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戢兵变, 夹在其中最难做的是郎灵寂。
他入朝数载,政绩斐然,素有虚灵的胸怀, 清流浩荡的士风, 神仙一流的人品,不追名逐利,素有忧国奉公之名。执政期间颁布了优容豪门贵族的政令, 奉行无为而治的基本国策,广受权贵阶级爱戴, 在世家中地位极高, 甚至有人把他比作周公伊尹一样的贤相。
他凭自身学识风度本有机会成一代千古名相的, 然而王戢起兵,使他备受皇帝打压,蒙上了篡逆的骂名。
篡逆是历朝历代当诛必诛的大罪。
琅琊王氏将满门抄斩。
眼下的郎灵寂并不具备保护琅琊王氏的条件,一来他手无兵权, 二来他遭贬谪削爵,本身也是阶下囚。
皇帝一旦下令灭门王氏, 司马玖的禁卫军立即会倾巢而出。郎灵寂谋算再精密, 布局再牢靠,在绝对武力面前如螳臂挡车被碾压得灰飞烟灭。枷板和绳索套在身上押赴刑场,神仙也难逃一死。
郎灵寂当真落魄了。
众人皆等着郎灵寂的笑话,瞧他如何做困兽之斗。
郎灵寂却直接选择了放弃。
清晨, 露水沾湿了草木, 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在建康皇宫之上。
他选择以代行家主的身份带着琅琊王氏满门老少来到皇宫外, 褪去朝服, 诚惶诚恐,对皇帝做出一副诚恳请罪的姿态。
冬阳下, 郎灵寂墨长的发以荆条挽住,素色白绢衫子,在最前戴罪。
他的身后是琅琊王氏满门珠玉,在京为官的子弟共计五十五人,有男有女,皆是王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王戢谋反,琅琊王氏并不知情,愿负荆请罪自证清白!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这位昔日权亢人主的琅琊王竟这般放下身段,领着阖族屈辱地向皇帝求饶,看来这一局皇帝是赢定了。
西风起,皇帝司马淮站在高高的露台,掌腹攥得嘎吱直响,眉心疼得厉害。
郎灵寂来跪地请罪,他非但无一丝一毫欢喜,反而有种大势去矣的懊恼感。
可恶。
他料到郎灵寂轻狡万端,刻意把各种条件限制到最严,移郎灵寂出中枢,隔绝王戢,夺走王姮姬,贬谪王氏子弟……没想到郎灵寂还能以新的角度破局。
孙寿说得没错,郎灵寂不死天下永无宁日,他这皇帝也永无宁日。
他本即将下令将琅琊王氏满门抄斩,郎灵寂忽然演这么一出,占尽舆论,隐晦巧妙地保护了琅琊王氏。
橐橐脚步声传来,翰林院秘书丞河东裴氏裴锈觐见,道:
“陛下明鉴,琅琊王带领琅琊王氏不眠不休在皇宫前跪了数日,足可见王氏忠心。郎灵寂本人更是玄儒双修,笃信儒家信条,忠心耿耿,还请陛下明辨忠奸,赦免无辜的王氏族人。”
裴锈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摞奏疏,世家大族联名上表为王家求情。
河东裴氏是北方著姓,他们的态度几乎就代表了所有士族的态度,
所有士族都站在了琅琊王氏这一边。
司马淮眉心俨然更痛了。
郎灵寂倒成笃信儒家的忠臣了?
儒家惯来重视君臣父子秩序,从前司马淮据此收拢君权,以儒家拿捏、法家锁喉的方式拿捏别人,如今竟反过来被人拿捏。
朝中文武百官本就倾向于琅琊王氏,郎灵寂又先一步带族人做出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弱者模样,占尽道德制高点,让他这皇帝如何再下诛杀之令?
即便满门抄斩也不能在皇宫门口,更无法搞暗杀。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家被无形的保护伞笼罩住了,这位昔日中书监真是机关算尽。
“朕知道了,下去。”
司马淮强抑烦意,神色颓沮极不好看,撂下一句话便送客。
裴锈将奏折放下,特意将言辞最激烈的几本放在上面。若不释放琅琊王氏,士族们将联合起来捍卫利益。
“微臣告退。”
司马淮独自呆了几息,如霜打的茄子,透着抹难受劲儿。
见招拆招,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他走来走去在心头喃喃自语,如何接下郎灵寂这一招?
他学过那么多帝王术,飞速在脑海搜刮,书本的东西只是纸上谈兵,没一条能灵活运用到现下的窘境中。
帝王术教的是如何对付臣子怨恨,不服,怀二心,欺上瞒下,勾心斗角……却没说臣子下跪怎么办。
因为臣子下跪请罪不需要办。
这符合儒家人伦、君臣纲常的诚意满满的举动,绵如流水,哪里有攻击性?
跪这一动作代表了臣子对君王的恭顺谦卑,有任意宰割之意,一方对另一方的服从与效忠。
司马淮郁郁难解,心律失衡。
“放肆!!”
他心防破裂,对着空气大吼了声,怒而将桌上的奏折一股脑推落在地,露出了一行行令人拂悦的文字。
“统统都是废物。”
……也不知道在骂谁。
站在高高的露台上眺望,王家阖族齐刷刷跪于宫廷门口,声势浩大,既是请罪亦是一种微妙的示威。
这般阵仗使百官不敢上朝,太监绕路而行,皇宫侍卫空有怒火而无可奈何。
王家在朝中经营多年,大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深入土地数十尺深,哪怕一片树叶微微轻颤都够引起建康一场大地震。
莫说杀琅琊王氏满门,杀王家任何一人都不行。
否则朝野人心惶惶,大量官位的空缺必定使社会停止运转,如阁楼失去地基,土崩瓦解,北方匈奴将趁虚而入。
这些道理将帝王束缚死了。
因为是戴罪,王家人皆着缟素,白压压一片恍若皇宫的葬礼。
王家的官员占据了东晋朝廷的半壁江山,他这皇帝若杀琅琊王氏满门,同样给自己掘了坟墓。
司马淮陷入长久失神中,忽然灵光一闪,决定借此机会先征服她……
建章宫。
王姮姬孤立无援,桃枝、桃干等人没能跟她入宫,皇帝的侍卫将宫殿死死围住,她陷入了坐以待毙的困境中。
“请王小姐沐浴更衣。”
宫女柔婉的嗓音传来,热汤已备好,撒着幽香的梅花花瓣,一套剪裁得体的宫装和首饰放在托盘上。
今晚,陛下宣她侍寝。
虽然她和郎灵寂还没和离,司马淮决定先与她行夫妻之实,和离书后续再补。
人在屋檐下,王姮姬没有选择的余地,依言褪下衣衫沐浴。衣裳首饰着实说不上多名贵,比琅琊王氏的差远了。王家第一豪富之家,皇家相比之下显得寒酸。
“我沐浴时习惯独自一人。”
宫女闻言悉数退到了门外,巨大的云母屏风遮挡,映出王姮姬沐浴朦胧恍惚的背影,并看不到里面的状况。
王姮姬蓄意在里面拖延许久,足足一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暮色遥遥降临了,天边被渲染浅淡的凝夜紫。
却猛然见司马淮。
他不知何时来到她的宫殿,已等候良久,闻她道:“蘅妹,跟朕来。”
王姮姬满腹疑问,不由分说被司马淮拉上了帝辇,坐在了皇后的位置。
辇轿被八人抬起,高处不胜寒,王姮姬几度想起身却辇都被司马淮阻拦。
“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她的愿望明明是离宫。
司马淮神色莫名,道:“你不是想见家人吗,朕这就带你去见。”
王姮姬越加犹疑。
帝辇直直到了宫门口,拾阶而上登临露台,眺见一大片人正在跪地请罪,最前面的人冷隽凛丽,郢水钟神,钟山孕秀,风姿玉洁而清,端端就是她丈夫郎灵寂。
后面的人亦个个面熟无比,是她的兄长、叔伯、婶母、公爷……
“看到了吗?”
司马淮负手而立,冕冠之下垂旒被高处的寒风吹得叮当作响,傲然道:“你那么笃定王家会赢,他们却失败了,包括你最信服的郎灵寂统统跪在朕的脚下。”
王姮姬怔怔盯着自己的家人,一时失智。王戢篡逆,王家满门负荆请罪。跪伏的姿势,王家处于绝对劣势,为皇帝刀下鱼肉。
“陛下,你……”
她咬牙切齿。
这时,恰好郎灵寂察觉到了露台上的注视,缓慢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他微微摇了摇头,隔着老远,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心声安抚她的焦躁。
——姮姮。
他依旧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深刻温柔,意蕴幽远,虽然是跪着的姿势骨子里却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和前世一般无二。
任何时候他都有这种掌控一切的平静感,保持着理性和审慎,给人以十足的安全感,不动声色却令人心惊肉跳。
王姮姬呼吸轻了片刻。
她复杂呃笑了下,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意识捂住了嘴,理智寸寸燃烧,同时情蛊在排山倒海蠕动着。
有郎灵寂这一道眼神就够了,她可以笃定,目前事态进展还在他按部就班的计划中,撒够了绳便一步步收网。
二哥大军已剑指建康,来势汹汹,倘若王家联合所有士族联合起来造反,皇帝即便有比现在强十倍的兵力也毫无胜算。
琅琊王氏定然会赢。
郎灵寂和王戢两根擎天柱会托举住王氏的百年基业,淮水尽王氏绝。
幸好有郎灵寂在。
旁边的司马淮见她眼圈涩红落泪,还以为她伤心过度。
“你看见了吧,王家已一败涂地,唯有速速与郎灵寂和离,好好归顺于朕,你才能……”
王姮姬擦了擦泪,好整以暇,忽略了司马淮的话语。
郎灵寂是最守契约精神的人,有郎灵寂在,一切都会高枕无忧。
她对皇帝无动于衷,坚定道:“陛下,还是那句话请允许臣妇回家。”
皇帝又要娶她又要灭琅琊王氏,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委身的人必定是能护琅琊王氏周全,支撑家族的人。
第112章 求情
司马淮闻此指骨揉额切齿低笑, 旁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她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事实胜于雄辩,郎灵寂都领着阖族跪地请罪了, 她还有什么可希冀的?
她站在高高的露台之上, 目光落在郎灵寂身上,不是爱,不是亲情, 不是怜悯惋惜,而是并肩作战的坚定斗志。
她和郎灵寂因为一纸婚契成了同盟, 勠力匡扶琅琊王氏。因为这份契约, 郎灵寂永远不会背叛琅琊王氏。
司马淮被极致的挫败感笼罩。
一直以为她和王家其他人不同, 岂料王家人就是王家人,每个人身上都流着权贵阶级冷酷的血,冥顽不灵,她也同样, 不可能被改造的。
“好……”司马淮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微笑, “那你就看着你们琅琊王氏的末路吧。”
至于出宫, 妄想。
当日郎灵寂入狱,她甘愿用自己换郎灵寂。如今郎灵寂既出狱,她焉能把筹码又收回去。她必须一辈子留在宫里。
一来他十分怜惜喜欢她,二来王戢若逼进皇城, 她正好可以做个人质。毕竟她和襄城公主可是王戢最珍重的人。
今日这场相见, 便当作她和郎灵寂夫妻之间的永别吧。
“蘅妹, 跟朕回去。”
琅琊王氏他是不会管的, 跪死在那里好了,反正今夜是他和她的圆房之夜。
王姮姬挣扎了下, 甩掉他的手,泛着点恼羞成怒的愤恨,
“陛下别牵我!”
她血液里情蛊涌动,与陌生男人肌肤接触时疼似刀割,当初去文婆婆处寻医是司马淮亲自陪着去的,他应该知道内情。
这瞬间的肌肤接触已让她疼得倒抽凉气,血管仿佛结了冰碴子,心口窒闷。
她瘦弱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大口喘气,弱不禁风,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掉。
司马淮愣了一愣,倒没存心害她情蛊发作。情蛊还操控着她,郎灵寂连枕畔人都算计,如此黑肚黑肺的蛇蝎心肠,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对不住。”
他放软了声线,夹杂责备,“蘅妹,之前朕明明将文卿留下的药方给你了,你怎么没好好服药治病呢?”
王姮姬眼神轻闪,夹杂着些微恨意,好一个“何不食肉糜”的指责。
她是深闺中的弱女,嫁了丈夫,孤立无援,又被绑上了王家家主的身份,如何偷摸吃药?郎灵寂会允许她吃吗?
因为一纸和离书,她付出了既白人命的代价;因为偷偷研究文砚之留下药方,她又被逼得险些跳下阁楼。
她有选择吗?根本没有。
过去那么长时日司马淮对她不闻不问,他既没闲暇,也没那等博爱心。如今口口声声救她出火坑,他只是将占有欲伪装成爱的样子罢了。
司马淮不曾感同身受体味过一个深闺妇人的艰辛,只会以旁观者的身份,居高临下指责“你为何不怎样怎样”。
王姮姬深吸了好几口气,竭力压抑体内躁动的情蛊,脑袋如被针扎,“陛下,您明知道我服侍不了您,还硬召侍寝,想让我活活疼死吗?”
