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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第14章 第14章 红雾勾缠着他的手腕。


    天色晦暗, 冷雨如倾,河岸上暗红的雾气越来越浓,缕缕缭绕在程净竹身边,雨珠顺着他银灰色的鬓发滴落, 襟前的血迹映衬他冷静的眉目, 他始终摊开手掌, 任由红雾吮舐,但她似乎有些过于贪婪了,他屈起指节触碰她模糊的下颌, 她也并未警惕地退避。


    明明她只是一团雾, 哪怕凝成一个人类女子的形, 也依旧缥缈难碰触, 但她贪心舔舐过他掌心每一道伤口,却令他无端感受到来自于她的碰触。


    程净竹睫毛微动, 眼底的冷漠有一瞬凝固, 此时,远处轰响震动, 他立即举目望去, 天边淡色的莹光缕缕上浮, 那是霖娘的身躯所化的清气, 眼看清气上浮拨开层层迷障, 浑浊的天幕被划出一道口子,而雷电却猛然降落神山,迸发出巨大的轰鸣。


    程净竹立即起身, 只见远处雷电勾缠滚滚黑气,山中流火如簇,涌向天际, 迅速钻出裂缝,无影无踪。


    “那道口子……”


    黑水河中,霖娘亦在看天。


    “是你的祷祝撕开了结界。”程净竹说道。


    “我的祷祝……?”霖娘有些迟疑,她望着天边,不敢相信,“真的是我吗?”


    “天界听到了你的声音,听到了你爹,你祖父的声音。”


    程净竹道。


    这样闭塞的,不与外界相通的地方,霖娘从出生起就在这里,她也想象不到天界究竟是如何听到她一家三代的祷祝,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又问道:“那,方才跑出去的那些……是什么?”


    程净竹却并不作声,察觉到缕缕红雾将要淡去,他立即抬手结印,点点金芒点缀雾中,映照他苍白而漂亮的面容:“阿姮姑娘,你想去哪儿?”


    阿姮尝过他的血,神志恢复许多,正要消无声息跑掉,哪知这小神仙竟然如此警醒,飞快结印控住了她。


    没有人的皮囊,阿姮自然失去人的声音,她不耐烦地以风音骂他,于是一阵凛风拂过程净竹的脸颊,吹动他鬓边几缕浅发。


    程净竹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等来这风音,他神情有一瞬古怪:“你的声音……”


    他的话没有说完,天边忽然霞光大盛,那光亮很快照得此间上下明彻,瘴气全消,破口外微白的流光涌动而来,见此情形,程净竹立即再结一道印,将缕缕红雾收入袖中。


    阿姮被流转的咒印绕在他腕骨上,不甘束缚不断挣扎,然而他的另一只手搁着衣袖压过来,不像安抚,而是警告。


    程净竹烧了一张白符,卷起一个巨大的水球,将霖娘托在其中,随后腰间法绳飞出,他一跃而上,乘风飞回赵家篱笆院中。


    瘴气没了,人们正欢呼,却见天边莹白的祥云中显出一影,柔和的清气映照她云鬓秀髻,戴金玉花冠,缀宝珠琉璃,着淡绿广袖衣,罩绿襟草黄荷叶边半臂,披珍珠云肩,襟前压金石璎珞,腰有珠环玉佩,下则齐腰古翠褶裙,罩灰蓝银纹鱼鳞围裳,珍珠绶带环绕,灰蓝的披帛飘飘,面若满月,宝相慈悲,手持一柄白玉如意,风姿绰约,衣袂流霞,缥缈翩然。


    一时,风停雨住。


    “那是,那是……”


    人们仰望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端之上,神女身后华光莹白,她双眸微垂,最先看向地上那白衣少年,似含淡淡的喜意,又有些许复杂:“上界久无你音讯,都以为你……”


    “上清紫霄宫药王殿弟子程净竹,”程净竹拱手俯身,道,“拜见元真夫人。”


    原来此神女,正是天帝之妹,元真夫人。


    “上清紫霄宫?”元真夫人轻轻抬手,一缕祥云往下虚扶程净竹起身,“原来你如今安身在那里……”


    元真夫人审视着少年,在云端发出叹息:“我知道,你小小年纪,心中怎会不恨呢?你怪天帝,所以不愿传音上界,是不是?”


