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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青衫披着星辰回到宫城, 轻柔的宋锦随风飘荡,几缕超然,几缕出尘, 可纵使一身不凡气度,也难敌凡尘情爱。他步入水雾氤氲的汤池, 沉浸其中, 想要放空思绪,却总是想起纨素烟裙的女子。

    掬一把水拍在脸上, 他后仰在白玉池边,眉头紧锁。

    玳瑁猫凑上来,蹲在池边舔舐前爪, 被老宦官抓住后颈提了起来。

    “陛下, 徐夫人进宫了,为陛下和太后带了好些大补的珍品。”

    萧承淡淡应了声,继续陷在不好的情绪中。

    很多人就是这样,喜欢强求, 宁愿陷在痛苦纠结中,也不愿主动放弃、远离烦忧。

    天子同样不能免俗。

    曹顺提溜着猫, 面露难色, “陛下, 徐夫人是来为长子求情的。”

    剔除长子出族谱就算了,还要流放充当苦力, 身为俞府主母的徐夫人哪能坐视不理,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加上俞嫣,母女二人发挥所长, 正在凌霄宫当着太后的面痛哭流涕。

    俞骋再纨绔,也是太后的亲侄子, 太后抹不开面,这才托曹顺在御前求情。

    萧承睇了一眼,冷幽幽的。

    曹顺赶忙掴自己巴掌,弯腰赔笑,“是老奴多嘴,老奴这就回去面壁思过。”

    说罢,拎着猫离去,生怕再惹怒心情极差的帝王。

    可太后那边难以交代,曹顺站在殿外左右为难,握拳重重砸在另一侧手掌上。

    内廷需要平衡的势力太多,稍有不慎,会将自己搭进去。

    思来想去,老宦官想到一个人,一个如今在御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不是邱岚先生,而是黎昭。

    当俞太后听过曹顺派人送来的馊主意,止不住冷笑,“大总管人老糊涂,该出宫养老了。”

    前来送口信的小宦官汗哒哒,不敢作声。

    徐夫人却觉着曹顺的意见有可取之处,她与黎昭没什么交集,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丫头喜欢赖在御前,娇蛮任性,没多少心机,被黎淙宠坏了。

    俞太后捏捏额,“你太小看黎昭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学会了玩弄人心,前不久,还让自己的叔父出尽丑相、害婶子差点小产。”

    叔父,黎凌宕吧徐夫人若有所思,婀娜多姿地扶了扶鬓。

    翌日清晨,熹微春阳映窗棂,黎昭在一阵细微的动静中推开后窗,刚要质问小楼外的仆人们为何窃窃私  语,却见后院的空地上,有人用大枣、桂圆、花生、栗子堆砌出四个大字。

    戌时二刻。

    仆人们不知这是何人杰作,也不知在暗示什么,所以才会聚堆窃窃私语。

    黎昭起初露出不解,却在骆氏屋子里瞥见鬼鬼祟祟的黎杳时,有了猜测。

    这丫头自从被齐容与救下,一有机会就会在她耳根旁叨叨咕咕,说什么嫁人就要嫁齐郎。

    想必后院的“戌时二刻”,就是黎杳在齐容与的授意下秘密完成的。

    只是,戌时二刻会有什么惊喜吗?

    黎昭按兵不动,舀一口燕窝,细细品尝,愣是急坏了黎杳。

    “姐姐,你不好奇后院的字是谁留下的?”

    “不好奇。”

    “我可太好奇了。”

    黎昭意味深长道:“家贼难防。”

    黎杳有点心虚,扬起脖子挑衅道:“姐姐好不好奇的,我是管不住,但我今晚会在戌时二刻去往江边瞧瞧。”

    不打自招了,还透露了其他线索,果然年纪小,沉不住气啊。

    用过早膳,黎昭从骆氏屋子出来,刚走进春风盈袖的廊道,就见多日不曾踏出房门的佟氏走了过来。

    妇人头戴抹额,没精打采,眼下青黛,在面对始作俑者时,却一反常态,主动迎了上去,“昭昭,婶子有事与你商量。”

    黎昭淡笑着越过她,“婶子不是不打算理我嘛。”

    佟氏追上前,“你让我们下不来台,方式是错的,但总体是为了婶子着想,婶子记你的好。你叔父还是看重脸面的,已经处理了那个外室和孽种,以后都不会与他们有牵连。”

    像是听了一个愚昧的笑话,黎昭慢下来,于春风中回眸,冷若冰霜,“血浓于水,婶子是真傻还是委曲求全?”

    被小辈揭开遮羞布,佟氏一忍再忍,想警告黎昭适可而止,不要不留余地,但碍于身份,没办法直接顶撞府中唯一的嫡姑娘,“婶子有事相商,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还请昭昭赏个脸。”

    黎昭刚要拒绝,却听得一句“俞府主母徐氏想要见你一面,有事相求”。

    “这事儿由太后张罗,见面地点设在凌霄宫,昭昭就算不给婶子面子,也要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入宫一趟,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后要我入宫,可以直接下令,没必要经由婶子吧。”

    “对方有事相求,才愿意放低身段,昭昭是明白人,不必拿乔。”

    黎昭已从骆氏那里听说俞骋被剔除族谱的事,猜到太后和徐氏的目的,原本可以寻个借口婉拒,譬如她有自知之明,说服不了天子,但最终还是应了邀约,与佟氏一同入宫。

    马车之上,黎昭手肘杵在窗框上,支颐问道:“婶子与徐夫人还有交情?”

    “各大筵席见过几次,不熟的。”

    春光明媚,佟氏披着厚厚的斗篷,虚弱憔悴,这趟入宫,都是为了攀上太后的高枝儿在硬撑。

    凌霄宫内,俞太后坐在上首,始终闭目不语,不愿去听那些虚与委蛇的客道话,由着徐夫人与黎昭攀交情。

    若非为了侄儿,鬓角银丝的美妇人怎会放低身段,变相求黎昭帮忙。

    还不是自己的儿子鬼迷心窍,非黎昭不可。

    都不知事态怎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听过徐夫人的说辞,黎昭扫过面前几箱子酬谢礼,不为所动,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恕晚辈爱莫能助。徐夫人不如顺其自然,让大公子去边关历练,说不定能够洗去痞气,脱胎换骨。”

    已经恭维了黎昭半个时辰的徐夫人口干舌燥,逐渐失了耐心,她笑笑,握住黎昭的手,“说不定日后都是一家人,昭昭别油盐不进啊,如今陛下最在意的女子就是你,你的话,可比我们有分量得多。”

    黎昭一点点抽出手,不顾太后投来的冰冷视线,起身行礼,“臣女无福嫁入帝王家,也帮不上忙,言尽于此,先行告退。”

    说罢,不待佟氏起身,率先离席。

    俞太后脸色如锅底,等黎昭远去,狠狠拍了一下角几,气势和脸色都是做给佟氏看的。

    佟氏连连赔不是,待追到甬道上的黎昭后,埋怨道:“不想帮忙,作何答应与我一道进宫?”

    黎昭笑而不语。

    佟氏气得牙痒痒,强行拉住黎昭的腕子,“一再戏弄人有意思?”

    被扼住腕子,黎昭被迫转过身,在对上佟氏严厉的目光,也收敛了笑意,“婶子自以为办好此事,就能攀上太后和徐夫人,殊不知自己不过是任徐夫人摆布的一颗棋子。换句话说,是叔叔托婶子帮忙做说客的吧。”

    佟氏面露不解,“说清楚,别再打哑谜!”

    周遭侍卫和涓人不少,黎昭等他们一一回避,才用力掰开佟氏的手,随意一撇,“叔叔迎娶婶子前,曾被待嫁的徐夫人拒绝过至少三次,这事儿婶子可听说过?”

    佟氏僵在原地,像有飓风刮过耳畔,生疼生疼的。

    身心蔓延开痛意,直抵鼓起的肚子,她双手捂住,气喘不匀,“就算求娶过,都过去多年了,重提有意思?”

    “是啊,但我没想到叔叔如此念旧,人家一招手,他就屁颠屁颠大包大揽,还让婶子代劳。”

    佟氏难以承受一连的打击,双膝无力,摇摇欲坠,想要扶住什么以做支撑,可面前只有一个黎昭。

    黎昭趁热打铁,“我本以为,上次的事,能让婶子有个教训,别那么信任伪君子,哪承想,婶子耳根子软到可以被伪君子三言两语哄好。”

    她凑近佟氏耳边,吐气如兰,却因说出的话不中听,兰气变砒霜。

    佟氏在听过丈夫婚后偷腥的一件件丑事后,再难支撑,想要抓住黎昭,却为时已晚,陡然倒地。

    黎昭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妇人,始终淡漠。

    倏然,一道轻呵响在耳边。

    “黎昭,你在做什么?”

    黎昭闻声转头,见萧承打老远走来,身边跟着两大排宫人。

    见状,曹顺小跑上前,扶坐起佟氏,却见一泓鲜血晕染开妇人的衣摆,登时大惊,“见红了!”

    小产的征兆。

    萧承快步上前,目睹此情此景,只觉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黎昭极为陌生。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让一个烂漫少女变得薄凉可怖?

    “传太医。”

    “诺,诺!”

    曹顺拔高嗓子的同时,萧承握住黎昭的腕骨,将人带离事发地,不容她挣脱。

    来到临近一座宫宇,萧承将人带进去,不准宫人跟进来。

    “放开我!”

    黎昭用力挣扎,被萧承扣住肩头,按在雕花漆彩乌木桌上。

    男人眼里透着不解、疑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

    后面两个字,他止在舌尖。

    那双善于洞察人心的凤眸,因黎昭,一次次浮现迷离。

    黎昭挣扎不开,索性仰躺在桌面上,自嘲笑道:“陛下想说的是歹毒吧。”

    “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家事,无可奉告。”

    面对愈发善变的黎昭,萧承额头绷起青筋,看似猎豹附身叼住了“猎物”,实则被“猎物”牵制。

    打不行,骂不行,逼迫也不行。

    他握紧扣在黎昭肩头的拳,指骨咯咯响,“为何针对黎凌宕、佟氏和黎蓓?朕要听实话!”

    黎昭瞪着他,眼白浮现血丝,解释如何?不解释又如何?前世伤害已成,心头留痕,不可逆转。

    自黎家满门被屠,她不敢回想血淋淋的事实,不敢回想老妇人骆氏被黎凌宕推进水井溺水而亡的画面、不敢回想庶媳傅氏被黎凌宕拔掉舌头以泄往日愤恨的画面、不敢回想黎杳被黎凌宕砍去脑袋只为摘下她颈上项圈取悦黎蓓的画面、不敢回想在国子监就读的庶弟被黎凌宕骗回侯府斩草除根的画面。

    血淋淋的回忆,让她前世梦魇缠身,让她咬碎一口牙出卖尊严也要讨好、服侍萧承,只为报仇雪恨。

    佟氏流掉的不过一个孽种,并非无辜的生命。那个在前世顺利出生的小东西,在侯府被屠当日,笑哈哈牵着佟氏和黎蓓的手,说什么要像自己父亲一样,大义灭亲,做真正的男子汉。

    这些是通过工部尚书宓然的描述形成的画面,是黎昭的噩梦,至今心有余悸。

    她要黎凌宕名声尽毁、断子绝孙、妻离子散,势必要他们一家付出代价!

    再说朝堂,祖父把持朝政,犯下君臣大忌,君想除掉这样的臣子无可厚非。但是,灭门一事,萧承虽然没有参与,但有着间接的关系,她没有办法越过前世血淋淋的悲剧,继续做萧承的笼中雀。

    笼中的安逸,会让她愧疚自责。

    思及前世,少女面露悲戚,无声泪潸潸,大颗大颗泪水自眼尾滴落在桌面上。

    她憋红脸,捂住脖子,呼吸变得急促,痛苦不堪。

    萧承立即将人拉起,轻拍她的背,不知这巨大的痛苦源自何处,可到底被痛苦感染,悲从中来。

    黎昭虚弱道:“我要出宫,让我出宫。”

    “你不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萧承心不甘,即便已经察觉到她处在失控的边缘,“朕要知道,你为何变成如今这般。”

    黎昭狠狠睇向他,“如今这般歹毒、恶毒、狠毒,是吗?是不是?!”

    “是!”

    黎昭推开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朝殿宇外走去,“陛下想知道,就下令撬开臣女的嘴,如若不然,臣女恕难从命。”

    等候在殿外的一排排宫侍看向苍白着脸色走出来的黎昭,欲拦不敢拦,只因殿内的帝王迟迟没有下令。

    他们就那么看着黎昭离开,背影孤绝。

    蓦地,众人听到殿宇内传来碎瓷的声音,敞开的殿门内,帝王宽袖一一扫过,琳琅满目的玉器瓷瓶成了一地齑粉。

    许久过后,无人敢接近的殿门,走来一人。

    绯衣革带,清风朗月。

    是被帝王传召而来。

    萧承从阴暗无光的大殿内回头,看向站在晚霞中的齐容与。

    “朕问你,如何看待今日发生在黎昭和佟氏之间的事。”

    齐容与没有装傻,“黎昭不会主动伤人,末将信她有苦衷。”

    “有苦衷就要伤人?”

    “那末将斗胆试问陛下,报仇雪恨是贬义吗?”

    万一他们有不为人知的血海深仇呢。

    萧承猛地抬眼,怔怔然咀嚼着齐容与的问话,须臾犀利消散,摆摆手将人屏退。

    他躺在大殿的如意榻上,疲惫合眸。

    混沌中,又梦见了中年的自己,去往司礼监探望年迈卧床的曹顺。

    探望那个陪伴他最久的老近侍。

    曹顺苍老至极,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问了他一个问题。

    “陛下今生可有遗憾事?”

    他坐在床边静默良久,缓缓道:“朕最后悔的事,是那时没有保黎淙,以致与黎昭没了修复的可能。”

    曹顺叹道:“陛下当年若是保下黎淙”

    萧承从梦境中醒来,不知老宦官说了什么,耳畔只反复着一句话。

    “保黎淙。”

    **

    从宫里离开,齐容与没有返回大都督府,马不停蹄赶往屠远侯府,却被黎杳告知,黎昭入宫后就没有回来过。

    “姐姐会去哪里?”

    齐容与思忖片晌,想到什么,旋身跨马,一骑绝尘。

    晚霞在如屏的薄云上绘出朵朵红晕,像极了少女酡醉的脸颊,而少女何时会面露羞赧?

    多半是面对心上人时。

    薄云之下,黑马绯衣御风踏燕,奔向江边。

    快到江边时,齐容与勒住缰绳,眺望波光粼粼的江面、杨柳依依的江畔,没有看到那人身影,他摩挲着缰绳,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然而,在一排水鸟迎霞齐飞时,他目光所及处,江面长桥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身影轻盈也清瘦,被晚风包裹,晚霞化为她臂弯艳色披帛,在酒黄的天色中,很是打眼。

    齐容与跳下马匹,快步走向长桥,步子越来越快,健步如飞。

    去见喜欢的人,当然要用跑的!

    如雄狮奔驰在草原、如游隼掠过江面,一袭绯衣,衣料淅索,猎猎飞扬,在落日的一刹那、在少女转头的一瞬间,伸出手臂,用力将人揽进怀里。

    两人因着冲劲儿,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却是同“频”步调。

    黎昭来不及反应,呆愣愣的,感受到男子温热干燥的胸膛内,心跳怦怦作响。

    在被人冠以恶名时,岁月教会我们要轻描淡写,要自我消愁,可身边若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信赖,还非要时刻坚强吗?

    至少黎昭装不下去了,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她不是因重生变得坚强,而是必须坚强。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轰然破碎,她闷头在男子的怀里,默默流泪。

    以他的衣襟为帕。

    齐容与拥紧浑身透着凉气的少女,大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没有问她刺激佟氏的缘由,只是抱着她,无声陪伴。

    日暮渐渐黑沉,岸边亮起盏盏灯,照亮了长桥之上。

    黎昭靠在齐容与的胸膛,闷声问道:“别人口中歹毒的我,你还要继续喜欢吗?”

    齐容与笑笑,“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别人口中的你,明明已经很委屈了,就不要再若无其事地自嘲了。”

    “你怎知我委屈,而不是装委屈?”

    齐容与稍稍拉开距离,用带茧的指腹,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因为我认识的黎昭,是个很好的姑娘。”

    看着他的朗目疏眉,黎昭心里被激起的浮躁慢慢沉淀,她破涕为笑,睫上还挂着晶莹泪花,“几时了?”

    “看样子,戌时过半了。”

    “那错过戌时二刻的惊喜了。”黎昭妙目流转,故作遗憾,“是黎杳为我准备的惊喜,可惜看不到了。”

    提到这事,齐容与退后半步,弯腰盯着黎昭的眼睛,“属于你的惊喜,再怎样都不会错过,好事多磨,迟迟来,慢慢享。”

    两人沿着长桥漫步吹风,黎昭暂忘世俗中的烦心事,恢复了鲜活的笑颜,直到步下桥头。

    重回世俗,少女微僵着脸,故作轻松道:“咱们回去吧。”

    可没等她走出几步,不远处的江畔,陡然炸开一团火花,花绽夜色里,璀璨如星雨。

    黎昭望着一簇簇绽放的火花,意识到这是自己错过的惊喜。

    齐容与扬起笑,拍拍黎昭的肩,大步跑向那边,脱去外衣,加入打铁花的行列。

    铁花飞舞,美不胜收,比流萤的尾光还要烨然,吸引路人伫足观赏。

    黎昭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漆黑的瞳仁映出铁花,更映出打铁花的青年。

    她戏说想要璀璨触手可及,被他具象化了。

    峰回路转,在遭遇六月送寒的一群人后,又遇到愿意为她三冬生暖的那个人。

    又是何其幸运。

    她心头的阴霾,在绚丽盛景前,骤然消散。

    第32章 第 32 章

    江畔熠熠璀璨, 让伫足观赏的人们觉得迢迢星汉不再遥不可及。

    人们面露笑靥,为一瞬间的焕赫。

    待火花全部消散,绚丽落幕, 前一刻还满眼欣喜的人们,忽觉心口空空的。

    刹那绽放, 刹那空落, 美好似乎总是短暂的。

    可黎昭仍然嘴角带笑,空中的火花消失了, 眼前人犹在。

    一个可以为你带来惊喜的人,才是最该珍惜的宝藏。

    齐容与拍拍与他一同打铁花的两名家臣,拿起绯色官袍穿在身上, 朝黎昭走来。

    十九岁的年纪, 成熟稳重又率性豁达,这样的性子难能可贵。

    黎昭打心里羡慕。

    一场华丽收尾,青年没有邀功,只问她:“饿不饿?”

