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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 51 章

    作为南城首富的唯一千金, 妍小姐的闺房当然是远超小菱想象极限的富贵。

    妍小姐不只拥有一面墙的绢人和西洋娃娃,还有各种她根本叫不出名但一看就很昂贵的玩具和首饰,反正这个房间是小菱就算做梦都梦不出的奢华精致。

    坐在用漂亮桌纱铺好的圆桌旁, 妍小姐还在向小菱推销下人刚送上来的点心。

    哦, 不对, 妍小姐说这叫做蛋糕。

    “小菱你快尝尝, 这是我娘去年从一位洋人西点师那里买来的一个蛋糕方子,叫黑森林蛋糕,里面不只有奶油,还放了巧克力和樱桃, 可好吃了!”

    外表黑乎乎的糕点, 让小菱想起吃过的红糖发糕,可散发出来的香味比发糕要诱人太多了,她学着妍小姐的样子拿起小小的银勺试探着在三角形的蛋糕上挖了一下, 轻轻松松就舀起一勺。

    等放进嘴里, 她一双眼睛都瞪圆了。

    上学时老师教过一个成语叫惊为天人, 小菱对这个叫蛋糕的点心现在就是同样的心情, 或者该叫惊为天糕?

    以前她以为城中心点心铺子里的点心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甜食,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

    怎么会有这么软这么香又这么甜的点心,好吃得她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怎么样, 好吃吧?”妍小姐看她吃得头也不抬, 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喜欢,我让厨房那边把剩下的都装上给你带回去。”

    也不等小菱吃惊摇头,一身洋装的小姑娘不以为意的一挥手:“这没什么的, 我娘在大上海也开了一家西点铺,买下的可不只这一个方子, 家里只要我想吃会天天给我做,不差这几块,你带回去也能给其他人尝尝。”

    大小姐说得满不在乎,只是单纯地招待客人,小菱这一刻却突然有些不识滋味。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在苗苗姐家作客,妍小姐和苗苗姐都是七岁……不对,过完年是八岁了,但她们所拥有的生活却是云泥之别。

    小菱望着盘中的蛋糕,忽然就不敢想苗苗姐这时候又在家里干什么。

    “怎么了?不好吃吗?”妍小姐在这时询问,见小菱马上摇头,便将蛋糕旁的骨瓷茶杯往前推推,“口干的话喝喝这个哦,这个红茶和蛋糕一样也加了糖和牛奶,喝着很暖胃的。”

    “谢谢妍小姐,我自己来。”小菱连忙将茶杯拿起来,放在唇边就开始喝,下一秒又瞪圆了眼睛。

    六岁女童的表情实在过于好玩可爱,妍小姐没忍住一下子笑出来,看小妹妹都不好意思了她才又道:“小菱你别一口一个妍小姐的叫我了,我娘那么喜欢你娘,以后肯定还会常来往的,我也很喜欢你,我认你做妹妹,你叫我妍姐姐好不好?”

    要不是不能铺张浪费更害怕摔破东西的本能刻进骨子里,小菱这会儿差点没把手里精美的瓷杯给扔出去。她这样的怎么可能有一个这么富贵的千金姐姐,苗苗姐才和她是一国的。

    正要张嘴拒绝,门外却有仆妇敲门:“大小姐,主子让我叫您把菱姑娘带出来,她和梅娘子在主厅那儿等着呢。”

    “娘的刺绣这么快就好了吗?”妍小姐一脸惊奇,“往常不都是没有一两个小时不结束的么。”

    这个仆妇也知道答案:“码头那边来人了,说有大英帝国的洋商临时决定要坐船度江过来跟主人谈买卖,今晚就能上岸,得提前准备不能耽搁了。”

    这就难怪了。

    王妍是不敢耽误母亲的正事的,当即就又领着她的小客人出来,同时也没忘记吩咐仆妇把说好的蛋糕打包送人。

    走到主厅时,人已经到齐。不只是母亲和梅娘子,还有早就等候的码头管事。

    “娘。”妍小姐向生母走去,“我把小菱妹妹带来了。”

    “阿娘!”小菱也不例外,和顾忌礼教的王家母女不同,她是立刻就跟阿娘的手牵上了,仰头看着她和校长说话。

    “今天就先打住吧。”校长一脸遗憾,完全就是还没尽兴的样子。

    阿娘浅浅一笑:“正事要紧,旁的再挑时间就好,反正也不急。”

    “只能如此了。”女东家叹息着,“我让妍姐儿送你们,我这里就先怠慢一下了。门房那边早留了吩咐,以后你想上门随时都可以。”

    妍小姐说的是真的,校长真的很喜欢阿娘啊!

    抱着自己的绢人和打包好的蛋糕,又跟送到大门的妍小姐道别,小菱恍恍惚惚的跟着阿娘离开了王家大宅。

    而王妍在目送梅家母女俩离开后,再重新回到主厅时,她娘已经雷厉风行地吩咐好所有事情,管事的向刚跨进来的她一拱手,人就匆忙离去。

    “这么快?”她一愣。

    “无非就是招待洋人的老一套,管事们早做熟了。”王宝珍回了女儿一句,“关键还是之后的谈判交易,这得好好准备。对了,你观察半年下来了,有看得上的朋友吗?梅娘的这个女儿你还喜欢吗?”

    “还不错吧,长得可爱也知进退,看我屋里的东西也没出贪相,只有吃东西时最开心,就是防备心还挺重的。”王妍说着说着就笑了,但却不掩疑惑,“我承认她还可以,梅娘子在大学堂也颇有建树,但也不至于让娘你吩咐我跟她交好吧?”

    南城里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有不少,但有资格跟她王妍称姐道妹的可不多,尤其是她娘在离婚后把王家商行隐隐做大几分,她的地位比做谢氏女时更是拔高了不只一截。

    毕竟在谢家,她只是个最终被打包嫁出去的嫡女。

    而在王家,她是正二八经的商行继承人。

    一个首富继承人竟然要不着痕迹地跟一个绣娘之女交好,王妍很难不好奇。

    对此,王宝珍只是笑了笑:“从你外公出事以后,梅娘帮了我很多。我们母女俩有今天可脱不开那一日她送来的人像绣,这份情妍姐儿你不记我可是要记着的。”她说着拍拍女儿的细肩,“就当是,一份同病相怜的慰藉吧。”

    王妍恍然点头:“我知道了,小菱妹妹还挺讨喜的,以后我会多带着她的。”

    解了惑,大小姐向母亲告辞,她接下来正好要进行辨认丝织品的课程可不能迟到。

    所以走的时候也就没有看到母亲那意味不明的眼神,否则可不会轻易就相信了。

    此时又得了空闲的王宝珍则又回了她的专属绣房,这是她回王家后才命人专门置办的,里面全是女东家见不得人的拙作绣品,出了门就会被锁上,除了梅绣娘外就鲜有旁人再进,王家的下人更不会没眼色的靠近那里。

    是以,当女东家开锁重回绣房时,王家也根本没人知道屋里的桌上摆的哪里是不能见光的绣品,而是一份又一份的企划书。

    王宝珍扫了一眼上面已经熟烂于心的内容,随后直接扔进前方空地上取暖用的火盆中。

    火舌将那些纸张逐渐淹没时,女东家已经拿起一旁淘箩里的绣棚针线直接胡乱上下扎了几下。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她把绣棚甩在了桌上。

    * * *

    回到家中,小菱不敢独享这美味的蛋糕,得了阿娘能自由支配的允许后,她给阿娘留了一块,剩下的两块就送去给平时最关照她的苗苗姐和满子哥家里。

    邻家哥哥和姐姐的惊喜表情抚慰了她低落的心,小姑娘重展笑颜开开心心回家去。

    “阿娘,你怎么没吃啊?”回家看到蛋糕还原样放在那里,小菱一脸震惊,“你就没闻到上面的香味吗?”换她早忍不住了。

    “你吃吧,娘不饿。”阿娘的回答让她更震惊了。

    这么好吃的点心怎么可能有人会不喜欢?

    “你吃一口嘛,吃一口嘛!非常非常好吃的!”小姑娘举起蛋糕,开始踮起脚的拼命安利,“阿娘你一定要尝尝!”

    这么好吃的点心她不允许阿娘一口都没吃过!

    小丫头一边伸长手臂努力递过去一边不停咽口水克制馋相的姿态让人忍俊不禁,至少她的阿娘最后笑了。

    就是女儿的手,她浅浅咬了一口,弯着眉眼向女儿点头:“真好吃。”

    小姑娘这才开心笑了,随后意识到什么又满脸不好意思:“阿娘,你不用因为我喜欢就说不要的……大不了,大不了,我们一人一半。”也不等母亲回答,她就飞奔去厨房,“我去拿刀!”

    蛋糕绵软香甜,有着小孩子很喜欢的奶香,小菱一口一口珍惜地吃着这来自西洋的糕点,脑中不自觉地想起妍小姐闺房里同样来自西洋的那些金发娃娃,那是和她印象中吃过玩过的那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西洋那边,是什么样子的啊?”

    不自觉的,她喃喃了这么一句。

    “想知道?”旁边阿娘笑看她,“有机会可以去留洋看看,学堂那里,如果成绩优异可以争取到这样的名额。”

    她一个激灵:“不要!我不出去,我要留在家!”

    外面很可怕,有人贩子、有强盗、还有枪炮和最喜欢杀人的鬼子,她才不要离开家乡,更不要离开阿娘!

    “想什么呢?”阿娘这时却揶揄她,“那也是你十四以后的事了,现在你想出去我也不许。”

    才想起自己刚满六岁的小菱:“……”

    日子一天天走过,正月的年味逐渐淡去,但冬日的寒气却没有散开。

    孙家那边苗苗娘出月子那天正好赶上大学堂的开学日,孙苗苗又能继续上学了。

    但孙奶奶却不太高兴,儿媳虽然能下地干活了,但大双小双还不能离人,跟过年时可不就差不多。

    想到孙女成绩一般不像菱丫头那样能拿奖学金,而且第二年升学就没有梅绣娘的资助、得自家掏学费供着,孙奶奶忽然就想让孙女回家干活算了。

    反正女孩子总要嫁人的,识不识字最后都在别人家。

    再一想自家已经占了便宜免费读了半年的书也识得了几个字,孙奶奶一合计,越发觉得这时候让大孙女回来帮忙干活更划算,毕竟这一整年的学费不是自家掏的浪费了不心疼。

    正这么下定决心,准备找个空档跟儿子儿媳说一说时,城里又出来一个轰动全城的大新闻。

    王家商行跟西洋的大商行开启了合作,要在城北那边建一座大工厂,里头主招女工,识字的可以当管事预备去培养,薪水比普通工人要高不少。

    “只要年满十三的都可以去报名,识字的优先,如果有大学堂的毕业证书进去就能当管事。管事的一个月薪水是这个数。”负责念招工启事的人张开了两根手指。

    小城平均月薪水平为十银元、实际上大都在平均线以下的众人:“……”

    第052章 第 52 章

    城北开始建厂招工的大事, 对还在启蒙班的学生来说尚且遥远,至少小菱这些小豆丁是一点都不关心的。

    “苗苗姐,你下半年就要转去刺绣班了吗?”学堂课间, 和孙苗苗同在一个启蒙班的小菱高兴又羡慕, “真好, 你可以天天见到我娘了。”

    有些心不在焉的孙苗苗听到她这么一句嘀咕不由弯了弯唇:“梅婶婶……梅老师说你手不灵巧, 就算要转她的班她也拒收,你是不是也该争气点?”

    一说到这个,小菱直接蔫了:“这口气我争不了,也没本事争啊。”

    不是她不努力, 实在是手指头它不听话, 针拿在手里只喜欢戳指头上而不是布上。

    “不过认颜色认布我很厉害的,阿娘教我辨别了很多材料,我现在都能记得!”

    “那阿菱你可真厉害。”

    孙苗苗看着一脸无忧无虑的小菱, 心里有羡慕也有庆幸。

    庆幸的也不是别的, 正是前几天城北大工厂的新闻冒出来, 其他不敢说, 但大学堂的毕业证书在南城变得值钱是铁板钉钉的。

    寒假这段时间,她不是没有一点感觉,奶奶看她的眼神让她知道自己恐怕念不成书了, 这个新闻是实实在在救了她。

    奶奶不识字但很会算账, 这才有她仍旧安稳的现在。

    所以不可避免的,她就很羡慕被梅婶婶一心一意护着的小菱了。

    以前自己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对同为独生女的小菱还没什么太大感觉,甚至因为她失去了阿爹很是怜惜。

    但从阿娘生下了双胞胎弟妹后, 孙苗苗才发觉其中是不一样的,非常不一样。

    孙苗苗绝对不会告诉小菱, 寒假时她送过来的那块香香的黑蛋糕自己舍不得吃上一口都留给阿娘补身子,结果她全拿去捣碎成糊糊给双胞胎吃,而且大半还喂的弟弟。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说,就是蒙着被子默默流了大半夜的眼泪。

    她不懂自己这种难过是为什么,可就是非常难过,也突然就明白了阿娘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阿娘了,家里的其他人也都是,奶奶甚至因此想让她辍学从此拘在家里。

    幸好,幸好这个学堂又救了她。

    “小菱,我想好好读书,你能帮帮我吗?”启过蒙识了字的孙苗苗在经过了这个年节,在和小菱家里的对比下就一下子开窍,已经明白那个家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现在手里的书本。

    她必须要把书读出个样子来,否则家里不会有人看她,不会有人正眼看看她。

    “好啊好啊,下学后我们就一起做作业和预习!”小菱满口答应。

    比起高贵热情的妍小姐,她还是更喜欢一起长大一起玩的苗苗姐。

    “下学后预习?那带我一个怎么样?”心里刚这么想着,某个讨厌鬼的声音就从后面出现,“你们启蒙班的书我都会,要预习什么课我来教你们呀。”

    孙苗苗和小菱同时冷了脸。

    “齐志磊你走开!”/“再揪我辫子我要打人了!”

