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

    老公

    姜宜的高中生活像一段简短又枯燥的曲调。

    每天早上六点在宿舍的床上醒来, 出早操、吃早饭、打扫宿舍卫生、然后进入教室开始一天的学习,直到晚上十点钟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后短暂与舍友聊几句天,十一点熄灯, 睡觉。

    日复一日, 每天都是相同的音节, 相同的节奏。

    在京文附中的校园里,再耀眼的阳光、再漂亮的花朵,也因为重复枯燥的日子而变得无趣。

    但人总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姜宜的乐子就是漫画、小说和男明星。

    京文附中分为普通高中部和国际部, 在校园里的位置恰好南北相对。普通高中部的小卖部规模小,商品便宜, 但种类也少,外观颇有城乡结合部的小超市风格。但国际部的超市装修非常精致, 超市外部还有几排桌椅供学生坐下来吃喝聊天, 里面的商品种类多,价格也要贵上不少。

    春夏和初秋的时候,姜宜和罗鹊每天在食堂吃完晚饭,总会专程去国际部超市买些饮料和零食,然后在外头的桌椅上坐半个小时。

    罗鹊一般都拿她的学习机看小说,姜宜就把自己夹带在学习资料里一起用班主任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出来的男明星照片剪贴在笔记本上, 用他们的美貌来荡涤自己因为学习而变得疲惫的心灵。

    在下午五点的时候, 超市外的位置会变得特别难抢,因为那时候国际部的男生们恰好打完篮球, 会结伴来超市买水或饮料, 偶尔还会坐在一起热闹的聊天。

    那群男生都长得高高大大,家里非富即贵, 浑身散发着少年人的荷尔蒙,引得许多女生来看他们。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陈书淮,他是里面最白的,那张俊秀青涩的脸漂亮得就跟姜宜本子里的男明星似的。

    每次他抱着篮球走到超市门口,一侧早就在偷偷看他的女生们都开始窃窃私语,等他和同行的男生在桌边坐下,大胆的女生会上去跟他搭话,有的还会问他要联系方式,稍微害羞点儿的就给他递纸条。

    每当此时,和他关系好的其他男同学们就会开始起哄,那些女生在陈书淮面前站着,一个个面红耳赤,说话结结巴巴。

    姜宜那时为了避免没有位置坐,总会和罗鹊提早到一点儿,坐在视野最好的桌子,然后和罗鹊用辣条打赌陈书淮会加几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但很快她们就发现陈书淮会平等地婉拒每一个女生,为了继续这项难得的娱乐项目,她们改为赌每天有几个女孩跟陈书淮搭话。

    纵使他态度高冷,每天都有人坚持不懈地在他面前混个脸熟。

    感谢陈书淮,姜宜和罗鹊在高中把她们这辈子的辣条都吃够了。

    她弄丢那本装满她男明星老公的笔记那天,她偷看的事儿恰好被陈书淮逮个正着。

    那天是高三的某个周五,一场大考结束,学校难得给高三学生也放了一周末的假。临近毕业又恰逢假期,所有人开始蠢蠢欲动,试图抓紧高中的尾巴干些什么。

    于是那天有五个女生找陈书淮,试图邀请他周末去逛街看电影。

    当第一个女生走向陈书淮时,姜宜和罗鹊开始下注。

    她赌四人以上,罗鹊赌不超过四人,买定离手,两人闻着面前辣条辛辣刺鼻的味道,紧张地关注战况。

    超市前学生们人来人往,陈书淮坐在最角落的桌子边,一边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一边和身边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女孩儿们走过去坐在他面前,他也不抬眼。

    只有姜宜和罗鹊在离他最远的桌边偷摸数。

    第二个第三个

    等第五个女生站在陈书淮面前时,姜宜难掩得意,罗鹊挫败地伸手要掐她,她笑着躲开,一抬眼,却不小心远处的少年对上目光。

    陈书淮支着下颌看着她,那双眸子又黑又沉,眼里装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对她在干什么一清二楚。

    姜宜心虚地移开目光,开始感觉到坐立不安,过了两分钟就催罗鹊收拾书包。由于走得匆忙,她将笔记本落在了凳子上。

    那是一个粉色皮质外壳的笔记本,上面贴着许多精致的卡通金属扣,里面是A5大小的活页纸,被四张书签页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她的二次元老公、中式美少年系老公、日韩系老公和欧美系老公。

    姜宜从小做事都很有条理,在给老公们分类这件事上也是,在笔记本的第一页是名字检索,按照喜爱度排名,井井有条,不输任何正经学习笔记本。

    但她没有在笔记本上写名字的习惯。

    一回到家,姜宜打开书包一看就发现本子不见了,站在客厅里崩溃大叫一声,把在厨房做饭的老姜引了出来。

    “干嘛呢这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回来只大猩猩呢。”

    “爸!!我的本子丢了!我一整年的心血!!”

    “啥本儿啊?错题本儿?”

    她含糊地说:“做剪贴画的本子。”

    一听跟高考没关系,老姜拿着锅铲又回到厨房,声音在炒菜声里变得有些模糊:“不着急噢闺女儿,等会儿你问问你妈!”

    姜宜思来想去,觉得是丢在了公车上,那定然是找不回来了。她一时间心如死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她爸看不下去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玩手机高兴高兴。”

    她的手机每周都放在班主任那里,周末回家时才领到手中,里面也没什么东西,都是些小说漫画。当她神情恹恹地给手机开机,立刻收到了一条短信。

    “你是不是丢了一个粉色的笔记本?”

    她看见这条消息时,愣了足足半分钟。

    来信人备注是“陈书淮”。

    ——与其被陈书淮捡到,这本子还不如永远地丢了!

    那年,手机软件里已经有了微信应用,但姜宜没有注册微信号,所以陈书淮是直接给她发手机短信的。他们有彼此的联系方式,是因为高二的时候她给陈书淮泼了一身的水。

    往事不堪回首,他们上一次的短信对话还停留在姜宜跟他道歉,他简单地回了句“没事”。

    所以看见陈书淮这条消息后,姜宜装死了将近一个小时。

    然后又看见他发来了第二条消息——

    超市老板说是你的,让我带给你。

    超市老板的女儿和姜宜是同班同学,经常见姜宜抱着这本子走来走去,知道是她的也不奇怪。姜宜见陈书淮这么说,才生出一丝他没有看笔记本内容的侥幸。

    于是她装模作样地客气回复:谢谢,是我的本子,我去找你拿。

    那边很快就有了回音:我不在家,你在哪里,我让人直接送过去。

    见他说是让人送,姜宜也不推辞了,直接将家里的地址发给他。

    随后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大概是晚上八点的时候,陈书淮给她发消息:快到了,下楼吧。

    姜宜刚从自家的居民楼走出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白T休闲裤,带着棒球帽的高挑少年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

    蝉鸣四起,路灯昏黄,树影随着夏日晚风徐徐摇晃。

    陈书淮半张脸都被帽檐遮住,只露出白皙的下颌和淡色的唇瓣,一手懒散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里拿着她那本粉色笔记本。

    姜宜没想到他亲自来了,见到他的那刻惊得止住了脚步,心脏蹦极般地跳动起来。当他看向她时,夜风也往她身上吹去,酥酥麻麻的微小电流悄悄爬过她的身体。

    她佯装镇定地笑了笑,“是你?我以为你是请别的同学拿过来。”

    陈书淮走到她面前,把本子递给她,“顺路。”

    “谢谢。”姜宜将本子抱在胸前,垂着眼看地面,视线却总是往他的球鞋处瞟,她小声说:“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

    “好啊。”

    这是姜宜第一次和陈书淮独处。

    他们一起走在小区的狭窄的鹅卵石小道上,穿过灌木丛,往小区门口走去。路上遇见一位遛狗的居民迎面走过,为了避让他们,姜宜不得不往陈书淮 身边靠去。

    当来人路过姜宜身边时,陈书淮忽然伸手虚扶住她的肩——他并没有碰到她,掌心得体地与她的手臂保持两寸的距离,只是用手臂在身周护住她,以免被来人撞到身体。

    只是他们离得太近,远远看去,仿佛是陈书淮将她圈进了怀里。

    姜宜穿着吊带裙,后背鲜明地感受到他手臂的温度,鼻尖嗅到他身上衣料清浅的香气,她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脸,耳朵都变得滚烫。

    好在陈书淮很快收回了手,她迅速地与他拉开了距离,借助夜色遮掩住脸上的潮红。

    那段路走了很久,每一分每一秒都令人紧张,等他们走到门口后,陈书淮又说家里司机要等一会儿才过来,问她想不想去隔壁街道的甜品店坐一坐。

    姜宜鬼使神差地点头了。

    那晚,陈书淮的司机到得特别慢,他们在甜品店坐了一个多小时。

    也是在这一小时里,姜宜发现陈书淮和她印象中稍有不同。

    她本以为陈书淮是个极有距离感、不好相处的人,却没想到他其实相当温和。他们点了两块蛋糕和两杯鲜榨果汁,聊起高三的生活,同学的八卦,陈书淮还说自己的妹妹快生日了,问姜宜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喜欢什么。

    将近十点时,陈书淮的司机到了。

    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他又将姜宜送回了小区楼下,为了感谢她陪着自己等了那么久,陈书淮在一周后送给她一个精致礼品盒,里面装着一整套贴着法语标签的可爱玩偶。

    姜宜在甜品店时跟他说,女孩儿都喜欢玩偶。陈书淮将这盒子送来的时候,说是给妹妹买的时候顺带再买了一份给她作为谢礼。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一盒玩偶的价格贵得惊人。

    不过当时这一来一往,姜宜已经彻底将陈书淮是否看过笔记本内容这件事抛在脑后。

    况且她当时很确定,像他这样体贴的男生,肯定是不会偷看别人的东西的。

    很多很多年之后,姜宜才明白一个真相——

    陈书淮在大多数时候只是揣着明白不吱声,他心思深得很。

    就比如笔记本这件事,他当年不仅看了,而且竟然整整十二年都没有提一个字!

    *

    老姜在傍晚时又在病床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女儿和女婿都坐在床边守着他。

    姜宜手肘支在床边,双手捂着脸,一声不吭,长发有些凌乱,看起来很崩溃的样子。

    而女婿陈书淮坐在一边看杂志,倒是一脸云淡风轻。

    老姜“哎哟”了一声,对姜宜说:“你这是怎么了?跟丢了八百万似的。”

    陈书淮放下杂志,淡定地说:“爸,她没有丢钱,丢了个笔记本。”

    “哦,笔记本啊,重要吗?别着急,想想丢哪儿了,或者问问你妈。”

    姜宜坐起身,“行了行了,这话题到此为止,除了脸什么也没丢。”

    她一瞥就看见陈书淮仿佛跟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旁边,没忍住瞪他一眼:“你还挺得意是不是?”

    答案

    “注意点儿态度, 书淮在那儿好好坐着,招你惹你了?”

    宋女士拎着保温盒走进房间就撞见这一幕,立刻开口制止。

    “书淮,你也不能老让着她, 她就是个窝里横。哎, 时间不早了, 你们俩早点儿回家吧,希希还在家里呢,我在这里陪爸爸就行。”

    姜宜拎起包, 陈书淮也站了起来, 自然而然地搂着她的腰:“那我们先走了,爸妈早点休息。”

    “真的不用我们留下?”

    离开前, 姜宜再三确认,得到父母肯定的回答后才离开。

    前几天里, 她担心守夜辛苦, 亲自在病房陪老姜,老姜总说换了个地儿,怎么都睡都不舒服。这两天因为她发烧,才不得不让宋女士来陪了两晚,却没想到老姜反而睡得特香,索性之后也不要姜宜来了。

    司机预先将车停在了停车场, 陈书淮开车, 姜宜坐在副驾驶上。

    一路回到家,两人也并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回到家里, 姜宜已经洗漱完,换了身家居服, 才敲响了那扇连通卧室和陈书淮所住书房的门。

    门后脚步声响起,门锁被人从后打开,陈书淮也换了身衣服,半湿的黑发垂在额前,身上传来清新湿润的沐浴露香气,“怎么了?”