司马淮曾经亲眼见证过文砚之用药方撵净了王姮姬的情蛊,并不相信情蛊会活活疼死人。她满心满眼都是她丈夫,宁可顶撞皇帝也要为她丈夫守贞。
司马淮板着脸撂下了话。
“朕会按照当年文卿的办法再次治好你,你被种了情蛊需要解药,朕也能给你爱雨的滋润,让你忘记疼痛。”
说罢他忽略王姮姬的抗议,命令宫女扶王姮姬上帝辇,自己随之登上,直奔灯火通明的太极殿。
无论如何,要王姮姬今夜侍寝。
就让在外请罪的王家人看看他们的家主如何被折辱,郎灵寂素来目无下尘,便也尝尝妻子遭夺的滋味。
他和姮姮在春闺暗帷恩爱情浓,郎灵寂在萧瑟寒风中跪着,眼睁睁目睹。
郎灵寂定然会眼红崩溃吧?
司马淮被一股复仇的快感充斥着,仿佛这刹那才真正君临天下做了帝王,获得了攫取一切的掠夺感。
原来,真真切切得到权力的滋味远比幻想中舒爽一百倍,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王姮姬,再不用梦中苦苦思念。
王姮姬觉得司马淮疯了。
如果和司马淮做那种事,她会犹如躺在 千千万万根密密麻麻的小针钢板上,恐坚持不到一盏茶便会休悸。
郎灵寂绝不是什么善类,他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将她献给司马淮。
当年他就直接杀了文砚之和既白,她与任何男子接触都是他绝对的禁忌。
王姮姬万分为难。
司马淮将王姮姬带到了太极殿,龙凤花烛,万事俱备,预备着圆房。
他褪去龙袍,步步朝龙榻走来。王姮姬将肌肤捂得严实,唯恐情蛊发作。
但最终司马淮还是没有得到她,不是因为别的,突发了件急事——
漏夜,世家至皇宫联名劾奏皇帝。
“臣请奏见陛下!”
他们和戴罪的琅琊王氏不同,身份清白,全是出身名流的朝中肱股,出身于龙亢桓氏、河东裴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江南陆氏……甚至王氏的分枝太原王氏也来了,这个家族源远流长,巧施连环计离间吕布和董卓的司徒王允就是出身于此家族,豪阀齐至的声势犹如疾风暴雨,口口声声,联名为琅琊王氏求情。
“臣请奏见陛下!”
“臣请奏见陛下!!”
郎灵寂的请罪一跪掀起了惊涛骇浪,刺激了无数世家敏感疼痛的神经。
琅琊王氏作为士族中的佼佼者,素来是其他士族的榜样和靠山。这次他们全家公然跪在宫门请罪,如打入森林的一记弹弓,惊得满林飞鸟扑棱翅膀。
所有士族皆不满皇帝。
从前的九品官人法行使得好好的,皇帝非要一意孤行改成科举制。
结果他们的孩子无法做官,土地被寒门抢夺瓜分,奴隶和佃户造反,许多名流大族在短短几月便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复仇的火药早已埋下,雷霆暴雨藏在乌云中发出阵阵闷雷声。若华夏首望的琅琊王氏都被诛杀灭门,唇亡齿寒,其他世家也离死不远了。
世家大族联名上谏,深夜逼在皇宫门口不肯离去。
若此事没有结果,百官罢朝。
司马玖担心这些人动乱,以禁卫军首领的身份保护司马淮退至勤政殿深处。
“陛下,这些大臣都要造反了!统统都改杀了!”
司马淮脸色苍白如纸,作为皇帝竟受臣子如此威胁。他恨啊,恨得牙根痒痒,这场面无比熟悉,上次郎灵寂请辞文武百官便联合起来罢朝威胁。
瞧郎灵寂带领全家下跪忏悔的样子,面色忠诚,千古忠臣,忠君爱国,似与王戢造反绝无干系。
皇帝是他的天,君要臣死他不得不死,好像他是被冤枉的忠臣,大义凛然,生来为皇帝效命的。
实则这与忠诚无半点关系,郎灵寂对皇家的一次反治!
郎灵寂执政时一直维护门阀著姓的利益,是九品的坚决拥护者。
依靠政治手腕间接施加影响是郎灵寂惯有的手段,和光同尘,好处均沾,拥护九品,成功笼络了所有世家大族。
司马淮本想先打开一点点闸口的缝隙,除掉琅琊王氏后,再逐个解决掉被孤立的世家。谁料郎灵寂直接带着王家人来请罪,闸口完全四敞大开,滔天的洪水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排山倒海之势蔓延皇宫!
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些大臣出身于门阀贵族,朝中将近九成的官员和琅琊王氏是利益共同体。
司马淮双目布满血丝,瘦弱的身体承受超载的压力,毁悴的面庞被疲惫和惊惧笼罩,好似一瞬间吸干了精气。
“众卿稍安勿躁……”
他绝望而无力地抬手,试图阻止,那些老臣的筋骨一个个如铁打,抱着必死的决心,严肃如九月肃杀的深秋,沟壑纵横皱纹是年龄与地位的象征。
“陛下,臣等闻琅琊王及琅琊王氏在宫门口伏首请罪,感极而落泪,这样的忠臣提着灯笼何处寻得?”
“想琅琊王为帝师辅佐您时,您处事英明,令中正官铨定九品选拔人才,朝野上下一片安宁,社稷何其幸也!”
“望陛下悬崖勒马,赦免琅琊王及琅琊王氏,莫让忠臣寒心!”
他们只提郎灵寂的忠诚,却对王戢起兵造反之事置若罔闻。
王戢起兵是他们乐意看到的,一场琅琊王氏与其余世家之间心照不宣的合谋。
皇帝废九品试图中央集权,改变世家与皇室共享天下的格局,碰触了世家的利益,世家乐意见王戢以武力改变。
皇帝终究无法和天下臣子对抗。
这天下,原本属于贵族。
司马淮被世家堵在了勤政殿,焦头烂额,与王姮姬圆房的计划落空。
王姮姬在太极殿侧殿将这番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像一片树叶的颤动带来席卷山野的飙风,将整个皇宫掀得天翻地覆。
面对成批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司马淮一个年仅弱冠之年的帝王根本无力招架。他们为郎灵寂求情是假,夺回九品官人法是真,不达目的焉能罢休?
“赦免琅琊王……”
“赦免琅琊王氏……”
“老臣死社稷,情愿一死谏陛下!”
“清君侧,杀奸佞!”
窗外不远处隐隐传来一浪又一浪的呼声,这些人俱是深解经纶的文臣,酸腐认真认死理,辩起理来佶屈聱牙抠字眼,摆明了要碰皇帝的铁瓷。
或许,这些人的到来不是因为郎灵寂的号召力,九品官人法被废黜,他们想捍卫自己的权益。
郎灵寂以弱者姿态被贬,他们正好可以借机发作,拧成一股绳对抗皇帝。
郎灵寂与士族隐秘合谋,文臣大闹宫廷。郎灵寂救王家,士族救九品,各取所需,一场双赢的合作。
郎灵寂不管他们内心怎么想,是否真的为琅琊王氏谋不平,只要能起到给皇帝施压的作用即可。
正是乘风者扶摇直上,逆风者步履维艰。
王姮姬被囚在侧殿中冷眼旁观,晓得了她那位长袖善舞的夫君的厉害。
之前皇帝的种种打压,郎灵寂一直在等,等的便是现在这个机会。
他料到凭琅琊王氏一家对抗皇帝会滑落谋反的深渊,等皇帝得罪光所有的士族,再暗示王戢起兵。
人心,兵力,致胜的条件皇帝都缺失了,还凭什么赢呢?
郎灵寂要拉所有士族入水,使他们与琅琊王氏统一战线,压倒性的强大力量将皇帝彻底打垮,皇帝今生再不得翻身。
恐怕现在只等二哥的大军攻入建康,皇帝便是任人宰割的池中物了。
王姮姬此时方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
稳操胜券。
第113章 赦免
世家大族的疾风骤雨压得司马淮喘不过气来, 若不赦免琅琊王氏,百官罢朝,聚众起义, 撼动皇位的稳固。
郎灵寂落魄了, 号召力竟还如此恐怖。万丈危楼平地起全靠牢牢打地基,司马家当年是在士族一手扶持一手操纵下建国的,士族便是王朝的“地基”。
僵持两日, 司马淮终于顶不住巨大压力,选择暂时与郎灵寂和解, 赦他到太极殿觐见。
皇帝仰在龙座上疲惫阖着眼, 一身帝王常服, 眼眶发黑宛若一滩死水。此时他只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暮气沉沉,没有半点少年皇帝的锐气和斗志。
这几日承受着老臣轮番的游说和挑衅,他属实殚精竭虑, 心力交瘁,臣子们以车轮战对战他一个帝王, 长久的水磨工夫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建章宫, 郎灵寂三尺雪袍前来觐见,眉眼清淡,伏身拜道:“臣参见陛下。”
白衣卿相,一身名士衣帽。
司马淮迟钝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 颜色黯淡, 道:“琅琊王请起。”
郎灵寂并未起身, 静静谢罪道:“乱臣贼子出在了琅琊王氏, 求陛下降罪。”
睽别不见,帝臣之间的氛围分外冷凝, 角落滴漏发出细微声响,沉郁闷燥。
司马淮自嘲笑了笑,降罪二字说得好听,谁敢呢。若郎灵寂真心请罪便不会引来满朝文武了,如今官员集体罢朝威胁,他这皇帝如何收场?
“老师哪里的话。”
他无奈只得亲下龙座将郎灵寂扶起,消瘦的脸庞充满了疲沮,如骨鲠在喉,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窘态,
“你是朕的第二任帝师,朕的学识都是您教导的,常常惦念您的恩德。”
郎灵寂不冷不热拉远了距离,“臣做帝师不久便忙于朝中庶务,陛下这般说折煞了,还是唤臣琅琊王吧。”
他语气和以往一样冷淡呛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皇帝亲自下场挽尊。
司马淮噎了噎,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好处朕都记得。”
说罢吩咐人给郎灵寂赐座。
若在平日司马淮定然不会对乱臣贼子如此礼遇,可如今,他唯有用这种卑微的方式维持朝野脆弱的安宁。
记住,此刻君臣平等的叙谈不是郎灵寂跪求来的,而是司马淮跪求来的。
虽然司马淮没有真正下跪,但他纡尊降贵地安抚那些世家,一遍遍给出承诺,好言好语哄他们暂时退出皇宫,和放弃尊严跪下相求有何区别?
王朝可以没有皇帝,却不能没有满朝大臣。
故而此时,郎灵寂作为臣子不必卑躬屈膝,司马淮作为皇帝也无法趾高气扬。
“琅琊王……”
司马淮刻意用亲和的语气,“朕本来怀疑你和琅琊王氏的居心,然你领阖族在宫门久跪数日,忠君日月可表,感动了朕。朕愿意相信你和琅琊王氏是清白的,篡逆只是王戢的个人行为。”
郎灵寂心知肚明司马淮在示好,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他也愿意陪皇帝把这场游戏玩下去,静待皇帝的垂死挣扎,
“多谢陛下。”
君臣勾心斗角各怀鬼胎,一言一字无不流露着自己的心思,充斥着阴谋诡计,本来推心置腹的叙谈无比虚伪。
世家大族联合起来逼宫,司马淮才恍然意识到琅琊王氏诛不得。
王戢如今起兵使的是清君侧的名义,诛的孙寿、岑道风、司马玖等人。一旦诛杀郎灵寂及王家满门,王戢定与皇室彻底决裂,届时以牙还牙血债血偿,王戢反过来将司马氏皇族宗亲全部屠戮干净也说不定。
孙寿的提议到底是偏激了,司马玖无形中也误导了他。
郎灵寂之前一直隐忍纵容,怕是想行使“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想要他的命,才纵容他种种锐意改革,得罪士族。
司马淮擦了擦冷汗,好在一切有挽回的余地,问郎灵寂,“……王大将军连番给朕写大逆不道的信件,又在江州起兵试图逼宫谋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王大将军以积年之功位极人臣,官无可封,赏无可赏,难道还想谋求皇位吗?”
预备着郎灵寂替王戢辩解,谁料郎灵寂道:“王将军手握江州等六州,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受万人追捧,实力雄厚。这些日来骄纵蛮横,滋生觊觎江山的野心是有目共睹的。”
郎灵寂实事求是无半分隐瞒。
司马淮略略惊诧,郎灵寂也没多忠于琅琊王氏,莫非此番真是来投诚的?
