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起身去点油灯时, 严观的手在虚无中一抓,空空如也。
他张开手,手心里忽然冒出烧破黑暗的一团光芒, 而明宝清在光中走了回来, 她身后彷佛是元正的长安灯节, 明亮又璀璨。
“今日, 玩得高兴吗?”严观用一种很缥缈的口吻问。
这问题荒谬至极,明宝清不由得皱起眉,道:“还高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严观顿了顿, 说:“不是帮你把灯拾回来了吗?嫌, 嫌它湿了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些失落。
明宝清听得莫名其妙,想起医官所言, 知道他是出现幻觉了, 不一定是对她说话, 所以只是道:“再睡会吧。”
严观没有闭眼, 就那么看着明宝清。
明宝清想让他睡得安稳些,就打算起身不睡了。
可严观抓着她的腕子不松手,明宝清怎么说他也不松手, 就那么沉默着, 看着她。
明宝清只好靠在床头,垂眸看着他, 说:“那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严观还是不睡,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明宝清把手覆在他眼上, 道:“睡吧。”
这个动作让严观的呼吸一下就乱掉了, 他抓下明宝清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 甚至要起身追着她亲。
麻药应该还屏蔽着他的痛觉,严观力气又很大,明宝清敌不过他,一急之下索性压在了他身上,严观要起来就只能把她掀翻。
他没有这么做,他呆住了,似乎是搞不明白当下的情况。
“伤口,好不容易缝上的,小心裂开。”明宝清有些恼,用指尖在他面颊上拍了一下。
说是巴掌吧,太轻柔和怜惜,说是抚摸吧,又的确重了点。
严观摸上自己脸,忽然咧嘴笑了,“哪里有伤口?再多戳几个出来。”
“疯了不成?”明宝清边斥边把他那只好手扒拉下来,塞进被窝里裹住,不让他胡乱动弹了。
她居上一动,严观的呼吸就乱得像那祭礼场上被箭雨搅浑的风,那重箭直插而上,连香案都能扎穿了,别提棉被。
“这用的什么麻药,脑子都麻成浆糊了,这事倒是一点不耽误。”
明宝清真是要被气笑了,手掌掴在严观脸上,他却一下就轻松了,只是还有些沮丧。
“我也想牵手。”严观很小声地说,唇瓣几乎没有动。
明宝清正用膝头碾在他那只好手上,阻止他乱动,随口问:“同谁牵手?”
“同你。”严观倒是答得很快。
“我是谁?”明宝清又问。
“是明宝清。”严观连名带姓说得很清楚,随后又轻轻补了一句,“是元娘,是乌珠儿,是你。”
明宝清觉得有趣起来,小心将手撑在他手臂两侧,俯身问:“什么叫也想牵手?”
这个问题却令严观不高兴起来,他甚至偏过首,似乎是缓了一下才说:“你们在船上牵手。”
‘你们’这词似乎滚烫,从他喉间吐露时就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明宝清怔了一下,问:“我和谁牵手?”
“林千衡。”严观的眉头皱了起来,面上的神色比他剜出箭头时还要痛苦。
他此刻看见的是一叶纤长扁舟,是水面上倒映着的绮丽灯火,是船上璧人携手看水中月观岸上灯,是他二十岁行过冠礼后,打算给自己的一个礼物。
那日是元宵灯节,天没黑他就守在侯府门口等明宝清出门,但他先见到了林千衡,然后看着明宝清走出来,搭着林千衡的手上了马车。
这一幕不过是痛苦的开端,但是严观选择继续跟下去。
在明亮的灯火下,她的面庞从没有这样清晰过,严观终于可以在心里一寸一寸把她描出来。
从马车到扁舟,从岸上到水中,那璀璨的一夜漫长得像是横跨了严观的半生,像是一场他甘受的凌迟。
这叶扁舟与金鳞池上的华丽画舫相比实在简素,严观还记得她在画舫上凭栏垂钓的样子,那时是盛夏,所以两岸的山色浓翠,她也穿得清淡。
严观不知道那种衣料是什么料,不清楚那种颜色如何命名,他只记得她面上粼粼反折的日光,照得她像一位镜中仙子,美好又虚妄。
严观那时也和灯节这夜一样,掩在岸边的人群里慢慢走,悄悄看她。
盛夏的画舫绕山一圈,瞧不见了,而元正的扁舟则轻轻抵在埠头石阶上,明宝清上岸时手中那盏圆灯没有拿稳,一晃就掉进了水里。
那个圆灯是扁的,框架如一个可以掀开的圆形盒子,覆在竹骨上的纸张是昏黄的,是一轮无可挑剔的满月。
明宝清中途曾把灯盖打开展示给林千衡看,严观也得以窥见其中那盏小小的银台蜡烛,河上风大,未免蜡烛熄灭,所以只一瞬而已,灯盖就被扣上了。
灯盖的纸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寥寥几笔刻出来的光痕,就映出一只饱满的玉兔。
那盏灯是严观此生见过最简单灵巧的,他怎么舍得其沉在水底?
“那个帮我捡灯的人是你?”
明宝清想起来了,那灯是她自己做的,也很喜欢,只是灯落进黑黑的河水里,一下就灭了,方位也看不清了。
她不想别人为了一盏灯犯险,就打算不要了。
那人跳进水里的时候,明宝清还以为他是失足,急忙让下人把桨伸过去救他。
有那么一两个瞬息,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复,明宝清有些担心,然后就听见了石阶旁‘哗啦’一声,那盏灯被轻轻搁在了她脚边,像是被鱼儿托上来的。
而那人没有上埠头石阶,直接攀到了岸上,淌着一地湿淋淋的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千衡扔了银锭过去算是赏钱,他抬手接住了,然后‘咚’一声,像扔石头一样又扔进了水里。
岸上有三四人循着那道银光就蹦进了水里,场面一时间混乱,明宝清连他的背影都没有看清,只觉得他是个怪人。
明宝清没有听见严观的回答,她也不需要,除了他就没别人了。
她又问:“九年前景山田狩礼,你也看见我了?”
严观听了这个问题,眼神定了定,他脑海中的梦境有了奇异的交叠。
灯节里的明宝清神色愉悦,笑容舒展,山风里的明宝清表情冷冽,抿唇肃容。
严观又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如是道:“是。”
他顿了顿,又说:“多谢你。”
明宝清碾在他手背上的那点力道顿时一重,严观一点也不觉得疼,只觉是明宝清对着他射了虚无一箭,正中他的手心,这点被洞穿的
触感使他从冰冷寒湿的河水里挣了出来,落在这厚重的褥子上。
严观看着此时的明宝清,她挡住了油灯的那点光,侧面的轮廓黑浓而鲜明。
他看见了无数个她,像月在不平水面上的碎影,但不论对着哪一个明宝清,他都要说:“对不起。”
明宝清叹了口气,提膝想要从他身上下来,但她一动,他立即就起身,那条烂兮兮的胳膊还欲抬起,想要抓住她。
“躺好!”明宝清呵不住他,只有重新坐下去,用膝头碾着他的手。
这回,两只手都碾着了。
严观似乎就甘愿被她这么禁锢着,但说安分又不那么安分,起码那玩意是不安分的。
他喉头里滚动着一些喑哑而难耐的气音,又连连呵气,彷佛周遭空气微薄,快要窒息,听得明宝清面上也发烫。
严观皱着眉,眼下至颧骨处的肌肤上冒出一层红来。
明宝清忽然意识到什么,她俯下身,鼻尖抵着鼻尖,连呼吸都撞在了一起。
“谁允许你动?”
严观的动作一滞,抬颈想要吻上那片近在咫尺的唇,但明宝清只是一偏首,他跌回枕头上,如从悬崖跌入谷底,浑身难耐如蚁噬。
明宝清蹙眉看他,道:“这般龌龊的梦,你打什么时候做起的?”
“十七岁。”严观拼命吞咽着,可说这三个字时,吐出的气息将明宝清的唇都烫得滚热。
她重重咬了咬唇,却冷哼一声,道:“那都有些什么花样?”