    谁要这个讨厌鬼男生跟她们一起下学读书啊,就算去年他是他们学级的第二,她们也不稀罕。

    “闪边去。”小菱一点也不客气地一脚踩在齐小子的脚尖上,成功给黑布头做成的鞋面留下一个脏脚印外,也让对方痛叫一声跳起了金鸡独立。

    孙苗苗愣愣看完这一幕,惊愕后对着一脸若无其事的邻家妹妹面露敬佩,只看脸是一点都瞧不出小菱就是刚刚下了辣脚的人。

    这一幕也直接惹来了一串笑声,孙苗苗循声望去,就惊讶地发现王家的大小姐也朝着她们走来。

    “这边真热闹呢。”王妍满脸笑意,“我刚刚听到了哦你们下学要一起学习,不带齐志磊的话带上我怎么样?”

    咦?

    别说两个小女孩,就是齐志磊也懵了。

    “是这样的,我娘最近不是在忙工厂的项目嘛,家里没什么人在,所以我就想着找学堂里的人一起下学。正好我娘让我带一本书给梅老师,你们就将就一下让我加入吧?”

    高贵的大小姐放下架子摆出有些搞怪的拜托动作,这谁能拒绝得了?反正孙苗苗没胆子拒绝,而小菱心里挺想拒绝但因为对方要给阿娘送书,有这个小人情在她也同样不好意思了。

    “那,那行吧。”她犹犹豫豫,“不过有一点要说的是,我们可教不了你什么题目。”

    对方是高学级的学生,可不是他们启蒙班能应付的。

    “这个没问题的!”对方立刻应下,“到时候我让福伯送蛋糕和红茶过来,我们一边吃一边学习呀!”

    齐志磊几次想插嘴都没能插上,干脆只当她们默认也让他加入,反正她们不能无视他!

    于是下学后,李家的堂屋尤其热闹,一盏煤油灯下围了四个小萝卜头,把女主人都挤到了其他角落。

    “梅老师,不好意思啊。”死皮赖脸硬要加入学习小组的齐志磊这会儿是真的脸红了,之前光想着要跟小菱他们成为说得上话的朋友,进屋了才想起来一共就一张八仙桌全被他们占了,大人要做事又得去哪,“要不,我今天先回去吧。”

    行为欠妥就要及时补救,小男孩收拾书本就要离开。

    “不用,留下吧。”女主人却笑着制止他,“我今天没什么事,桌子就都留给你们。家里难得这么热闹,我还要谢谢你们呢。”

    小男孩更不好意思了,但因为本身舍不得走所以还是默默坐下,就是期间又挨了小菱和孙苗苗两个白眼。

    齐志磊倒也不在乎,甚至还笑嘻嘻地凑过去:“有哪里不会叫我啊,我教你们。”

    “不用了。”启蒙班的小朋友异口同声,“我们可以找妍小姐。”

    “你们可以叫我妍姐姐。”王妍直接就笑了,她也是一脸笑嘻嘻,甚至故意看了齐志磊一眼,“我去年在中级大考里是头名,最近还在学洋文,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洋文!一听就非常了不起好吗!

    大学堂在文科方面设有四个年级,启蒙班是最基础的,之后再往上就分别是初级、中级和高级三个学级了。

    王妍作为富豪千金从小就有专人授课,所以别看人家才八岁,但人已经在中级班,而差不多大的齐志磊还混在初级。

    小男生的优越感在这位千金小姐面前是荡然无存,他当即一脸蔫吧的瘫在桌子上,直接惹来了一串笑声。

    玩闹中,王妍看见了角落里的女主人拿起了什么就着另一盏煤油灯在低头阅读,定睛一看不由惊讶:“梅姨也看《申报》吗?”

    宽宽大大的报纸,方方正正的铅体字因为距离和光线问题基本上都看不清,唯有报纸眉头上那刻意放大的“申报”二字格外醒目,连启蒙班的两个小丫头都认得。

    捧着报纸的大人笑着点头:“嗯,这可是国内影响力最大发行最广的纸媒了,想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它可是最便利的渠道之一。当了老师,可不能只会教刺绣对不对?”

    几个小家伙顿时一脸恍然。

    说的也是,要是课上有学生提问自己答不出来,换成自己光想想都觉得臊死了。果然,夫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梅婶婶,你是说除了申报还有别的报纸吗?”

    南城靠着大江,报纸的存在并不稀奇,就算不识字的人也听过这种东西,他们有时也会让识字的人拿着报纸给他们讲讲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孙苗苗由此当然也知道申报,但除了申报以外还有别的报纸她根本没想过。

    毕竟在她……或者说很多南城人的认知里,申报和报纸是划等号的,没有什么其他的报纸。

    “当然有别的报纸啦!”王妍第一个抢答,想也不想道,“就拿这个申报来说,我娘就跟我讲过这是一个英国人开的报社,除了发行《申报》以外,还有《民报》,而且他家还开了肥皂厂药水厂和好多印书局,特别厉害呢!等我们这边的工厂正式开工产出商品,阿娘还想着找申报打广告,向全国各地做宣传哩!”

    住城东的千金小姐一通科普,让城西的三个平民小孩全都愣愣张大嘴,在学识和见识之间不知不觉拉开了距离。

    启蒙班的两小尚且懵懂,但初级班的榜眼心里已经生出模模糊糊的不爽,回过神后就直接又问了一句:“你知道得这么多,那再讲讲《申报》为什么取名叫申报呗?”

    原本还有些小得意的王妍顿时一个卡壳,顿了顿才不确定道:“这个……当然是因为那个英国人把报社开在大上海嘛,上海不就有个别称是「申」,所以才叫申报啊。”

    “那上海为什么别称是「申」啊?”这回提问的不是齐小子,而是小菱了,她是真的好奇。

    这下子是真难到大小姐了,她跟她娘学东西的时候可没深究过那些地名,或者说这些还没来得及教。面对桌上的三双眼睛,小千金脸蛋逐渐涨红,正不知道要怎么办时,身后响起温和的女声。

    “这就涉及到古代历史了。之所以别名为「申」,是因为上海在战国时代是春申君的封邑。春申君本名黄歇,是楚国大臣,被当时的君主赐淮河以北十二县为封地,上海就是其中之一。这一位之所以被世人以他的名字命名纪念,是因为他帮助治理了当时常发水难的这片土地,否则可不会有现在的申城。他也和当时的另外三人并称为战国四公子,再更具体一点的等你们自己有空去翻史书查阅了。”

    这一下就引得四个小孩全都齐刷刷看过来。

    “梅老师你懂好多啊!”齐志磊第一个叫出来,果然在大学堂里的夫子就没一个是简单的,连教刺绣的学识都这么渊博,好激动!

    “我阿娘当然厉害!自从被聘为夫子后,阿娘可是和我一样读书学习的!”小菱头昂得高高的,比谁都骄傲。

    “梅婶婶真棒!”孙苗苗作为邻家小孩更是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震惊又佩服,包括她家爹娘在内的其他邻居都以为梅婶婶就会个刺绣,他们谁都不知道还懂这么多。

    不过也是,王东家建工厂招女管事之前根本没哪家铺子收识字的女伙计,那些能让女帮工干的活也不需要女人识字,李叔叔在时也不需要婶婶抛头露面的去挣钱。

    “没这么夸张。”屋里唯一的大人见状笑了,转头伸手从背后的条桌上拿起了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清楚地印着《资治通鉴》几个字,“都是从这些书上学来的。”

    这时王妍也回过神,她想起自己被阿娘嘱咐着送给梅娘子的好像也是一本古书,是讲各个朝代的服饰的,现在想想,这位梅娘子……不,梅老师是专业和进修两不误呢。

    小千金到这会儿才惊觉自家亲娘对梅绣娘的看重似乎并不只她高超的绣艺,还有其他别的东西。她想到自己被吩咐要跟李菱交好的事,忽然就一个激灵。

    娘是不是想把人家培养发展成自己的心腹啊?

    想到这一层,小千金可没心思在书本上了,一双眼睛就在这面积不大又昏暗的堂屋里打转。

    略过门口靠着炉子取暖打盹的大黄狗,又飘过角落里放着的旧织机,被他们占得满满的八仙桌更不用再提,最终王妍的视线放在了最里面靠墙放着的满墙条桌上,那里一半放着祭拜的牌位和香炉,另一边则是茶水盘以及叠在一起的书籍报刊。

    除了方才的申报和历史书外,还有其他好几本摞在那里。透过煤油灯淡淡的微光,王妍依稀看见了其中一本的书脊上是用洋文刊印的书名。

    小千金:“!!”

    除了历史和专业课以外,她还学洋文啦!?

    这书册她认识,她娘为了让她学洋文就准备了这么一本,是今年才从大上海带回来的新货,南城别处根本没有。这说明娘买了两本,一本给她,一本给了梅老师。

    小千金没敢多嘴去问,就怕这个大学堂开多久就才学多久的刺绣老师再笑眯眯地用洋文跟她来一句“跟书上学的”,这就太打击最近才被娘亲安排着跟洋人学外语的她了。

    她老老实实重新坐下看自己的书本,心里最后一点轻视也都消散,连带看对面的小丫头都多了几分认真慎重。

    一个靠谱的娘亲对孩子有多重要,王妍这大半年来可太有体会了,她能有现在的见识和地位全靠自己娘亲的倾力栽培,有娘在,她的未来就不会输。

    很明显,这个李菱也是如此,她有一个那么聪明又同样为她着想的娘,如果能尽得衣钵,未来天大地大就没有她去不得的。

    小菱对大小姐的复杂眼神只有一脸茫然,所以看了她一眼得到一个友好的笑容后,就搔搔脸颊重新把头埋回去,继续跟同为启蒙班同学的苗苗姐聊题目。至于另一边已经开始用怨念眼神盯过来的齐志磊,她是直接无视的。

    对死皮赖脸的讨厌鬼,没必要那么客气。要不是看在他是梦中总给她送伤药的药童小哥的份上,小菱还可以更不客气点。

    她打定主意无视,甚至连妍小姐也想有意无意疏远的,却没想到不只后者仍会若无其事过来找她,就是被故意忽略的讨厌鬼也是真的很死皮赖脸,每天硬要凑过来挤进本来就该只有她和苗苗姐的小团队。

    无奈加懵圈下,四人小组竟不知不觉就成形了。

    春寒交替,随着院子里苹果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冒出了新芽,并一点点抽长变成渐浓的新绿,也意味着春天的全面到来。

    二月春风游。

    三月桃花开。

    到了四月,便是清明雨纷纷。

    南城的雨一直都是细的慢的,洒在这座水乡小城上便有如薄雾洗城,无论是屋顶黛色的瓦楞还是地上被屐履磨得光滑的青石板都呈现出一种晶亮和水润来。

    对小城的人来说这是早就看腻的风景,但对小菱来说,这是她结束那场恶梦后的第一个春天。

    清明节,除了吃青团和踏青以外,最重要的就是扫墓祭祖了。

    而这个时候为了阿爹守满一年的她们,按本地习俗就以正式可脱孝。

    大学堂今天给所有师生都放了假,就是为了不耽误大家回去扫墓上坟,小菱家里也不例外。

    李家人丁单薄,小菱听阿爹说过自家是从爷爷辈那会儿逃难来到南城的,然后就在这里扎根定居,所以生下阿爹和小叔这对兄弟后在南城就再没什么亲戚可以走动。

    如今李家凋零得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女孩,她出生前就病故的爷奶会不会气活过来啊?

    小丫头脑子里转着不着边迹的事,手却是牢牢抓着阿娘往祖坟的方向走。

    她们今天可很忙的,去给爷奶扫过后就要去给阿爹扫,给阿爹上过香烧过纸后就是要给……

    阿娘,可不可以不给小叔一家烧钱啊?如果真有阴曹地府,她许愿他们做鬼都穷一辈子。

    阿娘当然没听她的,三个坟都上了,只是对小叔一家省了很多环节。

    就算这样,小菱也有些闷闷不乐,但她作为一个拥有十三岁梦境的六岁大孩子,懂事不发脾气才是该做的。

    正憋着气努力装模作样,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感慨。

    “李大家的可真是仁意,换我对李二一家没呸几口就算好的,还给这狼心狗肺的一家扫墓,想得美。”

    “所以人家能当夫子,这心胸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这个时间段老天爷没降雨,所以大家抓紧时间去扫墓祭祖,所幸除了早上连降了两场小雨外,到现在都是艳阳高照,让很多人松口气之余,忙完正事也有心思去玩乐。

    返家的路上能看见小草青青,河边的杨柳随风飞拂,无人看管的野地里生着几丛艳丽的野花,不时有白色或黄色的菜粉蝶在上头或停或飞。

    “小菱,小菱!”正拈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跟着阿娘回家,后方传来小伙伴的召唤声。

    “是满子哥!”正无聊中的小菱刷一下就精神了,转身循着远处的叫唤大力挥手,“满子哥,苗苗姐!”

    对面也是炸嗓子般的朝她喊:“我们去城北摘浆果子,要不要一起来啊!”

    浆果子……浆果子酱!

    “来!”她当即应声,抓起旁边阿娘拿在手里的空篮子就摆出要急急汇合的跑动姿势,“阿娘我要去浆果子,我马上要去!”

    重生近一年来顺风顺水的日子让小丫头变得活泼胆大起来,再不像开始总是要粘着母亲半点不肯离开,她现在有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同学以及邻居玩伴,像个真正的小朋友逐渐有自己的主意和小脾气。

    “去吧。”母亲并不拦她,只是叮嘱了一句,“如果下雨,记得躲到工厂大门的棚子下。”

    从冬到春,城北的工厂就建在离小菱他们曾经摘浆果的野地林不远处,大概初秋之前工厂就能全面竣工投入使用。小孩们去野地林里玩耍的时候也经常会去看城北的工厂,他们对里面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嗯嗯,知道的!”小菱连连点头,人就抓着篮子朝着小伙伴们飞奔而去。

    而真要到入秋那会儿,大学堂一个学年也刚好结束,正好足够一些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继续就读的适龄女孩子报名进厂。

    “我阿娘不识字,但也报名想进厂做工了。”孙苗苗一边熟练地帮小菱摘浆果扔进篮子,一边如去年那样絮絮叨叨,“现在大双小双正在断奶,就为了后头进厂方便。我奶挺反对的,毕竟我娘一去做工,家里的活和孩子都到了她身上,你知道我娘后面说什么了吗?”