随即又恨得咬牙切齿,王戢之所以手握六州势力雄厚还不是郎灵寂一手栽培的,斯人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琅琊王明辨是非,朕很欣慰,”他道,“你便恢复中书令的原职吧。”
注意是中书令而非中书监,司马淮到底留了一手,不愿将中枢的权力再送回到郎灵寂手中。
郎灵寂洁躬淡薄长年累月修持的工夫极好,没什么异议。
当务之急是安抚那些躁动的世家,司马淮又道:“既然误会解开,朕与你日后勠力诛王戢逆贼。还请琅琊王先行叫那些世家回去,使朝政秩序得以运行。”
司马淮赦免琅琊王氏,又把中书令这鸡肋的职位还给他,就是和他做交易,使那些逼宫死谏的世家官员退回去。
郎灵寂颔首诺之。
司马淮沉沉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君臣至此再无别话可说。
他深深痛恨于自己这皇帝的窝囊与悲惨,非但没能北上收复失地,反而被权臣掣肘,整日忍气吞声让步。
夜深了,浓重的夜雾和黑暗腐蚀了整座皇宫,吹灭了蜡烛之后,月亮和星星的光芒无比黯淡,唯听窗外北风呼啦作响。
王姮姬独自躺在建章宫昏暗的卧房内,辗转难眠,心境焦灼。这注定是个不眠夜,世家已连续在外逼宫三四日了,她王家族人也在外跪了三四日了。
不知事情怎么样了。
她翻了翻身,掀开了燥热的被子。
忽闻细微的脚步声自黑暗中传来,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王姮姬一惊,司马淮撂下了话要她侍寝,漏夜前来必定来者不善。
她将被子迅速盖好,佯装作一副睡熟的样子,想叫对方知难而退。
然而对方似乎不在意她睡没睡,径直朝她走过来,越来越近。
夜风透过敞开的门吹荡在室内,嘎吱,门被插上了。来人身影朦胧,隐隐沾了冰冷的月光清辉,脚步懒散而笃定。
王姮姬悸然。
她意识到自己装不下去了,翻身要与司马淮正面对峙,一只手忽然覆在了她肩头,轻微的寒气宛若冷水浸肤。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
情蛊没有发作,反而舒张着很舒服。
王姮姬很快意识到了是谁。
她极度难以置信,在黑暗中瞪大了眼镜,这里可是层层守卫的建章宫,郎灵寂如何在夤夜穿梭到她身边?
她心情复杂,仿佛孤军奋战多时忽然遇见了援军,“郎……”之一字方要出口,便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王小姐,那日探监时怎么折辱我的,还记得吗?”
黑暗中郎灵寂泛着淡淡清讽的笑,拷问着,口吻冰寒,翻着半月前的旧账。
王姮姬身子下意识颤抖起来,那日探监时她头脑一热,不仅在他面前放肆地提了既白,还用恶毒的话侮辱他。
时候过了这么久他居然还记得,半夜特意找她报复,令人胆寒。
“你想怎样,”她警惕道,语气几丝没底气的心虚,“这里可是皇宫……”
郎灵寂不知何时藏了一条银链子在身上,正是那日御史台锁他的那条。他将她熟练地从被窝中揪出,剪了双手在背后,给她套上锁链,咔哒一声扣上铁扣。
“还能怎样,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而且你也说了这是皇宫,不准叫。”
锁罢,他冷冷地逼视,有意无意地挑衅,拍着她肩膀欣赏她窘迫的样子。
王姮姬瑟瑟打了个寒噤,金属铁链锁在手腕上带来冰凉的触感,强大的禁锢力使她丧失一切反抗能力,摇摇欲坠,连维持平衡的坐姿都很艰难。
睚眦必报,心胸狭窄,手段狠毒,素来是他……此时她分外怕郎灵寂。
“别,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她染了畏惧,身体不受控制哆嗦不停,持续往墙角缩,“你不要在皇宫,求你了。”
郎灵寂将她推倒,目光寸寸扫过她双手被锁左右挣扎的样子,轻笑,“不知谁扭曲如蛆虫呢?”
——正是当日她羞辱他的话。
王姮姬隐忍地嘤咛了声,忘记了御史台这锁扣的特点——挣扎得越厉害倒齿严丝合缝越深。她左右扭动,原本平坦的床单被蹭出凌乱的褶皱来,无力佝偻着。
“你别太过分!”
这里终究是皇宫,司马淮的眼皮子底下,他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入侵者。
郎灵寂道:“那日是谁过分?”
他对旧账记得格外清楚,那日她肆无忌惮对他的折辱,他即将一一复原,变本加厉地重现在她的身上。
王姮姬又羞又愤,仰头承受,锁链窸窣直响。最可怕的是和他这般暧然接触,体内情蛊也不合时宜地活跃起来了。
糟糕,情蛊一发作她就会失去理智的头脑,心甘情愿被他折辱和玩弄。
她在帷幔内跪在他面前,被情蛊折磨得头痛如裂,红着眼圈隐带央求,“我错了,郎灵寂,你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他二指钳起她的下巴,凉丝丝的,好整以暇道:“郎灵寂是你叫的?”
她深吸了口气,道:“雪堂。”
郎灵寂置若罔闻,欺身在她耳畔,“情蛊认主,那我是不是你的主人啊,王姮姬?”
他剐了剐她,像逗养的一只猫。
第114章 报复
王姮姬秀目含煞, 极为不配合,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真像一只被俘获的猫。
她咬牙道:“究竟谁是主人?”
她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他才是签卖身契做长工的。现在倒反天罡, 他要做她的主宰者。
郎灵寂道:“情蛊在你体内, 你是被牵制者,每月我给你解药,难道我不是主人。”
哪次漏掉她就得被情蛊反噬, 她的性命不牢牢攥在他手中吗?
王姮姬愈加羞赧,瞧他悠然自得掌控一切的样子, 真想扑上去撕了他。可她双手被锁链反扣在背后, 微小挣的力道犹如蚍蜉撼柱, 于事无补。
“呃……”她脸蛋憋得涨红,脖子青筋暴起,如一只折断翅膀的蝶,齿缝间溢出一句话, “算我求求你了成不成?”
郎灵寂好整以暇睥睨着她双膝跪伏的屈辱姿势,用当日她折辱他的语气, “堂堂琅琊王氏贵女也有今天, 王姮姬,我还真有些不认识你了呢。”
“郎灵寂,”王姮姬肌肤烫得厉害,眼尾红似桃花, 咬牙切齿, “你别太过分。”
郎灵寂无动于衷, 居高临下, 宛如玩弄一只卑微的蝼蚁,“让你叫什么?说。”
王姮姬恼怒窒息。
苦于受制于人, 挣了犹豫许久,她在巨大的压力下妥协了,牙关格格打战,声音模糊,艰难开口:
“主人。”
他摇摇头,得寸进尺,“不是这个。”
挑起她的下巴,“更确切一点的。”
王姮姬浑欲滴血,身子哆嗦如风吹树叶。那个称谓他从前教过她,虽只一字之差,远比主人更羞赧。
“玩笑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她身为琅琊王氏贵女,若说出那两个字真没法做人了,会被其他贵女耻笑死,名声扫地,还莫如直接投缳自尽。
“……那绝不可能。”
郎灵寂懒洋洋双手抱胸,“真的不叫?”
王姮姬斩钉截铁,“不。”
他道:“你明知道拒绝不了,还挑衅我的底线。”
王姮姬摆出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岿然不动,脊梁骨凛然挺得笔直。锁链没成拘束她的工具,反而是她傲骨的点缀,琅琊王氏贵女天生有傲气。
郎灵寂以一种平静方式回望她,耐心告罄,直接用一记眼神活化了她体内情蛊。
情蛊顿时密密麻麻流动在血液中,显得异样高兴,将王姮姬逼得如欲裂开。
“说不说?”他再度问。
“别。”
她在情蛊的逼迫下顿时怂了,大口喘粗气,眼尾如滴血,终于松口叫道,
“夫……主。”
她都不知道怎么昏昏涨涨说出这句话的,尊严碎成了一地渣滓。
郎灵寂扯唇呵呵,“早这么乖不就好了。”
王姮姬脑子乱成麻线,唯一后悔的就是当日在御史台欺辱了郎灵寂。
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
后悔,真是后悔啊。
“你真放肆。”
她思索他话语的另一番含义。
她入宫的这些时日,一直是郎灵寂当王家的代行家主,他力庇王家族人,带领王家子弟在宫门口下跪,拿捏皇帝,避免灭门惨祸,代行家主做得有模有样。
他不是爱狎昵的人,却夤夜寻来刻意说些主人不主人荒谬的话,莫非暗示她把王家家主之位正式禅让给他?
……届时王家就完完全全在他手里了。前世,他确实是王家的家主。
王姮姬眼睑轻颤,刹那间明悟,怪不得他得到了一切还咬死不肯和离,原来是图谋家主之位。
虽然他并不姓王,王家一女婿,但以他对权力的痴迷完完全全做得出来。
她自以为将所有家当和盘托出,却漏了最重要的一样——家主之位。
他自己做家主不比什么契约都牢固?
王姮姬脑袋猛地往旁边一甩,脱离了他的掌控,“够了,别闹了。”
郎灵寂的手空荡荡悬在半空中,捻了捻,兀自回味着捏她软腮的触感。
“怎么,生气了?”
王姮姬手腕暗暗挣着,道:“你这般折辱我我当然会生气。”
“生气也没用。”他声色平静,音质格外冷清,“对不住,今日必须得教训你。”
“不要。”她双脚乱蹬着,脸色羞红而难堪,极是后悔那日在牢房手欠招惹他,须知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你就饶过我这一次,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郎灵寂忽略她那些微小弧度的抵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还在讨价还价,“你放过我这一次的话,我愿和离作为补偿。”
他冷笑,掐了掐雪腮惩罚她的轻狡,“好处都让你占了……”
王姮姬腮边烫丝丝的有点疼:“为什么不?王家落难,琅琊王您正好抽身而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是您一贯的行事准则吗?我们两家只是契约关系,王家落魄没什么值得您利用的了。”
郎灵寂未曾正面回答,“牙尖嘴利。”
王姮姬试探着:“你现在留下是图谋更大的东西吧?”
比如真真正正的家主之位。
郎灵寂垂了垂鸦睫,并无此意。
从他的角度,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
若单纯从利益的角度考虑,他和她早可以和离。他已位极人臣,对王家的恩惠远比王家对他的多,王章已死,他不再需要这桩婚事扬名立万了。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王章既临死前将她托付,他便要照顾好她,以她和琅琊王氏为第一顺位,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她做了他的妻就永生永世别想和离,无论他们之间有没有感情。
毕竟她当家主和他当家主毫无区别。
郎灵寂捧着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王姮姬发出几丝不规律的气音,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皇宫,皇宫是他为所欲为的吗?若被皇帝发现……
郎灵寂很忌讳她这时候想别的男人,骤然停下来,“王姮姬,记得没错的话我和你是正式夫妻吧?”
既然是正式夫妻,皇帝来了又怎样,本来是皇帝拆散了他们。
王姮姬无言以对,此时倒有些感谢司马淮把她弄进宫了,使她少受了半个多月零敲细碎的折磨。
郎灵寂再次将她抱住,第一次觉得那道链子那般合适,刚刚好将她锁住,使她无法反抗,服服帖帖呆在他身畔。
王姮姬却觉得这场面很难堪,生理性地溅出点泪,极不情愿埋在他的肩头,被他身上冷调寒山月的气息迷得头疼。
郎灵寂墨眉蹙了下,擦掉她的泪,“哭什么?”该她哭的还在后面,现在才哪到哪儿,他甚至还什么都没做。
她声音低糜,哭得安静,唯恐皇宫巡逻的侍女和侍卫察觉,“郎灵寂,我不想与你接触,每次跟你都很害怕。”
这回轮到郎灵寂一噎,不想,她凭什么不想呢?她有情蛊的操纵因为很想与他接触才是,难道她意志那么清眀?
蓦然想起前世她不是这样子的,每每用各种借口请他去屋里,言语暗示,拽他衣角,今生却总有隐晦的隔膜。
他思索片刻,给她一个理由,“情蛊的解药又该给了,你好好的。”
这理由着实站不住脚,和他平日的缜密弗如远甚。可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念她,如果不这样骗她今夜就白来了。
“我真讨厌你。”
王姮姬道。
郎灵寂可有可无唔了声,她当然讨厌他,若她心甘情愿他又何至于费周折下情蛊。和她在一起,他内心的孤独感只增不减,好似两人之间永远无法燃烧热情。
郎灵寂将她的肩膀扳正过来面对他,微微俯身,有条不紊地吻着她肌肤的每一寸,吻痕滚烫,沾了些压抑的疯狂。
不知她这半个月怎样度过的,反正他很思念她,每一根神经都系着她,今夜和司马淮谈话后再也忍不住来找她。
王姮姬低唔了声,似有恍惚,体内情蛊沸水似地躁动,细微的疼痛交织,痒极了,偏生两只手腕还被锁住了无法推搡反抗。
“求求你放过我……”
她不停地在逃。
郎灵寂捉住了她,将她窈窕绵软的身子揽在臂间,上下抚动着,轻喘着冷意,分开她的双膝便要了她。
王姮姬被体内情蛊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暂时忘掉一切投入其中。
情蛊使人爱人,此刻唯有迎合施蛊的那个人,才能享受暂时的快乐。
·
良久。偃旗息鼓。
皇宫不比王家,条件简陋,郎灵寂只用浸水的锦帕给她简单清洗了下。
室内一盏豆大的小灯静静燃着,光线黯淡到可忽略不计,如朦胧的纱。
王姮姬浑身酸痛疲累地靠在郎灵寂肩头,眸中倒映着烛光,“你这般放肆就不怕皇帝发现吗,还点灯……”
郎灵寂泛着几分云歇雨收的嘶哑,意色不悦地冷冷打断,咬字慢而重:“我说了你是我妻子,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他懒得和她解释,桓思远早已在外做好了部署,引开了来回巡逻的御林军首领司马玖以及看守王姮姬的宫女太监们。否则他怎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的寝宫,真当他和她偷呢?