严观的脑子还很混沌,光怪陆离一片,浮上什么碎片他就答什么。
“舟上。”
这还挺记仇的。
“马背。”
明宝清真是吃惊了。
“旷野。”
明宝清又气又无语,道:“难道就没有规规矩矩在房间里的吗?”
她自己说这话也挺好笑的,还规矩呢。
严观似乎是思索了一下,苦笑道:“我不配。”
因为那样太真实了,而他不配。
明宝清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来时,掌心已经覆上他的面颊。
严观被她触碰着,侧过脸将唇和鼻尖都迈进她的掌心,深深嗅闻着她的味道。
他的喘息声无比潮热,吞咽时喉结顺着修长的脖颈一动,勾着明宝清忍不住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还想下移碰喉结的时候才发觉严观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他醒了。
严观立刻将手从明宝清膝下抽了出来,一手按下她的脖颈,一手箍住她的腰。
他要这个吻,不只蜻蜓点水而过。
明宝清被他吻得完全说不出话,几乎连呼吸的空隙都没有。
她想着自己是因为担心他左臂的伤口,不敢挣扎太过,所以只能是任由他索取着。
人总是会自己骗自己。
严观从陈年的幻梦里醒来,发现了更旖旎且残忍的当下,即便这样搂着她,深吻着她,他依旧是惶恐得不能自已。
不过幸好,严观发觉明宝清好像还挺喜欢他这身子的,能晃得她迷离几分,短暂抛却理智。
棉被下他未着衫,肌体摸起来竟是实而软的,可能是因为他躺着,不曾施力的缘故。
“不准动,伤口会裂的。”
明宝清被他吻得几乎瘫软,凭着毅力勉强抵出一丝空隙来,断断续续来说这句话。
真奇怪,他在陷在梦里时反而乖顺,不像现在这样蛮横。
明宝清不明白,是因为还没完全意识到严观在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拼命自救。
严观的脖子被明宝清掐住了,他还是遵从了明宝清的意思,倒在枕头上,唇上全是一片水光。
他垂着眼帘,视线是从浓睫里漏出来的,有点惨淡的得意。
“我不动。”
他用无伤的右手抓起明宝清的手覆在自己脸上,他探舌舔了一下,紧紧扣着明宝清的腕子不让她把手抽回去。
那一阵阵要命的酥麻从掌心传遍全身,明宝清的脚趾都羞赧得蜷缩了起来,他的舌尖收了回去,却用唇瓣吮着,一路吮到尾指指根,便张口叼咬着。
在他松齿那一瞬间,明宝清听见他说:“上来些。”
第112章 明理务本
严观醒的时候, 他的两剂药都失效了,明宝清去工部了,麻药的劲也过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坐起身, 觉得手臂很痛, 痛得不值一提。
医官和萧奇兰手下的侍卫进来时, 严观还是这副样子, 只是瞟了她们一眼,抓了件皱巴巴的衫子披上。
“先换药再穿吧。”医官搁下药箱,道。
那侍卫走上前来瞥了一眼, 有些戏谑地说:“没裂啊?”
严观皱了皱眉, 但什么话都没有说,换药时连眼皮子都没有抽一下,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走吧。”那侍卫转身出了门, 道:“殿下在含光殿要见你。”
严观穿上衣服, 拿了佩刀就跟出去了。
迎面碰上端着早膳正来找他的明真瑜, 明真瑜一惊, 赶紧退在一旁低头,等人走过去了才敢一望。
含光殿是在禁苑内的一处宫殿,这宫殿北面有高台, 站在上面可以俯瞰禁苑的演武场, 先帝春夏两季很喜欢来这里看禁军操练,但萧世颖并没有这个习惯, 倒是萧奇兰觉得这地方视野不错,已经来了好几次。
高台上的风更猛烈, 萧奇兰穿着件血红的氅衣迎风而立, 兜帽上黑色的狐绒在风中抖成一圈模糊的影子,让萧奇兰的侧颜看起来像是被墨横了一笔, 抹去了粉唇,只留下一双褐灰的眼珠。
她看着严观高大的身躯缓缓沉下来,屈膝跪在风里。
“听医官说,箭未伤骨。”
“小人贱命,不敢劳动殿下垂问。”
严观的声音不高,但在风中很稳。
萧奇兰似乎是笑了一声,接着问了一个让严观很意想不到的问题。
“与明娘子闹别扭了?”
严观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又不能不理她,憋了半晌,只‘嗯’了一声。
“你这么闷,看着嘴皮子也笨笨的,明娘子那么灵秀,丢了可就真丢了。”萧奇兰揪住这个话头还不放了。
“她能与我在一块,就算只有几日,也是我从前不曾肖想过的。”严观垂着眸子说。
“你怎么这样无用?”萧奇兰还骂起来了。
严观难掩面上古怪之色,忍不住问:“殿下对我与明娘子的事何以这样上心?”
“看你也算人才,只是脑子有些不好,情情爱爱占了大半,功名利禄倒是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萧奇兰嗤笑一声,又说:“不过这样也好,有明娘子则万事足,行差踏错也难,命也会长一些。”
严观猝然抬首时萧奇兰正从他身侧走过,掷下一句话来,“陛下说,算你死过一次了,前尘往事不计。”
他惊讶地望向萧奇兰的背影,她正走在石阶回旋处,只有发顶上荡着一点风,年轻的面庞上含着一点顽劣的笑。
“那箭,你真避不过吗?还是说也没那么蠢,会使苦肉计啊?”
萧奇兰斜了严观一眼,见他抿唇不语,自顾自走了,只听见风中绕来他一声谢。
萧奇兰对护卫使了个眼色,对方便高声道:“严中侯,殿下放你几日闲,回去养伤过年吧。”
冬日的寒风像是从皇城的墙根底下冒出来的,割得人脸皮都疼。
明宝清被刮得有些懵,想到禁苑那任由狂风驰骋的开阔地形,不由得又拢了拢兜帽,心道,‘难怪严观说份例里有面脂,这不涂面脂脸上全要皴裂了。”
她将一些手札和卷轴都放进马褡子里,打算去严观暂歇的那间庑房里再细看。
只是等她快到东禁苑门口时,却见严观骑着绝影疾奔出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在明宝清视野里消失了。
明宝清在马上出了一会神,一时间倒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她想了一想,调转马头朝蚕坊附近的那两所新女学去了,全然不知严观在工部衙门里因扑了个空,以致于面色难看到差点被宇文主事
强送去太医署的事。
给小女娘开蒙的女学叫明理书苑,另外一间则是务本书苑。
“哇,大白马,好漂亮。”
从明理书苑里蹦出来一个比明宝锦还要小些的女娘,今日是年二十九,她虽还没有换上新衣,但辫发上已经缠上了一段簇新的红头绳。
一个妇人牵着她的手,正回身与送她们出来的一位女娘告别。
那女娘原是蚕坊里的一位账房周娘子,十分利落能干,瞧着是被调到书苑做管事了。
她瞧见了明宝清,笑道:“明司匠。”
正好奇盯着月光看的母女二人齐侧眸看向明宝清,目光惊喜,可明宝清并不认识她们,周娘子笑呵呵说:“我打您的招牌收学生呢。”
“书苑也教骑马吗?”小女娘兴奋地问。
“明理书苑不教,但务本书苑有马球课,等你长大就能学了。”周娘子目送那母女二人离去,笑道:“明司匠,快请进。”
“我还以为都年二十九了,书苑里会没人。”明宝清说。
“陆陆续续都有人带着家中小女儿来报名的。”周娘子给她端来热茶,道:“三娘前个已经带着你家小妹来报名了,明四娘翻过年就十一了,在咱们书苑扎扎实实再学一年,后年就能试着考紫薇书苑,或是务本书苑了。务本书苑的门槛没有紫薇书苑高,依着李娘子的意思,务本书苑只有经学、书学两门是必选,其中算学、律学、画学、体术还有制物五门,依各人天赋兴趣而论,不全是为了教科举人才的。”
明宝清想了一想,道:“这倒很好,我家四娘聪明乖巧的,也通读诗书,书画渐渐也上了手,三娘如今在家中日日盯着她学。”
周娘子又听明宝清好奇问:“不知制物一术是谁来教授?”