    也不等小菱问,她自己就咧嘴乐呵呵笑了:“我阿娘说她马上一个月就能拿十银元,挣得比阿爹多,反正阿爹没接到多少木匠活,孩子就让他帮着带呗。”

    她想起奶奶当时青红一片想骂人又说不出的表情,更加可乐了。

    “小菱,这人有钱和没钱,差别真的好大哦。连家里头都是一样的呢。”

    孙苗苗也是在那天释然了,阿娘不是理所当然的觉得阿爹不应该做家事,她只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外出养家的人都不应该做家事,因为不挣钱还靠别人养着的人很难生出底气。

    孙苗苗的这些感慨小菱多少也是懂的,但她更高兴的却是另外一点。

    苗苗娘今年要去工厂做活挣钱,那她就没办法在过年的时候又怀孕再生孩子了吧?

    想到梦境里她十二岁逃亡那年,孙家除开苗苗姐底下还有五个孩子,拖垮了苗苗姐的同时也拖垮了本来还算温饱的一家,小姑娘内心用力点头。

    毕竟生孩子很耽误赚钱的。

    第053章 第 53 章

    四月的南城水草丰茂, 连带小孩们在野林里的浆果都是收获满满。

    小菱一边听着苗苗姐的轻快絮叨,一边手脚不停地采摘着成熟的浆果,手腕上那比去年大了一圈不只的篮子也是逐渐一层层的浅浅铺满。

    ——不只是她自己, 周围的大孩子也把自己摘到的浆果子往小菱篮子里丢。

    “今年还可以再吃到一瓶梅婶婶给的浆果酱吧?”

    以苗苗姐满子哥为首的小伙伴团体毫不掩饰自己如此帮忙的目的, 这其中还有一个半路混进来的讨厌鬼:“果酱我还没尝过呢, 我能劳动力换不?”

    无视了某讨厌鬼的讨巧卖乖, 小菱对自己越来越满的篮子没什么意见,但对它越来越重是真的犯了难。

    “可是,我一个人提不动啊。”

    去年的儿童版小篮子她能轻松从城西走到城北,这个能挪个几百米就算不错了。

    “没事, 有我和满子呢!”孙苗苗大拍胸膛, “还有这么多人,大家一起轮流帮你提回去。”

    这个果酱去年在柳桐巷可是大受欢迎,也不是没有人家去摘浆果仿着熬上一锅, 但口味可比梅婶婶家差太多了。小孩们的嘴是最实诚也最不会掩饰的, 所以今年才特别积极主动。

    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小菱松开了篮子选择躺平, 她没告诉小伙伴们其实她比谁都馋这个酱的。

    直到篮子被紫紫圆浆果堆得冒尖, 孩子们这才停了手,他们按照之前说好的,开始两两一组各抓着篮子一边往回提着走。

    路边青草漫漫, 左右两边都是农人的田地, 灌满了水的一亩亩土上一排排碧色的秧苗整整齐齐地立在其中。

    昨天才下过雨,并不算宽敞的小道上还有些湿软,不小心踩到的话不只脚上全沾的泥巴,就是裤腿也会被溅上泥水。

    孩子们一边轮流提着大大的篮子一边小心翼翼躲开这些泥坑, 嘻嘻哈哈中只把它当成一种全新的游戏。

    反正最多也就是回家挨顿揍嘛,小事, 习惯了习惯了。

    但越过农田区往城区方向,路况就会好上很多,尤其是城北靠着郊区外建了大工厂以后,这些路甚至被特意修整重铺了一遍,工厂附近比城东那边还要平滑整洁,连带着附近的居民有事没事都爱这附近走动闲逛。

    如果这是后世,大概会有人给他们的行为定下总结:这是把这片当散步广场呢。

    小菱他们看到这样一大片干净又整洁的空地也是稀罕得不行,不由也都停下脚步在上面踩了踩。

    “再往前一点就是大工厂了,我们也去看看啊?”

    小孩中有人如此提议,顿时引来一阵附和,他们出来就是为了玩,现在果子也摘好了,也想去大工厂那边转转,顺便看看能不能探个险。

    可惜大工厂因为还在建设根本不可能让人随便进,一帮小鬼也就是站在气派的大门口巴巴往里看。

    大门是紧闭的,但从门里面不时会传来工人们砌厂房时发出的呼喝声。

    “我阿爹就在里面帮工。”伙伴堆有个孩子突然开口,“本来今天清明他该和我们一起去扫墓的,但是商行那边说今天干活给开三天的工钱,家里扫墓的工作就让我爷去主持了。”

    这话一出,立时又引来几个孩子的附和,纷纷说着“我爹也是”“我娘也在里头,她帮着烧饭”。

    “我阿爹也在里面。”孙苗苗这时也突然道,“这阵子都没人请我阿爹打家具,这边一招工他就过去了。”

    有着木匠的职业手艺在,苗苗爹很顺利地就加入建厂队伍,再想想等厂房彻底建好苗苗娘就会在里头做工,已经在无形中显示出这家工厂从开始建造就已经在养活很多人,对整个小城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可以说,只要未来它不倒,不出意外在小城的地位比大学堂只高不低。

    而掌握着大学堂和大工厂这两处的王家将来在这座城里的地位……

    “……利奥波特先生,比起王氏商行之前合约条件我们谢氏的诚意要更足,您在大英帝国也是一位高贵的男爵,难道就不想回国时在贵国女王面前呈上一笔光辉的功绩吗?”

    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张望工厂的小菱突然听到一阵很多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嗓音在不停劝着什么。

    大英帝国?那不就是阿娘说过的叫不列颠的外国吗?

    妍姐姐家的这座大工厂好像就是和来自这个国家的洋商合作的。

    还有谢氏……那不就是妍姐姐那个岳父尸骨未寒就连娶了两个小妾的渣爹家?

    本来还有些懵的脑袋在这一刻突然就理清了刚刚那段话的所有信息量,小菱出离愤怒了。

    她因为那场梦就从来都不会是个单纯的小孩,更因为阿娘的教导比同龄人更早迅速解析自己知道的各种细节,所以也比其他还不懂发生了什么的孩子更早做出反应。

    谢家在挖王家的墙角!

    并且还是趁着清明王校长忙着祭祖扫墓,对方钻着空子追着那个不列颠合作商开始游说,甚至大喇喇地直接追到王家工厂的门口来。

    愤怒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绸缎五官和妍姐姐有几分像的男人正和旁边一身银灰洋服金发碧眼的西洋男性不停说话,后面跟了一趟随从,两边人马都有。

    “Mr谢,这不是谢家诚意足不足的问题。”戴着高筒礼貌的男爵微皱着眉头,似是不耐烦想打发人走但又碍于他是本地望族没法撵走,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说话,“正因为我是帝国男爵,一位高贵的大英贵族,才不能做出这处毁约的事。工厂的合约早在三个月前已经和王家定下,甚至早就漂洋过海传到了女王的耳朵里,我们陛下也很重视这次的合作,这其中的利害我希望Mr谢你能明白。”

    谢家长子脸色一僵,作为一位商人脑筋转得快是必须的,但他却不愿意去想洋商这番话中的隐义。

    对方却没有顾忌他心情的意思,甚至看出他还想装傻充愣,干脆直接挑明:“我要坦白告诉Mr谢你一件事,Miss王在不列颠留洋的时候就曾因为进献的王家刺绣而入了女王的眼,还因此跟Miss王说过几句话。”

    虽然对女王来说,这种类似商人上门卖货的局很多时候见过就忘,但不妨碍下面的贵族们因此挑选合作的商人。毕竟人家能凭手里的商品露脸一次,谁敢说不能来第二次,反正谢家这里是没有这份殊荣的。

    谢家长子的侥幸被洋商一语打破,一直有意无意被规训打压的前妻留洋时竟然有这样的经历和能量是他最不想知道和接受的事,这不只让他懊恼后悔之前的肆意妄为,更害怕家中族老们知道此事后又会对他发出怎样的责难,说不定都会威胁到他在谢氏商行的权利地位。

    不行,绝对不能让王家把这个工厂办起来,不然以后这个南城哪里还有谢家说话的份!

    他咬着牙正继续想着法子让洋商改主意撕毁合同,头顶和脸上就被打湿了几滴。

    又下雨了。

    “下雨啦,快到这边躲起来!”就在工厂大门前的小孩们叫嚷着,纷纷躲到了那里搭起的大棚子下面。

    清明时节,本来就多雨,对本地人来说一点都不意外的天气。

    小菱他们都是王家大学堂的学生,加上好些人的父母都在里头做工,门房对他们是睁只眼闭只眼,从头到尾都没驱逐,下雨更是由他们去。

    而不远处本来就朝这边走的大人团队也是同样赶紧往棚子下面跑,顿时,本来不该有交集的一大一小两方群体忽然就有了一个交集。

    不过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毕竟一边是光鲜亮丽身份或高贵或体面的大人们,另一边是刚从野林里钻出来脚底还沾着泥的一群小野猴,加上其中还有洋人,就是照面了双方也都无话可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不过不讲话归不讲,小菱对他们的上下打量却是一点都没少。

    这就是妍姐姐的渣爹,确实人模狗样的,难怪七年前能把年纪还小的校长给哄了嫁过去。

    这个不列颠洋商的衣服布料好奇怪,没见过呢,脸上的眼镜居然只有单个,竟然还能好好的架在鼻子上吗?还有他为什么手里要拿个拐杖,明明人还没老,而且手脚都挺好的也没生病呀?

    小菱有很多问号,她的小伙伴们也是同样如此,有她带头一个两个也是不由大起胆子好奇打量这些大人。

    孩子们的直白打量引得一些大人很是不自在,有的人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但心思焦躁的见状就很恼怒了。

    比如谢家这边,有人开口训斥:“看什么看,以为谁都能让你们随便看的吗?都给我规矩点!”

    不少小孩一下子被吓住,连忙转过头再不敢多瞅。

    小菱却是垮了脸,当场露出冷笑,刚要说话,就有人捏着鼻子故意怪声道:“我们看谢家的人跑来王家工厂躲雨,明明王校长都把人踢开了,怎么谢家还这么死皮赖脸凑过来啊!”

    正是齐志磊,小男生一句话引得孩子们甚至旁边的洋人都哄笑出声。

    他们在王家办的大学堂读书,帮着嘲一句谢家可没毛病,谁让谢家当时闹离婚的时候干的丑事全被抖得干干净净,被嘲也是活该。

    看着那边主动吸引仇恨,还故意挤眉弄眼的齐志磊,小菱忽然觉得这讨厌鬼也没有她想的那么讨厌,至少入春后的这阵子干的事还合她意的。

    谢家长子脸色阴沉,碍于身份甚至年龄他没办法对这些小鬼做什么,可是扫向他们时一双眼睛却是阴冷的。

    小菱见此不由心头一紧,之前光顾着讽刺爽快了,却忘了这么一个能因为岳父一死就开始报复性纳妾打压妻子的男人心胸有多狭窄,逼急了说不定真的会和他们这些小孩过不去。

    她心里一慌就想开口制止小伙伴们的起哄笑声,却被旁边的苗苗姐抓住胳膊晃了晃:“小菱小菱,前面过来的是不是梅婶婶?”

    棚子外仍旧下着小雨,顺着那指向看去,就见一道举着青伞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前方。

    细雨绵绵,将青墙黛瓦洗得光润,带着水迹的平整青石板路上模糊倒映着绀色袄裙轻柔踱步的下摆,走动间露出一点绣有暗纹的鞋面,袄裙主人一手持伞一手拎着篮子朝着这边徐徐走来,一步一晃间几乎与这场江南丝雨交融在一起,明明完全没有露脸,却美得如雾如幻。

    直到离雨棚越来越近,那厚重的油纸伞面终于向后掀了掀,就仿佛也将雨帘掀到两边般露出了伞后那张温柔明艳的脸,朝着这边弯眉一笑。

    “阿菱,回家了。”

    第054章 第 54 章

    她的到来, 让原本充满不确定性的现场一下子宁和甚至安静起来。

    “阿娘!”/“梅老师!”/“梅婶婶!”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是小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叫唤声,一个两个眼睛都是亮闪闪的。

    “时候不早了, 你们也要快点回家。”半接住扑过来的女儿, 梅老师转头看向其他小萝卜头, 提了提手上的篮子, “这是你们爹娘给的蓑衣和伞,拿好就回去吧。”

    这个篮子要比小菱他们装浆果子的篮子大多了,里面塞的都是小孩用的雨具,在每样东西都珍贵的普通人家里小孩们也都是一眼就能认出哪件是自己的。在梅老师放下篮子退开后, 都欢呼着围了过去, 你一件我一件很快就拿到了自己的雨具。

    现场中,唯有半路加入的齐志磊是没有拿到雨具的,在别的小朋友都有时, 这个大孩子的脸上也是不由露出无措。

    “你先用阿菱的吧。”一把米黄色的小伞被递了过来, 齐志磊抬头就看见梅老师温和的脸, “阿菱和我共用这一把就行了。”

    她的手中还拿着那把青色油纸伞, 旁边站着的小菱已经半鼓起嘴,虽然很不情愿却没有作声。

    齐志磊不由笑了,一把接过那把小伞, 直接高声喊:“谢谢梅老师!梅老师, 我和你们一起走吧,现在正好顺路!”

    “你好烦啊!”小菱直接横他。

    “我可以帮着一起拎浆果子哦!”

    “不稀罕。我有苗苗姐和满子哥呢!”