皇帝此时也安息了。
王姮姬心口堵得慌,不知他为何这般执著。明明王家已落难了,一别两宽是对他最有利的方式。摆脱王家后,他可以恢复官位重返朝廷,继续做他位极人臣的中书监,而非眼下这般卑微跪求皇帝。
别说他出于对王家的道义吧,他那么心黑手硬落井下石,有什么道义……
她伏在他怀抱中,鬼使神差地问:“郎灵寂,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郎灵寂不自然抿了抿唇,一闪而逝的微冷和轻蔑,道:“喜欢?你有什么可喜欢的?我跟你凑一块是因为一纸契约。”
语气非常自然,不假思索,好像在笃定地强调这个事实。
王姮姬松了口气,心想也是,当初二哥在将江州问过他的情感,他斩钉截铁道半点不喜欢她。他和前世一样对她是完完全全的政治婚约,今生不改初衷。
她念起前世自己喜欢过他的事实,神思微顿,本就沉重的眼皮被烛火晃得更沉重了,恍恍惚惚觉得有些难堪。
月光在团团白莲花般的浮云中时隐时现,群星三五成群,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你真不仗义。”王姮姬最后迷迷糊糊抱怨了句,试图撇开他的怀抱,钻到自己的被窝中好睡。
郎灵寂独自静静了会儿,却没放她脱离自己,凑上去从后面将她愈加牢固地圈住:“我帮了你家那么多,患难时刻也不抛弃你家,难道还不够仗义吗?”
王姮姬道:“你不让我和离就是不仗义。”
当初诺言怎么说的?
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
他神色一寸寸转凉,话里凛凛杀机,揪着不让她睡,“你总想和离做什么,找裴锈既白之流?他们真那么好吗?”
她道:“你管我。”
和离之后便是自由身了,彼此不干涉。
他有杀手锏,冰凉凉的锐意,“你不可能和我和离的,有情蛊在你永远不能。”
说罢还刻意重复了遍,像重复给自己确认似的,“……不可能。”
王姮姬心中骂他神经,前世当真瞎了眼喜欢这种人。不,前世不是她瞎了眼,而是被情蛊牵引,一场假象罢了。
郎灵寂强行把她拢在怀中,贴着她柔软温热的身体,内心渐渐平定。
他早就说过如果她以家主的身份命令他爱她,他本着契约精神当然可以做到。
但总不能,他没那么爱她她就提和离吧?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声音虽不大,在黑暗中听得格外真切。
“蘅妹,蘅妹,你睡着了吗?朕看见你屋里亮着烛火了……”
“朕很难过,很累,翻来覆去睡不着,可以进去和你待会儿吗?”
竟是司马淮。
第115章 门外
王姮姬瞬间清醒, 睡意全无。
她还窝在被褥中,身侧男人的衣裳也松松垮垮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弥漫在流烟帷幔内, 与窗外凛冽的雪色格格不入。
若皇帝此时闯进来, 作何感想?
“遭了……”王姮姬激灵一下子从榻上坐起,套着衣衫,一边将郎灵寂往外面推, 让他先找个地方躲躲,总不能狭路相逢。
郎灵寂目光骤然犯冷, 眉目凝然, 神色不动:“你把我当什么?”
今夜他已再三重申他们是正式夫妻, 一纸婚契拜过天地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在任何时候都堂堂正正的夫妻。
她这种行为深深冒犯了他。
王姮姬明亮的眼睛圆瞪着, 此刻不是认死理的时候,避得一时是一时。
毕竟王家现在是罪人, 皇帝正绞尽脑汁寻找王家的漏洞, 王家不能因为这点细枝末节 让皇帝责罚。
郎灵寂捞了她正要下榻的细腰提握在手,完全没有情绪的漠然,“待着。”
王姮姬仰头道:“你疯了?”
郎灵寂语态微沉:“你才疯了。你回答他睡了,不开门。”
原来他方才进来时顺手叉了门, 除非暴力拆司马淮无从进入她的卧殿。
王姮姬拭了拭虚汗, 方才过于紧张, 竟忘记了闭门不开这招。危机时刻, 郎灵寂总是比她更能保持镇定和清醒。
她逐渐也镇定下来,张了张口要喊, 被郎灵寂的手臂横在腰间,明显不放她的意思。
他信不过她,万一她对着外面乱说话,司马淮以为是刺客如何是好。
她就这样在他怀里说。
王姮姬只得依言行事:“陛下,我已经安置了。”
外面的司马淮很快回应,“既然安置为何还亮着烛火?”
王姮姬道:“忘记熄灭了。”
司马淮温声:“你莫骗朕。不要怕,朕进去不做什么的,只想找你说说话,朕有一腔心里话无人倾诉。”
王姮姬推诿道:“我真的已经歇下了。”
司马淮嗓音隐隐透着威胁,似真似假:“你再不开门,朕可要叫人破门了。”
王姮姬顿时皱了皱眉,呼吸漏了一拍,出口浊气。
郎灵寂的冷笑声不绝于耳畔。
她夹在中间十分为难,咬着后槽牙,有些无语地斥责:“夜深人静,明知男女授受不亲,陛下还非要如此欺辱我吗?”
外面默然静了良久。
虽然入了宫,她并未和离,仍属臣妇,臣妇与皇帝漏夜相见是逾矩的。
良久,司马淮遗憾道:“好吧。”
“蘅妹,其实朕今夜已召了张贵妃侍寝,想起你辗转反复焦灼思念,忍不住披衣来看你。”
皇帝的身影在黄暖灯笼光的映衬下显得很温柔,由于见不到人的缘故,他束起高高马尾的影子格外透着少年感。他被光秃秃拒绝在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朕真的很累,你懂朕吗?”
内忧外患,内有大臣逼宫死谏,外有王戢起兵造反,皇帝骑虎难下。
司马淮似有和她彻夜长谈的意思,隔着一扇门,坐在了宫人搬来的椅凳上,呼呼夹杂雪糁儿的寒风阵阵地吹。
王姮姬念起多年前司马淮背她去治疗情蛊的恩德,微有恻隐,刚要说“陛下”肩头却遭背后男人沉沉一扣。
王姮姬下意识回头,郎灵寂沉肃着面容,视线正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骨冷神寒,瘆黑的目中酝酿着拷打之色。
他为她琅琊王氏遭贬谪,担重罪,下大狱,跪宫门,从未得过她丝毫怜悯。
……此刻她倒怜悯司马淮了?
王姮姬试图撇开他的桎梏,郎灵寂深锁了眉宇,反过来将她死死按倒下来,压低道:“王姮姬,你真是养不熟。”
他清削的手指在轻颤,青筋凹凹凸凸,掐在她细白的喉咙上,王姮姬被他压在榻上完全不能动。
“你……放开我。”
郎灵寂见她博爱的神色,泛起几丝不易察觉的嫉。吻了下去,力道残酷。
“唔……”
外面正自诉说心事的司马淮听见了这动静,略有疑讶:“蘅妹,你在做什么,你有没有听朕说话?”
王姮姬嗓音沙哑,若出声必定会被司马淮察觉的。盛怒之下,她暗暗将郎灵寂骂了无数遍,害她陷入这般为难境地。
恰在此时,殿内那盏豆大的小灯燃尽了,殿内陷入一片漆黑。
司马淮以为她睡了,浅浅叹了声,“……你防备着朕情有可原,毕竟咱们生来就站在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中,利益相反,做了对头。”
“这几日皇宫发生的事想必你看见了,以河东裴氏为首的世家对朕连番施压。朕本来对你二哥很生气,但因为你朕决定听从世家的上谏,赦免琅琊王氏。”
“蘅妹,你听了这些可开心吗?”
王姮姬神不守舍,喉中吞咽燥意,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她盼着司马淮赶紧走,别再说些禁忌的话。她现在被郎灵寂绑架了,完全身不由己,越僵持越危险。
郎灵寂拇指按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让司马淮把话说完。
罗寝暗帷中,他将她圈在怀中,昭示着主权。他才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
王姮姬很厌恶这种情形,几人的关系仿佛得到了具体化——郎灵寂占有着她的婚约,却只顾冰冷冷的利益,没有感情;司马淮等人对她有几分感情,却永远拿不到那纸婚约,等不到她和离。
刹那间她又想起那个无辜惨死的少年既白——重生以来唯一用心对她的人,曾在岑道风的箭镞下救过她的命。最终,却因她而无缘无故被打死。
滔天的怒意一时间超越了情蛊的操纵,她意难平,挣扎着要脱身。
郎灵寂立即加重施在她身上的力道,熟练威胁道:“姮姮,你还有冯嬷嬷呢。”
她心善,最看重身边那些下人。冯嬷嬷年老,跟了她一辈子。桃枝、桃干等人更是对她忠心耿耿,形影不离。
这些人都是她的软肋。
王姮姬果然气咽,如兜头被泼了一瓢水,反抗之意消散了。
郎灵寂吻了吻她额头,目中寒光忽闪,对向窗外的那道影子司马淮。
司马淮浑然不觉,依旧续续道:“朕见你第一面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可惜你那时一心一意爱着文砚之。如果能重来,朕和砚之同样是平凡人,你会选择谁?”
良久的沉默。
司马淮自嘲道:“好吧,朕知道你还会选择砚之。朕不生气,反而要祝福你们。你和文砚之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并肩而立的璧人,美好得令人羡慕。”
王姮姬身骨瘫在被褥中,无力制胜。旁边男人盛气凌人,深深逼近于她,口吻冷静客观,也问她:
“我和文砚之,你心里有谁?”
文砚之是死人,既白也是死人,都对琅琊王氏无半分裨益,有的倒插门,有的空手套白狼,背刺算计于她……可他们无法从她记忆中抹除,她还是时不时惦记着他们,感怀他们。
王姮姬眼泪悄无声息流下来,浸沾在他的手背上。她被迫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喑哑着声线,道:“……你!”
郎灵寂一凝,神色不明地松了口气,以吻截去她的泪注,“是真的么。”
不等她回答,他又恢复一贯强硬的口吻,“无所谓,左右你嫁给了我。”
王姮姬流露讽意,是啊,若非一纸婚契,她和他怎会纠缠。
他眼睫轻轻一颤,晃神了刹那,随即心肠变得生硬起来,只以自己的规则行事。
外面的司马淮已经说了很多很多话了,诉衷肠,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惜王姮姬被淹没在帷幔中完全听不清了。
她仰着脖子很难熬,表现出生无可恋的模样。郎灵寂刻意控制情蛊的强度,让她服从。
这些日来郎灵寂食髓知味,很是沉迷于她,每每主动找她,食髓知味。不似她中情蛊,更似他中了情蛊。
这注定是不会结果的花儿,开得再盛,很快就会消逝掉。她服用情蛊毁坏了身体,天然避子,根本不会有孕。
他们发出了一些声响,本该传到司马淮耳中,奈何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北风呼啸,旖旎湮灭在风雪之中。
司马淮打了个寒噤,将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见王姮姬仍毫无回应,只得暂时回太极殿就寝。
此时东天启明星微闪,黑暗被一层层打薄,变成了清透的冻紫色。冬季的夜晚漫长,距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
司马淮捂紧衣衫,沉沉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自讨没趣,失落离开。
王姮姬虽然人进了宫,心还游离在外。
他和太监走得匆忙,没注意雪地里还有一行脚印,刚被飘落的雪糁掩埋,证明在他之前早有另一个男人入主王姮姬的寝殿了。
·
翌日,勤政殿集合了各路大臣。
王戢大军自江州起兵,气势汹汹不可阻挡,毁天灭地,顺着长江直奔建康,如一把锋利的剑对准王朝的心脏。
孙寿、司马玖等人帝党肃然立在司马淮阶下,黑压压的一片人。郎灵寂和琅琊王氏是新投诚皇帝的,被皇帝忌惮疑心,远远排除在了殿堂的最外圈。
“王戢不臣,朕决心灭之!”