“工部尚书陈镇,”见明宝清神色惊讶,周娘子笑着继续道:“的夫人袁娘子。”
明宝清既意外又恍然,笑道:“原来如此。”
明宝清在明理书苑里坐了坐,又去务本书苑。
务本书苑里更为热闹,好些人都是与李娘子同辈的夫人,明宝清很多都认识,一一向她们请安问好。
那些夫人端坐品茶,笑语晏晏的,但目光还是充满着打量的意味,一些是冲着这务本书苑,而另一些则是冲着明宝清。
其中还有一位张夫人的眼神含着明显轻蔑,明宝清起初还很莫名,但听了几句就知道了缘故——她是张六郎的夫人。
明宝清与这位张夫人素不相识,但这轻视从何而来也不难猜。明宝珊离家那年,恐怕就是寻张六郎去了。
言语间只听张夫人说自己膝下有子,福气好得不得了,今日是为着娘家妹妹和夫家小姑子都想进书苑的上课才来的。
务本书苑的管事是一位楚女使,楚女使是宫里出来的女官,瞧着虽比明宝清大不了几岁,但跟了崔司记多年,可谓是一手教出来的,只看样貌气度就有一种相似的沉稳庄重,说话滴水不漏,但又不乏锋利。
楚女使也答了很多次,务本书苑与明理书苑不同,不是报了名就能进来上学的,除了考试外再没有别的路子,若是考不过也不要紧,可以旁听自学。
可张夫人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缠问着楚女使。
明宝清垂首饮茶,本来就觉得自己来务本书苑的时间没有挑好,结果一抬眼看见竟是叫她瞧见舅母王氏带着三表妹岑贞善和七表妹岑贞秀也走了进来。
四人相视,皆是一愣。
明宝清作为晚辈即便不快也要起身行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岑贞善和岑贞秀也忙给明宝清见礼。
王氏在脸上拉出两条笑弧来,冲明宝清嘘寒问暖了几句。
明宝清不动声色抽回手不肯叫王氏握住,也不管好些人都觑着她们。
楚女使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进门来的时候正看见明宝清面色不虞,笑道:“明司匠,李先生请您去呢。”
“好。”明宝清说罢就出去了,抛下这一室热烘烘的脂粉味。
她刚走,王氏就似无力般跌坐下来,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
张夫人如何忍得住不接这出戏呢,捏着嗓道:“都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可她……
楚女使立在堂中,直接打断张夫人的唱腔,道:“各位夫人若没有疑问了,那留下名帖等着听消息就可以了。”
张夫人被这楚女使或者说书苑的作风弄得一愣,也有些尴尬,心道,‘忒大的架子!谁稀罕念这破女学!’
只是近来各家女眷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把姑娘们都送进女学来,不管门第高低的女娘都坐在一处,到时候有了交情,将来嫁了人,于夫家来说也是助益。
这说法寻根究底,还要落在秦臻身上。高家牵线,经司农寺给秦家在丰州要了个开矿的买卖。
虽说秦家也有匹配的能力,但天下多少有本事的人就等一个金贵的机会,多少人甚至愿意豁出身家性命去要这样一个机会。
这事儿其实是高三娘同秦臻两个人议下来的,又拿回家问了问长辈的意思,行就行了。
照理说做大买卖的人应该很知道言以泄败,事以密成的道理。
秦臻的父亲能成大商贾靠的可不仅仅是祖上积余,但这一回,此事却以一种在女眷堆里流传很广。
“你做的流水编钟鹤鸟仪,开春在紫薇书苑里讲解过后,也要来务本书苑讲一堂课,若是厚此薄彼,我可不依啊。”
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李娘子面上烧疤没有那么红肿了,就算笑起来有些狰狞,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平和利落的。
李娘子忙得脚不沾地,明宝清坐下来帮她整理学生名录,就听她问是否有合适的先生介绍。
“适合务本书苑的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位文先生很适合去蒙学教课,只是他住在书苑不便,恐要等我们在城中谋了住处才行。”
明宝清本来就有替文无尽引荐的意思,将他的一本手稿文集递给李娘子。
“字不错,这文章引经据典,底子倒是很扎实。”李娘子看了头一篇,摩挲着纸页道:“这纸摸着很舒服,封面微微粗粝,内页又滑似珍珠。”
“也是这位文先生纸坊所造的纸,李娘子若有意,价钱倒也便宜的。”明宝清见缝插针地说。
“能者多劳啊。”李娘子笑着睨了她一眼,返回去扉页去看文无尽这个名字,道:“这文先生的名字倒是很有意境。”
明宝清借这个话头将文无尽的身世一提,李娘子捋了捋其中关系,嗤笑了一声,干脆道:“那就更有的谈了,等过了初八就请这位文先生来谈一谈吧。”
明宝清走时遇上王氏和岑贞善也刚出来,就站在那看着李娘子身边的一个小侍女正把几本关于营造一类的书册塞进月光背上的马褡子里。
岑贞善正问:“她同李先生很要好吗?”
小侍女还未答就先看见了明宝清,笑道:“明娘子,书我都给你放好了。”
岑贞善惊愕又尴尬地转身看明宝清,嚅嗫道:“表姐。”
明宝清对她轻一颔首,垂眸看向与明宝锦同岁,却比她高了不少的岑贞秀。
岑贞秀正也很好奇的看着她,道:“你就是那个被抄了家的表姐啊?”
岑贞善把妹妹扯到身后去,就见明宝清没有理会岑贞秀,只是又扫了眼王氏。
王氏别开眼做轻蔑状,见明宝清径直翻身上马,她反
而又急了,道:“你少给我在背后做什么手脚!要误了我女儿的事,我绝不轻易罢休!”
明宝清没看她,看向岑贞秀,道:“蒙学只要报名就能入。”
她又看向岑贞善,道:“你却是难一些,要考才能进。李娘子最是中正不二,你若有才而我却下绊子,反会遭她厌弃,可你若名落孙山,自己认了无用,别诬栽到我身上。”
岑贞善迎着她的冷脸笑了一笑,道:“姐姐知道我不是勤勉之人,粗识得几个字罢了,料想是不容易进的,姐姐既与那李娘子关系匪浅,好不好替我也……
“不好。”明宝清只回这两个字,潇潇洒洒地纵马走了,王氏的埋怨声被抛在身后,像马蹄下荡起的灰土。
回青槐乡这一路上,天空愈发阴霾低沉,灰云狂浪如深海,寒风无所顾忌地涌了过来。
一人一马在天地间显得分外渺小,狂奔许久,也仿佛只是在原地踏步。
明宝清在风里不为人知地哭了一场,回到家时,门外丛竹边空空,牲口棚里只有小灰驴。
她打起精神牵着月光走进来,明宝盈听见动静,捏着笔挑开棉帐,惊讶道:“阿姐你回来了?!可我跟严中侯说你大抵是住书苑去了。”
第113章 瑞雪兆丰年
元正前后给假三日, 意思就是大年初一前三天后三天都放假,加上初一这天,笼统放假七日。
工部衙门在初七后都是交替上班, 官署里有人当值即可, 出了正月才是人人都要到位。
明宝清一下就闲了, 家里是老苗姨和蓝盼晓的天下, 她像是小娃娃一样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眼睛一睁就是吃,眼睛一闭就是睡, 沐浴的热水都掺得正好, 明宝锦的课业又有明宝盈和文无尽在管,什么事都不用她打理。
堂屋里永远温暖,明宝清一掀开门口的棉帐, 就见蓝盼晓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 文无尽坐在她边上, 正在给她一缕一缕配色。
家里的开销不压在蓝盼晓这双手上了, 刺绣这事儿就渐渐成了她的兴趣。
蓝盼晓是秋月里过生辰,明宝清那日从蚕坊给她买了许多丝线回来,一抽开盖子, 简直是收了天虹在匣子里, 还是明暗深浅不一的好几道天虹,生生把文无尽精心备下的生辰礼给比过了。
蒲团上撅着个卫小弟, 卫小弟屁股上撅着只花狸狸,原本只会流口水的小呆瓜在不知不觉间也会叫大姐姐了。
方桌被明宝锦、卫小莲和游飞占了三角, 明宝盈坐在另外一角上, 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游飞还不知道严观受伤的事,端坐着在临一本字帖。
“我师傅的字也挺好呢。”游飞写着写着, 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文无尽竟没讽刺,而是与蓝盼晓两人鬼鬼祟祟齐齐抬首觑明宝清,模样有点像田埂上突然冒出来觅食的田鼠。
“严中侯的字是不错。”明宝盈说。
“三姐姐也看过啊?”游飞好奇问。
“嗯,先前陪着同窗寻一个做糖蟹的小铺不得,路上正好遇见了严中侯,他那是还是不良帅,因那铺子偏僻,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他就下马画了路线给我,还做了标注,因托在手上写的,有些潦草,笔画次序也有误,但气韵生动。”明宝盈点了点游飞那一笔字,道:“要紧的就是气韵生动。”
明宝清沉默地听着,拿过卫小弟递给她的一个八卦锁,演示给他看,然后戳戳他的脸,说:“小笨蛋。”
老苗姨从厨房里走出来,把一大碗糖煮的板栗仁搁在桌上,递了一小碗给文无尽,又塞了一小碗给明宝清,顺便道:“大娘子,你和严郎君是不是闹别扭了?昨个他来,脸色好难看的。”
“啊?师傅昨天来……
游飞话没说完,就被明宝锦塞了一个栗子进嘴里,栗子本来就凉得慢,糖汁更烫得他说不出话来。
蓝盼晓和文无尽都很佩服地看着老苗姨,眼神完全就是在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明宝盈后知后觉地看向明宝清,见她怔怔的,似乎不知该怎么答这个问题,半晌后也只是‘嗯’了一声。
老苗姨揉了揉她的脸,道:“若他没有大错处,冷一冷他就算了,拖得时间长了,伤感情啊。”
老苗姨的手温暖粗糙,不像外祖母那么丰润细腻,但很像邱嬷嬷。
明宝清笑了一笑,却是半遮半掩地说:“是我胆怯,怕他如今的差使容易惹上事,往后怕有牵连。”
老苗姨怔一怔,全然没了话说,只好看向蓝盼晓和文无尽。
他们二人的表情也很复杂,惊讶又怜惜,孩子们含着栗子,一个个半懂不懂的。
“大娘子不是说人生苦短吗?”文无尽开了口,“怎么在自己的事上,反而瞻前顾后的?”
