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这两位太后娘娘, 生辰时间是错开的。
庄懿太后是六月十六生辰,恭睿太后是十月二十生辰,正巧宫里没有皇后娘娘,所以宫里同样要过两次千秋节。
加上皇帝陛下的万寿节, 再算上上元、清明、端午、中秋、重阳等传统节日, 一年到头, 宫里总有宴会。
无论哪个宴会,高位宫妃们都要操心。
次日沈初宜一早就起来了。
等来到德妃的灵心宫时,前头已经到了几位宫妃, 沈初宜被迎进灵心宫,立即就感受到凉爽。
灵心宫的回廊都挂了竹帘, 遮挡住了炙热的烈阳, 宫里的银杏遮天蔽日, 挡住了所有的光阴。
有了阴凉, 即便在长信宫也不会觉得太过炎热。
尤其灵心宫位置好,恰好位于西塔楼左近, 更多了一重遮挡。
作为一宫主位, 整个灵心宫都属于德妃, 灵心宫前后布置的风格一致,都是精致而优雅的。
沈初宜跟着宫人进入后面的送爽斋, 便更觉凉爽。
宫人笑着对她道:“沈才人,送爽斋里摆了四个冰鉴, 若是小主觉得寒凉可唤了奴婢去取薄被。”
舒云就道:“知道了。”
沈初宜见过先到的耿贵嫔、端嫔和杨充容,便在末尾落座。
“沈妹妹真是天生丽质。”
沈初宜抬起眼眸, 就看到杨充容好奇看着她。
杨充容是上柱国大将军膝下嫡三女, 听闻自幼便习武,不过后来大病一场, 身骨不如从前,便改习文。
可能因为出身武将世家,她身材窈窕修长,眉目舒朗,目光明亮,一看便是直率活泼的女子。
这般说话行事也不让人觉得轻佻,反而会觉得她直爽。
沈初宜看着杨充容,立即道:“充容娘娘才是天生丽质。”
这样四两拨千斤的答话也不让杨充容恼怒,她依旧好奇地看着沈初宜:“沈才人,你为何还是这般消瘦?”
沈初宜愣了一下。
倒是坐在上首的耿贵嫔轻笑一声,替沈初宜解围:“杨妹妹,沈妹妹才两个多月,还未显怀,瞧着自然同以前别无二致。”
杨充容应了一声,道:“多谢耿姐姐讲解。”
有耿贵嫔打岔,杨充容就不盯着沈初宜说话了。
沈初宜这才松了口气。
倒是边上的端嫔问她:“你这一路走来,可是累了?叫了热茶来吃吧。”
沈初宜看着摆放在手边的冰镇酸梅汤,笑道:“这个就很好,解渴消暑。”
她顿了顿,问端嫔:“汪姐姐没来?”
端嫔叹了口气:“她月份大了,我不放心,就不叫她过来了,已经同德妃娘娘禀报过了。”
今日过来的人是都要干活的,无人得闲。
沈初宜便道:“端嫔姐姐待汪姐姐真好。”
端嫔浅浅笑了:“我们能同住一宫也是缘分,这么多年相互扶持过来,若无她劝我哄我,我如今也不会过得这样好。”
沈初宜刚要说话,就听外面又传来脚步声。
她耳朵一动,听到了细微的说话声音。
“步充容,真难得能在灵心宫瞧见你。”
“我还以为你不耐烦前来呢。”
说话的是宜妃。
沈初宜对旁人声音敏锐,许多人的嗓音她多听几次就能记住,不过这宜妃的声音沈初宜真是刻骨铭心,就连这样遥远琐碎的交谈声,沈初宜都听清了。
倒是步充容说话声音很低,沈初宜就没听清。
略等了片刻,珠帘摇晃,一名明媚艳丽的宫装美人就快步而入。
她头上梳着朝天髻,对称戴了一对金步摇,步摇上端的翟鸟翅羽飞舞,仿佛随时都能翱翔天际。
宜妃娘娘每一次出场都是这般万众瞩目。
她一进入德妃的送爽斋,脸上就露出不屑的表情,看也不看几位同她行礼的妃嫔,径直在最前面的主位上落座。
“都坐下说话吧。”宜妃懒洋洋地道。
众人落座后,宜妃便看向耿贵嫔:“两位公主如何了?”
去岁年关时降生的两位公主,如今已有半岁了。
即便生产的时候有些波折,生下来的时候也孱弱,但有太医用心,有奶娘和嬷嬷操心,孩子自然金尊玉贵地养好了。
听闻身体康健许多,很得太后们的喜欢。
提起女儿们,耿贵嫔眉目都舒展了。
“孩子们都好,二殿下如何了?”
耿贵嫔也会奉承宜妃,道:“听闻二殿下如今已能背诵三字经,当真是聪慧过人。”
这马屁算是拍进宜妃心坎里去了。
宜妃立即眉开眼笑:“鸿儿不过只会几个字罢了,如何能说是诵读三字经呢。”
一屋子人都配合地笑了。
一时间倒是气氛平和。
这一代皇嗣都是从了应字辈,本字取了五行中的水。
德妃的皇长子名叫萧应泽,宜妃的皇次子名叫萧应鸿,耿贵嫔的大公主名叫萧应溪,二公主名叫萧应湘,都是好听上口的名讳。
之后陆续又到了几位妃嫔,德妃很快便匆匆回到送爽斋。
她到的时候额头还有汗,似乎从外面赶回来,一刻也不停歇。
相比打扮精致华美的宜妃,德妃穿着可谓是朴实无华。
她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窄袖素纱衫,下裳配的同色月华裙,衣服头面并不特别华贵,却有一种沉稳和优雅。
她面容淡然,唇角浅浅有一丝笑容,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寒月中的梅花,无香亦美。
众人起身见过德妃,宜妃也懒懒说了一声:“德妃姐姐真是大忙人。”
她顿了顿,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这宫里要是少了你,可如何是好?姐妹们怕是冬衣都凑不全了。”
这话就不好听了。
不过德妃并不理会她,只让众人落座,才沉稳坐到了宜妃对面的椅子上。
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然后才问邢昭仪:“赵昭媛怎么没到?”
才人之上,除了赵昭媛和汪才人都到了。
邢昭仪忙笑着说:“赵妹妹这几日身体不适,夜里睡不好,今日便让臣妾帮她告假了。”
德妃也不强求,就道:“若是还不好,得让太医院仔细看看。”
邢昭仪继续笑着说:“还是每一月的那点事,太医院看过几回,都不见好,只能养着。”
德妃又关心了两句,才把目光放到众人身上。
“你们也知晓,再过几日就是庄懿太后娘娘的千秋,今年虽不是整寿,可定国公府刚立下大功,陛下便想给庄懿太后娘娘大办一场。”
今年是庄懿太后四十六岁的生辰。
听到定国公府立下大功,宜妃脸上笑容更胜,得意两字几乎要刻在眉宇间。
“还是陛下孝顺,从来都敬重懿太后娘娘。”
众人眼观鼻,鼻关心,都不发表意见。
德妃也淡淡同宜妃点头,道:“正是如此。”
德妃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方才庄懿太后娘娘忽然遣人过来,说如今夏日汛期,各地都有水患,陛下国事繁忙,百姓孤苦,便还是不要大办。”
皇帝说要给太后大办,太后却又不让大办,德妃自己可做不了主。
但昨日德妃已经派人到各宫通传了,今日又变卦实在不好,所以她急急忙忙去了一趟乾元宫,这才忙得一头是汗。
大办有大办的说法,小办有小办的体面,德妃需要萧元宸给个准话。
看德妃这态度,萧元宸应该是果断给了口谕。
果然,德妃吃了一口热茶,才道:“陛下口谕,谨遵太后懿旨,不过虽不大办,却也不好简薄,让咱们掂量操持,定要让懿太后娘娘过一个开心生辰。”
她这样一说,其余的宫妃们立即就夸陛下有孝心。
沈初宜却低下头,心底里忍不住念叨一句。
之前顾庶人也喜欢如此,说话含糊不清,看似给了明确的旨意,但实际办起来却又不知要如何行事。
问就是你自己想办法。
不还是干活的人费心?
若是做得好,也不过就夸奖几句,若是做的不好,大抵还要被训斥。
沈初宜分神想,恐怕这皇宫里,只有陛下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
德妃说完,宜妃就开口:“那德妃姐姐可有个章程?”
她道:“毕竟德妃姐姐秀外慧中,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有你在,懿太后娘娘的千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德妃还没开口,宜妃就又看向步充容。
“对了,说起才女,这不还有步充容?”
这些时日沈初宜同这些宫妃打交道,渐渐熟悉了各人的性格,其中性格最强烈的就是宜妃了。
这位顺风顺水的宜妃娘娘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任何人都气不顺,非要说上一句,仿佛不把人得罪光了不罢休。
不过德妃不同她一般见识,其他宫妃也不会忤逆她,倒是没出什么大风波。
步充容确实不喜同人交际,很少在外走动,沈初宜想不到她如何能得罪宜妃。
沈初宜原有些担心步充容,结果抬头就瞧见步充容依旧老神在在坐在那,似乎都没听见宜妃的话,心里不由莞尔。
如此看来,步充容也是个厉害人物。
宜妃一连挑衅了两人,结果德妃客客气气,步充容理都不理,她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更生气了。
“你们真是无趣。”
宜妃念叨着:“整日里只会吃斋念佛,到处装作贤良淑德,没意思极了。”
倒是耿贵嫔哄了她一句:“因为咱们都知道宜妃姐姐没有坏心,只是直爽了些,自然不会觉得委屈,也不会同姐姐置气。”
这耿贵嫔也很有本事。
耿贵嫔开了口,德妃就顺势给宜妃台阶下:“如今咱们要做的,还是好好办一场懿太后娘娘的千秋宴,宜妃妹妹。”
德妃特地点了宜妃的名字。
“您是懿太后的堂侄女,同太后娘娘最是亲近,这宫里若说谁最亲近太后,自然是你了。”
“去岁两位太后的千秋都是在玉竹芳景摆的,都请了京中有名的南戏班子,唱了一整日的大戏。”
德妃的目光淡淡落在宜妃身上:“宜妃妹妹,今年你可有什么想法?”
————
宜妃没想到最后这事居然落到自己身上,当即就闭上了嘴。
德妃同她从小就认识,当年一起上书院的时候就知道她什么秉性,嘴上说的厉害,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
所以平日里宜妃如何挑衅,她都八风不动,因为宜妃自己也讨不到好处,搭理她反而不美。
这会儿要动真格,宜妃自然说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般仓促,我哪里想到好法子?”宜妃支支吾吾。
德妃也不逼她,只问:“宜妃妹妹先想想,贵嫔妹妹可有想法?”
耿贵嫔倒是很认真。
她思忖片刻,道:“不如别出心裁?”
德妃来了兴致:“如何?”
耿贵嫔就笑了。
她生得小家碧玉,原来容貌并不很出色,现在一双女儿承欢膝下,身上多了几分温婉和柔和。
竟是有一种别样的美。
“如今宫里炎热,两位太后娘娘年岁也大了,前几日臣妾领着溪儿和湘湘去看望睿太后娘娘,才发现娘娘已经许久未去御花园了。”
她很细心,就道:“臣妾便猜到是因为宫里太热,太后娘娘们不便出宫,可整日憋在宫里也不是好事。”
德妃不由坐直身体。
她处理宫事一直有条不紊,样样都能办得妥帖,为人正派稳重,做事公允,上至两位太后,下至普通宫人,没有不夸奖她的。
但她确实不如宜妃娇俏可人,也不
如耿贵嫔温柔婉约,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她太中规中矩,不知道如何讨人欢心。
她只能更努力,能勤勉,才能让自己在宫里稳坐德妃之位。
耿贵嫔的小心思确实是她最需要的。
所以德妃听的格外认真。
沈初宜听得也很认真。
她原不熟悉这些高高在上的娘娘们,直到现在可以一起坐在花厅里叙话,才慢慢知道各人的性格和习惯。
果然,每个人都有出色之地。
沈初宜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劲头,她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这些都是年少时家境贫寒带来的缺失。
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相反,她很感谢父母对她的教导。
五湖四海,沙漠森林,整个大楚幅员辽阔,百姓不止万万人。
如同德妃宜妃这样的名门千金,只是沧海中的一粟。
沈初宜才是芸芸众生。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这半年来,她如此勤奋,努力学习所见所得的一切,她相信,用不了太久,她也可以成为如同德妃这样优秀的女子。
耿贵嫔见众人都认真看向她,倒是有些羞赧了。
她浅浅一笑,道:“先帝时京中暑热,若不去玉泉行宫避暑,大约都去畅春园纳凉,那边有山有水,风景秀丽,最重要的是比长信宫要凉快得多,又不用兴师动众挪宫。”
畅春园位于长信宫以北,玉泉山脉延续嘉陵山以南,背有高山,遮挡风沙,南有金沙湖,凉风能送爽。
得天独厚的位置让畅春园冬暖夏凉,十分宜居。
早先成文皇帝时,畅春园已修建暖阁湖苑,到了先帝时畅春园已经基本完工。
同长信宫的工整威严相比,畅春园更有江南风情,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先帝中年时有数年都在畅春园,后来重病才回到长信宫。
到了萧元宸登基为帝之后,一开始要守孝,后来国事繁忙就一直没有挪动。
如今耿贵嫔忽然提起畅春园,倒是都把妃嫔们的心思勾了起来。
有畅春园的山水美景,谁还想住逼仄的长信宫呢。
耿贵嫔抬眸看了看德妃,见她鼓励地看着自己,便深吸口气,道:“不如趁着懿太后娘娘的生辰,咱们陪着两位太后娘娘去一趟畅春园,游湖赏景,也不用弄多大的架势,只要能一起用一顿午膳便好。”
她道:“畅春园距离长信宫不远,只要御膳房提前备了膳食过去,打扫一条游船和临时的休息楼阁,大约就可以了。”
这样既不花费什么,也不用准备各种歌舞宴席,到时候内外命妇都不叫入宫,只请两位一太后娘娘的娘家近亲入宫,一起游湖看景,纳凉避暑。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德妃很难得笑了一下。
她看向众人,问:“诸位妹妹如何看?”
大家自然也想出宫游玩,耿贵嫔这个提议真是深得人心。
就连一向挑剔的宜妃,这回都真心实意夸了一句:“我觉得这提议很好。”
她说完,端嫔也开口:“臣妾以为很好。”
大家都表了态,德妃就拍板:“既然如此,那明日贵嫔妹妹便同本宫一起去拜见懿太后娘娘,看娘娘的意思行事。”
众人没想到事情这样简单就结束了,气氛一时很是放松,大家难得坐在一起,便开始说笑起来。
德妃、宜妃和耿贵嫔几人在聊孩子,端嫔则在跟几位昭仪昭媛聊宫里的趣事,沈初宜看了看身边的陈才人,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端起酸梅汤一起吃了起来。
送爽斋本来气氛很放松,德妃脸上也扬起温和的笑,正待说些什么,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
德妃身边的慕容姑姑刚要出去训斥,一个发髻凌乱的年轻宫女便飞扑进来。
那宫女瞧着也就二十几许的年纪,衣着是素青色的,一看便是德妃身边的大宫女。
她一扑进来,就发狠地推开了拦着她的两个小宫女,直奔德妃而去。
小宫女们被推倒在地,其中一个磕到了桌角,头上顿时出了血。
整个送爽斋顿时乱成一团。
那披头散发的大宫女扑上前来,眼疾手快抓住了德妃的裙摆。
把那珍贵的软烟罗抓出一道裂痕。
“娘娘,奴婢知道错了。”
那宫女哭嚎的声音震彻宫殿:“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的哭声十分凄厉,让人心里发寒。
虽然她是从另外一扇门扑进来的,离沈初宜很远,但舒云还是一下意识挡在沈初宜之前,生怕那宫女爆起肆意伤人。
德妃的脸色难看至极。
不等她开口,慕容姑姑已经飞身上前,一把按住了大宫女的肩膀。
灵心宫的管事中监尤长林也飞快跑进来,领着两个黄门就制住了那大宫女。
紧接着,尤长林就给诸位娘娘作揖,快速道:“娘娘们受惊了,是奴婢的过错,还请娘娘们责罚。”
“这宫女敢冲撞娘娘们,奴婢一定严加管教,不会继续放纵。”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大宫女还在拼命挣扎。
德妃一挥手,道:“带下去。”
然而宜妃却倏然开口:“等等。”
德妃面色一僵。
宜妃似笑非笑看向她,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戏谑。
“德妃治下极严,宫中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灵心宫的宫人皆规矩稳重,咱们可好生羡慕。”
“按理说,不应该会闹这样的事,说不定真有冤情呢?”
宜妃声音清甜,犹如夏日的清泉,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扎在德妃心中。
德妃面色沉了下来,就连浅淡的微笑都消失不见了。
整个送爽斋里顿时安静下来,除了那宫女的呜咽声,就再无其他声音。
尤长林忙给其中一个黄门使眼色,那黄门就更使劲捂宫女的嘴。
不过眨眼间,那宫女面色涨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宜妃蹙起眉头。
“尤中监,好歹给一条活路吧。”
德妃淡淡扫了一眼,那黄门就吓得松开了手,呆愣在那不知所措。
闹事的宫女十分机敏,她抓住了这个机会,使劲给宜妃磕了个头。
“宜妃娘娘,求您给奴婢做主,奴婢实在是冤枉的。”
德妃最好面子了。
尤其她身处这个位置,膝下亦有大皇子,整个灵心宫上下一直都井然有序,宫人在外从来不敢随意说话。
今日闹了这么大的丑事,还被满宫的宫妃瞧见,德妃脸色自然不好看。
可再不好看,事情也得处置。
德妃心里很清楚,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了。
宜妃既然瞧见了,就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会放过任何贬低她的机会。
毕竟,大皇子和二皇子只差几个月。
德妃深吸口气,看了一眼慕容姑姑:“去看看她身上可有伤人的东西,若没有,长林就放开她。”
慕容姑姑简单搜了搜身,见她就连发簪都没有,这才退了回来。
德妃垂眸看向那宫女。
沈初宜位置靠后,看不见宫女的表情,却能看见德妃的。
她第一次在德妃脸上看到了讥讽和不屑。
“木念儿,你自己说,本宫为何要把你赶去浣衣局?”
名叫木念儿的宫女抖了一下,然后才低声道:“奴婢不知。”
德妃淡淡一笑。
她抬眸看向宜妃,又看向众人,最后才说:“这木念儿是我灵心宫的大宫女,我入宫四年,她就侍奉了四年,两月前因我宫中的大宫女离宫还家,我就提她为大宫女。”
“木念儿,本宫扪心自问,待你不薄。”
木念儿低着头,给德妃磕了个头:“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德妃冷笑一声:“那你今日是闹什么?”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宜妃。
此刻宜妃也觉得不对,但她还是紧绷着脸,努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来。
“木念儿,你升为大宫女之后,数次从我宫里偷盗金银珠宝,让守门的黄门替你拿出去售卖换
银子,我难道不应该罚你吗?”