    姜宜遮掩似地揉了揉鼻尖,“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

    “那我们谈谈吧。”

    陈少希正在楼下写宋女士布置的中文作业,姜宜怕惊动她,只好找陈书淮在卧室里谈。但卧室是个危险的地方,当陈书淮邀请她到书房坐下时,她坚定地拒绝他:“在门口说就行。”

    陈书淮见她一脸警惕的样子,哼笑一声,抱臂靠在墙壁,“行,你说。”

    姜宜轻轻清了下嗓子,“这段时间很谢谢你,特别是你这次赶回来别说你是应该的,从纽约这么飞回来很不容易。”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下陈书淮,又立刻移开了目光。

    陈书淮垂眼看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表达心意对姜宜而言是件难事,相比之下,她在跟陈书淮吵架时的思路会更加清晰一点。

    在回来的路上她已早早地打好了腹稿,却没想到真的面对陈书淮时,早前想好的话开始像混乱缠绕的线头,揪住一端往外扯,一瞬间就绕成了疙疙瘩瘩的结。

    “我也承认,这段时间我们相处挺好的。”

    姜宜目光落在地面上。

    卧室的地板是她和陈书淮一起挑的,黑胡桃实木地板的纹理低调又典雅。

    以前她喜欢赤脚踩在地面上,陈书淮让她穿鞋,她偏不,当陈书淮拿着她的拖鞋走过来时,她就直接踩在他的脚背上。每当这时,他会扣住她的腰免得她摔倒。

    走神了。

    姜宜捏了捏眉心,说完下半句话,“所以我觉得你提出不向家里公布离婚也对,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离婚了,但以后我们还可以像家人一样相处。”

    对于陈书淮今天下午说的那句“不是真的想分开”,姜宜认为有必要作出认真地回应。

    离婚之后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陈书淮之间的连结比她预料的要深刻得多。

    他们这么多年积攒了很多矛盾,但没有深仇大怨,也谈不上谁对不起谁。彼此之间还留有情分,父母也可以互相照顾,暂时保持现在的状态也未尝不可。

    她这话说完,陈书淮没有立刻回应。

    空气一阵安静,片刻后他才开口。

    “什么家人?兄妹吗?我摆个桌跟你结拜?”

    姜宜惊呆了,但几秒过后她很快反应过来,随即升起的是愤怒。

    她本着好好说话的心思拉着陈书淮谈心,结果这人居然直接掀桌嘲讽她!

    陈书淮敏锐地注意到她眉眼间的神情变化,心里开始有一丝后悔刚才自己没有克制住心中的不快。

    但他仅仅是有一丝后悔而已,该说还是要说,免得姜宜再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提议。

    姜宜在骂人和走人之间选择了后者,却没想陈书淮忽然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按在了墙上。

    他顶着姜宜想要刀人的目光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免得她开始说些刺激他神经的话,随后沉声说:“你冷静一下,我也冷静一下。”

    姜宜推着他的手臂要他放手,但陈书淮到底是个身量比她高大太多的男人,一压一按就把她禁锢得死死的。

    她瞪着他,他目光平静地回看,解释:“你明明知道下午我那句话的意思,你这么说我也伤心。”

    伤心?

    这个词儿从陈书淮嘴里说出来实在罕见。

    姜宜稍微冷静了一些,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睁眼时目光总算平静了许多。

    陈书淮这才放开了她。

    姜宜:“你知不知道你下午在说什么?我们签了离婚协议也领了离婚证,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吗?”

    “你别急着生气。”

    相比姜宜有些快的语速,陈书淮的声音还算冷静。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你脑子有病。”姜宜面无表情地说。

    陈书淮叹了口气,才说:“我同意 离婚,是因为你那时候坚决地要离婚。而我听了你那些离婚的理由之后,觉得只有在真正离婚后,你才能体会这对我们而言不是明智的选择。”

    “所以你同意离婚是想给我个教训?”

    姜宜敏锐地抓住了他语言包装之下的真实意图,怒火比刚才那番更甚。

    “陈书淮,你真以为你能掌控一切,你觉得我非要找你是吗?我就算喜欢你这个类型的,但这世界上这么多男人,找个类似的又不难,不然我那本笔记本装这么多男人是凭空捏造的吗?再说了,大不了我换个口味,我吃你这回头草干嘛呢?”

    无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这是姜宜头一次这么愤怒,话跟连珠炮似的接连发射,哒哒哒直接往陈书淮心上砸去。

    姜宜说完那一串话后,头一次看见他愣在了那里。

    过了片刻,他什么也没有反驳,只是低声说:“对不起,离婚是给我的教训。”

    她头一次听他用这样低姿态的语气说话,不知为何鼻尖蓦地一酸。

    姜宜心中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塞满了,可仍然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算了,时间不早了”

    “你还爱我吗?”

    姜宜话说到一半,忽然被这句话打断了声音。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书淮,他也看着她,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已经很久没听你对我说过这句话。”陈书淮说。

    姜宜下意识说:“你也没很久没再提过。”

    “我还爱你。”他顿了顿,“如果你想问的话。”

    姜宜却低下头,“我不想问,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陈书淮没说话,可姜宜知道他这回一定真的伤心了。

    她不是要和他赌气,也并非故意气他,只是分居这么多年,她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落落的,那种丰盈而充沛的心动好像已经彻底被时间冲刷而去,以至于她在婚姻里感受到的更多是干涸和冷寂。

    她说不出口,也问不出口,她已经很久不再感受到那种感觉,因此她也没有答案。

    姜宜靠着墙,低着头,陈书淮站在她面前,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宜吸了吸鼻子,抬起眼,视线却因泪花而变得朦胧。

    她看不清陈书淮的脸,他的脸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利落俊秀的轮廓,好像还是他少年时的样子。

    “两年前,我为了你回国的计划放弃美国法学院的offer,但你没有回来。”

    泪水还在不停地落下,面前的男人沉默而耐心地为她擦去眼泪。

    过了很久,他才说:“对不起。”

    “没关系。”她轻轻回应。

    *

    七天后,老姜的病理结果出来了,很幸运,不存在恶性的病变,但平日里还是需要精心养护。

    等结果出来,姜宜才郑重地和老姜说明了这次的病情,虽然从结果上看没什么大碍,但平常的饮食和生活习惯都要多加注意。

    之前她提了好几次给老姜和宋女士安排保姆,但两人都不习惯家里多出现一个人,一直都不同意。这回老姜生了一次病,李姨帮了不少忙,他和宋女士也渐渐对请保姆没了抗拒心理。

    恰巧陈少希要跟宋女士学中文,姜宜索性问凯西愿不愿意跟着过去,得到同意后,她多付了凯西一份工资,凯西便和陈少希一起跟姜宜爸妈住下,照顾三人的日常起居。

    陈书淮也将诊疗结果发给了事先联络好的医疗团队,医疗团队很快提供了一份完整的营养方案。保姆每天都按照营养方案准备餐食,老姜给姜宜打了好几次电话,都在抱怨自己太久不下厨,厨艺生疏,问她和陈书淮什么时候再回家里,他必须要再露两手。

    陈少希搬去和姜宜爸妈住后,陈书淮也离开了别墅,住去了他自己在京市的房子。

    姜宜恢复到和李姨以及两只猫生活的日子,每天上班下班,周末和罗鹊逛逛街,看看展,看起来很平静。

    但从那一晚过后,她心里却有一种持续的、空落落的感觉。

    所有关系的结束,并非止于提出分开的那一瞬间,而是结束于一方将话彻底说绝的那一刻。

    她还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所有关系的结束都并不能真的体面。

    自那之后,她和陈书淮还保持着正常的联系,话题都围绕着家人的事情,言语也足够克制,也没有多余的交流。

    直到上一分钟。

    姜宜的微信里忽然出现一个新的小群。

    群名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一家人”,建群人是陈少游。

    陈少游:【我回京市了哈哈!嫂子@Jiangyi有空吃饭吗?顺便把我哥带上呗~】

    陈少希:【兔子比耶.jpg】

    陈少游:【兔子跳钢管舞.jpg】

    调情

    吃饭地点定在二环内胡同里的一家烤鸭店, 陈少游说在港市吃多了粤式小菜,回来的路上满脑子都是京市的烤鸭香气儿,问遍了朋友圈,都说胡同里的最正宗。

    这天是周五, 陈书淮恰好也在银星大厦, 姜宜跟他一路去陈少游选定的餐厅。

    宾利挤进拥挤的胡同后才发现这里连停车的地儿都没有, 门店是一个窄小的门,门头没有招牌,只站着一位口音地道的大爷, 带着老花镜拿着小本儿, 给客人们手写拿号。

    门口坐了一长串的人,还有不少外国面孔, 老老实实坐在门口的塑料红凳子上等着。

    吃饭排队是京市最常见的风景,但在看起来如此普通的门店前排了这么多人倒真是不多见。

    姜宜和陈书淮下车朝店门走去。

    刚下班的两人穿的都是半正式的衣服, 因模样都出众, 一出现就吸引住了排队人群的目光。

    陈书淮皱着眉打量了这门店一会儿,“他怎么选了这个地方?”

    姜宜也怀疑是否是走错了,走上前问了下老大爷,老大爷嗓音嘹亮:“群福烤鸭店?就这儿,来对喽,排队吧, 俩小时就能吃上。”

    京市有的老字号规矩多得很, 不接受预定,人到齐了才能坐下, 限定吃饭时间等等, 好在陈少游已经事先安排好,订了包间, 提前把信息发到了群里。

    说是订包间,实际并不是什么正规的预定通知,而是他某个公子哥儿朋友说已经跟老板打好招呼,提前留了最好的房间出来,让他们直接跟老板报名字。

    姜宜跟大爷简单说了一下信息,就来了个年轻姑娘热情地将他们领进了店里。

    这门店颇有上世纪八十年的风格,角落里种着花花草草,梁上吊着鸟笼,院子里散着浓郁的烤鸭香气儿,就连预定的包间也像是普通人家的房间,绿漆窗户,朱红桌椅,立式风扇放在角落里吹着。

    陈书淮往那儿一坐,就像是城里的公子到镇里体验生活来了。

    姜宜觉得有些好笑,在他身边坐下时嘴角微微勾起,在陈书淮目光触及她时又立刻用菜单挡住。

    她目光落在菜单上,随意问道:“少游和希希什么时候到?”

    “还有十多分钟,路上堵车。”

    陈书淮还在用手机回邮件,姜宜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他垂着眼,此刻没什么表情,有种冷淡的疲倦。

    “没休息好?”

    “嗯,可能还在倒时差。”

    距离陈书淮从纽约回京市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他还在倒时差?

    姜宜拿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道:“失眠就直说。”

    陈书淮声音淡淡,“那你准备怎么帮我?”

    姜宜将茶放下,往他的方向缓缓推过去,轻声道:“请你喝茶。”

    “你知不知道你心虚的时候是不敢大声说话的?”

