鸦发出嘶哑声。

    疏离到骨子里,比雪花还疏离。

    湖风迎面传来徐徐清冽,半飘残雪,落在孤瘦的枝桠上,给本就萧条孤森的画面平添一点寒意。

    这样的天气干燥而阴郁,全然没有美感,空气钻进鼻子里让人阵阵打喷嚏,并不像诗词中描述得那么美。

    “你打算拿许昭容怎么。”

    良久,王姮姬终于问出今日的核心问题,声线低得快要和湖雪融为一体。

    抱也让他抱了,睡也让他睡了,他还欠她一笔账,她有权要求。

    说好了两人合谋,她设圈套他赶人,今日他却怜香惜玉地放过。

    难道让许昭容和许太妃这两条臭虫继续呆在小王宅吗?

    膈应也要膈应死。

    许家母子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该解释下刚才放过许昭容是几个意思,刚刚他们闹掰了,这个问题显得至关重要,关系到她是否鱼死网破。

    郎灵寂的情绪没有什么波澜,亭外雪花变大,化作沉甸甸的盐粒,半晌就给湖边的八角亭子覆了一层霜。

    长久的沉默令王姮姬心里打鼓,他沉默得越久,结果越不利于她。

    流放,发卖,杖责……这些他大抵都舍不得了,许昭容那样细皮嫩肉,吃不了刑罚之苦,他大抵会用些不轻不重的言语训诫许昭容两句,然后草草揭过此事。

    王姮姬暗暗攥着拳,心里做好了预设。如果他说些甜言蜜语转移话题,她绝不答应;如果他委婉替许昭容求情,那么她就去找二哥评理。

    这是琅琊王氏,谁也别想在她的土地上撒野,王家不可能任人欺凌的。

    她唇瓣隐隐颤动,已做好了吵架的准备,郎灵寂却抬手抚平她的眉心,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柔声道,

    “把她杀了给你解气,好不好?”

    第060章 赠妾

    王姮姬愣了刹那, 迟钝地回过头,杀了二字轻描淡写浑如家常那样简单。巨大的陌生感充斥心头,令人神惊肉跳, 肌肤激灵灵起了一层寒栗子。

    “你认真的?”

    郎灵寂不屑, 那副清冷的样子譬如桂树生于山巅,上为甘露所沾下临不测深渊,无声之中已然给出了答案。

    某些事情不宜点得太透。

    唯一确定的是他对许昭容没什么感情, 或者有感情但能随时牺牲掉。

    王姮姬撇撇嘴,这么做虽然如了自己的愿, 也侧面透露了他的凉薄, 护了多年的爱妾竟说废弃就废弃。

    这不禁令人猜疑, 郎灵寂对许昭容有一丝温情结局尚且如此,倘若有朝一日轮到她,又是怎样惨烈的结局?

    在这乱世若想好好活下去,最重要的是“有用”——无论自己本身很能干, 还是有被利用的价值。

    她一个深闺中姑娘又抱病多年,显然不属于前者。于是爹爹临终前将琅琊王氏家主的名头扣在她头上, 无论朝代怎么更迭, 她对于政局都绝对“有用”。

    爹爹或许没指望她走出深宅大院,带领王氏成就一番宏伟事业,但只要她戴着王氏家主的头衔,便永远不会沦为无用之人, 遭到抛弃与戕害。

    这年月真情能值几斤几两, 唯有实打实的长期利益交换关系方得牢固。

    她方参悟了爹爹的良苦用心。

    爹爹用王氏的前程去赌她的后半生, 幸福喜乐不敢说, 至少性命无忧,衣食暖足, 表面活得风光体面。

    至于王氏的未来,以及整个家族在越来越集权的皇族下的生存问题,爹爹悉数托付给了王戢和郎灵寂。

    王戢勇猛非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乃是王氏子弟中的佼佼者。

    而郎灵寂平素不好臧否人物,清净寡欲,往往是处柔守慈,心机之残酷藏于本性深处,在关键时刻透露出来。

    这二人一刚一柔,可为她的保护伞,可护琅琊王氏百年之内的族祚流传。

    王姮姬第一次意识到王家和郎灵寂之间关系复杂,千丝万缕,要斩断难上加难,并非能以简单儿女情长概括的。唇亡齿寒,郎灵寂和王家互为唇和齿。

    正思忖间,耳畔传来郎灵寂空白而冷漠的嘲讽:“放心,我比你讲信用。”

    王姮姬回过神来,五味杂陈,“你要帮着我家,教我,告诉我,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你喜欢谁我当然不管,你纳多少妾我都不管,但妾室……”

    他打断,“废话就到此为止吧。”

    谈情说爱的没意思。

    情与爱不过是闲暇时的调剂品罢了,有了锦上添花,没有却也行。

    王姮姬一噎,他好像天性凉薄禁欲,眼睛里只有利益和事业,说他“爱”许昭容,倒玷污了他的清高了。

    这样的人若去经商或教书还好,入了漩涡似的官场,真是可怕,有高度凝聚的心力和城府,源源不断纵横捭阖。

    他会规划,肯下功,拎得清,舍得下,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设计可行的路线,不动声色地获取。

    而且这样的人,常常做壁上观 ,隐藏在暗处,像世族牵着一根傀儡线控制着皇帝一样,控制着世族。

    她确实正面不是他的对手,但可以缓而图之,借他的力量为己所用。

    “你总说我的话是废话。”王姮姬沉着嘴角轻喃了句,“那我该说什么。”

    很多时候,她确实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前世她的话很多,时常黏着他,但那样的小女儿行为根本没意义。

    郎灵寂见她仿佛有点委屈,随即又听她续续夹枪带棒地道,“把家主的话当废话,这就是您所谓的‘以王家为第一顺位’?”