    两小孩忽然又吵闹上了,但棚子底下的孩子大军这会儿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他们或披着蓑衣或打着伞, 呼哨着冲进雨幕,不一会儿就跑出老远。

    而这时梅老师已经自己提起那一篮对小孩来说非常沉, 但对大人而言只是有些重的浆果子,她招呼着孩子们和她一起走,只在最后离开之际朝着工厂门房、以及棚子里的其他人点点头算是照过面,接着又举着那把青纸伞重新进入雨帘中。

    雨丝仍旧绵绵,那绀色袄裙的主人在雨中的身姿依旧雾幻,只是她旁边叽喳吵闹的一对小孩无形中给她添了几分烟火气。妇人侧过头,精致的侧脸投射在女儿身上的目光温柔而纵容,那是只有母亲才会自然流露的神情。

    一直到那身影走远,雨棚下的人才从惊艳中逐渐回神。

    “噢,这就是东方美人吗?真是太美了!”那边的男爵洋商第一个叫出来,捂着胸口似是一见钟情,但很快又蔫了下去,“可她已经有孩子了,我失恋了。”

    他的手下纷纷出言安慰,和男爵方才的激动开口一样,这一行人都用的不列颠母语,所以落在旁边谢家人的耳朵里就是一堆叽里呱啦狗屁不通。

    不过这会儿他们自己也有话要讨论。

    “嘶,刚刚那个就是城西一枝花的梅绣娘吧?这模样说她是南城第一美我都信啊,没想到都是一个孩子的娘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以前只听人说过她是寡妇却好运道地进了大学堂当了教书匠……跟我说这话的小翠可真不老实。”

    “李大那个死鬼,真是好艳福。”

    谢家的管事仆从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起来,而站在他们最前头的主人表情也没好到哪去,只是比起下人们的单纯感叹,他望着前方早就没人的雨幕眼中闪烁着别的东西。

    * * *

    自从有了大学堂,小城里很多无所事事就会到处瞎玩的孩子全都不见了,在大人们为了生计而到处忙碌的时候,转职为学生的小孩们一天天的也没得闲了。

    沉迷学习把它当成生计看街坊的小菱这帮人尚且不知道后世的学生最盼着着的就是放假,只是在书本堆里茫然一抬头,才发现清明节早就过去,现在多出来的休沐是因为到了端午节。

    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

    “阿娘,我把艾草采回来啦!”一大早,小菱就抱着一大把翠绿的艾叶冲进了屋,“快快,我们挂上去!”

    在堂中挂艾叶用以驱邪增运,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一把青翠的艾枝倒悬在门柱那里,能不能真的驱邪增运小菱不知道,但这样做绝对可以增加节味。

    特别是阿娘并没有把她采的艾叶都挂上去,而是留下几枝用剪刀把叶子剪成了大大小小的片状,最后拼成一只可爱小虎的模样给她佩戴上,小姑娘别提有多惊喜。

    “愿我的阿菱健健康康平安长大。”阿娘摸着她的头,温声许愿,“一生顺遂幸福。”

    似乎无论过多少次,小菱都受不了阿娘这样的目光和话语,她的脸蛋红红的,眼眶却不自觉湿润,捏着被戴好的小艾叶虎,忍不住就把它摘下来,高高举着又送到对方面前。

    “那我一样!”她牢牢盯着自己的母亲,“我希望阿娘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我也想要阿娘幸福,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幸福都分给阿娘!”

    这世上不会再有比阿娘对她更好的人了,如果可以,她愿意为阿娘献上一切,去做任何阿娘想要她去做的事!

    “好的,谢谢阿菱。”手里的艾叶虎被母亲拿回去,然后又重新给她载上,她拍拍自己的头,“去玩吧。”

    刚刚才表过情的小菱:“……”阿娘根本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小姑娘有些怨念,然后手里就被塞了两个刚做好的迷你小粽子,拿在手里好看,肚子饿了还能吃。

    “不想跟别人分享就记得躲起来吃。”被撵出去玩时,还收到了这样的提点。

    小菱觉得阿娘这话也对,这两粽子她自己吃都嫌不够呢。

    大街上很热闹,处处人来人往,稍一抬头,可以看见很多在空中飞舞的纸鸢,各式各样的花样子让小菱眼睛都看花了。

    想起来了,端午还有放纸鸢的习惯呢。

    不过小菱不怎么感兴趣,她五岁前年纪小没本事放纸鸢,五岁以后的恶梦里逢年过节也没办法出来玩,总是被锁在屋里干活,每次一抬头看那些在院子外自在飞着的纸鸢,她的心里只有怨恨和不甘。

    没和阿娘一起出来的小菱意兴阑珊,也懒得去找小伙伴一起去玩,不知不觉中就见人潮在不断朝着某个方向涌动,这是要去做什么?

    “小菱小菱,我们快过去,马上就要赛龙舟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齐志磊的声音,在小菱还有些懵的时候,他已经突破人群抓住她的手仗着人小开始急速乱钻。

    “哦,赛龙舟啊……”小姑娘还是兴致缺缺。

    齐志磊听不得她这副没精打采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语气,眼珠子一转就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天南城出了五支龙舟队,其中王家和谢家的队伍获胜呼声最高。”

    又是谢家。

    小菱脑壳一皱。

    提到谢家,她就想起清明节那天的事,先是追到工厂大门口还不死心地继续挖角,接着是那个谢大少看他们时的阴沉脸色,想想就厌烦得不行。

    偏偏对方在南城也是一流商行,在校长回王家主持大局前,王家和谢家的威势可是不相上下。所以就算现在王家靠着大学堂略占上风,谢家仍旧十分活跃,并且处处都在积极地想把王家拉下马。

    这次的赛龙舟不用说肯定也是。

    “走,看看去。”不服气的小姑娘自己主动抢跑,“王家肯定能胜的!”

    校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商行经营得比谢家厉害,龙舟上肯定也是,才不会输给谢家呢。

    见她恢复了往常的鲜活,齐志磊再不多说,加快步子和她并肩一起朝赛场湖跑去。

    大概是因为小城里的大家最近都有挣到钱的关系,今年的莲湖旁边看龙舟的人特别多,就是湖中参赛的五只龙舟也比以往更加华丽隆重一些,每一支队伍的龙舟模样都各不相同,那种争奇斗艳的感觉几乎要溢出来。

    这就不提坐在龙舟上人手一只桨的高壮男人了。

    小菱看船样式的兴趣要比看那些大汉多,但旁边的齐志磊却是正好相反。

    “我长大了也能这么高壮就好了。”身形瘦弱或者说在学堂里常被人用书生秀气形容的小男生一脸羡慕。

    “也没什么吧?”小菱看了那些人一眼,面无表情,“也就是一炮下去的事。”

    她是真心实意,自己当时就是这么死的,而且旁边还有好多叔伯甚至当兵的也和她一样的结局,任你有多强壮,比不上有一颗发明出那种恐怖兵器的脑袋。

    “那也很厉害呀,而且想要开炮首先就得当兵,当兵还是要这么强壮的体格。”齐志磊反驳,做了一个示范强壮的握拳姿势,“这是只有男人才能做到的事,我长大以后……”

    “保护你呀”这几个字还没说出来,对面的小姑娘直接恼了:“凭什么只有男的才能当兵,女的力气小就不配当吗?为什么你们这些男的总这么高人一等啊!”

    说完,也不等对方开口直接气冲冲就走了。

    身后的湖面上传来了震天的罗鼓欢声,不用想也知道是比赛开始了,但小菱已经完全没了继续看的兴致,只想离这些热闹远远的找个地方静一静。

    恶梦结束都快要一年了,小菱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走出来。

    她想到了失去阿爹后差点就落魄下去的自己和阿娘,想到了天水街就要嫁人的黄盼儿,想到了苗苗姐的遭遇,想到了校长离婚前,更想到了恶梦中被逼婚换钱的自己……好像这个世界都默认女人天生就要低人一头,她们甚至连想要当兵想和男人一样去保家卫国都要遭受本能一般的歧视和否定。

    周围都太吵,她想来想去发现还是只有家里最安心,有阿娘在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不说话她也很自在。

    小菱闷着脑袋一门心思狂奔回家,刚走到门口,就发现院子里有个穿红戴绿的中年妇人正对阿娘说话。

    “梅娘子,要我说你这样的品貌给李大守着真是白瞎了,如今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何必为了一点虚名舍了往后一生的富贵呢?我们女人啊,一辈子活着不就是找个男人当依靠嘛。谢家大少爷出身高贵一表人才,放往常眼睛只看家世清白的大姑娘,如今他愿意请人说合抬你做妾,让你和菱丫头入谢府……”

    往后的话小菱已经听不见了,她一双眼睛已经充血,用着近乎破音的怒声嘶吼:“将军,给我咬死她!咬碎她的喉咙!”

    第055章 第 55 章

    那是极度愤怒的尖叫, 以至于听起来近乎不似人的语调。

    女童的如此暴发让收了钱正专心劝人改嫁的媒婆直接吓了一跳,毕竟刚刚那吼声的内容是个人听见都要惊一下。

    特别是随着那声命令后,之前还老实趴院子里的那只大黄狗还真的凶相毕露, 大概是听出主人的愤怒它冲着媒婆龇牙时也是格外凶狠, 并且还真的就朝对方扑了过去。

    “哎哟我的娘啊!”媒婆吓得腿软, 只来得及往后倒退几步就一屁股摔坐在地, 迎面就是正好扑过来的大黄狗那张满是森森尖齿的大嘴……被吊在了半途中。

    大黄狗被链子栓着,长度不够,扑咬失败。

    而距离狗嘴也就半米距离的媒婆也是一脸惊惧,发现那条狗有链子限制咬不到她这才慢慢回神, 心有余悸后当然就是恼怒。

    放狗咬人, 还专门下了命令要咬碎喉咙,这李家的小丫头也太歹毒了,都不知道外头提起她来个个都夸的那些话是不是……

    转头望向门口, 媒婆张嘴就要骂人, 结果却和一双浸满杀机的充血眸子对上了视线。

    小女孩站在高高的门槛上, 居高临下俯视摔倒的大人, 小脸上面无表情,可那双布满血丝的漆黑瞳仁就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对方,阴冷荒芜如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厉鬼般, 让人打从心底冒出寒意。

    这不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

    媒婆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明明是祭神辟邪的端午,她却觉得自己招惹了一头恶鬼。于是本来已经冲到喉咙的一串叫骂全都被吓得硬咽了回去。

    梅娘子在这时出声:“阿菱,别胡闹,你吓到花嫂子了。”

    就这么轻轻一声, 花媒婆很快又跟见鬼似的看到门口本来比狗还凶恶恐怖的小丫头瞬间恢复成普通小孩的神情。

    “阿娘,我可没做错!”小姑娘一跺脚, 满脸不服地瞪向花媒婆,“劝人做妾,天打雷劈!这种事我不读大学堂时就知道,你一个媒婆还不懂吗?谢成屿的后宅名声臭成什么样整个南城都知道,这老虔婆是收了多少黑心钱才跑来我们家胡说八道!”

    六岁的女童小嘴叭叭,早慧之相是一点都不负她启蒙班头名的成就,却也让被一个小孩指着鼻子骂的花媒婆脸色一阵涨红。

    “好好好,这就是你们李家的家教……!”她指了指已经走进院子里的小菱,看出这小丫头不好惹转头直接找上大人,“梅娘子,我这趟可是带着诚意过来的,这边的红封可装着三百个银元,谢大少如果不是真心爱重和喜欢,你一个丧夫守寡还带着孩子的……呜啊!”

    之前要喊狗咬死人的小丫头从厨房里去而复返,手里已经握着一把菜刀,眼神森冷地盯着她:“你是听不懂我刚刚的话吗?劝人做妾天打雷劈,你要是觉得不会报应,我不介意半夜摸进你家替、天、行、道。”明明该是清脆讨喜的童音,这会儿却幽冷冰寒,最后那一句更是杀机凛然。

    这死丫头果然邪门!

    花媒婆又被惊得后退两步,连连高叫:“梅娘子,你都不管管的吗?”

    虽然对谢家给的报酬仍旧眼馋,但今天她准备就此打住。此时她半是惊恐半是恼怒,生平第一次对一个这么丁点大的小丫头起了恶意。

    看着握着刀还阴沉沉瞪她的小丫头,花媒婆眼珠一转准备做点什么,丢了这么大的脸还被这么威胁花媒婆可不打算放过李菱这个小丫头,怎么也要给她一点苦头吃吃让她知道天高地厚。

    一直在紧盯她的小菱见状就知这黑心媒婆又起歹意,当下她漆黑的瞳仁就对准了媒婆的一只脚,手上握着的菜刀无意识的比划起来。

    先砍断她一条腿,等她以后只能瘫家里养伤没办法跑的时候再去她家里给她脖子……

    “对不住,花嫂子。”一只手搭在了小菱的肩头,按住了她就要冲过去的步子。

    小菱全身一僵,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怒极之后的原形毕露,说了和做了很多让人以为她是妖怪的事,阿娘肯定也发现了吧,那她……

    “我家阿菱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女童僵住的身躯因为这句话忽然就是一颤,她战战兢兢仰起头,就见阿娘正望着逃到门边的花媒婆,按着她肩的手收了收直接把她拢到腿边靠着,说话声却没停。

    “我对现在的生活和死去的丈夫没有任何不满,也没有让他的孩子改叫别人为爹的打算。而且早在我夫亡故时我就在灵前发誓往后终身不嫁只守着孩子长大成人,谢家却想让我毁诺做个背信弃义之人,麻烦花嫂子回头把话给谢府带到,这件事我梅露记下了。”

    温温柔柔的语调,可内容却辛辣讽刺,花媒婆比之前被狗吓到摔倒后还要臊得脸色通红。

    确实,梅娘子在李大灵前的起誓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谢大少这会儿却要聘人家为妾纳入府中其实是非常不讲究的,若换个家里人丁旺的花媒婆根本不敢上门。

    但谁让梅娘母女在李大李二死后相当于孤家寡人呢,加上谢大少给的实在不少,花媒婆想想梅娘一个女人养孩子肯定艰难,自己上门还是做好事呢,最后还是接了活计,故意趁着很多人都外出过端午的档口过来了。

    没想到李家这个小闺女看着丁点大可脾气暴虐邪性到让人发寒,这当娘的也是瞧着柔弱实际上性格刚烈。

    一个小女子敢直接跟谢家叫板,还说什么这个仇她记下了?简直教人好笑!

    知道这媒是拉不成钱也挣不到的花媒婆当即换了嘴脸,一甩帕子叉起腰正打算张嘴讥讽就听见旁边一声狗链响动——是之前拿着菜刀的那小丫头三两步跑到一旁解开了桩,被她牵着的大黄狗就又能朝她这边跑了几步。

    现在小丫头一□□链一手菜刀阴沉沉盯着她,似乎她敢说一句不好听的,这一人一狗就能扑过来撕碎她。

    “你,你们可别后悔!”不敢开嘲讽的花媒婆只能如此放狠话,扶着门框就要跨出门槛离开。

    “花嫂子,请稍等。”后面的人一句话叫住她。

    花媒婆想不甩人直接负气就走,但背后的犬吠让她不敢,只能虎着脸重新转身,略略阴阳怪气:“梅娘子还有什么指教?”