    他将茶拿起来喝了一口,不是什么好茶,随即食之无味地放下。

    姜宜大概知道他为什么失眠。

    她承认那天在卧室里对陈书淮说的话很重,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以至于当时她懵了,陈书淮也懵了。

    时至今日的某些时刻里,她脑海中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浮现陈书淮那时的神情,她意识到那时他眼里充满了受伤情绪,脸色白得不正常,而眼角却是红的。

    但当时她并未注意到这些异常,所有细节是在几天后才迟缓地进入她的脑海,像某种怪异疾病的后遗症般困扰着她的思绪,像尖细的针尖在 她心里扎出绵密的疼痛。

    姜宜有些后悔,这种后悔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她觉得至少那天她可以把话说得再委婉一点,毕竟他们过去就算有过争吵,也不会说到这么尖锐扎心的程度。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陈书淮一直表现如常,他甚至没有再提起任何有关那天的事情。涉及老姜和宋女士的事情,他仍然会及时尽心地处理,和姜宜聊天时的态度也很温和,以至于她找不到任何机会提起那天的事情。

    没过多久,陈少游和陈少希一起到了,原本安静的包间立刻热闹起来。陈少希已经可以颠三倒四地说几句中文,辅之以一些英语单词后能让在场的其余三人勉强听懂。

    菜就迅速地上齐,装着烤鸭的碟子旁摆着白糖、甜面酱、葱条和黄瓜条,还有满碟的卤鸭翅和椒盐鸭架,陈少游还倾心推荐了几碟小菜,尤其那碟放在餐桌边上的臭豆腐乳。

    “哥,这玩意儿沾馒头吃起来还挺好吃的,你看我和嫂子吃得可香了。”

    陈书淮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随后抿住唇,用手背抵着鼻尖。姜宜从没见过他被什么食物熏成这样,勉强忍住笑,给他倒了杯茶。

    他把茶喝完,总算缓了过来,站起身:“我去门口透气儿。”

    姜宜失笑,对陈少游说:“你以前也不吃这些,怎么突然就喜欢上了?”

    “哎,我女朋友推荐的。”

    “妙妙呀?这回怎么没带她来?”

    一旁的陈少希字正腔圆地说:“新女朋友。”

    姜宜面露惊讶。

    陈少游原本还高高兴兴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低落,但仍然状似轻松地耸了耸肩,“前女友着急结婚,要大钻戒,隆重的求婚和超豪华的婚礼,要是能给她这些,我得像我哥一样从十八岁开始创业。”

    陈少希翻白眼,切换回英文模式:“借口,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老天,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我哪像哥那样高瞻远瞩,拒绝老爸回自家公司当太子,先辛辛苦苦创业那么几年,还得是那种不要命的玩法。”

    陈少游用中文说的,陈少希听得云里雾里,“我还没学到那么多成语,你能不能说简单点?”

    “算了,不重要。”

    陈少游和陈少希年纪还小,讨论这种事情并没有意识要回避姜宜,可姜宜在一旁越听越沉默。

    陈书淮回来,看见陈少游和陈少希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但姜宜却在一旁安静喝茶,在她身边坐下后轻声问:“怎么了?”

    姜宜堪堪回过神来:“没什么,听他俩聊天呢。”

    这顿饭吃完,陈少游晚上和朋友约了唱歌,司机接陈少希回姜宜父母家。郑哥开着陈书淮的车来接人,也顺带将姜宜接走,在回家的路上,姜宜终究是没忍住。

    “当年你在大学里创业”

    她一开口,身边的男人就看向她。

    可这话说了一半,姜宜迟迟说不出下半句。陈书淮也不主动问,等着她把话说完。

    她想问他创业是不是因为她。但这问题似乎显得太过自作多情。

    一个人创业当然是因为有好项目、好机会,想要挣大钱,不过这些放在陈书淮身上又并不合适。就像陈少游在饭桌上无意提及的,陈书淮只要进了自己家的公司,不愁没有好项目好机会,不会缺资金,不会需要像创业那样看资方脸色。

    而陈书淮当年却是实实在在白手起家,顶多利用了家里的资源和人脉,但喝酒找资金找项目的事情也足足熬了他许多年。

    姜宜此前听冯妙妙提及过这件事,多少以为其中带了夸张的成分。毕竟当年从求婚到婚礼所置办的东西花费甚巨,如果全出自陈书淮自己的口袋,那可以说是让他花得一分都不剩了。

    见姜宜半天没说话,陈书淮问:“怎么了?”

    她转头看他,声音放得很低:“当年你创业,和我有关吗?”

    陈书淮眉头微挑,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及这件事,“少游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听他换了女朋友,所以”

    陈书淮眼中闪过明了,他淡声问:“如果我说是,你会稍微后悔那天说的话吗?”

    闻言,姜宜老老实实道:“已经有点后悔了。”

    “有点?”

    “那天我把话说重了,但该说还是要说的。”

    陈书淮眼皮一耷,转头面向车窗外。

    过了片刻,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道:“以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中,也不必有负担,都是我愿意做的。”

    姜宜一怔,迟疑道:“那、那你很早就开始准备结婚的事了?”

    他忽然转过头盯着她,“高三毕业那年,我带你去夏威夷,7月19号,下午五点,你忘了?”

    姜宜满头问号,“什么?”

    谁还记得那么具体的日子?那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陈书淮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知道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天你问我有多喜欢你。”

    这句话像一盏灯泡,忽然把姜宜尘封已久的记忆照亮,她想起来那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问陈书淮这个问题。

    他那时抱着她在沙滩上晒太阳,气氛正好,她枕着他的手臂,悄悄地在他耳边问出这个问题。

    陈书淮闭着眼戴着耳机听歌,声音懒散又随意,“喜欢到想娶你啊。”

    姜宜想起这件事,难掩震惊地看着陈书淮。

    而陈书淮看她的目光也带上费解,“你以为我在骗你?”

    姜宜不敢置信:“可你那时候也太熟练了吧!”

    她那时以为他是情场老手习惯性调情,还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陈书淮听出了她的意思,直接被她气笑了。

    姜宜也明白这顶帽子他戴得太冤枉,诚恳地握住他的手:“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准备怎么道歉?”

    “请你喝酒。”

    黑色宾利一下高速就调转了头,往京市最繁华的酒吧街开去。

    偷看

    刚结婚时, 陈书淮在京市和姜宜住了近一年,那时候姜宜的工作也并不算忙,两人在闲暇时会一起看话剧或看展,周末偶尔也会在京市近郊走走。

    如果一天的活动结束的不晚, 他们会挑个清吧喝一点酒再回家。

    微醺的状态更适合办事, 那时恰逢新婚, 姜宜平常喊“书淮”,床上喊“老公”,这称呼对两人来说新鲜又亲密, 那调子忽高忽低全看陈书淮指挥。

    新婚燕尔是真的, 两人明明已经谈了七年恋爱,领个证比刚恋爱的时候还要亲昵, 如果不是陈书淮很快需要回纽约工作,也许这日子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京市的酒吧很多, 每年都有新的酒吧开业, 旧的酒吧倒闭,但两人新婚时常去的那家倒是一直生意红火。

    是陈书淮挑的地儿,他说毕竟是临时起意,如果尝试新酒吧,万一不合口味也是败兴。

    陈书淮在这方面很讲究。早年陈父陈母给他资金学习理财,他拿一部分钱在法国买了酒庄, 经营得很不错, 离婚时还给了姜宜一部分葡萄酒公司的股权。姜宜对酒研究不深,在这方面全听他的意见, 恰巧那间酒吧她好久未去, 也想去看看。

    这间酒吧是一座两层小楼,欧式风的装修, 角落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鲜花,桌椅全是仿古风格。两人抵达时已经坐满了人,老板贴心地为他们预留了靠窗的位置。

    陈书淮挑了两杯特调,服务员很快端上酒和果盘,鲜花绿植环绕的小小空间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邻桌其他客人的交谈都模模糊糊地融入了背景音乐里,空气变得安静。

    “还算满意吗?”陈书淮问。

    姜宜浅浅喝了口酒,有些感叹:“挺好的,不过这里放的歌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酒吧里播放的歌曲调舒缓悠扬,颇为伤感,是前几年一部电影的配乐,在电影末尾男女主角走上陌路时响起,颇有曲终人散的意味。

    陈书淮有些意外,“我以为这种歌是你喜欢的类型。”

    姜宜笑着摇头,“以前喜欢文艺调的,现在只看喜剧了,平常没事儿时也跟罗鹊去看线下脱口秀。到这个年纪看伤感的东西不就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话聊到这里,姜宜撑着下巴看了陈书淮几秒,没忍住好奇问:“那你呢,你平常不忙做什么?”

    “就像以前一样,健身看书,有时候也看电影。”

    姜宜眉头一挑,“一个人?”

    陈书淮轻笑了一声,往后靠在沙发上,“纽约那套房子的监控 全部给你做了授权,除了我你还看到谁了?”

    姜宜喝酒的动作猛地一顿,盯着对面的男人,咬住吸管时声音变得模模糊糊:“我可没看。”

    “我下午才说过,你心虚的时候声音会放低。”

    他靠着沙发的姿态懒散,脸上荡着笑意。

    姜宜咬着吸管没松口,清透的淡橙色酒液在陈书淮的注视下迅速减少。她咽下这口,才默默说:“好吧,我看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在纽约的某一天,我回家时发现门口的摄像头在对着我转。”

    陈书淮淡定地说。

    姜宜:“”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第一次用监控的远程控制功能,一打开应用就看见陈书淮站在屏幕正中,还以为那是录像,结果不小心划动了一下按键,镜头开始转动。

    然后陈书淮的目光就透过摄像头和她对视了足足快半分钟。

    天知道那是多难捱的半分钟,尽管在陈书淮眼里那只是个摄像头,但背后的姜宜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还好在那半分钟过后,另一头的陈书淮什么也没说,神色如常地转过头进家门,也没有修改任何监控权限。

    姜宜以为那个摄像头本身也有自动转向的功能,但没想到事实是陈书淮当作不知道罢了。

    她扶额片刻,忽然想到家里监控权限是她和陈书淮共有的,立刻反应过来:“你肯定也一直在看京市家里的监控。”

    陈书淮淡定地说:“我没看。”

    姜宜:“?”

    陈书淮:“我让管家看的。京市三个房子,我哪里看得过来。”

    姜宜有些无语:“我只住那套婚房,你看别的干什么?”

    “你这几年都不愿意联系我,我怎么知道你住哪套房子,我总要知道自己老婆有没有安全到家吧?”

    陈书淮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但姜宜隐约听出一丝无奈。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我平常我不在家时的行程都会发给你,但你在干什么也从不跟我说。”

    “那以前给你发消息,你又不回我。”

    “因为工作忙回得晚了,我们有时差,等再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愿意听了。”

    姜宜盯着他片刻,哼笑一声,“怪我?”

    陈书淮说:“怪我。”

    两人都知道过去的事情多有赌气的成分。早几年里哪怕他们是异国,姜宜从不会落下对他每日的关心,她突然断了这待遇,陈书淮心里有落差。而陈书淮不追问,姜宜心里也落了疙瘩。

    两人本是无意提及这话题,又恰巧在无意中把话说开。

    酒吧的音乐切换到下一首,哀伤的吟唱变为轻快的慢摇,空气都变得轻盈。

    缓和的气氛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时间到凌晨三点酒吧闭店。酒吧所在的位置离姜宜的别墅近,如果陈书淮要回他的住处需要开车近五十分钟,姜宜索性让他回别墅休息,陈书淮当然不推辞。

    别墅里还留有他上次来时留下的日用品,洗漱完后他靠在姜宜卧室门边问:“我睡哪张床?”

    姜宜换上了吊带睡衣,乌黑的长发松散地披散肩后,这一天玩到深夜,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见陈书淮装模作样地来询问,她掀开被子慢吞吞地说:“客房的床。”

    陈书淮委婉地说:“我们现在是刚喝过酒的成年人,况且明天是周六。”

    姜宜踹开拖鞋坐上床,“你怎么变得这么客气?”