“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三不上报尚宫局,只是把你赶出灵心宫,安排进浣衣局,我已经够关照你的了。”
这样偷盗的宫人,一般都是打十板子直接放还归家。
或者直接送入杂役房做事,一生都不能出宫。
德妃对她的处置确实很善良了。
但那名叫木念儿的宫女却好似一点都不念德妃的旧情,她忽然抬起眼眸,目光怨恨地看向德妃。
“可德妃娘娘,您却让人打死了钱大哥。”
第042章 第 42 章
这个所谓的钱大哥, 大家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一定是她入宫后认的干亲。
宫里其实是不让宫女和太监相互认干亲的。
不过宫规是一回事,私底下又是另一回事。
许多宫女黄门都是被家人卖入宫中,过得孤苦,若是能相互扶持, 其实并不是件坏事。
可有些事, 就怕开口子。
沈初宜之前被刘成骚扰, 刘成就说要当她干哥哥,把沈初宜恶心得不行。
这木念儿同她的钱大哥显然是有些感情的。
听到木念儿说打死人的事,宜妃立即就来了兴致。
她瞥了一眼德妃, 声音不由拔高:“德妃姐姐,妹妹知道您协理六宫, 有掌宫的权柄,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随意打杀宫人, 这可是有违宫规的。”
大楚皇族严谨随意打杀平民宫人。
就连宫里的宫女, 动怒了都不能打脸,真的犯了宫规, 黄门就找司礼监, 宫女就找尚宫局, 许得有两司到场,才能按宫规处置。
不过这都是能闹出来的, 闹不出来的,许多事旁人也都瞧不见。
今日德妃这里就是闹出了“人命”, 宜妃立即打蛇上棍,抓着不放手了。
德妃冷冷瞥了她一眼, 显见是动怒了。
但宜妃却不怕她, 依旧闲适坐在那,笑眯眯看着木念儿:“本宫竟不知宫里还有这事, 木念儿,你来说说。”
说着,她又不经意抬头,看向德妃:“德妃姐姐,妹妹擅自替你做主,你不生气吧?”
德妃深吸口气,倏然笑了起来。
“本宫怎么会生妹妹的气呢?”德妃淡淡一笑,“就让她先说好了。”
德妃声音冷冽起来:“本宫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木念儿瑟缩了一下。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开口:“奴婢,奴婢其实没有偷窃娘娘的珠宝首饰,奴婢还有一年就要出宫了,便想着把娘娘给的赏赐先拿出去换成现银,以后也好有个依靠。”
德妃抿了口茶,一言不发。
木念儿被宜妃鼓励地看着,更有勇气,她道:“奴婢里入宫之后,是同乡哥哥一直关照,因年岁相仿,我们难免走得近,他叫钱大鼓,一直在宫门伺候,去年已经升为内行走了,奴婢便是托了他的关系,淘换了些银子。”
这样一说,虽然木念儿也犯了错,但错不至死。
那名叫钱大鼓的黄门亦然。
说到这里,木念儿忽然潸然泪下。
沈初宜却隐约觉得这场面很熟悉。
木念儿说话的节奏,语气,还有她哭的模样,沈初宜都觉得熟悉。
因为她自己有所图谋的时候,也是如此。
沈初宜低下头,目光浅浅在送爽斋里扫了一圈。
德妃其实人缘不错,她很少仗着身份欺凌妃嫔,对待宫人不说和善,却足够公平。
因此德妃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耿贵嫔、端嫔脸上都露出担忧之色,邢昭仪低着头,似乎对这闹剧不慎关心。
她还被陛下责罚着,今日能出来,只因太后娘娘千秋更重要。
其余几人不是吃茶就是看戏,剩下她跟陈才人离得远,也说不上话,只能安静听事。
看起来,倒是没人幸灾乐祸。
除了宜妃。
沈初宜抬眸扫过宜妃脸上的笑容,很快便也低下头来,安静吃茶。
上面木念儿还在唱念做打。
“事发的时候,奴婢同德妃娘娘哭求过,德妃娘娘也宽宥了奴婢,只说要责罚钱哥哥。”
“可奴婢竟是不知,德妃娘娘叫人打死了钱哥哥,直接扔到了乱葬岗,如今已尸骨无存。”
木念儿痛哭流涕:“德妃娘娘,钱哥哥真的罪不至死,奴婢不为自己,也想为钱哥哥讨个公道。”
木念儿通过这一番说辞,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德妃看都不看她,甚至还吃了一颗葡萄,听到她说到动情之处,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沈初宜看到这场面,心里便很明白,德妃一定问心无愧,对于这木念儿和钱大鼓的处置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虽然这事不好看也不好听,几乎算得上是丑事,但德妃既然占理,自然心情平静,一点都不害怕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点,所以大家都闭口不言,唯有宜妃什么都瞧不清,还在那自作主张。
“德妃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再生气,也不能随意打杀宫人啊?”宜妃眼睛一眨,便道,“这么大的事,妹妹们也做不了主,还是要请陛下和太后娘娘们。”
显然,宜妃以为自己抓到了德妃的把柄,想要把事情闹大。
德妃看着宜妃满脸得意,依旧气定神闲,她鼓励地说:“好,那就有劳宜妃妹妹了。”
宜妃卡了壳。
她顿了一下,理智似乎短暂回笼,尤其她身后的王姑姑不停拽她衣袖,不让她再多言。
显然,宜妃同王姑姑感情极好,是愿意听她的话的。
宜妃尴尬地笑了笑,又懒散靠回椅背上,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哪里能当真,这毕竟是德妃姐姐宫里的宫事。”
“不过……”宜妃还是不甘心,“不过事情究竟如何,还是要查得水落石出。”
说到这里,宜妃就不再开口了。
送爽斋立即安静下来。
一阵微风拂过,德妃在众人面上一一看过去,最后才看向慕容姑姑。
“既然姐妹们都想听真相,那本宫就告诉你们真相。”
德妃道:“慕容姑姑,你来说。”
慕容姑姑上前半步,声音清亮地道:“熙宁四年二月,司职宫女汀兰发现娘娘的妆奁里少了一支珠钗,经盘查,最后发现一共少了三只珍珠珠钗,两只银镯子并四对金耳环,其他未登记造册的旧物也有遗失,但具体数量不可考。”
如此看来,这木念儿倒是聪明,偷的都不是特别金贵的头面。
银饰德妃穿戴不多,耳环戴得也少,就因如此,才没有发现。
“得知灵心宫有盗窃之事后,奴婢奉命搜宫,从木念儿处搜到一张百两银票。”
木念儿是大宫女,每月月银是五钱银子,加上吃喝用度,几乎剩不下太多。
她们能攒下的都是贵人们给的赏赐,逢年过节宫里发的喜钱。
可这些都是琐碎的赏赐,一点点攒起来,只会是碎银,不会是银票。
若是银票,只可能是宫外当铺给换的。
慕容姑姑垂眸看向木念儿:“木念儿,当时我只问你,你自己是承认了的。”
木念儿脸色涨得通红。
宜妃也觉得事情不对,她微微蹙起眉头,看向木念儿的眼神也很不友善。
木念儿支支吾吾:“是,奴婢知错,可……奴婢现在想求的,是给钱哥哥一个公道。”
慕容姑姑淡淡道:“还未说到那内行走的事。”
慕容姑姑眼眸一扫,看向了下面站着的几名灵心宫的宫女,然后才看向木念儿。
“你跟钱大鼓是同乡,入宫之后就多有来往,后来娘娘入宫,你调入灵心宫,钱大鼓一直在顺德门当差。”
“去岁中秋,你们两个偷偷摆了桌案,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
宫里是不允许结菜户干亲,更不允许宫女太监对食。
若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宫女即刻出宫,黄门则发配杂役房做苦差
事。
这木念儿倒好,不仅跟钱大鼓结了对食,还敢在宫里拜堂成亲,当真是胆大包天。
木念儿脸色涨得通红:“奴婢没有,这都是钱哥哥的同僚污蔑他。”
慕容姑姑的声音依旧平稳:“奴婢已经派人查过,钱大鼓在顺德门外瓷器巷买了个宅子,就等升为司职内侍,每五日就能出宫。”
“根据牙行所说,钱大鼓明确说买宅院是为了成亲,难道,他要娶的另有其人?”
木念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当真是精彩至极。
宜妃这会儿茶也不喝了,只凌厉地看向木念儿:“你敢骗本宫?”
木念儿哭得满脸是泪:“奴婢知错了,知错了,可德妃娘娘,即便如此,也不能打杀人命啊。”
她又提了一遍。
宜妃眼睛一转,抬眸看向德妃。
“这木念儿虽然有私心,胡言乱语,还做了有违宫规的错事,可的的确确不是打杀宫人的理由。”
德妃放下茶杯,对慕容姑姑一招手。
慕容姑姑这一次不再犹豫,只叹了口气:“回禀宜妃娘娘,当时德妃娘娘确实是按照宫规处置的。”
“因事情牵扯宫女和黄门,尚宫局和司礼监都有管事在场,那钱大鼓伙同宫女盗窃私卖御赐之物,中饱私囊,贪污行贿,又同宫女结菜户,诱导宫女做出偷窃之事,经尚宫局和司礼监一起协商,杖责二十,贬为罪奴,发配入杂役房,非死不出。”
二十杖不轻不重,对于一个年轻的黄门来说,并不会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慕容姑姑有些不齿,却还是道:“那钱大鼓兴许想要恢复生机,这几个月里不知道吃了多少民间方子,以至于他气血两亏,二十杖都没熬过去,杖责三日就暴毙了。”
说到这里,送爽斋又是一静。
起初众人还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有宫妃明白过来,脸上顿时露出厌恶神色。
沈初宜也明白过来。
那钱大鼓同木念儿结了菜户,自然想要好好过日子,甚至在宫外置办了宅院,还铤而走险偷卖德妃的首饰。
那钱大鼓自己是太监,大约想要重振生机,吃了许多偏方。
可太监哪里有的治?这下钱大鼓不仅没能治好,还坏了身子,这才二十杖就送归黄泉了。
宜妃这时候是真的恼怒了。
她气得脸都红了,瞪着木念儿差点捏碎茶杯。
“木念儿,你好大的胆子,不仅闹事,还戏耍本宫,也就是德妃姐姐仁慈,只让你去浣衣局当差,要是我,直接把你打二十板子,赶出宫去,我看你要如何生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木念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狡辩的,她今日来这一趟,大抵就是想让德妃出丑。
可能钱大鼓死了,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这一场闹剧,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就在众人以为木念儿要认罪的时候,木念儿却坚定道:“钱哥哥没有吃过药,他真的是被杖毙的!”
————
木念儿情真意切,信誓旦旦,但宜妃已经不想听了。
今日德妃虽然丢人,但多管闲事的宜妃何尝没有丢人呢?
她脸上十分难看,看都不看木念儿,只对着尤长林摆手:“带下去。”
尤长林没有动,只看向德妃。
德妃平静坐在首位,即便今日衣着端庄稳重,并不华丽,却依旧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心定如神,从来不悲不喜。
这两年来,两位太后把许多宫事都交给她,慢慢让她有了底气。
如今宫里人说起德妃娘娘,无人敢质疑。
尤长林的眼神,让宜妃怒从心中起,可眼前情形实在尴尬,宜妃只能忍了。
德妃终于把茶杯放到桌上,垂眸看向木念儿,慢慢开口:“木念儿,关于钱大鼓的后续事宜,都是司礼监在处置,若你不服,本宫可以让人去请姚大伴,他一定能给你讲解清楚。”
木念儿面色刷地就白了。
“奴婢……”
她哆嗦着,想要解释一句。
德妃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垂眸看向木念儿,声音冰寒,犹如冬日雪。
“木念儿,本宫念你侍奉多年的份上,出了这么大的过错,本宫都没有重罚,已经是宽宥你了,”德妃冷声道,“可如今你不知悔改,冲撞殿堂,又多了不敬之罪。”
“就算本宫想保你,也无能为力了,尤长林,把她关起来,明日一早送去尚宫局,请程尚宫一并处置,本宫绝无二话。”
这一次,木念儿才害怕了。
“娘娘,娘娘奴婢知错了。”
有些人总是天真又愚蠢,心里想着为爱赴死,可眼看的确要走上黄泉路,却又害怕万分。
能活着,哪怕在浣衣局,在杂役房,也总比被程尚宫处置要好。
要知道,程尚宫可是铁面无私的。
然而这一次,尤长林却没有再给她哭嚎的机会了。
“诺。”
他一挥手,那两名小黄门立即上前,一团帕子就塞到了木念儿口中。
所有的哀求都被堵住了。
任凭木念儿如何挣扎,也无力回天,只能被那样毫无尊严地拖了下去。
等人被带下去,德妃才说了最后一句:“借着今日事,本宫要再强调一下宫规。”
德妃一字一顿道:“宫中不让宫女黄门结菜户,大多是为了保护宫女,也为了防止宫人们拉帮结派,宫女们以后还能出宫,回了家,寻一门好亲事,如何不能平平安安过一生?”
“若是结菜户的风气蔓延开来,会有多少宫女被拖入火坑?”
“还望诸位妹妹严加看管身边的宫人,以免悲剧发生。”
德妃这一句,让沈初宜心里莫名有些感慨。
德妃到底同宜妃等人不同,看得长远,也想得长远,在这件事上她问心无愧,会说这样一番话,也是为了宫人们。
作为曾经遭受过苦难的沈初宜来说,现在听到德妃这样讲,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沈初宜仰起头,看向德妃。
却见她垂着眼眸,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难过。
耿贵嫔安慰德妃:“能被发现她心思不纯,也是好事,万一以后做了更糟的事情,连累了德妃姐姐可是不美。”
端嫔也柔声道:“正是如此,德妃姐姐也不用太过伤心,您看这满宫的宫人,都是忠心耿耿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甚至把宜妃的脸色也给说了回来。
“要我说,就是德妃姐姐太仁慈。”
宜妃义愤填膺:“一早就把她打发去尚宫局,让程尚宫管教,哪里还有这么多琐事。”
“今日这闹得多不好看。”
德妃睨了她一眼,然后才看向众人:“今日各位妹妹也辛苦了,闹了这一场,定是吓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若是得了太后娘娘的口谕,本宫会让宫女通传,不必再跑一趟了。”
于是众人便起身,同德妃告辞。
宜妃率先就走了,后面是耿贵嫔等人,最后沈初宜同陈才人给德妃见礼,一起出了送爽斋。
等来到灵心宫门口,沈初宜原本想跟上步充容,却被陈才人叫住了。
沈初宜回过头,就看到她对自己羞涩一笑。
“沈姐姐,咱们一起走吧。”
沈初宜便说:“好。”
两人安静走了一会儿,等前头的娘娘们都消失不见了,陈才人才道:“方才真是吓人。”
沈初宜也道:“是啊,一开始都给我吓得不敢动了。”
陈才人笑了笑,呼出口气,才说:“不过德妃娘娘真是厉害,要是我遇到这事,一定都吓坏了,说不准就被那宫女绕进去。”
沈初宜也才跟着笑了一下。
“是啊,陈才人见识比我多,要是我,更不知道要如何行事了。”
陈才人是国子监祭酒之女,国子监祭酒虽非高官,陈家也不
是京中的世家门第,可有祭酒这一层身份,陈才人入宫还是封为了才人。
她同一门心思读书习字的步充容不同,侍寝之前默不作声,侍寝之后倒是活泼许多,人也开朗不少。
大抵跟沈初宜份位相同,她倒是喜欢找沈初宜说话,瞧着也还算单纯。
沈初宜夸了她这一句,陈才人就有些不好意思。
“姐姐莫要妄自菲薄。”
两人走了几步,沈初宜就要到长春宫了。
陈才人同林婕妤一起住在听雪宫后殿,听雪宫位于东六宫,她得慢慢走回去。
沈初宜在巷口站定,看向她:“陈才人,得空来长春宫说话。”
陈才人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来:“好。”
等回到长春宫,沈初宜先去给步充容请安,然后才会后院东配殿休息。
舒云把如烟叫了来,简单讲了讲今日的事。
“我整日要陪着小主出门,有时候盯不住,你和若雨盯紧一些,莫要让咱们宫里有这样的事。”
如烟倒是机敏。
她听了这话,先是应了一声,然后却道:“小主,若那叫木念儿的宫女看起来披头散发,一定是从被关押之处跑出来的,她如何能跑出来?”
沈初宜不由坐直身体。
是了,之前在送爽斋,她一直关注对食的事情,难免被过去的阴霾扰乱心神,最关键之处却未曾想到。
那木念儿犯了事,自然不能在主子身边当差,瞧她那疯疯癫癫的模样,之前兴许就发过疯,德妃肯定让人把她关起来。
她如何从被关押之地跑出来?
是否有人特地挑了宫妃们都在的时候,故意放出她,搅乱灵心宫的正事,打德妃的脸?
沈初宜称赞如烟:“你很聪明,我倒是未曾想到。”
舒云若有所思:“如此说来,那位尤中监出现得很迅速,可能一早就在找那木念儿。”
沈初宜点点头,道:“看来灵心宫有人的心不稳了。”
沈初宜说着,忽然道:“不过今日的事,到底是冲着谁去的,还不太好说。”
这件事或许很简单,但若是仔细想,今日那木念儿引得宜妃为她冲锋陷阵,最后落了个没脸。
德妃最后看似扳回一局,但她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归不好听,若是传扬到太后娘娘们耳中,大抵还要训斥一番。
看来看去,这件事也没有任何人得利。
沈初宜同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三人都没一轮出什么具体的来,沈初宜便道:“好了,这事先放下,如烟你盯着一些,若是这几日宫里有什么风声,务必要告诉我。”
如烟应下。
下午时候,沈初宜刚睡醒,尚宫局就来人了。
来的是脸熟的孙姑姑,以前在永福宫,如今在长春宫,沈初宜都见过她。
孙姑姑态度并不很热络,也不谄媚,她只是很规矩同沈初宜见礼,道:“才人小主,这几日宫里得了几样贡品,陛下特地叫给小主送来。”
孙姑姑身后的黄门就把两个小筐子呈了上来。
“这是东魁杨梅,由浙川进贡而来,酸酸甜甜,正适合小主,这是龙眼,清甜宜人,不过是热性的水果,小主每日少吃一些。”
“这两样都放不住,小主放在冰鉴里,三日吃完便好。”
尚宫局办事,就是这么妥帖。
沈初宜谢过她,让舒云亲自送了,才回来看那两样水果。
杨梅每一个都圆圆滚滚,饱满新鲜,可能因为运输不便,一共只送来一小篮子,瞧着只有两斤。
龙眼多一些,个头倒是不大,仔细看看一共有十来串,每一串都是硕果累累。
沈初宜自然吃不了那许多,看见这些金贵水果,不由笑了:“如烟,你让人洗一洗,大家分一分,都尝尝。”
“至于这杨梅,就做杨梅冰饮吧,加些蜂蜜很好吃。”
这一下午,长春宫的人吃的很尽兴。
晚间沈初宜沐浴更衣,舒云给她按摩肩膀,如烟在边上点安神香。
舒云才道:“奴婢下午打听了,这一次供果少,陛下自己又不喜,大多都送到了两位太后处,还有德妃、宜妃、耿贵嫔和端嫔,剩余的小主们,就只有杨充容、步充容和汪才人才有。”
宫里的赏赐,并非人人都能有。
沈初宜倒是没显露出多高兴来,也并不觉得自己得宠,她只是道:“邢昭仪和赵昭媛没有?”
舒云摇了摇头。
沈初宜就说:“知道了。”
她今日其实有些累了,很早就入睡了。
正当她在梦中时,忽然被一阵声响叫醒。
沈初宜睁开眼睛,朦胧之中,就看到如烟蹲在了床边。
“如烟,怎么了?”