    “也不是什么大事。”对方浅浅一笑,只看这作派谁能想到她后面说的是那样的话,“花嫂子从开春起就一直挺积极给人做媒,是家里的小子都要到娶妻的时候了吧?听说您家长子看上的是城南旭阳酒楼的女儿,想聘到这样一位儿媳代价可不小呢。”

    花媒婆顿时一脸冷汗,指着她满是吃惊和疑虑:“你,你……”

    自家大小子能跟酒楼东家的女儿看对眼花媒婆自己都没想到的,那两人瞒得死死她也是正月前才知道,为了让这门亲事能成她一直费力至今,但对外也同样死死捂着,现在竟然被人轻松道破,怎能不让她惊疑。

    这个答案对面的人仍旧只是笑笑根本不打算回答,从阿娘那边学过细节推敲法的小菱却是知道原因的,原本面无表情的阴沉小脸也开始有学有样摆出亲娘的同款笑而不语,就是配上她左□□链右手菜刀的架势颇为渗人。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花嫂子走出这个门后不要乱说话。”已经脱了孝可以穿鲜亮衣衫的年轻妇人如今一身嫩黄袄裙,步伐轻缓地走到女儿身边,半俯下身环住小姑娘细小的肩膀,眼睛却是看向门口的媒婆,“大家都是做母亲的,为了孩子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我希望后头我家阿菱要是在外面听到什么闲言碎语,花嫂子也能帮着解围一下。这一点,请务必帮帮忙。”

    这话对花媒婆来说和威胁无异。

    这个梅娘子在警告她今天发生了什么想好了再说,传出关于死丫头的不利新闻,那自己儿子和酒楼闺女的婚事就铁定告吹,甚至可能连名声都没了这辈子都别想娶到好媳妇。

    “我,我知道了。”媒婆强挤出笑,连连保证,“放心好了,今天就是梅娘子你拒了亲,其余什么都没有。没事的话,我、我就先走了?”

    “花嫂子慢走。”

    花媒婆如蒙大赦,跨出门槛后就比被狗撵还要快的疾奔出柳桐巷。

    除非必要,这巷子她以后打死都不会再来了!

    媒婆一走,整个小院再次变得静悄悄,或者说因为周遭的邻居全都结伴去了街上,大半条巷子都比平时更安静。

    “娘……”小菱看着阿娘上前把院门关好上锁,刚刚还各种嚣张暴虐的气势这会儿弱得比兔子还温顺,或者说她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又是惶恐又是愧疚。

    自己不应该一听到有人要阿娘做妾被气得失去理智的,虽然真的很气人,到现在想起来都好气,她也不该把这一面显露在外面,让黑心媒婆和阿娘看个正着。

    可是阿娘看到这样的她不但没害怕还维护她给她扫尾,小菱又觉得好开心,好像有根紧绷的弦被放松下来轻快了很多。

    但轻快的同时,又很害怕。

    “阿娘,对不起,你别生我气……”小菱小心走上前,怯怯扯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头一脸小心翼翼。

    她只害怕阿娘生气。

    然后她就被阿娘摸了摸脸:“娘知道阿菱是在保护娘,娘谢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不过,是有些莽撞了,看来是该教教你怎么控制脾气了。”

    阿娘没生气,对小菱来说等同渡劫重生,重新喜上眉梢的她只顾着用力点头,之前的烦恼似乎一下子都忘了。

    只有看完全程的第一万擦汗吐槽:【以前小萝莉黑化总被宿主你打断读条,现在她突然爆发一次我可算见识了。这黑深残萝莉如果没人引导,长大以后杀伤力怕是很恐怖。】

    系统本以为自己就是单机,嘴上随口嗨一下,没想到意识海里却响起了宿主难得的回应。

    “第一万,你最近不是最喜欢挥霍能量点的吗?这次怎么就没想着去查看一下我们这个得到重生预知的孩子未来原本的走向?”

    这不是觉得这是个度假世界用不着搞这么多花里胡哨嘛。

    第一万想给自己来上这么一句,可自己都能听出是狡辩,干脆直接遁走下线给小世界交“钱”去看小姑娘拿到预知后的原人生轨迹。

    下一秒,它直接怪叫出来:【艾玛,这小萝莉好吓人啊!】

    第056章 第 56 章

    这小萝莉的“重生史”, 放在后世大概会被一部分人称为“蛇蝎美人短暂的枭雄一生”。

    按原有的轨迹,小家伙预知到未来却没有拦下亲娘的悲剧,甚至还因为她的提前到场直接目睹了生母“上辈子”溺亡的真相, 可以说是开局就彻底黑化再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了。

    在这个时代十三岁不算半大孩子, 是可以娶妻嫁人当大人看的年纪, 有了十三岁预知记忆的小萝莉可不是现在一放假还惦记着跟小伙伴一起采果子抓小龙虾的馋嘴丫头, 可以说她的心性已经扭曲不正常了。

    但逃离家乡在外头流浪直到死亡的苦头也让小萝莉学会了隐藏和隐忍。

    于是在外人眼里,她还是那个失去父母又被小叔全家霸占家财还奴役驱使的小可怜,受尽孤苦和欺凌。

    所以小萝莉八岁那年,她小叔全家在某天夜里被活活烧死在柳桐巷的屋里, 也没有一人怀疑到当晚被关在天水街小屋柴房里的她身上。

    当时南城的领导班子恰好完成换届, 新上任的镇长为了刷自己的名声或政绩对这场轰动的惨剧当然也表现出了很大的关注,更对李家仅存的小孤女展示出应有的体恤和怜悯。

    于是小萝莉从被人欺凌的小可怜就变成了坐拥两套房子(虽然有一户被烧半毁了)和李家所有财产的幸运儿,她被官方点名照顾, 还按她本人的意愿被送去读书识字, 人生一下子顺畅起来。

    如果小萝莉就此收手, 人生或许也能平稳多年, 但要真是这样系统也不会这样大惊小怪了。

    借着官威便利,小萝莉读了很多书也学到了很多知识,到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开不少的她更是南城远近闻名的小美人, 漂亮可爱强闻博记, 可以说就算出身低微,可她本人的相貌才学也足够她找个高嫁的好婚事。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着过得顺遂的小女孩,却把南城某个有名的混混赖子活活凌虐至死。

    尸体被发现时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老仵作都是紧皱眉头下意识避开直视,不只是尸体被千刀万剐过、尤其是下半身几乎剁成肉泥的血腥场面, 更因为死者哪怕被割得血肉模糊也依旧盖不住死前万分惊恐又无比痛苦的表情。

    这和之前李二全家被烧死不同,因为小萝莉只想亲自动手所以理所当然被人透过现场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般的被找上了。

    被揭穿她就是凶手时, 整座南城都不敢相信这个学了她亡母性子总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然干出这种事。但也由这件案子,又牵扯出七年前她生母溺亡的真相,从李二全家到这个混混,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就算有这个因由,城里还是有不少人指责她行事歹毒,明明都有官方做靠山,为什么不找大人做主非要这样极端。

    对此,已经是小少女的李菱只是笑了笑:“但你们不会让他们给我娘偿命,不是吗?我娘走时那么痛苦,他们凭什么能轻轻松松?”

    事情发展到这里,按照正常套路,就该是连害数人的杀人犯认罪伏法然后大结局。

    但在李菱的人生轨迹里她就是绝对主角嘛,主角当然不会就这么死了,她在被关押进监狱没多久就被人偷偷放出来并送上了离乡的船只。

    放走她的人正是当年总为她送药的药童小哥,或者说长大后因为种种机缘进了政府机关的齐志磊。

    “快走吧,这座城已经容不下你,不要再回来了。”

    于是李菱的十二岁还是坐着船走上了逃离家乡的道路,但这一次因为成功手刃了所有仇人女孩走得非常潇洒,可以说毫无留恋。

    预知记忆里的十二到十三岁,是李菱吃尽苦头也重塑了所有心性的一年,再次经历远逃家乡,李菱当然不会再让自己走回被侵略者杀死的老路。

    第一万翻阅着小姑娘重改人生的全新轨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丫头没有走常规大女主的正统挣扎路线,而是直接靠着漂亮的脸和装了多年的柔弱勾男人去了,而且是从坐船逃离家乡的第一阶段就开始行动。

    先是船老大家的少年儿子,然后船老大家背后靠着的漕帮小管事,接着是漕帮的中游领导,再然后是上层领导……

    反正到她十六岁人生中花一样的年纪时,她当上了漕帮顶层管理者之一的某长老房中的姨太太,而在她上位的途中,被她利用压榨的男人早已经数不清了。

    这个姨太太可不是单纯的伺候人,是还得会帮男人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与其说是长老小妾,不如说更像秘书助理类的存在。

    小姑娘就这样不把自己当人看似的一边伺候人一边靠着学来的知识一样样把交待的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慢慢的从边缘秘书升级成了心腹,在一次主动替男人挡刀差点救不回来后终于彻底赢得了那个漕帮大长老的绝对信任,接触到了漕帮的核心权力。

    这时的国家早就战火纷飞,被岛国人糟蹋了大片国土,民不聊生的时代里,明显算是灰色甚至黑色的漕帮却不算在内,至少他们中的高层不算,靠着能联通南北的大江,漕帮拥有太多的优势,同样也足够让想布局侵略的岛国人忌惮。

    双方各有顾忌,表面上看着尚算平和,但没过多久岛国就发现自己的士兵甚至军官就频频失踪,与此同时还有很多重要军机和武器资料被泄露,这让岛国怎能不急,不断下令让手下去寻找。不只找人,更要找到搞出这些的罪魁祸首。

    随着命令越来越急,和漕帮的表面和平当然也在岛国人肆无忌惮的抓捕中被撕毁干净,双方各有伤亡,可岛国发现失踪的士兵军官数量非但没降反而更多了。

    这让岛国方彻底丢掉了最后的顾忌,不管不顾付出了极大代价用了最严密的搜索后才发现了真正的凶手——一个所有人见面就没放在眼里的柔弱小妾。

    她就像这个国家所有传统教育出来的女人一样柔顺且没有任何攻击性,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杀鸡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只会尖叫的漂亮女人杀起人来竟如此利索。

    至少负责此事的岛国军官顺着线索带着军队冲进女人所藏身的别墅时,对方还在别墅隐藏的地下室里拿着刀一片片削着失踪者的肉当取乐。

    “你们在愤怒什么呀?在南京搞大屠杀的时候你们不是挺高兴吗?还有那个细菌部队,你们自己都不把人当人看,我这点程度也不算什么吧?”

    女人歪头说话时脸上还沾着几滴血,配着她美丽的容貌宛如惊悚话本中走出来的艳鬼,然后染血的手又是一刀直接割掉了受刑者仅剩下的一只耳朵,立时就是一声长长的惨嚎。

    “啊啊,这声音真好听。”女人却是一脸陶醉,“以前我和小菊还有小菊的娘一起流浪时,你们把小菊娘抓走,我就在想有一天一定要让你们也发出这样的叫声。果然,真的百听不厌。”

    被她的话提醒,闯进来的人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这才发现之前那些失踪的士兵军官全都在这里,他们像一块块猪肉被吊挂在墙壁上,每一个都惨不忍睹,有些早就断气半边都是被削出的白骨。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但可怕的是她一直在冷静地发疯。

    那些本不该被泄露的机密为什么会流出去,只看这地下室中的人间地狱就能完全知晓。

    有士兵受不住,架起枪就想对前面的女人……不,是厉鬼扣下扳机,却被长官拦住。这个疯子能在抓了这么多人后到现在才被发现就绝不会是蠢货,现在这副没有任何防护的架势说没有诈根本不可能。

    对此,女人轻笑一声,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你们的东西我一份份全都看了,特别是关于热武器的那些资料,不得不说你们这些鬼子真的挺了不起,至少我的国家没有这份技术,难怪被你们这样欺负。”

    刑室里摆着一张办公桌,那桌子上面正是岛国自己的武器资料,但除它以外还有一张张更详细的手写解析,配着武器零件的拆分图,不识字的都能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我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这些,发现好多零件国内都制造不出来,只好想办法去找其他替代品,结果不尽人意……最后成功的只有一两样,你们来得比我预估的要快,时间太紧张了。”

    就这么一句叹息,就足够让多少有些军械知识的岛国军官毛骨悚然,这个女人靠着自学就能做到这一步完全可以想见她在这方面有多惊人的天赋。

    这样一个仇视他们到骨子里的恐怖人物,绝对不能留。这一次他自己举起枪口对准女人。

    可这样的动作竟然只让女人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层。

    “我可没说谎,这栋别墅从上到下都埋了我亲手制作的好东西。”她笑看着他们,没有任何求生意志的脸上只有愉悦的笑,“这一次,是你们死在我的炮火下。”

    岛国众人在发现她按下一直藏在袄裙长袖里的遥控按钮时已经迟了,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宛如天崩地裂的剧烈抖动后,别墅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这个五岁时就彻底黑化疯魔的小萝莉在二十岁那年死了,但却给这个平行民国留下了宝贵的情报和资料,让这个国家在走向历史的正轨途中少走了不少弯路减了很多伤亡。

    她对国家的贡献被很多人赞扬歌颂,但她玩弄无数男人压榨干净后就甩手扔掉导致不少家庭悲剧的行为也让很多人诟病,而且无论在漕帮给人做事处理首尾还是得权后布局虐杀岛国人的手段都很冷酷血腥,甚至能被称得上一句没有人性,李菱这个名字也在这个平行民国的近代史上被饱受争议。

    后世的人不知其中内情,可看了这个小萝莉将近一年的第一万只想说一句:这丫头其实就是单纯为了报复而已。

    亲娘死了,她就琢磨着报复所有凶手,让他们集体给人赔命。亲娘死得惨,他们必须要死得更惨。

    等家乡这边事了,她的人生意义就剩下报复岛国鬼子,当年她是怎么死的,这些鬼子也要怎么死。而且最后被她炸死的那个岛国军官正好就是重生预知里当年下令开炮屠杀老百姓的那个,是真一点没报复错人。

    【……这样一想,这小丫头某方面还真挺适合当宿主你闺女的。】小系统不由感叹。

    等那些人全报复完她也不想活了,因为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最爱她的阿爹阿娘都死了。

    好在宿主及时过来,当初红花林小庙中的一切都没发生,其他几个当事人更是早就淹河里,一切死无对证,真相被彻底掩盖,小萝莉这辈子都别想因此疯魔黑化变成手段阴毒的蛇蝎美人。