    他哂,果然,王姮姬是什么人,天生贵女,跋扈傲慢,目无下尘,怎会在言语上吃亏,受什么委屈。

    郎灵寂微笑,道:“好,家主您的话,我以后都白纸黑字记下来,挂在书房里日夜诵读。”

    王姮姬寒声,“那倒不必。”

    二人话里机锋,暗戳戳地火拼着,一个比一个傲慢,谁也不肯服软。

    良久才回到许昭容这一话头上。

    对于轻纵许昭容和许太妃这件事,郎灵寂给出的解释是事出有因。

    刚才叫许昭容她们离开是不想在厅堂里丢人现眼,任妇人撒泼。况且王姮姬欲达成的目的,明火执仗也做不到。

    根据契约他会一直向着王家,王家的事和她的心愿他都会在能力范围内办好,直到两家不再合作的那日。

    她自己也说了,王章将偌大的琅琊王氏托付给他,给他掌握中枢的权力,他不能光拿报酬不办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别总怀疑他。

    王姮姬听罢仍半信半疑,目光带刺,“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

    害得她担忧了许久,以为琅琊王氏要被两个寒门妇人欺负得颜面扫地。

    郎灵寂风清月白反问:“你给我机会解释了?拂袖便走。”

    他追来便看见她要跳湖,她真是不讲理,和前世一模一样。

    王姮姬只求除掉眼中钉肉中刺,无论将许家那二人发卖还是杀了。

    “你该早点和我说明白,我作为家主有权知道全部计划,否则会担心。”

    郎灵寂,“现在说明白也不晚。”

    他的本意是让她来当甩手掌柜子,他自己料理好一切,毕竟许氏二人原本是他那边的亲戚,给王氏带来困扰是他的失职。没想到她还非要插手了。

    王姮姬暗暗忖度,郎灵寂现在就是她手上一把最锋利的剑,虽然她自己也时常被这把剑威胁,但指向旁人的时候又快又准。

    对于那些欺负她、欺负琅琊王氏的人,她不介意用这把利剑斩杀。至于日后如何不反受其累,再想办法。

    反正她身陷囹圄,和离不得,不合作也得合作,不讲契约也得讲。

    既如此莫如好好运用这把利剑。

    “你帮着王家就好。”

    王姮姬微微阖上眼,撑肘在鹅颈长廊边体味着夹杂雪花的西风。

    郎灵寂漫不经心触着她的发,眼底俱是深沉暗意,落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上。

    不过他什么都没做,拂拂她的脸,提醒她该回去了,老在寒风里容易生病。

    “当然。”

    ……

    许太妃惴惴不安。

    这一遭功败垂成,非但没能搬倒王姮姬,还被反咬一口,不禁令人有种深深的不祥的预感,俨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临走前王姮姬睨她和昭容的目光很怨毒,宛若夹杂了刺骨的冰碴,无形中把人戳烂,她们姨俩落在王姮姬手中定然得不到好下场。

    她是官眷贵妇,好歹有许氏照着,昭容却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一旦被王氏问责,恐怕被折磨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琅琊王氏素来是杀人不见血的,作为西晋以来的第一豪族,他们有绝对的手段和能力剥削别人而湮于无形。豪门的肮脏手段,她这些时日也见识了一二。

    许太妃左思右想涌上些悔意,当初真不该听昭容的和琅琊王氏彻底闹翻,现在这烂摊子如何收拾?

    螳臂挡车,不外乎如此了。

    上次和王家抢地时,郎灵寂毫不犹豫牺牲了许家,罢免了兄长。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王姮姬又咬死了要追究到底,郎灵寂若善罢甘休才怪。

    毕竟他的孝顺三份实三分虚,按照所谓的合作关系,他只将王氏一家捧上神坛,事事听从那王姮姬的摆布。

    许太妃带着许昭容小心翼翼地做人,生怕被王氏算计了。每日在惴惴不安中过活,警惕着王宅内的风吹草动。

    等来的却是十分意外的消息。

    半日后,郎灵寂忽然传话来说,要纳许昭容为妾室,落定户籍签死契的。

    妾室不算完全脱离贱籍,起码在琅琊王氏这里不算。若想在王氏为妾,就得以奴婢身份,身契握在家主和主母的手中。

    很不巧,琅琊王氏的家主和主母是同一个人——

    王姮姬。

    她一人大权在握,既管朝政又管内宅。

    但好在妾是郎灵寂纳的,以后昭容要侍奉的夫君也是郎灵寂,王姮姬只是占着大婆的名头。

    许太妃喜出望外,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叫侄女熬出了头。看来悍妇到底没管住丈夫,有情人命中注定相守。