    “因为你吃软不吃硬。”

    他说这句话时,姜宜已经躺进了柔软的被子里,绸面被料丝滑凉爽,裹着她的身体舒服得不得了。两条白生生的手臂搭在深蓝色的被子上,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小半张脸,窈窕的身体在夏季纤薄的被子之下若隐若现。

    陈书淮凝视着她,然后听这在他眼皮子底下大大咧咧躺床上的女人说:“你说得很对,但我们现在是刚喝过酒的三十岁的成年人,你体力好可以去给猫铲屎,我先睡了。”

    她的声音已经有明显的困倦,说到后半句时音量已经明显降低,话音落下就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缓,连床头灯都没力气关上。

    陈书淮无奈地走到床头,姜宜听见动静,又费力地睁开眼睛盯着他,“别耍流氓。”

    “帮你关灯。”

    他淡声说着,咔嚓一声将台灯关上,卧室里陷入一片昏暗。

    姜宜忽然感觉额头上落下了一道轻柔的吻,笼罩在身上的沉重睡意忽然清醒了几分。那吻明明一触即离,但柔软的触感却久久留在额前。

    陈书淮喜欢这么亲她,约会后分别,婚礼时宣誓,相拥而眠陷入梦乡之前在他们还没有闹得太僵之前,他总会这么做。后来两人闹得不愉快,他靠近她一步,她就退三步,久而久之,他知道她抗拒,也就不这么做了。

    黑暗里,陈书淮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晚安。”

    他转身走去,打开卧室的门,走廊的灯光将他高挑的身体勾成一个清晰的影子。

    姜宜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她叫住他:“书淮。”

    陈书淮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俊秀的脸有一半被光线照亮,一半隐在昏暗中。他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

    这一刻,姜宜忽然想问为什么他执着于留在美国。

    但她又怕得到一个委婉又凉薄的答案。

    她沉默了几秒,才轻声道:“晚安。”

    门被轻轻关上,卧室内又陷入沉寂的黑暗。

    这晚姜宜喝了两杯酒,酒精浓度并不算高,只在闭眼时脑海中荡出轻微的晕眩,和困意糅在一起,反倒令她难以陷入深眠。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碎片化的记忆,他们在二十岁那年初尝情事,在二十五岁时彼此许下终身的诺言,陈书淮在她记忆里从青涩恣意的少年一点点变成温雅成熟的男人,那些细枝末节的、她以为早就被自己忘却、充满亲昵温度的细节忽然如复苏的泉水般涌入她心里。

    从十几岁开始的恋爱之所以刻骨,是因为他们都太年轻,以至于后来在彼此成长时,血肉都长在了一起。

    他的性格里有她的性格,她的习惯里有他的习惯,就连偷看彼此生活的事情都做得如出一辙。

    姜宜在凌晨五点时再次醒来,窗帘缝隙里透出了泛蓝的天光。

    她忽然明白那长久以来的空落感究竟出自哪里。对她和陈书淮这样的感情而言,分别就像一场手术,得一点点把彼此黏在一起的血肉骨骼在细细分开。

    可两人早就长在了一起,连在一起的那一片哪里还分得清楚谁是谁,就连分离的时候都是你带着我,我带着你。

    那空落是蓦然往身体里挖了一个洞的空落。

    她起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忽然听见陈书淮住的客房有响动。

    还没睡?

    姜宜心里憋了话想对他说,索性走上去轻轻敲了下门。

    “书淮?”

    那边没有声音,透过门下细小的缝隙依稀能看见微弱的灯光亮起。

    姜宜心中有些奇怪,又敲了两下门,还是没有回音。

    她犹豫片刻,按动把手推门而入,看见陈书淮躺在床上,被子半盖在腰间,一只手臂遮住了额前。

    姜宜对他这个动作很熟悉,心里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快步走上前去,果然看见他一脸苍白。她摸了把他的额头,掌心里都是他落下的冷汗,立刻猜到他是肠胃炎犯了。

    昨天从晚饭开始她就跟他在一起,他吃过的她都吃过,怎么就犯肠胃炎了呢?她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他被陈少游蹿腾吃的那口臭豆腐乳。

    陈书淮这大少爷肠胃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娇的,恐怕就是被那玩意儿干倒了。

    “书淮?还能起来吗?我带你去医院。”她低声叫他。

    陈书淮微微掀起眼皮看她,半睁的眸子里闪动着微光。

    他什么也没说,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带,就这么把姜宜拉近了被子里。

    男人的手臂落在她腰间,他将脸埋进姜宜的颈项里,声音虚弱道:“让我抱一抱。”

    生病

    陈书淮像只病恹恹的大猫, 在被子里搂着姜宜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叫他好几次,才得一声很轻的回应。

    姜宜试图坐起身, 可他几乎半边身子都压在她身上, 沉得不得了。

    “我去给你拿药。”

    “拿止痛药和消炎药就行, 你喝了酒,别出去买了。”

    陈书淮睁开眼,黑发落在额前, 半张脸都陷在绵软的枕头里。

    姜宜给他扯好被子, “你躺着吧,别操心了。”

    她穿好拖鞋走出房门, 轻声将门掩上,陈书淮又闭上了眼睛。腹部的疼痛尖锐又绵长 , 他并没有真的睡下, 意识极度疲倦又十分清醒。

    门被什么东西从外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走廊的灯光透过门缝漏进昏暗的房间内,两只毛绒绒的脑袋鬼鬼祟祟地凑在门口,小胖子和真可爱用两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床上的男人。

    有一只猫轻轻喵了一声,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并没有理会它们。

    过了两秒, 它们偷偷溜进了房间, 一只用后腿站起来爬在床头,凑到陈书淮面前嗅了半天。另一只蹦上床, 从陈书淮身后慢慢爬上枕头, 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头发。

    看了半天,两只猫也没搞清楚他究竟死了没有。

    任谁被两个猫头挤来挤去都受不了, 陈书淮终于睁开了眼,和小胖子对视片刻。小胖子忽然叫了一声,仿佛终于确定了他的存活状态,然后挤在他身边趴下。身后的真可爱也挨着他的背蹲下,小猫脑袋大喇喇地搭在他的头上,开始无休无止地打呼噜,震天响。

    陈书淮心里深深叹口气。

    他不知道姜宜是怎么做到把猫养成她自己的性格的。

    姜宜拿着药回到房间时,看见床上的男人被猫糊了一脸,立刻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失笑地把两只猫抱起来丢到走廊,清了清落在床边的猫毛,“起来吃药。”

    陈书淮坐起身,看见桌上是治肠胃炎的药,略微有些意外,“这些药还留着?”

    “以前医院开出的诊单我都留了下来,李姨定期整理药箱的时候会按照单子补药。”

    姜宜一头柔顺的长发都用发夹拢在脑后,几率发丝落在脸颊一侧,在床头台灯暖黄的光晕里,她垂眸认真看着药单的说明,将药片倒出放在小瓷盘里,又握住玻璃杯试了试水温,随后将水递给陈书淮。

    “吃药。”

    一抬眸,这才发现他一直看着她。

    姜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了,吃药。”

    陈书淮睫毛颤了颤,接过水把药吃下。

    见他喝了两口水,姜宜按住他的手腕,将水杯拿走,“少喝点水,免得等下吐了。”

    久病成医,陈书淮久病,姜宜成医。

    光是肠胃炎这一个毛病,她陪他进了好几次医院,吃的药注意事项身体反应诸如此类一清二楚。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桌面,正想起身,又被陈书淮拉住,冷不丁倒在了床上。他低下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吻住了她。

    姜宜吓了一跳,直起身下意识往他腹部一摸,掌心隔着衣料依然能感受到明显的腹肌,“你是真疼还是假疼?”

    陈书淮被她按到疼处,闷哼一声,头靠回枕头上,脸色依旧不大好,声音懒懒散散:“我要是装病,刚才哪还会让你下床拿药?”

    他拉住她,轻声说:“再过来点儿。”

    他病时模样很可怜,褪去了平日里的锐气,声音都软和了。姜宜一低下头,他又吻住她,柔软的唇瓣贴在一起,舌尖相触。

    姜宜能感觉到他因疼痛而变得不均匀的呼吸,这吻又轻又缓,并无情色的意味,全是眷恋的意味。

    她放松了身体,侧身躺在他怀里,另一只手就像以前那样为他轻轻揉着腹部,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和缓和的抚摸减轻他的疼痛,等药效慢慢发挥作用。

    两人的身体依偎在被子下,姜宜给他揉着揉着就睡着了,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才因猫疯狂扒拉门而醒来。

    一看时间,早上十点了,今天李姨不来,小猫到吃罐头的时间,应该是饿了。

    陈书淮在她身边一动不动,还是搂着她的姿势,姜宜一动,他就睁开了眼。

    “好点了吗?”

    她摸了摸他的头,竟然还是一手冷汗。

    姜宜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还疼?”

    陈书淮的声音还是虚弱,但他坚持说已经好多了,让她忙自己的事情。

    姜宜叹了口气,起身立刻换上衣服,给司机郑哥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过来,又给方秘书打电话让他用陈家那边的关系立刻在医院安排一个高级单人病房。

    陈书淮这样子至少也要去吊水止疼,估计要在医院待上一天。

    电话里,方秘书紧张地问:“老板又犯肠胃炎了?”

    姜宜眉头一皱:“什么叫又?”

    “他回国前才犯了一次,不过只打了止痛针就开会去了,本来后续还安排了检查,但事情太忙就耽搁到了现在。”

    “他在美国吃了什么?”

    方秘书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的,可能是太忙了忘顾上吃饭。”

    姜宜挂了电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方秘书说得委婉,但她知道陈书淮是因为老姜的事情耽搁了。炎症病状最难受的就是疼痛的那阵儿,疼过了病灶不一定就好了,但往往会被忽略直到拖得越来越严重。

    没人管着陈书淮这病,他估计也是自己忘了。

    姜宜迅速收拾好东西后又给李姨打了电话,麻烦她准备点流食,回到房间后陈书淮已经坐了起来,脸还是白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没等他开口,姜宜先顺手拿过一旁的棒球帽带在他头上,往下一压,“郑哥到了,去医院看了医生再说。”

    见她这么坚持,陈书淮还是听话去了医院。

    他们到的时候,方秘书也到了。他帮忙给陈书淮挂了急诊,过不久就到了他们。

    一进诊室,姜宜就听见坐在电脑边上的医生说:“哟,怎么又是你?”

    姜宜一看,是老姜的主治医师,立刻笑了:“崔医生?真巧。”

    “对啊,刚才我还琢磨门口声音忒熟悉呢。”

    崔医生看了眼坐在凳子上的陈书淮。

    之前老姜生病时,崔医生查房遇见过几次陈书淮,老姜热情又骄傲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女婿,两人便简单打过招呼,算是认识过了。

    崔医生打趣道:“你家这老爷子病完老公病,怎么事情赶一块儿了?”

    随后他转向陈书淮,“陈总怎么不舒服?”

    崔医生大概了解了情况后,说可能是因为吃了不合适的食物引起的,随后开了单子,又是验血拍片一条龙。

    过了一个小时结果出来,崔医生盯着CT片子看了片刻,忽然说:“你这情况最好马上做手术,要是愿意做,我马上发情况发给手术室那边进行评估。”

    这消息太突然,姜宜恍惚了一下,立刻问:“不是肠胃炎吗?怎么要做手术?”

    “不是肠胃炎,是阑尾炎,情况比较严重,之前是不是发作过几次?到医院看了吗?”

    崔医生皱着眉,目光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敲动键盘。

    “再来迟点儿可能就穿孔了啊。”

    陈书淮倒是没什么反应,靠在姜宜怀里安静地没说话。

    姜宜垂眸看了他一眼,“做吧,应该是个小手术。”

    这手术她从小就听身边人提起过,潜意识里猜想也不算大病,纵使她没料到今天竟然一来医院就要做手术,但心里也不算太慌张。

    却没想崔医生说:“虽然这手术现在多数做微创,但你们的情况不一定,如果情况不好就得开腹。”

    这话一出来,姜宜只觉得手脚冰冰凉凉的,陈书淮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别怕。”

    崔医生简单解释:“就像我刚才说的,目前炎症情况比较严重,关键要看有没有黏连。具体情况,稍后排上手术了会在家属谈话的时候说明,你们之前来过应该知道流程。接下来先办理住院吧。”

    看诊结束,方秘书已经将琐碎的手续办理好,姜宜陪着陈书淮先到病房,护士们很快推着推车过来给他吊上点滴。

    “不是什么大手术,别慌。”陈书淮靠在病床上。

    姜宜站在床边将被子摊开,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你之前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陈书淮淡淡道:“你生病了不也没告诉我。”

    “这是要比较这个的时候吗?”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面对这种事的心情是一样的。”

    姜宜看了他一眼,不接着说了,拍了拍枕头,“躺下吧。”

    陈书淮躺下后,本就苍白的脸色在白色床单上显得有些透明,他忽然说:“你知道做什么手术都会有意外吧?”