    【不过回头想想,现在的她脾气可比原轨迹里的暴多了啊,换成原轨迹的她根本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对着媒婆直接喊打喊杀,半夜摸进媒婆家给她喉咙来一刀才更符合才对。】

    第一万下意识吐槽这两世的差异,在看到小萝莉正揪着宿主衣角小心撒娇的样子后一下子顿悟。

    小丫头现在有宿主当依靠,有娘护的孩子底气肯定比当孤儿足,脾气是不一样的。

    小菱可不知道有个叫系统的不知名妖怪开天眼把她原来的一生全看穿了,还揪着母亲的衣服小心觑她,她抿抿唇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阿娘,我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就是去年我被小叔关起来那天,做了一个梦……”

    第057章 第 57 章

    小菱把自己去年的梦境一五一十的全给交待了, 这个梦境很长,所以全说清楚时天色已经变暗。

    厢房里的光线变得昏暗,窗棂外苹果树的枝叶剪影映在其上, 随风发出沙沙的响声。

    小女孩坐在床边, 一脸忐忑地看向身边同样安坐倾听着的母亲。

    “对不起阿娘, 这个梦实在太真实了, 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好多细节,所以……”

    所以她之前的言行才不自觉那么偏激甚至都疯魔了。

    这也是时间过去快一年了她也没敢告诉阿娘这些的根本原因——自己的性格变成了这个样子,脑子里起恶念时永远只想着用什么方法怎么让人去死,对着讨厌的花媒婆她甚至还直接说出来。

    这样子的她肯定不会是阿娘原本印象里的女儿, 会像那个媒婆一样看她只觉得是被厉鬼附身。

    好在, 阿娘没有。

    她甚至为了维护自己威胁媒婆保守秘密,不准对方把她喊打喊杀的恶形恶状对外说出去,护住了自己一直以来品学兼优的好名声。

    也正是因为这样, 小菱才有勇气把梦境记忆向阿娘合盘托出, 也不知道阿娘会是什么……

    “什么呀, 原来是因为做了恶梦。”阿娘的手直接按在她的头顶开始揉, “亏得你憋到现在才跟我说,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梦都是相反的吗?而且你娘我在你心里是有多没用, 出门找个淘气鬼就摔进河里, 你以为这一年是谁在养家?”

    阿娘说到最后声音里都带上笑腔,手上却是故意加大了力度,让小菱的脑袋都不由顺着力道开始转圈摇晃。

    “是阿娘,是阿娘在养家!”小菱赶紧嚷嚷着认错, “娘你快松手,我鬏鬏要被弄乱啦, 到时候还是你帮我梳!”

    阿娘那把梦境不当一回事、甚至还因为自己说她外出找人摔河里的事很没好气的态度让小菱一直紧绷的心也不由全放下来。

    是啊,现实就是阿娘好好的,甚至比阿爹在时带着她过得更好。

    而且南城这一年的变化也不小,等大工厂建设完毕,相信城里的人们生活又会大变样。

    她知道自己不该一直沉沦在那个梦境的,可因为那梦太过真实,哪怕不停地对自己说不在意,实际上还是很在意的。

    “先吃饭。”阿娘在这时起身,“再不煮就又要错过饭点了。”

    一说吃饭,小丫头条件反射起身,嘴巴已经快过脑子开口:“晚饭我想吃阿娘你包的肉粽!”

    裹了五花肉的咸粽煮熟后又软又粘,带着粽叶香的糯米混着猪油的香味,一口下去别提多满足,要是正好咬到里头的肉,那就更惊喜了。

    要不是自己人小胃也小,小菱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五……不,十个!

    然后她的脑门就被轻轻点了:“就你这样的馋丫头,除了我还有谁家养得起。”

    被“一击回神”的小菱用养出肉窝的小手捂住脑袋,闻言直接嘿嘿傻笑:“阿娘,我帮你烧火!”

    不管那个梦是否真假,反正现在想害她们的家伙全都遭报应了,这样……也行吧?

    吃罢晚饭,母女俩外出溜达一圈消完食后就开始洗漱休息——小菱早早爬进被窝,而阿娘还就着媒油灯看着新一期的申报。

    现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去年这个时候,阿娘手里还拿的针线,如今却是报纸。

    她这样吃饱就睡是不是不太好,不然该学学阿娘也拿本书去好好……

    “睡觉,小孩子想太多导致晚睡会长不高的。”

    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小女孩一个缩肩,心虚地赶紧把偷瞄的眼睛闭上,她才不要长不高,她还要变得更强更壮,这样的话,万一以后战火烧到这里她还能……

    小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歪头睡着的,却知道自己一身冷汗哭着醒来的。

    这时早已经半夜,一轮明月高悬在树冠头顶,而六岁的小女孩则被她的母亲抱在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又梦到了……又梦到了!”伏在母亲的怀中,小菱哭得泣不成声,“小菊的娘和小菊收留了流浪的我,后来鬼子来抢村子,我们只能离开家又继续逃亡……那时在闹□□,地里的庄稼全死了,政府却不管我们……树皮的味道好苦好难吃,就这样还被啃光了……我跟着别人学去吃观音土,看到有人被土活活胀死……有人来抢我们拼命找到的食物,我们和他们撕打,他们快要把小菊掐死了,我、我不小心杀了人……好不容易逃到一个安定点的地方,鬼子又打来了……小菊的娘为了救我和小菊主动跑出去引开鬼子,她被鬼子抓住,然后,然后……我好恨!阿娘,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啊!”

    【宿、宿主,冒黑气冒黑气了喂!快救场啊!】第一万看得心惊胆战。

    白天花媒婆的言行勾动了女孩的心事更引发了她一直刻意隐藏的扭曲一面,但也因为宿主的全盘的接纳和维护又让这孩子放开了心防将最大的秘密全部交待。

    憋在心底的秘密被分享出去也让小萝莉不自觉放松,心神失守后便又梦见了余下最耿耿于怀的心事。

    “没关系,想恨就恨吧。”宿主一句话直接让系统惊悚,你这不但不劝还让人放大黑化的啊,“有阿娘在,我家阿菱想恨谁都可以,包括梦到的所有坏蛋。”

    这话让本来都哭得打嗝的小菱就是一顿,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吃惊地看向自家娘亲,不只是因为母亲这纵容的态度,更因为她被提醒着想起来这个梦发生的时间是她十三岁那会儿,也就是七年后。

    自己现在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未来梦哭得这么惨嘴里还一个劲的说好恨什么的,好像……有点傻。

    “看来一时半会儿你是睡不着了。”阿娘从床头的箱柜上拿了毛巾给她擦了脸,把她收拾干爽后又下床离开了一下,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本……洋文书?

    “这是什么?”小菱这下彻底不睡了。她知道阿娘最近早不满足看古书,还跟校长借了册子学洋文,没想到阿娘已经这么厉害,都能看洋文书了。

    “一本童话书,或者说是泊来的一本少儿读物。”阿娘重新坐回床榻,在她旁边翻开了书的扉页,“名字叫《爱丽丝梦游仙境》,书里的主人公是个比你大一岁的小姑娘,名字就叫爱丽丝,她善良而勇敢,因为一次奇异的相遇展开了一场奇妙的冒险,要我讲给你听吗?”

    “……要。”早就被勾起了好奇心的小菱只有这个回答。

    于是从痛苦中被转移了注意力的小姑娘这会儿心神全放在了这个从未听过的西洋读物上,她听阿娘讲爱丽丝坐在课堂上心神不属从上课就想下课的样子不由笑出声,又听爱丽丝追着一个戴手套拿怀表的西洋兔子掉进树洞进了一个更加奇异的世界时又瞪大了眼睛。

    真的有吃了一边会变大吃另一边就能变小的蘑菇吗?真的有会隐身咧嘴露齿笑的大猫吗?为什么兔子可以穿衣服戴礼帽说人话啊?它是不是兔妖?

    小姑娘的疑问一个接一个,这个西洋故事给她的感觉跟她以前听过的西游记之类的故事完全不一样,而且西游记什么的也从来没有一个让小女孩做主角的,小菱听着听着不由完全入迷。

    直到阿娘讲到爱丽丝跟那个隐身大猫的对话。

    “爱丽丝问柴郡猫‘请问我要往哪里走?’柴郡猫回‘那要看你要往哪里走。’这个答案让爱丽丝有些不满,小女孩逞强道‘其实往哪里走我都无所谓。’大猫更无所谓了‘所以你往哪里走也没关系了。’”

    “阿娘。”小菱嘟起嘴,“我不喜欢这只猫,我遇到它肯定要跟它吵架的。”

    然后就得到了阿娘一个温柔的“别说话继续听”式拍脑袋。

    “爱丽丝可不像你要跟猫吵架,所以小女孩只接着道‘只要能走到某个地方就行。’而柴郡猫便也温和地回她‘一定可以的,只要你走得够久。’”

    只要走得够久,就能到达某个地方……

    小菱忽然不由想起自己,上大学堂以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会怎么走,阿娘也不给她建议只让她以后自己选,选什么她心里还没底,感觉好像有很多想做的但仔细一想好像又什么都用不着她。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只会留在阿娘身边。无论读书学习,还是找个活计做工,她都不想离开阿娘。就是往后非要找男人成亲,那也得必须……

    “故事今天就讲到这里,剩下的明天再继续。”阿娘合上书本,一句话带来了“噩耗”。

    “怎么这样,我还想知道后面她会去哪呢!”小菱发出哀怨声。

    但抱怨无用,阿娘把书放回床头顺手还熄了灯,小姑娘只能老实睡觉。

    “真不公平,别人做梦可以进仙境,为什么我做梦只能看见坏蛋……”黑暗里,她裹着被子愤愤不平,却没意识到自己之前浓郁到系统都惊叫的戾气如今不见踪影。

    “那我们就幻想一个打倒所有坏蛋的梦?”旁边响起阿娘带着笑意的揶揄声。

    小菱顿时转身缩进她怀里,然后不依的扭起身子:“娘——我很认真的!”不管那个未来梦是真是假,她都无视不了。

    “那我也认真的问吧。”环抱住孩子,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仍旧温柔,但隐隐中又带着几分郑重,“如果让你重新做一个关于当时的梦,你会选择怎么做?”

    小菱一下子愣住。

    如果能让她重新选择和决定未来……

    她想起梦境最后一年的所有见闻遭遇,身体下意识地轻轻打颤,这颤抖有惧怕更有憎恨。如果能回到当时的十三岁,她想要拿到更厉害的武器,她想要把那些坏蛋全都杀光,想要他们凄厉惨叫死无全尸,还想要冲进那些坏蛋的国家把这一切痛苦全还过去!

    但是,但是……

    额头抵着阿娘柔软的怀抱,背后是阿娘的手在给她轻轻拍背,小菱不自觉地越发依恋着蜷缩起身体往里贴了贴。

    “如果能重新选择当时的梦,我希望小菊能和我一样一直有娘……”

    去年夏天阿娘的那一碗面,煤灯下她低头缝补衣衫的脸,旧织机前做好新布在她身前比划尺寸的手,下雨时找过来遮雨的伞,还有自己失控时无条件的维护……

    “我希望没有战争,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喃喃低语着,小姑娘在母亲轻柔的拍打中逐渐睡去,意识模糊前她听见一声温柔的回应。

    “会实现的。”

    第058章 第 58 章

    端午节可能真的有辟邪除秽的功效。

    从第二日的清晨醒来, 小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清爽,那是一直埋在心底的大石头落地再不高悬的松快。

    她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来,阿娘也没有把她当妖怪, 而是很轻易地就接纳甚至开解了她。

    六岁的小姑娘自己从床榻上起身, 趿上鞋往外走时, 在院子里看到了另一重惊喜。

    窗外的苹果树开花了!

    白色的花瓣微微带着粉意, 次第绽放于枝头,迎着晨风娇娇的晃着。

    “阿娘阿娘,果树开花了!”小丫头惊喜大叫着,蹦跳着就要找母亲。

    她实在过于吵闹, 以至于还在厨房忙碌的人无奈地擦着手出来, 被拉着袖子站在了果树前。

    “嗯,开花了。”母亲笑着点头,“今年夏天会挂果, 入秋大概能收个一筐吧。”

    只是单纯欣喜开花的小菱浑身一振:“今年它会结果!?”

    这颗树和她年纪一样大, 从她三岁记事起直到现在都只是年年开花却不曾成功结果, 现在阿娘说今年能收获一筐!?

    “这是你阿爹从北方淘来的一棵苹果树, 其实按树的习性栽在那里会更习惯些。”走到树下,阿娘轻轻拍了拍树干,语带感叹, “种下以后他也不怎么会伺候, 否则最晚去年就该挂果收获的。”

    小菱张大了嘴巴:“阿娘,懂的好多……”

    这直接引来母亲的笑意:“放以前娘也不懂,但这一年看了很多书,自然就懂了。”

    小萝莉:“……!!”她举起手, “那我也要看很多很多书!”

    从南城里出现大学堂开始,知识对这座小镇便不再苛刻吝啬, 至少新生代们拥有了更多认识新事物的可能性。

    小菱对自身的变化没什么感觉,但在阿娘的身上是真的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那个学堂那些书本让记忆里只会拿着针线坐在家中的母亲变得越来越……越来越……哎怎么说来的,反正是又好看又厉害。

    不懂“有气质”这个形容的小萝莉很快就见自家阿娘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么阿娘的小学生,在读书前先把早餐吃了吧。”

    * * *

    乓啷!

    茶盏被摔碎的响声在谢府的一处偏厅内响起。

    谢大少满脸阴沉:“那个梅绣娘真的这么说?”

    他的下首,花媒婆被惊得一颤,说话都变得结巴:“是、是的,大少爷。大少爷这可不是我添油加醋,梅氏这对母女一个比一个烈性,小的脾气暴,大的看着柔其实更狠。不识抬举不说,还放话记下这个仇,分明想报复呢!”