    程净竹眸若平湖,道:“元真夫人,长渊之下有东西出去了。”


    元真夫人神情变得肃穆:“我来时已然得见。”


    随后,她扫视地上一具具尸体,最终定在席献身上,手中降下去一道光,那光照在席献的尸体上,随后,一张图从他胸前显现,升起,最终收入元真夫人手中。


    图落在元真夫人手中的刹那,她略微闭目,便通过这张图看到了席氏皇族从席绰,到后来的每一任国君,包括席献的过往,席氏皇族的欲望已经浸满了这张图,片刻,她睁开眼,面上浮出愧色:“在我,恶因在我。”


    “当年我念席绰心诚,便许诺赴宴,”元真夫人追忆起来,面露羞惭,“他向我求长生,可长生在于个人机缘,而不在我,于是不许,但毕竟吃了他的宴席,心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临别时,才赠他一幅山海图,我的本意,是让他见三界浩大,而谨持自身,好好为君,为人,谁料想,他席氏皇族世代以此为念,最终竟被席献阴差阳错寻到此处……”


    元真夫人看向底下那些怯懦地仰望她的凡人,道:“此地称赤戎,乃是九仪娘娘的故土。”


    “九,九仪娘娘是谁啊?”


    人群中,有人颤颤巍巍问道。


    元真夫人见那么多张发懵的脸,便说道:“九仪娘娘是重铸天地之神,上界天帝诸神共尊之,人间万民供奉之,六千年前,九仪娘娘为凡女之时,名朝露,正出生于此,其时,天衣人统治天地人三界,以至三界无处不是火海炼狱,九仪娘娘以凡人之身历尽艰辛对抗天衣人,最终重新铸造了崭新的三界,然而天衣人火种难消,为了不让天衣人再为祸三界,九仪娘娘所有乡邻自愿举家搬离故土,之后,九仪娘娘将残存的天衣人封印在赤戎长渊之下,又将其法器镇在此地。”


    “此地黑水黑山,正是因为长渊之下的天衣人火种未散,九仪娘娘才将赤戎分割,不与三界相连,使其成为漂浮之境,防备天衣人出去作乱,而你们之所以能够在找到这里来,并非是因为我的这张图,而是……”


    元真夫人说着,不由看向那银发少年,又道:“而是你们到来之前,长渊封印有所松动,其时,一场大战过后,有神殒于此,化为封印后,不断消散的神力冲击结界,而与外界有了片刻的连接,也是那时,你们穿云破雾,进来此地,却再也出不去。”


    “莫说是你们。”


    元真夫人叹道:“此地漂浮于三界之外,便是上界,也难断其方位。”


    “既然方位难断,那……我祖父又是如何来的?”


    霖娘在墨色的水球中,勉强听清云端上的神女仙音,她双手撑在水壁,忍不住问道。


    除了霖娘血肉消散时的那声祷祝为众人所闻之外,他们再未听见过霖娘的任何声音,此时也看不见她的水鬼之身,更不见那颗巨大的水球。


    然而元真夫人却在云端将霖娘看得清楚,她一挥手中那柄玉如意,底下沾血的土地神像中,那金光文谍顿时飞入云端,落在她手中,她看过文谍中闪烁的字痕,一双悲悯的眸低垂:“赵悬磬于朔州五方山得道,成地仙,任土地,而人间世上有人之处,便有土地,赵悬磬不是自己找来的,是此间众人指引他来的,无论你们知不知道他,信不信任他,拜不拜服他,他都因你们而存在。”


    人们不约而同朝檐下看去,那里只有林秋雁的尸体,孤零零的,土地神像在那一滩血色中仍然神态悲悯。


    “原来,这……才是神哪。”


    有人红了眼眶,喃喃道:“我们信错了,也拜错了……什么山神哪,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人群中,一时不知多少哭声。