如烟深吸口气,低声道:“小主,那木念儿自缢了。”
第043章 第 43 章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随即就撑着手坐起, 在床靠上靠稳了,才问:“你说说。”
如烟便压低声音道:“方才宵禁,各宫落锁,灵心宫的内行走按照老规矩, 前后宫巷挨个检查门窗。”
“因各宫都有这个规矩, 所以当时还有荷风宫的宫人一起检查, 结果走到灵心宫后巷处,就看到一个黑影吊在窗户上。”
宫巷里的宫灯本就昏暗,尤其是落锁之后根本没有人在宫巷中行走, 故而宫灯都只点一次,等到蜡烛燃尽便熄灭了。
也正是因为昏暗, 几个内行走都没看清楚那黑影是什么, 等来到近前, 举起灯笼看, 这才吓得不轻。
如烟知道沈初宜胆子大,便也没有隐瞒, 如实说了:“吊着的就是木念儿。”
“她也不知道如何爬上方窗的, 硬生生从方窗里钻了出来, 蹭得胳膊和脸上都是血。”
“关押木念儿的房间可能没有被褥,她是撕破了衣裳上吊的, 被内行走们瞧见的时候身上只有染血的白衣,加上披头散发的, 那场景十分吓人。”
即便宫人们已经早就被训导过,轻易不会一惊一乍, 可这样的场景怎么能不害怕呢?
如烟道:“那几名内行走当即就吓哭了, 叫嚷了起来。”
“这下好,被咱们长春宫的内行走听见了, 他回来也害怕,正巧瞧见奴婢出去换水,就同奴婢讲了。”
原来如此。
否则灵心宫的事情,即便是有宫人自缢,也绝对传扬不开。
今日若非那木念儿闹宫,众人也不知灵心宫竟发生了这么多故事。
沈初宜微微蹙起眉头,低声道:“这事不简单。”
如烟认真点头:“奴婢明白。”
“那小方窗最多两尺见方,而且位置很高,旁人站在桌子上才能摸到,奴婢不知木念儿被关在何处,总不会里面桌椅板凳齐全,可以让她爬上方窗。”
“再一个……”
如烟打了个寒颤:“再一个,她为何非要死在方窗之外?”
选了那么个时间,以那种样子出现。
若巡逻检查的内行走恰好错过,次日清晨,扫街的扫西宫人们一出来,就能看到吊死在宫墙上的身影。
到了那时,得多吓人。
沈初宜看向如烟,见她有些害怕,就端了一杯茶给她。
“你安宁一些,莫怕。”
自从亲眼看着刘成死去,沈初宜就再也不怕鬼了。
这世界上也根本没有鬼。
“今日的事,一定有人有所图谋,你说的很对,木念儿的死太蹊跷了。”
“今日在送爽斋,人人都瞧见了她,德妃也说明日就要绞送尚宫局,可她今日偏偏就死了。”
看起来是自缢,实际是怎样,谁说得准呢?
沈初宜顿了顿,握住了如烟的手。
如烟的手很冷,沈初宜温暖了她的心。
“莫怕,有我在,我们不会有事的,”沈初宜安慰她,“今夜舒云休息,你去寻她一起安置,另外让芳草临时顶班就好。”
如烟哆嗦着说:“小主,奴婢没事。”
沈初宜对她温和一笑:“去吧,没事的。”
如烟下去了,很快,周芳草就进来了。
她神情很凝重,见沈初宜还没睡,就过来点香。
等安神香点燃,周芳草就过来扶着沈初宜躺下:“小主若是睡不着,就先躺下来,一会儿就困了。”
沈初宜看她神色平静,并没有被事情吓到,就问:“芳草,你出宫后想做什么?”
周芳草陪坐在矮榻上,想了想,认真道:“奴婢想去做账房。”
她看着沈初宜,笑了一下:“原来在永福宫,奴婢没学到什么,倒是徐姑姑有心,简单教了奴婢看账簿,奴婢那时候就想好好学,等回了家就去绣楼胭脂铺子做账房,总能自己养活自己。”
沈初宜以前同她不算相熟,也很少一起说话,此刻安静听了一会儿,心里倒是很高兴。
“能出宫,总归是好事。”
周芳草看着沈初宜笑。
“要不是小主心善,特地还请了温姑姑教导咱们,奴婢怕是不好寻差事。”
说到这里,周芳草才道:“小主,其实奴婢家里也待奴婢不好。”
“父亲母亲只操心两个弟弟,奴婢同妹妹们日子过得很艰难,当年奴婢要是不同意进宫,爹娘就要卖了两个妹妹去做仆役。”
芳草说到这里,神情很冷淡,似乎已经不生父母的气了。
沈初宜没有说话,她握着周芳草的手,安静听她讲。
周芳草对沈初宜笑了笑,神情异常平静。
“奴婢当时同父母言说,若奴婢回家后看不到两个妹妹,一定会上报尚宫局外行走,必要追回妹妹们的下落。”
尚宫局哪里会管一个宫人的小事。
但周芳草很聪慧,她当时没入宫,都知道拿入宫这件事吓唬父母。
对于寻常人家来讲,尚宫局是很遥远也很权威的。
因此他父母竟然老老实实听了话。
周芳草对沈初宜笑了一下,眉宇间都是期盼:“待年末奴婢归家,就会带着两个妹妹出来,以后都不用再挨人白眼了。”
“以后如何,全看我们是否努力。”
沈初宜这才明白,周芳草要归家,是为了两个妹妹。
周芳草见沈初宜眉眼温柔,笑容越发灿烂。
她平日里都是很平和,沉默寡言,唯有此时才绽放出动人的光芒。
“大妹和二妹是双生儿,比奴婢小了六岁,奴婢今年出宫,她们刚好十九。”
周芳草是十四岁入宫的,也就是说,当年她的妹妹们才八岁。
难怪她不愿意让妹妹去做奴仆,这样小的孩子,在主家能过什么好日子?
即便留在了家中,父母也不待见,可那毕竟是自己家,只要熬到周芳草出宫回家,妹妹们就有救了。
否则一生卖身为奴,再无相守可能。
沈初宜握着她的手,声音很轻柔:“芳草,你很好,很厉害。”
周芳草倒是羞红了脸。
“奴婢没有小主说的这样好,奴婢平日太腼腆,做事没有舒云姐和如烟利落。”
沈初宜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喜欢她们,但我也喜欢你。”
她压低声音,道:“芳草,等你回家去,若是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同我说,我能办的,一定给你办到。”
她伸出手,顺了顺周芳草的鬓发。
沈初宜明明比周芳草年纪小,同她的妹妹们一般年纪,但她说这话的时候,浑身上下却都是笃定。
周芳草也觉得奇怪,以前在永福宫时沈初宜就一直很淡然沉稳,即便遇到了那么大的波折,她也没有自怨自艾。
现在亦然。
她一直都很坚强。
沈初宜告诉她:“你心里要记得,还有我这个靠山。”
周芳草方才还笑,这会儿却又红了眼。
“奴婢记得了。”
沈初宜没有多说什么,安神香的药效起来,她有些困顿了。
周芳草侍奉她入睡,然后就坐在床榻边看着窗外皎洁的月。
看着看着,周芳草开心笑了。
次日清晨,沈初宜起来的有些晚了。
等她醒来,舒云先侍奉她洗漱更衣,用过早膳,等她去了小书房,舒云才道:“今日一早,德妃娘娘逼死宫女的消息就传遍了长信宫。”
沈初宜昨日已经猜到了会如此,并未如何惊讶,只问:“德妃娘娘如何处置的?”
舒云道:“听闻德妃娘娘一早就去了寿康宫,应该是去同懿太后禀报内情了。”
论说宫中这两位太后娘娘,庄懿太后是先帝的原配皇后,执掌后宫二十几年,恭睿太后则是皇帝生母,自从萧元宸登基之后,才慢慢开始处理宫事。
不过她的态度很坚定,就是万事以庄懿太后为先,故而德妃先去寿康宫,倒是在情理之中。
沈初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道:“这几日还是小心着些,少出宫门,不知道宫里还会出什么事。”
她说要少出宫门,下午午歇起来,外面却传来若雨惊喜的嗓音:“舒云姐,陛下驾临。”
沈初宜还坐在架子床上,听到这话也有些懵。
舒云一面吩咐摆好厅堂,一面快步进入寝殿,侍奉沈初宜更衣梳洗。
沈初宜刚穿好衣裳,坐在妆镜前梳妆,就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从屏风影影绰绰的朦胧光影里,看到了高大的玄色身影。
沈初宜忙对舒云挥手,自己顺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快步来到屏风之后。
她微微探出一小半脸颊,一头乌发在脸颊边垂落,俏生生钻出屏风外。
乌发似墨,衬得她眉目如画,肤白如雪。
沈初宜轻声细语,嗓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柔哑。
“陛下万安,妾迎驾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萧元宸接过姚多福端上来的茶,浅浅抿了一口,道:“无妨,你先去梳妆。”
沈初宜立即就高兴了。
她轻笑一声,声音里都染着欢喜。
“是,陛下略等。”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寝殿里跑。
看得姚多福都有些紧张:“沈小主,您稳重着些。”
沈初宜好似没听到他的话,声音轻灵地安排舒云:“昨日陛下赏赐的杨梅取来,我给陛下做杨梅雪冰吃,另外让人再去御膳房,取来陛下爱吃的绿豆酥。”
她这一连串吩咐亲昵又自然,让人听了满心舒服,夏日的燥热一瞬被拂去。
萧元宸看着茶盏里漂浮的绿叶,那双锋利的剑眉慢慢舒展,逐渐回落到往日的淡定。
“不错。”
姚多福心里感叹。
还得是这沈小主有办法,论说旁人,哪里能连脸都不露,就把陛下哄好了?
难怪人家能一月就封才人,不说有孕,光是这讨人欢喜的本事,这宫里的娘娘们哪个能赶上?
不服不行。
————
很快,沈初宜便回到了明堂。
她今日特地选了一身水红的柔烟纱小褂,配嫣红色十六幅裙,衣领、袖口和裙摆都有银丝线绣如意云纹,行走之间光彩耀眼,犹在云间漫步,灵动轻巧。
头上梳的是略显可爱的双环髻,一左一右对着簪了两支红宝镶嵌石榴簪,更添三份可爱。
沈初宜快步来到萧元宸面前,悠然同他见礼:“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萧元宸抬起头,倏然看到她眉心一抹石榴花。
沈初宜本就白皙,眉眼精致出尘,配上朱红的妆花,反而添了几分明媚,立即就有了主位娘娘的气度来。
她半垂着眼,可唇边却染着笑,一看就是因为萧元宸的到来而欢喜。
萧元宸面色稍霁,道:“坐下说话吧。”
沈初宜便在陪坐上落座,微微仰着头,目光落在萧元宸身后的甜白釉瓷瓶上。
“陛下今日怎么过来了?”
萧元宸道:“过来看看你,近来可好?”
沈初宜便道:“妾一切都好,有劳陛下惦念,陛下近来可也好?”
倒是第一次有嫔妃问他好不好。
萧元宸愣了一下,才说:“朕亦然。”
沈初宜抬起眼眸,看着他显出梨涡:“陛下好,妾心里就安稳。”
正说着话,绿豆酥和杨
梅就都端了上来。
沈初宜自己动手,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杨梅放入琉璃冰盏里,最后滴上蜂蜜,放入冻成花瓣的冰块,很自然端给萧元宸。
“陛下尝尝,加了冰和蜂蜜,杨梅没那么酸了,可味道却很足。”
萧元宸用银签子取了一个杨梅,确实酸酸甜甜,凉爽下喉,整个人都放松了。
萧元宸最不爱吃酸口的东西,今日难得吃了个杨梅,倒是不吝啬夸奖。
“不错,你竟还有这巧思。”
沈初宜羞涩一笑,道:“陛下若是爱吃,可让姚大伴叮嘱下面的人这样做,若是杨梅提前一日用蜂蜜腌渍,泡水喝也味道极佳。”
沈初宜絮絮叨叨说着吃喝的事情,神态轻松自然,萧元宸也慢慢放松下来。
他凝望着沈初宜的侧脸,忽然开口:“陪朕出去走走吧。”
沈初宜便道:“是。”
于是萧元宸就起身,对沈初宜伸出手。
沈初宜垂下眼眸,把自己纤细洁白的手放到了他炙热的手心里。
萧元宸微微一用力,沈初宜便站起身来。
等沈初宜站稳,就很迅速地抽回了手:“陛下想去何处?”
“去御花园吧。”
自从那一日沈初宜扑入他怀中,就再也没去过御花园。
沈初宜便笑道:“好。”
很快,萧元宸的御辇在前,沈初宜的小轿在后,两人一起往御花园行去。
一路无言。
等到了御花园,沈初宜先从小轿下来,赶到了萧元宸的御辇边。
萧元宸瞥了一眼姚多福,姚多福就忙说:“小主,陛下这里有老奴伺候呢。”
沈初宜没多说什么,依旧安安静静跟着萧元宸进入御花园。
同早春时节相比,现在的御花园可谓绿树成荫。
曲水流觞里泉水叮咚,假山上竹林飒飒,满园的桃花美丽绽放,各色花卉交相辉映。
有道是,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①
御花园里绿柳成荫,行走于繁枝之下,凉风送爽,一点也没有闷热之感。
沈初宜安静行在萧元宸身后半步,姚多福和舒云等人都没跟在身后,大约隔开十步之遥。
上了小桥,行过花丛,萧元宸脚步微顿。
他偏过头来,就看到沈初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臂弯上。
萧元宸瞥了一眼姚多福,便对沈初宜弯了弯手臂。
“无妨。”
沈初宜立即挽住了他的臂弯,两个人立即亲密地依偎在了一起。
“陛下真好。”
沈初宜笑眼弯弯。
萧元宸应了一声,忽然道:“你不用这样谨慎。”
有些事,沈初宜总是很小心。
“有朕在,无人敢多嘴。”
沈初宜等了一会儿,才道:“妾知道的。”
“可该如何,就如何,不能僭越。”
萧元宸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又安静的走了一会儿,沈初宜才柔声询问:“陛下今日心里烦闷吗?”
“嗯,”萧元宸道,“前朝的事情不知要如何处置,心里难免焦躁。”
萧元宸今日确实很生气。
有些话,他无人倾诉,可当沈初宜关心他时,他还是把心里话说出口。
原本南地水患频发,朝廷已经加急调拨粮草,派赈灾官员立即赈灾,可依旧有人在此时相互攻讦,拿着一点事情大做文章。
现在最要紧的是百姓的性命,家宅和庄稼,早年先帝就教导萧元宸,无论遇到什么事,要先顾好百姓。
若他抛弃百姓,以后定会万劫不复。
萧元宸自己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看了无数史料,他如何能不知道?
可对于许多官员来说,利益得失,家族荣耀,似乎比百姓和良心更重要。
这让萧元宸难免有些动怒。
“这些人自私自利,一心只为自己,朕从不奢求人人都大公无私,可无论如何,也要问心无愧。”
“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良田屋舍,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受灾,而自己只惦记着党争和贪墨?”
今日午歇起来,当姚多福劝说他去御花园散心时,他却立即就想到了长春宫。
就如同之前在浩然轩一般,有些话,他总能很自然同沈初宜说。
此时也是如此。
沈初宜安静听了一会儿,以她的见地,自然不知要如何处置,可她却知道要如何安慰萧元宸。
“陛下,这不是还有您吗?”
“只要您心里有百姓,那世间一切苦难,终将会被努力磨平,会被时间带走。”
沈初宜的声音清润,犹如泉水叮咚,让萧元宸满心的浮躁慢慢消散,顺着那清澈干净的水流一并飘远。
“有陛下在,我是一直都很安心的。”
沈初宜垂下眼眸,不经意提起曾经那段过往。
“之前那段岁月,顾庶人把我关在撷芳殿,殿里面很黑,她每日只让人给我一支白蜡烛,点上一个时辰就到了尽头。”
“我每日白天,都只能在前面的佛堂礼佛,我那时候只认识几个字,不会背诵佛经,就只能跪在菩萨面前,一遍遍诚心祈祷。”
“祈祷有那么一日,可有人救我,祈祷有那么一日,我能再见陛下,带我出深渊。”
自从成为妃嫔之后,沈初宜每一次面圣都是欢欢喜喜的,她的那些过往,只挑着萧元宸不知道的说上几句。
关于撷芳殿那些岁月,她当时只说:“丽嫔娘娘怕妾泄露秘密,便把妾关了起来,妾是自己逃出来的。”
萧元宸没有问过,她就从来不说。
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经过去,往后余生都是坦途。
然而现在,她忽然旧事重提。
萧元宸却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带着她慢慢往前行去。
前方就是曲水流觞亭。
在叮咚泉水声里,沈初宜的声音也犹如清泉,流淌进萧元宸的心中。
“陛下,我那时候就一心想要逃出来,我知道,只要事情被陛下知晓,陛下一定会救我,给我一个公道。”
“靠着这信念,我熬过了最黑暗的时光。”
她抿了抿嘴唇,忽然叹了口气:“说实话,以前我是很怕黑的。”
“现在竟是不怕了。”
因为怕是毫无用处的,她无论如何害怕,只要蜡烛燃尽,撷芳殿就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亮。
她被关在狭小的内室里,一个人安静待着,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日子。
可即便再艰难,她也信任萧元宸。
“陛下,不说以后,就是看眼下,百姓对您也是十分信服的。”
“这样说有些僭越,可我还是想告诉陛下,您已经是明君了。”
萧元宸是年轻,可他为帝四年,从未有一日懈怠。
他做的每一件事,百姓都能看在眼里。
“受灾时候的救济粮,风调雨顺时的灯花璀璨,大学堂里经常会有的免费国子监馒头,田间地头偶尔会派发的良种,桩桩件件,都是陛下对百姓的仁爱。”
沈初宜声音清润:“妾没读过什么书,不懂那些大道理,之乎者也,治国史册也无人教导,可臣妾却有眼睛,有耳朵,能听到百姓们喜悦的声音。”
“遇到灾情,百姓或许会惊慌失措,会痛苦无措,但他们绝对不会失去对大楚的信任,他们心里很清楚,陛下一定不会放弃他们,救援已经在路上。”
“所以……”
沈初宜晃了一下萧元宸的手:“所以陛下不用为些许的不足而伤心,也不用为几个人的冥顽不灵而动怒。”
“没有人十全十美,没有事情完美无缺,那些人,他们总会知道陛下爱民如子的心。”
萧元宸安静听着她的话,两人就站在水边,看着脚下溪水潺潺。
此刻,他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所有的烦闷都消失不见,反而因为沈初宜的激起了万丈豪情。
这很奇怪,可萧元宸并不拒绝这样的感
觉。
他垂下眼眸,看着沈初宜含笑的侧脸,看着她眼眸中笃定的星光,忽然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头。
“初宜,你很聪明。”
萧元宸声音也慢慢有了放松和笑意。
他的手又大又厚,轻轻抚摸着她额角的碎发,温热又温柔。
“你说的这些话,许多读过书的人也不一定明白,那些朝堂上的一品大员,学堂里德高望重的山长恩师,可能都不明白许多道理。”
“你想要好好读书吗?”
萧元宸的反应出乎沈初宜意料。
她惊喜地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萧元宸。
她的眼睛太明亮,太漂亮,也太璀璨,不用说话,萧元宸就知道她的想法了。
萧元宸唇角微扬,低低笑了一声。
他手臂轻轻一带,就把沈初宜带入自己怀中。
他炙热有力的手牢牢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安全。
“你好好学,朕会让人继续教导你,”萧元宸承诺,“等哪一日那名教引姑姑教不了你,朕就请母后教导你。”
第044章 第 44 章
沈初宜的确没想到萧元宸会这样说。
她呆了一瞬, 才仰起头看萧元宸:“陛下?”