“吓破胆了。”明宝清平静地说。
文无尽无言以对,蓝盼晓又急又说不出劝解的话来,只恨自己嘴拙。
“我觉得严中侯是个谨慎的性子,而且就算会发生那么糟糕的事情。”明宝盈细细思虑,然后开了口,“我也不曾听说过姐夫犯事,还能牵连无辜小姨子的。所以阿姐,你与严中侯的情意不必顾忌我们,只看你自己的心意就好。只是你有这份担心,我倒不好示意严中侯入赘了。”
明宝清被她这番道理说得回不过神来,但心头的大石竟是被撬下去了几颗。
文无尽碰了蓝盼晓一下,小声玩笑道:“我也要入赘吗?那得攒嫁妆了。”
蓝盼晓听得仔细,正频频点头呢,突地听见了这句,真是哭笑不得。
“文先生说笑了,”明宝盈浅笑着望向文无尽,道:“有些事情也不必一味讲究表面功夫。”
文无尽被她笑得有点发毛,转首却瞧见蓝盼晓眼眸含笑,心知这明家的女娘相比起蓝家的兄长更是她的倚仗。
这一年来,蓝家兄嫂与蓝盼晓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还请他们正月里去蓝家吃饭。
文无尽很开心,因为他们邀的并不是蓝盼晓,也不是文无尽,而是他们俩,这就意味着,将来的婚事蓝家也是肯的。
田间收了庄稼,大道上的行人被寒风也吹少了。
明宝清教明宝盈和明宝锦骑马,明宝盈原先就会一点,月光又是聪明的好马,会迁就她,跑了两圈就熟了。
明宝清刚想说改日借了绝影来跑跑,那也能驾驭就是真行了,可一张口,又闭上了嘴。
明宝锦是全然不会骑马的,马太高了她一个人骑着的时候也有些怕,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骑驴。
游飞在边上看得心馋,问过明宝清后一下就跃到马上,带着明宝锦一溜烟就跑远了。
“还真是严中侯教出来的,远远看架势都是一样的。”明宝盈说着,觉察到明宝清这两日还是不接关于严观的话茬。
她正想问,身后蓝盼晓走出来了,听说是游飞带着明宝锦在骑马,真是一颗心都提起来了,直到马蹄停在她眼前了才落下一口气来。
马背上俩小孩的脸蛋被风吹得红彤彤,笑得傻乎乎。
与亲人们在一处,这个冬天真是暖和。
年三十的夜,明宝锦还是守岁没守住,倒在明宝清怀里睡着了。
明宝清抱着她穿过院子走进屋里时,明宝锦醒了醒,明宝清勾了勾背,把她拢在怀里挡风,轻声说:“明早就是十一岁的小女娘了。”
明宝锦连梦里都在笑。
其他人都还在堂屋里守岁,吃着花生烤着火,明宝清不想进去还要被林姨变着花样缠问明真瑶的事情,明宝盈挡了几句,她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可也真是奇怪,文无尽不过是打了句圆场,她倒听了。
‘她这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脑子就掰不过来了吗?’明宝清思忖着,‘往后若还是这样,不论三娘往家里挣多少,是名还是利,最后都要被她变着花样划拉给三郎了。’
明宝清不想动也睡不着,
坐在外间榻上听屋外的风声,渐渐的,屋瓦上有‘吧嗒吧嗒’声响,听起来应该是细细小小的冰粒子打了下来。
‘这是下起雪霰来了,瑞雪兆丰年,真好。’她想着,心里有了一点劲,起身披上氅衣,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
檐下的灯笼今夜是不熄的,在风里晃动着,晕出的光里有一粒粒的雪霰掉下来,明宝清出神地看着,看着雪霰慢慢被雪花代替,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周遭白亮了起来,积起的薄雪在泛着光芒。
明宝清看着这间熟悉又可人的小院在雪的映照下愈发鲜明清晰,将记忆里的侯府都比得晦暗模糊起来。
她的目光移过竹门,瞧见外院小菜圃里空空的几拢地,耐寒的几样菜都种在后院,前头的小菜地过了秋就不种东西了。
‘若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了,也要有可以种地的地方,不然阿婆和小妹会不太自在吧。’
明宝清任由思绪飘散,却始终不敢想一个人,可她再一抬眸,就见到篱笆墙外竹影一晃,薄雪簌簌落。
绝影总是这样,一来就用舌头卷竹叶嫩芯来嚼,半点都不客气。
严观应该在雪里已经站了一会了,肩头和发顶都有积雪,明宝清在光里看雪时,他就在雪里看她。
明宝清不做声,他就动也不动,两人就这样隔着这间平凡小院对望。
堂屋的门打开了,明宝盈似乎是想去换本书来看,只她望了明宝清一眼,又顺着她的视线眯眼瞧了眼外头,立马又退了回去,把堂屋的门关上了。
关门时似乎还把几声询问也关在了后头,明宝清在这关门声中回了神,缓步走下台阶,打开竹门,走过石墙和泥地,踏出一行浅浅的鞋印。
“年三十你过来做什么?”