    基于儿子的把柄,花媒婆不敢把菱丫头当时厉鬼一样的凶戾狠相放出去,但其他方面她可不打算委屈自己。

    昨个儿是端午节,谢家也忙着祭祖,是以花媒婆也没办法立刻向谢大少告状,所以今天上午才登门汇报自己拉媒失败的消息,并且非常熟练地把锅全推到梅氏母女身上。

    谢大少当然知道花媒婆有多舍不得他许诺的那份谢媒礼,所以也不怀疑这婆子骗他,如此当然也更加恼怒:“知道了,你下去吧。”

    “哎哎。”媒婆连连应是,躬着身子提着花绿裙角迅速跑走,生怕晚一步就被男人迁怒。

    “没用的东西。”谢大少看着她很快跑没影的方向一脸嫌弃,亏得这婆子当初吹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都劝不赢。

    以他谢家的财势背景,还有他谢家嫡长子的尊贵地位,原以为让一个丧夫妇人低头欢喜做妾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女人竟这么不识好歹,甚至还敢跟谢家叫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亏他还想着等抬了她们母女进府,看在这女人容色绝佳还有学堂老师的身份能给王宝珍那女人大大添堵的份上还想让她好好伺候几天,等玩腻了就把人送给那英国洋商好换得工厂合同,现在……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着地上的茶盏碎片,男人的脸色阴戾,“想当个名声清白的良家妇是吧?我偏要让你身败名裂,到时看那王氏还怎么要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在学堂里当……”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大夫人…王东家带着好多打手闯进来了,门房根本拦不住!”小厮慌急的大叫声打断了男人的所有思绪,“她领着人直往这边冲,明显是冲着您来的,我们还是赶快避一下吧。”

    “避什么?往哪儿避?”小厮通风报信的话音刚落,就被偏厅外一道凉凉的女声直接打断,“这谢府我呆了七年,他谢成屿躲去哪我都能找得到,他跑得掉么!”

    小厮脸色一白,惊叫一声就本能跳到一旁,于是谢大少就看见一个身着洋服的摩登女性踩着高跟黑靴踏进了偏厅大门,然后就是一个、两个、三个……十几个壮汉跟在她后头把门口的光给挡掉大半。

    “你,你们……!”如此阵仗,谢大少也是不由后退一步,神色又惊又怒,“王氏,你这悍妇,竟敢带着打手强闯谢家,我一定要告到衙门……唔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只高跟黑靴一脚踹翻,整个人摔在被茶水打湿的地面上。

    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被女人踹翻的羞恼,谢大少怒火中烧:“王氏,你……!”

    他抬头瞪向前妻的瞬间,就被指向眉心的幽黑枪口给无形中掐中喉咙,狂咽了好几次口水,男人维持着倒地的姿势小心翼翼重新仰头看人:“王东家,我们有话好好说。”

    “这不是也会说人话么,为什么以前就跟个傻子一样呢?”举着女士手.枪,王宝珍俯视着前夫满脸嘲弄,“可惜你做的事没一样能让我可以跟你好好说话的。”

    如此说着,她抬腿一脚重重踩在了谢大少的胸口上,把人踩得惨呼着咳嗽起来,连眉梢都修剪得锋利的洋服女郎半俯身的凑近对方:“清明的时候你趁着我跟王家族老夺祭祖之权腾不开手时追到工厂去撬我墙角,我就当看耍小丑了没计较,结果你胆子就大到端午节敢强抢我学堂老师去做妾了?你不趁节日折腾就活不下去了是吧?今天我就来给你紧紧皮!”

    她接着抬脚又是一踹,然后再踹,一边踹嘴里也没停过。

    “梅绣娘在亡夫丧事上就放话要留在李家,你干什么?逼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妇人自己破誓给你做妾?你谢家列祖列宗知道你这么干吗?哦,也是,你这种连岳父刚下葬就一月纳一妾的畜生哪里懂什么纲常伦理,到我这边一口一个‘王氏’叫得欢是守规矩,到你那边这些旧规矩就全是放屁,你倒是很会双重标准嘛!”

    “梅娘子是我大学堂的优秀老师,以后会接我的班成为校长代管学堂,你想用毁了她的方法打击我去抢工厂?我告诉你做梦,这次我不会姑息!就冲清明端午这两起子事,我王家跟你谢家没完!”

    拿着枪在前夫屈辱又惊惧的脸上轻蔑地拍了拍,王宝珍嫌恶地起身,又踹了他一脚后对着手下一扬手:“回去!”

    有枪支做威慑,哪怕这时谢府中的其他人早就赶来,却没有一个胆敢阻拦这位前大少夫人的扬长而去。

    不提谢家的女眷之后围着嫡子如何心疼哭骂,那些在外头闯荡有了见识的男人们一个个都是脸色凝重。

    不为别的,就为王宝珍手里的那把女式手.枪。

    如果说她拿着已故王老东家淘来的洋枪谢家人虽然愤怒但不会忌惮,可她拿着一看就是没见过的新型枪支,还是专门给女士准备的新手.枪,这就意味着王宝珍带领的王家商行如今拥有的进货渠道和人脉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连那种东西她都有办法弄到手,那其他货物更不在话下了。

    而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是由此推断出的另一个讯息——

    王家在漕帮的势力拓展,已经远远超过了谢家。

    南城是靠着大江活起来的小镇,可以说镇上的人大半都是靠着那条大江过活的,而但凡和跑船有关的人和事都离不开漕帮这个组织。

    谢王两家能在南城做到半城首富的位置,甚至那么多年地位还不相上下,其核心原因就是他们在漕帮的人脉势力。

    想当初一个跟漕帮有点关系三赖子差点就把李二一家活活逼死,就可想而知漕帮的地位能量,如今的种种变化如何不让谢家人惊慌呢?

    “孽障!”谢老东家再没忍住,一巴掌扇在了刚刚才站起身的嫡长子脸上,“就因为你……就因为你的肆意妄为,好好的一个助力硬是被你变成了仇敌!”

    “那王老头死就死了,你就不能再忍一年,但凡你再忍一年说纳妾也不至于逼得王宝珍翻脸。还有那个梅露,顶多就是个貌美些的绣娘,还是早就放话终身不嫁的平民寡妇,你就这么急色吗?谢家什么时候让你缺过女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我马上备礼去王家门口下跪请罪……不,你去柳桐巷李家跪着!谢家要是因此完了,你就是整个家族的罪人!”

    * * *

    天边薄霞密布,小菱挎着书包和苗苗姐一同出了学堂大门。

    照例无视了后头提出想加入对话的齐志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苗苗姐聊着天。

    如刺绣班这种技术班,放学时间是和文理班不一样的,有时早有时迟,所以阿娘今天也没能和她一起放学,小丫头有点点失落。

    不只如此,昨天被梦境内容占据心神,到今天小菱也终于想起谢家想让阿娘做妾的恶心事,虽然当场就拒绝了,可小菱还记得那个谢大少心胸狭窄的性格,这种人不会觉得自己做事缺德恐怕还会恼恨她们不识抬举,会报复的可能性很大。

    小姑娘一边想,一边有些发愁地捏紧自己的挎包背带,她想闯进谢府偷偷杀掉人的成功率好像不大,那应该好好踩点研究一下那个男人平时的行踪路线了,到时候设个什么陷阱让他自己摔碎脑袋或断了脖子……

    唔,是不是得向老师借本墨家机关术的书看看啊?可是阿娘说最好学了物理再看这种书……但是她也才学了一点格物算术,那些背上的公式不够用……

    长相可爱却心狠手辣的小萝莉今天脑子里也在做着血浆满满的谋划,只是在靠近自家巷子口时,被苗苗姐提醒着发现了脸色惊慌奔逃出来的花媒婆。

    “这是被谁家的狗撵了吗?”孙苗苗一脸疑惑,“可我也没听见狗叫声啊。”

    小菱抓着书包突然就加速往前跑了起来。

    然后,就看到了刚还在想着会报复她家的谢家大少被强压着跪在她家门口的一幕。

    第059章 第 59 章(大修)

    谢大少这“负荆请罪”的一幕当然在柳桐巷引来了围观, 当事人一脸的涨红屈辱。

    小菱看着这张清明节时还特别嚣张傲慢的脸现在如此表情,原本惊讶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

    “这是……怎么了啊?”身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孙苗苗却是有些惶恐。

    城东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老爷如今跪到他们这些老百姓的院门口,按城西人的思维怎么想都不是好事。哪怕周围说有看热闹的, 那也是站的远远的装作刚刚路过的样子放慢了脚步朝这边频频看。

    刚刚想着取其性命的小菱是与众不同的淡定:“苗苗姐, 你先回家吧。”

    她流浪梦境曾用好几个例子告诉她, 这些高高在上的恶人很多时候会因为穷人多看了他们几眼就起歹心甚至杀心, 她可不想苗苗姐这么倒霉被迁怒上。

    “小菱……”孙苗苗不太放心,但直接被小菱伸手推进路过的人堆里,自己则向不远处的家门走去。

    而李家的门口除了跪在那里谢大少,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他家长辈的老者, 正对着紧闭着的木门客气招呼:“梅娘子, 我家小儿昨日多有冒犯,但也是出于倾慕之心才失了分寸,未打听清楚就急急请人上门提亲, 并非有意唐突。今日老朽得知此事便已在家中狠狠责罚过他, 此次携犬子特来登门道歉, 还请梅娘子原谅这混账一次。”

    可以的话, 谢老东家也不想舍了老脸跟着一起来。

    要不是他昨天心血来潮让人去查查这个梅绣娘到底有什么地方让王宝珍这个前儿媳如此看重,甚至放出了要其接手学堂的话,他今天肯定不会过来, 就让旁边这混账和下人带着点重礼赔个不是求个原谅就行了。

    结果他的心腹当天晚上就送来了一沓让他差点睡不着觉的记录——原来从王宝珍放话要兴建大学堂的时候, 这个梅绣娘就已经参与了,甚至可以说,大学堂能通过官府的批准,王宝珍从外面搜罗到那么多年轻却有才的老师, 斗败种种阻力这桩桩件件里,其实都有这个妇人的影子。

    这个绣娘……不, 绣娘只是她的明面身份,梅露此女,其实就是王宝珍的谋士才对!

    谢老爷不由追溯回忆最初,王宝珍谋划离婚离开谢府前,就跟对方见过面。而那之后本来被家里规训得差不多的儿媳就开始反抗暴发——

    如果没有昨天王宝珍故意坦言,甚至这些情报可能都是王家特意泄露给他的,谢老爷打死也不会联想到这些。

    毕竟谁能想到?

    谁又能想得到?

    这不过就是一个没权没势甚至连丈夫都没了的小小绣娘罢了,却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暗中操纵着整个南城的运势!

    自己这个混账儿子接连得罪了两个恐怖的女人,谢老爷子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更别提只是让他下跪道歉了。

    如此想着,谢老爷面上更加不善,直接伸脚踹了一下脚边的孽子,让他说话。

    谢大少被亲爹踢得差点往前摔趴下,脸上越发屈辱,但在亲爹那要打杀人的眼神下不情不愿低头复述。反正把自己聘良为妾的那套尽量淡化美化,着重自己的歉意就是。

    这父子俩话的信息量有点大,让一旁小心看热闹的街坊们一脸震惊,但回神后,众人的反应却是统一的愤怒。

    城东的老爷们向来高高在上习惯了,看上个人就洒点钱就能把人弄回家,如果这个对象不是梅绣娘而是其他人的话,他们可能还有人暗中羡慕,毕竟谢家这样的世家豪富真嫁进去一辈子穿金戴银吃喝不愁了,就冲这个很多也就混个温饱连多余衣裳都没一件的人家还能以为是天降好运呢。

    但谢家这会儿说想抬进去做妾的是谁?

    他们巷子的梅绣娘,把房子卖了给他们孩子捐了学费的梅老师!

    “滚出去!”

    有人第一个怒喝出声,就像一个信号一样,声讨浪涌而来。

    “没脸没皮的东西,你们想让梅娘当妾,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真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为所欲为了?你们把我们当什么了!”

    “也不打听打听你们谢家现在是个什么狗屁名声,王校长跟你们谢家和离真是太对了,你儿子就是个畜生,想梅娘进门做妾,你是想毁她名声活活逼死她啊!”

    “跟他们废话什么,让他们马上滚,真是脏了我们的地!”

    “说得对,还真是被你提醒了,快让他们滚,菱丫头马上就放学回来了,可别再让他们污了梅娘母女的耳目。你们马上滚出去!”

    “自己滚,别以为我们柳桐巷的人好欺负,你们要是再不走别怪我们把你们打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很多之前躲在家里听动静的人家全都跑出来,围着谢家人全是愤怒之色,他们的孩子托梅娘的福才能有书读,菱丫头有闲空时还常来帮忙辅导家里的这些笨崽子,他们受了母女俩这么多恩惠现在发现她们被人这么欺负哪能忍得下去,恨不能想上前狠捶这些人一顿。

    一声又一声的讨伐声浪,震住的不只是谢家人,还有躲在一旁准备随时冲上去的小菱。

    她站在角落,呆呆的看着这些集结撵人逼得谢家越发狼狈的街坊邻居们,心底不知何时被一片烫意包裹,它是那么的烫,烫到小菱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正被一种全新的情绪包裹着。它是如此陌生,无论现在还是梦里都不曾体会过,但感觉……挺不赖的。

    谢家人最终连当事人的面都没见着,甚至一句话都没听见,就被愤怒的街坊邻居撵走了,走时十分狼狈。

    回家后,谢老爷有气无处撒,最终选择把孽子打了一顿。

    打完之后,又枯坐在原地颓丧着喃喃:“完了,完了……”

    今天这一局,不是丢不丢脸的问题,而是对方无形中向他展示的手腕。

    一句话不说,甚至连面都没见,他们就被她在柳桐巷经营出来的“势”给逼得直接退走,往后更是堵死了再去巷子的可能性,住在那里的那些人不会再给谢家第二次靠近李家的机会。

    这态度也预示着王家接下来对谢家的态度。

    果然,没过几天,谢家经营的几桩生意开始频频出错,甚至几代主营的营生都遭到了王家十分严重的冲击——

    王家那边得到了新技术,做出来的东西比他们自诩老字号的谢家更加美观质量好,引得不少老客户都转了风向改去找王家合作,这直接把谢家稳定的经营给冲击得七零八落。

    如此精准又狠厉,丝毫不给人活路的做法,说王宝珍是气头上这几天才谋划的傻子都不信。

    “她是报复!早在我纳姨娘的时候说不定她心里就有这个念头……呃!”