    姜宜动作一僵,这回轮到她强调:“这不是什么大手术。”

    “我只是从风险防范的角度谈这件事。”

    陈书淮的话一本正经,姜宜有些听不下去,但他拉住她的手,让她靠近一点儿。

    他继续说:“出院后就复婚吧,我们之间感情的问题可以慢慢解决,但我想尽快把你加进我家的信托里。 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我希望多给你一些东西。”

    姜宜盯着陈书淮看了半天,眼眶忽然红了。

    陈书淮以为自己这番话终于打动了她,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没想到姜宜忽然双手捧住他的脸,声音颤抖。

    “书淮,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不敢告诉我?”

    陈书淮:“我只是得了阑尾炎,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心电

    姜宜学的是商法, 自然知道信托金的好处。她听见陈书淮提出这个复婚条件,心里觉得又突然又惊愕,默默给他掖了下被角,说:“如果你听说一个女人因为信托金和前夫复婚, 你会怎么想?”

    陈书淮:“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但这个问题等你做完手术回来我们再谈吧。”

    “为什么不能现在说?”

    “因为我希望你休息好后再想这个问题。”姜宜说, “而且谈这个问题的前提是谁提出问题都要说实话。”

    陈书淮坦然:“我也没有骗过你。”

    姜宜盯着他,“我的意思是——不能说半句藏半句。”

    她愿意谈,但要掏心窝子地谈。

    姜宜太了解陈书淮了, 这人从不说谎, 因为不想说的要么不说,要么说半句留半句, 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凝视她两秒,眉眼间荡出一抹笑意, “好。”

    没过多久, 崔医生就带着两个年轻医生来到病房,稍微再聊了一下病情,就告知他们手术已经排上,今天可以做,但具体什么时候做还需要看前面手术的情况。

    病房里的点滴架上挂着五大包药水,止疼药渐渐起效, 陈书淮的脸色好了许多。

    姜宜坐在床边守着他, 不知不觉就趴着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时发现陈书淮在玩手机,自己靠在他肩上睡得相当舒服。

    她睡眼朦胧地坐起身, “我梦见你做手术出来像老姜一样在胡言乱语。”

    他默默看向她, “胡言乱语什么?”

    姜宜诡异沉默了两秒,说:“你问我你老婆在哪儿。”

    陈书淮听她这么说, 反问:“那你怎么答?”

    她轻声说:“没答呢,直接醒了。”

    说完这话,陈书淮还看着她,过了片刻才移开目光,“那你好好准备一下答案。”

    大约到晚上七点时,有护士来通知家属做术前谈话签字。

    姜宜坐在主刀医生面前,听医生问:“您是病人的配偶?”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自己现在并非陈书淮的家属,风险确认书一类的文件是不能像老姜做手术那次一样直接签的。

    姜宜罕见地卡顿了片刻,连音量都放轻了,“朋友。”

    医生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道:“那让病人签一份委托书吧。”

    姜宜拿着委托书回到病房时,陈书淮已经坐上了手术担架床,手腕上套着浅粉色住院条,白皙的手背上扎着留置针,墨绿色的盖布显得他面色是病态的苍白。

    他抬眸看向她,“怎么了?”

    “要签委托书。”姜宜低声说,把纸和笔递给他。

    陈书淮接过委托书,目光扫过上面的字。

    “本人郑重委托姜宜女士代为行使同意权和选择权包括本人危急病重时”

    他看完委托书,又看了一眼姜宜,轻笑了一声,“紧张什么?拔不拔呼吸机都让你决定。”

    说完,他低下头签字,劲瘦的字迹印在委托书的右下方,微微晕开一点墨迹。

    签完字,两个护士推着手术担架从住院部一路往手术室赶,这一路都没什么病人,走廊亮着刺眼的白色灯光,金属轮子划过瓷质地面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

    护士走得飞快,姜宜几乎是小跑地一路跟着。

    他没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她,等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姜宜已经有点想哭了。

    他们在手术室门口稍微停了一下,等主刀医生出来接人。姜宜忽然凑到陈书淮耳边说:“我才不拔你呼吸机。”

    陈书淮听懂她的意思,笑着小声说了句:“胆小鬼。”

    姜宜和他对视,眸子渐渐变得红通通的,没反驳。

    “可以进来了。”主刀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领着护士把他带进去。

    姜宜在家属等候区坐了一会儿。

    上次老姜做手术时陈书淮陪在她身边,她还面前坐得住。这一回是陈书淮在里面,她实在坐立难安,生怕那主刀医生忽然站在一侧的小窗子里叫她的名字,要跟她谈手术意外情况。

    她盯着等候区那块显示屏,等上面显示陈书淮正在手术中了,终于耐不住往外走去,在紧闭的手术室门口来回走动。

    生老病死是人生大事,她和陈书淮还没结婚那会儿就聊过这个话题。

    她对陈书淮说,人活着就这点时间,不能一辈子浪费在工作上,他们得多攒点钱,以后多旅游,多看看这个世界。等他们老了,就在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定居,快死的时候呢,最好她先走。

    陈书淮问她,为什么是她先走。

    姜宜笑嘻嘻说,因为她希望自己断气儿时,他能握住她的手,这样就没那么害怕了。

    陈书淮说好。

    所以决定要不要拔呼吸机,也得是陈书淮决定要不要拔她的。

    姜宜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想着这段发生在老早以前的对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只是盼着陈书淮快点出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处理完杂事的方秘书也赶了过来,看着姜宜一脸忧色的样子,安慰她:“太太,这只是个小手术,我也做过,就是往肚子扎仨洞,做完了缝几针,过两年就没什么痕迹了。”

    他看姜宜还是魂不守舍,又说:“老板还真是不走寻常路,人家总裁都是胃病,就他老人家得阑尾炎,不符合标准套路啊。”

    姜宜一听,终于笑了出来,“你阅读量还挺大啊。”

    “职业相关嘛。”

    她和方秘书在走廊站了一会儿,闲聊片刻后随口问:“之前听书淮说你有女朋友,现在怎么样?准备结婚了吗?”

    “分了一年了。”方秘书说。

    姜宜一怔,“不好意思。”

    “没关系,早就不惦记了。”

    方秘书毫不在意地摆手。

    “本来是想跟她结婚的,但处着处着就散了。一开始也想不通,后来我回家过年给侄女儿编辫子,忽然就想到这人的感情也跟编辫子似的,只要编得细编得长,就算没那发绳儿套着也散不了。但如果编得松松垮垮,就算发绳儿套住了,轻易甩两下也就散了。”

    姜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看出来啊,说得很有道理。”

    方秘书得了表扬颇为骄傲,“多谈几次就明白了,但多谈几次也就没那个耐性去细细编了,要不说您跟老板怎么是典范呢?这么多年,别人想拆都觉得扒拉得费劲儿呢。”

    姜宜哼笑一声,“怎么,书淮贿赂你说好话了?”

    方秘书也笑:“当然是我真心话,看在我日夜不休给您发老板日程的份儿上,这世界上可没人比我更权威了。”

    过了两个多小时,手术终于结束,医生出来简单说明了情况。

    做的是微创手术,炎症部位完整地切除了,腹部处还留着引流管,住院两天观察,没事就可以拔管走人。

    陈书淮被推出来时已经醒来,只不过精神还没恢复,半睁着眼睛,瞳孔缓慢地移动,目光落在姜宜身上后,抬起手朝他伸过去。

    姜宜凑上前握住他的手,跟着护士们陪他一路回到病房,重新躺回病床上。

    心电监护仪上线条波动,发出富有规律的滴声,护士给他吊上水,又叮嘱姜宜多注意情况,有事及时呼叫就走了。

    方秘书在病房里等了一会儿,姜宜看时间不早,让他先回去好好休息。

    等病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坐在床边摸了摸陈书淮的脸:“感觉怎么样?”

    陈书淮:“嗯。”

    这是还没清醒呢。

    陈书淮这反应比老姜要老实许多,闷声不吭地看着人,黑漆漆的眸子映着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宜坐在床边和他大眼瞪小眼。

    这回知道没事儿了,她放下心来,闲心顿起。

    她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陈书淮:“”

    她指着自己:“我是谁?”

    陈书淮:“”

    见他不说话,她又说:“帅哥好巧你也来医院,看你有眼缘,我们加个联系方式?”

    陈书淮:“”

    姜宜觉得奇了怪了,老姜做完手术出来叭叭说个没完,这人怎么跟嘴巴缝线了一样?

    她忽然 凑近了,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鼻尖。陈书淮的鼻梁高挺,鼻尖处是秀气的弧度,清俊中多了几分俊秀。

    她随手一摸,觉得指腹下的手感颇好,便一路向上摸去,从挺翘的鼻梁到光洁的额头,他偶尔缓慢地眨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姜宜指尖一动,撩了下他的睫毛。

    心电监护仪的心率忽然升到了125,滴滴声响的飞快。

    姜宜惊讶地看了一眼监护仪,过一会儿那数值又降到100左右。她又凑到陈书淮面前,数值又往上升。

    陈书淮有气无力地说:“玩够了没有?”

    姜宜端坐好,“你能说话?”

    “嗯。”他盯着她,“好玩吗?”

    她老实回答:“从没见过你这么任人宰割的样子,挺好玩儿的。”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陈书淮终于恢复了些精神,缓慢地坐起来,声音也凝实许多:“不是说要聊聊吗?”

    “你先休息好。”

    “现在说。”陈书淮声音平静,“心电监测仪就在这里,说谎你都能看见,刚才你不是试过了吗?”

    姜宜一怔,见他十分认真的样子,便说:“那我说了。”

    “嗯。”

    她和陈书淮对视片刻,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藏在心里的问题提了出来:“两年前说好要从美国回来,为什么没回?”

    坦白

    其实当年陈书淮做出这个决定时, 姜宜就曾经问过他原因。

    相比现在平和的气氛,当时可谓剑拔弩张,是姜宜自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罕见的暴怒时刻。

    那时她正在商场兴冲冲地为陈书淮回国添置家中物品,刚结完账准备回家, 陈书淮一个电话打回来, 说他准备接受集团里核心公司的行政总裁任命, 暂时无法按照原计划回国。

    听他说完这个消息,姜宜先是觉得怒气从心头轰地涌上大脑,可随后却是一股凉意从头凉到了脚底。

    她努力平静地问他理由, 陈书淮说这个消息来得太临时, 他也没有预料,但如果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做得好, 他可以尽快进入董事席,成为董事后他可以把重心移回家庭。

    当时姜宜听到这里就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 愤怒地将他骂了一顿。

    “你真是会挑时间, 我把法学院的offer都拒了,你的任命就来了,我不信你之前没有得到候选的通知。”

    “就算你进了董事席,执行董事难道是太上皇吗,回归家庭骗鬼呢。”

    “你别回来了,我也不过去了, 就这样吧。”

    陈书淮当时听她这么说, 也气得不轻,问她:“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姜宜直接回了个“不能”, 把电话啪地挂了。

    结束通话后, 陈书淮倒是给她发了消息,解释是之前提交候选人名单时他认为只是形式提名, 再加上事务繁多所以没有及时告诉她。但姜宜那时毕竟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律师,一细想就知道他没把话说全,但也不想问了。

    这事情不了了之,之后两人的联络越来越少,关系也越来越僵。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听见姜宜再次提出这个问题,陈书淮似乎并没有太意外,而是说:“你先跟我保证,这次你能好好说话,不要多想。”

    姜宜想也不想就道:“你都这样说了,我怎么能不多想。”

    陈书淮默然凝视她。

    过了三秒,姜宜退了一步,但语气仍然颇为警惕:“我会酌情判断。”

    酌情判断都来了。

    陈书淮看着她一身要上谈判桌的气势,顿时觉得头疼,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很多方案,随后缓缓道:“我们家有一些规矩,之前一直没向你提过,一来是觉得你接触不到,二来是即便涉及你,我也可以直接解决。”