无论从哪个角度,皇帝都必须迎战。
王戢大军具有压倒性优势,皇帝的可用军队却只有岑道风带领的梁州一支,司马玖带领的中央禁卫军一支,根本无法和王戢抗衡。
岑道风认为冒然与王戢开战胜算为零,并非空穴来风。若要王戢开展,必定需要三至四年的筹备时光。
为今之计,唯有与王戢硬碰硬了。
第116章 攻占
王戢大军自江州起兵, 顺着长江挥师东下,剑指东晋王廷。
起兵之前,王戢曾上书一封向皇帝索要条件:一诛杀孙寿、岑道风等人, 官复郎灵寂职务;二立王芬姬为皇后;三释放王姮姬。若得三个条件满足, 立即退兵。
可惜皇帝丝毫不退让,直接宣战。王戢唯有赌上身家性命和琅琊王氏的名誉,将问题诉诸刀兵。
王戢大军, 潮水般铺天盖袭来,势不可挡。
一来, 他在江州建立了大本营, 源源不断获取粮草、物资, 辎重可由船只顺着湍急的长江轻飘飘运输,后方保障极其完善,号称百万雄兵。
二来,他身为大将军, 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江、荆、扬、湘、交、广六州军事, 这些地区都是他的实控范围, 经过时顺通无阻。
三来,王戢手中有郎灵寂手写的兵法秘籍。郎灵寂素来料事如神,有先见之明,依照兵书中郎灵寂的指引行事, 极有把握在这次君臣对赌中摘得胜利。
王戢行军途中遇到的第一个困难是岑道风。
岑道风驻守在梁州, 作为朝廷的藩篱和屏障, 政声不错, 为民所思,岑道风以十万兵力不屈不挠对抗王戢。
梁州与富庶的江州荆州比起来, 经济比较落后。正因为平时往来交易的商人旅客少,才造就了一个特点:门少。
梁州城只有城墙正门和后门两道门,其余皆是铜墙铁壁,布满了岑道风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和弩机,日夜防备。
郎灵寂不在,王戢大军虽多,面对岑道风布置的铜墙铁壁一时并无良策。
王戢被梁州绊住脚,久攻不下。
岑道风是他的老宿敌了,此人有胆有谋,凛不畏死,隐藏着极深的斗志和勇气,堪称皇帝手下第一个干将。
硬攻不成,尝试软招。
王戢派麾下能说会道的谋士轮番游说岑道风,以他被扣押的妻儿相威胁。皇帝绝难抵挡琅琊王氏,溃败在即。良禽择木而栖,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
岑道风不为所动,决意死战梁州,流尽最后一滴血,以命相祭,效忠社稷。
王戢清楚,这是块硬骨头。
当初郎灵寂给王戢的兵法书中多次强调一条:速战速决。
因为造反之事牵扯太多,若僵持时日久了容皇帝喘息过来,各路司马氏诸侯都会入京勤王,届时王戢骑虎难下,将陷入失败的泥潭中,被天下唾骂。
郎灵寂的指引素来不会有错。
王戢决定采用郎灵寂的“闪电”战术,绕开梁州岑道风,快速挥师南下,直奔王廷的心腹建康,避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他将能力平庸的王瑜留在了梁州,领兵二十万,与梁州城内的岑道风对峙。不求攻克,只有一个目的——
牢牢困死岑道风。
防止斯人在后偷袭,阻止斯人营救皇帝。
……
王戢挟八十万大军走水陆抵达建康,只用了五六日左右的时光,快如闪电。
中原大地左高右低,呈阶梯状递减,长江水量充沛,坐船远远比走路快。
王戢的军队原本只有步兵和骑兵,与羯族一战后,郎灵寂建议改编羯人的船只,趁机补足了水上作战的短板。
密密麻麻的舰船布满了宽广的长江江面,犹如一团黑云以迅雷之势笼罩建康。
王戢遇到的第二个对手是司马玖。
建康守城者,陈留王司马玖。
司马玖作为地方强藩,兵力强盛,都督中外诸军事——即皇宫禁卫军,是保护皇帝最近最直接的一道屏障。
因为司马玖是宗亲,司马淮很信任他,赐了他很多钱粮,命斯人守护皇宫安全,镇守王朝的心脏。
然而王戢攻破司马玖并未消耗太多时间,甚至没消耗一兵一卒。
原因并非王戢多么强大,具备多么摧毁性的力量,而是——
司马玖主动投降了。
缴械投降,放弃了抵抗。
一个人在面对比自己强大数百倍的敌人时,心里承受的压力是极沉重的,往往会做出丧失理智的举动。
王戢的舰船如同一座会漂移的山峰,黑云压城城欲摧,向司马玖的压过来。士兵全副武装锁子甲,鱼鳞般的甲光在璀璨的阳光下闪烁万点光芒,呐喊声震耳欲聋,地狱阎罗降临人间。
司马玖那几千号人的抵抗,犹如螳臂挡车,以卵击石。
王戢胜局已定。
司马玖负隅反抗没有意义,选择怀柔政策,亲自下场与王戢谈条件:
“皇帝虽弱,建康城内的禁卫军个个决心死战,要攻破建康需要耗费时日。大将军采取速战速决战术吧?若大将军封小王为太尉,将梁州给我,小王愿奉大将军为帝,将建康拱手相让。”
王戢高高盘踞在主帅之座上,睥睨蝼蚁:“哦?陈留王素来与我琅琊王氏为敌,而今愿意合作了?”
司马玖信心满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小王还是懂的。大将军若肯与小王合作,小王愿将皇帝捆缚来献给大将军。否则,小王率领禁卫军死战,您的速战速决战术可就……”
王戢大喝一声,雷霆大怒道:“你奉皇命担禁卫军之职却卖主求荣,以国家为条件开城门放敌入城,当真是个连苍蝇孑孓都不如的丑类!恶心至极!”
说着,命士兵将司马玖擒住,
“车裂!脑袋送到司马淮龙案上去。”
王戢手持长剑,傲视手底八十万大军,铮铮道:“建康于本帅而言如探囊取物,何须暗行龌龊勾当!本帅便光明正大索取建康城,司马淮又岂能抵挡半分!”
司马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脑袋和四肢就分了家。
他自作聪明企图用皇帝司马淮做最后的筹码,吃定王戢;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王戢生平最痛恨卖主求荣的小人。因为小人是阴暗处的蛆,今日能背叛司马淮,来日就能捅王戢的阴刀子。
王戢清醒得很。
这一点,固守梁州死战的岑道风更叫人钦佩。王戢将岑道风的妻儿活生生杀死在岑道风面前,斯人愣是没眨一下眼。
若无国,则无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戢留下了司马玖的头颅,残肢则丢给了军犬当饲料。司马玖曾挑唆岑道风刺杀九妹王姮姬,王戢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杀死他也算给王姮姬报了仇。
建康城中豪门世家大多有佣兵和部曲,面对王戢也奉行不抵抗政策。
但他们的不抵抗政策和司马玖的卖主求荣不同,他们本就暗暗支持王戢,欲给皇帝点颜色瞧瞧,恢复九品官人法,维持“世家与马,共天下”的局面。
王戢已兵临城下。
……
皇宫,太极殿。
司马玖的头颅被血淋淋送到皇帝面前,断面崎岖呈锯齿状,显然不是斩首,而是以车裂之刑生生拉断了。
据说司马玖眼见不敌王戢,便去王戢面前卖主求荣。建康易守难攻,只要王戢封他为太尉,他便开城门迎敌。
司马淮险些被人头吓晕过去,耳闻外界冲天撼地的喊杀声,大颗大颗的汗水掉落,手指颤抖得连朱笔都握不稳。
他料到王戢大军会来,没料到来这么快。好歹他手下有岑道风、司马玖两员大将,怎么就……一败涂地了呢?
王戢兵临城下给皇帝写了最后一封信。
这回,他不再谈论什么朝政军事,单论琅琊王氏与帝室之间的感情。
琅琊王氏作为最早陪伴晋元帝南渡的那一批士族,曾与皇室推心置腹,筚路蓝缕,在江南大地建立朝廷。
从先祖王导传到王章这代,琅琊王氏的官员一直是辅弼天子的重臣,与帝室携手创业合作的伙伴。
“臣与雪堂,一个为将军一个为帝师,辅佐刚刚践祚陛下您,掏心掏肺,焚膏继晷,只为陛下文成武德,在任何方面都能稳坐江山,以至于将来能北定中原。”
“而今陛下任用小人,让忠臣寒心。司马玖背叛于您,臣已代替您将其杀死,清理了门户。还望陛下继续下令赐死孙寿、岑道风一干奸佞,还世道清白,否则臣距皇宫仅仅百步之遥,亲自入宫清君侧!”
司马淮读罢,愤怒揉皱了那封信。
他对司马玖卖主求荣的行为火冒三丈,同时又自怨自艾,怪罪自己识人不清,深深地后悔。
岑道风曾再三提醒国他司马玖为人奸恶,绝不可放在重要位置,他顾忌着皇室亲情一直没听。
如今司马玖卖国,建康城池如鸡卵暴露在王戢铁骑舰船之下,他悔之晚矣。
司马玖竟是这等丑类!
孙寿泪流满面,轰然跪倒在司马淮面前,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陛下!王戢索的是微臣的命,如今国都将破,陛下不能做亡国之君,便将老臣交出去吧!”
司马淮痛苦:“孙卿,你糊涂。”
交出孙寿又怎样,王戢清君侧是清孙寿一人的命吗?
琅琊王氏功高震主,王戢觊觎皇位日久,意图把他这皇帝拉下马,窃夺司马氏的江山,不得皇位岂能罢休。
“孙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朕身为国君,当与国共生死,绝无临时将大臣推出去替罪之理。朕已在后山备好快马和文书,孙卿你还是……快逃吧。”
逃到北方的魏国或者匈奴去都好,先保持了性命再说。
王戢定要孙寿的性命。
司马淮自己是不会将孙寿拱手交给王戢,或者奴颜婢骨对王戢投降的。对于孙寿这等帮过他的人,他不愿过河拆桥反过来戕害他们,能护得一个是一个。
“陛下!”孙寿大吼一声,为皇恩感动得泣不成声。
君臣相惜,泪水纵横。
孙寿不愿去北方侍奉蛮夷,固辞不受,留下来与司马淮同生共死。但他是个纸上谈兵的文臣,留下来也毫无用处。
事已至此,城破在即,司马淮身边人才耗尽,山穷水尽,只剩最后一张底牌——
郎灵寂。
司马淮终于极度不情愿地、重新启用了被贬谪冷落多时的郎灵寂。
他素来知道郎灵寂出神入化的本领,若郎灵寂肯帮他,一定能反败为胜。
当年郎灵寂能为王戢谋划江山,一定也能为他谋划江山。怎么说郎灵寂是司马氏的血统,不能眼睁睁看着司马氏被王家践踏。
“老师,你前些日跪在宫门前请罪投诚,朕允了,相信你王家的忠心。”
“如今国遭不幸,正是你出力之时。朕希望老师力挽狂澜,守护皇宫!”
司马淮走下龙座,拱手对向郎灵寂,以皇帝之尊低头。
显然,司马淮想让郎灵寂大义灭亲,与王戢自相残杀。
“请你亲自出兵对战王戢!”
第117章 告别
皇帝让郎灵寂去对战王戢, 有点过于迷信郎灵寂的能力了。
郎灵寂被削去中书监之位后仅仅是朝中一不起眼的角色,议事要站在最外圈,无权过问国家枢机之事。
他是文臣, 素袍操盘, 笔墨谋太平,并不精通于刀尖舔血地厮杀。
既皇帝这么请求,郎灵寂须得领命。前几日他还斩钉截铁带领王家人跪在宫门表明忠心, 发誓以死奉社稷,现在不能临阵脱逃。
“臣遵旨。”
王家出了逆贼险些连累满门, 他作为琅琊王氏代行家主, 理应清理门户, 大义灭亲。
郎灵寂指出:“王将军兵强马胜,臣并无把握获胜。”
忠心的毅力不能改变一切,在绝对强大的暴力面前,再精细的谋算也会被碾压得体无完肤, 被铁骑荡平。
他从前在王戢麾下担任谋士,如今为皇帝效命带兵诛逆的举动会被王戢视为背叛, 王戢会毫不留情对他动手。
司马淮摇摇头, 多年来败在郎灵寂手下的经历已让他神化了郎灵寂,仿佛斯人真有呼风唤雨之能耐,挽大厦于将倾。
“朕相信你。”
郎灵寂一定有办法。
他知道郎灵寂不是神仙,但现在唯一救命稻草皆系于此, 他唯有相信郎灵寂是神仙, 去希冀一丝胜利的曙光。
“司马玖叛国已死, 朕便命你率领他的军队, 临时任宫廷禁卫军之责,保卫皇宫。若此战胜利, 王家之罪一笔勾销。”
郎灵寂与王戢素来是一文一武配合紧密,为擎天柱支撑琅琊王氏,不知这二人自相残杀是怎么一番情景?
以郎灵寂的智能否克制王戢的武?王戢素来信任郎灵寂,又是否能反过来用武消灭所谓的“智”?
让他们内讧,是司马淮最后的计策。
现在情势危急,唯有王家人对付王家人。
郎灵寂清冽呵了声,皇帝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他接受司马淮的任命,跪地向司马淮效忠,目中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道:
“但臣有个条件。”
“见一面王姮姬。”
……
王姮姬跟随侍女来到太极殿正殿。
她和襄城公主现在作为人质滞留在皇宫,没有皇帝允许不能见陌生人。
这次郎灵寂出征若有异动,她这人质会被立即斩杀。
太极殿,皇帝已然离去了,独独留郎灵寂一人在露台的小池塘边等她。
初春绿钱浮于水湄,有风的日暮,郎灵寂伫立于远山烟雾与夕阳落照的交织中,长身玉立,染了一层薄霜。
这样平静和谐的氛围不似战前。
王姮姬道:“找我什么事。”
郎灵寂淡淡回过头,“没什么事,告诉你一声,明日要与你二哥交战了。”
王姮姬神色晦暗:“有胜算吗?为朝廷尽忠确实是我们的责任。”
她这话说的模模糊糊,好似希望朝廷赢又好似希望王戢赢。
郎灵寂摇头。
王姮姬:“连你都没有胜算?”
他道:“恐怕你对你二哥的兵力有些误解。”
八十万雄兵。
什么概念,投鞭断流,即士兵每人往淮河扔一条鞭子便可堵塞河道使河水断流。莫说反一个小小的东晋王廷,北上收复中原失地也足够了。
王姮姬无言以对,走到郎灵寂身旁,和他共看池塘中漂浮的绿钱。
王家能有今日皆是郎灵寂的功劳,他报答王章的知遇之恩,为琅琊王氏绘制了蓝图,并将这些蓝图一一变成现实。
“打不过就认输吧,”她道,“二哥嫉恶如仇。你为皇帝出征,二哥定然认为你背叛了他,你会跟司马玖同样下场。”
郎灵寂道:“认输岂不成了国贼?”