    谢大少的发疯叫骂除了只引来亲爹一个更恨的巴掌没有任何作用。

    无论是因爱生恨也好,还是找场子报复也好,王家商行对谢家商行的打压一经开始就再没停下过,整个南城都被这阵仗给惊住了。

    这期间谢家当然没有坐以待毙,努力稳住商行生意的同时也不是没有反击,但最终也只剩下四个字——大势已去。

    过去南城王谢并肩称王的富贵名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王家商行一家独大。

    谢家人再不甘心,在发现自己在漕帮的势力都被王家半灭杀或吞并后,也只能低头认命。

    ——再不低头认怂,谢家往后的损失只会更恐怖,指不定连城东也没法住了。

    南城的并肩首富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局面引来了大片的津津乐道,两大商行的精彩商战根本不用多说,更加守旧的谢家输在积极求新大胆改革的王家手里也不算冤,但更惹人注目的果然还是那位领着王家更上一层的女东家。

    从一个只知打理后宅的大妇,到因为丈夫在岳家丧期就背信纳妾愤而拿起新朝法律直接离婚,再到归家后从一众男性远亲手中强势夺回家主大权,建学堂,建工厂,如今还压服了谢家彻底成为南城第一商行,这位女东家的经历堪称传奇,说书的都不敢这么编,偏偏人家还都做到了。

    这一念叨,直到枝头的桃花全都吹落,农人院子里种的美人焦开始顶着烈日盛放,这才终于被全城人都盼着的新消息给盖过风头——

    城北的工厂竣工了,让之前报名的女工们过来上工。

    去年冬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今年彻底落实,整个南城都轰动了。

    工厂开放的第一日,可以说大半个南城都走空了,不只是因为看热闹的人多,更是因为它招收了南城近乎一半的女性进来做工。

    对这个日子王家商行也很重视,甚至还特意搭了个台子,不只请了戏班子和舞狮队助兴,鞭炮烟花更是一个也不缺,最后还有商行东家亲自上台亮相做演讲。

    这种事在南城的普遍认知是抛头露面,但王家商行轰轰烈烈的一场仗打完也没过去多久,所以当那个一身得体洋服眉眼凌厉的女东家站在上首时,底下观看的人却没且个觉得不合适。

    小菱就是台下的其中一员,她和母亲手牵手站在靠近台子边缘的地方仰头看着,只觉得校长这会儿整个人都在发光。

    果然,校长就是她理想中的人。

    她也想长大后变成校长这样子,没人敢因为她是个女人就下意识看轻,大家都得仰着脖子看她!

    小丫头盯着台上看,思绪却已经飘远,心里已经开始在为自己的未来做规划,哪怕该怎么做还没多少头绪,但终点的自己什么样子她已经定好了。

    “……因为工厂初开,很多事情都需要我亲力亲为,学堂那边实在再难兼顾。所以这里我延请了梅露梅老师担任副校长一职,接手打理我在校的一切事务。”

    咦?

    小菱脸上就是一懵,这完全就没想到的发展让她仰头呆呆看向自家娘亲,对方也正低头笑看着她。

    “谢家人走的那天晚上,你不是还跟我抱怨我家没权没势看着好欺负么。”摸摸已经呆滞住的闺女脑袋,妇人低声道,“娘想了想觉得阿菱说的对,我们家是该有点权势了。”

    而台上王校长也正好朝她们这边看过来:“校外的人大概不太清楚,但校内的师生不少都知道的,其实开校以来的这一年来我有很多事务都是请梅老师帮着处理的,现在才补了职位提了月银我还挺愧疚的。”

    第060章 第 60 章

    去年的这个夏天, 王校长还是谢家妇,梅老师更是刚刚痛失丈夫和女儿在家伤怀垂泪的孤苦绣娘。

    没人想到今年的夏天,谢家妇不但离了婚还把前夫家死死踩在脚下, 梅绣娘直接成了大学堂的校长。

    虽然称呼上是副校长, 但权力和校长是齐平的。

    放一年前在小城居民眼里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现在这些天方夜谭都实现了, 一个个全是真的。

    而随着工厂的稳定运营,月银的按时发放,小城里女人们的地位也开始悄然变化。

    “不过话又说回来,梅娘居然成了校长, 我到现在还不敢信!”

    孙家, 苗苗娘一边将自己做工的厂服洗好挂在绳上晾平,一边复杂地瞥了一眼李家小院的方向,小声嘀咕。

    “都过去快两个月了, 阿娘不信也得信的。”天气热, 搬了桌子在外面写作业的孙苗苗闻言回了一句, “梅校长前两天还申请到了让我们去上海学校参观学习的名额呢, 这事连王校长都没办成,可了不起了好嘛!”

    “我就说说嘛,就是觉得读书和不读书也太不一样了。”苗苗娘看了大闺女一眼, 这孩子念了书后脾气见长的样子, “梅娘现在当了校长,月银肯定比当夫子那会儿高吧。”

    孙苗苗忽然就松了口气,她就怕自家娘也跟外头那些人一样因为不懂就随便编排,原来是更务实的话题。

    正想回一句不知道, 堂屋那边奶奶半掀开门帘朝着这边喊:“大双小双饿了,你们谁去给冲两碗糊糊, 我这边要给他们换尿布走不开!”

    孙苗苗条件反射松开笔就要起来,苗苗娘却抢先一步:“哎,就去!”回头又看大女儿一眼,“你接着习字,读书可不能落下。”

    孙苗苗放松下来,就看着她娘一边快步往厨房走,一边嘴里嘀咕:“这工厂要是早一年开起来老娘都不稀得生孩子,上工累下工也没得消停的。”

    想想工厂里她的月银除了基础的十银元外,还有绩效考核两银元,工厂里还包一顿午饭有菜有肉,天气热还给她们发冰糕降暑,如果愿意上夜班还给夜班补贴,苗苗娘只恨不能把能赚的钱都给赚完才好。

    可惜家里还有两个不满一岁的小娃,夜班这两年她是想都别想了。

    再一想她一个不识字的一个月都能拿十二银元,那些识字的管事和管事候补只会比她拿得更高更多,苗苗娘就更舍不得闺女把时间放在干活上了。

    看看李家的那一大一小,自从有了大学堂,她们靠着读书识字是多风光啊,自家闺女就算比不上人家,但跟着学日子总不会差。

    那边孙奶奶没有走远,听到儿媳的小声抱怨直接就怒了:“就你累!全家就你累是吧!我一个老婆子天天在家伺候一天三顿还得替你照顾两个小的,又喂糊糊又洗尿布,我闲了吗?”

    她说到后头直接就抹泪哭了,以前儿媳和孙女都在家帮着一起做活孙奶奶还不觉得如何,现在这两个一个上学一个上工,家务全落在她身上,从儿媳坐月子开始的这半年下来孙奶奶只觉得要喘不过气。

    要是以前大家都一样也就罢了,可是看看周围的变化,除了年纪还小的几个孩子外好像全家就她不挣钱,孙奶奶忽然就感到了一种不平衡。

    或者说,有一种被抛下正和眼前的一切开始格格不入的感觉,这让她很不安。

    眼见婆婆骂完就哭,刚准备“战斗”的苗苗娘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现在你和栓子都挣钱了,你挣得比栓子多,你底气足敢说话了,我一个还指望你们养的老婆子算什么哦。”孙奶奶不解气,又酸几句,“我老太婆活该给你们带孩子还不讨好。”

    “娘,是我说错话了,娘您消消气,再过几天就发月银了,到时候我给您办一身新衣……”

    孙苗苗看着阿娘端着糊糊跑进去哄奶奶,忽然就想到昨天去小菱家学习时有听到梅婶婶提过一嘴要给厂里的员工办个内部托儿所,就是为了给有五岁以下小孩的员工们准备的,如果真办起来,奶奶和娘这个矛盾就没了吧,说不定奶奶也能出去找个活干一干。

    女孩最终没把这个事说出来,到时候要是没有可不就让她俩空欢喜,还有最重要的——再过十来天就又到学末大考,然后就是暑假,她得一门心思抓紧复习了。

    孙家的吵吵闹闹点缀了夕阳下家家户户的炊烟,随着天色逐渐擦黑,河畔边草丛里也亮起了点点萤火。

    李家小院里,苹果树上粉白的花朵已经谢了大半,有小小的果实挂满了树冠,袖珍且青涩,但却实实在在预示着将来的丰收。

    小菱就搬了个小凳坐在树的对面,双手托腮脸色呈放空状地看着现在只能看个轮廓的苹果树。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从小叔家里逃出来,那时阿爹刚走两个月,家里一片愁云惨雾,但今年她上了学堂,阿娘更是成了校长。

    阿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很温柔,还是讨厌吃豆腐和豆干,喜欢绣东西,但她也会看书学习,懂历史会洋文,还学着西洋那边的习俗给自己讲睡前故事。

    这桩桩件件都是自己亲眼所见,这一年来的变化她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那个满是苦和泪的夭折梦,和眼前事事都顺心如意的现在,她忽然就分不清哪边才是真的哪边是假的了。

    因为现在的日子,实在是太幸福了。

    “我家阿菱是打算一直坐那里喂蚊子吗?”堂屋的门帘被掀开,阿娘的揶揄让小菱不好意思地回神起身。

    “才不是,我就是……就是在想阿娘你说的过完中秋带我们去上海学校参观是不是真的。”她努力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阿娘只看着她笑,似乎看穿了但没有戳穿:“前提是每个学级只有大考头三名才能去。”

    “知道啦知道啦,梅校长。我会再考个第一,不给你丢人的!”学堂的课程她自己都预习到下一年级的书本上了,更不可能让自己在大考上翻车。

    她推着阿娘往屋里走,转身把门关上,今天她要把《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听完!

    学堂的大考一结束,学生们就进入了快乐的暑假状态。

    尤其是每个学级的前三名,他们还会被安排公费去上海旅游……啊不,参观学习。

    由王校长所在的王家商行出钱出船,梅校长带队,再加上两个随团老师一起,带着十几个学生一起顺着大江前往申城。

    “那里是租界,被洋人掌管着,但里面的方方面面确实很先进。”随行的一位男老师一脸感慨,伸手摸了摸一个小萝卜头的脑袋,“老师希望你们见过听过,但不要太在意,因为那里不属于我们。”

    队伍里有的孩子懵懂,有的却是听明白了,表情复杂而沉默。

    小菱想如果是只有那个十三岁梦境的自己恐怕也是不懂的,她在梦里见过大上海,那里连夜晚的路都是亮的,街道干净房子奇特又漂亮,能有机会再去一次她比谁都期待和开心。

    但读书以后,又从阿娘和报纸那里明白了租界这个词的含义后,这层欢喜就打了点折扣。

    “为什么是外国人的啊……”她嘟着嘴一脸抱怨,“说是租的到时候会还回来吗?我不太相信他们会还。”

    两个随行老师闻言苦笑,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旁边的校长母亲捏了捏孩子的手像是安抚:“会还的,本来就是我们的,肯定都要还回来。”

    “噢!”小菱精神一振,从不骗她的阿娘这么说小姑娘一下子就好了,“那我没事了。”

    孩子的单纯反应让两个随队老师苦笑更浓,但想想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宽慰,他们当然不会泼冷水。

    小萝莉开开心心进行她的上海之旅,她的视角里阿娘一直都在陪着她到处转悠,不只是参观了学校,她们还去了外滩,看了电影,还在校长家驻申的商铺里逛了一圈,吃了很多美食又住了洋气的酒店,甚至第一天时就让所有人去了照相馆拍了合照留念。当然,她和阿娘肯定有单独合影的,到离开上海时这些照片刚好洗出来带走。

    这一趟参观旅行小丫头开心快乐的不行,或者说一行人都挺嗨的。只有站在上帝视角看到所有的第一万表情一言难尽。

    小萝莉以为的阿娘陪她参观逛街旅游,在系统眼里那就是宿主在捏棋子织网织网织网——

    毕竟平行民国宿主不是第一次来了,上一回委托人正好就在大上海,为了满足任务要求宿主在从头到尾都没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硬生生达成了让民国远离战火的成就。

    那时她还是个社会地位很低的戏曲家妻子,起点那么低都能让她顺利完成任务,这会儿背靠着漕帮,小萝莉那个不想有战争的愿望只会实现得更容易。

    ——毕竟它都已经看到宿主直接漕帮去拿捏港城那边的黑涩会了,完成效率只会比上回更快。

    就是不知道这次会比上一次提前多少完成。

    第一万下线开始算这个平行民国会在几年后被铺入正轨,已经踏上归途的小菱一行还在兴奋地互相分享自己这一趟的见闻感想。

    “上海真的好漂亮好先进!”

    “那里的人都穿得好时髦!幸好听了我娘的劝穿了校服过去,不然都不敢抬头看他们。”

    “那个电车真的好棒,到底是什么原理,为什么它能动啊?”

    “什么时候我们南城也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那很难,我们那里连个自行车都没怎么见过,上海却有那么多四个轱辘的。”

    孩子们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让随行老师都跟着笑起来:“那就要看你们了,好好学习,将来就把家乡也建设成那样。”

    “你们老师说得对,好好读书,考好了明年我还带你们去其他城里的学校参观学习。”

    梅校长的最后一句总结引来了学生们的集体欢呼。

    这一趟的出行打破了小菱心中的又一个重要记忆节点,那就是梦境里的她十三岁才离开家乡,但现实的自己六岁就被娘亲带着外出了。

    在外面的日子一点也不苦,不会饿肚子,不会被坏人盯上,也不用逃荒和躲鬼子,有的是不停歇的欢笑和拍成薄薄一张的留影。

    回到家,坐在苹果树下,小姑娘摸着还泛着墨香的照片,上面一大一小对着镜头笑得开心,她忽然就在想,或许,梦里的战争可能真的不会发生呢?

    中秋节过完,小菱正式新的学级,她的心里有很多东西想实现和证实,所以要学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增加。

    要成为校长那样的人就要拥有学识、人脉和地位,后两者以她现在的年纪想着还太早,那只有在第一个上面多下功夫。好在她有一个天才的阿娘,总是能帮她安排好最合理的时间和最适合她的学习方法,这也让小菱不知不觉沉迷其中,反而没有余裕再想有的没的。

    回过神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小姑娘已经快要从学堂毕业。

    这三年里王家商行又跟洋商合作,在城北又建了两座工厂,一座发电厂,一座电子厂,然后南城夜里的街道上亮起了路灯,普通人家在夏天用上风扇,会聚在宽阔处听收音机里的节目。

    小菱对这些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更在意的东西。

    那些外国人把租界都退还给政府了,包括上海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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