    黎昭点点头, “我想吃顿好的。”

    两人去往附近一家饭馆,点了一桌子饭菜, 其中的镇店之宝是麻辣四溢的牛杂锅, 还有老板亲酿的状元红。

    动筷前, 齐容与先饮了一盅酒,朝老板竖起拇指。

    老板一高兴, 额外送了他们一小坛梨花白。

    黎昭被梨花白的味道吸引,悄悄给自己满上,今日心境大起大落, 深感疲惫,她很想买醉一场, 不问世间俗事。

    身边有齐容与,她不会担心酒后失态亦或被人盯上。

    酒水入盅的声响宛如清泉激石,喤喤盈耳,隐隐带有舒缓安宁之感。

    黎昭学祖父仰头灌酒,被酒水呛得咳了起来,惹笑了对面的人。

    “不许笑我。”

    齐容与抿唇,看她一盅又一盅地饮酒,实在看不下去,抬手挡在她的酒盅上方,“再喝醉了。”

    “我想醉。”

    “这么信任我?”

    黎昭轻轻拿开他的手,又给自己满上,酒气未上头,倔劲儿先上头,一口饮尽,辣得皱起俏脸。

    娇憨憨的模样,让齐容与无奈又怜惜。他为自己倒上状元红,与她碰了碰,“我第一次买醉,是在我爹纳第七房妾的那晚,那女子穿翠绿小袄,高高兴兴地进了门。后来,我爹再纳妾,我不再买醉,换那女子买醉了。再后来,买醉的妾室越来越多,她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眸光一个比一个黯淡。”

    黎昭抱着酒坛歪倚在桌边,长睫卷翘,懒懒眨着,“大户人家,很少有一世一双人的夫妻。祖父那么喜欢祖母,还不是纳了骆夫人为妾。男人都靠不住。”

    被一竿子否定的齐容与觉得自己很冤,使劲儿拍拍肩头,“靠得住。”

    黎昭丢开酒盅,握住坛口直接灌酒,漂亮的眉眼因酒气蔓延开红晕,眼尾纤长妩媚,她没理对面的人,拿起筷子夹菜,闷头吃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披散的长发来回飘荡。

    齐容与走过去,坐在她的长椅上,解开缠绕在腕子上的飘带,替她绑起头发,系了一个还算精致的蝴蝶结。

    这飘带还是两人上次在画舫上吃辣锅时的那条,被他珍藏,当作类似荷包、玉佩的佩饰,缠绕在腕子上。

    黎昭扭头看他,脸颊红云朵朵,酡醉的模样奶凶奶凶的,“你绑紧了。”

    “是吗?”第一次给姑娘家绑头发的青年实在手法生疏,他解开飘带,细想了想,将她散落的长发分成三股,编成麻花辫,在发尾系上蝴蝶结,“这回呢?”

    黎昭点点头,继续夹菜,看样子是满意了,可握筷的手不停颤动,醉意蔓延至全身。

    更阑人静,小店里没有其他食客,齐容与扔给老板一锭银子,延缓了小店打烊的时辰。

    得了银子,老板喜笑颜开,合上店门,独自去了后堂,将整个客堂留给了他们。

    灯火荧荧的小店静谧无声,齐容与单手撑着脑袋,侧看少女用饭。

    黎昭吃得肚儿撑,放下筷子,醉醺醺道:“我呢,没什么大的夙愿,只想护住家人,做他们的支撑。”

    她也拍拍自己的肩头,“我也靠得住的。”

    “嗯。”

    “你靠靠。”

    齐容与看向她搭着麻花辫的肩头,细长的眉眼含笑,“那不是趁人之危?”

    黎昭使劲儿拍拍肩头,“让你靠,算哪门子趁人之危?”

    等了半晌,见对方没有任何动作,黎昭哼一声,“爱靠不靠。”

    “靠,靠。”

    齐容与不自在地歪过头,轻轻靠在少女肩头,又在少女扭肩时,立即坐直身体。

    “压到我的辫子了。”黎昭将麻花辫子拨到另一侧肩上,主动按住他的脑袋,靠向自己的肩。

    她就那么坐着,任他靠在肩头。

    夜色越来越浓,等齐容与再次直起腰身,少女已沉沉睡去。

    没有支撑,柔软的身体不由自主倒向一侧,被一只大手揽住,倒入一方坚硬的胸膛中。

    齐容与抱起黎昭,无声无息地离开小店。

    月上中天,杪头飒飒的街道,多是喝花酒的公子哥,搂着或许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一夜红颜,纵情戏谑。

    齐容与避开浓郁的胭脂味,背着黎昭缓慢走着,身后跟着名叫风驰的黑马,无需披金戴银彰显富贵,一袭绯衣,让挥金如土的公子哥们频频侧目。

    年纪轻轻,官居正三品,谁人敢轻视?

    齐容与没在意旁人的打量,背着黎昭走进侯府后巷,原本一路安安静静,却在临近府门时,听到一句怒喝。

    “黎昭!还我儿性命!”

    隐匿多时的黎凌宕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只等黎昭回府。

    侯府护卫没料到黎凌宕会突然发狂,想要阻止,为时已晚,慢了黎凌宕不止一、两步。

    黎凌宕握着拳头冲向还处在沉睡中的黎昭,眼里溢出玉石俱焚的怒火,妻子被气到流产,这笔账如何能忍!

    壮实的中年男子面露狰狞,失了理智,然而,没等他靠近,左眼眶陡然一痛。

    齐容与挑起脚边一颗石子,向斜上方一踢,正中黎凌宕的左眼。

    四两拨千斤。

    在壮实汉子捂眼倒地的同时,他背着黎昭越过,面色淡淡的,没多瞧那人一眼。

    黎凌宕爬起来,盯着高大的青年,怒火中烧,“小九爷要插手我们屠远侯府的家事吗?”

    齐容与脚步未停,朝着涌出来的大批侯府护卫沉声道:“黎昭乃屠远侯掌上明珠,孰轻孰重,尔等心里没有数?既失职,就要将功补过!再有漏缺,卷铺盖滚蛋!”

    被责骂到汗颜的护卫们磨牙霍霍,朝黎凌宕冲了过去,也不管是否以下犯上,对着黎凌宕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将功补过。

    黎昭从齐容与的肩头抬起脑袋,迷迷糊糊看着尘土飞扬的一幕,“他们打谁呢?”

    “黎凌宕。”

    “打得好。”

    齐容与提了提唇,将黎昭交给随后跑出来的迎香,叮嘱道:“照顾好她。”

    “小九爷放心”

    迎香咬住舌尖,啥叫小九爷放心,这明明是自家小姐,叫一个外人放心做什么?

    小胖丫头背着黎昭走进后院,回头时,月光皎洁,那人站在门外,一直望着她们的方向。

    等小胖丫将黎昭放在闺房的小榻上,再推开后窗,那人还站在月光中。

    幽暗的巷子,一侧混乱不堪,一侧岁月悠然。

    迎香想起小姐上次说的,容与,有从容闲舒、悠然自得之意,人如其名。

    宫城,御书房。

    在看过黎淙差信使送回的密函后,萧承撇开信笺,厉眸扫过御案之下一众户部、兵部官员。

    “繁锦城距皇城千里,是自古出将才的宝地。朕登基之初,抵御大笺的名将中有十人来自繁锦城,他们皆战死在南边关,留下遗孀、遗孤七十三人。朕曾承诺,朝廷会保证他们余生衣食无忧,这才几年,当地知州就敢明目张胆侵吞他们所得!你们这些兵部、户部的朝臣,是太过养尊处优,才不去体察民情、不核实拨款,一副想当然的姿态?朝廷养你们是走过场的吗?”

    几名四品及以上的大员冷汗涔涔。

    “限你们半月之内,核实情况,该补偿的补偿,该责罚的责罚,该砍头的砍头。若逾期,提头来见。”

    “臣等遵命。”

    萧承摆摆手,屏退几人,单独留下户部、兵部两位尚书。

    他靠在宝座上,年轻的面庞微微苍白,“西南多地山体塌陷,灾情严重,需要朝廷出资出力,刻不容缓。记着,朝廷救济的是灾民,严防的是发灾难财的贪官污吏和富商,苦谁不能苦百姓!莫要再让朕失望!”

    户部尚书:“臣必不负圣意。”

    兵部尚书:“臣必不负圣意。”

    当御书房只剩下萧承和曹顺,已是三更过半。

    曹顺躬身道:“陛下该歇息了,保重龙体。”

    “摆驾回寝殿。”

    由曹顺开道,萧承走在两排宫人之间,龙袍被六角宫灯映出绵延青山的图案。

    风轻柔,月缱绻,桃花盛发,玉兰待绽,花好月圆却无佳人相伴的帝王步履缓慢,头胀欲裂,面庞越来越苍白。

    为帝者,讳莫如深,萧承没有让身边宫人察觉异样,直到单独走进内寝,才轰然倒在龙床上。

    不明所以的玳瑁猫一跃而上,蹲在他一旁愣头愣脑,还是曹顺隔帘等待没有听见殿内的动静才硬着头皮不请自入。

    “陛下?”

    “陛下?!”

    当太医院十三御医陆续赶到御前时,萧承陷入昏睡,嘴里呢喃着一个姑娘的名字。

    太医院院首走到慧安长公主面前,“禀殿下,经卑职等人会诊,陛下龙体无大碍。”

    “那怎会沉睡不醒?”

    院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棘手的情况,“据卑职观察,陛下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没有大碍,长公主走到龙床前,席地而坐,想要静静陪着弟弟醒来,却听弟弟口中断断续续呢喃着黎昭的名字。

    苍穹破晓之际,黎昭被迎香强行拉起来。

    “小姐,宫里来人了。”

    起床气甚重加之宿醉,黎昭没好气地抽回手,“叫他们等着。”

    说罢,栽倒在床上。

    天空大亮时,门外传来曹顺尖利的公鸡嗓,“诶呦,小姑奶奶,求你跟咱家入宫一趟,十万火急!”

    被曹顺嚷嚷醒,黎昭裹着披风推开窗子,竖起食指摇了摇,示意他安静。

    平日里黎昭会敬曹顺七分,但醉意未消,哪还会管三七二十一。

    直到慧安长公主亲自登门。

    黎昭简单梳洗,被长公主和迎香扶着坐上通往宫城的马车,少女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

    长公主拉住她的手,“本宫知你不愿招惹陛下,但陛下陷入昏迷,一直在唤你的名字,你能到场,说不定真能‘药到病除’。本宫欠你一份人情。”

    萧承昏睡不醒,早朝由曹顺宣告取消,众臣议论纷纷,相继回到各自官署。

    燕寝内,太后守在龙床边,满满担忧,但还是不认同院使和长女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就不信黎昭是什么“灵丹妙药”。

    当走路头重脚轻的少女出现在殿内,太后默默让开位置,坐在角落的乌木椅上,阴沉着脸等着数落长女。

    长公主拉黎昭上前时,刚好曹顺端来温水,想要为天子润润唇。

    长公主接过瓷碗,塞进黎昭手里,“昭昭,麻烦你了。”

    “还是哀家来吧,担心她醉醺醺毛手毛脚伤到陛下。”

    太后起身欲拦,正合黎昭的意。

    少女点点头,走到床边想要放下瓷碗,却不慎磕绊到脚踏,跌倒下去,她下意识攥紧瓷碗,可瓷碗没有飞出去,里面的温水呈弧线飞出,泼洒在了萧承的脸上。

    太后惊慌之际不忘呵斥黎昭,“大胆!”

    黎昭跌在龙床边,眼看着被泼了一脸水的男人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帘。

    “醒了。”

    黎昭扭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由担忧转为哭笑不得,赶忙上前替天子擦拭,试着打趣缓和气氛,“果然药到病除,昭昭一来,陛下就醒了”

    太后铁青着脸站在床畔,继续责怪不是,息事宁人也不是,但当务之急,是确认自己的儿子有没有大碍。

    院使见状上前,被坐起身的萧承推开手,“朕没事。”

    光洁的下颔上还挂着将落不落的水滴。

    陷入沉睡时,他梦到许多古怪的画面,零零碎碎不连贯,无法凑成一面回溯的镜子。他不知梦境会不会在日后复刻到现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黎昭充斥在梦中。

    他拉起坐在龙床边的黎昭,察觉到她饮了酒,眉心拧成川,想要问话,忽然意识到自己没什么立场,而且昨日彼此间的口角还未平息,不能再对立下去了。

    “地上凉。”

    听得他的语气,黎昭酒醒大半,一阵激灵,她站起身,退到十尺开外,福福身子,“陛下既已醒来,臣女就先告退了。”

    萧承柔下的眸光又犀利了些,可潜意识里,一道声音在告诫他,要对她有耐心。

    那道声音还在梦里提醒他,黎昭不是完美无缺的人,有许多小瑕疵,不是皇后合适的人选,但喜欢一个人,就要包容她的欠缺和瑕疵,否则,注定走散。

    那道声音是谁?

    是中年的自己。

    虽靠梦境断是非,有些荒谬,但这些忠告在理儿。

    萧承闭闭眼,默许黎昭离开,还在太后开口想要斥责少女时,打断了自己母后的话。

    “母后,黎昭是您日后的儿媳,还请多包容。”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不合适,强求无果。”

    “朕非要强求呢?”

    **

    黎昭小跑到殿外,回想萧承方才的语气,忍不住搓搓手臂,这人被夺舍了不成?

    离开宫城,黎昭乘坐长公主的车驾回府,不料被堵在人头攒动的街上。

    原是监军北边关的龚太师回朝。

    监军皆朝臣,三年一轮换,龚太师期满还朝,原本该由天子亲自迎接,却因天子晕厥,改换鹫翎军主将齐容与代劳。

    齐容与本就是北边关总兵之子,与龚太师渊源颇深,不过令百姓伫足观望的原因,并非于此,而是年轻的鹫翎军将士们往  那儿一站,形成飓风似的气场。

    甲胄宝刀,高挑峻拔,整齐划一。

    黎昭挑开帘子,放眼望去,悄然欣赏起铁血英武的悍将们,即便有人脸上带疤,也是荣誉的象征。

    可这些人里,最引人视线的,还是站在队伍最前排那个左挎长刀、右挎竹剑的主将。

    眴焕粲烂的春阳里,男子隆正高挺的鼻子下,薄唇轻抿,面容平静舒缓,仿若泠泠一缕春风。

    一见着他,黎昭心情好多了。

    对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浅笑。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是职责所在,需要扫视环顾周遭以控场,齐容与瞥见了华丽马车内那道倩影。他微愣,不知与身边将领耳语了什么,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黎昭双手扣在窗沿,在他面前毫不吝惜笑颜,“不必顾虑我,去忙吧。”

    齐容与站在窗边,仔细瞧她,发觉她吐字不清,柔声问道:“宿醉了?”

    “嗯。”黎昭不想与他谈及入宫的糟心事,转移话题道,“你与龚太师很熟吗?”

    “喝过几次酒。”齐容与还在瞧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直接。

    黎昭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齐容与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落了一朵桃花。”

    黎昭抬手去摸,还真摸到桃花。

    桃花被她捻在指尖,粉嘟嘟的,很适合簪花用。

    妙目眄睐,趁着周围人少,黎昭将桃花插在齐容与的耳边,然后撂下帘子,遮蔽了彼此的视线,也不知他会不会嫌丢人立即摘掉。

    帘子外传来男子清越的嗓音,“路上小心。”

    黎昭没忍住挑开帘子,看他耳边桃花犹在,颤颤抖动着纤薄的花瓣。

    黎昭再次撩下帘子,脸颊泛起可疑的红。

    “齐容与,我有在认真考虑。”

    第33章 第 33 章

    马车驶回屠远侯府, 一下马车,黎昭就见到鹅黄衣裙的小庶妹提着裙摆跑过来。

    黎杳是个不藏事的性子,情绪都写在脸上, “怎么样,宫里人可有为难姐姐?”

    小丫头噘起嘴, 双臂环胸, 一副替自己认定的姐夫打抱不平的样子,“皇帝就能对臣女呼来喝去吗?又不是他的妃子。”

    黎昭捏捏妹妹的脸蛋, “我没事,害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黎杳挽住黎昭的臂弯,一蹦一跳走向府门。

    少女情谊, 不掺杂功利与算计, 简单直接,本该如此。

    有黎杳做衬托,黎昭觉着自己成熟不少,有了做姐姐的样子, 不比从前,被黎蓓牵着鼻子走, 没有半点主见, 除了喜欢萧承这件事。

    喜欢是一种感觉, 感觉对了,人会自愿陷进去, 感觉不对,再多的利益好处摆在面前,都无济于事。

    黎昭步上后罩房的小楼, 路过黎蓓的房间,没作停留, 亦没有愧疚。

    前尘旧债,还没算清楚呢。

    傍晚,齐容与回到懿德伯府,刚推开卧房的门,就被摆在椸架上的浮光锦裙吸引住视线,即便椸架旁坐着翘起二郎腿的老将,也没有分去他半点注意力。

    月华如练,大抵是用来形容浮光锦的。

    若黎昭能穿上这件衣裙在月光下起舞

    青年默默走到椸架前,抬手抚触衣裙的面料,想象黎昭就在眼前起舞的场景,俊面多了晚霞的浮色,笑看了一旁的老将。

    老将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两扇窗,点燃烟锅,将烟杆对着窗外,重重吸了一口,吞云吐雾,“情爱面前,姑娘家脸红,胜过千言万语,不知少将军作何有那小娘子的娇羞?”