王姮姬反唇,“就跟你是什么清白臣子似的。二哥之所以会谋反全是你暗中怂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轻声笑了笑,没有反驳。
天空呈现微红泛紫的出炉银色,太阳缓缓落下了地平线,近处已黑如鸟羽,暮色席卷,逐渐看不清楚景物了。
成婚这么久,他们第一次共看日落。
“你之前说我们琅琊王氏会赢,确实快赢了。但没想到陛下搞这么一出,命你出征,与二哥自相残杀。”
所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关键在于“唱”字。无论内心怎么想的,唱白脸的人表面必须装出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样子,大义灭亲,虽千万人吾往矣。
郎灵寂平日再怎么扶持琅琊王氏,跟王戢这场仗还是要认真打的。否则天下非议,王家内外勾结狼狈为奸,用心不诚。
“你能把事情看清楚,我很欣慰。”郎灵寂抬手摸摸她的发,“不愧是我的姮姮。”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有意无意教她当一个称职的家主,潜移默化,她终于有几分家主的样子了。
王姮姬罕见地没有撇开他,用佩戴家主戒指的手去握他,郑重道:“郎灵寂,跟你商量一件事,天下太平之后你能放我一段时间吗?”
怕他不答应,补充,“……不用很久,就几个月或者几天就好。”
郎灵寂目中色淡,“干什么去。”
王姮姬道:“想离开乌衣巷的王家独自清净清净,过点属于自己的生活。”
长久以来她被困囿在这个地方,身心遭受极大的压制,处于崩溃和颓丧的边缘。她力拒富贵而不能,家主的身份将她捆得严严实实,为所谓家族责任活着。
以前她总是盼着和离,如今和离再无指望,便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享受一段时间的自由。
郎灵寂冷淡地拂开她的手,雾暗云深如一片冻结了的湖,拒绝道:
“不……”
王姮姬连忙扯住他的博袖,掏心掏肺地恳求道:“郎灵寂,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把我绑在身边纯纯为了朝政权益。我也不会乱跑给你惹麻烦让你心烦的,我想出去一段时日,只是,”
太累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太累了。她太累了。
就当给她放个短假吧。
她想暂时逃避这人世间一段时间,找个清净的郊外小屋也好,每日做做白日梦,写写诗句,兜风骑马。如果她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段自由灿烂的时光,她必会铭感五内,日后多么黑暗的日子也不怕了。
郎灵寂一道清冷锋利直接剐向她:“你说实话是不是还想和离?”
王姮姬怔怔面对他,半晌摇头,“没有。王家需要你,我不会和离。”
郎灵寂道:“就因为王家吗?”
王姮姬抿了抿唇,“是。”
他认真问:“王家不自由吗?你想骑马家里有最大最好的马场给你,你想去哪里只要一声令下,无数仆人前呼后拥地抬着你去,我从来没限制过什么。”
顿一顿,道:“哪怕你想现在离宫。”
王姮姬默了片刻,现在确实自由,但她为何还想离开呢?她只是想要一段没他的日子,没有他空气都是轻松自由的,吃糠也甜如蜜。对了,她只是想没有他。
郎灵寂继续道:“姮姮,呆在我身边吧,你爹爹要我事事以你为第一顺位,我不会反悔的。我会继续辅弼你们兄妹俩,直到……”
王姮姬听话头不对:“不,你若答应,我愿意将家主之位让给你。”
她将戴戒指的手束在他面前,道:“家主的信物是‘传家戒指’和‘吕虔之佩刀’两样,我会悉数献给你,举行正式的让位仪式。以你的德望即便不是王家人,族人也会对你心服口服。”
这几日他当代行家主远比她做得好,换做是她,绝无魄力带领满门子弟到皇宫门口去跪地请罪。
他很好地保护了琅琊王氏。
而且前世他就是王家家主,这个家主之位本来属于他。
这条件足够真诚。世人都讲名分,郎灵寂为王家倾尽心血,王家是他精心栽培的一株花儿,谁不想这朵花冠以自己的名字,成为花的主人呢?
琅琊王氏必定会青史留名的,谁能经得住族谱单开一页的诱惑。
日后史书工笔在谈起琅琊王氏时,会提到一个并不姓王的角色——他是王家女婿,却为王家奠定了不可撼动的基石。不单有《王章传》《王戢传》《王瑜传》《王慎之传》《王绍传》《王潇传》《王崇传》《王实传》……还有关于他郎灵寂的书写。
哪怕只有短短一行字,历史也记住了他。后人会知道,郎灵寂曾鲜明地存活在这个时代中,做出了很多贡献。
但如果他只站在王戢和王姮姬的阴影中,便永不会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她用这条件交换求的是短暂离开王家的一段时间,既不和离,也不抛却姓氏,之后仍做他的妻子。
条件开到了极致。
“郎灵寂,如何?”
她满目真诚地问。
郎灵寂默了默,第一次动摇了。
从参政起他的内心一直保持清眀自省,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矿野中一道笔直的线,从不被外界干扰。
而今,却动摇了。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他这一生都在追逐权力,为此舍弃了亲情、爱情、人情,戴着冷冰冰的面具,用绝不拖泥带水的手段准确摘得自己想要的目标,连婚姻都是算计的一部分。
他也确实得到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王家被他掌控,王戢对他唯命是从,王姮姬成了他夫人。但如果想更进一步,需要一些突破。
前世他当家主时权势遮天,位极人臣,视皇帝于无物。他利用王姮姬够了,可以半年不登门,她的死活与他无甚关系,他是家主不必服务于任何人。
今生他本来也能当家主的,可惜王章临终前病糊涂了,将家主传给了王姮姬,他便顺着这条轨迹一直走下去。
此刻,王姮姬说要把家主之位拱手相让,自愿退出权力的竞争。
他得到家主之位并不会失去什么,代价只是放王姮姬暂时的自由——王姮姬,一个政治婚姻的殉葬品,他不怎么喜欢的木讷豪门贵女。
这是一 桩无本万利的买卖。
对于不爱者,弃如敝屣。
他虽然答应照顾她一生,是她自己求神拜佛要走的。走一段时间并没什么,回来之后,她仍然是他妻子。
作为交换他将得到完全纯粹的权力,对琅琊完事完全的控制权,自此从幕后走出来,亮相在历史的舞台,任王家家主,青史留名。
日后史书谈起,不单知道王戢的八十万雄兵力围攻建康城,更知他一介文臣摧毁司马氏王朝的惊天动地之举。
王姮姬还在希冀地凝视着他,期待他的答案,她手心微微出汗显然紧张已极。
郎灵寂鸦睫垂了垂,清骨霜寒,沉金冷玉的面庞,
“容我想想。”
第118章 城破
司马玖被王戢俘获后遭车裂, 留下几千号皇城禁卫军乱如散沙。
郎灵寂临危受命,担任了禁卫军首领。这样的安排很滑稽荒谬,让琅琊王氏的郎灵寂去打琅琊王氏自己人。
君臣都明白局势, 但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司马淮的目的让王家人自相残杀, 郎灵寂便陪着演戏,以一介文臣之身领着几千号人去打这场胜算为零的战役。
司马淮手底下确实没人了。
司马淮很看重此战,特意在郎灵寂的禁卫军首领上加了一个前锋大将军的称号, 赐符节,使郎灵寂大义灭亲, 道:
“佞臣司马玖卖主求荣死不足惜, 朕望琅琊王与他不同, 打一场胜仗回来。”
这是提点郎灵寂莫要卖主求荣,倒戈追随王戢,背叛朝廷。
王姮姬还在宫里,若郎灵寂投靠王戢, 王姮姬必定没有好下场。就他王戢会撕票,扣押妇孺, 难道皇帝不会吗?
王姮姬就是最好的人质。
司马淮深深明白王姮姬对琅琊王氏的重要性, 正因握着王姮姬在手,他才敢放郎灵寂带兵打仗。
朝阳映在皇宫的琉璃瓦上一片胭脂色,郎灵寂躬身道:“臣遵命。”
君臣多年的师生之情在这一刻彻底葬送了,人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上演一出虚伪扭曲至极的戏码。
……
郎灵寂上战场亲自对战王戢。
这场战争注定是惨烈的, 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太大了。
郎灵寂率领八千宫廷禁卫军, 对阵王戢黑压压八十万铁骑。
八千禁卫军养尊处优, 平日跟着司马玖捞油水,脑满肠肥, 哪堪与王戢严苛操练的八十万大军相抗。
何况王戢有舰船与吕公车,最先进的弩机、各种重型攻城武器,双方战力简直是稚子与大力士的区别。
双方短兵相接,不到片刻宫廷禁卫军就被击溃,丢兵弃甲,逃的逃死的死,更有甚者活活被马蹄践踏成泥。
郎灵寂一贯的神机妙算失去了作用,所有战术被敌军轻而易举冲散。
如此情形下,只能守不能攻。
可皇宫不是梁州,门很多,漏洞百出。郎灵寂也不是岑道风,手里有强大可供支配的军队和誓死守城的死士。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禁卫军中一个能打的将士没有,郎灵寂完全是光杆司令独自对战敌军猛恶的攻势。
事实证明术业有专攻,饶是郎灵寂也无法与王戢的八十万大军对抗,做不到力挽狂澜。
郎灵寂是文臣、谋士、行政长官、中枢大臣,他的领域根本就不是真刀真枪与人肉搏,擅长的是居于幕后谋算。
八千禁卫军付诸东流,全无战斗力,被王戢大军杀得如小鸡仔。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两三千人被俘虏。
毫无悬念,郎灵寂战败了。
皇帝当真昏了头才用这些酒囊饭袋上阵,朝廷也就岑道风能打些,如今岑道风被王瑜困在梁州,还有谁能入京靖难?
王戢痛恨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宫廷禁卫军,将他们悉数俘虏。
营帐内。
菊英堕于樽俎之中,郎灵寂素手持起,茶味饮如嚼雪。他人似宣纸,淡亦白,浓亦白,初泼白,久贮亦白。
仗打输了,他还是他。
这场仗的输与赢激不起他半分波澜。
皇帝设计让王家人自相残杀,手段实在卑劣又幼稚。凭王戢和郎灵寂数年心照不宣的合作,根本不用预先商量,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王戢坐在主帅之位上,询问道:“这些人如何处置,可杀否?”
郎灵寂道:“自定。”
王戢遂命人将俘虏的禁卫军绑成一排,挨个砍头。哭嚎求饶声一浪压过一浪,血水流淌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王戢杀完了人,清理完毕战场,又问:“多日不见公主和九妹她们都好吧?”
郎灵寂道:“不太好,被囚在宫。”
王戢算着期限公主这几日便要临盆了,司马淮作为公主的弟弟,竟将她囚在宫中当人质,她孤身一人心里多苦?
王戢想起爱妻便心意慌乱,暴起的青筋顺着拳头蜿蜒爬行,口干舌燥,恨不得扭下皇帝的脑袋。
他之前一直运用郎灵寂的“闪电”战术,想早点进宫营救爱妻,陪她分娩。
“我欲速取皇宫救公主殿下和九妹她们出来,威慑龙椅上的司马淮,如何?”
王戢下意识瞥向郎灵寂,见斯人并无反驳之意,便放心大胆行事,叫麾下士兵准备吕公车破城门。
郎灵寂与王戢一同来到麾前,瞭望建康局势。皇帝明摆着没有抵抗之力,一块任人宰割的肉,生死皆由王家决定。
王戢计划烧宫。
……
郎灵寂的战败成为压垮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极殿,司马淮颓然伏在御案上,死死捂住嘴,颤抖的声音封在手掌中。
战败了……战败了……
郎灵寂果然与王戢勾结,意图颠覆皇位,明目张胆倒戈向了敌军。
战场连连失利,硝烟蔓延至皇宫。王戢的部分士兵已涌进来,在皇宫中烧杀抢掠,数座宫殿燃起熊熊大火。
王戢已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原本没必要烧宫的,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羞辱皇帝,报复皇帝。
这是琅琊王氏对于皇帝连月来打压的一场最心黑手硬的反治。
大火的焦糊味顺着二月春风吹到了太极殿,弥漫着地狱般恐怖的气息。
王家军队的铁蹄铮铮铿锵,扫荡一切,昔日庄严神圣的皇宫变成人间炼狱,烈火好似地狱的红莲业火。
“请陛下更衣。”老太监的公鸭嗓透着哭腔,泪流满面,将太监服呈给司马淮。
王戢杀人如麻,留下就是等死,皇帝唯有舍弃皇宫暂时逃走避难。
司马淮枯瘦的手颤抖地抚上那藏蓝色肮脏低劣的太监服,何等屈辱,何等窝囊,堂堂皇帝竟像野狗一样败走。
他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失败。
离开这座皇宫,他便再也回不来了,司马氏祖先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朕不穿!”
司马淮咬牙将衣裳打翻。
即便是死,他作为司马氏的子孙也得穿着这身龙袍风风光光地死。
王戢永远是篡逆的乱臣贼子,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罪孽被后人批判!
“陛下啊……!”唯一忠心的老太监失态跪倒在司马淮面前。
“您不要再固执了,刚刚接到噩耗,尚书令孙寿大人和外甥女张贵妃双双被捕了。”
王戢大军压城,朝中大臣死的死逃的逃的,尚书令孙寿为了给陛下争取逃跑时间被王戢活捉。
司马淮双目暴睁:“什么?”