    她略有激动地对许昭容道:“姨母曾托雪堂给你一个遮风挡雨的所在,看来他还没忘。你以后要侍奉夫君,谨言慎行,尽量少与王姮姬正面冲突。只要握住了雪堂的心,琅琊王氏就不敢把你怎样。”

    许昭容虽怀有隐忧,被这泼天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玉颊微微晕红。

    郎灵寂她真的很喜欢,从年少相见的第一眼就喜欢,风华无双一身清隽,与那些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全然不同。

    她出身低微些,被旁人捷足先登,占走了正妻的位置。而今,凭着她的努力,终于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给她们送来纳妾文书的大人,自称桓思远,是位贵气非凡的高官。

    许昭容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桓思远道:“怎么样,二位考虑得如何?签与不签速速决定,过这村没这店了。”

    许太妃还在为许昭容争取脱离贱籍的机会,桓思远摇头否道:“这都是王家的决定,本官做不了主,仅仅是来送信的,若有疑议还请问询当家主母。”

    许太妃撇了撇嘴,可不敢让侄女去见王姮姬。那女人本就针对昭容,主动送上门去,说不定到手的妾室位置没了,好事也变成坏事。

    “不了。多谢大人。”

    只要当了琅琊王氏的妾室,挤进这门第,不愁日后雪堂不为昭容落定良籍。

    许昭容暗自奇怪,纳妾本是王家的家务事,为何让一个外姓官员插手?

    身边小厮提醒道:“咱们姑爷和桓大人是故交,关系好得很,时常互相托付。”

    许昭容听了才宽心,在纳妾文书最后一页的死契上,印下自己的红手印。

    这其实和从勾栏买瘦马的章程差不多,主人那一栏龙飞凤舞写的“王姮姬”,清骨有力,显然出于男人之手。

    身契另外还有密密麻麻的许多字,她却一概不认识。勾栏老鸨教琴棋书画,教取悦男人,却从不教诗书识字之事。

    许昭容只认识郎灵寂的字,以前像模像样画过他的帖,王姮姬三字就是他写的。想来王姮姬死不同意纳妾,表兄便自作主张拟了这封文书来代替签字了。

    她心中羞涩又欢喜,表兄这样在意她。

    “好了。”

    桓思远拿了身契在手,端详了片刻,打上本府戳记,道:“行,等信吧。”

    他逡巡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她身上打量,停留片刻,别有意味,最终啧啧道,“真是美人呐,怪不得,怪不得。”

    许太妃自然知道自己侄女花容月貌,否则郎灵寂也不会甘愿冒着得罪琅琊王氏的风险纳她为妾,被这样像挑瘦马似的打量很不舒服。

    许太妃下意识将许昭容挡在身后,道:“大人谬赞了。”

    桓思远又嘿嘿笑两声,热不热冷不冷的,言有尽而意无穷,让人听着膈应。

    “好好的吧。”

    许昭容心脏砰砰乱跳,甚是紧张,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恍然在美梦中,虚幻不真。

    有郎灵寂在她不怕任何人觊觎,哪怕眼前人的官位再高。

    她终于找到了遮风挡雨的场所。

    许太妃觉得桓思远意头不善,匆匆结束了谈话。

    几日来,许太妃把许昭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怜备至,帮她养头发,备首饰,二人甚至同寝而眠半夜欣喜地窃窃私语。

    许昭容终于要出嫁了。

    纳妾按理说没有洞房花烛,每每却有源源不断的好东西送到她屋里,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完全是她从来没穿戴过的。

    这八成是暗戳戳地送嫁妆,闺女出嫁前都会收到嫁妆的。琅琊王氏果真富得流油,随便从指缝儿漏出点油,都是普通人一生难以企及的。

    洞房花烛那日,许昭容精心打扮,身披锦绣喜服,蒙着桃红色的盖头欢喜万分地在新房中等着。

    一顶软缎小轿过来接她,瞧着徽记是王氏的,外表甚是华丽精致。

    许昭容不知为何要别院而居,大抵是表兄觉得王姮姬泼辣,远远地躲了开。

    许太妃含泪将她送上了喜轿,道:“住到别处去也好,你们夫妾两人过自己的日子,免得受豪门的肮脏气!”

    许昭容亦动容,最后跟姨母抱了抱,便坐上喜轿离开琅琊王氏。

    落脚,到了一处十分陌生的宅院。

    她却忽然被告知要赠予给县令为妾。

    文人雅士,互相赠妾,原属寻常。

    中书监大人将她赠予了县令陈大人,也就是一开始在勾栏中觊觎她的那脑满肠肥的官老爷。

    她今夜要服侍的人是县令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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