    听得调侃,齐容与状若不懂,“样式不错,多谢您老找来的裁缝。”

    “少将军的眼睛不是尺子,既是粗略报的尺寸,还需姑娘亲自穿上,再做改良。”老将闭眼沉浸在烟雾中,有着过尽千帆后沉淀的岁月深沉,“偷偷喜欢是什么?目不斜视,余光万千。希望少将军已跨越这步,做敢于直视青山的攀越者。”

    “北边军第一情种的箴言,有幸听教。”

    “不敢当。”

    齐容与没想揭人伤疤,但还是从魏谦苍老的眼里看到了无法释然的遗憾。

    **

    夜深人静,窗檐下空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响,黎昭推开后窗探身望去,发现南徙的雨燕飞了回来。

    春到,燕子回。

    她想起齐容与在田地里说过的话。

    “哪里来的雨燕,太漂亮了吧。”

    少女唇角微翘,趴在窗边目视空荡荡的墙头,几个时辰不见,有点想他了。

    带祖父和庶出一脉远离朝堂、隐姓埋名,是她重生后唯一的目标,可如今,有人牵绊住了她的脚步。

    齐容与生在总兵大院,是懿德伯最看重的子嗣,自幼上阵杀敌,如游隼翱翔天际,保护一方百姓,这样的人,注定要在沙场上扬名立万,前世是如此,不到而立之年,掌百万禁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打得大笺兵将连连败退,谈虎色变。

    前世,萧承和齐容与,一君一臣,珠联璧合,让大赟皇朝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百姓富足、兵强马壮,是她重生前见证过的盛景。

    她承认自己对齐容与有了心动的感觉,可他们能够殊途同归吗?

    少女埋头在小臂上,甜苦兼生。

    可当她再抬头时,星榆之下,一人出现在墙头,仿若烟岚云岫中出现的曈昽,驱散雾气。

    来人腋下夹着个长匣,跳下墙头,朝小楼走来,转瞬跃上二楼,脚踩青砖凹凸的缝隙,单手扣在窗沿上,仰头看向愁容的少女。

    “怎么了?”

    对这个不请自入却无人阻拦的来客,黎昭敛起复杂心绪问道:“拿的什么?”

    齐容与将长匣放在窗边,“一件衣裙,是我娘准备送给准儿媳的,你先替我保管。”

    黎昭好气又好笑,“那我有权收下或退回?”

    “嗯,当然。”

    “那你希望我收下还是退回?”

    齐容与如实道:“我希望你能够穿上。”

    青年的喜欢,大胆直接,热忱热烈,快要让黎昭招架不住,她将长匣小心翼翼地抱起,放进柜子里,又折返回窗边,倾身趴在窗上与青年对视。

    清霁对清澄,各自瞳仁里映出对方的影子。

    少女满怀心事,青年满眼少女。

    另一边,刚刚回寝的帝王头痛欲裂,他下蹲抱头,修长的手,骨节凸起。

    “陛下!”

    曹顺疾步靠近,被大喝一声,不得不止步珠帘外。

    萧承目光发滞,痛苦不堪,耳边回荡着那句“保黎淙”,他挥碎角几上的尚品宝瓶,吓得玳瑁猫钻到床下。

    为何,为何脑海会频频溢出古怪的画面,那个中年的自己究竟是精魅还是心魔?

    他不愿被精魅、心魔扰乱心智,俊面微微狰狞。

    心魔,他的心魔不该是中年的自己,而是黎昭。

    子夜,一小拨人马停在侯府后院,黎昭听闻宫里来人接她去往燕寝时,冷着脸指使门侍泼盆水出去。

    恶意逐客。

    门侍胆颤颤,被黎杳抢了先,鹅黄衣裙的小姑娘端着盛水的木盆站在后院门前,二话不说泼出水去,“砰”地合上门。

    领头的曹顺面无表情,心里很慌,叱咤内廷十几载的他左右为难,所以说,别沾惹感情,麻烦不说,关键是毫无道理可言。

    按理说,侯府姐妹的行为,可论大不敬处置,可偏偏是侯府姐妹,可以在皇室的颜面上反复横跳,以前只有一个黎昭,如今多了一个黎昭的小尾巴黎杳。

    老宦官头大,转眸看向一众宫人,“今日所见,胆敢非议者,休怪咱家不讲情分。”

    几人纷纷低头,不敢置喙。

    之后几日,一到日暮,侯府后巷总是会停着一小拨人马,一连几日皆如此,直至休沐的前一晚。

    再次来到后巷的曹顺越过呆愣住的门侍,轻车熟路为一袭青衫开路。

    一君一宦如入无人之境。

    侯府护卫无人敢拦。

    就连小辣椒黎杳也杵在小楼外,嘟嘴看着一袭青衫从眼前掠过。

    擦肩时,青衫放慢脚步,瞥了小姑娘一眼,不咸不淡的。

    黎杳不敢动弹,待青衫和老宦官步上旋梯,才使劲儿跺跺脚,转头跑开,直奔马厩,等带着车夫驶出侯府,不料被人中途拦截。

    御前侍卫统领腰佩长剑,暂断了侯府进进出出的人流。

    一副生人勿进的威严模样。

    “圣驾在此,闲杂人等回避。”

    二楼闺房前,黎昭看着青衫一步步走近,未施粉黛的脸蛋青白交织,被逼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她咬牙切齿,不乏暗讽,“陛下光风霁月,注重名声,却不在乎女子清誉,深夜造访,不矛盾吗?”

    少女堵在房门正中,自己为自己做盾。

    萧承停在她面前,少了适才的强势,多了好商好量,“各退一步。”

    他看向黎昭身后呆住的小胖丫头,道:“迎客堂,带路。”

    第一次亲临屠远侯府的帝王,该让府中人觉得蓬荜生辉,可此刻只有无尽的冷寒。

    迎香被夹在中间快要急哭了,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最终屈服,主动走在圣驾前带路。

    黎昭盯着那袭青衫,握了握拳,她跟了上去,最后一个走进府中迎客堂。

    待茶点上桌,反客为主的萧承屏退众人,端起盖碗刮了刮茶面的浮沫,也没试毒,就那么啜饮了一口,“坐吧。”

    黎昭坐在主位另一端,面对阴晴不定的帝王,毫不掩饰眼中厌恶,“陛下不觉得自己越来越讨人嫌了?”

    这话如同一把无形的匕首,刺入青衫的心口,曾几何时,少女躲在宫里某个篱笆墙角,含泪刻下几个字:不想承哥哥讨厌我。

    那时,他站在远处,心是麻木的,而今,他离她这么近,心是钝痛的。

    “黎昭,敬我们初相识。”执起盖碗碰了碰黎昭手边的盖碗,萧承饮一口茶汤。

    他们初相识在柳枝可做哨子的时节,葳蕤蓊郁,暖意盎然,值得回味。

    看少女没有端起盖碗,萧承又饮一口茶,无意中,茶叶沾在舌尖,带来苦涩,他舌卷茶叶,吞了下去,连同苦涩一起。

    近来的他时常头痛,怪梦缠身,梦里的自己,四旬年纪,无妻无子,常常在冷宫一处陋室小憩。起初,他没当回事儿,可随着梦境反复出现,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件事,担心会噩梦成真。

    余光里的少女如同空壳,不耐烦又敷衍至极。

    萧承放下盖碗,起身走到黎昭面前,沉下腰,双手握住黎昭两侧座椅扶手,“要怎样,你才肯跟朕说说心里话?”

    被堵在座椅和青衫之间,瞬间袭来的压迫感令黎昭坐立难安,同时生理排斥,她想要退离开,却无路可退。

    “臣女现下的心里话就是夜深了,困倦不已,想早点安寝。”

    萧承凝着她的脸,虽早知这张脸生得明艳漂亮,却未觉得动人,此刻看来,不止动人,还很蛊惑。他扣紧扶手,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低下,至少在其余人面前从未呈现过,即便是面对当年的先帝,“昭昭,朕想与你和好如初。”

    在梦里,黎昭成了他的心魔,而他从不允许被人左右,可又舍不得除掉这个心魔。

    他慢慢合拢双臂,带着试探,试图圈住黎昭,却在抱住黎昭的一刹,被黎昭一把推开。

    少女恶狠狠的,像是在对待仇人。

    “别这么看朕!”萧承捂住她的双眼,一声声唤她“昭昭”。

    那个曾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昭昭,到底被他遗落在哪里?

    青衫在黎昭看不到的角度,面露痛苦,他还是不想强迫她,想要她回心转意,做会自冉的朝阳。

    可等他慢慢垂下手时,手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清清脆脆。

    黎昭拍下去的一瞬,连倒地的姿势都想好了,死就死。

    不打不痛快。

    “陛下自重。”

    手背泛红,萧承下颌紧绷,深深呼吸,忍了下来。

    能怎样?要么报复回去,要么忍着。

    留给他的选择,就这么两条。

    一忍再忍后,他隔空点点黎昭,甩袖离去。

    刁蛮任性,也比没有生气儿强得多。

    威压骤然散去,黎昭曲膝踩在椅面上,双臂环膝抱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夜如泼墨,她站起身,慢慢走向后罩房。

    宫人随萧承离去,侯府恢复暂时的宁静,黎昭越过迎面跑来的迎香,有气无力道:“请小九爷来府一趟。”

    迎香面露担忧,在黎杳的催促下,带着车夫去往懿德伯府。

    闺房之内,无论黎杳怎么询问,黎昭都是不声不响的。她躺在贵妃榻上,手里抱着暖炉。

    春夜温暖,她双手冰寒,对萧承的纠缠烦躁至极。

    潜意识里,她仍惧怕萧承,只不过那是前世的萧承,如今的帝王刚满二十岁,还没彻底变成阴鸷寡淡、不择手段的上位者,还能应付一二。

    当高大的青年出现在闺房门前时,陷入沉思的少女盯着敞开的门扉问道:“怎么不进来?”

    敢于直冲敌军巢穴的青年在温香闺阁前踟躇了,半晌走了进去,除了视野里属于女儿家的闺房装潢,再没有多瞧一处,甚至没去看黎昭所在的位置。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女子闺房,虽是被请入的,但还是不太自在。

    黎昭被他拘谨的样子逗笑,拥着薄毯慵慵懒懒地支起脑袋,“过来这边。”

    齐容与走过去,瞥一眼美人榻旁的绣墩,撩袍坐下,鼻端闻到幽幽女子香。

    而他宛若一缕晚风吹进空谷,清清爽爽,与幽香交汇纠缠,拧在一起。

    静默相对中,少女望着门外的天色,喃喃道:“我想去划船。”

    黑布隆冬的深夜,划船实在算不上好的提议,可齐容与还是爽快答应了。

    明日休沐,她想划多久,他就能陪多久。

    黎昭不禁感叹,若一生中永远有这么一个能陪伴自己“胡作非为”的人,该有多好。

    她坐起身,薄毯随之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裙,坦领很大,一片白皙。

    齐容与别开眼,起身背对道:“我出去等你。”

    黎昭歪歪头,眼底莫名。

    江风徐徐,滟滟水流,波光粼粼,一只乌篷小船划向江月连线的深处。

    黎昭坐在乌篷里,裹着披风,感受潮湿的夜风吹过脸颊。

    几缕碎发在鼻尖上轻拂,她向上吹了吹,有些无聊,因着船上的另一人只顾着划船。

    “齐容与。”

    “嗯。”

    “停下吧。”

    齐容与不再划桨,盘腿坐在乌篷外、少女目光所及之处。

    皎月映在他优越的面部轮廓上,添了柔和温煦。

    黎昭抱膝,“你怎么不讲话?”

    比平日话少了许多。

    齐容与淡笑,“等着你倾诉心事。”

    “我没有心事。”

    知她说了违心的话,齐容与也不拆穿,却觉得身边的少女快要碎掉了。他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可她不说,他爱莫能助。

    黎昭双手捧脸,手肘杵在膝头,“你……要不要看看我披风里穿了什么?”

    齐容与微怔,眼前不自觉浮现少女身穿坦领寝裙的曼妙身姿,他呼吸略重,在深夜中尤显,“别闹。”

    “你生气了?”

    青年正色道:“黎昭,我对你是认真的,你也对我认真一点儿行吗?”

    不要撩他又不负责任。

    黎昭撇撇嘴,瓮声瓮气道:“我替你保管你媳妇的衣裳,你还生气了。”

    “我没有”

    “明明有。”

    齐容与拧不过她,垂下眼帘,想着要如何哄她开心,耳边忽闻衣料摩挲声。他诧异转眸,看黎昭主动解开披风。

    视线被蒙住的一瞬,身穿月华浮光锦的少女映入眼帘。

    美得惊心动魄。

    齐容与心跳失控,任由少女蒙住他的双眼,在他后枕部打了一个结。

    鼻端传来幽幽暖香,是少女身上的香气。

    视野被水蓝色披帛遮蔽,隐隐捕捉到面前之人模糊的身形。

    少女就坐在他的面前,一尺之内,身上的浮光锦裙很好地贴合了身形。

    黎昭问道:“知道我的答案了吗?”

    这一刻,潮湿的江风化为绕指柔,在青年心口轻轻挠了下。

    少女跪坐起身,仰头印在他的唇上。

    轻轻一吻,比月色亲吻乌篷船还要缱绻。

    被萧承纠缠生出的郁气,也只有触碰到清风朗月才能被涤荡,黎昭闭上眼,双手搭在青年的宽肩上。

    精致的眉眼因闭合微微轻颤,流露出她的紧张,远没有外表淡定。

    被吻住的青年彻底愣住,鼻端幽香源源袭来,侵蚀意识。

    待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拉开了距离。

    夤夜未央,晓色未至,云髻雾鬟、肢体透香的少女占据了他全部的模糊视野。

    可越朦胧,越让他怦然难以抑制。

    似又回到梦里。

    那般不真实。

    喉咙干涩难耐,他想要将少女拉到身边,验证是否入梦,又怕梦易醒,感官一刹消失。

    可眉如柳、肌如雪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他还是顺从心意,一把捉住少女脚踝,将人拉近。

    黎昭吓了一跳,脚踝被那人向前拉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幸得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才不至于磕到船底。

    两人顺势倒在船上,没等黎昭撑起身子,就被倾覆而来的身躯遮住视线。

    后颈被托起,红润的唇被那人重重堵住。

    “唔”

    青年用力吻住明艳的少女,感受她的存在,不确定的心在一再的触碰中慢慢有了着落,他确定不是梦,比梦还香甜。

    风暖鸟啼,乌篷小船漂泊在水月重影中,粼粼水纹拉长月波,在小船周围蔓延开。

    黎昭意识到不该撩拨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她高估了齐容与的定力。

    第34章 第 34 章

    唇有些疼, 黎昭难以启齿,只能左右摇头,发出“唔唔”的嘤咛。

    被月光镀了一层皎色的青年刚中带柔, 吻得用力,却没有强行撬开少女的唇, 浮于唇面。

    甭管平日多风清朗月, 这会儿像是沾了最烈的酒,变回毛毛躁躁的小伙, 在浅尝辄止中汲取最深最甜的滋味。

    可纵使这般,还是让黎昭呼吸不畅,她推开青年的脸, 喘息不匀, 眼里水润润的,像是被欺负狠了,楚楚可怜。

    齐容与将她抱坐起来,紧紧困在怀里, 不容她退缩。

    是她先撩拨的,要对他负责。

    “是我的了。”青年埋头在少女柔顺的长发里, 自顾自说着, 带了点试探和期盼, 希望能得到回应。

    只因一切来得太过蹊跷,不合常理。

    怀里的姑娘明显受了刺激, 举止异常,有些意气用事。

    他担心她真的会用一句“是我冲动了”轻描淡写否定方才的亲昵。

    青年收紧手臂,快要揉碎少女的骨头。

    黎昭想要说些什么, 却因唇瓣微肿泛红,止了话音, 任由力气大的青年将她揉进胸膛。

    这就是纯粹的喜欢吗?

    不夹杂利益交换,飞蛾扑火,不怕万难,只为了拥有对方。

    黎昭胡思乱想着,后知后觉抬手捂脸,羞得难以自处,纵使纠缠萧承多年,也没做过如此大胆的举动。

    察觉到黎昭有了害羞的小动作,齐容与稍稍松开些力道,“在想什么?”

    没得到答案,他改为单手搂抱,以强有力的臂膀摇晃着她,似玩闹,似轻哄,透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黎昭抬眼睨他,娇娇俏俏的,微肿的唇像是裹了蜜的樱桃,水嘭嘭的红润诱人。

    齐容与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盯着被他嘬红的两片唇肉,只是瞧,怜爱地瞧。

    “黎昭,你别可是镜花水月。”

    “那你靠过来些,再仔细辨认一回。”

    齐容与靠过去,与黎昭的鼻尖仅隔了一个铜板的距离。

    破了男女之防,暧昧溢满,狎昵变得自然而然。

    黎昭却在他无防备靠过来时,一口咬在他的左耳垂上。

    纤薄的耳垂不堪摧折,红了一大片,蔓延整个耳朵。不知是青年耳垂敏感,还是赧然。

    可青年到底没有计较,揽着少女看璀璨江月。

    天上月映在滟滟江面,忽真忽假,忽明忽暗。

    回到岸边时,东方鱼肚白,饥肠辘辘的两人打算先果腹。

    齐容与拉黎昭跨上“风驰”,一路风驰电掣,越过街头一家家早餐馆,直奔懿德伯府,有种大兽叼着小兽回巢的意思,老奸巨猾的。

    抵达伯府大门前,黎昭坐在马背上不动,看熹微日光中高高抬起双臂准备抱她下马的青年。

    “作何来伯府?”

    “带你回家天经地义。”

    “齐容与。”

    黎昭佯装生愠,哪能刚在一起就去男方家里的啊。

    “轻浮。”

    齐容与展颜,掐住她的腰将人抱了下来,“我亲自下厨,给你煮饺子。”

    “还亲自下厨,你厨艺很高?”黎昭嘴上质疑,眼里染笑,浅浅欢喜流淌在芙蓉面上。

    面对质疑,齐容与不谦虚也不吹嘘,带着她从正门进入,“尝过再评价。”

    当家臣们得知少将军带了个姑娘回来,差点炸开灶房的屋顶,争先恐后挤在灶房的门口,探头探脑。

    人墙最后面,一个小童跳来跳去,因个子矮,被阻隔视线,急得直嚷嚷,“是不是黎姐姐?快告诉我!”