萧元宸看她那呆愣样子,心情更是愉悦,想着两人已经走了好久,怕她觉得疲累, 便揽着她在亭中坐下。
此时一瓣凌霄花飘然坠落, 顺着曲水流觞缓缓漂流。
花自飘零水自流。
萧元宸道:“母后出身陈留王氏, 是当之无愧的琅嬛门第,百多年来,王氏出了无数世家大儒, 教导出了数不清的国之栋梁。”
沈初宜便明白,萧元宸所说的太后是恭睿太后, 他的生母。
陛下能有这份心, 沈初宜很意外, 也很高兴, 但她还是未被高兴冲昏头脑。
理智依旧占了上风。
“陛下,妾如今刚开始学四书, 如何就能同睿太后娘娘读书?便是陛下开口, 妾亦无颜面打搅太后。”
沈初宜晃了一下萧元宸的臂膀, 难得撒娇:“陛下,等妾学有所成, 再来求陛下和太后娘娘,只盼着那时陛下莫要忘了这句承诺。”
萧元宸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能猜到她的小心思。
无非就是怕太后嫌弃她学识不精,又想让太后教导, 便撒娇卖乖, 让他给一句承诺。
他倒是不生气,只是垂眸看了看她, 最后也只是握了一下她的手。
“好,朕一言九鼎,不会食言而肥。”
说到这里,萧元宸忽然有些闲心:“怎么看着,你有些怕母后?”
沈初宜抿了抿嘴唇。
“睿太后娘娘有些严肃。”
沈初宜只能这么说。
萧元宸竟是笑出声来。
他眉目舒展,笑容干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满目苍穹,没有半分阴霾。
“母后瞧着严肃,但心是软的,你不用太害怕,做你自己就是。”
“你聪明又勤勉,母后应该会喜欢你的。”
萧元宸顿了顿,又补充说道:“母后真的是个很慈和的人,只是不善于同人交流罢了,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
沈初宜可不这样认为。
不过她很机敏地没有说这个话题,只开始说自己最近的胃口。
“说起来,妾如今快三个月了,身体好了许多,也不再疲倦,就是胃口好了些,总是觉得饿。”
萧元宸又想去摸她肚子。
这个孩子其实来之不易,沈初宜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保住了他,萧元宸自然期待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不会有任何波折。
“饿了就好好用膳,朕一早就让姚多福叮嘱御膳房,他们不敢怠慢。”
沈初宜羞涩笑了笑。
她伸出手,覆盖住了萧元宸的手。
父母的手一起落在小腹上,不知道为什么,沈初宜似乎忽然感受到了那乖巧的小家伙。
她慢慢说:“不能多吃的,太医院给妾列了单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每日要吃用多少,都写得清清楚楚。”
“前几日妾去看望汪姐姐,发现她手脚都有些臃肿了,妾还怕以后太过丰腴,陛下不喜。”
萧元宸却神情一凛。
“汪才人的确有些丰腴,但太医院说没有大碍。”
同样都是有孕的宫妃,萧元宸不可能不关心。
关于汪才人的身材,萧元宸已经叮嘱过太医了,他即便不是女子,也知道生产凶险。
但太医院却保证说汪才人没有大碍。
萧元宸知道,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可事关皇嗣,事关宫妃,事关两条人命,他们不敢敷衍。
太医院保证无碍,萧元宸才没有过分追究,只不过看望汪才人的时候,总会让她少吃一些。
沈初宜垂下眼眸,她轻声细语,看似温柔婉约,人却很笃定。
事关两条人命,沈初宜即便人微言轻,也不想置身事外。
“陛下,可汪姐姐的确太丰腴了些,等到了生产时,会非常艰难。”
沈初宜道:“这话臣妾同旁人不敢说,只敢跟陛下说,妾宫里的宫女,是见过家乡肥胖妇人难产的。”
其实这宫里怀孕的宫妃,萧元宸从小到大见得多了。
他之后还有三个皇弟,四个皇妹,弟妹的母妃有孕时,他又不是没见过。
德妃宜妃和耿贵嫔有孕时,他也时常看望,如何能不知妃嫔有孕是什么模样。
他只是没想到,沈初宜会对旁人这样用心。
不过想到她对曾经永福宫的宫女们都那么上心,想来一直是这样善良的性子。
萧元宸轻轻拍了一下沈初宜的后背:“你说。”
沈初宜这才低声道:“宫女说,当时那名妇人难产而亡,孩子太大,怎么也生不下来。”
这话其实不吉利。
但萧元宸却知道,沈初宜的确是为了汪才人才冒险开口。
在这后宫里,她看似是最人微言轻的那一个。
“妾知晓太医们医术精湛,也知晓他们都忠心耿耿,但汪才人这般,妾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她仰起头,看向萧元宸。
“妾知道自己不过只是个才人,说实在话,妾同汪才人都不熟悉,也不过就一起说过话,吃过茶,妾此番同陛下言论,属实多管闲事。”
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明哲保身。
但沈初宜却偏反其道而行。
她选择求助的对象,从来都是萧元宸。
“可这个闲事,若妾不管,妾心中难安,若汪姐姐当真无事,那皆大欢喜,若有事……早一日医治,也好过最后那一造力挽狂澜。”
沈初宜说到这里,仰头看向萧元宸:“陛下不会觉得我搬弄是非吧?”
萧元宸反而笑了一下。
他本就生得俊美,尤其是那双眼睛,从来明亮而深邃,满天繁星齐聚于此,飞于九天之上。
笑的时候却又透着纯粹,笑容不染一丝杂质。
沈初宜仰着头,眼眸中都是担忧。
萧元宸伸出手,帮她顺了顺鬓边碎发,低头在她额头印了一个温柔的吻。
熟悉的龙涎香袭来,带来无限温暖和柔情。
萧元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你做的很好。”
“此番直言,并非为自己,反而为他人,朕如何会厌恶你呢?朕反而要夸奖你。”
“不过如此说来,朕会让太医院再给汪才人看诊,无论是否有疾,都须控制饮食,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了。”
沈初宜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舒心一笑:“陛下真好。”
萧元宸拍着她的后背,问:“你每次都是夸这一句,没有别的词了?”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还没说话,萧元宸就低低笑了起来。
“逗你的。”
难得,一向严肃冷淡的皇帝陛下也会逗人
开心。
沈初宜眨了眨眼睛,小心看着萧元宸,然后便左顾右盼,似乎要做贼。
萧元宸问:“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沈初宜就忽然仰起头,很精准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女子唇瓣温软,带着一阵茉莉甜香,让人上瘾。
萧元宸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笑,他手上一用力,好似要把沈初宜整个揉进骨血里。
温柔是你,热烈也是你。
一阵微风拂过,泉水叮咚,枝叶簌簌,就连风也温柔起来。
很久之后,沈初宜才红着脸靠在萧元宸肩膀上。
“陛下,您不能这样。”
“若是让人知晓,会笑话妾的。”
沈初宜的声音还有些哑,嘴唇也是红润润的,声音里都带着少有的娇俏。
萧元宸拍了拍她的后背:“有朕在,谁敢笑话你?”
“再说,这里只你我,再无旁人。”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靠了一会儿,等沈初宜缓过神来,才道:“陛下现在心情可好些了?”
萧元宸握着她的手,笑道:“有沈才人这样奉献,朕若还生气,那就太辜负沈才人了。”
沈初宜红着脸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也是很开心。
萧元宸对不远处的姚多福招手,姚多福就立即领着人端上茶水点心。
“沈小主,这是特地给您准备的银耳莲子羹,点心也是您经常吃的荷花酥和奶糕。”
沈初宜笑着谢过,同萧元宸一边吃茶,一边赏景,倒是难得的悠闲自在。
一碗莲子羹下肚,沈初宜觉得凉爽许多。
她就听萧元宸问:“你可知晓灵心宫的事?”
沈初宜愣了一下,片刻后道:“知道的。”
她放下荷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慢慢把事情讲了。
她只说今晨得到的消息,心里很是叹息。
萧元宸便看向她,问:“你以为,此事为何?”
沈初宜确实没想到萧元宸会问她此事,她想了想,才道:“妾以为,是有人故意陷害德妃娘娘。”
萧元宸挑了挑眉。
“你这样信任德妃的人品?”
沈初宜笑着说:“不是信任德妃娘娘的人品,只是相信德妃娘娘的智慧。”
“之前那名内行走都被杖毙了,宫里也无人传扬,若非昨日那名宫女去送爽斋闹事,宫里人是根本不可能知晓的。”
“娘娘根本不会希望此事闹出来。”
所以人肯定不是德妃下的手,德妃要下手,只会等那宫女被带走后,悄无声息解决她。
现在就这样轰轰烈烈死在灵心宫,其实才是对德妃最坏的结果。
萧元宸赞赏地看向沈初宜:“你如今越发精进了。”
这宫里许多人,都是人云亦云。
许多宫人、黄门,听说被德妃责罚的木念儿惨死,立即就认为是德妃下手戕害。
他们不会考虑对错,考虑因果,只是单纯带入自己,酿造了这么多口舌是非。
流言就像污水,一旦混入江河,就会污染清泉。
真相是什么,无人在意。
否则德妃为何要去寿康宫,她需要借助太后的手,尽快平息宫中流言。
沈初宜却看向萧元宸:“那陛下相信德妃娘娘吗?”
萧元宸抬起眼眸,淡淡回望沈初宜。
他慢慢开口:“朕只相信眼见为实。”
第045章 第 45 章
沈初宜心中一动。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竟是忽然头脑发热,想要问一句:“陛下可信任我?”
但话到唇边,理智忽然站到了上峰,让她立即清醒过来。
沈初宜浅浅叹了口气, 道:“希望此事对德妃娘娘没有太多影响。”
萧元宸却道:“你对宫中人倒是都很善意。”
这个点评倒是有些意趣, 沈初宜不由笑了一下, 道:“本来就要与人为善。”
两人说了会儿话,沈初宜关心了一下萧元宸的身体,萧元宸也说了些最近京中的趣闻。
萧元宸平日绝非如此话多的性子, 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但每每对上沈初宜渴求的眼神, 他就会自然而然说下去。
仿佛回到了那个暖香浓郁的东暖阁, 回到了只有两个人的缠绵悱恻。
萧元宸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自己, 可他却并不拒绝。
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太久, 忽然出现新鲜花样,难免让人重复热血。
同妃嫔说说话, 赏赏景, 放松一下, 也不失为好娱乐。
萧元宸想着想着,忽然又问:“依你看, 德妃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沈初宜都要忍不住在心里叹气了。
她原来怎么没发现,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如此好为人师, 特别喜欢出题考教别人。
沈初宜也不知道旁人如何,但她已经被考教无数回了, 就连德妃处理宫事的问题也要问。
她有办法又如何?她也做不成德妃。
心里虽然这样想, 但沈初宜还是露出深思表情,片刻后才道:“若是妾, 会恳请两位太后一起协理,高调把人送去慎刑司,让慎刑司仔细详查死因,等出了结果立即在宫中宣告。”
说是两位太后协理,实际上还是慎刑司操办,只要出了自缢的死因,旁人再怎么说,德妃自己无愧于心。
沈初宜顿了顿,有些羞赧地看向萧元宸:“还能说些别的吗?”
萧元宸给她又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推到她手边:“说吧。”
沈初宜认真道:“陛下,宫里最怕的就是流言,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若妾是德妃,会立即下令全宫搜查,处置盗窃贪墨结菜户的宫人。”
“这叫祸水东引。”
火都烧到自己身上了,谁还有心思去议论主位娘娘的事情?
这方法其实是最简单的。
“其实流言都只有三日热,等到了第四日,就无人在意了,妾说的第一个方法,是因为德妃娘娘一贯清白做事,不喜被人污蔑,大约会努力自证清白。”
“第二个方法,其实才是最好的处置。”
“说到底,这件事德妃娘娘都没有错,宫人悄悄自缢,德妃娘娘如何能未卜先知呢?”
沈初宜声音清润,娓娓道来,虽然说的话有些出格,但道理却是那个道理。
萧元宸听着她的分析,不由淡淡笑了。
他特地端起茶杯,往前送了送:“娘娘好计谋。”
这一句娘娘,也是在逗她。
沈初宜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妾哪里能叫娘娘呢。”
说完这句,他不等萧元宸的承诺和保证,直接问:“若是陛下,要如何处置?”
萧元宸抿了口茶,清淡宜人的雀舌涌入口中,慢慢回甘。
萧元宸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在汉白玉桌上轻轻敲了一下:“若是朕,大抵会置之不理。”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似乎很惊讶,满脸不解,一脸虚心求教地看向萧元宸。
萧元宸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不用故意做这样子。”
沈初宜揉了揉额头,又去握萧元宸的手:“陛下真是火眼金睛。”
萧元宸哼笑一声,才道:“德妃根本不用自证清白,她直接把人送去尚宫局,处置看管罪奴不利的宫人即可。”
“你的第一个法子要劳烦两位太后,第二个法子要调动全宫所有宫人,实在太过兴师动众,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等过三五日,就不会还有人记得这事。”
对于萧元宸来说,一切都是轻描淡写的。
这法子虽然好,但治标不治本,以后万一有人旧事重提,总会成为攻坚德妃的把柄。
还是得证明自己清白。
但萧元宸跟德妃毕竟身份地位天差地别,考虑事情的角度自然不同。
萧元宸看向沈初宜,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道:“朕同你说这些,就是告诉你,以德妃的份位,宫人最多只敢私底下说上两句,更多的绝对不敢提,若是宫里留言四起,肯定有人推波助澜。”
“抓住罪魁祸首即可。”
沈初宜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萧元宸的意思。
她眨了眨
眼睛,很高兴地笑了一下,乖巧地给萧元宸倒茶:“陛下教导的是。”
萧元宸淡淡一笑,却告诉她:“现在的德妃,还不能下令让全宫自查偷盗事宜。”
沈初宜心中一凛,她茫然抬头,看向萧元宸。
萧元宸的目光很平静,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冷酷。
他没有解释为何这样说,只是告诉她:“若以后你遇到事情,莫要自作主张,万事有朕。”
这一句承诺,的确是沈初宜没想到的。
沈初宜难得多了几分真心,她紧紧握着萧元宸的手,眼底都泛起了水色。
“陛下……”
声音都哽咽了。
萧元宸的心也软了下来。
他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低声道:“有什么好哭的?”
沈初宜把脸埋进他胸膛里,声音是哽咽的:“妾好喜欢陛下,陛下真好。”
她夸萧元宸的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可越是如此,感情越是真挚。
萧元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低笑了一声。
“傻姑娘。”
这一下午,沈初宜陪伴在萧元宸身侧,在御花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宫。
然而还没等沈初宜坐下多久,晚膳之前,孙中监亲自送来了萧元宸的赏赐。
这赏赐是从西寺库里搬来的,他到的时候前殿就热闹了一会儿,沈初宜还以为步充容出了什么事,直到若雨偷偷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满脸喜色:“小主,陛下给您送了赏赐。”
沈初宜惊讶道:“给我?”
若雨使劲点头,跟着如烟一起搀扶她起身,赶紧给她把松散的发髻梳好。
等孙中监喜气洋洋从外面走进来时,沈初宜已经领着一众宫人迎出了宫门。
这一次,很少笑意迎人的孙成祥立即绽开笑脸,忙上前两步,拂尘一扫,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沈初宜笑道:“劳烦孙大伴。”
孙成祥平时很少笑,这样一笑满脸都是褶子,跟刚开的菊花似得,还挺吓人。
孙成祥朗声道:“陛下有赏。”
“妾领旨。”
孙成祥道:“赐长春宫沈氏才人金百两,嵌宝头面两副,紫檀木大案一张,紫檀木书架一对,黄花梨寿星捧月摇椅一张,云鹤图一卷,张端中秋帖一卷,贡茶十斤、御药十盒、贡布二十匹,另赐懋勤殿藏书五十卷,钦此。”
沈初宜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赏赐真是有史以来最丰厚的一次。
当时丽嫔封嫔,赏赐都没有这么多。
尤其那明晃晃的一百金,实在超出沈初宜的意料,更让她惊喜的则是最后五十卷藏书。
看来,这赏赐是萧元宸特地赐给她的,的确是用了心的。
沈初宜立即红了眼眶,再行大礼:“谢陛下恩赏,妾铭感五内。”
孙成祥忙上前,亲自扶起了沈初宜。
“小主可要高兴才是,这都是陛下的心意。”
孙成祥笑眯眯说:“家具和其他赏赐咱家都送来了,就是那五十卷藏书,陛下说让您自己去懋勤殿挑,尽管挑您喜欢的。”
沈初宜满脸喜色:“谢陛下恩赐,有劳大伴了。”
她一边说,一边亲自递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
“这大热的天,大伴吃口茶再走吧。”
不等孙成祥拒绝,舒云已经端着一碗冰镇过的凉茶过来,先呈给孙成祥,上下几个小黄门人人都送了。
孙成祥也没推辞,干脆喝了一碗,顿时觉得凉爽许多。
“小主,陛下让您只管好好养胎,旁的事不用操心,得空多习几页字,送去乾元殿,陛下还等着给您讲解呢。”
孙成祥也是萧元宸身边的老人了。
他年纪比姚多福要小,听闻跟萧元宸一般年纪,不过面色有些发黑,因为太过消瘦,笑起来的时候样子并不好看。
有些差事,姚多福不出面,都是他出面。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就代表了萧元宸的意思。
沈初宜满脸喜色,回答的特别干脆:“是,我这几日写了好多字帖,等陛下不忙,一定拿去给陛下教导。”
这话说完,孙成祥立即就要走。
沈初宜让舒云亲自送他。
孙成祥也没推辞。
直送到长春宫外,孙成祥才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舒云:“你的运气倒是好。”
这宫里的宫人,只看跟什么主子。
永福宫之前都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这沈才人能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气把这么多人捞出来。
不仅聪慧过人,更说明她是个念旧情的人。
无论她在宫里如何,有她一口食,就不会短了身边人一件衣。
可她眼看水涨船高。
这不,哄的陛下一回乾元宫,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开始吩咐他要安排赏赐了。
那一对紫檀木的书架,是先帝时的旧物,整体造型是节节高升,寓意很好。
更重要的是这一对书架曾经是先帝赏赐给恭睿太后娘娘的,后来先帝龙驭宾天,太后娘娘不想触景伤情,便让陛下收回了这一对书架,一直尘封在西寺库。
之前宜妃要过,端嫔也求过,陛下都没有给。
想不到,竟是直接给了沈才人。
思及此,孙成祥态度更是热络。
他脸上堆笑,努力让自己显露出亲和模样来。
“舒云,好好伺候你们小主,尤其是肚子里的小主子,更要精细。”
舒云倒是沉稳,她特别乖巧听了话,一直把孙成祥送到宫巷口才回来。
等回到长信宫,刚进东配殿,她就看到沈初宜满脸欣喜摸着那漂亮古朴的书架。
舒云这一次真心笑了。
“小主,真好啊。”
————
许是因为这一回赏赐十分兴师动众,就连御膳房的御厨都热络几分,这几日变着花样侍奉长春宫,尚宫局也来了一回,问沈才人可要裁制新衣。
沈初宜的新衣足够,可御膳房的珍馐佳肴倒是让她胃口大开。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竟也爱品尝各种美食,以前并非不喜,只是许多珍馐都未曾见过,不知其味又何来想念呢?