他明明给孙寿准备了隐蔽的逃跑路线,仍被王戢捉个正着。原因无它,王戢身边有郎灵寂,而郎灵寂熟知皇宫情况,精准算计好了孙寿逃跑的路线。
可以说现在郎灵寂叫王戢打哪儿,王戢就打哪儿;想杀谁,就杀谁。
司马淮捶足顿胸,面色痛苦狰狞。他真是疯了才想出那种昏招儿,让郎灵寂打琅琊王氏,完全是给王戢送去了帮手。
他们非但没自相残杀,力量反而汇成了一股,武功智囊应有尽有,不打胜仗才怪!
“朕错了,朕错了!”
司马淮手下能人耗尽,除了郎灵寂外根本没有出战的将军。
站在他的角度,他别无选择。
如今世家纷纷倒戈向琅琊王氏,御史台的张鸥也背叛皇室,投靠了王戢的阵营。裴锈、桓思远……更是早早与王戢内外勾结,墙倒众人推,共同造反。
司马淮可算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但他是皇帝,他不能死,不能死。伤害皇帝会使琅琊王氏站在风口浪尖上被天下唾骂,担万古骂名。
他做不好皇帝,王家人未必做得好。
“来人!”
司马淮大吼道。
周围除了那送衣裳的老太监别无他人。
司马淮愤怒激动地冲出宫殿,径直往王姮姬所在的卧房去。慌里慌张打开门锁,王姮姬一脸惊疑。
“陛下……”
“蘅妹,城破了,快跟朕走!”
司马淮不由分说过去攥住了王姮姬的手,王姮姬顿时如触电般激灵灵,痛苦地捂住胸口,承受情蛊啮心之苦。
“陛下,求您别碰我。”
如影随形的情蛊具有强烈的排斥效应,她无法和陌生男人有肌肤之亲。
司马淮一怔,都什么时候了她还顾忌所谓贞洁?若在平时他就放开了,此刻万万不能,反而愈加攥紧了她,道:
“皇宫已然沦陷,你必须和朕走!”
狠心将她挟持出了太极殿。
攻占皇宫的叛军是王家人,王姮姬是最大的一张护身符。有王姮姬挟在手,王戢绝不敢轻举妄动冒犯他这皇帝。
王姮姬被迫跟在皇帝后面,情蛊在体内浓烈的反噬使她整个人跌跌撞撞,走不稳路。
司马淮再怎么说也是男人,力量是压制性的,她一介病弱女无法抗衡。
大火烧得越来越烈,焚毁皇宫的雕梁画栋,空气中散发刺鼻的焦糊味和恶臭,阎罗索命的脚步咄咄逼近。
兵荒马乱,皇宫丧失了原本的秩序,到处都是逃命的宫女太监和见人就杀的士兵,以及倒在血泊中还没凉的尸体。
司马淮本来指望岑道风救驾,看这形势完全落空了。
“蘅妹,别磨蹭,快些!”
王姮姬被司马淮牢牢攥住手腕,被迫跟他一块逃命。她血液中的情蛊渐渐开始冻结,昏天黑地,行动能力越来越差。
恰好此时冯嬷嬷急匆匆奔走在宫中寻找御医,原来襄城公主要生了。
“主母!”
冯嬷嬷远远见到王姮姬,惊喜大喊。
王姮姬面色如纸苍白,摔倒在地上,沾了满身泥泞。冯嬷嬷要过来搀扶,司马淮挟持王姮姬,叫道:“别过来!”
冯嬷嬷被吓得一唬,怔怔停在了原地。
“陛下您冷静些,别伤害我们主母!”
司马淮独自搀扶王姮姬,见她身上情蛊发作得实在太厉害,蹲下身子,将虚弱的她背了起来。
“蘅妹你别怕,有朕在谁也不能接近你。”
皇宫危如累卵再无半寸容身之地,司马淮背着王姮姬试图逃出宫去,皇宫个个出口皆被王戢大军堵死。
俨然呈瓮中捉鳖之势。
司马淮不能冲出去送死,背着王姮姬无路可逃,只得躲入冷宫中。
这里面平时关的是皇宫一些疯魔妃子,偏僻少人,暂时没有起火。
司马淮找了个隐蔽的侧殿,将气若游丝的王姮姬放下,为她倒了点水。
王姮姬手臂经络间升起一条金线,奄奄一息,情蛊的威力极为猛恶。
“蘅妹,蘅妹!”司马淮连声呼唤,急丧欲死。
王姮姬睁开一条眼缝儿,牙齿格格颤抖,像被丢到了风雪中冷冻。
与此同时听外面一阵“轰”的巨大破碎声,吕公车将皇城攻破。
王戢的大军闯进来了。
第119章 落魄
皇宫火势蔓延极快, 一支支尖鸣的火箭借东南风燃起燎原大火。王戢的士兵在全皇宫范围内搜寻王姮姬,喊声震天。
情势不容乐观。
司马淮匆忙背王姮姬躲到冷宫,将她放下, 试图在荒废已久的冷宫找到一些食物和水, 或是能抑制情蛊的应急药品。奈何冷宫空空如也,除了老鼠和霉味便是房梁上的蜘蛛网。
人落魄了,要被老鼠欺负。
司马淮仰头怔怔望向天花板心力交瘁。
王姮姬虚弱地靠在冷宫柱子边, 道:“陛下你走吧,挟持着我没用, 您撇开我穿太监服独自逃走尚有一丝希望。”
情蛊不算毒, 只能算一种应激反应, 休息片刻便会安然无恙。司马淮无需费劲儿找药,找到了也根本没用,解药只有郎灵寂有。
司马淮的冕冠歪了,方才慌慌乱乱的逃跑使他衣衫凌乱, 脸颊蹭了灰渍,满身狼狈, 恰如他初登基时装傻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话, 朕怎能为了自己逃命撇下你,朕要与你生死相随。”
他话语中充斥着疲惫和悲伤,身为皇帝沦落至此,喉咙如欲滴血。
王姮姬道:“到了此时陛下还执迷不悟?”
眼下败局已定, 司马淮想挟持区区一个她逃出生天完全是痴心妄想。
司马淮蹲在王姮姬身前, 焦急地剖白心迹:“蘅妹你误会了, 朕方才要挟你并非真想伤害你, 走投无路的权宜之计罢了。”
挟持王姮姬能辟得一条生路。
王姮姬唇色苍白,“陛下您大错特错了。”
司马淮:“错?为何会错?你和郎灵寂之间不是有契约吗?他辅佐你为家主, 事事以你为先,绝对不会伤害你。”
所以他才拿她当护身符的。他把她当人质小小利用了一下,并无恶意。
王姮姬道:“契约只是写在纸面上的东西啊。”
郎灵寂何时真正履行过。
事事以她为先?没有比这条更可笑的了。郎灵寂逼迫了她,无视她的需求,漠视她的建康,把她当成控制王家的傀儡。
前世他断了她的药,眼睁睁看她含恨而死。临死的那一天她派人去请了他多少遍,多年夫妻之情不能让他丝毫动容。
司马淮不相信,犹存着侥幸:“蘅妹你帮朕,朕已经一无所有了,朕贵为皇帝不能当阶下囚。你让朕威胁你,朕肯定不会真伤害你的,唬退了王家人就好。”
王姮姬反问道:“帮您?陛下凭什么觉得我会背叛我的家族和亲人?我这么做是吃里扒外,不堪为家主。”
司马淮无言以对,他一厢情愿管她叫郑蘅,却忘记她真正的名字是王姮姬,永远是王家的女儿。
她和他阵营不同。
他注定要成亡国之君。
“你终究还是帮着郎灵寂……”
王姮姬可笑地摇头,不是她帮谁的问题,司马淮自己一次次将胜利拱手送给了王家。
站在皇室立场,首先司马淮和她做权色交易就错了,把郎灵寂从牢狱中放出来,纵虎归山。
其次,他识人不清,让司马玖那样的卑劣小人镇守皇城。司马玖卖主求荣打开城门,几乎是迎接二哥入城。
最后,他派郎灵寂出征更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折损了八千禁卫军不说,还给王戢送去了郎灵寂这天大的智囊。自此文武合并,力合一处,剑打一处。
差之厘毫谬之千里,这么多错误累积在一起,件件致命,皇室覆水难收。
当然,这是站在皇室立场的。
站在她琅琊王氏的立场,这是老天爷相助,愚蠢的敌人成全,祖师爷赏饭。
“陛下你清醒点吧!”
司马淮听不进劝,据理力争:“可是,郎灵寂终究是你丈夫,即便对你无情也得顾忌王家人,表面上会对你好的。”
若他以王姮姬威胁,郎灵寂投鼠忌器,怎么也得劝王戢退兵啊。
王姮姬道:“陛下您称帝多年,难道还相信所谓的‘丈夫’和‘妻子’吗?”
丈夫可以是危机关头送你上黄泉的人,妻子也可以是使阴招亲手杀死丈夫的人,任何人一旦扯上利益都会变成冷血残忍。何况那个人是郎灵寂。
靠她来威胁郎灵寂实在太荒谬了,郎灵寂是个彻头彻尾冷酷无情的商人,凡事只讲利益。情势若真严峻到在她的性命和权力只能选择一个,郎灵寂会毫不犹豫选择权力。
司马淮痛然长叹了声,他原以为将襄城公主和王姮姬囚在宫中是给自己留一道底牌,岂料底牌不在于人质本身,而在于敌军对人质的态度。
“蘅妹,那你跟朕一起逃走吧。”
王姮姬浮起一丝丝怒气,“陛下,您怎么就听不懂呢,您带着我不是护身符,是累赘,是送死符。”
冷宫虽地处偏僻,郎灵寂很快会找到的。原因无它,情蛊在她和郎灵寂之间架上了桥梁,郎灵寂能通过情蛊的心灵感应锁定她的位置。
别说一座规划得四四方方的皇宫,便是森林、雪山,郎灵寂都找到过她,每每在第一时间精准锁定她。
这也是她一直没跑的原因。跑根本无意义,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捉回来。她能做的只是和郎灵寂商量,求他从指缝儿里露出点慈悲,劝他能放她和离。
司马淮却不懂这些,单纯以为她因为留恋郎灵寂才留下,劝道:“蘅妹。”
“从朕第一次见你,你就在清谈会上反抗强权。你不折不挠解情蛊,和文卿联合在一起,退婚,逃婚。你自始至终都在反抗郎灵寂,而今逃跑的机会摆在眼前,你为何懦弱放弃?”
他不做皇帝也可以,和她浪迹天涯,前提是她一定要和他走。
王姮姬没有被司马淮的观点蒙蔽。物换星移,情势早已不同,她不可能再像刚重生时那样大无畏地撞得头破血流。
正因为她尝试过太多次失败的逃跑,才愿意以理性的方式彻底解决这件事。
她留下会平安无虞,逃走反而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和郎灵寂说好放她一段时间自由,代价是交出家主之位,郎灵寂说考虑考虑。他这样的人既动摇,多半会答应她的条件。唾手可得的自由摆在面前,她还是不去冒险了。
“陛下,我有我自己的解决方式,不劳您多费心了。”
好在郎灵寂对她并无感情,只要给足了条件和利益,便可以赎身买得自由。
她也是最近才灵光一现用家主之位和他交换,从前她总是在黑暗中乱摸索,忽略了最大最基本的利益——家主。
司马淮脸色焦黄,依旧环绕在王姮姬身边不肯离开。方才事急从权,他误触了王姮姬害她情蛊发作,他很内疚。
“蘅妹,既然你不走朕也不走,朕要守着你。”
司马淮摘下自己的龙袍给她披上,淡淡的龙涎香氤氲在鼻尖,上面还萦绕着司马淮的余温,让人恍然有种君临天下的错觉。
王姮姬顿感异样,刚要推诿,司马淮道:“别。朕不与你肌肤接触,这样关心你总行了吧。”
王姮姬道:“陛下真的不逃吗?”
司马淮面露难色。
他不着急逃走因为根本逃不了,王戢大军将皇宫四面八方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作为逮捕的首要对象,即便侥幸逃出了皇宫也会被王戢追杀,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躲藏,丢尽尊严。
那样的话莫如现在就爽爽快快死,起码死得有尊严,让王戢担个弑君的罪名。
司马淮的悲伤一层溢过一层,隐带晶莹。
晶莹的泪珠啪嗒砸在她的手背上,王姮姬一时也呆滞了,怔怔望向司马淮。
“蘅妹,我们就要诀别了。
情蛊化为无形的屏障深深阻隔着他们。
天命就是这么弄人,初见时司马淮背王姮姬去治情蛊,现在司马淮仍背着被情蛊牵制得奄奄一息的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境况早已不同,她和他不复最初相见的模样。
长久以来司马淮压抑着对王姮姬的感情,每夜都梦见与她缠绵悱恻,醒来却两手空空,只能通过冷水一遍遍浇灭焦灼的内心,这种不上不下的感情实在太痛苦了。
王姮姬哑声道,“陛下……”
司马淮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崩溃了,对她涕泗横流,像个孩子一样大哭:“朕不愿撇下你独自逃命,朕心里有你,怕你在郎灵寂手中继续受苦。”
王姮姬无力回应这些感情。
她身心俱疲。
“陛下,这是您最后逃命的机会了。”
司马淮置若罔闻。
作为亡国之君,他决定以身殉国,誓死捍卫皇帝的冕旒,保持尊严。
大火蔓延,阳光糅合着火光投射进来,照在王姮姬手指的家主戒指上,熠熠散发着富丽堂皇的光芒。
这戒指是琅琊王氏冠冕的徽记,荣耀的象征,唯有王家家主可佩戴。
司马淮流露滔天的恨意,忽然摘下王姮姬手上令人憎恶的家主戒指,狠狠摔碎在地上。这下她终于不是王家家主,而是她自己。
哐啷,宝石被磕掉了数块棱角。
“戒指!这该死的戒指!咱不要这戒指!”