    嚷嚷声被起哄声吞没。

    最后还是老将魏谦看不下去了,将人群驱散,“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见少夫人不需要见面礼啊?一个个空手而来,没点礼数。”

    一听见面礼,众人轰然散去,生怕自己没礼数,被笑话。

    小童被撞着肩膀,一左一后扭成麻花,最终冲到黎昭面前,仰头笑道:“我就知道会是黎姐姐,我家公子可喜欢黎姐姐了。”

    提起喜欢,小童抱臂,煞有其事道:“公子长得吧,也算人模人样,勉强配得上貌美如花的黎姐姐。”

    正在擀皮的齐容与没回头,向后踹一脚。

    小童躲开,扯了扯眼皮,被老将拎住后脖领带了出去。

    一老一少向外走去,脚步轻松,有说有笑,与祥和的清早相合。

    灶房安静下来,黎昭侧身靠在灶台上,静静看着齐容与包饺子捏褶。

    那双握刀握剑的手,捏起饺子来游刃有余,一看就是经常下厨。

    看出她的疑惑,齐容与解释道:“在军营里,将士们闲暇之余就会自己张罗饭菜,擀擀面、包包饺子,久而久之,我也跟着掌握了些厨艺。”

    黎昭点点头,拿起一个生饺子捧在掌心仔细打量。

    蓦地,鼻尖被偷袭,沾了一小层面粉。

    她努努鼻子,抓起一把面粉就要以牙还牙,被齐容与扼住腕子。

    “姑奶奶,手下留情。”

    “不是你偷袭我的时候了?”

    齐容与笑着以臂弯夹住她的脖子,将人拉近自己,再用自己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挺翘的鼻尖,眼底含着能溺毙人的温柔,可惜黎昭急于躲避,没有留意到。

    灶房传出逗闹声,是少女银铃般的嗔语。

    羡煞一早无事可做的厨子。

    宫城,燕寝。

    被梦魇折磨一夜的帝王慢慢醒来,被明晃晃的日光刺到眼睛。

    许久不曾在日上三竿时醒来。

    吃饱喝足的玳瑁猫窝在被子上,无声地陪伴着。

    他顺了顺玳瑁猫的皮毛,眼里有着初醒的清润和无害,待珠帘外传来宫人的脚步声,转瞬冽然。

    清清凉凉帝王姿。

    今日朝事不忙,是他忙碌了数个日夜换来的,本想去接近黎昭,可一想到昨日相处的场景,便作罢了。

    似乎,越努力越事与愿违。

    帘子外传来曹顺的禀奏声:“陛下,长公主来了。”

    萧承起身坐在床边,肩披一件崭新的青衫,看自家皇姐仪态端正地走进来。

    又是曾几何时,那个身穿艳丽衣裙的小丫头总是会日出而来,蹦蹦跳跳地凑到龙床前,递上从宫外寻觅到的小玩意邀功,如今想想,不过是为了博他一笑。

    他给予黎昭的和善太少,才会伤到她的心。

    “皇姐来了。”

    “陛下万福金安。”长公主欠欠身,不再讲究君臣之礼,坐在床边观察弟弟的气色,“还要静心调理才是。”

    姐弟二人的感情在深宫里算是为数不多至真至纯的,萧承在唯一的胞姐面前,也能暂时放下帝王的威严,问一些少年纠结的问题。

    “皇姐觉着,齐容与这人如何?若朕放任他与黎昭接触下去,会不会哪日收到他们的喜帖?”

    长公主是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弟弟身边有一个如黎昭一般心思纯净的红颜,另一方面希望黎昭是自由的,不被困在金丝笼中。

    “不管他们是否能修成正果,齐容与本身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白璧无瑕。陛下当初没有强行为他赐婚,大概就是不想折璧断玉吧。”

    “朕是看他有利用价值。”

    “是气话啦!陛下没必要将自己说得那么功利。”

    萧承笑笑,没再说下去,既答应不会为齐容与赐婚,就不会食言而肥,但有些事态,不能再任其野蛮发展下去了。

    浣衣局。

    洗了一夜粗布的贺云裳抬头擦了擦额头的汗,端起木盆离开水井时,侧腰陡然被人重重一击,身体随之飞了出去,跌在地上。

    木盆落地,激起一地尘土,呛得贺云裳咳嗽起来。

    “洗了一晚上,就这些?偷懒了吧!”管事婆子抬脚踩在她的脑袋上,一碾再碾,直到女子脸颊破皮留血才收脚,“还当自己是御前红人?我呸,不男不女的东西。”

    贺云裳面无表情地爬起来,将飞出去的粗布一一装进木盆,却再次被管事婆子踢翻。

    可她像是没有任何脾气,对方踢翻一次,她拾一次,一来二去,被打得鼻翼流出鲜血。

    她抬手抹去,气息微弱,颤巍巍走开。

    管事婆子还想苛骂几句,却听到一声尖利的嗓音响彻在富贵之人从不问津的浣衣局。

    “陛下驾到。”

    半歇,贺云裳被管事婆子带到一处幽静的角落。

    再次见到帝王,贺云裳恍如隔世,她跪在地上,感激帝王手下留情,没有将她流放。

    婀娜破碎的模样,楚楚动人。

    萧承坐在篱笆吐新的栅栏前,搭起一条笔直长腿,几分闲适,几分莫测,他看着低眉顺目的葛衣女子,拿过曹顺手里的腰牌,抵住女子的下巴,向上抬起。

    不再服用抑制发育药物的贺云裳,美得震撼人心,是那种初见清丽、再见妖娆的美人,两股气韵缠络一起,交织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尤物。

    应了那句“贺家有女,名云裳,美如画,衣如云。”

    即便没有身穿云锦,一身布衣,也难掩倾城之姿。

    宫里再难找出一个风情万种又狠辣黑心的女子。

    萧承将手中腰牌悬在指尖,“要不要脱困翻身,全在你。”

    贺云裳看着类似赦罪之用的镀金腰牌,目光一瞬不瞬。

    懿德伯府。

    用过一顿热气腾腾的水饺,黎昭随齐容与坐在花园的屋顶上,俯瞰桃蹊满园。

    身侧的男子枕着交叠的手臂仰躺在屋顶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懒懒晒着太阳,好不惬意。

    这就是他平日里的样子啊。

    黎昭学他,仰躺在屋顶,闭目感受日光斜照。

    被遮蔽的视野里,眼帘红彤彤的。

    自认叛逆的少女,第一次感受到肆意恣睢的放纵洒脱。

    可正当她沉浸在无拘无束中,忽觉唇边痒痒的,她蓦地睁开眼,那个原本高枕手臂的家伙正侧躺撑头,在她嘴角镶桃花。

    黎昭瞥一眼,拿下嘴角的桃花,别在耳边,继续闭上眼,美滋滋晒太阳。

    一夜未眠,困意来袭,隐约中,感觉有人在她耳边吹桃花。

    淡雅的花香伴着清冽的呼气,侵蚀她的感官。

    耳朵痒痒,她听到一声清越含笑的呼唤。

    “媳妇儿。”

    第35章 第 35 章

    枝条姌袅, 花蕾繁茂,澹艳春色芊绵不绝,沉寂一冬的人们走出兰堂、卧房, 踏春赏景。

    可对黎昭来说,春景带来的感官冲击远不如耳边这句“媳妇儿”来得猛烈, 仿若狂澜波涛灌耳, 汇入脑海。

    脑海里,为后七年, 中宫正室,所听称呼皆是“皇后”,萧承偶尔心情好了, 会称她一声梓潼, 从未在私下里唤过一句“媳妇”。

    她为萧承在心田种下的斑斓花卉早已凋敝枯萎,逢不到甘露,此刻,似有春风拂过, 久旱逢甘霖。

    “嗯?你在喊谁?”少女故作迷茫,扭头看向侧卧撑头的青年, 不再微肿的唇粉嘟嘟的, 比耳边桃花潋滟。

    齐容与更来劲儿了, 盘腿坐起身,手呈喇叭状, 对着万里无云的天际高喊:“黎昭,我媳妇儿!”

    这下,连栖息的雀儿、燕儿也听见了。

    唧唧喳喳的鸣叫, 回荡在周遭。

    黎昭没了脸儿,伸手去捂他的嘴。

    青年的喜欢炽烈奔放, 让人难以招架。

    等黎昭爬下扶梯,齐容与还坐在屋顶上,望着宫城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他的身边多了另一个人,苍老又矍铄,穿着粗布衣裳,慢悠悠磕了磕烟锅,“公子打算如何平衡陛下和屠远侯之间的权势之争?”

    作为最受懿德伯夫妇器重的幕僚,魏谦是要确保自家公子在朝堂上全身而退的,而最棘手的情况,莫过于自家公子既要、也要,美人与权势兼得。

    “公子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老者吐口烟圈,又话锋一  转,“但感情最没道理可言,能谈该与不该的,都不算真正的喜欢。”

    齐容与从宫城方向收回视线,又叼起狗尾草,“真到了该抉择的时候,黎昭在哪儿,我在哪儿。”

    “什么都能舍弃,只要美人?”

    “嗯。”

    “公子好魄力。”

    齐容与双手撑在后脑勺上,语调幽幽,像是略过老者,说给宫里那位听的,“她被轻视而落空的那部分,以后由我补上,我若补不上,就不配谈喜欢。”

    虚头巴脑的喜欢,经不起风浪、荆棘。他喜欢一个人,就要为那个人遮风避浪、披荆斩棘。

    说到做到!

    若将心意比作玉,再罕见的玉都会有瑕疵,他不能保证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让黎昭更好,但他希望黎昭会更好。

    暮色四合,花影重重,日暮渐染墨蓝色。

    黎昭坐在凉亭里与小童下棋,耳边仍别着白日那朵桃花,可再鲜艳的花朵,一旦脱离土壤,都会迅速枯萎打蔫。

    经小童提醒,黎昭摘掉桃花,捻在指尖,余光瞥见一道银衫走了过来。

    没等黎昭伤春悲秋,小童看向自家公子,“那个叫齐容与的快来想想办法,黎姐姐的花枯萎了。”

    齐容与走进凉亭,给了小童一记板栗,“没大没小。”

    小童跳起来,张牙舞爪,被齐容与拎住衣领,抛了出去。

    随之,黎昭的棋局对手换成了高大的青年。

    几个回合下来,黎昭大好的局势被杀得片甲不留,她不由生出埋怨,这家伙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不下了。”

    “再来一局。”

    “我要回去了。”

    齐容与放下棋子,走到黎昭身边蹲下,轻声道:“老张为你烧了几样菜,留下来尝尝他的手艺,嗯?”

    平日里,姓张的厨子习惯做大锅菜,一来省事,二来迎合将士们的胃口,很少花心思琢磨饭菜,今日一反常态,特意为黎昭试做了几样新的菜品,看得齐容与百感交集,他这个伯府少将军都没黎昭的待遇。

    盛情难却,黎昭不好拍拍屁股走人,“好吧,但有个条件。”

    “行。”

    “我还没提呢?”

    青年笑容疏朗,“只要你不走,怎样都行。”

    有人嫌你碍眼,有人视你为宝,对比之下,让黎昭更为坚定要珍惜眼前人。

    眼前人,姓齐,名容与。

    用过晚膳,应黎昭所提的要求,齐容与坐在卧房的小榻上宽衣解带。

    门窗紧闭,明月也休想窥探。

    黎昭站在榻边,一副例行查看的架势,竭力屏除暧昧的羞涩。

    验伤,哪来的暧昧与羞涩?

    少女说服着自己,在看到光裸胸膛的青年后,还是抑制不住红了脸,幸好屋里光线暗淡,遮掩了她的窘迫。

    在大都督府,宽肩窄腰、胸肌挺阔、腹肌有型的将士不少,但诸如齐容与这样皮、骨之相双绝的,还是少之甚少。

    太养眼的相貌,具有杀伤力,尤其是光裸的时候。

    有郎中在,黎昭尚且能冷静看待,可独处之下,难以淡然。

    “你转过去。”

    齐容与转过身,将宽厚的背呈现给发号施令的少女。

    接近椎骨的刀痕已结痂,仍触目惊心。

    黎昭轻轻抚摸那条长长的血痂,眼前不自觉浮现当时厮杀的情景,虽不在场,但可以想象有多激烈。

    以一敌数十,是抱着丢掉性命的决心吧。

    “值得吗?”

    “嗯?”齐容与扭头,捕捉到少女眼里的疼惜,他立即转过身子,慌忙捧住她的脸,“怎么了?”

    黎昭心有余悸,主动抱他入怀,“以后对阵,要万般谨慎,记得背后还有一个我。”

    她不想做他的累赘,却愿意做他的牵挂。

    可能是小榻设计得有些低矮,大高个的青年埋头在少女发育良好、初具丰满的胸前,进退不得,感官上,嗅幽香、触柔软,搅乱了意识。

    他僵坐不动,陷在轻柔如练又起伏绵延的浮光锦中,只觉喉咙干渴,抬起头时,入目的是女子优美的脖颈和小巧的下巴,“黎昭。”

    黎昭低头,与他对视,发觉他脸色有些红,不觉莞尔,暧昧对弈中,一方不自在,另一方就会自在许多。自认占据上风的少女开始得意,忍笑坐到他身侧,用玩味的目光将他打量,“穿上吧。”

    伤口已结痂,无需再换药,只等慢慢愈合即可,黎昭虽心疼自责,但也宽了心,有了玩笑的兴致,殊不知,根本没弄清楚齐容与不自在的缘由。

    还不是巍峨妩媚,人青涩。

    齐容与快速披上外衫,低头系接扣,待穿着得体,瞥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少女,好笑地摇摇头,视线不自觉定格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

    与心上人独处,好像视线落在哪里都不合适,偏又忍不住偷看。

    “你在看什么?”黎昭低头看自己,没觉得哪里不得体。

    被逮个正着,齐容与一本正经地咳了声,“媳妇儿好看。”

    “再油嘴滑舌!”黎昭拧他手臂。

    青年“嘶”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染笑,忍着挠痒痒的疼感,任由少女又掐又拧,然后“啵唧”一口亲在少女的侧脸上。

    将人亲愣了。

    宫城,燕寝。

    淅淅风吹柳,袅娜柔桡,一道身姿如柳的女子身穿内廷女官服侍,随曹顺走到燕寝珠帘前。

    女子跪地,“针工局掌司贺云裳,拜谢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正在内寝御案前作画的帝王未置一眼,“初夏前,朝廷会向百官发放新的官袍,需要针工局的人提前去往各户官员家中量体裁衣。”

    “奴婢明白。”

    萧承没什么情绪,却在绘制画幅上少女的五官时,投入十二分的认真,一笔一划极度仔细,不错过一处细节,似乎画中人在心里,跃然纸上。

    等绘制完面部,他执起画作独自欣赏,视线未分给其余人一星半点儿,“明日,银作局会运送一些金银器件前往工部新建造的皇家别院,由鹫翎军负责护送,你代替曹顺去监工吧。”

    “诺。”

    从燕寝离开,贺云裳走在前往针工局的路上,不声不响,比往日还话少。

    领她去往针工局任职的曹顺面露尴尬,他们曾是义父义子的关系,如今该以何种关系相处?

    “上次的事,别怪咱家无情,咱家也是无可奈何。”

    “大总管不必多虑,是小奴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浣衣局那个管事婆子,你若记恨,可遣送出宫。”

    “不必,小奴不想给大总管添麻烦。”

    曹顺无话可说,身侧之人善于隐忍,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一旦她能够稳住跟脚,势必隐忍后发,那婆子日后会不得安宁。

    **

    在伯府逗留许久的黎昭推开窗子,望一眼天色,“我真的要回去了。”

    “我送你。”齐容与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推开门,等着黎昭走过来。

    黎昭站着不动,“你拿的什么?”

    “送你的,回去再看。”

    “打开看看。”

    “不是嫌时辰晚了。”

    黎昭索性坐下,“看完再走。”

    齐容与合上门,折返回榻前,拆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套蔷薇红的长裙,外加一套蔷薇头饰。他知黎昭对蔷薇过敏,也知黎昭喜欢蔷薇,既不能兼得,就另辟蹊径,将蔷薇穿戴在身上。

    看着连衣缘都是蔷薇花瓣形状的长裙,黎昭眼前仿佛盛放千朵蔷薇,葳蕤壮观,与浮光锦裙的清雅不同,雍容华贵。

    自重生,黎昭很少穿着色彩浓艳的衣裙,不是不喜欢,是心境变了,人也寡淡了些,可此刻,她黑漆的眼底映出了冶丽的红,为之惊艳,若是穿在身上

    “送我的?”

    齐容与失笑,“不送你,还能送谁?”

    锦绣添花乃双喜,黎昭也算得到一连串的惊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处在妙龄的女子。

    抚过红绸上的一朵朵暗花,黎昭看一眼屏风,“我想试试。”

    “求之不得。”

    齐容与目送黎昭走进屏风,他倚在榻边耐心等待,可绝佳的耳力,让他开始坐立难安。

    窸窸窣窣的衣料声,配以屏风上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考验着一个气血旺盛的青年。

    等黎昭穿着红裙从屏风后走出,屋里空无一人,她有些说不出的失望,却听“咯吱”一声,消失的人又出现在了门口,怔怔望着她。

    黎昭板着脸问:“适合我吗?”

    去屋外透凉风的齐容与走近,目光些许粘滞,要怎样来形容一个红裙雪肤的美人?

    红裙罗袜金缕鞋,如霞似锦万艳开。

    他只盼眼前的姑娘永远眴焕粲烂。

    “好看。”

    连绾发的蔷薇珊瑚流苏都好看。

    瞧他痴痴的样子,黎昭有点脸薄,将配套的蔷薇绣帕编成手帕花,塞进他手里,“投桃报李,送你的。”

    齐容与拿起手帕花,轻轻亲了一下,就要送她回侯府。

    黎昭却站着不动,“齐容与,我就在你面前,你亲花?”