如今倒是挺好。
衣食住行样样都合心意,去年此时,沈初宜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福兮,祸之所依。
祸兮,福之所伏。
老话说得一点不差。
这几日,德妃干脆利落地处理了宫中的流言。
她用的法子就是沈初宜说得第一种,不过并未恳请两位太后操心,只是拉着宜妃一起看了慎刑司的呈报,证明那木念儿是自缢而亡。
宫中人都知宜妃同德妃关系不睦,宜妃都未有二话,那此事就与德妃无关,这一案就此了结。
当然,宫里诸多宫人,并非人人都谨小慎微。
有那私底下嚼舌根的宫人,被德妃利落地训斥罚俸,果然过了三日,就再无人谈及此事。
因为宫里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起庄懿太后的千秋了。
耿贵嫔的提议果然合太后心意,一听说这个提议,庄懿太后满心欢喜,还称赞了德妃和耿贵嫔。
德妃、宜妃、耿贵嫔和端嫔几人这几日就在忙碌此事。
沈初宜一是因为人微言轻,二是怀有身孕,德妃就没安排她差事,只让她好好养胎。
步充容每日都要出去,大抵是在安排畅春园的衣食住行。
长信宫距离畅春园并不算远,骑马只要小半个时辰,坐马车会慢一些,约莫半个时辰。
不过贵人们出宫,前前后后带的人多,时间会更拖延,一早出门,待到日上中天方能到达。
太后们年纪都大了,皇子公主年纪也小,萧元宸大笔一挥,直接就安排了两个半月的畅春园避暑。
待到八月末,金秋至,圣京天气好转,再回长信宫过冬。
既然如此,那四司六局就都要忙碌起来,一起过去侍奉贵人们。
畅春园也要提前打扫,安排住人的宫室需要更换破败桌椅,修葺一新方能迎接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们。
虽然又累又
热,可想到要去畅春园,宫里人都还算高兴。
沈初宜自然也是欢喜的。
虽不知这一次是否能陪伴圣驾,但去与不去都是好事,所以沈初宜自己倒是并不强求。
只如烟念叨过几次。
沈初宜就劝她:“顺其自然便好。”
如烟小声说:“哪里能顺其自然,两个半月都见不到陛下,可是要紧的大事呢,奴婢可不想见宜妃娘娘得意的样子。”
沈初宜道:“出去莫要胡言乱语,同我说说也就罢了。”
如烟一贯稳重,出去行走的模样比之芳草也差不了许多,因此沈初宜并未训斥她,只是叮嘱她。
如烟见沈初宜安静习字,好奇问:“小主,您不着急吗?”
沈初宜笑了:“急有什么用呢?我能不能去,全是旁人做主,我自己瞎着急是没有用的。”
“再说,我若是能去,就能在畅春园好好玩上两个月,若是不得去,宫里的日子也风平浪静,正适合养胎。”
所以去与不去都行。
想得开的人,怎么过日子都好。
如烟不由点点头:“也是,还是小主通透。”
两人正说着话呢,芳草就进来了。
“小主,方才奴婢去看望了徐姑姑和年姑姑,徐姑姑如今在尚宫局的茶药库,日子挺滋润,奴婢特地帮徐姑姑打点上下,好叫小宫女们精心一些。”
之前在永福宫,徐姑姑其实很照顾她们,看账簿的本领就是她教导的。
沈初宜如今不便去尚宫局看望她,又不能打搅她的差事,招她来长春宫说话,就让周芳草隔三差五过去看望她。
有沈初宜这才人关照,徐姑姑的日子差不了。
再说徐姑姑自己也是宫里的老人,虽比不上年姑姑同程尚宫的关系,却也有些老姐妹,自然不用她操心。
姑姑嘴上说不叫沈才人关照,可芳草知道,每次她过去,姑姑都格外开心。
宫里的情分都是这样天长日久攒下来的。
她们孤身入宫,远离亲人,可慢慢的,也能自己寻找到有缘分的新亲朋。
“年姑姑还是老样子,西寺库上下都可恭敬姑姑了,如今又有小主关照,那更是孝顺。”
沈初宜听到孝顺这个词,不由笑了。
“这就好。”
她想了想,道:“等宫里没那么忙了,咱们再去西寺库选贺礼吧,这几日不好去乾元宫打搅。”
因为之前萧元宸说的救灾事宜,这几日萧元宸都很忙碌,整日都在凌烟阁议事,只夜里回乾元宫安寝。
虽说萧元宸有口谕,不过沈初宜办事规矩,取了寿礼之后还是要去禀报萧元宸,否则她心里不踏实。
正说着话呢,外面忽然传来步姑姑的嗓音。
舒云忙上前迎接:“姑姑怎么亲自来了?让小宫女通传一声,奴婢过去侍奉便是。”
步姑姑心里不由感叹。
这沈才人身边的宫女黄门,一个个都嘴甜,年纪轻轻的,说话办事这么妥帖,真是难得。
“我哪里有那么金贵,”步姑姑拍了一下舒云的手,“你们小主可在?我得拜见小主,有要事。”
沈初宜已经扶着芳草的手出来了。
“步姑姑,坐下说话吧。”
步姑姑脸色并不算好,她道:“奴婢就不坐了,小主,方才灵心宫来了旨意,道懿太后娘娘头风发作,让各宫娘娘入寿康宫侍疾。”
沈初宜道:“我知道了。”
她看了一眼舒云,让舒云和如烟去准备衣裳头面,然后便对步姑姑道:“姑姑,容我一刻,一刻后我去前殿拜见充容娘娘。”
步姑姑道:“不急,不急,小主您慢着点,娘娘也在梳妆。”
等步姑姑走了,芳草就看了一眼刻香,对若雨道:“去取两块点心来,让小主垫垫肚子。”
她一边说,一边扶着沈初宜进了寝殿。
这会儿舒云已经挑了一身颜色朴素的竹青色衫裙出来。
沈初宜面容精致秀美,是天生的入画美人,她穿艳丽便是绮丽风情,穿朴素就是优雅出尘,穿可爱就是灵动活泼,穿什么像什么。
今日去侍疾,自然要稳重淡雅。
换了衣裳,沈初宜就让简单给她梳了元宝髻,戴了一支简单的发簪就出了门。
等来到步充容殿前,沈初宜抬头就看到步充容也选了一身翠微颜色的窄袖衫裙,陪着她那出尘的气质,格外飘逸。
沈初宜忙上前要扶她。
这两个月相处下来,两人关系亲近许多,步充容竟对她笑了一下。
“一起走吧,哪里要劳烦你。”
沈初宜跟在她身后,两个人快步往寿康宫行去。
步充容对宫里事漠不关心,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沈初宜也不多问,只道:“一会儿娘娘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尽管吩咐妾。”
到了外面,她们都是长春宫的人。
步充容点点头,道:“无妨。”
她顿了顿,回眸看了一眼沈初宜,难得安慰她一句:“你不用担忧,懿太后娘娘的头风是老病症了。”
庄懿太后娘娘年轻的时候曾经小产过。
这事沈初宜完全不知,步充容是特地提点她。
她的声音依旧冷清,表情也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却还是把这件宫廷秘辛告诉了沈初宜。
“懿太后娘娘的病症,经常会在闷热或者阴雨时节复发,今日无论旁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
步充容未说当年庄懿太后为何小产,沈初宜却能听出当年一定发生了大事。
这几年中,顾庶人也去侍疾过,至于为什么,沈初宜是完全不知情,也没有同人议论过的。
今日竟才知晓。
“多谢娘娘。”沈初宜十分感激。
步充容依旧淡漠,没有因为她的感激而高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两人赶到寿康宫时,德妃宜妃等人已经到了。
端嫔守在殿外,见她们来了,就轻声细语道:“去西边的听雨阁小坐吧。”
侍疾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
沈初宜虽然这是第一次侍疾,却也听顾庶人抱怨过。
当时她说:“太后娘娘有那么多宫人伺候,非得叫咱们在边上坐着等,不能玩不能闹,最多说上几句话,枯燥得很。”
说是妃嫔侍疾,却又哪里需要妃嫔亲自侍奉太后的。
太后本来就病了,嫔妃又不会伺候人,万一不知道轻重再折腾出好歹来,简直得不偿失。
她们要去侍疾,一是为陛下尽孝,二是替自己博美名。
嫔妃们过来寿康宫,一般都是在边上的暖阁里等,吃吃茶,说说话,偶尔太后需要人说话了,过去坐一会儿,说起来一点都不累。
可时间却难熬。
这一点,沈初宜心知肚明,她同步充容一起进了听雨阁,就看到其他几人也到了。
杨充容、林婕妤、邢昭仪、赵昭仪、陈才人甚至汪才人都到了。
几人一一见礼,沈初宜就在汪才人和陈才人之间落座。
几日不见,汪才人还是老样子,不过她面色红润,神情平静,瞧着似乎没什么不妥。
沈初宜坐下来问她如何,汪才人便说:“很好,妹妹呢?”
沈初宜道:“妹妹也很好。”
她们坐了一会儿,萧元宸就到了。
宫妃们一起出来迎接皇帝陛下。
萧元宸的目光在汪才人和沈初宜的面上扫过,道:“传朕口谕,明日起,汪才人和沈才人不必侍疾,安心养胎便是。”
汪才人心里高兴,面上却不能露出欣喜来,同沈初宜一起行礼:“诺,谢陛下宽宥。”
就在此刻,钱掌殿快步而出,她笑着看先萧元宸:“陛下,娘娘请陛下和诸位娘娘去寝殿说话。”
第046章 第 46 章
寿康宫的寝殿很宽敞, 外有花厅、稍间、次间,最里侧才是寝殿。
但因宫室宽深,四周皆有竹纹窗,即便炎热如圣京, 逼仄如长信宫, 寿康宫也显得格外凉爽。
沈初宜跟在队伍最后, 安静进入寝殿时就闻到一股浓重
的药味。
药味发苦,发闷,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沈初宜本就有孕, 这个味道一激,立即就喉咙发痒。
她努力压下胃里的翻腾, 不让自己失仪。
边上的陈才人见她面色苍白, 思索片刻, 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帕子, 偷偷塞到了沈初宜手中。
沈初宜愣了一下,接过就悄悄闻了闻。
是薄荷凉帕。
清凉的味道钻入鼻尖, 沈初宜精神一阵, 那股子恶心劲儿瞬间消散不少。
她感激地对陈才人一笑, 陈才人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两人位置在最后,自然惹不到旁人的目光, 甚至都瞧不见病榻上的太后娘娘是什么模样。
沈初宜只听见萧元宸问候庄懿太后的凤体,叮嘱太医院另一名女医温郁金道:“温院判, 母后的头风症就交给你了,务必让母后早日康复。”
温郁金道:“是, 臣定尽力而为。”
听声音, 这位温院判已经年过四十,在太医院应当是老资历了。
萧元宸又关怀太后几句, 庄懿太后就虚弱地道:“皇帝每日辛劳万分,是母后不中用,打扰皇帝国事。”
如此说着,庄懿太后就道:“哀家虽是病了,可这是老毛病,这么多年都没治好,熬过三五日就好,哪里要劳烦这么多妃嫔日日过来侍奉哀家?”
她很是慈祥:“皇帝,德妃、宜妃、耿贵嫔和端嫔几人还要操持畅春园避暑事宜,不如就不叫她们侍疾,各自去忙吧,既然她们不得空,剩下的几个好孩子也不用来了,都过来哀家这寿康宫,哀家还得管她们吃喝。”
这话说得很是轻快,最后甚至还打趣一番。
庄懿太后一贯如此亲和,不愿意劳动旁人,侍疾虽是宫中旧例,能不叫人侍奉,她是轻易不会叫人侍奉的。
听她这样讲,萧元宸也跟着笑了一声,母子气氛很是融洽。
“那就全凭母后做主。”
萧元宸顿了顿,又道:“既然德妃宜妃等人不用过来侍疾,那这几日寿康宫侍疾的差事,就由邢昭仪和赵昭媛主事,你们切记细心恭顺,好好侍奉母后。”
邢昭仪和赵昭媛忙上前,道:“是,臣妾遵旨。”
见事情落定,太后就道:“令言、幼涵,你们各自回去忙吧,宫中还有孩儿要照料。”
于是被点名的四位妃嫔便陆续离开。
她们一走,寿康宫寝殿里就显得没那么拥挤了。
萧元宸坐在太后身边,扫了一眼站着的宫妃们,便道:“母后,汪才人和沈才人都有孕,朕也叫她们回去养胎,明日就不过来了。”
庄懿太后道:“还是你细心。”
她似乎很是欣慰:“做了父亲,就知道心疼人了,是好事。”
明日不来,今日也要侍疾。
趁着萧元宸在,温郁金说了说太后的病症,应该如何侍疾,宫妃们都一一记下。
寝殿里这么多人守着,太后也觉得闷,就道:“除了汪才人和沈才人,都去听雨阁等候吧,你们两个在外间稍等,一会儿哀家同你们说说话。”
太后这样一吩咐,殿中立即清净了。
沈初宜同汪才人一起来到稍间,寻了椅子坐下安静等。
此刻殿中只剩母子二人。
沈初宜动了动耳朵,不动声色端起茶盏,认真听了起来。
寿康宫寝殿内,萧元宸声音很温和:“母后总是这样体贴。”
太后就笑了。
“女子怀孕本就不易,汪才人月份大,沈才人月份浅,一会儿哀家同她们说上几句,就叫她们回去休息,疾也侍了,也不用等着陪着,这不是挺好。”
沈初宜这才明白,太后为何让两人留下来等。
如此说来,庄懿太后当真是和蔼可亲,事事为他人着想。
萧元宸就道:“都听母后的。”
“不过母后这次为何忽然犯了头风?去岁这病都未犯,今年怎么又复发了。”
庄懿太后虚弱地笑了一声,虽在笑,可声音透着悲凉。
“我这身子骨是好不了了,不知还能看顾皇帝多少年岁,只盼你以后顺遂康健,不再坎坷。”
这母子俩听起来,感情的确很好。
虽不是亲生,倒也胜似亲生了。
沈初宜从未见过恭睿太后同萧元宸相处,不知又是什么模样。
“母后一定长命百岁,莫要胡思乱想。”
萧元宸道:“朕已命各州府寻访名医,征招入宫治疗疑难杂症,整理偏方医册。”
“到时候,一定擅长头风症的名医。”
太后笑了笑,道:“皇帝有心了。”
母慈子孝了一番,太后才犹豫着开口:“皇帝,母后知晓你平日国事繁忙,夙兴夜寐,可人不是一铁打的,总要休息。”
“后宫里这么多妃嫔,不能都放着,晾着,你偶尔见一见,她们的日子也好过。”
太后这是在提醒他。
今岁刚入宫的宫妃,还有几人未曾侍寝。
萧元宸道:“母后教训的是,儿子明白。”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
“你从小就是个聪慧的好孩子,什么事情都不让我们操心,母后记得有一次是上巳节吧?”
“那日有几家忠臣的子女入宫过节,白家的那小姑娘被蜜蜂蛰了,是你冷静处置,让才让她脸上没落伤痕。”
这话说完,太后倏然沉默了。
一时间,整个大殿沉闷异常,所有声音都被寂静吞没,什么都听不见了。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却不敢表现出异样,只垂着眼眸,依旧慢条斯理吃茶。
寿康宫的雪崖香片真的很香,如同冬日大雪初落,清新自然。
这暌违的寂静并不长久,很快,太后就叹了口气。
“你看我,老糊涂了,说这些做什么。”
萧元宸这才淡淡笑了:“母后,您也是为儿子担忧,再说,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
记得这样清楚啊。
太后又叹了口气:“元宸,母后知道你重情重义,可白家姑娘已过世多年,如今宫中嫔妃接连诞育皇嗣,都是贤良淑德的好孩子,你登基四载,后位空虚可不是好事。”
说来说去,太后还是在劝立后。
沈初宜坐在稍间,看不见两人表情,也不知萧元宸是什么反应。
不过她能听到萧元宸的声音很平静。
“母后,事情不急。”
萧元宸直接了当拒绝了。
萧元宸的性子太后很清楚,故而并未生气,依旧是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就是太重情谊了。”
太后说到这里,才道:“前几日白家的主母入宫,谈及家中的孩子,他们家的二小姐如今也有十八了。”
她道:“之前选秀时,那白二小姐生病,脸上起了疹子,便没有入宫,如今病好全了,就又惦念起此事。”
沈初宜听出了太后的犹豫。
不过太后还是把话都说出来:“之前那顾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刚入宫的秀女也进了冷宫,宫妃一下子就少了,如今瞧着,这一屋都站不满。”
“不如再临选两三位秀女入宫?”
沈初宜忽然明白,庄懿太后的本意并非是让萧元宸立后,只是为了让那个重点提及的白家二小姐入宫。
如今太后正病着,还为皇帝陛下操心,萧元宸又已拒绝了一回,此番再拒绝太后实在不美。
沈初宜以为,这一次萧元宸应当不会拒绝了。
果然,萧元宸轻声开口:“此为小事,母后同睿母后商议便是,不过宫里也不需要那许多宫妃,便只额外下旨,让白氏女入宫侍奉便好。”
庄懿太后果然欢喜。
“好,好,有我同你母后,一定不叫你烦心。”
“份位上如何定夺?”
萧元宸道:“两位母后做主便是。”
该说的事情说完,太后的声音明显有力许多:“好,母后知晓了。”
该说的事情说完,萧元宸倒是不急着走,他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大约坐了两刻,吃了一碗茶,才终于起身。
“母后,儿子还有要事,不能久陪,还请母后饶恕则个。”
庄懿太后道:“你快去忙吧。”
“母后好好修养,儿子告退。”
萧元宸便起身,大步而出。
沈初宜跟汪才人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来,待萧元宸行至稍间,两人一起行礼:“陛下万安。”
萧元宸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去侍奉母后吧。”
说着,他头也不回走了。
沈初宜同汪才人对视一眼,没有立即进寝殿,只在外面略等一会儿,待钱掌殿客客气气过来请,两人才跟着进了寝殿。
里面还是那股苦涩的药味。
不过沈初宜已经适应了,倒是没有做出失仪的模样。
两人直接被领到太后床榻前,铺着软垫的圈椅已经摆好,庄懿太后头上围着额箍,面色苍白地道:“坐下说话吧。”
沈初宜先扶着汪才人坐下,然后才落座。
太后看着两人,沈初宜倒是垂眸不敢看她。
“太后娘娘如今可好些了?”汪才人主动开口。
庄懿太后就说:“好多了,用了药,就没那么难受。”
汪才人又说:“妾原在家时,母亲也有头风之症,那时寻了个偏方,用了好多年才治好。”
“也不知这偏方是否得用,若是得用,妾可让娘家呈上来,给太医院过目。”
庄懿太后就笑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她顿了顿,道:“你们身怀有孕,正为陛下孕育皇嗣,不用操心其他事,只操心自己跟孩子便好。”
两人异口同声:“是。”
太后笑容慈祥,她看了看沈初宜,然后才看向汪才人。
“还有两个月就生了吧?”