    姜宜迅速反应:“直接解决是什么意思?这个跟你在集团的任职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慢慢说。”

    陈书淮抿了抿唇,“之前你向我提过,结婚时的花销都是我出的费用,我说过你不用放在心上。”

    姜宜听他提起这件事,心中忽然一突,敏锐地预料到他可能要提及某个极为敏感的话题,手指下意识蜷缩,交握在了一起。

    “嗯。”她轻轻应了声。

    “但因为和你的问题有关,所以我必须要坦白,我独自承担婚礼及婚后的花销是爸妈同意我们结婚的条件,这是我上大学后着急创业的原因。”

    “而两年前我准备回国之前,才从家族办公室的律师处得知你暂时不符合成为家族信托受益人的条件,而满足条件的最快方式就是我尽早在集团内进入核心管理层,创造足够的收益贡献。”

    “所以当年对你说的理由,的确不是欺骗你,我也不希望让这些家族内的规矩给你造成压力。我知道当年你申请美国的法学院,是希望能够尽快进入我的圈子,但我不希望你为此所累,其实我们都清楚留在国内对你而言会更好。”

    陈书淮说完了,室内一片沉默。

    姜宜垂眸看着自己交叠的手,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知道陈书淮在尽可能说得委婉又明白,他也的确做到了,尽管她也知道有些话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处于维护她的自尊的善意。

    姜宜出身普通,以他的家族的原则,他本不该娶她这样没有背景的女人。而当时陈父陈母也并不足够了解姜宜,自然不可能因为见了两面就同意寄予厚望的长子进入一段严肃的婚姻。

    同样,姜宜不符合陈氏家族信托的受益人条件,是因为陈书淮和姜宜的婚姻没有为陈家带来任何利益,而陈书淮希望尽早让她进入受益人名单,所以只能靠自己尽快给家族带来符合条件的收益。

    这不是姜宜想不想要大婚礼、想不想进入陈氏家族信托的问题,而是明晃晃地将两人从未提及的身份差距摆上桌。

    毫无疑问,如果直接提出来,姜宜会陷入从未有过的窘迫和两难境地。

    陈书淮太了解姜宜了。

    她是一个不愿意掌心向上靠人施舍,凡事都讲究配得的人。但除非天上掉钱,否则她需要在律师这一行日夜不休地努力二三十年,才能攀上他的家族所在圈层的边缘。

    等她到了纽约,就会发现这里的竞争是升级版的京市,到处都是事业有成的巨富子弟,她得日夜不休地工作,投入所有精力和健康、承担巨大的压力来得到高额的报酬,而她还会被繁重的工作消耗所有的美好情绪,他们会比现在更加缺乏时间联络,会爆发更激烈的争吵,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未来。

    更重要的是,陈书淮知道姜宜本身并非一个无限追求金钱的地位的人。

    她还想要旅游,想尝试不同的生活,想到处看看,甚至还提过以后想换个专业进修,学一些不同的知识。

    沉默了很久以后,姜宜终于开口。

    “你应该告诉我的,有些事情既然是事实,就没必要遮掩。你两年前不说,我们最后还不是离婚了?”

    “我当时没想到你的抵触情绪这么大,你知道你冷下脸来有多气人吗?”

    姜宜忍不住道:“那这怪谁?”

    “怪我。”陈书淮无奈道:“但当时我真的不敢跟你提,你知不知道你像警惕心很强的麻雀,把好东西捧到你面前还要让人担心会惊吓到你,怕你拍拍翅膀就飞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你告诉我,如果两年前我告诉你这些,你会怎么做?跟我去纽约的概率大,还是知难而退的概率大?”

    姜宜和他对视几秒,“那不叫知难而退。”

    听到这句话,陈书淮脑子里仿佛有一座大钟被撞得咣咣作响。

    他捏着眉心,长长叹口气。

    看吧!看吧!

    他就知道如果两年前跟她提这件事,姜宜大概当时就跟他离了。

    姜宜轻轻清了下嗓子,解释:“那时候我们已经经常吵架了,很明显你已经很累了,我也觉得很累了。如果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那些小姑娘都没什么工作生活的压力,每天都高高兴兴的,肯定也可以给你带来快乐啊”

    陈书淮:“你要气死我。”

    他说完这句话,心电监护仪开始滴滴滴地响,心率和血压眼见地开始波动上升。

    姜宜吓了一跳,“我去找护士。”

    陈书淮面无表情地说:“不用,让我安静三分钟。”

    说完,他真的闭目养神起来。

    陈书淮本就刚从麻醉状态清醒没多久,又花费精力对付她,这会儿脸色还有些苍白,手背上在输液,看起来颇有几分脆弱。

    姜宜盯着心 电监护仪的屏幕,等那曲线降低至正常水平了,才微微叹了口气:“我那句话是真心的。”

    心电监护仪又开始滴滴作响,陈书淮没有睁开眼,平静地说:“我想再安静三分钟。”

    三分钟过去了,他才睁开眼,凝视她,轻声道:

    “我从来不觉得累,只是每次你表现出疏远的态度,我都感到难以控制地焦躁和不知所措。”

    “对于那些我给你带来的困扰我每天都想对你道歉。”

    说罢,他握紧了她的手。

    *

    陈书淮住了两天院,在第三天早晨查房时,主刀医生过来看他情况不错,说今天已经可以出院。

    姜宜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看见护士要来给拔导流管。

    “家属要留在这里吗?”护士问。

    她问陈书淮:“需要我留下吗?”

    那天他们把话都说开了,但最终点到为止,只说了问题,没有进一步提现况。两人都需要时间消化,但无形中到底还是亲近了不少。

    陈书淮说:“你要是不怕就留下来吧。”

    姜宜心想这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坐在他身边。护士将刀口处的纱布掀开,她看见那导流管就插在刀口里面,下意识握紧了陈书淮的手。

    护士:“开始拔了,稍微忍一忍。”

    姜宜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护士扯着那根并不算细的管子往外拔,扯了两下还没扯到头,她才意识到这管子在腹部的位置放得深。

    那把管子往外拉扯的画面让人看得惊心,她盯着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开始浑身发麻大脑晕眩,陈书淮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往怀里一压,“别看了。”

    护士拔完了管子,笑着说:“病人拔管,怎么把你这个家属吓坏了?”

    姜宜大脑嗡嗡的,将脸埋在陈书淮颈项间一动不动,等护士走了好一会儿,才问:“疼吗?”

    他很淡定:“光顾着注意你了,没什么感觉。”

    过了两秒,她忽然伸手抱住了陈书淮的脖颈,声音闷闷地:“其实结婚的时候,我也没怎么照顾好你,不然也不至于来医院遭这个罪。”

    陈书淮轻轻碰了碰她脸颊,眉眼间的神态柔和下来,嘴上却没跟她客气:“那作为补偿,今天陪我回家一趟?”

    他说的回家,是回离婚后留给他的那套房子。

    原本的婚房没有留下什么衣服,他又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怎么也得回去换身衣服了。

    姜宜没想到他提了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当然可以,我让李姨去给你做饭吧。”

    陈书淮又说:“李姨都过来了,你陪我再住几天吧。”

    登对

    陈书淮现在住的房子靠近京市最好的国际学校, 是两年前他准备回国生活时买下的房子。那时候姜宜还没有到冲刺升合伙人的阶段,陈书淮又准备转移工作重心,是姜宜唯一稍微有意愿备孕的阶段,所以这套房子里有一间非常宽敞的宝宝房, 与主卧连通。

    姜宜原以为陈书淮在离婚后会把房子的布置稍作调整, 至少把宝宝房给改了, 却没想这次来一看,那房间还完完整整地保留了原来的样子。在宝宝房南面墙的开放式橱柜上还整齐摆放着一堆毛绒玩偶,是陈书淮在高中时送给姜宜的那一盒。

    “你想睡哪个房间?”

    陈书淮靠在卧室门口, 问她。

    姜宜指着客房的门:“这间。”

    陈书淮没有反对, 姜宜推开门才发现里面只有空荡荡的床架子,连床垫都没有放。

    她迟疑道:“我怎么记得之前装修完后是放了床垫的?”

    “那床垫没有用防尘罩, 又太久没有打理,我来看的时候已经不能用了。”

    陈书淮指着主卧说:“先在这里将就吧。”

    见姜宜没动, 他脸上挂着笑:“我腹部的三个口子还缝着线, 有心无力。”

    来都来了。

    姜宜这么想着,直接进了主卧。

    李姨给她带了几套衣服过来,把衣服送到房间里后又提醒姜宜:“先生现在伤口不能碰水,医生给的注意事项清单已经放在了您的床头,要多注意些。”

    姜宜看过一遍清单,一抬头, 陈书淮正坐在桌边看邮件。

    她问:“你暂时不能洗澡, 能自己擦身体吗?”

    陈书淮目光看着电脑屏幕,手在键盘上打字飞快, 想也没想就说:“不能, 一抬手伤口就疼。”

    “那你什么时候要帮忙跟我说。”

    她说完这句话,陈书淮正巧将邮件发出去, 坐在旋转椅上灵活地朝她转了个身:“现在。”

    浴室很宽敞,陈书淮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伤口还没愈合,腹部稍一用力时疼痛便有些尖锐,他手肘半撑在一侧的台面,老老实实听姜宜摆弄。

    姜宜给他脱了上衣,裤子倒是没脱,腹肌和人鱼线隐没在裤腰带边缘。

    她站在陈书淮身边,一边准备着毛巾、碘伏、棉签和纱布,一边默默地说:“我像是伺候你的护士,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来当劳动力的。”

    陈书淮笑了笑,伸手环上她的腰,缓缓摩挲了一下,“姜护士。”

    气氛开始变味儿了。

    姜宜用温水润湿毛巾,微微拧干,一巴掌拍掉放在她腰间的手:“注意礼貌。”

    毛巾敷上他的后颈,往下擦过结实的肩背和后腰。

    真别说,陈书淮这些年身材保持得真好,倒三角的比例,肌肉起伏不夸张,皮肤又是天生的白。

    高中毕业后他还长高了不少,快一米九的个子,再加上那张平日里总是冷冷淡淡的脸,不说话时真是像座高颜值冰山。

    陈书淮:“摸够了吗?毛巾凉了。”

    一说话就欠怼。

    “不摸你还不乐意呢。”

    姜宜将毛巾重新浸入温水中,拧干,像擦桌子似地迅速给他擦完上半身,换药换纱布,拿过一侧干净的长浴巾盖住他的头,“你日常穿的衣服在哪?”

    “更衣室。”

    她往更衣室走,一推开门,目光忽然落在了角落里一个被开司米围巾盖住椅背的梨花木椅。

    这椅子很是眼熟,她走过去把围巾掀开,顿时怔住。

    这是她几个月前在新市完成后被放在世嘉拍卖会上,被人拍走的那把椅子。

    木椅一侧还放着两个低调奢华的珠宝盒,姜宜盯着看了两秒,随后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打开看看。”

    她蓦然转头看过去,陈书淮不知何时抱臂靠在更衣室门口。

    姜宜有些不敢置信:“这里面放的是我想的东西吗?”

    “也许是呢。”

    她将珠宝盒打开,一个里面放着近一百克拉的海蓝宝,另一个里面是闪烁着霓虹蓝色的帕拉伊巴,在更衣室明亮的射灯下,两颗大克拉宝石闪烁着奢侈又绚丽的色彩。

    “原来那个9067号大冤种就是你!”

    加起来花了六百多万的宝石,一百多万的价值,五百来万的溢价。

    陈书淮瞥了眼姜宜,见她迟迟无法将目光从宝石上移开,轻笑了一声,自己找了件衣服套上。

    他记得当年还没求婚时,他带着她路过商城时恰好碰上一老牌珠宝奢侈品牌的珠宝展。说来也怪,虽然姜宜那时是头一次接触珠宝,那眼光是惊人的毒,在诸多华丽的珠宝里一眼就相中了一颗非展出品的收藏级钻石。

    陈书淮至今都没忘记她看那钻石的眼神儿。

    就跟小母龙转世似的。

    他走到姜宜身边,凑上去问:“喜欢吗?”