    “你让我亲啊?”

    “那你试试。”少女嗫嚅,声音细若蚊吟,好像斗气中说了一句逞强的话,没底气承担后果,“逗你呢,你还是亲花吧。”

    她讪讪笑笑,刚迈开步子,后颈忽然一凉。

    齐容与从后方袭来,双臂环过她的细腰,紧紧勒住,将一吻印在少女细腻的后颈上。

    “黎昭,我好喜欢你。”

    没有戏谑和调笑,青年说得认真深沉。

    第36章 第 36 章

    翌日一早, 由银作局掌印太监亲自拉运大批金银器件前往位于南郊的皇家别院。

    这座新建的别院是用来安置先帝妃嫔之所。

    先帝驾崩当日,刚刚御极的天子废黜宫妃陪葬制度,之后下令修建南郊别院, 用以安置不愿离宫的太妃、太嫔。

    经过数年,终于完工。

    杏花雨未至, 别院已是红花绿柳, 放眼葱茏蓊郁,蜂飞蝶舞。

    杨柳风脉脉, 河堤绿水,回廊游船,两三小鸭随波逐, 负责护送银作局的鹫翎军将士们啧啧称奇。

    “你们听到啥风声了吗?此次负责监工的内廷女官可大有来头。”

    “我也听说了, 原本是御前宦官,摇身一变,成了女娇娥。”

    “冒名顶替都没有被砍头,说明陛下与这女子关系匪浅啊。”

    “你们没看那女子呢, 远看清丽纤妍,临近芳香盈溢, 一身素衣, 竟穿出了沾衣欲湿的韵味。”

    几个单身汉子过起嘴瘾, 你一句我一句,尽数落入带队的齐容与耳中。

    大都督府与内廷官署很少往来, 齐容与又入朝不久,虽听了些风声,但没刻意打听过, 也不喜欢聊人是非,兴致缺缺地赏了几人各一脚。

    “很闲是吧?”

    一名小将揉揉腚, 笑嘻嘻道:“头儿还是太正经了,难怪找不到媳妇。”

    “是啊,不解风情,那么美的内廷女官都不多瞧两眼。哎,你们觉着,贺掌司与咱们大小姐相比,谁更胜一筹?”

    “各有千秋,我更钟意贺掌司那样风情万种的美人。”

    “恰恰相反,我还是觉着大小姐更明媚动人。”

    齐容与抵抵腮,不太爽利,要不是屠远侯未归,两家没到议亲的阶段,他非要大声告诉所有人,自己找到媳妇了。懿德伯府的家臣无论年岁,都是老伙计,能够做到守口如瓶,可越是这样,他越不痛快,但必须顾及黎昭的感受,也答应过黎昭,不会到处张扬。

    “够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头儿,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呢?”

    齐容与又赏给嘴最贫的小将一脚,阴沉着脸走到队伍最前头,与迎面走来的贺云裳打个照面。

    女子没有穿内廷官服,素衣布鞋,墨发半绾,髻上斜插一支梨花木簪,可纵使素面朝天,仍掩盖不住婀娜妩媚的体态相貌。

    见到齐容与,女子盈盈一拜,“针工局掌司贺云裳,见过齐将军。”

    齐容与稍一颔首,越过她,走向银作局掌印太监,准备核对拉运的金银器件,也好尽快回宫复命。

    贺云裳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回眸,视线定格在一袭绯衣上,有些人,轩昂气度与生俱来,在人群中最为打眼。

    与天子温雅内敛的气韵不同,这人多了些不加掩饰的桀骜。

    被对方忽视,贺云裳习以为常,从泥泞里爬出来的她,若是做不到宠辱不惊,就白白遭一回罪了。

    她接过工部小吏递上的图纸,走到银作局掌印太监和齐容与的面前。

    “两位清点完物件,不知有无兴趣同我沿图纸路线视察一圈?”

    银作局掌印太监点点头,“正好浏览一下别院的风光。”

    齐容与目不斜视,回绝道:“两位待会儿请便,不必顾虑我,我只负责护送与清点,做不了监工。”

    银作局掌印太监笑道:“工部尚书都已签字画押交了差,咱们不过是再走个过场,齐将军谦虚了。”

    齐容与回以一笑,“那我更不擅长走过场了。”

    听出暗讽之意,银作局掌印太监面子上挂不住,拉下满是皱纹的老脸继续清点物件。

    贺云裳没再邀请,这人说话多少有些噎人,似乎不大好相处。

    俄尔,齐容与清点完毕,独自坐到堤岸边的垂柳下,曲起左膝,搭一条手臂,欣赏绿水肥鸭。

    还是那名嘴最碎的小将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水,“头儿,别苑的井水,特别清甜。”

    齐容与刚要接过品尝,忽听小将笑道:“贺掌司让卑职送过来的,还挺关照头儿的。”

    “你喝吧。”

    “我喝过了。”

    “觉得清甜就多喝一碗。”

    小将挠挠头,盘膝而坐,“头儿,咋回事,怎么一再拂了人家的好意?最难推却的不就是美人恩吗?盛情难却啊!”

    齐容与懒得扯皮,闭眼靠在树干上,他一个有媳妇的人,更要自律自持,以免媳妇误会。再说,他与贺云裳没半点交情,何谈好意与盛情?

    启程来朝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宫里的盛情往往带有目的性,能避则避。

    屠远侯府。

    傍晚时分,黎昭接到宫里送来的口信,说祖父托信使送回的家书,被信使连同密函一并送至御前了。

    是失误还是有意为之,黎昭心里明镜,可家书到了某人手里,不靠她亲自走一趟,怕是要不回的。

    黎昭入宫后,直奔慧安长公主所在的蒹葭宫,托长公主代为要回家书。

    长公主对天子拦人家书一事颇有微词,可任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仍无济于事,始作俑者坐在御案前处理奏折,油盐不进。

    “陛下不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太过强势吗?”

    无非是要黎昭主动服软,这样真的可行吗?

    长公主回到蒹葭宫,倒也没有替弟弟隐瞒真实的意图。

    黎昭从玫瑰椅上起身,拍拍坐皱的衣裙,“臣女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昭昭不打算要回家书了?”

    “不要了。”

    没必要为了一封家书受人牵制,祖父会如期返回,就当好事多磨。

    她要练就的是无坚不摧的心性,不能为了一封家书妥协屈服,亦或大吵大闹。她只需在回信中说明此事,让祖父有个防备,下次可声东击西。

    长公主觉得愧疚,拉住黎昭的手,“本宫会想办法说服陛下,拿回你的家书,别急。”

    “多谢。”

    离开蒹葭宫后,打算直接出宫的黎昭,“偶遇”了圣驾。

    一袭玄黑五爪金龙绣袍的帝王负手而立,挡在黎昭等人的面前,视线扫过她身上的蔷薇红裙。

    宫人们包括长公主的亲信不得不自动散去。

    黎昭绷着脸越过,加快脚步,可饶是她步子再快,还是让修长双腿的萧承赶上了。

    长长的甬道上,两人“并肩”而行。

    “不要家书了?”

    黎昭不语,继续加快脚步。

    身量的优势加上具备功夫底子,萧承毫不费力地跟在一侧,双指夹起一封书信。

    黎昭眼疾手快,夺了回来,揣进衣袖,依旧不言不语。

    萧承有意放水,勾了勾唇角,又递过一个纸袋子。

    茉莉飘香。

    里面装着御厨现烤制的茉莉花饼。

    黎昭没有接,秀气的眉头皱成川,提裙小跑起来,恨不能立即甩掉这个穿龙袍的“苍耳”。

    对这个家伙的耐心已枯竭。

    随着她的奔跑,红缎如浪潮波动,发髻上的蔷薇珊瑚流苏也来回摇曳。

    她扭头看去,巴掌大的脸蛋被长发遮蔽大半,露出一双戒备的瞳眸。

    萧承没有追上去,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跑远,直到红衣少女与素衣女官迎面相遇。

    少女停下步子。

    萧承迈开步子。

    无意碰到许久甚至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贺云裳,黎昭哑然怔愣,待反应过来,嗤笑一声,“好久不见啊,曹柒。”

    贺云裳知她故意膈应人,面不改色地朝着徐徐走来的天子施以一礼,旋即看向黎昭,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回敬道:“好久不见,不知黎姑娘还有我哪些把柄可以拿捏?”

    “当然有了。”

    “是吗?”

    黎昭没再继续下去,视线流转到她手里捧着的骨瓷炖盅,“拿的什么?”

    “黎姑娘属实多管闲事了。”

    有风自两人之间吹过,明明春日明媚,却冷飕飕的,渗透衣衫,引人不适。

    萧承走到黎昭身侧,不明情绪,“回黎姑娘的话。”

    贺云裳扣紧手中炖盅,说不出的难受,她闭闭眼,柔声回道:“是从皇家别院取来的井水,入口甘甜,奴婢特意带回请陛下品尝。”

    黎昭拍拍手,“情意深沉,寻常人无福消受,唯有陛下能消受了,不过陛下餐食,是需要御膳房特供且要由人事先验毒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献心意的。”

    贺云裳垂眸浅笑,“奴婢尽奴婢的心意即是,问心无愧。”

    还真是能在曲折蜿蜒里寻求表忠心的机会,破罐子破摔的同时,以退为进,黎昭自愧不如,但她可以膈应人,“不如由臣女为陛下试毒。”

    贺云裳不会蠢到明目张胆毒害天子,也没那个必要。在内廷,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天子,即便由爱生恨,也会保持一丝理智,不会断了自己的退路。

    萧承是她唯一的退路。

    除了萧承,她落在其余权贵手里,大抵都是以色侍人的命运,而她起初与命运抗衡的缘由,就是不想以色侍人。

    人具有多面性,黎昭不会一概而论,否定她的某些可取之处,譬如顽强不屈,但她过于歹毒,无药可救。

    面对黎昭的要求,萧承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朕允了。”

    黎昭抢过贺云裳手里的炖盅,打开盖子,尝了一口清凌凌的井水。

    冰凉甘甜,极为解渴。

    可下一瞬,她双手一松,炖盅落地,应声而碎,而她捂住肚子蹲在地上,费力道:“疼,疼水里有毒”

    贺云裳明知她在做戏,却还是跪到天子面前,“奴婢没有下毒,是黎姑娘恶意栽赃,求陛下明鉴。”

    萧承没有看她,视线全都集中在黎昭身上,修长的身形慢慢下蹲,蹲在少女面前,“哪里不舒服?”

    “肚子。”

    “来人,带贺云裳下去盘问。”

    两名随驾小太监立即上前,架起面露悲色的贺云裳离开。

    长长的甬道上安静下来,黎昭竖着耳朵听动静,刚要起身,脑袋一沉,一只大手落在她的发髻上,轻轻抓揉,“可消气了?”

    黎昭立马退开,起身捋了捋头发,毫发无损地转身欲走,却陡然停下脚步,愣愣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甬道尽头的齐容与。

    入宫复命的年轻将领垂下眸子,朝这边走来。

    黎昭与他约定,在定亲前,不可大张旗鼓公开关系,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帝王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麻烦。

    他尊重她的决定,与之无声擦肩。

    黎昭愣了片刻,头也不回地离开,袖中书信变得沉甸甸。

    若非想要取回书信,她断然不会入宫,更不会发生刚刚的一幕。

    走出宫门,黎昭坐进侯府马车,没有催促车夫驾车回府,而是闭眼等待着什么。

    另一边,听过齐容与的禀报,萧承屏退青年,又令身侧的侍从去一趟司礼监,将贺云裳放出来。

    贺云裳来到御书房,脸上还有惊魂未定的憔悴,在刺激的驱策下,她硬着头皮,逾越问道:“陛下给奴婢逆转的机会,不单单是为了让奴婢吸引齐将军的注意,更多是为了吸引黎姑娘的注意吧。”

    黎昭是什么性子?有怨结,主动出击,从不回避。

    只要自己还活跃在御前,有晋升的可能,以黎昭有仇必报的性子,兴许会时不时入宫添堵,制造麻烦。

    陛下也就能顺理成章见到黎昭了。

    说白了,自己是一颗尚有价值的棋子,而陛下足够了解黎昭的脾气。

    闻言,萧承不置可否,但他不会肆意榨干一个女子的真心,那与玩弄无异,可贺云裳不同,她会抓住绝境中最后一点点机会,拼命往上爬,手段污浊,为达目的,不计代价。与这样的女子达成共识,没有良心上的负罪感。

    前提是,不触及他的底线。

    “不要带着答案去质问,更多会伤己。”

    点到为止,萧承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贺云裳不敢得寸进尺,敛起心酸苦楚,盈盈一拜。

    **

    落日西斜,天边云浮金,明耀璀璨。

    齐容与走出宫门,径自去往马厩,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风驰”旁,马车上的红裙少女挑帘向他看来。

    四下无外人,齐容与走过去,坐进马车,一把将黎昭抱进怀里。

    黎昭吓了一跳,“怎么了?”

    齐容与双臂交叉困住她。

    少女也是好本事,能让一个肆意洒脱、什么也不在乎的青年变得患得患失,只因青年知道,定情的那晚,她是受了某种刺激,行了大胆之举,而他没有及时劝她冷静,还乘虚而入,巩固了关系。

    他不是不信任黎昭,但还是在看到黎昭与天子互动时,倒了醋坛。

    怀中的少女不解地挣扎着,他收紧手臂,不管不顾地抱住她,隐隐流露出占有欲,四肢百骸都随着她的情绪波动。

    终是被情所困,难以洒脱。

    “黎昭,我们早点成亲。”

    “谁要跟你成亲?”

    “你气我吧,五脏六腑,都被你气得俱颤。”

    黎昭被逗笑,一口咬在他的脸颊上,樱桃小口嘬起一块腮肉,使劲儿磨磨牙,留下整齐的牙印。

    蓦地,臀上一沉,她张了张嘴儿,恼羞成怒,“你打我!”

    齐容与哪舍得打她,只是惴惴的情绪得不到纾解,在那肉最多的地儿轻轻拍了一下,不到一成力气。他埋头在她颈窝,一刻不想与之分开。

    第37章 第 37 章

    幽静的马车上, 暗昧陡增,黎昭难以应付这样粘人的齐容与,也第一次见识到齐容与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好了, 婚事要等祖父回来再议。”

    这段姻缘,不管懿德伯夫妇是否认可, 黎昭都要先得到祖父的祝福, 再迈出下一步。

    黎昭掰开齐容与的手,坐远了些, 毕竟是姑娘家,脸皮薄,多矜持。

    “黎昭。”齐容与温柔唤她, 指了指自己腰间, “缺个荷包。”

    黎昭哑然失笑,堂堂懿德伯府嫡九公子,会缺荷包?再说,武将有几人会佩戴荷包?

    无非是向她索要信物呢!

    “好。”黎昭倚在车壁上, 无奈地拉了拉长音。自己的女红属实不怎么样,但他开了口, 也不好拒绝, “对了, 你不许搭理那个名叫贺云裳的内廷女官。”

    “为何?”

    黎昭叹道:“终有一日,我会将自己的秘密全都告诉你。”

    关于重生的秘密。

    前提是, 他们的手能够紧紧相握,遇狂风暴雨,不离不弃。

    齐容与听出端倪, 眼里有探知欲。

    黎昭肃了脸,低头瞪他, 像只生气的小猫。齐容与立马妥协,并做出保证,绝不搭理贺云裳。

    回到府邸,黎昭拉过迎香,在迎香的亲授下,一针一线缝制得认真,不出三个时辰,制成了一个雪花银底色绣聚宝盆的荷包。

    黎昭高高执起荷包,眉眼弯弯道:“寓意很好,就是手艺差些,要不我重新做一个吧。”

    迎香打个哈欠,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看小胖丫头实在困倦,黎昭打发她去耳房休息,自己坐在灯下重新剪裁绸缎天蒙蒙亮时,少女趴在桌边睡着了,头顶紧挨针线篓,篓框里装着两个样式相同的荷包。

    次日,当齐容与收到荷包时,淡色的唇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在一早校场晨练上,腰间多了一对荷包,被不知情的将士们取笑娘们唧唧,也不恼怒,还大大方方递给他们瞧,却不给任何人触碰的机会。

    “拿开你的脏手。”齐容与拍开一名将领粗粝的手掌,提着唇角晃晃悠悠在晨风舒畅的校场里,看起来心情很好。

    等傍晚回到伯府,也舍不得摘下,打算一直佩戴,就好像黎昭陪在自己身边。

    华灯初上时,宫里来了人,是针工局的女官和女工。

    赶在换季前,针工局要为朝臣们量体裁衣,赶制夏日轻薄的官袍,原本是件再正常不过的公事,可齐容与并不配合。

    针工局的女工为难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女掌司。

    贺云裳淡笑道:“例行公事,还望齐将军配合。”

    “尺寸我都写在纸上了,没必要再量取了。”

    女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以丰富的经验,目视丈量坐在庭院石桌前的青年,再拿起纸条核对,朝贺云裳点点头。

    应该大差不差。

    贺云裳笑意不减,美人一笑,仿若花海万艳开,少了清冷,多了风情万种,“齐将军对我似乎有成见。”

    “想多了,咱们连熟识都不算,何来成见?”

    “最好是我想多了。”贺云裳拿过女工手里的纸条,扫过齐容与提供的身量尺寸,莞尔道,“齐将军好体魄。”

    被莫名调戏,齐容与的脸上非但没浮现羞赧,还有一丝不解和膈应,连一旁的小童齐轩和老将魏谦都有种被冒犯的不适感。

    齐容与吊着眼梢看她一眼,淡淡道:“人要自爱。”

    自爱都做不到,何德何能得到他人偏爱?

    老将坐到齐容与身边,翘起二郎腿,“《秋夕》里只提了宫怨,没提不得宠的佳人会思春啊,贺掌司一副重欲模样,是在肖想情郎啊?”