一直以来束缚王姮姬的就是这戒指,累死人不偿命的东西丢了算了。
王姮姬却被司马淮这惊人的举动吓呆了,剧烈心悸,这可是传家戒指,代代祖先戴在手上一辈子的,爹爹临死前满含热泪移交给她,保她这一生平安无虞的。
就这么被摔碎了。
还没等王姮姬惊呼,猛听外面一阵强烈破门而入之声,王戢的大军冲进来了。
一片熊熊烈火中,那翩翩清冷的衣袂最先到来,手持长剑,远远看到了她。
戒指支零破碎地躺在地上。
郎灵寂清淡的声音入耳,夹杂着警告,“姮姮,捡起来。”
第120章 剑指
王姮姬猛然听到这句, 似被兜头被泼了瓢雪水,下意识打个寒噤。
她对郎灵寂的恐惧仿佛已深入骨子里了,一见到他就本能性地躲避, 即使此刻她并没做什么亏心事。
那枚传家戒指象征家主的荣耀, 统领王家子弟的无上权力,无上地位。
此刻,它却躺在肮脏布满尘土的冷宫地面上, 宝石摔破了棱角,固定宝石的铁环由于年份太久而碎成齑粉。
郎灵寂雾白的身影持剑伫立于战火腾起的灰色烟雾中, 冷冷的五个字如春寒侵入骨, 像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见她没有反应, 他再一次道:“姮姮,捡起来。”
王姮姬似被一根钉子钉进了肋骨深处,凝固在原地动不了。指根的重量骤然消失,空荡荡的, 好似长久以来的家族羁绊和负担骤然被摔碎了。
那种感觉就像好不容易从五指山下爬出来,又要重新被压回五指山。
明明捡起戒指是最简单容易的事。
司马淮亦没料到郎灵寂这么快找来, 毅然挺身护在王姮姬身前。
“郎灵寂, 朕以皇帝的身份命令你别伤害她,有什么事冲着朕来。”
郎灵寂夹杂些微讽刺,“别急陛下,死也得一个个地排队。”
司马淮被这话瘆得一颤。
终于, 他也体会到了文砚之临死前的恐慌。
长期以来郎灵寂恪守君臣本分, 处于弱势地位, 一直是收起獠牙的状态。而今君臣之礼荡然无存, 猛蛇吐信露出了獠牙。
“你……”
司马淮以帝王之尊忍无可忍,憋红着脸大吼一声, 撕破了君臣最后一层遮羞布。
他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猝然朝郎灵寂刺来试图同归于尽,却被无情撂倒在地上。
他强忍着浑身剧痛狰狞着又爬起来,挡在王姮姬面前,“郎灵寂,你个狼子野心之徒,莫要接近蘅妹。”
郎灵寂旁观着。
司马淮试图保护王姮姬却根本护不住,因为郎灵寂不是独身一人,他身后是数以万计的叛军,金戈铁马,炮弹武器,恐怖的力量足以将皇宫夷为平地。
士兵冲进来将司马淮这皇帝擒住,摘去了冕旒,剥去了龙袍,头发松松垮垮,捆成了粽子,像奴隶一样扣押在地。
“你们这些叛贼……”
司马淮被迫脸贴地面,泪水杂糅着泥土簌簌落下,一代帝王的尊严碎成渣滓,带着哭腔控诉道,“篡逆弑君,就会使用暴力,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当然不会是王家,成王败寇,他这九五之尊的皇帝将不得好死。
皇帝之所以为皇帝,众人捧着才叫皇帝。跌落下来,不过是一个刚刚弱冠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少年。
王姮姬在一旁,暴力固然解决不了一切但绝对解决得了司马淮,司马淮已经错过了最佳逃跑时间。
眼下——
剩郎灵寂与她对峙。
夫妻劫后重逢本该是温馨的画面,郎灵寂却将长剑遥遥指向了王姮姬。
他微侧着头,发出冰冷的最后通牒:“我叫你捡起来你聋了是吗?”
她还没捡戒指。
王姮姬颤巍巍刚要去捡破碎的戒指,就被长剑抵住了喉咙。剑尖如一泓凛冽的寒水,透着杀机。
她乍然流露点讶色,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盯向郎灵寂,“你要杀我?”
郎灵寂:“我现在有理由质疑你的立场。”
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只有两个阵营,不当剥削者就是被剥削者,不站在胜利的王家,那便站在阶下囚的皇室。
如果她怜悯皇帝与皇帝沆瀣一气,那么无疑就是选择了阶下囚的阵营。
王姮姬咬了咬牙,骨子里的傲气滋生出来,偏偏往反方向说:“一枚陈年戒指能代表什么?已经摔碎了。”
他哂笑:“代表什么?姮姮,我为了你王家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大军攻城也是为了保你王家往后千百年的稳定与荣耀,而你作为家主却说代表什么。”
一枚戒指固然代表不了什么,但她这般轻易舍弃,让他有理由怀疑她想借机逃避责任,逃避他妻子的位置。
他是答应放她出去放松一段时间,但绝对没答应和离,她别太得意忘形了。
他的原则和底线不容她触犯。
“我没有舍弃传家戒指的意思,更没有丝毫背叛背叛琅琊王氏之意。”
王姮姬解释了两句,苍白无力,抓住了事情本质,“……所以你要杀我?”
重生以来他虽然一直严厉,却从没言语羞辱过她,或今日这般用剑指着她。
说实话她内心深处不愿捡起这戒指,这代表责任、压力、无穷束缚的戒指,戴在手上和镣铐有什么区别。
郎灵寂的回答是沉默。
王姮姬等了会儿,他是要杀她的舍得杀的,前世他也杀了她。
“那就请吧。”
她沉沉闭上了长睫,眼前一片黑暗。
这么结束挺好的,一了百了,陷入永久的混沌中完全自由。
良久,喉管却没有被割开,预料中血溅三尺也没有发生,只有死寂的静。
她慢慢又睁开了眼帘。
郎灵寂的长剑始终在她喉前一寸的位置晃上晃下,剑芒的寒气浸着她脖颈的肌肤,虽然刺死她也没放过她。
他的剑在轻轻颤抖,偏偏下不去手。
王姮姬心里清楚,他不敢,杀了她二哥会复仇到底,王家子弟不会善罢甘休。
郎灵寂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你二哥去南宫救襄城公主了,这里只有我。”
尖冷的剑刃挑起她的下巴,“现在你落在我手中,要杀你动动手指的事。”
宫变之中不确定的危险因素太多,司马淮挟持她失手动了她,她被烧毁的房梁砸中,她跌入湖中,她……数不胜数的借口毁尸灭迹,事情可以做得干干净净。
王姮姬被迫仰起凉飕飕的脖颈:“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捡戒指?”
她现在捡还不行。
“不止,”
他道。
刚才本来仅仅捡戒指一件事的,但她装聋作哑的反抗让他想起很多旧账来。
“你一直在和我作对吧,无论是和离还是其它小把戏,闹个不停。”
让他饶她很简单,她低头就是了,承诺永远待在他身边不离开。
他要她全然的臣服、认错,逼迫她,
“你承诺永远在我身边。”
王姮姬瘫坐在地上,双目涣散,虚与委蛇的话很容易,她偏偏不愿意说。她就是想和离,想摆脱他。
她不知滋味,两世夫妻走到最后就是这么个结局。枉她前几天还幻想能暂时得到自由,畅快地骑马,写诗,做白日梦……最后一场空。
这次,她不想再低头了。
她被剑指得心寒,锁了锁眉宇,受够了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铮铮道:
“我不说。既然郎大人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想必我负隅顽抗也无用。”
说着她忽然起身,竟将心脏对准郎灵寂锋利的剑锋直撞过去。
猛然间撞上的却不是锋利的长剑,而是郎灵寂挡来的透着微微温暖的怀抱。
郎灵寂不知何时迅速撤了剑,匆忙后退了两步,带着几分狼狈,单手将她死死搂住,轻喘几分冷意,颤抖着愠怒已极,
“疯了,你找死?”
王姮姬默认了,是,找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剑呢?她要剑,反正他都指向她喉管了,也不敢再往前那一寸。
“这不是你的意愿吗?”
郎灵寂施力将扭动的她固定住,薄薄一层冷汗,长长地似从肺腑深处责备着:
“……别闹了!”
他强抑凛意,叹息,“别闹。”
王姮姬不想要这样的结局,在他怀中仍然剧烈挣扎。肌肤相亲的那瞬间,情蛊得到了很好的滋润和舒展。
她泣不成声。
郎灵寂黑着脸独自俯身将摔碎的戒指碎片捡拾起来,不忘禁锢着她,免得她做出冲动的举动。
“跟我回去。”
随即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带离这座熊熊大火的皇宫。
……
王姮姬发了一场高烧,在榻上浑浑噩噩躺着数日,再醒来时在王家老宅。
这是她的闺房,窗明几净,陈列摆设一如多日前她离开时候,初春暖阳灿烂,鸟语在枝桠之间啁啾,下人们各司其职,一切显得那样安静和乐。
脑袋是 疼的,四肢关节是麻木的,浑身从上到下迟钝得好像节节被打断了。
“主母醒了?”
冯嬷嬷惊喜地凑过来,招呼桃枝道,“快,快去禀告姑爷。”
王姮姬呆怔怔地有些缓不过神来,泪水沤在眼角沙得皮肤有点疼。由于躺了太久浑身关节不灵活,活像一具木头人。
片刻郎灵寂便来了,冯嬷嬷和桃枝等人自动退下,他坐在她榻边,微凉的手覆过她额温,道:“还好,不烧了。”
她烦躁地侧过了头。
郎灵寂被她冷落,无所适从片刻,随即捞起她的腰搂在怀中。王姮姬被迫起身被他抱住,吞咽莫名的情绪,极度抗拒。
郎灵寂埋在她鬓边,清琅的嗓音直透耳窦,“睡傻了?连我都不认识。”
初春暖晒的阳光透窗斜斜洒在身上,王姮姬却感受不到半分温暖,反而有种地狱深渊的胆寒。和离。她空荡荡的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她只想和离。
“呃……”
可惜刚要出口,便被郎灵寂先一步轻轻捂住了唇,毋庸置疑的口气冷冰冰,
“不适宜的话别说。”
王姮姬的话冻在了唇角。
药来了,郎灵寂放在唇畔微微吹凉,递给她喝。王姮姬紧咬的牙关,被他轻轻一掐即露出缝隙,喂了药进去。药很苦,王姮姬痛苦地吞咽,暗暗盼着这是一剂致人死命的毒药,喝下一了百了……片刻,却没有感受到肠穿肚烂。
王姮姬卷曲如浪的睫毛睁了开,情绪复杂瞪向郎灵寂。郎灵寂好整以暇睥睨着她,白净的手指擦干她唇角黑乎乎的药渍,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甜的。”
王姮姬猝不及防来不及吐出,甜味在舌间晕染开熟悉极了,当初她第一次被喂情蛊时就是这种糖。她顿时惊恐,呛得眼角溢泪,郎灵寂道:“只是普通的糖。”
王姮姬缄默无语,把头侧到一边去,脑子里仍然是如何摆脱他,如何和离。
郎灵寂长指掖了掖她鬓间碎发,剐过她酥滑的肌肤,夹杂几分留恋。
王姮姬只想问他和离的事。在皇宫时明晃晃的剑抵在她喉咙间,他根本没把她当过妻子,更没当过人。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她和离?
郎灵寂深目凝着她,忽然俯身,一颗颗吻舐她的泪珠,温柔浮凸的喉结蹭着她,似包含了前所未有的眷恋和沉溺。
“你若气不过就刺我一剑。”
他深深叹息着,“和离却不行。”
他死也不会放她和离,因为这是两家定下盟约的基础,他立身处世的原则,一直坚守的契约精神……也因为那点点滋生的感情。
王姮姬如骨鲠在喉,在他怀中崩溃大哭,哭湿了他的衣襟,事实上她被他死死扣在怀中,能哭的地方有且只有这里。
郎灵寂静静承受着她的怨恨,神色岿然不动。他不能动摇,一旦动摇覆水难收,他这辈子都得不到她了。
他宁愿她恨他。
她哭一声他便吻一寸,她怨恨得想逃离,他却食髓知味地想要靠近,再近点。
良久,王姮姬终于筋疲力尽。
她感觉自己就像他养的宠物,无论怎么躲避都逃不了他的逗弄,逃不开牢笼。
她歪歪斜斜依靠在他怀中,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寝衣,浑身出了层细汗。她抽噎着,嘶哑的喉咙只能勉强和他说一句话,
“我前两天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