    姜宜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宝石移开,抬眼看向他时,眼睛仍然是亮晶晶的。她老实道:“喜欢。”

    他又问:“试试?”

    买都买回来了,不试白不试。

    姜宜坐在镜前,陈书淮站在她身后,熟练地替她戴上项链,那颗分量惊人的冰糖海蓝宝石被璀璨的钻石环绕,落在雪白的胸口,奢靡又艳丽。

    她长得温婉秀丽,一头黑色长发披在肩头,在宝石项链的衬托下跟仙女儿似的。

    陈书淮从后抱住了她,与她脸颊相贴,声音落在她耳畔,有几分温柔的意味:“很好看。”

    姜宜透过镜子和他对视片刻,手指抚上胸口的项链,扑哧笑了出声,“有一种被包养的感觉。”

    陈书淮也笑了,“被包养是什么感觉?”

    “爽爽的。”

    “要是你愿意被我包养,我还觉得省事儿呢。”

    姜宜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想让我当全职太太吗?”

    陈书淮顿觉失言,果然听见她开始侃侃而谈自己所见所闻。

    “前年,我一个客户的老总带着女伴参加公司在香港上市的晚宴,主持人在游 戏环节问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猜结果是什么?那女伴是老总的女朋友,正牌太太在英国全职陪孩子读书呢。”

    陈书淮知道要是自己再不开口,姜宜这话就没完了。

    他按住她的肩,沉声说:“首先,这次离婚我已经把大部分财产都给了你,你就算不工作也谈不上是什么全职太太,顶多算是个半退休且资产丰厚的女富豪。”

    “其次,如果我敢做这种事,我爸妈只会替你清理门户。”

    “最后,那种男人是不敢像我这样娶律师的。”

    姜宜见他紧张,先笑出了声,“逗你的。”

    她摘下项链,放回珠宝盒里,又轻声道:“我知道你高价拍下这些宝石是为了让我开心,但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买这些保值性不够强的大克拉宝石,平常也没有场合用,顶多是个消耗品。”

    “几百万而已,本来就是买个高兴。你不常戴的话也可以让人把主石摘下来,和保险柜里其他主石嵌在一起当画挂起来啊。”

    陈书淮毫不在意地说,“挣钱本来也是为了给你花。”

    听他这么说,姜宜动作忽然一顿,下意识抬眼看向镜子,见他也垂眼看着自己。

    两人便这么通过镜子对视了片刻。

    陈书淮是个极少会谈及自己付出了什么的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钱花光去给她买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奢侈玩意儿,然后默不作声地把钱挣回来,再继续给她花钱。

    他这样的习惯多少与家教有关,毕竟陈父就是秉持这样原则的男人。

    自小没有钱财的焦虑,又有足够的才智和能力去创造新的财富,这是一种极其奢侈的美好品质。

    她得承认,陈书淮为她做的这些在富家子弟里也是极其难得的,毕竟这群人里最不缺的就是红漆马桶,绣花枕头。

    姜宜垂下眼,第一次问他:“你觉得门当户对这个道理是对的吗?”

    陈书淮微微一怔,眉眼间的神情缓和下来,“天底下又没有绝对的道理,所有的差距都来自于无能,所以这不适用于我们。”

    在他眼里,那些他凭借自己优越家世而提前给姜宜的东西,姜宜凭借自己的能力或迟或早都可以得到。

    她和他是旗鼓相当的。

    *

    这周末,陈书淮的伤愈合得不错,姜宜陪他去医院拆线后,两人沿着医院外的繁华街道一路散步。

    这条街对面就是各种奢侈品门店,而这一侧则是不同风味的高端餐厅,姜宜指着其中一间:“上次我跟褚期就是在这里吃饭的。”

    陈书淮掀起眼皮看了那餐厅一眼,知道她说的是拒绝褚期的那次,颇为不高兴地说:“你明明知道他对你有企图,还专门带人吃饭才表态。你看我给王许意吃半粒米了吗?”

    姜宜:“你一定要比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拿王许意找过你麻烦。褚期是实实在在帮过我忙的人。”

    他嗤笑一声,“我在新市第一眼见那小子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你没看出他在温水煮青蛙呢。”

    姜宜隐隐听出这人对褚期意见很大,稀奇道:“那你赶着给人做投资干什么?”

    “因为你非要去他那里工作,我不看着点儿怎么行?”

    她哭笑不得,“你那时候同意离婚同意得那么冷静,原来背地里偷着生气啊。”

    陈书淮没吱声,牵着笑个不停的姜宜转过一条街道,忽然在一处大门前停下。

    “抬头。”他说。

    姜宜下意识往上一看,看见政务服务中心几个大字,一旁的指示牌上贴着公告:“因部分区域在进行修缮工作,婚姻登记处从二楼移至三楼D区。”

    陈书淮问:“去三楼吗?”

    求婚

    姜宜震惊地看着陈书淮, 见对方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心跳比理智先一步做出反应,如敲鼓般在胸口撞得咚咚作响。

    这几天他在家老老实实,原来在这里憋了个大的?

    半晌, 理智稍微回笼, 她伸手把陈书淮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摸了个遍, 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明明什么都没带,你诈我!”

    复婚要带身份证明和离婚证, 她那份一直放在自己的别墅里, 姜宜见陈书淮一本正经地问她,还以为他真的神通广大把证件偷了出来。

    陈书淮把她刚才的反应尽收眼中, 眉眼间浮现笑意,拉住她的手, “如果我真的带齐资料呢?”

    姜宜瞥了他一眼:“你猜。”

    他只是笑, 眸光闪动着某种了然的神色,也不说话了,牵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陈书淮带她来这里的原本目的是去一旁的停车场。

    今晚他们要去姜宜父母家吃饭,司机挑了离医院最近的停车场等候。车早早地到了,司机把定位发到了陈书淮的手机上,等一路走过来, 他才发现停车场附近是个婚姻登记处。

    等姜宜跟着他走到停车场边的时候, 终于反应过来前因后果,她又瞪了他一眼。

    陈书淮捏了捏她的手, “生气了?”

    “你说呢?”

    他飞快道歉:“对不起。”

    他们站定在停车场一侧等司机把车开出来, 陈书淮将手搭在她肩上,忽然往上移扣住她后脑, 低头,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亲姜宜的眉心。

    他声音低低的,落在她耳边,语气很是遗憾,“我虽然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草率,但是刚才确实后悔地想,如果身上有证件就好了。”

    姜宜一抬眼就撞进他沉沉的目光里,刚才佯装的不快也维持不住了,笑着说,“你就这么确定我会跟你走进去?”

    陈书淮也笑:“你明明知道我是在试探。”

    黑色宾利缓缓从地下停车场开出,在路边停好。

    姜宜任由陈书淮拉着自己走过去。

    他的掌心轻易地包裹住她的手,手指骨节分明,稍稍定睛一看便能注意到无名指处有一道婚戒留下的明显痕迹。

    车往京市西边儿开去,姜宜一路上安静得出奇,她凝视着自己的手,无名指的指根处也有同样的印痕。

    陈少希早早等在了窗边,从楼上往下一眼就看见了他们,用标准了不少的中文大喊:“哥哥!!嫂子!!好想你们~”

    两人走进电梯,陈书淮看着小屏幕上楼层数字不断攀升,疑惑道:“她说中文为什么像羊叫?”

    “软绵绵的很好听啊,她的朋友都是港市的小姑娘,爸妈之前给她找的保姆也都是港市人,能说成这样已经很标准啦,你别太严格。”

    一出电梯,陈少希就往姜宜怀里扑,目光看着她哥:“哥哥你好一点了吗?嫂子在微信上跟我说,你今天在医院拆封。”

    陈书淮:“那叫拆线。”

    他把陈少希从姜宜怀里撕下来,“她累了,让她先进屋。”

    陈少希趁势凑到自家亲哥耳边,小声问:“你解决掉你的情敌了吗?”

    “他根本算不上情敌。”

    “那你们重新睡在一起了吗?”

    陈书淮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你才几岁?”

    “我谈过恋爱了,什么都懂的。”

    陈少希眨了眨眼睛,明了道:“我知道了,你们还没有。”

    陈书淮:“你先解释一下你刚才说‘什么都懂’的意思。”

    话题风向忽然诡异地转到了陈少希的头上。

    她被亲哥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打量着,浑身发毛,果然被带偏了注意力,连忙解释:“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参与过讨论!讨论而已!”

    姜宜走进门后,老姜和宋女士纷纷走过来,“书淮呢?”

    她往外一看,陈书淮眉头压低,眼看是要准备教训人的样子,而陈少希一脸焦急地解释,越说越急,中文英文夹在一起语速飞快地说着。

    “希希,怎么了?”

    陈少希听见姜宜叫自己,如蒙大赦,冲到她身边。陈书淮也跟过来了,被老姜和宋女士围住,问起身体恢复情况。

    陈少希逃过一劫,拉着姜宜在沙发上坐下,笑嘻嘻地说:“我们在整理照片,这里有好多你们的照片噢。”

    姜宜好奇地翻看起来,发现有许多照片是她以前和陈书淮去旅游时随手发给爸妈的,没想到他们都仔细保存下来,还趁闲打印出来整理成册。

    这些年换了几个手机,有些照片连姜宜自己都不记得了。

    陈少希从照片堆里拿出一小沓整理好的,声音不乏羡慕:“你们还 去了南极!”

    她话音一落,陈书淮坐在了姜宜身侧,手臂往她身后一绕,从陈少希手中把照片抽走。他就这么用环抱着姜宜的姿势,也饶有兴致地翻看着这沓照片。

    “过去很多年了。”他对姜宜说。

    “嗯,你瞧你那时候多嫩呢。”

    她抽出其中一张照片,那是她和陈书淮在游轮上的合照,一侧是张放着红酒的桌子,他们身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冰蓝色海平面。

    拍照时风很大,将她的头发吹得乱飞,陈书淮一手护着她的肩,一手拢着她的头发,以一个完全保护的姿态将她抱在怀里,正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姜宜在笑,他眼里也带笑,两人眉眼都还带了几分青涩,只有高清的画质和明亮的色彩让这遥远的记忆好像还在昨天一般。

    陈少希问:“你们当时为什么要去南极?”

    陈书淮:“求婚。”

    小姑娘安静了两秒,没忍住切换回英文模式,跳到沙发上大叫:“太太太太太酷了吧!!!”

    陈少希闹腾得很,陈书淮却罕见地没阻止她,目光转向一侧安静得出奇的姜宜。

    她目光还落在照片上,一张张看得专注,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

    这晚吃过饭后,宋女士问两人想不想在家里住下。这套房子有四个房间,陈少希睡客房,还有一个小房间改为了保姆房,姜宜自己的卧室一直没有动,两人住下倒并不拥挤。

    陈少希立刻起哄:“住下吧住下吧!明天又不是工作日!”