    “思春”“肖想”“重欲”几词着实孟浪,贺云裳减了笑意,瞥一眼其貌不扬的小老头,不愿与之计较而失了气度。

    小童走上前,仰头盯着贺云裳的脸,“美人姐姐,能不能晚点思春,等我长大娶你不迟。”

    贺云裳一口闷气怄在胸膛,更不能与一个小孩子计较。

    一连被仆人戏谑,得不到主人家的维护,再厚的脸皮,也难以自处。她收起纸条,朝齐容与欠欠身子,带人离开。

    出府的路上全是口哨声,与初登门时的待遇截然不同,可见伯府的人是摆明了要她难堪。

    等女子离开,老将点燃烟锅,“不自爱,就难以得到尊重,自古不变的道理。”

    “谁说不是呢。”小童附和一句,凑到齐容与面前,“公子最近桃花旺盛,前有黎姐姐这朵好桃花,后有一朵烂桃花,要谨慎分辨。”

    齐容与推开小童的脸,“你的黎姐姐就是我心中全部的桃花,自此燕莺不沾枝。”

    小童抖抖手臂,头一次听公子说这么肉麻的话。

    情,果然会改变一个人。

    老将咧嘴笑了,这不是肉麻,是直白,对情爱的直白,可省去诸多麻烦。

    **

    当在御书房行棋的龚太师得知贺云裳在懿德伯府吃瘪后,落下一子,“那些身经百战、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北边关将士,光明磊落、收放自如,哪是一个内廷小丫头能对付的。陛下路走窄了!”

    说着,落下白子,包围天子一片黑子。

    萧承在老者捻起一颗颗黑子时,淡笑道:“先生以前可不是这样教朕的,常说心计高于一切。”

    话落,落下一枚黑子,逆转瞬间局势。

    龚太师愣了愣,仔细观察棋局,捋须朗笑,“陛下棋艺愈发精湛,与邱岚先生的调教密不可分,老臣惭愧。”

    “先生过谦了,朕只是从行棋的路数中,感受到先生的心态变了。”

    “监军三年,整日与血性的将士们打交道,心态肯定会发生变化。也可能是人老年纪大,玩弄不了心术了。”

    “朕希望先生老当益壮。”

    “承陛下吉言。”龚太师笑哈哈抿口茶汤,抬眼瞧了一眼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恕老臣多一句嘴,心术降服对手,真诚聚拢朋友,陛下多思量啊。”

    送龚太师离开御书房,萧承靠坐在窗边小榻上,回想大师傅的忠告。

    太师  为帝师之首,当年对他的影响最深,教会他淡化七情六欲,而今,他以此践行,太师却改变了心态,教他真诚待人。

    可他身边从没有过真正真诚的人,除了年少的黎昭。

    而今黎昭也与他离心了。

    忆起年少的黎昭,他忽然站起身,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大步流星回到燕寝,独自翻箱倒柜,惊呆了一众宫人。

    少顷,他从一个尘封多年的木匣子里,翻出大量的女红,歪歪扭扭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可这些都是黎昭为他缝制的。

    玉白的指尖抚过一样样与精致不搭边儿的女红,最终挑起一个刺绣荷包,是黎昭十岁那年送给他的,因他拒收,还哭了鼻子。

    十岁的小妮子为他亲手制作生辰礼,刺破了指腹,红肿一片,边哭边喊疼。

    回想起来,是他混蛋。

    萧承扣紧荷包,想着在黎昭十七岁生辰时还给她一份生辰礼作为补偿。

    十七岁,该与人说亲了。

    可她还想要凤冠吗?

    越想越烦闷,萧承仰面倒在毡毯上,单手撑额。

    **

    谷雨前后,太后在别院办宴,美其名曰,恭贺太妃、太嫔入住别院,实则,太后总算出了一口年轻时累积的怨气,将这些燕燕莺莺甩在身后,连望“她”项背的机会都没有。

    既是宴会,邀请宾客捧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黎昭作为屠远侯府唯一嫡出,即便不受太后待见,也在受邀之列。

    收到请帖,黎昭本不打算前往,但宴会当日负责巡逻的是鹫翎军,作为鹫翎军主将,齐容与必到场。

    黎昭勉强应了下来。

    谷雨时节,百卉千葩,酴醿酿酒,到处飘散花香、酒香。

    臣子、官眷三五成群,热聊攀谈,只有黎昭独自来到一座有山有水有林木的幽静小院,倚在拱桥上喂鱼。

    不出一刻钟,身侧多出一个身穿甲胄的大高个,挨着她的肩膀俯看桥下游鱼。

    黎昭没转头,淡淡笑靥倒影在水面。

    这处是齐容与上次前来别院发现的偏僻小院,是他事先与黎昭约定的见面地点。

    “给你带了好东西。”

    “什么?”

    齐容与扯开手里的布袋子,拿出一个长满刺的果子,“冰冻的刺梨。”

    刺梨是野果,高门大户很少食用,黎昭见都没有见过,“哪儿来的?”

    “苏老太妃送的。”

    苏老太妃比俞太后先入宫,是先帝最宠爱的红颜,在先帝驾崩后,深受俞太后排挤,这些年过得艰辛,逢人施以小恩小惠,只为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如今来到别院,反倒宽心了。

    齐容与拿出一把小刀子,小心翼翼削去梨子上的刺,“这个能生吃,也能泡酒,等到了夏日,我酿制一些新鲜的果子。”

    削好一个刺梨,齐容与又拿出小签子,插一块果肉喂给梨昭。

    黎昭含进嘴里咀嚼,眸子一亮,使劲儿点点头。

    齐容与又插了一块喂给她。

    黎昭正要吃进嘴里,小院月门前,一道质问声响在耳边。

    “你们在做什么?”

    原本不该出现在别院的帝王突然亲临,直寻黎昭而来,无意看到这幅画面。

    肩并肩喂食,已超越了暧昧!

    理智尚在,他屏退所有侍卫、将士,独自走到桥头,看向拱桥上的一对男女。

    一袭青衫随风扬起,少了逸气,满是戾气。

    他日以继夜处理完手头的紧急要务,只为了见上黎昭一面,风尘仆仆赶赴而来,看到的却是黎昭与人私会的画面。

    “你们在干什么?”

    他曾劝导贺云裳不要带着答案去质问,此刻,场景重现。

    黎昭下意识挡在齐容与面前,居高临下看着那袭青衫,“男未婚、女未嫁,私下见面,也要事先禀奏陛下吗?”

    虽然不想在定亲前多生事端,但既然发生了摩擦,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

    萧承对上黎昭的双眸,看她不遮不掩,更为气闷,“昭昭,来朕身边。”

    黎昭站着不动,余光中,齐容与站到了她的身侧,与她并肩,像是要共同承担责任。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

    定情也要遮遮掩掩,无非是为了太平。此刻避无可避,那就不避。

    他们没有错,黎昭甚至想要握住齐容与的手,大声告诉桥下的帝王,她不想与他再纠缠,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可帝王突然迈开步子,步上拱桥,“好,你不愿过来,朕过去。”

    以前是她费尽心力靠近他,如今位置置换,换他做主动的那个。

    “朕欠你的,以后一点点补偿。”

    萧承来到黎昭面前,视线扫过齐容与手里的布袋,“你想吃刺梨,好,朕剥给你。”

    说罢,他探进袋子,取出一个刺梨,徒手捏开。

    汁水染血,流淌在指缝、掌心。

    “朕剥给你。”

    黎昭呆呆看着凤眼微红的帝王,昔日不懂他为何冷情,此刻不懂他为何偏执。

    祖父说过,为帝者,一旦为情所困,就会失去足够的理智去平衡朝中各方势力,致使自己有软肋,而萧承向来克制得可怕,不允许自己有半点软肋。

    “陛下,过去了不是吗?”

    “朕过不去。”萧承淡笑,将刺梨递到她面前,手掌因被刺痛而轻颤,“昭昭,朕会一样样补偿你受过的委屈,回到朕身边,好吗?”

    那语气,隐隐有着不属于他性子的卑微。

    他用另一手扯下腰间歪七扭八走线的香囊,“你送给朕的生辰礼,朕一直保留着,还是崭新的。”

    黎昭摇摇头,荷包可以是崭新的,心意染尘,不会再剔透崭新了。她夺过萧承手中的香囊,扔进池水中,刚要说一句拒绝的话,结束这段纠缠扰人的关系,眼前倏然掠过一道青色身影,单臂撑起,跳进水中。

    看傻了桥上的男女,也看傻了躲在月门外的曹顺。

    “陛、陛、陛下!”

    一袭青衫抓住漂浮的香囊,凫水看向桥上的黎昭,忽然有了不再端着威严的松弛,原来大方承认喜欢一个人,可以找回遗失的少年感。他刻意放大这种松弛,沉浸在未知中。

    可黎昭没给他继续“疯”下去的机会,独自跑下石拱桥,亦如那日在宫廷的甬道上,极力想要甩开他。

    内心里,她希望齐容与留在原地,这是明智之举,可以三两句话撇清与她的关系,装傻充愣,以免招惹麻烦。

    可当她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时,知道齐容与跟了上来。

    那就再无退路。

    萧承望着一男一女远去的背影,眼底的淡笑转为凛然,他耸肩冷笑,掬一把池水抹脸,重重丢开刺梨,恢复了阴鸷庄严。

    切换之快,令曹顺咋舌。

    “愣着做什么?派人将他们带到朕面前。”

    “诺。”

    “不许惊动宾客。”

    “老奴这就去办。”

    曹顺欲哭无泪,指挥御前侍卫秘密寻人。

    “不是抓,是寻,不可走漏风声!”

    “卑职明白!”

    若是走漏风声,那不是会让在场所有人都知晓,黎昭和齐容与处于暧昧,陛下怎能忍受曹顺快步折返回月门前,见一袭青衫湿漉漉地坐在池边。

    老宦官脱下身上的麒麟服,披在青衫肩头,“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伴驾二十年,看着这个年轻人从婴孩到幼儿,再从少年到青年,一路韬光养晦,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过。

    “恕老奴斗胆插句嘴,龚太师说得没错,真诚才能聚拢朋友陛下”

    萧承拿起濡湿的荷包仔细打量,“有用吗?黎昭还不是扭头就走!”

    曹顺噗通跪在地上。

    偏僻的小院,鲜少有人知晓帝王的狼狈,也鲜少有人知黎昭和齐容与正在躲避追踪。

    一对男女一路小跑,避开三五成群的宾客,躲进离小院较远的一处假山中。

    齐容与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追踪他们,拉着黎昭走进假山深处,好在假山四通八达,方便穿梭。

    “假山外暂时没人。”

    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追踪的黎昭挽住青年的手臂,以额头抵在他的肩头。

    前世出宫就逢贺云裳派人追杀,她在十名刀客的保护下,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逃出生天。

    而这一次,他们面临的是帝王的追逐令,躲避是暂时的,早晚要被带到御前。

    可,他们何错之有?

    黎昭紧紧搂住齐容与的手臂,“咱们像不像亡命鸳鸯?”

    齐容与单手抱住她,将她揽进怀里,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咱们不做滥情的鸳鸯,要做就做专情的大雁。”

    黎昭闷闷不乐,没想到会发展到这般田地,萧承不是该欣慰她的主动放弃吗?作何一再纠缠?

    午日的春阳斜照在假山中,照不亮背光的石壁,两人依偎在背光的一面。

    齐容与仍顺着她的长发,带着安抚。他自幼光明磊落,没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可他珍视的感情,在帝王的威压下,见不得光。

    此刻,反倒坦然。

    他的背后有七十万北边关将士,黎昭的背后是整座大都督府的兵力,天子即便妒火旺盛,也要顾及他们的家世,权衡利弊。

    “黎昭,早在开口说喜欢你时,我就准备好了承担后果。”

    “那你还喜欢我?”黎昭眼眶有些热,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傻子。”

    “喜欢一个人哪有道理可言。”

    傻子也该知道,与天子有感情纠葛的女子多半是个麻烦,可他甘愿承受这份感情带来的因果,甘之如饴。

    “黎昭,我想亲你。”

    这么不合时宜吗?黎昭好气又好笑,可凄楚险峻的氛围烘托在这,让她不忍心拒绝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子。

    “一下。”

    齐容与捧起她的脸,啵啵啵亲了好几下。

    唇微微红肿,黎昭重重捶他,拳是无声的,眼波是流转的。

    娇娇俏俏,不自知的妩媚。

    蓦地,黎昭拉住青年的甲胄,踮起脚,仰头吻在他的唇上,在孤绝中尽展爱意。

    被这个爽朗纯粹的青年撼动了本打算封存的心。

    心闸开,情切切。

    齐容与搂住她的背,将她无限压向自己的胸膛,附身重重地吻,一只手捏在她的耳垂上,轻轻摩挲。她没有耳洞,耳垂软的不可思议,他爱不释手,直到假山外传来脚步声。

    齐容与抱紧黎昭,细听外头的动静,内双清澄的眼里迸发出慑人的冰寒。

    却在下一刻被黎昭捂住心口。

    怀里的少女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闭闭眼,敛去杀意。

    有那么一刻,为了黎昭,他想要屠尽一切拦路的人。

    第38章 第 38 章

    园风吹柳絮, 簇簇落碧砌,黎昭和齐容与来到御前时,帝王正坐在碧砌上, 备下一盘棋。

    请君入瓮。

    “早听说齐卿棋艺高超,朕还未领教过, 今日得闲, 不如切磋一二,三局两胜。”

    碧砌之上, 矮脚棋桌的另一端,摆放有一个蒲团,是留给齐容与的, 而帝王席地而坐, 干透的青衫铺就在青石阶梯上。

    两罐棋笥,黑白棋子,像是对垒的双方还未摆开阵法,蓄势待发。

    齐容与越过黎昭和一众御前侍卫, 坐在蒲团上,执白子先行。

    萧承挑眉, “不谦让一下吗?”

    “臣知陛下习惯执黑子。”

    萧承捻起黑子, 落于星位。

    两人交替行棋, 速度极快,心无旁骛。

    黎昭被曹顺请去一旁的小楼歇息。

    少女坐在太师壁前, 没有接过老宦官递上的茶水。

    这三局棋不知要下到何时,比耐性,她不如萧承。萧承可以做到与异己笑里藏刀, 前世有不少权臣就是在与萧承的拉扯中放松了警惕,才败下阵的。

    “大总管, 你与家祖也算老相识,能否透露一些陛下的打算?”

    少女说得委婉,何为打算,不过是对付她与齐容与的手段罢了。

    曹顺将沏好的盖碗放在角几上,苦笑着坐在下首,有促膝长谈的意思,这让黎昭提高警觉,知曹顺充当了萧承的说客。

    老宦官挠了挠粗眉,就像寻常人家的老翁,絮絮叨叨,“咱家是看着你长大的,知你自小喜欢陛下,虽乐见其成,但也无奈于妾有情、郎无意。可不知从何时起,你不再亲近陛下,陛下反而放不下了。陛下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不达目的不罢休,很多时候不讲道理的。”

    作为御前首席侍从,给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非议天子,可此刻作为说客,他语重心长的同时又夹带暗示,暗示黎昭要考虑后果。

    小楼客堂窗明几净,几缕午阳斜照,有细细浮尘飘渺,引人懒倦,可黎昭在缕缕光线中正襟危坐,没有丝毫放松。

    平静之下往往蕴含着暗流,萧承太平静了,远不如暴怒来得直接干脆。

    当老宦官从衣袖里取出一道圣旨放在她未动用的盖碗旁,黎昭如临大敌。

    果然是先礼后兵。

    “这是什么?”

    “赐婚圣旨。”

    曹顺面露复杂,平心而论,他不想插手他人姻缘,可这道赐婚圣旨,何尝不是颁给他的!他要带着圣意,徒手撕人姻缘。

    黎昭盯着未摊开的圣旨,脸色煞白,甚至不愿亲手打开,可最终,她还是摊开圣旨,一目十行,看到了齐容与的名字,是颁给齐容与的赐婚圣旨!

    一妻一妾,坐享齐人之福。

    妻为宓府六小姐,妾为贺云裳。

    “陛下疯了吗?”少女握着圣旨一拍角几,粉润指甲泛起白痕,君子有成人之美,他非但不做君子,还要做小人!

    为帝者,宁做小人,也要拆人姻缘,不是疯了是什么?

    看少女太过激动,曹顺赶忙道:“还有回旋的余地!只要你”

    “只要我放弃齐容与,这道圣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吗?”

    曹顺快要劝不下去了,“是的!”

    “陛下的手段好脏!”

    齐容与此生最厌恶的事之一就是妻妾成群,萧承是在诛心。

    她和齐容与猜到,萧承会顾虑他们的世家背景,权衡利弊,不会做得太绝致使臣子产生异心,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萧承会以“奖赏”的方式直戳人的底线。

    他们低估了萧承的扭曲。

    “我要见陛下,单独见他。”

    “好。”曹顺走出几步,回头看向低头耷肩的少女,欲言又止,再多的劝说都显得苍白虚假。

    小楼外,一胜一负的青衫在听完老宦官的耳语,没有再行第三局,起身看向对面的青年,淡淡笑道:“留个悬念,未完待续,留白余味。”

    齐容与看着青衫走向小楼,舒展的眉慢慢蹙起。

    黎昭只要求面见陛下,说明这决定胜负的第三局的走向,于自己不利。

    **

    小楼内,黎昭看着帝王屏退所有侍从,慢慢来到她面前。

    四目相对,一个空洞,一个复杂。

    “陛下闹够了吗?”黎昭拿起圣旨,掷在地上,“闹够了就废了这道旨意。”

    谁能想到,“闹”之一字,会被用在帝王身上。

    萧承也不恼,慢条斯理坐在一旁,拿起黎昭未动用的茶汤啜饮一口,又苦又凉的滋味蔓延在味蕾。

    别说帝王,就是君子都不该出尔反尔。赐婚一事,是他出尔反尔,可他看不得黎昭与别人亲近,看不得黎昭将昔日对他的喜爱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

    “昭昭,是你先招惹朕的,不是吗?”

    黎昭不想多做辩论,“那你惩罚我好了,作何要糟践一个无辜的人?”