明宝清打开篱笆门,拍了拍绝影凑过来的大脑袋,马鼻子里喷出来的气热烘烘的,衬得严观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更凉了,她还从没有摸到过这么凉的严观。
“想着年三十你总该在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一句,像是一个寻常雪夜的寻常见面,把那几日的慌乱抹得越淡越好。
明宝清有些愧疚,道:“撇下吴叔独身守夜不好。”
“阿活和阿季都在,吴叔喝多了,早早睡了我才出来。”严观迈进了门,可一颗心还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晃荡着,他想叫明宝清知道,他不是个总连累别人整日担惊受怕的人,于是又仔仔细细解释了,“吴叔没看出我的伤,阿季替我遮掩了,我没叫他大过年的还替我担心。”
明宝清点了点头,还是那样平静。
严观最怕她这样平静,好像他们不过是在街面上偶然瞥见的陌生人,对了一眼,再无交集。
他实在耐不住,俯身单臂把明宝清抱了起来。
明宝清挣了一挣,道:“有伤。”
“你肯叫我抱抱,伤就好了。”他竟也学了这胡说八道的本领。
“花样倒是多。”明宝清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愣。
明宝清面上的伪装终于被烫融了,她别开眼,瞧着檐下摇晃的灯笼。
“殿下转达圣人的意思,说是前尘往事不计。”严观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忍不住赶紧将这句话告诉她,盼她可以不要离开他。
昏黄的灯笼在明宝清视线里越发模糊,她伸手搂住严观的脖颈,把眼泪擦在他肩头,道:“我这样一个不能患难与共的人,不用这么苦苦来求。”
严观看着堂屋门缝里漏出来的温暖和光亮,很清楚她在说胡话。
如果明宝清是一个不能患难与共的人,那这世上再没有别人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严观将她抱高,仰首用一个下位者的姿态索吻。
明宝清看着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脸上,黏在发丝上,坠在睫毛尖,融在唇缝里,然后那刚刚融了雪的唇就贴了上来,凉意细微,软烫鲜明。
他们在这院中淋着雪亲吻,在雪的隔绝下,周遭好安静,静得只有喘息交缠和舌底荡起的潮浪声。
第114章 猪骨腊肉小菌汤
屋里的油灯还在静默地照着一隅光亮, 严观脱了衫子让明宝清看他的伤口,那纱布一层一层的裹着,散发一股并不难闻的药气。
明宝清凑近来看伤口时, 严观瞧着墙面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了一处, 像是在深吻。
吻她, 真是怎么都不知足的一件事。
严观把目光转回来, 落在明宝清素净而清丽的侧脸上,他艰难地开口,说:“还有一件事, 需得告诉你。”
“讲。”明宝清比想象的要淡定, 她抬眼时眸底里的一点醺醉在摇晃,红唇湿亮亮的,所以整个人显得娇懒, 腮上一横血色, 难以言表的妩媚动人。
严观更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击碎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 紧张到连鼻息都变得粗重可闻。
直到明宝清伸手抚着他的面庞,望着他的眼睛,轻道:“讲吧。”
他吞咽了一口, 涩声道:“我是个不孝之人, 我违背了阿娘的遗言。她那时说,不要替她报仇, 那个人,是我生父。”
“难怪。”明宝清恍然大悟, 倒是严观不解, 道:“难怪什么?”
“难怪圣人不杀你,又要敲打你, 难怪让你去布置祭台,难怪会说,前尘往事不计。”明宝清闭了闭眼,觉得这世事好生缥缈无定数,“圣人,是你亲姑姑。”
这话让严观后颈骨都发凉,甚至下意识要反驳这一事实。
“但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我生父,姑姑更无从谈起。我说此事,只是因为答应过不瞒你。”
皇家血统,天家富贵,他却避如蛇蝎。
想到这一点,明宝清感到好笑,笑时一抽手,严观却是不让,扣着她的腕子,强留她的手在他面庞上,就像他那日扣住她的胯骨,不肯让花离唇一样。
她蓦地想起这一遭事,低声斥道:“别做混账事。”
严观低低笑了起来,将她从榻上抱到膝上来,两人对视,气息交缠,全无你我之分。
明宝清轻轻问:“你心里过不去吗?”
违背母亲的遗愿弑父,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这份质问的。
严观却是干脆地摇了摇头,发丝上的雪水飞扬一圈,溅了几滴在明宝清脸上。
“阿娘到死都还很喜欢那人,那早些送他下去与阿娘团聚,也是我的孝心。”
明宝清细看了他一会,觉得他的性子里很有相悖的地方,但偏偏自洽得很好。
“能自圆其说就好,做了不后悔就好。”
“其实也后悔了。”严观说这话时垂了眼,再抬头看她时眼底都是钝刀割肉的痛苦之色,“但重来还是要做。”
明宝清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当然,否则你怎么是你呢?”
严观没有想到她竟会这样说,眼底的痛苦变作深深的动容和爱意。
他知道,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明宝清了。
雪下了一整夜。
游飞推门进来时,屋外亮堂堂的光落在严观正在擦那把长梢弓上,他侧眸看了明宝清一眼,她还倚在榻上睡着,腰枕靠枕全在她身下,堆出一圈软地让她躺着舒服。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幕,却不知道为什么叫游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师傅。”他悄声说:“你胳膊还好吧。”
“小事而已。”严观这样说,游飞就不问了,坐在严观膝边认真看他保养弓。
冬日里弓会硬很多,拉弓时耗费的力气也要比春夏秋三季多,行军打仗时的弓箭手都是把弓抱在怀里睡得,用体温保持弓的弹性。
若不能这样一直抱着睡,想要随时都能拉开弓的话,就要像严观这样上油保养,然后在炭火边上熏烤一会。
“这把长梢弓的弓胎是木材,弓面是野牛角,蓄力很好,只是不太防水。”
“那您那把重弓呢?”
师徒俩轻声说着话,明宝清隐约就
听见严观说:“黑漆弓是最防水的,只是重弓对身高臂展会有要求,你大约高不过我,很难说能不能驾驭重弓。”
“我每日都会摸高跳。”游飞有些失落地说:“可吴叔说您在我这个年岁都将近六尺了,您得有六尺半吗?”
严观摇摇头,说:“才六尺四寸(唐尺换算192左右)。”
游飞扁扁嘴,掐着嗓子怪里怪气地说:“才六尺四寸。”
明宝清睁开眼时,就看见严观正揪他耳朵。
游飞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说:“我听文先生说太祖也是六尺四寸!”
严观松开手,看着明宝清问:“吵醒你了?”
明宝清含着笑问游飞,“早膳吃什么?”
“小莲送来了一锅豆腐脑,是卫二嫂她昨个守岁时闲着没事做的,可好了!”游飞一说这个就笑了起来,“阿婆她们昨晚上做了蒸笼包呢!榨菜肉糜馅的,这么大个!”
游飞比了比自己的拳头,“小莲拿回去五个,小荷和五叔他们都在家呢。”
明宝锦迷迷糊糊从里屋歪出个头来,衣领子也歪七扭八的,眼睛还没睁开就问:“我煲的猪骨腊肉小菌汤呢。”
“煲好了!看着清亮亮的,可一屋子都是那汤的香气,真是奇了。”游飞一下蹦到明宝锦跟前,说:“锦儿,你好厉害。”
明宝清和严观没有去堂屋里用早膳,因为老苗姨说坐不下了,就让严观去厨房把吃食都端回屋里来了。
严观原本是大大方方的,这下被弄得像个新媳妇,露了一面,见过家里长辈晚辈,还受了坏妯娌的几句揶揄,又紧着躲进屋里来了。
明宝清听他这样形容,简直笑得肚痛。
不过早膳是很好吃的,严观这种不是太在乎吃喝的人都觉得明宝清家里的吃食真叫人肠胃熨帖。
蒸笼包是软蓬蓬的,松软烫手,看花样就知道是好些个人一起包的。
“阿婆喜欢发面来包大笼饼,大笼饼的皮沁了汁水比馅都好吃,”明宝清指着那个圆溜溜的大胖包,又指了指那个麦穗花纹的,“凉水和面就能包这种薄皮小笼饼,是文先生的母亲教阿姐包的的,这种小笼饼过油一煎就最好吃了,焦焦脆脆的。这偃月形的肯定就是林姨包的了,顶上捏得死,这一块咬起来发韧,喜欢吃的人也觉得好味。”
肉汁已经把面皮最薄处浸透了,透出诱人的酱色,掰开后里头的肉糜油亮亮的,一看就是搅上了劲的,一团咬下去都不会散,肉本身的汁水混着脂淌了出来,吃起来一点也不腻味,调味淡淡的,一点盐巴一点酱油,纯然的面香和肉香气。
明宝锦煲的猪骨腊肉小菌汤更是鲜得人头皮都发麻,清清澈澈一锅汤,只撒了点盐,猪骨不是带髓的那种,只是扇排上的几块粗骨,腊肉红瘦,片得很薄,煨在汤里偏能把小菌那份鲜滋味和猪骨的肉香调到一处去。
严观喝上一口,只觉得这口清汤真是给肉难换,豆腐脑倒是懒得去碰了,还是明宝清顺手喂了他一勺。
“滑。”严观点点头,但看表情显然是吃不惯的,“红糖姜汁淋豆腐脑上,我还真是头一次喝,阿婆待你们真好。”
“这个自然。”明宝清笑着说。
堂屋里的笑声飘了过来,明宝清出神地听了一会,严观看着她面上渐渐浮起温柔的笑意来,启唇道:“我要在城里找个院子,也要这样一大家子住在一块。最好是热闹些,我们忙起来常不在家,我怕阿婆寂寞,但也不要太吵闹,阿姐、文先生和三娘还都还是喜欢安静的。后头最好是开阔些,好让阿婆小妹能种种菜,厨房要大一些,要有窗子,不然夏日里太热了。院子虽不用太大,但最好是有跨院,阿姐说了,就算日后成婚也想同我们住在一处。”
她看向严观,笑道:“长安城寸土寸金,我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了,不过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就好。”
“我替你找,”严观握住明宝清的手,说:“只要院里能有我站的一块地就行。”
明宝清做出一副要考虑考虑的样子来,严观却真的紧张起来,半晌后她才笑出声,道:“好,你帮我找,那顺便替孟老夫人找一间小院子,同我们的将来院子要近,彼此间有个照应。”
“孟老夫人带着孙儿也要进城住?”严观问。
明宝清点点头,说:“乡下田产如今都是黑大黑二在管,孟老夫人在城郊的几个乡里还有三四间铺面,住在城中倒还方便掌柜交租了,孟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在长安城中大宅邸买不起,小院子总还可以。孟老夫人又不好面子,只是想带着小孙过清静安生日子罢了。”
“如果是买不是租,大约只有近城门那边的地还有些可能了。可越是那些地方,越是荒芜,连守坊门的武侯都时常懒惫,这不行,总归还是要找一个热闹稳妥的。”严观认真想了想,知道明宝清的现钱肯定不够,就道:“我那些钱都无用,你尽管用,好不好?”