    姜宜下意识看了一眼陈书淮,他说:“住吧,很久没在家里陪爸妈了。”

    夜深时,陈书淮从客厅倒了两杯水拿进房间,见姜宜换了身睡衣,躺在床上又看起他们当年去南极的照片。

    昏黄的床头灯给她的发丝镀上一层金光,薄薄的被子搭在腰上,白皙的小腿交叠露在外头。

    水杯放在床头,与木质台面轻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姜宜没有反应,好像完全沉浸在了那照片里。

    她感觉得到身后的床垫微微塌陷,知道是陈书淮躺了上来。

    这几天他们一直相拥而眠——但碍于伤口,陈书淮的确有心无力,每次躁动片刻后腹部伤口就开始疼,每到这时候,都不用姜宜说,他自己就疼老实了。

    见姜宜在看照片,陈书淮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将手搭在她腰间,从后抱住她,与她亲密地贴在一起。

    自从那天在医院深谈过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在一个极为模糊的地带中徘徊。

    心中长久积累起来的愤怒和不快终于散尽了,那些掩藏在细节里的温情渐渐从四面八方涌出,盖过这几年的瑕疵,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但总有一种情绪在心里徘徊着,直到她看见这些照片,才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这两年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说不上到底怎么不一样,但这种感觉很明显。”

    她举起那张他们在游轮上亲密相拥的合照。

    “我们两个现在和照片里这两个人不一样。”

    姜宜转过头去看他,他们离得很近,视线相对,鼻尖相碰,眸光映着彼此的容貌,呼吸也交错在一起。

    陈书淮静静看着她,问:“你觉得这是坏事吗?”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二十四岁的她在某个普通的早晨醒来时,听见陈书淮告诉她订好了去南极的船票,问她是否愿意去南极。她惊喜地从床上跳起来抱住他,然后他们很快顺利地到了这个被沉静的白色和蓝色覆盖的地方。

    在冰川和企鹅群的面前,他拿出了戒指,问她愿不愿意当他的妻子。

    那是她穷极一切想象所能得到的浪漫,遑论之后那场婚礼,热烈的激情几乎溢满了那年的每一天。

    “我这两年以为你变了。”她对陈书淮说,“可是看见你悄悄拍下那两颗宝石,还有我做的那把椅子的时候,我又觉得你其实并没有变。好像只是我变了你确定你喜欢的是现在这样的我吗?”

    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把很多东西填进了姜宜的生命里,她看见了更多是非对错,经过了一些痛苦艰难的时刻,相比二十来岁时轻盈活泼的状态,她现在无可避免地变得更加复杂。

    “我变了啊。”陈书淮轻飘飘地说。

    姜宜一怔,然后听他又道:“不是才做了手术吗?器官都少了一个。”

    这话说完,好端端的沉重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姜宜瞪了他一眼。

    陈书淮反倒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抱紧了一些,“这是你没有答应我复婚的原因?”

    姜宜将脸埋进他怀里,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平缓又沉静,“人怎么会不改变呢?你十几岁的时候天真烂漫很可爱,现在变得成熟又迷人,我是傻子才会真的放你走吧?”

    他继续说:“对我而言,只要有一件事没变就够了。”

    姜宜轻声问:“什么?”

    “当你想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时,你还会希望是我握住你的手吗?”

    她蓦然怔住了。

    时光好像一瞬间倒流,回到那片冰原里。

    眉眼尚带青涩的陈书淮拿着那比冰川还闪耀的钻戒。

    他一张口,雾蒙蒙的白气儿晕开,清朗的声音在宽阔的空间里显得缥缈不真切。

    他说:“我想当那个一直握住你的手的人,到生命最后一刻为止。”

    领证

    床头灯的光线落在陈书淮脸上, 俊秀的面容半明半暗,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他的眸子里荡着沉静温柔的光。

    一股酸酸涨涨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看着他,抿唇笑了起来, 眼泪却同时顺着脸颊落下。

    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在琐碎又令人疲劳的日常生活之外, 还有一些藏在水面下的, 诸如生老病死这类注定在某天会出现的事情。

    这些日子里,当姜宜两度站在医院的手术室前,她从未如此鲜明的感受到, 其实她终究是渴望着他的。

    人生似乎很长, 长到足够一段激情被消磨,长到足够让热烈的时光被埋没。

    但如果秉持着想要陪伴彼此到终点的信念来看, 人生又变得很短。

    度过一天又少了一天,那些赌气、争吵、误解, 就像是偶尔到来的阴天雨天大雪天, 它们总会过去,日子总会进入长久的、永远的宁静。

    但在此之前,不管是坏天气,还是好天气,还得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才不至于在最后的日子来到前走散。

    姜宜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项里, 咸湿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鼻尖萦绕着的是他身上干净又好闻的气息,他的手落在她的后背, 充满安抚意味地, 缓慢而轻柔地抚摸着她。

    他们自然而然地吻在了一起,温柔的亲吻逐渐加重, 交织在一起的互相也变得灼热。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两人动作瞬间顿住。

    隐隐的交谈声在门外响起,陈少希说她口渴,宋女士带她去喝水,过了好一阵才听见房间关门的声音。

    陈书淮的手趁机再次扣上姜宜的腰,却被她按住胸口。

    清醒过来的姜宜放低声音说:“今天不行,我爸妈还有希希都在,太奇怪了。”

    陈书淮明显忍得难受,但还是叹了口气,重新将她抱在怀里,闭上眼,“那你别动,我冷静一下。”

    过了足足五分钟。

    姜宜:“你怎么还没冷静下来?”

    那东西存在感太过明显,她没忍住碰了碰。

    陈书淮扣住她腰的手稍微收紧了一点,但声音仍然是平静的:“这里到处都是你的气味。”

    姜宜狐疑地问:“真的吗?我怎么没闻出来?”

    这房间她从读小学开始住到高中毕业,床单还是高中时用的,她将头埋进枕头里闻了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陈书淮没法跟姜宜描述,他相信那种属于姜宜的气息恐怕这世上只有他能闻出来,就像自然界的动物能通过嗅觉辨认自己的配偶,就算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他也能将她认出。

    姜宜对此很感兴趣,她想了半天,忽然凑到陈书淮怀里,从脸颊一路嗅到喉结。

    他长长叹了口气 ,“别乱动了。”

    姜宜高兴的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那不是香水味儿,是一种令她安定的、属于陈书淮的气息。就像老姜做的菜、宋女士精心装扮的这个老房子一样,这种令人不易察觉的气味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中成为了特定的记忆,与安全感、归属感紧紧挂在一起。

    陈书淮轻轻笑了,“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认为我们会分开了吗?我是无法离开你的,你也是。”

    关于爱和眷恋的记忆已经彻底融进了生理反应里,越过了理智和情感的屏障,变成直白的化学信号,直接进入大脑内。

    当拥抱时,他们会知道只有彼此,只能是彼此。

    *

    其实无论是领离婚证还是领结婚证,都只是十几分钟的事情。

    周一早上,两人在九点抵达婚姻登记处。

    领号、排队,进入处理登记的办公室,填表后等待录入信息,办事员戳完章,两个红本本又到了他们手上。

    夏天到了,陈书淮握着姜宜的手离开婚姻登记处时。

    不远处车水马龙,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热烈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就好像他们共同度过和许许多多个夏日一样灿烂。

    姜宜抬头看他,蓦然笑了,明亮的眼睛变成弯弯的弧度,“有一种新婚的感觉。”

    他笑着问:“那是什么感觉?”

    “一种”她想了想,“踩在地面上的安全感。”

    陈书淮凝视她片刻,扣住她后脑,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我爱你。”

    亲完,他依旧垂眸看她。

    “我也爱你。”

    这回,陈书淮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周一还是要上班的,姜宜很有职业操守,领完证就打算去办公室,陈书淮索性也跟她一起去了银星大厦。

    九点四十时,他们一起买好了咖啡,刚在电梯前站定,赶在十点前抵达办公室的上班族们蜂拥而至。

    陈书淮西装革履,个子高挑,姜宜也是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色西装裙,两人并肩站着很是抓人眼球,电梯里挤着一群人,大半都在偷瞄他们。

    “姐!!”

    姜宜循声看去,在电梯的另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一脸兴奋的安琪。

    安琪对着她指了指手机。

    姜宜低头打开手机,果然看见安琪刚才给她一连发了五条消息。

    【!!!】

    【股东的帅哥老大今天跟我们一趟电梯!!姐你离他好近!你怎么这么淡定!!果然美女都对帅哥免疫了吗!!】

    【图片.jpg】

    【偷拍了一个你们的合照。】

    【呜呜呜,我的近视眼要痊愈了!】

    电梯在23楼停下,姜宜捏着手机笑着往外走,安琪先挤了出去,在电梯口等她。

    “姜宜。”

    陈书淮忽然叫住了她,电梯内剩余的人纷纷抬头看他俩,姜宜也回头疑惑看他。

    他淡定地把手中的咖啡袋子递过去,“咖啡。”

    姜宜这才反应过来,等她拿过咖啡走到安琪身边时,小姑娘已经目瞪口呆。

    “姐,你们这么熟了吗?他帮你拿咖啡!”

    安琪一脸八卦,满眼亮晶晶。

    “你们之间有没有故事?”

    还没等姜宜回答,她忽然瞥见姜宜的无名指上戴着婚戒。律师的圈子小,姜宜之前又是崇和的律师,跳槽来寻木文化的事情早在圈子里传遍了,安琪自然听过她已经结婚的事情。

    安琪小声说:“我保证保密,姐夫来了我也不说。”

    姜宜没忍住笑,捏了把她软软的脸颊,“他就是姐夫。”

    安琪直接呆在了原地,磕磕绊绊,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那你那他那我之前”

    她掐起了自己的人中,脑海里闪过自己那些花痴言论,随即滑跪:“姐你掐死我吧,我不会反抗的。”

    姜宜好笑道:“你在想什么呢,打起精神。”

    她在办公室里坐下,检查了一遍邮箱,发现暂时没什么着急的工作,于是打开了跟罗鹊的对话框。

    姜宜:【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

    罗鹊十一点钟才上班,此刻刚刚睡醒,看见姜宜的消息后大脑瞬间清醒,神情严肃。

    【先别说,让我猜会儿。】

    过了五秒,罗鹊的消息发到姜宜手机上

    【我是不是要当干妈了?】

    【该死的陈书淮,便宜他了。】

    【父凭子贵,你考虑给他一个名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宜失笑。

    等她解释,是自己和陈书淮重新在一起了,领证儿了,罗鹊倒是毫不意外,甚至松了口气

    【其实你们离婚的时候,我感觉你整个人就像手机在冰天雪地里冻死机了一样。】

    【每次你跟我说陈书淮那小子爬床成功,我反倒感觉你的电量慢慢上涨了。】

    【看来还是有线充电比较快哈哈哈哈!】

    罗鹊高兴起来说话荤素不忌,字里行间都写着高兴,她随即拉了个三人群。

    早日暴富的鹊:【@Brian Chan陈总请吃饭!请吃饭!我要吃京市最贵的菜!喝最贵的酒!天地良心,你老婆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天天都在给你说好话!】

    陈书淮很快回复:【可以。】

    他忽然拉了另一个人进群,姜宜一看,是程越。

    原本叽叽喳喳的罗鹊瞬间安静如鸡。

    程越拍了拍罗鹊。

    罗鹊依旧安静如鸡。

    姜宜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私下问罗鹊怎么回事。

    罗鹊发了个安详躺下的表情包,然后说:【我跟这哥们儿充过电,然后把他拉黑了。】

    姜宜:【拉黑??没看出来程越这么不行啊我以为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尺寸应该都很可观呢。】

    罗鹊发了条60秒的语音过来。

    “哎呀,尺寸的确很可观,体验也不错,人是我的菜,但我不想掉进爱情的漩涡,尝尝就得了。麻蛋,陈书淮他肯定知道我和程越的事,我明明是你们爱情的功臣,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另一头,安琪很快从震惊中恢复,开始陷入了另一种兴奋里。

    她回到工位上,仔仔细细地品味了A轮融资以来姜宜和陈书淮的互动,甚至开始翻起两人对话的工作邮件,愣是从这两人从头到尾都公事公办的语气里尝出了一丝诡异的甜味。

    姜宜正和罗鹊聊着,忽然收到了安琪的消息。

    【姐,那这次去纽约,你是不是要跟姐夫住一块儿?我跟项目组说一声儿,给你们安排到一起吧嘿嘿嘿。】

    纽约子公司筹办的艺术展快开始了,京市的高层也会过去,褚期还邀请了股东们一起,姜宜确实记得陈书淮那边也是回复可以去的。

    但陈书淮也没提,她不太好问吧?

    正这么想着,安琪又发了条消息。

    【项目组跟我说,陈总之前已经私下提过要带太太一起了。】

    【嗑到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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