第047章 第 47 章
汪才人被庄懿太后这样一关心, 难免有些激动,她抚摸着高耸的腹部,圆润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劳太后娘娘惦念,太医院道妾这一胎大约八月底就要生了。”
庄懿太后看了看她的身形, 又去看沈初宜, 不由蹙了一下眉头。
“汪才人, 妇人有孕不宜过胖。”
汪才人忙道:“是,妾都知道,太医院也很谨慎, 前几日陛下特地口谕,让太医院一起给妾会诊, 发现妾身体康健, 孩子也健康平安, 的确比常人要丰腴一些, 这些时候重新开了药膳,每日定量食用。”
汪才人说得很详细。
沈初宜听到这里, 倒是松了口气。
只要重视起来, 从此刻开始改善, 到生产还有两月。
倒是不怕出事。
太后同汪才人说了会儿话,才来看安安静静的沈初宜。
“你倒是消瘦一些。”
沈初宜抿嘴一笑, 羞涩又乖巧。
“妾往日便瘦,有孕之后因陛下和太后娘娘们关照, 衣食住行都很舒适,不过妾可能天生吃不胖, 倒是没什么变化。”
沈初宜轻声细语道:“黄医正说无碍。”
黄茯苓可是太医院跟刘文术齐名的世家高手, 她说无碍,就真的无碍。
太后显见是放心了。
沈初宜小心翼翼看了看太后, 睫毛轻颤,眼睛里有着纯粹的关怀。
“娘娘病了,还这样关怀咱们,妾心里很是感念。”
庄懿太后没想到她还会恭维自己,看着她的目光更慈爱了。
“哀家这都是老病灶了,年轻时就有,这么多年时好时坏的,可能最近天气闷热,才忽然复发,不碍事的。”
太后顿了顿,还哄她们:“你们放心,不耽误你们去畅春园游玩。”
沈初宜跟汪才人都笑了。
沈初宜想起步充容的话,本想换个话题哄庄懿太后,谁知汪才人似乎万事不知,直接就开口询问:“太后娘娘是因何染上这头风症的?若是从病灶下手,说不得能药到病除。”
沈初宜心里咯噔一下。
但她面上也恰到好处表现出疑惑和关心来。
庄懿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
她目光幽幽看向未知前路,似乎要顺着时间的裂缝,回到那个痛苦不堪的风雨夜。
二十四载过去,她依旧忘不了那一日的痛彻心扉。
不过有些事,倒也没必要同年轻孩子们说。
庄懿太后只低沉了一瞬,很快,她就重新绽放笑颜。
依旧是那个温和慈爱的太后娘娘。
“就是自己年轻不懂事,总是吹风受冻,这才染了病症,你们可要谨记哀家的教训,月事时万不能冻着手脚。”
沈初宜和汪才人连忙应下:“是。”
说是陪太后说话,可太后这迎客一上午,实在累得不行,只同她们说了几句,面色就很是疲惫。
钱掌殿适时上前,道:“太后娘娘该休息了。”
庄懿太后就笑道:“你们也累了,这就各自回宫,不用惦念哀家。”
两人立即就告退。
等同邢昭仪几人见过礼,沈初宜和汪才人就一起离开寿康宫。
望月宫在东六宫,距离较远,沈初宜便陪着汪才人先走了一路。
汪才人见沈初宜一直神色淡淡的,就道:“这次去畅春园,我应该是不去的。”
“姐姐为何不去?”
汪才人笑了笑,只说:“在畅春园生产不便,我应当会留在宫中。”
说着,汪才人难免有些羡慕:“还是你运气好。”
沈初宜月份浅,这一趟来回都不耽误,等八月从畅春园回来,她才刚显怀。
沈初宜却道:“姐姐要在宫里清静两月,运气也是好的。”
汪才人被她逗笑了。
两个人安静走了一会儿,汪才人忽然开口:“你比我好的。”
沈初宜愣了一下。
汪才人没有看她,她撑着腰,有些费力往前走去。
宫巷逼仄沈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头。
宫墙之下行走的人们只有微不足道的掠影,如尘沙入水,无踪无影。
“我入宫多年,刚入宫时只是答应,后来慢慢熬到选侍,也不过是因为入宫的年头长。”
汪才人自顾自笑了一下。
“你瞧我,生得不够美,嘴不够甜,说话也总是说不到点子上。”
汪才人道:“所以这么多年来,陛下待我也没什么情分。”
“要不是端嫔姐姐关照我,每次都推我一把,我也不可能怀上孩子,有今日的好日子。”
沈初宜不知为何汪才人会同她说这些,但她没有打断汪才人,只安静听她倾诉。
这些话,压在她心里太久了。
肚子里的孩子一日日长大,影响了她的理智,让她总会想要做些冲动的事情。
就比如现在。
汪才人会对着并不熟悉的沈初宜念叨这些“心里话”。
她忽然叹了口气。
“沈妹妹,我一直以为陛下总是很冷淡,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其实有些怕他。”
萧元宸淡漠看人的时候,确实是很冷淡的。
尤其他天生就是天潢贵胄,如今又登临九五,自身气度不凡,眉目含冰时,无人会不怕。
沈初宜偶尔也是怕的。
可她心底里却也很清楚,陛下并非无缘无故就会动怒责罚人的昏君。
所以她不用怕。
大大方方同萧元宸相处,才是最好的姿态。
沈初宜张了张口,想要劝她一句,汪才人却摆手:“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我只是自己不经事罢了。”
汪才人仰起头,看着前方狭长的宫巷。
她苦笑一声:“可我方才发现,陛下看你的时候,眼神不一样。”
沈初宜又愣住了。
“怎么会呢?”她甚至觉得汪才人在逗她。
汪才人回过头,如同看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看她,眼眸里甚至还有些羡慕。
“不一样的,的确不一样。”
汪才人忽然说:“以后妹妹若是飞黄腾达,可要多关照姐姐。”
沈初宜不由笑了起来。
“姐姐就会打趣我。”
汪才人摇了摇头,
却没有继续说话。
“你就当我在打趣你吧。”
两人在景德门下分别时,汪才人对她笑着说。
沈初宜目送她远走,才扶着舒云的手回宫。
另一边,汪才人慢慢走着。
盛夏的长信宫很炎热,高大的宫墙遮挡住了所有的风,行走在下面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汪才人本来就胖,加上显怀,行走的越发艰难。
她的大宫女柳稍小心扶着她,不由道:“陛下都下了口谕,让小主出行可叫轿子,您非要走。”
汪才人依旧笑眯眯的,也不生气。
柳稍又念叨:“您同沈才人说那些做什么,若是她想多了,做了什么傻事,岂不是要连累小主?”
汪才人摇了摇头:“她不会做傻事的。”
“小主又没同她说过几次话,如何能得知呢?”
汪才人轻轻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垂下来的眼眸很是慈爱。
“因为她好心又聪慧,办事情干脆利落,所以她不会做傻事。”
其实自打怀孕以来,萧元宸虽也来看望过她,却绝对不是几日就看一眼的地步。
往往一个月里能见上一两面,其中一次还是沾了端嫔的光。
汪才人自己有些怕萧元宸,倒是不甚在意这个。
不过前几日陛下忽然口谕,让太医院会诊,说是担忧她的身体,怕太过丰腴生产艰难。
这种关注和关怀,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汪才人不以为陛下会忽然对她上心,特地打听了几句,才从乾元宫过来盯着差事的孙中监那里得到只言片语。
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沈初宜关心她。
那时汪才人才想起,之前她请沈初宜来望月宫吃房胶时,沈初宜的确曾经问她身体如何,没想到这事沈初宜一直惦记,陪伴陛下时仍有提起。
沈初宜刚刚侍奉陛下,不知陛下的脾性,汪才人可是知道的。
能三言两语说动陛下,说明沈初宜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不轻。
今日汪才人特地观察了一下。
陛下从太后寝殿中出来的时候,虽然她们两人都看了,但看她时很快很淡,当目光落到沈初宜身上时,陛下的目光明显柔和了。
虽然都是才人,虽然人人都说沈初宜只是运气好从宫女当上了宫妃,但汪才人却不以为就连陛下的心都能靠运气抓住。
这么说有些大了,但汪才人心里却很清楚,以后会越走越高的肯定是沈初宜。
这些话,她都没有同柳稍说过。
柳稍脾气太急了。
汪才人顿住脚步,在宫道上暂歇。
“太医都说我还是有些丰腴,当要多多走动,否则到时不好生产。”
汪才人想了想,叮嘱她:“以后瞧见沈才人,恭敬着些,她毕竟真心实意帮过我。”
柳稍忙应了:“是。”
另一边,沈初宜回了长春宫。
她坐下来歇了会儿,又洗漱更衣,这才觉得凉爽下来。
等刚一坐下,沈初宜就对舒云道:“方才我隐约听到,太后提及京中白家,你可知道什么故事?”
舒云思索许久,才道:“奴婢以前隐约听顾家那夫人说过,忠义侯姓白,旁的白氏奴婢并不清楚。”
沈初宜颔首,思索地道:“明日要请徐姑姑过来一趟。”
宫里的秘辛,徐姑姑知道的更多。
舒云连忙应下。
沈初宜端着一碗绿豆汤,浅浅抿了一口。
从听到这一段秘密后,沈初宜面上一直平静,她甚至都不惊讶。
并非她装模作样,不敢声张,只是她真的不在意陛下心有所属。
此事与她甚至还是喜事。
陛下心中真正爱重的人已经香消玉殒,以后宫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出现陛下的真心所爱。
那样,她就可以长长久久享受着荣华富贵。
她的孩子,也会平平安安长大。
这是大好事。
沈初宜想到这里,浅浅笑了起来。
“真好。”
————
第二日,徐姑姑一早就登了长春宫的门。
同几月前相比,徐姑姑眉目舒展许多,人瞧着竟是年轻了五六岁的样子。
沈初宜同样在垂花门处等。
一见到她,立即就上前握住徐姑姑的手,笑容绽出漂亮的花。
“姑姑,我好想念你。”
沈初宜从来不遮掩自己的感情。
她的确很想念徐姑姑。
最后要不是徐姑姑和年姑姑一起努力,要不是舒云等人帮助她逃离,也不会有如今的她。
更何况,最艰难的那半年里,徐姑姑一直悉心教导她,鼓励她,带着她一路走出了困境。
徐姑姑依旧还是不咸不淡的老样子。
她仔仔细细看了沈初宜的面色,难得打趣:“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跟孩子一般。”
沈初宜微微红了脸。
她挽着徐姑姑的手,拉着她进了寝殿。
徐姑姑一进寝殿,就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她上上下下都看了一圈,最后对舒云道:“不要把这幅耕牛图挂在厅堂,画这图的大家最后家道中落,卖画为生。”
舒云忙道:“谢姑姑指点。”
徐姑姑顿了顿,还是不放心,又仔细看了一圈,最后才舒了口气。
“还算不错。”
被徐姑姑这样一夸,原永福宫的人都显得开心许多。
沈初宜笑道:“我是请姑姑过来吃果的,姑姑怎么还替我操心呢。”
徐姑姑没有多说什么,她手上微动,改成扶着沈初宜进了寝殿。
待沈初宜坐下,徐姑姑才选了绣凳落座。
“这宫里的摆设可马虎不得,若是叫有心人瞧见,会说闲话。”
沈初宜认真道:“多谢姑姑指点。”
徐姑姑深深看她,见她面色红润,眉目舒展,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亮晶晶的,似没有任何忧愁。
比之永福宫时,竟是春风满面,美丽更胜三分。
也更笃定和自信。
就如同初升的朝阳,并不炙热刺目,却依旧光芒万丈。
“小主可还好,小主子呢?”
沈初宜道:“我们都很好,姑姑如何?”
徐姑姑老神在在:“奴婢自然能过得很好,就是小主总操心奴婢,奴婢很是感激。”
沈初宜抿嘴笑了。
“姑姑倒是不用这样同我说话,还是以前那般就好。”
徐姑姑难得跟着笑了一下。
她以前就是冷面冷言的一个人,即便是侍奉丽嫔,也没多谄媚。
两个人以前是师徒,在沈初宜心里,就永远都是师徒。
这情分是不会变的。
沈初宜轻声道:“如今我宫里尚无管事姑姑,姑姑又高升,待得以后,再请姑姑来我宫里颐养天年。”
这话若是对外人说,旁人一定以为沈初宜异想天开。
但徐姑姑却知道,沈初宜是多么坚定沉稳的人。
既然要走这条路,不往上攀爬,她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徐姑姑就道:“好,奴婢等小主步步高升,倒是再侍奉小主。”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沈初宜才低声道:“姑姑,前几日听了几句闲言,得请您讲一讲了。”
她简单把白家的事情一说,徐姑姑的面色立即就沉了下来。
“这是哪里听来的?”
沈初宜看了一眼守在门边的舒云,才道:“寿康宫。”
徐姑姑不由坐直身体。
她垂下眼来,那双吊眼罕见地透出三分犹豫。
她思忖片刻,重新抬起眼眸,却看到沈初宜那双坚定的眉眼。
徐姑姑忽然就放心了。
对于沈初宜来说,情爱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无论知道什么,听到什么,她都不会伤心难过。
徐姑姑这才思索着开口。
“忠义侯白千锋,原是先帝
身边的伴读,后先帝登基为帝,他便成为最忠心的近臣。忠义侯能文能武,战功卓绝,曾救驾立功,也曾匡扶国祚,救驾时便被封为忠义侯,赐住永安巷。”
永安巷所住全是天子近臣,忠勇无双,为国立下汗马功劳,非陛下最信任之忠臣不得入。
可见这位忠义侯多得先帝看中。
沈初宜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因是先帝近臣,所以忠义侯全家经常出入宫闱,三节两寿皆会入宫,忠义侯夫人及子女们偶尔也会入宫觐见皇后娘娘。”
徐姑姑用很平静的口吻,诉说当年那段宫闱往事。
“忠义侯夫人同忠义侯是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极为恩爱,是京中一段佳话。成婚之后共诞育两儿两女,当时经常领进宫的是长子和长女。”
徐姑姑道:“那位白家大小姐俊秀灵巧,聪慧可人,颇得娘娘们的喜欢,奴婢记得……”
徐姑姑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奴婢记得,曾经有一次宫宴,天潢贵胄们在御花园游园玩耍,白家大小姐不小心被蜜蜂蛰了脸,即便疼痛难忍,也未曾哭闹不休。”
“当时陛下也很年少,却没有惊慌失措,立即命宫人取皂荚水过来,仔细给白大小姐清洗伤口。”
“后来太医赶到,说陛下的处置非常得宜,如若不然,白大小姐脸上可能要落疤痕。”
听着徐姑姑娓娓道来,沈初宜都能想象那年春雨如油,桃花绽放,纷飞花瓣之下,少年少女相视而笑。
何谓青梅竹马,这便是。
徐姑姑抬眸看向沈初宜,见她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从头到尾心如止水,这才彻底安心。
“从那之后,皇后娘娘就总是有意无意说起这一桩美事来。”
一阵微风拂过,窗棱上的竹帘扑簌作响,在轻轻浅浅的沙沙声里,徐姑姑的声音悠扬轻缓。
把人一瞬便带入当年那一幕春光灿烂,两小无猜。
徐姑姑道:“大抵因这缘分,本应给大皇子做伴读的白家大郎成了陛下的伴读。”
“如此一来,两家走得更亲近了,那时候先帝还曾说过要以后做儿女亲家的话。”
“不过,当年忠义侯和侯夫人都极有分寸,从来不到处张扬,当时的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也并不经常议论此事,只有身边伺候的宫人才知道这一段佳话。”
徐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也只有她这样的资历,才知道那些往事。
“后来陛下年岁渐长,宫里有发生那样的波折,忠义侯一心效忠陛下,就连女儿年满十七,都未曾入宫求姻缘。”
“这婚事便耽搁下来。”
说到这里,徐姑姑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最后是陛下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
“那时太后娘娘想要再问这一桩天作姻缘,只可惜白大小姐福薄,当时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听到这里,沈初宜也不由叹了口气。
本来是多么好的姻缘。
若她健康平安,说不得真能入主东宫,成为明媒正娶的太子妃,现在宫里可能也有皇后了。
可命运无常,白家姑娘终究在花季之年香消玉殒。
徐姑姑又去看沈初宜。
见她面上只有惋惜,声音便压得更低。
“听闻,就是为了她,陛下才不愿立后。”
“原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天赐良缘,如今天人永隔,此生无法眷属,确实让人遗憾。”
那空缺的凤位,孤独的龙椅,似乎都印证着萧元宸对白家姑娘的心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徐姑姑忽然笑了一下,道:“当时宫里还有人说,这白大小姐也不枉此生,毕竟有帝王倾心所爱,永远都是陛下心上人。”
“可奴婢不这样认为。”
“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人都死了,要那些情情爱爱的美名有什么用处?”
徐姑姑平和地看向沈初宜:“小主,您说呢?”
这是在宽慰沈初宜,也是在告诫她。
什么帝王所爱,什么空留凤椅,那不过都是宫人茶余饭后的妄想罢了。
白家姑娘到底没能拥有这一切,她在花季之年夭折,什么福气都没享到,如何敢说命好?
沈初宜拍了拍徐姑姑的手,笑容平静而笃定。
“姑姑你放心,我心里很明白,应该要什么,应该如何做。”
徐姑姑松了口气。
她看了看守在门边的舒云,压低声音道:“如今宫里无后,陛下亦心有所属,其实是小主最好的机会。”
“才人之上,有充容昭仪,昭仪之上还有九嫔,小主总能节节高升,独领一宫主位。方才奴婢瞧见,那紫檀木节节高升书架,都已经摆在书房里了。”
“这说明,陛下对你到底有几分不同。”
沈初宜并不知道这书架有何贵重,徐姑姑就给她讲解一番。
沈初宜倒是有些惊讶。
“竟然宜妃娘娘和端嫔娘娘都想要?”
徐姑姑点点头,倏然笑了一下:“自然想要,睿太后娘娘以前虽不是最得宠的,可生得麟儿却是最争气的,谁不想要这好机缘的,没想到……”
说到这里,徐姑姑又忍不住上下端详沈初宜。
“小主,您的好运道要来了。”
沈初宜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不过她却并未喜笑颜开,高兴得失去理智,她只是看向徐姑姑,用几不可察的嗓音说:“徐姑姑,若白家要送二小姐入宫呢?”
徐姑姑不由瞪大了双眼。
“什么?”
这两句说出口,徐姑姑忙捂了一下嘴,轻轻拍了一下胸口。
她可绝不是一惊一乍的性子。
徐姑姑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思忖着说:“这位白家二小姐比大小姐年少三岁,今年刚满十八,奴婢听闻……同大小姐面容肖似,就连脾气秉性都是一般无二。”
心心念念,遗憾错失的佳人香消玉殒,如今再入宫一位面容相似的窈窕淑女,君子可好逑?
徐姑姑一时间,竟是有些替沈初宜捏了把汗。
沈初宜却依旧沉稳。
她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再睁眼,眼眸里只有坚定。
“无论这位白家二小姐入宫后如何,也不是我一个才人应该考虑的事,要着急的,怕是那几位主位娘娘。”
在宫妃这条路上,她还有无数阶梯要迈,可那些已经有皇嗣承欢膝下,稳坐高堂的主位娘娘们,却已经要面对这位来势汹汹的两小无猜了。
沈初宜忽然笑了一声。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犹如一缕清风,吹散了徐姑姑的焦躁。
“不过只差三岁,大小姐是青梅竹马,二小姐岂不一样?”
“到时候,宫里只怕又要热闹。”
第048章 第 48 章
徐姑姑仔细说了说她记得的旧事, 最后听沈初宜问:“这两位小姐闺名几何?”
“奴婢隐约记得,”徐姑姑思索地道,“白家大小姐名叫白凝霜,二小姐名叫白静姝。”
沈初宜念了两句名字, 把她们记在心里, 然后才看向徐姑姑。
“姑姑今日我所言, 还请保密,不要对外提及。”
徐姑姑道:“奴婢省得,小主尽管放心, 不过奴婢已经同程尚宫恳请过,会陪伴贵人们一起去畅春园。”
沈初宜听了心中一喜, 这一次脸上的笑容灿烂许多。
“当真?”
徐姑姑就笑了。
“这一回程尚宫不去畅春园, 奴婢不是很放心, 小主这几个月正是要紧的日子, 奴婢得过去盯着。”
“年姐姐那边不能出宫,可不就只有我了?”