明宝清失笑,道:“我拿了不认账呢。”
“反正搁着也是长霉。”除了她,他也没有别人想娶了。
可明宝清并不松口,只道:“不过我在户部看过一份记档,原来长安城里有很多年久失修的无主废宅,名义上被收归官府所有。我问过孙主簿,他说那些废宅是可以买卖的,我想趁着这几日有假,都去瞧瞧。”
“的确,每个坊中都会有几间这样的废宅。”严观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多能干的小娘子,叫郎君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也无用武之地。”
“有用的。”明宝清笑道:“若是地段不错,宅子又大,价钱也颇为咋舌呢。只是比起那些修缮好的宅子要实惠许多。而且如今我要合适的工匠也简单,这也算我假公济私一回吧。”
严观倾身在明宝清唇角亲了一下,道:“到时候挑屋,记得挑间宽敞的。”
明宝清看着他宽宽的肩膀,伸手摸上他结实的手臂,正想说这倒是个要紧的,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响,游飞牵着明宝锦走了进来,嘴里正说着,“大姐姐,师,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了,我又要长不高了!”
严观看着他拽着明宝锦跑得飞快,不解道:“这跟他长个有什么关系?”
“唔,文先生骗他的。”明宝清笑得倚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道:“瞧着小青鸟今年十四了,年岁到了,再怎么不开窍也要开窍了,就先给他紧紧皮子,免得小郎君长成大郎君时不懂节制,倒是真损了身子,的确是会不长个的。”
严观对此嗤之以鼻,说:“光明正大每天练他个百来趟的,保准他倒头就睡。”
但其实,再累也是会做梦。
严观又一皱眉,说:“睡前再背两篇书。”
满脑子之乎者也,这便稳妥了吧?
第115章 阅卷
正月初八那日, 岑石信起了个大早。他今日是翰林院的宿值官,从早到晚都要在官署里。
若是在家中吃了早饭再去已经来不及了,岑石信揣着两个胡饼就上了轿, 一路晃晃悠悠到了承天门口落轿。
一下轿, 他与蓝正临对上了目光。
“岑侍读。”
“蓝少监, 怎么不骑马了?”岑石信道。
蓝正临年前升了官, 如今是正七品的都水少监了。
“太冷。”蓝正临说着,口中冒出一股浓
浓白气。
岑石信笑道:“轿里刚吃什么热食?”
“鸡糜粥和两个油炸糖果子。”蓝正临道。
“早起还是要吃点热气才有劲。”岑石信有些发馋,愈发觉得胡饼干巴巴, “还是家里夫人细致啊。”
蓝正临微一点头, 道:“拙荆大我三岁,手巧心柔。”
“呵!”岑石信与他一并迈上承天门长街,道:“是我那儿子太闹人, 我又犯懒不想带那糊豆浆, 我家夫人也是昨晚上就叮嘱了厨房的。”
他越说越想起糊豆浆子那股焦香气, 那稠糊糊的滋味, 两大勺红糖搅下去,好喝又顶饱。
今儿还得在官署值一天呢,后悔啊。
“咦, 这是什么意思?”岑石信与蓝正临说着话, 就瞧见了长街上摆满了布告,隔一丈就站了个羽林卫。
“是年前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试试卷, 每个八品上的官员都可以选一篇自认为最好的文章,盖上官印。本次考试的名次便以官印多寡来排, 若没有两个以上的官印, 便是落榜了。”一位女官对两人解释道。
岑石信与蓝正临对视一眼,道:“这倒新鲜了?试卷不由礼部挑官员来批改了?”
“试卷上的姓名已经封上, 人人参与阅卷,敢问还有比这更加公平的不成?”女官反问。
太学闹出来那档子事情,人人都知道,岑石信尴尬一笑,又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岑侍读与蓝少监不得参与评选。”女官看着手中簿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道:“你们与本次参试的一位考生关系过近。
岑石信知道她说的是明宝盈,舅甥关系的确是近,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可他和明宝盈又不是那么近的舅甥。
岑石信苦笑一声,道:“这还真没有,我都没见过三娘的字,你呢?”
蓝正临也摇了摇头,不过他倒是听文无尽提起过明宝盈的文章字字珠玑,见岑石信似是有些遗憾,就难得玩笑了句,说:“倒是白升官了。”
岑石信这才笑了起来,又问那女官,“如此严格啊?”
“以免来日有人又变着花样质疑本次考试不公,倒不如干脆些,虽说文无第一,但优劣总是一目了然的。”女官道。
公开阅卷整整五日,礼部官员被派到长街上直接数官印定名次,榜文也是当场写下的,写好后便直接去长安、万年两县的菜市口张贴。
长安、万年两县的考生共计三百一十二名,其中考中秀才功名的考生有五十八人。
这五十八人的试卷直接被取下,依照名次由护卫拿到国子监里张贴展示。
秦怀谦看见那些个羽林卫入国子监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那几十个布告栏依次排开,一张张考卷就亮在他们眼前。
他愣了很一会,径直走到最前面的一块布告栏前,仰脸看见那上头的卷头上还有些封条残留的墨色碎纸屑,但那个名字已经清晰展露出来了——温如徽。
卷末有一长串的官印,秦怀谦数了一数,竟有二百三十三个,比次名的褚蕴意还多出足足五十个,上到左仆射,下到各司郎中都对她的文章青眼有加。
“诸位寒窗苦读多年,又身在长安,想来各个都是殚见洽闻,写出来的文章必定是句句箴言,段段入心的。”马上的羽林卫窦中郎将朗声道:“圣人也很盼着你们二月的礼部试能多得几篇振聋发聩的好文章。”
秦怀谦沉醉在温如徽的那篇文章里,听到马蹄声响起,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快跑着叫喊着,“中郎将留步,留步!”
窦中郎将停了马,睨着秦怀谦。
“我们二月的礼部试,也是这般封名避嫌,公开阅卷吗?”秦怀谦气喘吁吁地问。
“试卷直接从太极宫排到整个朱雀大街好不好?”窦中郎将像看傻子一样看秦怀谦,甩了缰绳要走,秦怀谦又是拦在马前,仰视着这位一身薄甲,身骨精悍的女娘,谦卑地问:“那封名避嫌?”