    “你远离齐容与,朕自会作废这道圣旨。”

    他做不到逼迫黎昭入宫,也做不到成全她与别人双宿双飞。

    黎昭扣紧扶手,才抑制住想要争吵的冲动,可萧承接下来的话,令她如坠冰窟。

    “如若不然,朕再加码。你不是讨厌黎蓓吗,朕将她赐给齐容与做平妻,如何?齐容与或许会为了你抗旨,但他的族谱上,会写下这些女子的名字,一辈子跟着他,你做不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够了!你够了,萧承!”

    “妥协不了吗?可人都是会妥协的,朕何尝不在妥协?朕不杀他,已是仁慈!”

    黎昭含泪瞪向他,强行抑制泪水落下,“你不杀他,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可与家祖争兵权。你不杀他,是因他背后的七十万北边关兵力,你怕激起懿德伯的逆反心。你不杀他,是权衡了一个个利弊,而非妥协!”

    “你只看到了你看到的一面,怎知朕没有为你妥协过?!”萧承使劲儿戳戳自己的额,他近来屡屡梦魇缠身,梦中有一道声音,反复提醒朕,保黎淙,保黎淙,他若不妥协,早就借着黎淙南下的机会,拉拢十二将率了!

    这些事,他没有道明,因不切实际而难以接受,但保黎淙,是维系与黎昭关系的必经之路。

    青衫曲指叩了叩桌面,一道婀娜身影从后堂走出来,是黎昭最不想见到的人。

    贺云裳曲膝见礼,有唯命是从的麻木,也有报复的快感,“能服侍齐将军,奴婢荣幸之至。”

    黎昭耳畔嗡鸣,如有闷雷滚滚,她起身站到贺云裳面前,冰凉凉地睇她,随即转身甩了青衫一巴掌。

    清脆,清晰。

    贺云裳惊愣不已,厉声呵斥:“黎昭,你胆”

    “住口,退下。”萧承打断贺云裳,面色如常地看着黎昭,“朕给你三整日,与他做了断。”

    午日焕赫绚烂,等候在小楼外的侍从们却伈伈睍睍,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除了齐容与。

    青年坐在棋盘前,耐心等待黎昭,强大的意志力克服了浮躁和忐忑,从容自若。他指尖抵住一颗棋子,用另一只手打转,看棋子在棋盘上陀螺式旋转。

    小楼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时,打旋的棋子慢慢停了下来,落在小目的位置。

    齐容与起身,看着黎昭朝这边走过来。

    少女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一瞬不瞬盯着棋桌旁的青年,想要开口唤他,声先哽咽。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青年朝她跑来。

    倒下的一刻,耳畔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黎昭!”

    “昭昭!”

    在黎昭晕厥的一刹,齐容与迈开步子,萧承面露担忧,再迈开步子,稍晚了一步,被齐容与抢了先。

    几乎是下意识的,两名男子大打出手,抛开君臣的身份,只剩较量。

    齐容与横抱黎昭,在萧承的出拳下,迅速后移,跃下石阶,单膝跪地,稳住身影,以双臂和支起的膝头,支撑黎昭的身体。

    他低头看向陷入昏迷的少女,眉头更紧,随后站起身,直视石阶上的帝王,“这就是陛下喜欢她的方式。”

    伤害不断、纠缠不休。

    萧承睥睨着石阶下的青年,这个被他赋予厚望、有机会改变朝堂权势平衡的年轻将领,以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背刺了他。

    他看着齐容与转身,没有阻拦,说过要给黎昭三整日的,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

    急驰的侯府马车上,黎昭被齐容与平放在小榻上。疲惫的少女蜷缩身体,闷头在被子里。

    齐容与坐在一旁,试了试黎昭的脉搏,即便不怎么精通医术,也知黎昭脉象紊乱。他附身弯腰,用额头贴了贴黎昭的额,确认没有发热迹象,才稍稍放下心。

    大手握住少女纤细的腕骨,安静陪在一旁,不急着询问她与帝王发生了怎样的摩擦。这会儿的黎昭,脆弱易碎,急需休息。

    脆弱易碎初见黎昭,少女站在暖棚拱桥上,手提金缕鞋,冉冉如朝阳。

    今日的黎昭,同样是在拱桥上掩起了暖光,变得憔悴。

    想起老侯爷那句“你的昭昭妹妹在发光哩”,齐容与握紧黎昭的腕子,在她耳边轻唤:“昭妹。”

    这是他第一次更换对黎昭的称呼,带着怜爱和疼惜,不知处于昏睡的少女有无听清。

    途经崎岖路段,马车晃晃悠悠,齐容与将黎昭抱进怀里,以免她被颠簸得不舒服。

    齐容与贴着黎昭的脸,感受她的体温变化,从冰凉到温热,一点点升温。

    听到一声呜咽,齐容与低头观察黎昭的反应,猜到她处在噩梦中,立即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哄孩子似的安抚着。

    睡梦中的少女渐渐平静下来,一只手紧紧攥着青年的衣襟,缓缓睁开眼,目光几许迷离。她抬起脸,盯着他的下颔,“几时了?”

    齐容与挑开帘子看一眼天色,“差不多未时过半了。”

    “陪我睡会儿。”

    齐容与愣了下,不自在地笑笑,脱去甲胄和靴子,躺在小榻边沿,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不得不曲起。

    黎昭侧卧,将被子匀给他,枕着他的手臂闭上眼。

    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上面曾挂过潮湿的泪液。

    齐容与僵躺不动,视线被少女恬静明艳的脸蛋吸引,心跳如鼓。

    情窦初开的人,如同掌心温养出一颗珍珠,越酸涩,珍珠越圆润饱满,说白了,情窦初开的人,愿意将酸苦留给自己,爱意留给掌中珠。

    “昭妹。”

    “你在叫我吗?”黎昭睁开眼,眼底映出男子的轮廓。她伸出手,描摹他的眉骨,为他展眉,“你跟别人睡过吗?”

    这话让青年怔了又怔,他抓住黎昭的手,摇了摇头。

    黎昭笑了,靥甜美,心苦涩,一个连初次还保留、厌恶三妻四妾的男子,不该被一道圣意毁了至纯至真的心。

    她抽出手,捂在他的心口上,感受这份至纯至真。

    “你喜欢我吗?”

    “说什么傻话。”齐容与盯着她慢慢变得酡红的脸蛋,心里忽上忽下,“告诉我,陛下逼你承诺什么了吗?”

    黎昭没立即应答,单手挑开自己胸前的裙带,拉下衣领,露出一片白皙滑腻,“你要不要试试?”

    齐容与赶忙替她掩好衣领,俊面泛起可疑的红。

    黎昭顺势将他扑倒,大着胆子跨坐在他的腰上,拉低两侧衣襟,露出漂亮的肩颈,“真的不要吗?”

    齐容与一把抱住她,小臂绷起条条青筋,磨着后牙槽帮她重新穿好,“不许做傻事。”

    黎昭没再折腾,被浓浓的喜欢和珍视包裹,可越这样,心越煎熬,“齐容与,以后别喜欢我了。”

    “黎昭!”

    黎昭退出他的怀抱,撇腿坐在榻上,也不去打理自己乱糟糟的仪容,就那么坐着,喃喃道:“别喜欢我了,我谁也不喜欢了。”

    齐容与扣住她的双肩,“告诉我,陛下逼你承诺什么了?”

    “跟你无关。”

    这一次,正如齐容与说的,五脏六腑都被黎昭气得俱颤,他扣住黎昭的后颈,跪坐起身,带着薄怒附吻她。

    黎昭也不躲避,主动搂住他的脖子迎合,眉眼倦倦的,空壳似的没有生气儿。

    齐容与疼惜又生气,可转念一想,她才是有苦衷的那个,自己不该再逼她了。

    将人按在怀里,用被子裹住,他望着起伏的帘子,若有所思。

    等将人送至侯府后巷,也没有再追问,只抚摸着少女的脑袋,温声叮嘱道:“回去好生歇着,别去考虑糟心事。”

    他退开些,在夜幕中舒展眉头,她希望他展眉,那他就不愁眉苦脸的,“走了。”

    面朝黎昭,青年笑着后退,挥舞双手,待转身之际,肃了面容,默不作声回到伯府,连夜寄出三封书信。

    母亲姜渔、三哥齐笙牧、七姐齐彩薇。

    寄给三人的信函各不相同,但有一句共同的话。

    “急,速来。”

    寄给母亲的信中,还附加一句:“不肖子借东风,请娘亲携太宗皇帝亲赐丹书铁券来朝。”

    齐氏一族,早在大赟皇朝太宗皇帝那一辈就战功赫赫,是当之无愧的将门望族,只是后来自削锋芒,不争权势,低调避世,轮到齐纵这一辈,才重掌兵权。

    齐容与静坐一夜,次日如常上朝,在帝王有意无意地打量中,未显露任何异样。他笃定黎昭被帝王捏住了把柄,那他就强行斩断这个把柄,但在母亲、三哥、七姐来朝之前,他要做的是不动声色。

    齐氏一族,如睡狮蛰伏北边境,一旦苏醒怒吼,朝廷也要震一震。

    第39章 第 39 章

    离开宫阙, 齐容与回到大都督府,临到廨房时,见一高挑身影立在门前, 素衣窈窕,青丝半绾, 风姿绰约, 千娇百媚,吸引了大量的目光。

    比起将士们的热忱, 齐容与显得冷淡寡情,径自越过女子,推开廨房的门。他不知昨日拿捏黎昭把柄的人里还有贺云裳一个, 故而只是无视略过。

    贺云裳捧着崭新的夏衣转过身, 盯着男子背影解释道:“我是来给齐将军送新制官袍的,齐将军没必要这般冷淡吧。”

    像是故意要邀功,她上前一步,在将士们偷瞄的视线下, 朝男子一笑,如花笑靥妩媚无双, 是当之无愧的内廷第一美人, 看得一些将士眼睛直愣, 心道头儿也太不解风情了。

    殊不知他们的头儿早已心有所属。

    贺云裳抢先一步,挡在门口, “这是今春针工局制成的第一件官袍,齐将军试上一试,我也好连夜改良。”

    齐容与瞥一眼探头探脑的将士们, 那一眼颇为严厉,没了平日的随和, “刘茂带队,去校场跑圈。”

    刘茂是鹫翎军里嘴最碎的小将,立即带队离开,生怕被收拾。

    看得出,小九爷动怒了。

    哎,桃花旺盛也恼人啊。

    小将羡慕又不解。

    等廨房外空无第三人,齐容与用手中笏板推开挡在门前的贺云裳,不再拐弯抹角,“离我远些。”

    “齐将军对我成见不小,能问问缘由吗?”

    齐容与刚一只脚跨进门槛,闻言又收了回来,抱臂靠在门边,“缘由就是我家黎昭不喜欢你,我自然排斥你。”

    “这么直言不讳吗?”

    “人要自重,上赶子不是买卖。”

    贺云裳也不恼,走远了些,坐在廊椅上,一颦一笑自带风情,“人不能听信一面之词,齐将军不能因为护短就歪了心中明事理的尺子,要讲道理才是。”

    齐容与也跟着笑了,朗俊风流,又不显得轻浮,“我的道理就是,黎昭不喜欢谁,我就不喜欢谁。等哪天我得知黎昭不喜欢你的理由,或许会替她出手解决掉你,所以,别费心思靠近我,捞不到半点好处,还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

    齐容与走进廨房,反脚带上门,脱去官袍,换上轻便的衣裳,配甲胄,挎刀剑,前往校场,同将士们一起晨练。

    暂时远离朝堂暗流、投入操练的年轻将领,变回了翱翔的游隼,驰骋天地间。

    另一边,满身疲惫的少女从头胀中醒来,睡眼惺忪。

    “迎香。”

    迎香跑进来,挑开帘子挂在玉钩上,端来银盆和牙具,“小姐可是身子不适?二小姐和三小姐吵了一早上,都没把小姐吵醒。”

    黎昭简单梳洗,换上一套藕荷色齐腰长裙,坐在妆奁前为自己涂了一层淡粉口脂增添气色,她没有胃口,不想用膳,便直接去了黎蓓的房间,正见黎杳指着黎蓓的鼻子娇斥:“我娘说了,这个月,你们一家子的账目有问题,要我找你核对,你摆什么臭脸子?!”

    黎蓓一改往日柔软之态,反唇相讥,“凭你能算得明白账目?浪费我的精力!”

    “瞧不起谁呢?”

    “你啊。”

    “你!”

    黎杳炸毛,余光瞥见站在门口的嫡姐,立马气嘟嘟走过去,拉住黎昭的袖子晃了晃,“姐姐,你来评评理,是不是她胡搅蛮缠不配合我?”

    一听评理,黎蓓怒从中来,稍稍拔高嗓子,染了哭腔,“你让姐姐评理,姐姐自然偏向你!”

    黎杳扬起下巴,颇为得意。

    黎昭面无表情地从庶妹手里抽出账本,翻看起傅氏的标注,“是有问题,待会儿让管家召集账房先生,一点点核对。”

    既不配合,就将动静闹大,看谁下不来台。前世,自己信任这一家子,怕伤和气,阻挠了查账,今生再不会给他们体面。

    黎蓓扭头看向黎昭,眼眶通红,“姐姐想找不痛快就直说,没必要与黎杳一唱一和。”

    “你觉得我在针对你们?”

    “难道不是吗?”

    黎昭前阵子泡在蜜罐里,昨日深受刺激,还真没精力针对他们,既然话赶话,也就顺势做些什么以发泄胸中的烦闷吧。

    正找不着地方发泄呢。

    “用过膳,随我去一个地方。”

    黎蓓背对门口不再回头,吸了吸鼻子,还是弄不懂嫡姐为何一再排挤她,明明她们之前是手帕交,怎会闹到这般田地?

    黎蓓忍不住怀念过去的时光,那时的嫡姐单纯无害,处处为她着想。

    好想回到过去。

    此刻的黎蓓,与宫里的那位,有了一个共同的特征,怀念过去的黎昭。

    将近晌午,侯府马车载着一对离心的姐妹抵达一处偏僻的宅子前。

    黎蓓从晌午蹲守到傍晚,困得哈欠连连,不知黎昭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可潜意识告诫她,要耐心等下去。

    黎昭会带她来这里,说明必有猫腻。

    果不其然,在日落之际,小宅的门被人拉开,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探出脑袋,见四下无人,带着哭闹不止的小童出门透气儿。

    风光已成云烟,  妇人穿金戴银,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以填补落差感。

    躲在暗处的黎蓓一眼认出这一大一小正是父亲口口声声已打发掉的外室和私生子,更讽刺的是,那外室的肚子有了显怀的迹象。

    黎蓓站立不稳,扶住拐角的墙,捂住嘴干呕。

    为父亲的不耻行径。

    黎昭站在斜后头,淡淡看着这一幕,目的达成,她转身离开,今日风和日丽,她想要徒步走一走。

    “对了。”黎昭站定,扭头看向憋红脸干呕的义妹,“你要再说我针对你,那我可以带你去另几个地方,多见几对母子。”

    黎蓓听懂了嫡姐的暗示,使劲儿摇摇头,不想再去瞧糟心的人和事儿。

    回到侯府的黎蓓,发疯似的撕扯黎凌宕的发冠,被黎凌宕重重扇了一个耳刮子。

    “疯了?!”

    黎蓓目眦尽裂,推开有气无力的佟氏,揪住黎凌宕的衣领,“你是我见过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逆女!”黎凌宕不想被仆人看了笑话,推倒黎蓓,气急败坏地回了房,重重甩上门。

    黎蓓没让佟氏搀扶,环膝抱住自己,唔唔抽噎,边哭边将实情告知给还在调理身子的佟氏。

    佟氏怒火中烧,撕心裂肺地大骂闭门不出的负心汉。

    可这一次,别说代为掌家的骆氏,就是管家,都没有过来调和他们一家子的矛盾,只因将他们视为了寄居的不速之客,至于家主是否会在回来后清理门户,还要看黎凌宕和大小姐哪一个在家主心中更具分量。

    答案,并不难猜。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燃亮,衬得黎昭形单影只,她虽带着车夫,但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一路,黎昭走走停停,沿途买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再坐在临街的小店二楼,看日暮下的人流,只为打发时辰,不愿回府去观一场闹剧。

    夜深沉时,她回到侯府后巷,仍是没精打采的。

    蓦地,幽静的后巷点点光影飘浮发亮,比万家灯火还要稠密,萦绕周遭,多集中在树杈、草丛中。

    护卫察觉异常,意欲拔刀护主,被黎昭制止。

    “你先进府吧。”

    “小姐”

    “没事,我有分寸。”留下一句话,黎昭走入荧荧光艳中,抬手触碰一只流萤的尾部。

    流萤飞远,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细微光线。

    黎昭仰头望着,独自欣赏触手可及的璀璨。

    一抹高大身影从老树后走出,玉冠束不住几缕垂下的碎发,夜色遮不住嘴角轻微的淤青。

    黎昭看向走过来的大高个,“跟人打架了?”

    “看他们不爽,不打不痛快。”齐容与忍着嘴角的微痛展颜笑了,“不过这些盯梢的御前侍卫真有些本事,一个个贼扛打。”

    这儿侯府周围没有来自宫里的眼线,全都被齐容与击退了。

    黎昭拿他没办法,“哪里抓的流萤?”

    “有心为之,事必成。”齐容与摆了摆手,朝逐批飞远的流萤致谢,随后站到黎昭面前,弯腰观察她的气色。

    他就盯着她,内双上挑的眼里不掩关切。

    黎昭避开他的视线,偏头越过,“很晚了,回去吧。”

    “黎昭,我想你。”在少女快要越过去时,他反手抓住她的小臂,将人带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揉捏她的耳垂。

    夜深情绵绵,最能触动人心,他不知是否触动了黎昭的心,反正自己的心柔得一塌糊涂。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

    被拒绝,他也不气馁,继续循循善诱,“你昨日伤了元气,我想带你去泡温泉,放松一下。附近有个新开凿的泉眼,被我预订了。”

    黎昭轻轻推开他捏在自己耳垂上的手,面色淡淡,意图明显,是打算回府的。

    无声的拒绝最伤人,被晾在原地的齐容与垂了垂眼,转身又是一笑,土匪似的将走远的少女打横抱起,几个闪身消失在巷子。

    黎昭都来不及呼救,也不会因此呼救。

    “放我下来。”

    被强行抱上马背时,少女绷起脸,几分严肃。

    齐容与跨坐在后头,双臂环住她,一夹马腹,朝温泉所在的浴堂而去。

    单独的雅间,水汽氤氲,一进门,雾气扑面。

    黎昭被抱进雅间的一瞬,一赌气,开始宽衣解带,反正也想把自己给他,三日期限未至,她恣睢肆意又如何?