    元真夫人轻轻摇头叹息一声,抬袖一挥,天边那些流转的魂光立即受到清气的牵引,祥和地游向她身边。


    连绵的祥云中,人们看到那些魂光化为一道道半透明的身影,人们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而那些脸上,再没有痛苦,也没有狰狞。


    他们微笑着,看向地上活生生的亲人,朋友,子女,父母,随后化为长烟缕缕,收入元真夫人的玉如意中。


    “赵霖娘。”


    元真夫人看向那水球中的女子:“赵悬磬不负土地之职,你父赵世义亦心怀仁德,而你受妖邪所害沦为水鬼却仍秉持仁善,更不惜魂消魄散救乡邻于水火……你赵家三代,代代仁心,可谓玉洁松贞,今日我有心渡你,你可愿一心向道,长修此身?”


    “多谢元真夫人,”霖娘俯身跪拜,又仰起头,“可霖娘别无他求,只想我爹我娘他们能够活着回来我身边……”


    元真夫人轻抬手指,玉如意中两缕轻烟浮出,不多时便幻化为一对相扶的夫妻,他们被那种莹白的柔光浸润,神情平和。


    “爹,娘……”


    霖娘双眼很快被泪意充盈。


    那对夫妻仿佛听见她哽咽的呼唤,他们看着她,对她微笑。


    很快,他们化为轻烟,回到玉如意中。


    “他们更盼你好。”


    元真夫人说着,手指轻轻在襟前一碰,身上那件珍珠云肩立即脱落,坠下云端,破开水球,披在霖娘身上。


    没有了黑水河的水浸润身体,霖娘发觉自己竟然不觉难受,她的身形也变得越来越明晰,她听见人们惊呼着,喊她的名字。


    霖娘抬起头,只见云端流霞中,元真夫人朱唇含笑:“赵霖娘,你爹娘一片仁慈之心,来生自有诸般福报,而你祖父赵悬磬本为神仙,幸有残念存于这文谍中,我将他残念送回上界,假以时日,或能再造神魂,今日我将这云肩赐你,可保你不受黑水河禁锢,但你切记,从这里出去后,一定要去东海寻一件龙宫宝衣加身,再往后修行济世,得道之日,便是你修得金身之时。”


    霖娘俯身磕头:“多谢元真夫人,霖娘今日记下您的教诲,无论金身成或不成,霖娘立志修行济世,终生不敢忘您点化之恩。”


    “孺子可教。”


    元真夫人微微颔首,而此时霖娘数步开外,那席献畸形的尸体旁,满头白发的席正忽然抬起一掌,打向自己的天灵盖。


    程净竹双指于虚空中一划,本来隐去形状的星宿阵显露它附着在席正身上的千丝万缕,程净竹抬臂一拽,席正的手立即不受控地往后,然而他的身躯实在太不牢固了,这么一拽,小臂直接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张枯皮底下层叠的菌丝。


    “抱歉。”


    程净竹淡淡道。


    “……”席正松垮的脸皮动了动。


    “席正,你兄弟二人的所有事,我的图已经悉数告知于我,你千辛万苦活到今日,又为何要一死了之?”


    元真夫人道。


    席正先是将哥哥的尸体看过,又看向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残躯,道:“我哥贪心不足,笃信山海图便是他不做亡国之君的天命,为此,他害了很多人,而我……而我,也同样罪无可恕。”


    他抬起头来,神情凄哀:“我哥哥害他们性命,而我吃他们血肉……我哥是怪物,我也是,我的罪孽无以相赎,唯有……一死。”


    “不,席正。”


    元真夫人的声音自云端落来:“你兄弟二人都误食了九头鸷的鸟蛋,但最终,只有你兄长席献有异化之相,这正说明你与他的不同,赵悬磬的文谍之中,亦说明你是此地唯一一个诚心为他建庙宇,铸神像的人,而你食人血肉,也是为了他们而努力活下来,以期有朝一日揭破你兄长的阴谋。”


    元真夫人说罢,似乎凝神听了片刻玉如意中那些魂魄的声音,随后,她微微一笑:“他们没有任何人怪你,相反,他们感激你。”


    席正身体一震,不敢相信似的,声音发颤:“他们……感激我?”