窦中郎将好笑地看着他,俯下身冲他勾了勾手指。
秦怀谦迟疑着上前,就听她说:“想求什么,自己争啊,你们不是一身胆魄,连天威都敢顶撞吗?区区师长,还不拿下马来?”
秦怀谦一脸愕然,简直不敢相信她都说了些什么狂悖之言,他左右看了看,再没旁人听见了,而那窦中郎将也驭马走了。
“温如徽、褚蕴意都还有所耳闻,这明宝盈是谁?”国子监的学子都在相互讨论着,“咦?这崔四娘,莫不是崔相家的孙女?她竟也参试了?”
学子们对那卷子上的署名兴致浓厚,左打听右打听的,对文章更是评头论足不断,还自以为是的说出许多高见来。
不过细看文章的学子也有很多,只因他们看得专注,所以大多沉默不语。
秦怀谦走到最近的那块布告旁,问那仰首看得专注的殷初旭,问:“你妹妹可中了?”
殷初旭轻轻摇了摇头,道:“她连从前喜爱的帖文如今都很难一次临完,总是写着写着就出神,她那时能考过女学我都很意外了。”
“她年岁轻,日后若有兴趣再考就是了。”秦怀谦说着摇了下头,也对自己这副前后不一的嘴脸感到无奈,又问殷初旭,“这文章如何?”
“词藻平实,见底深刻,很有李先生那篇《礼乐之本源》的风采,”殷初旭面上有一个看不太出来的笑,“她应该很喜欢李先生,所有有意无意,模仿了文风。”
秦怀谦诧道:“你看过李先生的这篇文章?”
“秦主簿这样问我,意思就是您也看过?”殷初旭反问。
“谁没有看过呢?温先生姑侄俩的文章谁又看得少了?”秦怀谦看清这篇文章的署名,喃喃道:“是那个会降天雷的女娘啊。还真被你说中了,那架势,的的确确是李先生的爱徒了。”
殷初旭随着他一篇篇文章看过去,看到最末一篇,见上头落了秦臻的名字。
秦怀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道:“文章还算有见地的,嗯,字的确是弱了一些,勉强论得上工整。这是末名?一人一印的话,自然越是出类拔萃的文章越会多印,但那些尚可的文章,就成了沧海遗珠了。这五十八人还只是牛刀小试,真不知道她们都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学开办也不过两年而已,算上还有诗书人家的女儿,我想也不会很多。”
“女官里有几十人去参考了,听说北衙军里也有人去考,”殷初旭补了一句,“圣人那支亲信军。”
“什么?”秦怀谦惊讶问:“圣人那支北衙军还人人识字的?”
“听说起码认得百来个常用字,其中若有佼佼者,便是温先生早年的功绩了。”殷初旭忽然又问:“秦主簿可知这各部衙门里,何处的女官最多?”
“女官自然是在宫里,就算工部有个小小司匠是女娘,其他各部衙门里哪里还有女娘?”秦怀谦不解地问。
殷初旭笑了一声,道:“鸿胪寺下属的主簿厅里近半主簿笔吏都是女娘,这全是宪君公主之功。她少时去往契丹和亲,可汗死后,听说是如今的圣人百般斡旋,让她得以平安归来。宪君公主带回来的手下很多都精通契丹文和回鹘文,进入鸿胪寺简直是如鱼得水,其中主簿厅下属的设档房、?启疏科根本就是宪君公主一手建立的,这些女官的记档只在尚宫局,户部从没有给她们发过一个子的俸料,先帝在时是宪君公主在养着她们,如今则是圣人。”
这几年来,鸿胪寺眼下愈发超脱在礼部之外,番邦来信全部经由鸿胪寺译准再发往各部,受制过多,倒逼得吏部几个要员动了心思,主动要给鸿胪寺的女官们官位,只是官位很低,俸料同吏,想要加以管束钳制,可这折子被温如徽用朱批画了个叉就发回了吏部。
秦怀谦听得怔愣,又闻殷初旭感慨,“冰封三尺,非一日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秦主簿还是早日习惯这浪潮吧,毕竟已经酝酿了不知多少年了。”
秦怀谦见殷初旭折返回去,又用目光轻柔地触了
触明宝盈那篇文章,忍不住问:“二月礼部试,你家中替你筹谋了没有?”
“秦主簿又不是不知道我与父亲的关系,何必多此一问。”殷初旭皱了皱眉。
“可你毕竟是嫡长子。”秦怀谦凑近一步,像是在议着什么鬼祟事。
“我这嫡长子不入他的眼,还不如死了干脆。”
殷初旭出言无忌,秦怀谦却是跟着礼佛的祖母长大的,忙是替他敲了三下木头,还四外拜了拜虚空神灵。
他忙忙碌碌折腾了一大圈,转回来时看见殷初旭在笑,总算有了几分从前开朗的模样,问:“阿兄你也会去考吧?
秦怀谦点了点头,道:“考是会去考的,只是朝中无人也无用,不比得崔五、郭六那般,试还没考,官都在那等着他们做了。”
“豫王在景山行刺陛下,致使崔侍郎血尽而死,崔家的儿郎这三年都考不了试了。”殷初旭又问秦怀谦,“崔五是不是送他三姐出嫁去了?”
“是,不然的话还要再守三年,崔三要么就跟崔大娘子似得干脆别嫁了,要么就只能是为人继室,所以就赶在热孝期出嫁了。”
秦怀谦说着说着,视线自殷初旭身后横移过去,殷初旭侧首一看,就见是林十三郎正走过去。
他感慨道:“若是都像林家子弟这般不屑于疏通关系就好了,拿出真才实学比一比,名落孙山也无憾。”
殷初旭却道:“林家根苗好,人才多,便也清高起来,一次不中还有耐心试第二次,这位不中还有那位。可到底是仰赖祖宗风水,若是那个各个都扶不起的,且看林家还会不会这般‘不屑’。”
秦怀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那试卷的排头,仰首看着乳白纸面,朱红卷头,黑浓墨迹,像是望着骑着红马的白衣女娘。
秦怀谦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仰望着温如徽了,从前作为同窗那般朝夕相处的时光是天赐的桃花源,但很可悲,他直到很久后才明白。
第116章 宪君公主
正月廿二晨起, 朱姨对着镜子正梳妆,瞧见明宝珊走了进来,还是一副家常打扮, 便扬起一脸的笑, 道:“你好些几日不去邹娘子铺子里了, 不打紧吗?”
明宝珊瞧着她满面红妆的样子, 轻声问:“不打紧,邹娘子另聘了人去。阿娘这是要出去?”
“成,那你多歇歇。”朱姨点点头, 把一根沉甸甸的碎银流苏簪簪进发里, 瞥见那数也数不尽的白发,她手上动作一顿,扔了银簪子, 又拿起一个假髻在头上比划遮掩。
“阿娘这是要去哪里?”明宝珊小心翼翼又问。
“几个老姐妹约我聚我在茶楼吃茶, 就边上那间聚贤茶楼, 你都知道的。”
朱姨像个没事人一样往自己身上添红着绿, 但最后把那些多余的妆点都扔了,穿着件粉袄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自己依旧是风韵犹存的。
“阿娘路上小心些。”明宝珊说。
朱姨很潇洒地一挥手, 道:“家门口几步路, 怎么这么啰嗦?”
明宝珊站在院里没有进屋,在心里数了五个数, 就嘱咐霜降看门,自己跟了出去。
朱姨的确是往近处去的, 但并不是去什么聚贤茶楼, 而是去茶楼后边的开元观了。
隔着一层白薄的烟气,明宝珊看着朱姨进了往生殿, 然后侧身对女冠行礼。
朱姨不知何时擦淡了口上的胭脂,描到了眼圈上。
明宝珊鼻头一酸,望向那往生殿的门洞里,牌位层层如山峦,每个牌位前都有一盏长明灯,是活人对逝者的留恋。
裘老八无父无母无妻无儿,丧事是朱姨和他那些个酒肉朋友办的,郑主事还出了一百子,来送钱的小厮以为朱姨是裘老八的遗孀,全给她了,朱姨全贴进他那副好棺材里了,一场丧事办下来,朱姨还倒贴了两百个钱。
开元观的长明灯要多少香油钱才能点?明宝珊不想知道,她只想朱姨心里能好过一点。
明宝珊先回到家门口时,见霜降一手提着个小食盒,一手提着个小菜篮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忙道:“大娘子刚过去呢!娘子瞧见她没?”