说到底, 还是怕沈初宜在畅春园遇到事情, 无人可依, 无人可用。
沈初宜眼眶泛红,她紧紧握着徐姑姑的手:“姑姑……”
徐姑姑难得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很淡, 很浅,稍纵即逝, 沈初宜都没看到。
她拍了一下沈初宜的手背,说:“奴婢这可不是为了小主, 奴婢是要去畅春园避暑的, 这宫里头太热了。”
说到这里,主仆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徐姑姑三言两语, 就给沈初宜透了底。
这一次畅
春园,沈初宜也要去伴驾,若非如此,徐姑姑大抵也不会折腾这一遭。
徐姑姑在尚宫局的差事不算轻松,她只略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匆匆走了。
沈初宜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狸奴戏球团扇,轻轻扇着风。
她半垂着眼眸,眼睫浓密卷翘,在光洁的脸颊上落下一道惊鸿。
团扇轻摇,暗香浮动。
舒云没有打搅她,安静守在一边,正在一颗颗剥葡萄皮。
一时间,寝殿安静无声。
沈初宜在思索白家的事情。
跟徐姑姑所言不同,沈初宜思索的是白家在先帝和当今陛下中的不同态度。
先帝时,大皇子二皇子夺嫡,忠义侯宁做孤臣,也不愿意混入这一团混战中,他绝口不提陛下曾亲口说过儿女婚事。
若他当时提及同三皇子的亲事,那结局可能会有所不同,那一桩亲事,很可能把萧元宸也拖入夺嫡的泥沼里。
以沈初宜浅薄的政见来看,忠义侯此举,其实是为了保护萧元宸。
后来陛下登基为帝,自然可以再续前缘,可惜白凝霜香消玉殒,没有福缘。
如今四载过去,刚好比长姐小三岁的白静姝,恰逢如花似玉年纪。
不过在外人看来,当年忠义侯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妥,当今登基之后没有翻脸,降职白千锋,已是胸怀大量。
今岁选秀,若白家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应当一早就送二小姐入宫参选才是。
不知那一场重病,是天意还是人为。
落到最后,居然还求到了庄懿太后面前,一番波折之下,才能将白静姝送入宫中。
整件事情看起来都很怪异。
沈初宜说不上哪里奇怪,却总觉得每一件事都不顺利。
忠义侯前后不同的态度让人疑惑,陛下的平静淡然亦然。
或许,忠义侯同陛下,关系可能比常人想象的要深。
沈初宜思索片刻,还是思索不出子丑寅卯,便把此事放下,直接坐起身来。
舒云恰好端起一碗水晶葡萄:“小主尝尝?”
沈初宜倏然一笑:“你辛苦了。”
徐姑姑的消息果然准确。
到了日映时分,圣旨便下发各宫。
这一次陪伴圣驾去畅春园的一共有九位,德妃、宜妃、耿贵嫔自然要陪伴圣驾,侍奉两位太后娘娘。端嫔自己上请照顾汪才人生产,今次便不去畅春园。
再往下,邢昭仪和赵昭仪也未在名单之内,倒是刚入宫的杨充容、步充容有这个幸运。
下位小主,这一次去得倒是不算少。
除了沈初宜,还有陈才人、卫宝林、路答应三人。
过来长春宫宣旨的是老熟人,刘三喜公公,他利索地把圣旨读完,然后才对步充容和沈初宜说:“充容娘娘,沈才人,尚宫局已经给准备好了畅春园的寝宫,娘娘和小主只管带衣裳被褥和体己之物便是,其余所用畅春园都有。”
刘三喜说得详细:“娘娘和小主都未有经验,大件行李须得提前备好,由尚宫局统一送至畅春园,等出宫那一日,娘娘和小主皆乘坐马车,能放两个箱笼。”
沈初宜听明白了。
见刘三喜再无多言,步姑姑立即上前谢过他:“有劳三喜公公了。”
刘三喜平静无波接过孝敬,同两位宫妃见礼之后,就干脆利落退下了。
等他一走,步充容就看向沈初宜:“你回去好好准备,若有短缺,便同我说,除了书本,我没那么多要带的东西。”
沈初宜感激地道谢。
才人能带的东西不多,步充容能说这句话,已经很是宽仁。
等回了东配殿,一群人就开始忙碌起来。
尤其是舒云,忙得脚不沾地,等沈初宜再瞧见她时,才发现她出了一头的汗,整个人都跟水里捞出来似得。
沈初宜忙道:“快来坐下歇会儿,晚上你叫人安排,大家都沐浴更衣,舒坦一些。”
舒云没敢往沈初宜身边坐,她选了窗前站定,用帕子擦了擦额头。
“衣裳被褥大约都准备好了,就是不知畅春园那边八月底是否寒冷,就带了两套秋装,加了一件褙子。”
沈初宜点头:“你考虑得很周到。”
舒云又道:“奴婢想着小主可能还要带书,就把位置都空出来,少带了一套头面。”
沈初宜这样的美人,戴什么头面不过是锦上添花,舒云知道她沉迷读书,思索片刻,还是决定让小主高兴。
沈初宜就笑了:“舒云待我真好。”
舒云也笑。
在凉爽的殿中站了一会儿,舒云才觉得舒坦了。
“妆奁、茶水器具等一样都带了一套,万一那边准备不周,咱们自己也有得用的。”
舒云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哎呀,茶炉没带。”
说完,她风风火火出了寝殿。
旁人都在忙,就若雨留在沈初宜身边伺候。
这会儿就笑:“瞧把舒云姐姐高兴的。”
确实高兴。
邢昭仪没去成畅春园,她们小主能去,舒云自然心里得意。
得意却又不能显摆,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忙完今天,明天心里就平静了。
沈初宜顿了顿,道:“若雨,晚间你去御膳房,叫御膳房多准备几盘炙肉和冷碟,另外再要两盆槐叶冷淘和酸梅汤,晚上咱们在院子里纳凉。”
若雨眼睛一亮:“是!”
忙了一下午,晚间时分,宫人们沐浴更衣,陪着沈初宜在石榴树下纳凉。
槐叶冷淘凉爽清新,自己加不同味道的卤子,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一口凉爽的面条吸入腹中,整日的闷热和烦躁都被驱散,若卤子里还加了辣椒,那更是爽利,吃得痛快极了。
这样炎热的夏季,御膳房的槐叶冷淘是最受欢迎的。
沈初宜待宫人一贯大方,今日众人辛苦,就一起坐下来享受美味。
长春宫除了几名宫女,还有两个小黄门,一个叫甄顺,是一等黄门,今年刚满二十。
甄顺的名字好听,人也生的清秀喜气,难怪二十就能升至一等黄门。
他是徐姑姑特地选的,使了关系送来沈初宜宫中,说话办事都很利落。
最要紧的是,他跟姚多福是同乡。
这可占了大便宜。
三等黄门名叫苗小麦,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十七八的年纪,沉默寡言,很听甄顺的话。
沈初宜照顾宫女们时,也不会忘了黄门们。
此刻甄顺就捧着一大碗槐叶冷淘,吃得满脸喜色。
“小主真是仁善,隔三差五请咱们吃好的,”甄顺压低声音,“小的原来在那边当差,不说多一口吃的,上面的叔叔们还老克扣俸禄。”
甄顺不敢说大名,不过沈初宜也知道他原来是锦绣宫伺候的。
不过他一个小黄门,年纪也不大,根本伺候不到主子面前,这小子机灵,寻了个由头被赶出了锦绣宫,高高兴兴去司礼监当差。
要不是徐姑姑眼尖看他不错,他在司礼监也是如鱼得水的。
沈初宜瞥了他一眼,甄顺就道:“小的闭嘴,闭嘴。”
这一日大家都很高兴,次日清晨,沈初宜睡足醒来,便招呼舒云:“走,咱们去西寺库。”
年姑姑每日都守在西寺库,沈初宜不打招呼就过去,年姑姑一准在。
见沈初宜忽然出现在面前,年姑姑甚至还愣了一下。
“小主怎么过来了?这大热天的,再中暑可如何是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请了沈初宜进房中坐。
宫人自是用不了冰的,不过年姑姑这卧房位置好,又通风,倒是一点都不闷热,反而很是阴凉。
沈初宜坐下才去看年姑姑。
“一月不见,见姑姑依旧康健,我心里甚是欢喜。”
她笑着说:“之前同陛下请了恩典,准允我在西寺库挑一件给庄懿太后
娘娘的生辰礼,我瞧着今日天气好,便过来了。”
“没打扰姑姑吧。”
她这巧笑倩兮的乖巧模样,年姑姑看着心里就欢喜,不由感叹:“还是小主聪慧。”
从西寺库里选东西,保准不出错。
年姑姑见她不急,同她说了会儿闲话,才道:“小主想选个什么样的寿礼?”
沈初宜想起这些时日同太后相处的点滴,轻声细语道:“不要福禄寿喜之类的,也不要瓜瓞绵绵,子孙满堂的,要……”
沈初宜想起庄懿太后头上那对凤首步摇,心里落了注意。
“要一对最漂亮的凤钗。”
第049章 第 49 章
凤钗看似毫无新意。
可这礼物是唯独送给太后一个人的。
不是先帝的皇后, 不是皇帝的母亲,也并非妃嫔们的太后娘娘。
她只是一个保养得当,依旧貌美如花的女子。
年姑姑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坐直身体。
她沉静地思索着, 卧房里一时很安静。
很快, 年姑姑便开口:“小主实在聪慧。”
她长舒口气:“我竟是没想到凤钗。”
沈初宜笑道:“姑姑常年在西寺库, 少面见太后娘娘,自不知她喜好。”
年姑姑颔首,颇为郑重:“所言甚是。”
“看来我不能一直待在西寺库, 还是要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否则一叶障目, 恐会坏事。”
年姑姑如此说着, 伸手就打开了桌边的书柜, 里面摆放着数十个漆木盒。
紧接着,年姑姑从身上取下一个荷包, 精准地在一串拇指大小的钥匙里选出一把。
只听咔哒一声, 小铜锁应声而开。
沈初宜不由感叹:“姑姑的记性真好。”
年姑姑没说话, 她打开漆木盒,从里面取出两本账册。
这账册瞧着有些年岁了, 封面的藏青色都有些斑驳,只翻看的人精心, 书页依旧完整无损。
年姑姑仔细翻着,很快就寻到了一页。
“你瞧瞧这个。”
沈初宜小心接过书册, 垂眸看去。
年姑姑给她选的寿礼名叫凤临仙楼掐丝金钗。
这是一对发钗, 每一个几乎都有一两重,这一对戴在头上真是沉甸甸的幸福。
账册只有目录, 存放位置和具体信息,并未有图例。
年姑姑便道:“这一对凤钗,是成文皇帝特地为昭穆皇后生辰打造,后来成文皇帝龙驭宾天,昭穆皇后成为太后,一直享福三十载才薨逝。”
沈初宜已经开始读史书,先读的自然是大楚的国史。
成文皇帝和昭穆皇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昭穆皇后十八岁嫁给还是皇太子的成文皇帝,转年成文皇帝登基为帝,昭穆皇后被封为皇后。
后昭穆皇后诞育皇长子,皇次子,长公主和三公主,一直很受成文皇帝敬重,每逢皇后千秋都热闹隆重,整个圣京无人不喜。
后成文皇帝驾崩,昭穆皇后膝下皇太子继承大统,对母后十分孝顺,昭穆皇后又享福三十载,享年七十八。
她临薨逝之前,亲口下了懿旨,不叫孝仁皇帝厚葬,除了几样心爱之物,其余珍物便赏赐给了内外命妇和皇室子孙。
这一对凤临仙楼凤钗,就是当年留下来的珍物之一,萧元宸刚被封为太子时,先帝直接赏赐给他的。
这对凤钗除了做工精巧,其实并不显得特别名贵,最重要的是寓意好,造型别致精美,正适合给庄懿太后做寿礼。
不抢眼,却也足够用心。
年姑姑道:“如何?”
沈初宜认真点头,眼眸里都是喜悦:“我一早就同陛下说,西寺库的一景一物都在姑姑心中,无论我想要什么,姑姑都能给我挑一件最好的。”
年姑姑笑了,说:“我让宫人取来,一会儿就给你带走。”
她说着顿了顿:“你记得拿了支取的条子,亲自去一趟乾元宫。”
沈初宜颔首道:“我知晓。”
办完了正事,沈初宜很是放松,同年姑姑说了会儿闲话,才简单说了几句白家的事。
同徐姑姑不同,年姑姑神情一直很平静。
沈初宜的性子她比徐姑姑还要了解,知道她并不关心情情爱爱的琐事,只关心眼前路如何走。
这金玉深宫中,真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它唯一的价值,就是陛下以为你爱他。
沈初宜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所以年姑姑看事情的角度就不同:“若是要入宫,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要是白家,会立即送女儿入畅春园,趁着这两个月迅速上位。”
“你瞧瞧,德妃宜妃耿贵嫔膝下皆有皇嗣,端嫔入宫多年无子,虽未失宠,却也并不盛宠,近来风头正盛的杨充容和步充容也入宫三月,你又刚好有孕,无法侍寝,此时入宫,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更何况,当年那位白大小姐,恰好是八月夭折的。”
年姑姑这一提点,沈初宜更觉通透。
她同年姑姑仔细议论一番白家的事,年姑姑便道:“不过她并非大选入宫,这样临时选入宫中,份位可能不会太高。”
沈初宜便道:“多谢姑姑提点。”
年姑姑看了看她,伸手帮她整理好衣裳,她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陛下是个很理智的人。”
萧元宸不光理智,他甚至冷静到冷漠,即便心里有一个早早过世的白月光,大抵也不会为此冲昏头脑,做出有违常理的事情。
沈初宜认真说:“我心里很清楚。”
事情办完,沈初宜仔细叮嘱了西寺库的几名宫女好好照顾年姑姑,挨个给了赏赐,这才离开。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宫巷中,年姑姑才对身边的大宫女道:“你看家,我去一趟尚宫局。”
另一边,沈初宜领着如烟,两人一起往乾元宫行去。
这几日萧元宸没那么忙碌了,沈初宜抓了这么个机会,去乾元宫露露脸。
今日守门的黄门依旧没拦她,她也依旧在浩然轩等萧元宸。
这是如烟第一次来乾元宫,一路都很谨慎,等悄悄打量过浩然轩,才略微松了口气。
沈初宜是特地带她来的,让她能迅速成长起来。
这边沈初宜刚坐下,那边小黄门就过来上茶。
“沈才人,您请,这是姚大伴特地交代的核桃甜酪,请您解渴。”
沈初宜便坐在池边的木凳上,安静看着池水中的锦鲤游弋。
萧元宸刚忙完,从知不足斋大步而出,就看到这幅美人喂鱼图。
沈初宜喂鱼的时候很安静,她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眼眸明亮璀璨,比那一池子红锦鲤都要明媚。
她今日只穿了一身鹅黄的衫裙,衬得她眉目如画,娇俏可爱。
似是听到脚步声,沈初宜飞快回头,待看到萧元宸的那一刹,眼眸里立即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喜悦。
她看向他的微笑,眼眸中的欢喜,是那么真心而真挚。
萧元宸眉目轻松,周身冰冷的气质在这一刻慢慢融化。
他的嗓音依旧肃冷低沉。
“这么喜欢锦鲤?”
沈初宜已经行至萧元宸身边,对他窈窕行了福礼,被他扶起才道:“瞧着就喜人,陛下可也喜欢?”
萧元宸深深看着她娇俏的面容,有些漫不经心:“喜欢。”
沈初宜陪着他在贵妃榻上落座,一招手,如烟就立即上前把螺钿漆木方盒放到桌上,打开呈给萧元宸。
沈初宜轻声细语地说:“陛下之前答应妾,允妾在西寺库选一样珍宝作为懿太后娘娘的寿礼,妾左思右想,最后选了这一样凤钗,陛下觉得如何?”
萧元宸垂眸看向漆木盒,看到里面精致繁复的凤钗。
这一对凤钗是当年的大家亲手做所,听闻用了三月才制成,仙人阁楼上的一景一物都栩栩如生,就连门窗都能打开,构造极为精巧。
尤其阁楼上的那一对凤凰,翅膀和尾羽都能扇动,会随着行走翩然若飞。
当真是美丽至极。
萧元宸只看一眼,就觉得这一对凤钗非常适合庄懿太后。
这份寿礼选的恰到好处。
他抬眸看向沈初宜,道:“你怎么想起要送懿母后凤钗?”
沈初宜笑了笑,也不隐瞒,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简单一说,最后道:“妾
看太后娘娘依旧青春,保养得当,即便到了如今年岁,也还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端庄美人。”
“美人就配美钗。”
就是这么简单。
她似乎全心全意都是庄懿太后,没有旁的小心思。
萧元宸微微挑了一下眉,忽然伸出手,捏了沈初宜的脸颊。
她的脸蛋巴掌大,下颌纤细,几乎没有赘肉。
萧元宸也不用力,只是轻轻捏了一下就放开,只说她:“油嘴滑舌。”
沈初宜红着脸瞪萧元宸:“陛下!”
萧元宸听着这一声陛下,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喉咙发干。
他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然后才道:“姚多福,再取一对金钗来。”
沈初宜有些不解:“陛下?”
萧元宸垂眸看向她,道:“懿母后年纪略长,这对凤钗太沉,母后戴起来十分不便。”
“换一对轻便一些金钗才好。”
沈初宜没想到萧元宸还把她选的凤钗换了,不过她也不甚在意,甚至还露出喜悦来。
“多谢陛下考量周全,妾还是思虑不周。”
很快,姚多福就捧着一另一个略小一些的螺钿漆木盒过来。
他亲自给沈初宜打开看。
里面是一对红宝石嵌宝牡丹金钗,同样是宫廷造办处的手艺,每一片花叶都是舒展绽放,犹如真花盛开。
花心的花蕊根根分明,缱绻地包裹着黄豆大的红宝石,婀娜芬芳。
沈初宜眼睛一亮。
“陛下,这一对发钗也很美,多谢陛下。”
萧元宸点点头,他一个眼神,姚多福立即就把东西收拾好拿了下去。
沈初宜办完差事,就笑眯眯看向萧元宸:“陛下,今日可讨一顿午膳?”
“你特地选这时辰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来乾元宫蹭饭?”
沈初宜微微倾身上前,那双柔软纤细的小手悄悄握住了萧元宸的手。
她小指轻轻一勾,就勾住了萧元宸的手指。
“妾是想念陛下,特地来看望陛下的,”沈初宜红着脸说,“午膳是次要。”
“若是能多陪伴陛下一会儿,便是吃糠咽菜,妾也觉得是山珍海味。”
这怕屁拍的又自然又动听。
萧元宸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都是跟谁学来的?”
萧元宸可还记得,原来的沈初宜总是低着头,脸上红红的,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尤其是在永福宫的那半年里,她还总是哭。
是啊,那时候得多委屈。
现在却已经时过境迁。
再也不会有人那样欺辱她,逼迫她,威胁她的性命。
沈初宜把头靠在萧元宸肩膀上,声音染着清新的甜。
“妾不是跟谁学的,只是陛下给了妾勇气。”
“陛下真的待妾很好。”
————
沈初宜面对萧元宸总是很真诚。
在她那双干净坚定的凤眸里,只有喜欢和爱戴两个词语。
即便她不开口,萧元宸也能清晰感受到。
这种感情很纯粹,让人无法克制想要沉迷。
萧元宸没有看向沈初宜,只是轻笑一声,问她:“去了畅春园,你想要住在何处?”
沈初宜自然没去过畅春园,却也听人说过畅春园的景色,她想了想,问:“陛下,妾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若能莳花弄草,岂不美哉?”