    齐容与赶忙抓住她的两只小手拢在自己粗粝的掌心里,“我只是带你来解乏的,不会得寸进尺。你在屋里泡温泉,我在外面守着。”

    说着转身就走,还不忘提醒她,不必担心衣裙湿了,他备了新的。

    请裁缝给喜欢的姑娘制衣,成了他近来最频繁做的一件事。他不会因她漂亮就掩盖她的光芒以防被他人觊觎。

    她是黎昭,冉冉朝阳,大可尽展妍丽。

    黎昭呆呆站在池子边,衣裙半松,片晌,她踢开落在脚边的长裙,跨进冒水汽的池子。

    池子不大,只能容纳一、两个人,她闭眼靠在池壁上,不再拒绝这份盛情,身体也因温热的池水渐渐舒展。

    有齐容与在门外,她没有任何顾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清浅的呼唤。

    “昭妹。”

    “昭昭。”

    “昭。”

    将近子夜,齐容与担心黎昭泡得太久适得其反,悄然推门走进,蹲在池边试图唤醒熟睡的少女。

    少女被温泉滋养,脸蛋不再憔悴,粉润润的煞是美艳。

    齐容与不好意思去看只穿肚兜和中裤的池中美人,只能蹲在池边无限贴近美人的耳畔。

    黎昭睁开眼帘,斜睇一眼,慢慢转移方向,坐到池子对面,正对蹲着的青年。

    浓密的长发披散肩头,发梢漂浮在水面,遮蔽了大半春光,“很晚了吧?”

    “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你都不问问我感受如何?”

    “看气色就知道了,效果不错。”齐容与拿出一套橙白衣裙,抖开展示给她,想要询问她是否喜欢,又觉得她会嘴硬说不喜欢。

    打心里,是希望黎昭可以像上次一样,迫不及待地试穿,再等着他夸赞。

    受过情伤的人,在感情上敏感,容易被动,他乐意做主动的那个,去淡化她的心伤,不吝啬夸赞,真心夸赞。

    “我放在池边,你不用急着出来,先落落汗。”

    “可准备小衣了?”

    “没。”齐容与虽然没有为她准备贴身的小衣,但衣裙够厚实,夜里不会让行人看出端倪,再者,夜里路上也没什么人,他会用披风裹住她,一路风驰电掣送回侯府。

    青年笑了,觉得可行。

    黎昭却突然自温泉中抬起一条腿,绷直雪白玉足,用脚趾戳了戳他的脸。

    何等香艳四溢的画面!

    齐容与乱了呼吸,心头不可抑制地荡漾,他握住那只小巧的足,感受到温水浸润下少女玉足的软弹。

    “黎昭”

    加重的呼吸,是他对情事的懵懂反应。

    粗粝的手扣紧那只足,目光所及,是少女湿了裤腿的右腿。

    丝绸半透。

    黎昭常年习舞,身体柔韧性好,她曲膝抽回被扣住的脚,用两根脚趾夹住齐容与高挺的鼻子。

    看青年俊脸薄红,她扬了扬嘴角,收回腿,趴在池壁上笑颤了肩,转瞬又觉空落落的,眼前浮现萧承阴郁的脸庞,不自觉打个寒颤。

    “齐容与,送我回去吧。”

    有萧承的介入,她连笑都觉得奢侈。

    齐容与默默将她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起身走过去,环住她的肩头,也不管衣袖沾水濡湿大片,温柔而郑重道:“我先送你回去,但以后,我们一定会进出同一家门。”

    他收紧手臂,在黎昭一侧肩头咬了一口,不舍得下重口。

    齿留轻微烙印。

    她是他的。

    第40章 第 40 章

    翌日一早, 黎昭被管家请去账房。

    经数名账房先生连夜核对账目,黎昭此刻拿到的,即是黎凌宕和佟氏中饱私囊的证据。

    管家小声问道:“大小姐, 这是近两年来的异常账目,是否还要核对往年的账本?”

    “要, 尽快。”黎昭掩口附在管家耳边, “账房有内鬼,一并排查。”

    黎凌宕和佟氏没有做精密假账的本事, 必有高手相助,内鬼的可能性最大。祖父最厌恶的行径就包括监守自盗和暗通款曲,此番, 可助祖父名正言顺清理门户了。

    黎昭将证据收入袖中, 施施然离开账房,遇见黎蓓,莞尔一笑,笑得黎蓓毛骨悚然。

    恰逢国子监旬考的第二日, 黎昭本打算带着黎杳去往国子监接庶弟回府放松一日,却见迎香噘着嘴来通传消息。

    宫里来人, 请黎昭入宫见驾。

    换作平日, 黎昭不会乖顺听从, 但如今被捏住把柄,黎昭冷着脸坐进宫里的马车。

    阳春时节, 杨柳成荫,飘絮飞度,得闲的人们结伴出游, 双柑斗酒会烂漫。

    黎昭由宫人引着去往御花园的半面廊,经过一个个漏窗, 都能窥见其中美景,宫墙高耸,圈一隅春色,百卉千葩,胜野景,也输野景。

    临水的半面廊内,风徐徐,撩起青衫一角。

    那人伫立朱红阑干前,几许闲适,悠然喂鱼。

    不远处,素衣女官红唇潋滟,安静地候在一旁,反倒是曹顺不在当场。

    黎昭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连欠身礼都省了,一副敷衍姿态。

    绿水滟滟,锦鲤鳞片金灿灿,可吸引黎昭注意的竟是一只翻肚皮仰泳的蛙,优哉游哉好生惬意。

    与青蛙交错的下方,一只小龟静静凫水,趣味盎然。

    黎昭耳边忽然响起帝王低沉的嗓音,“现在看龟啊蛙啊,都比看朕舒坦吧。”

    黎昭目不斜视,继续盯着一龟一蛙,“陛下真有自知之明。”

    斜后方的贺云裳流露不解,不懂陛下为何愿意降低身段去讨嫌,这还是她认识的陛下吗?

    萧承也不恼,左抛一把鱼食,右抛一把鱼食,衣袖翻转间,看群鱼夺食,似在超控局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噗通”一声。

    上一刻还摆放在鹅颈椅上的骨瓷茶具被黎昭丢进水中,吓退了鱼群,也打破了被“超控”的局势。

    萧承看向捣蛋的少女,却没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俏皮的促狭,反而捕捉到一丝倔强。

    “怎么,不喜欢鱼群夺食?”

    “除了陛下,没人喜欢看。”

    萧承将一袋子鱼食递给她,“你来喂,朕倒要看看,有何区别?”

    黎昭没客气,扯开袋子,兜底倾倒,引来大批金光闪闪的锦鲤,还有一对黑天鹅。

    黎昭趴在朱红阑干上,耷拉双手垂在水面之上,宁愿与鱼群隔水相望,也不愿与身侧的帝王多说一句话。

    被拿捏的感觉,阵阵钝痛,少女空壳似的摇曳长长的披帛,稚气又百无聊赖,看得贺云裳连连摇头,不懂帝王为何会执着于一个脾气暴躁又缺少城府的少女。

    这样的女子坐得稳皇后之位吗?

    贺云裳只觉命运不公,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如履薄冰。

    余光里,少女坐在鹅颈椅上,一截纤腰不盈一握,而帝王的目光正落在那儿。

    贺云裳何等眼力见,在意识到帝王对黎昭产生欲念后,不自觉握了握衣袖下的手。

    都说青涩少女在活色生香的美人面前毫无胜算,可帝王从不拿正眼瞧她,对黎昭却是一再纵容。

    这种违背情欲的反应是爱吧。

    贺云裳收回视线,萧承的视线始终落在黎昭的腰肢上,“昭昭,朕还有折子要批阅,陪朕一起好吗?”

    “陛下要做昏君吗?”

    “红袖添香,怎么就是昏君了?”

    黎昭坐着不动,兴致缺缺,要不是为了齐容与免受逼婚,她绝不会入宫来与身侧的家伙虚与委蛇。

    此刻,黎昭更坚定要带着祖父和黎杳等人归隐田园,不问世事,包括情事。待到遁世隐居,再不用受萧承牵制。

    齐容与是个很好的人,日后会忘了她,寻到更好的女子为伴。

    少女闭上眼,心中苦涩已至麻木,况且视为淡然,可一想到齐容与对她的好会转移给别的女子,就又做不到淡然。

    “昭昭,随朕去御书房。”

    “陛下知道自己与齐容与的差距吗?”

    闻言,原本已经起身的帝王又坐回鹅颈椅,不怒反笑,“愿闻其详。”

    黎昭继续摇摆披帛,逗弄水中游鱼,“在相处上,陛下会强迫我来迎合你,而齐容与只是单纯希望我能够开心。”

    萧承垂眸,若有所思。在情场上,谁遇见赤子之心的齐容与,都会败吧。

    “昭昭,等朕批阅完奏折,会陪你”

    “走吧,批奏折去。”

    黎昭刚要起身,清瞳一滞,一条混迹在鱼群中的水蛇突然扭摆跃起,似将艳丽的披帛当作同类,发起了迅猛攻击。

    “当心!”萧承眼疾手快,拉过黎昭,挡在黎昭面前的左手被水蛇咬了一口。

    “陛下!”

    “啊呀,陛下!”

    宫人们大惊,贺云裳上前一步,精准抓住盘上萧承手臂的青色水蛇,用力一甩。

    水蛇落入水中,迅速逃窜。

    贺云裳急忙执起萧承的左手查看咬伤,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毒蛇。”

    以防万一,贺云裳看向一名宫女,“快,去传御医。”

    黎昭退出萧承的怀抱,好整以暇看着贺云裳,记得上次自己在宓府被蛇咬伤时,她和齐容与就探讨出了结论,幕后黑手多半是擅长养蛇的权贵。

    贺云裳并非权贵,但那会儿的她是御前红人,具备一定的权势和人脉。

    也有动机。

    有了具体的方向,就方便暗中调查了,一旦收集到贺云裳毒杀她的证据,大可兴师问罪。

    黎昭不自觉笑了一声,反倒舒坦了,却吸引了萧承的注意。

    “怎么,看朕受伤,很高兴?”萧承用一种看白眼狼的目光凝睇她,“朕是为谁受的伤?”

    黎昭转移话题,“水里怎会有蛇?”

    这方挖掘的池水与宫外河渠相连,才会有潺潺流水四季不断,有蛇并不稀奇,萧承没被她转移注意力,继续道:“昭昭,朕因为你受伤了。”

    黎昭点点头,“所以呢,关臣女何事?臣女求陛下出手了?”

    萧承第一次被人气得无话可说,偏又拿她没办法,打不得、骂不得,他抬手重重捏了捏少女的脸蛋,“跟朕去御书房。”

    黎昭推开他的手,用手背使劲儿蹭蹭被掐红的脸蛋,毫不掩饰厌恶。

    萧承看在眼里,按着伤口率先迈开步子。

    贺云裳提醒道:“陛下,被蛇咬后,不宜走动。”

    萧承没有停下来,脸色有些阴郁。

    黎昭笑看一脸担忧的贺云裳,雀儿似的啧啧啧了好几声,“贺掌司对蛇毒研究颇深啊。”

    贺云裳越过她,朝圣驾追去,“像你一样,常识不通吗?”

    黎昭懒懒跟在后头,觉得这俩人挺般配的,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她加快步子追上贺云裳,揣着手暗示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贺掌司再接再厉,继续一心一意待陛下,说不定哪天就能收获人财两空的下场。”

    贺云裳冷脸越过她。

    春阳暖融,斜照入御书房的窗扇,少女趴在为她单独摆设的小方桌上假寐,才不管这里是威严庄重之所。

    萧承坐在上首宝座上,御笔批红,偶尔偏头看一眼窗下的少女,薄唇时而扬起。

    须臾,他负手走到小方桌前,弯腰盯着侧枕手臂的女子,轻笑一声,抬眸时,正见一身甲胄的齐容与夹着头盔走进来。

    四目相对,青衫淡淡然,年轻的将领凝了眸光,一瞬不瞬盯着假寐的少女。

    少女似有所感,慢慢坐直腰身,理了理长发,并没有向齐容与投去视线。

    齐容与不明情绪地作揖,“末将参见陛下。”

    “免礼。”萧承走回御案前,执起一份大都督府的名册,“这上面都是兵部尚书举荐的年轻将领,崭露头角,朕想让齐卿给些意见,看看他们能否委以重任。”

    齐容与双手接过,仔细翻看,给出自认中肯的意见,没有夹带个人情绪。

    君臣相谈还算融洽,临到末了,萧承摆摆手,“朕会考虑齐卿的意见,先回吧。”

    齐容与先是一揖,随后走到小方桌前,握住黎昭的小臂,作势带她一同离开。

    萧承淡笑的面容渐渐冷凝,“齐卿自重。”

    “臣带心上人离开,理所当然。”

    “是吗?”萧承坐回宝座,没了前半晌的好心情,任谁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阴鸷,“昭昭,是这样吗?”

    黎昭抽回小臂,“齐小将军自重。”

    齐容与拢眉看向变脸的少女,落空的大手慢慢成拳,咯咯作响,可还是柔声道:“跟我出宫。”

    黎昭坐着不动,“我是来陪伴陛下变昏君的,任重道远,小将军别碍事了。”

    御案前的青衫笑了,无声的笑,身体微微后仰,不痛快,也痛快。

    谁能劝动一个下了决定的倔强少女?齐容与知黎昭有苦衷,也知自己要按捺住,不可意气用事,可看着黎昭逞强,自己再难做到泰然自若。

    他离开时,背影融入午阳,甲胄银质发亮,眸却暗淡。

    黎昭在御书房熬到未时,终于等来一拨阁臣商议重要朝事,闲杂人等需回避。

    当着阁臣的面,黎昭曲膝欠身,转头向外走去,却听到一声淡幽幽的“叮嘱”。

    “还有一整日,明日未时前,彻底做了断,别再发生今日的纠缠。”

    黎昭脚步未停,随宫人离开御书房,无心欣赏沿途的鸟语花香,漠然地走出宫门,来到马厩,正要跨上侯府马车,腰肢一紧,被突然逼近的青年抱进车厢。

    和齐容与已是熟识的侯府车夫挠挠头,走远了些。

    帘子垂下的一瞬,齐容与抱住黎昭,扑倒在小榻上,捏住她挣扎的双手,高举过头顶。

    黎昭不停扭动,头一次领教齐容与的火气,她别开脸,眼尾和鼻尖晕染开红霞。

    齐容与站在榻边,曲起一条腿压住黎昭,刚扣住她的下巴,忽听少女一笑。

    他冷着俊脸撑起上半身,像一匹受伤急需要安慰的孤狼。

    黎昭推开他,坐起身,拔下硌到后脑勺的发钗,任一头青丝垂下,随后拉低领口,一副任君采撷的架势。

    破罐子破摔。

    如同上两次。

    可这一次,齐容与没有避开,一把拉低她已经很低的领口,吻上她漂亮的肩颈,大手抚在她的背上,引得女子阵阵战栗。

    他冰冷着一双眼,忍着疼惜带来的反噬,对她施以惩戒,在那滑嫩的肌肤上留下一抹抹齿痕。

    少女的温香侵蚀着薄怒难消的青年,两人一同倒在小榻上。

    黎昭仰头呆呆望着车顶,蔽体的衣裙越来越褶皱,也越发松散,她抓住榻上的织花毯子,强忍泪意,抑制住委屈,不想显得矫情。

    面对齐容与,她不该委屈的。

    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感受到少女身体的剧烈抖动,齐容与停了下来,彻底被心疼反噬。

    他抱起黎昭,无声无息为她整理衣裙,又抓住黎昭的手,使劲儿掴了自己一巴掌。

    黎昭抽出手,抚上他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亦是无声无息的,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因为无法给出相守的承诺。

    明日未时过后,他们将成为路人。

    这个因她暂时无法爽朗的青年、这个对她明目张胆偏爱的青年,是她今生短暂的救赎。

    齐容与,你会走出来重新爽朗向阳。

    她说在心里,与他额头相抵。

    **

    阳春至,皇城花香四溢,柳絮飘飞,而远在北边关的一座城池中,玉兰花开两三日就被还有些凛冽的春风吹萎。

    玉兰树光秃秃的,一旁的桃花倒是茂盛。

    一名白衣胜雪的男子迎风而立,默数着什么。

    同时,一名小卒从远处高山跑来,气喘吁吁,“三爷,伯爷让您悠着点。”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懿德伯家中行三的子嗣。

    将近而立之年的男子笑了笑,闭眼感受风中的气味,继续默数,待数到百,远处高山在一声声巨响中轰然塌陷,转瞬化为平地。

    巨大的轰鸣,吓得小卒捂耳蹲在地上。

    “成了。”男子摇开折扇,掩住口鼻,遮挡刺鼻的气味,一双眼含笑,如狐狡黠。

    雪白扇面上书写三个大字:齐笙牧。

    这位被皇城神机营屡抛橄榄枝的懿德伯三公子,有着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爆破实力,以一敌万。

    齐笙牧合上折扇,敲了敲小卒的脑袋,“你以前是跟着老九的?”

    小卒在刺鼻的味道中站起身,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是啊,三爷,小的以前是九爷的马夫。”

    “我刚好缺匹好马,要是老九在就好了。”

    齐笙牧转头眺望皇城方向,自言自语:“要不要去趟皇城,找老九和老魏喝酒呢?顺便再从老九那里拐一匹汗血宝马回来。”

    此时,距离北边关千里之外的官道上,老将魏谦正跨坐汗血宝马,日以继夜地赶路,衣襟里揣着三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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