    元真夫人道:“非只他们,赵悬磬亦对你心存感激,他残念之中,对你这位朋友的愧疚最难消解。”


    席正眼中泪意一瞬模糊。


    “席正,你心地纯善,对人,对友皆一片诚心,不愧你闾国诚王的身份,”元真夫人扬手降下福泽,使得席正化为一团莹白的光,漂浮到她手中,她道,“你有杀身成仁的勇气,虽已非人身,却慧根不浅,今日我亦渡你,去吧,去朔州五方山下以灵菇之身修行,将来,说不定哪一日,你便能与旧友重逢。”


    元真夫人话落,白光脱手,乘虹而去。


    天边裂口还未合拢,正说明此地的结界还未封闭,元真夫人敛了敛神色,再看向云下那白衣少年:“白……”


    话才出口,她又蓦地一顿,随后改口道:“净竹,赵悬磬生前设阵,寄执念于就九仪娘娘的法器,因阵法差最后一步而不成,今日是其血脉之死意外唤醒他的执念,才促成这阵法最后一步,召出九仪娘娘镇在渊中的法器,恰逢霖娘一身血肉划破结界,这才让渊下不死不灭的天衣人钻了空子,抛出去他们的火种。”


    “可,娘娘的法器何在?怎么不见?”


    元真夫人面露疑惑。


    程净竹想起那针对阿姮的天罗地网,那是一种绝对的,巨大的,足以将初出茅庐的阿姮吞噬、碾碎的杀意。


    但它似乎莫名的消失了。


    此时,被咒印缠在他手腕的红雾不甘地在他袖中浮动,程净竹不动声色地按了按手腕,对云端的元真夫人道:“弟子不知。”


    元真夫人端详着少年过于冷冽的眉目,片刻,还是压下疑惑,对他道:“我知道,上界欠你许多,但天衣人的火种是催人欲望丛生的剧毒,它们跑出去,定然要为祸世间,可我们不能再重回坍鸿时的悲剧了,否则,便是对不起九仪娘娘,对不起天下人。”


    程净竹闻言,抬眸看向云端,只见元真夫人将手中的玉如意抛向天边的裂口,道:“去吧,带这些魂灵去九幽黄泉,让他们安息。”


    话音落,元真夫人一副身躯瞬间化为五彩的霞光,从天边坠下去,压向那座黑水村人世代挖掘璧髓,以至于洞窟遍布的神山!


    人们惊叫起来。


    “您……”


    程净竹眼底神光微动。


    神山中,漫出莹白柔和的光,元真夫人的声音响彻整片天地:“净竹,我忘了问你,你从前所受,至今仍……疼吗?”


    程净竹指节蓦地屈起,却没有应答。


    神山中传出元真夫人轻轻的叹息:“席氏皇族笃信山海图的恶因在我,我应该为此而承担责任,如今没有娘娘的法器,我便化身为封印,死守赤戎,千年万年,净竹,我在此等你收回天衣人的火种,还人间清净。”


    赤戎从来没有这样明亮的天色,没有如此柔和的清风,风吹动少年染血的衣摆,他那双总是沉若静水的双眸此时泛起层层粼波,但最终,他仍是那个风雨不动,冷漠无情的少年修士,却拱手,朝神山俯身一拜,道:


    “弟子从命。”


    衣袖间,红雾勾缠着他的手腕,肆无忌惮地蹭着他腕骨皮肤,猛然咬他一口。


    如幼兽初生利齿,愤愤啃咬。


    程净竹脊背微僵,伸出手,垂眸审视腕上那道齿痕。


    微微血红渗出。


    芳香的血气引得红雾更加躁动,却偏偏为咒印所困,不能用力撕咬个痛快,只得越发挣扎,缕缕淡红的烟气萦绕袖边,像一小截茸茸的尾巴尖。


    “自讨苦吃。”


    他站直身体,轻抚衣袖,将淡烟拂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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