说到这里,她又说了一句:“不用宫殿华美,不用九重楼阁,只一间屋足矣。”
萧元宸垂下眼眸,目光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悬停。
沈初宜的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把她绮丽的面容毫无保留展露出来。
在小巧的发髻边,她简单戴了一朵玉兰发簪,花蕊处有一颗小巧的深海金珠,莹润内敛。
“只想要一间屋?”
萧元宸环住她的细腰,声音依旧平静。
沈初宜点点头,柔软的发髻蹭在他胸膛上,有些痒。
“陛下,可好?”
萧元宸问:“倒是不难,不过……”
男人如此说着,手上的热力透过轻薄的衣衫,刻在沈初宜纤细的腰肢上。
他微一用力,沈初宜猝不及防就倒在了他身上。
“不过你总得给朕报酬。”
沈初宜面红耳赤。
“陛下,妾还有孕呢。”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还有些颤音,却好似柔软的羽毛,刮在萧元宸心尖上。
萧元宸环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轻轻捏了她一下。
沈初宜腰上一痒,忍不住娇笑一声。
萧元宸声音比方才要低,他道:“沈才人总是胡思乱想,这可不好。”
沈初宜笑着说:“妾给陛下做个荷包可好?上次做的实在仓促,绣工也粗糙,妾一直想再做一个荷包给陛下,让陛下日日戴在身上,总能多惦记妾几分。”
倒是直言不讳。
萧元宸想到她绝望之下送出来的祈福荷包,心中越发柔软。
他甚至不知自己竟是会心软的人。
“那就做个荷包。”
萧元宸道:“做个简单些的就好,仔细别累了眼睛。”
沈初宜声音满是欢喜:“是。”
话音落下,沈初宜忽然抬起头。
她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纯粹纯净,她眨了一下眼睛,撑着胳膊坐直身体。
“陛下,妾先还三分报酬,可好?”
她的红唇就在萧元宸脸颊边,呼出来的热气染着芬芳,好似茉莉的香气。
真是吐气幽兰。
萧元宸没有回答,他直接了当偏过头,准确捕捉到了她柔软的唇。
跟记忆里的一样,又香又软,让人流连忘返。
浩然轩中安安静静,宫人都守在门口,不知流光池畔的缠绵悱恻。
沈初宜只觉得呼吸都艰难。
萧元宸似乎要夺走她全部的心神,这个吻有别于以往,是那么用力而干脆。
“陛下。”沈初宜终于受不住,轻轻推了萧元宸的胸膛,想让他放开自己。
萧元宸却在她唇上笑了。
“想要勾引朕,总得有点真功夫。”
萧元宸道:“朕来教你。”
等教导结束了,沈初宜已经满面潮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元宸心情极好,他给沈初宜倒了一杯茶,喂她慢慢吃下去。
正待萧元宸要说话时,姚多福小碎步行至近前。
“陛下,宜妃娘娘同二皇子求见。”
萧元宸面色不变,道:“宣。”
沈初宜忙站起身来:“陛下,妾告退。”
“去吧。”
沈初宜便从浩然轩退出,如烟手里捧着漆木盒,安静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一路前行,猝不及防就在浩然轩后的游廊碰到了宜妃。
宜妃身后跟着好几名宫人,其中一名奶嬷嬷模样的妇人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
宜妃一边前行,一边对那奶娃娃笑,陪着着他咿咿呀呀说话。
这样看宜妃,倒也有慈母模样。
她身后的大宫女提醒她,宜妃这才回过头,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
她顿住脚步,就等沈初宜上前见礼。
沈初宜便快走几步,上前对宜妃行福礼。
“见过宜妃娘娘,见过二殿下,娘娘万福金安。”
宜妃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子,不由冷哼一声:“本宫已经告诫过你,不要整日做这狐媚样子,打搅陛下政事。”
身处乾元宫,所有人都要谨言慎行,沈初宜平素也不是强硬性子,此刻便一句都不反驳。
她低垂着头,修长的脖颈纤细脆弱,瞧着可怜极了。
宜妃心里一阵厌烦。
“你……”
不过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王姑姑就忙开口:“沈才人,娘娘让您退下。”
宜妃努力压下心里烦闷,道:“你也累了,下去吧。”
沈初宜道谢:“谢娘娘开恩。”
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如烟,迅速往前行去。
游廊一宫就三人并行的宽窄,沈初宜要前行,必然要从宜妃身边走过。
待她行至二皇子身边时,二皇子恰好转过头,好奇看向她。
孩童的眼睛干净纯粹,犹如上好的黑曜石,瞧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沈初宜笑着对二皇子点点头,没敢多停留,快步离开了乾元宫。
等她走了,宜妃才气哼哼地道:“这狐媚子端是不要脸,整日里都来乾元宫,真是不懂规矩。”
王姑姑低声道:“娘娘,这是乾元宫,娘娘还得慎言。”
她说着,对奶嬷嬷伸出手,亲自抱过二皇子。
二皇子今年不过一岁半,除了父皇母妃,最多就是喊一句祖母,多余的话都说不太利落。
平日里王姑姑经常照料他,他对王姑姑也很亲近。
从奶嬷嬷怀里转到王姑姑怀中,二皇子也不哭不闹,睁着黑葡萄眼睛看着母亲。
被儿子这样一看,宜妃的气瞬间就消了。
她用帕子给儿子擦了擦嘴,道:“不提她,晦气。”
王姑姑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了浩然轩门口,抱着二皇子的就换成了宜妃。
她巧笑倩兮进了殿中,对站在池边喂鱼的萧元宸道:“臣妾见过陛下。”
萧元宸回头,目光触及二皇子,不由也柔和了三分。
他对二皇子伸出手:“鸿儿,过来父皇这里。”
原本正在母亲怀里傻笑的萧应鸿,猝不及防看到高大的父皇,忽然瘪了嘴,他一吸小鼻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稚嫩的哭声还挺洪亮,在浩然轩里回荡。
萧元宸有些无奈。
他平日经常会看望孩子们,尤其孩子们都很年幼,他也从来不摆严父的模样。
这老二也不知怎么了,每次见了他都哭,也不知他竟这样吓人。
方才萧元宸见他乐呵呵的,以为他今日很高兴,没想到还是吓哭了。
宜妃的面色也不好看。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儿子,又凌厉地看向奶嬷嬷。
奶嬷嬷腿上打颤,却还是哆嗦着上前抱走了大哭不止的萧应鸿。
萧元宸看着儿子走远,才道:“姚多福,让人好生伺候着。”
说罢,他才看向宜妃:“坐下说话吧。”
宜妃规规矩矩坐在另一张圈椅上,她笑着看向萧元宸,方才的凌厉尽数消失,此刻只剩温柔可人。
“近来陛下繁忙,臣妾许久未见,正巧今日鸿儿高兴,便带着他来拜见陛下。”
此刻面对萧元宸,宜妃的冷傲和凌厉全然不见,声音都透着三分甜。
“兴许是早膳没睡足,有些困顿了,鸿儿也不是故意要哭的。”
宜妃给儿子找补:“方才在锦绣宫,他还吵着要见父皇呢。”
萧元宸竟是笑了一下。
他神色总是很平静,宜妃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亦或者他即便是笑了,宜妃也猜不出他是否真心高兴。
帝王心似海深。
他这会儿的笑,宜妃不知是怒极反笑还是发自内心欢喜,一时间竟卡了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巧刘三喜呈上茶点,萧元宸才开口:“先吃杯茶,这么热的天气,走过来也不容易。”
倒是还挺随和。
“宜妃,鸿儿如今还小,你不用老教导他做这些事,待他三岁上,自然而然就慢慢懂事了。”
说起孩子,宜妃倒是多了几分慈母心肠。
“他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臣妾也不会这样焦急,他是天潢贵胄,是皇子龙孙,若是平庸一生,如何对得起这出身呢?”
这话没错。
但宜妃实在太急,德妃看似比她严肃,可对待孩子依旧柔和。
至少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带着孩子来回在宫道上行走,即便有步辇也依旧炎热。
萧元宸见宜妃有点一意孤行,思忖片刻,道:“你若不知要如何教导孩儿,可以问一问懿母后。”
宜妃愣了一下。
萧元宸点到即止,他也有些渴了,就慢悠悠吃云片茶。
宜妃坐在边上欲言又止。
萧元宸淡淡道:“说吧。”
宜妃每次来乾元宫,都是有事要求。
宜妃便往前倾身,撒娇地道:“陛下,臣妾要住琳琅阁。”
萧元宸挑了一下眉。
“怎么想起琳琅阁了?”
宜妃娇俏一笑,她挪了一下,特地坐到了萧元宸身边。
“陛下,琳琅阁风景好,而且还有个小阁楼,您也知道,鸿儿最喜欢看景了,臣妾跟鸿儿住在那正合适。”
其实琳琅阁并非风景最好的,只因它离长乐无极最近。
而长乐无极则是皇帝驻跸畅春园时的寝宫。
宜妃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萧元宸也不觉她此番有指手画脚之嫌。
他意味深长看向宜妃:“当真想住琳琅阁?”
宜妃点点头,眼睛明亮,满眼都是期待。
萧元宸淡淡一笑:“好,允了。”
第050章 第 50 章
之后几日宫里风平浪静。
庄懿太后的头风症好转, 寻了一日凉爽天气,庄懿太后同恭睿太后一起在御花园赏景。
彼时天气炎热,恭睿太后有些气闷,就坐在八角凉亭里透气。
恰逢路答应也去御花园, 忙前忙后伺候恭睿太后, 被恭睿太后夸赞两句, 就连庄懿太后对她也是赞誉有加。
当晚,陛下便招路答应侍寝。
之后一连三日都是路答应侍寝,第四日陛下下旨, 封路答应为宝林,另有诸多赏赐。
沈初宜一早就知道这事。
舒云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 早就提点过甄顺, 甄顺也是八面玲珑, 其他宫室的消息都能探听到。
路答应第一日侍寝,他只是平静告诉了舒云, 可之后一连两日都是路答应, 甄顺也有些紧张了。
后来路答应被封为宝林, 甄顺更是愁苦,就差没把路宝林要超过他们小主写在脸上。
还是舒云训斥他一番, 他才重振精神。
而沈初宜依旧安静习字做针线。
如烟小心看着她,见她神色平静, 知道她并未为此事烦忧,不由松了口气。
她笑道:“小主, 听闻这两日正巧有贡品入宫, 应是叫海棠李,又甜又香, 不知会送来多少。”
沈初宜瞥了她一眼,放下针线,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
如烟就上前给她揉捏肩膀。
“你们都安心,旁人再如何热闹,那都是他们的,我们过自己的日子。”
如烟有些脸红:“是。”
沈初宜又说:“我不能吃太多李子,到时候你们分一分,也给徐姑姑和年姑姑送去一些。”
顿了顿,沈初宜道:“让小顺子给他表舅也送去些,尝个鲜。”
小顺子的表舅就是姚多福,两个人只是同乡,入宫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如今姚多福风生水起的,立即就被小顺子攀成了表舅。
如烟刚应下,外面就传来声音,不多时,芳草笑着走进来,道:“小主,陛下赏赐海棠李两筐。”
她话音落下,甄顺和苗小麦就抬着两个藤筐走进来。
芳草掀开上面的盖子,红彤彤的李子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没吃,就闻到一股甜香果味。
芳草和如烟一起在上面挑拣,拿出来放在阳光下看。
这李子皮很薄,可谓是吹弹可破,阳光一照,粉嫩透亮,很是漂亮。
“果子都熟了,咱们得快些吃完,否则……”
芳草正说着话,眼眸一扫,顿时沉下脸来。
沈初宜问:“怎么?”
芳草蹙起眉头,她同如烟对视一眼,两人把上面那两层李子拿出来放到托盘上,然后便把藤筐倾斜,给沈初宜看筐子底部。
下面的果子摆放也还算整齐,却都磕磕巴巴,烂了一多半。
沈初宜叹了口气。
甄顺气得不行:“这帮子孬货,瞧着路宝林如今得宠,就来欺辱咱们家小主,也不想想咱们还有小主子呢。”
“小的这就去找他们,看不打烂他们那张老脸。”
宫里一贯捧高踩低。
之前沈初宜直接从宫女被封为答应,又因有孕被封为才人。
这晋位的速度可谓无人能及。
不过也正因有孕,她如今不能侍寝,最多就是去乾元宫伴驾,说上几句话就得回来。
赏赐虽有,可待沈初宜诞下麟儿还有数月,这期间有什么变数谁都不知。
天长日久,宫里那些眼皮子浅的可不就生了心思。
旁的妃嫔一时半会儿不会磋磨,但沈初宜以前不过是个宫女,娘家只剩下老弱病残,说句不好听的,她就是要哭诉,也没人能帮她。
而且吃了亏,她也不一定会同人告状。
每一次进贡肯定要有坏果,太后娘娘们不能薄待,德妃宜妃等不好得罪,剩下的宫妃也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再不济都是县令之女。
能偷奸耍滑,糊弄一二的可不就只剩下不太受宠的下三位小主了。
旁的小主是否有赏赐沈初宜不知,因她有孕,所以每一次都能分到一两筐。
前几次不知御膳房是如何处置的,给她的个顶个好,一个坏的都没有。
但这一次显然就把坏果一股脑扔给了她。
沈初宜很清醒,从不会被陛下的赏赐,乾元宫的说笑当成是盛宠。
她也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好在何处,也不觉得陛下会对她另眼相看,值得陛下一次又一次偏心。
这世间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
更何况对方还是坐拥天下的皇帝陛下。
她看这这一框散发了腐烂气息的坏果,神情很平静:“贡品都有定数,陛下赏赐各宫肯定是按定数来,不给我,也是要给别人。”
甄顺气得脸都红了。
“太过分了!”
沈初宜扫他一眼,抬起头,目光看向众人。
“今日有路宝林,明日就有王宝林,周宝林,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最不少的就是宠妃。”
“我不可能长盛不衰,也不可能日日都能进乾元宫,花无百样好,人无千日红,这宫里沉沉浮浮是很正常的。”
沈初宜一字一顿道:“趁着今日,让你们都清醒三分,我只是才人,腹中皇嗣还未诞生,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甄顺的心气确实被捧得有点高。
黄门都是如此,谁家得势,就一窝蜂涌上来哥哥爷爷地喊,谁家落难,恨不得一人一脚,踩进泥里,好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甄顺这几日有些飘飘然,说话办事也总把自己当内行走看待,如今被这一筐烂李子打了脸,实在是有些沉不住气。
可一听沈初宜这番训诫,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觉自己被扔在太阳底下,心里那点心思都被扒开。
甄顺一下子就白了脸,跪下哆哆嗦嗦道:“小的知错了。”
沈初宜舒了口气。
舒云上前扶起他,道:“小顺子,咱们都是一家人,徐姑姑选了你过来,就是信任你。”
“小主如今提点你一句,往后可得沉稳着些。”
甄顺忙不迭道:“是,是,小的知晓了。”
沈初宜重新坐回摇椅上,眉宇放松,笑容也重回脸上。
她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不希望以后旧事重提。”
甄顺便打了个千:“小主放心,不过这李子若是就认了,以后御膳房会更过分。”
御膳房那帮人最是势利眼。
沈初宜垂下眼眸,她纤细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咚、咚。
沈初宜淡淡开口:“把好果子挑出来,剩下的原封不动,送还给……尚宫局。”
宫里分派贡品是有自己流程的。
诸如这种刚进贡的贡品,尤其是果品和茶叶,都是先送往御膳房,御膳房根据陛下旨意送会同尚宫局一起送往各宫。
若是酒水、布匹、药材和珍宝等物,都直接由尚宫局操办。
除了瓜果之类的贡品,其余的贡品基本不会有坏损。
陛下若是从自己私库里取用赏赐,则是西寺库操持。
这也是为何年姑姑一直待在西寺库。
她不仅得程雪寒信任,也得萧元宸信任,在宫里是很能说得上话的。
当年先帝宾天,新帝登基,李贵嫔被晋封为德太妃,她不愿留在宫中,一心前往归隐寺为陛下祈福,宫中宫女便重新返还尚宫局。
但德太妃心地善良,宫女们的去处都很好,沈初宜就被分至西寺库。
若沈初宜一直留在西寺库,以她的聪慧,出宫时最少是个司职宫女,那是相当体面的。
按理说,贡果都是御膳房收拾干净,送往尚宫局,但沈初宜却说烂李子要退回尚宫局?
甄顺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咧嘴一笑,那双小眼睛闪烁机灵的光。
“小主放心,小的一会儿就去,该如何说小的也知道。”
沈初宜这才笑了:“吃李子吧。”
下午时分,长信宫越发炎热。
即便知不足斋中放了两个冰鉴,萧元宸也依旧只穿着一件家常的青纱长衫,一头乌发全部束在头顶。
黄花梨大案上,文房四宝摆放整齐,笔架上的各种御笔静默垂立,等待主人使用。
四周隔窗都换了最透色的素白沙,只依稀遮挡热气,不拦天光。
窗边一条桌案,青瓷博山炉上袅袅青烟,是柔和而清爽的龙涎香。
两名黄门站在萧元宸身后,正在慢慢打扇。
萧元宸低垂着眉眼,劲瘦的腕子青筋明晰,随着书写在袖中若隐若现。
啪嗒一声响,刻香掉下一截,两刻匆匆而过。
萧元宸放下手里的奏折,长舒口气,他随手把笔放回桌上,仰头靠在龙椅里。
龙椅很宽大,造型古朴典雅,好看是极好看的,可坐起来却累人。
萧元宸早就想把这破椅子换了。
之前他试探地换了一回,被曾经的恩师,现在的太子太傅瞧见,老先生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说体统不能丢。
萧元宸又捏着鼻子换回来了。
不舒服,也得坐。
一阵阵微风拂来,蒲扇扇动,让人心里的浮躁慢慢消散。
桌上,梅瓶里的海棠婀娜绽放。
光影在羊绒地毯上慢慢游移,从锦鲤尾巴往上爬行,最终抓住了灵活的鱼鳍。
时间流逝,光阴荏苒。
萧元宸直接了当站起身,背着手往窗边行去。
窗边放了一架多宝阁,上面的古董多为精致小巧之物,其中有一个红木盒平平无奇,却放在了汝窑莲花碗旁边。
萧元宸打开盒子,垂眸凝望,片刻后伸手碰了一下,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小碎步,一听就是姚多福。
姚多福安安静静走到萧元宸身边,低声道:“陛下,方才长春宫沈才人把刚赏赐的贡果退了一筐给尚宫局。”
这种小事,其实根本就不必禀报给陛下。
不过姚多福这人心眼多,知道萧元宸想听什么,于是便过来禀报了。
果然,萧元宸并未生气。
“为何?”
他合上盖子,行至窗边,姚多福便麻利地推开如意纹隔窗。
窗外是一片波光粼粼。
萧元宸看着波光池中自由自在的胖锦鲤,耳边是姚多福的话。
“沈才人说尚宫局做事辛苦,她有孕不易多食海棠李,便都赏赐给了尚宫局的宫人。”
姚多福一顿,道:“那一筐李子,都是烂的。”
萧元宸听罢微一挑眉,片刻后却浅浅笑了。
“她倒是一点也不吃亏。”
姚多福心里头美滋滋,自觉说对了话,便道:“沈才人这一招借力打力,实在厉害。”
萧元宸瞥他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便往外走。
姚多福跟在他身后,小碎步走得又快又稳。
很快,萧元宸便行至边上的茶室,来到另一张桌案前。
这张桌案上摆放了一整卷畅春园的堪舆图。
萧元宸垂眸凝视片刻,修长手指一动:“受了委屈,就选个好住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