“没呢!”明宝珊折回巷子口看了看,有些失落但又欢喜地问:“阿姐又给我送吃的来了?”
“嗯,说是乡里人家挖了好些黄精,四娘子和苗阿婆做了些黄精果脯,”霜降提着食盒伸到明宝珊跟前,道:“说是吃着脆脆的,药气也淡。”
“这菜篮里又是什么?”明宝珊掀开上头的帕子一看,就见是一只斩好的白皮肥鸭子,边上的小小布袋里装着一把洗净的黄芪和杞子。
“大娘子说了,这鸭子咱们直接配上药材放进钵子里煨着就成,香气冒出来时洒一撮细盐,喝汤吃肉,最滋补不过了。”霜降又说。
“正月里这都给我和阿娘送三回吃食了,我上次备下的拿那几包香料你让大姐姐拿去没有?”明宝珊忙问。
霜降笑道:“哪里是几包,是十几包吧。槟榔、红曲、胡椒、花椒、马芹子、栀子、莳萝,还有什么来着,小人连名都叫不上。”
“大姐姐又不要我什么,三娘喜欢看书,可我也挑不来,难得知道四娘喜欢什么,我自然要买给她的,况且这香料用进菜里,大家都受益。”明宝珊领着菜篮子进了小厨房,又探出头来问:“可问了大姐姐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没问呢,不过是个骑黑马的郎君陪她来的,两人似是要一起去办事呢。”霜降道。
明宝珊了然,心道,‘大姐姐同严中侯一道,唔,是来寻房子的吧。’
明宝清和严观这几日已经走访了不少废宅,有些是太小了,三步走完的院子,两眼就看完的堂屋,有些又太大了,是某些大臣或者商贾的旧宅,不知怎得聚不住人气,卖不掉也租不掉,赏也赏不出手。
还有些屋舍根本无从修缮,明宝清见多了满院荒草,可看见那绿油油的竹子顶破屋瓦,还是觉得像梦一样离奇。
“难怪文先生说家宅边上不能有散生竹,否则哪天在家里走着走着路,就会被地底下冒出来的笋尖绊一跤,还真是这样。”
她感慨着,侧眸看向一旁的严观。
严观正在看手上的那本由她抄录下来的簿册,边看边说道:“安善坊那间废宅在教弩场边上,那些将士们来往虽带着凶兵,不过还算列队整肃,但只怕是有些半吊子的富家公子甩着箭来来去去,不大稳妥。不过每月初一、十五弩营休日,容许城中居民进营习弩,你若有有兴致学一下连发的弓弩,我们同去。”
明宝清点了点头,又听他说:“和平坊这间废宅又在牲口市附近,四周通达,可夏日浊臭难当,蚊蝇铺天盖地。”
严观的表情很认真,仿佛手里拿着的是行军打仗的堪舆图。
半晌后,明宝清又听他自言自语道:“长兴坊这里有间废宅?”
严观抬眸看向明宝清,说:“咱们去看看吧。”
明宝清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一翘,说:“与亲仁坊倒是近,不便宜啊。”
严观收了收唇角,说:“那先去光福坊看过也好。”
他倒把那点子不情愿掩饰得很好,见明宝清抱臂看他,知道被看出来了,只好老实道:“林外郎与高二娘的婚宅就在光福坊,原先大业坊的宅邸现如今住着左仆射和其他一些林氏子弟。林家的宅邸占了一半的大业坊,好不容易下了马,进院子里还要坐老半天的抬轿才到床呢。”
这形容让明宝清笑得厉害,月光都纳闷地转头看她。
“长兴坊、光福坊地价太贵,就算房子买得起,只怕也住不起的,开销太大。”明宝清凑过去在簿册上扫了一眼,道:“还是去看看兰陵坊这一间吧。”
严观跟在后
头,就连绝影的马蹄声都透着一股子轻快。
明知道林千衡与高芳芝的结合很是牢固,也很清楚明宝清是不可能委身做妾的,但严观心里始终卸不下那份提防,他不是介怀,他是畏惧。
长安城对于大多数的城中百姓而言,犹如一个庞然大物,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只在坊内或者临近的坊生活走动,至死方被抬出城郭。
就连明宝清也是如此,她这两年走过的坊要比前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兰陵坊面临朱雀大街,不算偏僻,但明宝清之前没有来过。
在这件事上,严观显然是那少数人,万年县里的每个坊他都走过。
“兰陵坊中没有寺庙、道观,游人学子借宿不便,所以没有其他坊热闹。”
明宝清听着严观这话时正仰首,看着冬尽春未来时棕黑而虬曲的树枝,像是天公闲时一挥墨所致,苍劲而潇洒。
“兰陵坊中多果树,这些柿树和橘树更是先帝赐给宪君公主的。宪君公主的府邸就建在这里,你瞧见的这些高树都是那时候种下的了。”
“宪君公主的府邸不是在宫城以西的辅兴坊吗?”明宝清诧异问,但很快又想明白了,“是宪君公主嫁去契丹时圣人赏赐的府邸?她有住过吗?”
“听闻去世前两年都住在这里,草拢道上铺的都是细沙,就是因为宪君公主不喜欢雨后泥泞。”严观见明宝清好奇,就带着她从草拢道上过。
宪君公主去世好些年了,她的府邸却还是公主府,没有变成寺庙,也没有变成道观,那匾额的颜色是一种沉郁的枣红,漆面没有任何斑驳开裂的迹象,像是岁月一年一年流逝,而里面住着的,还是当年那个人。
草拢道上的细沙混着土,里面已经布满草根,明宝清轻易就能想象出春来时那一拢一拢鲜绿飘摇的草坪,还留存着修剪过的痕迹。
“圣人也很长情啊。”明宝清忽然道:“我听阿娘说过,宪君公主非宗室女,是因为要去和亲才封了公主,她与圣人是至交好友,当初契丹的丹洼可汗去世,他儿子不但要收继宪君公主,还要贬她为妾,最后是圣人以出兵相要挟,才换得宪君公主和当初一干陪嫁的家臣回来,也是因为这件事,圣人遭了先皇猜忌,匆匆嫁与太原王家,远离了长安。虽说后来和离了,但在王家的那些年,恐怕圣人也快意不到哪里去。”
白马白衣人,黑马黑衣人谈论着一些并不久远的往事,缓缓走过公主府的高墙,走入兰陵坊西南一隅。
兰陵坊靠近朱雀大街的那面也有不少做买卖的商铺,但更多是民宅,因为地多宽广的缘故,所以有许多空地都被开垦成了菜畦。
这些菜畦眼下都覆着干草沉睡着,只是被高矮粗细不同的小篱笆墙圈了出来,分出是这家或那家的所有。
那间废宅在公主府的侧后方,严观在道上寻了位老丈打听,说这是宪君公主给某些家臣养病住的小宅子。
说是小宅子,真也不小了,这宅子是两进的,前院横长,设了几间可以待客的门馆,主院规制很端正,方而阔,还带廊院,主宅之外还设了外廊,里头的下人房和牲口棚虽是破败了一些,但大体的门廊屋瓦都残得还不算厉害,水井和渗井都不缺,而且离那条流经公主府的水渠也很近。
“十五万钱,倒是便宜。”严观中肯地说,折了银子一百五两,他有。
“还要算上修缮的费用呢。”明宝清虽这样说,但心里也定了七八分。
她瞧过不少院子了,这间院子处在兰陵坊,离长安县的永达坊只隔了一条朱雀大街,去务本、明理两间书苑都很方便,离万年县的永崇坊也不远,去紫薇书苑也不麻烦。
再者就是临近的朱雀大街直通皇城官署,虽说距离上算不上近,但明宝清骑马骑惯了,道路通直就已经很便利。
而且她和严观一路逛下来,还瞧见兰陵坊东北隅有官家药园,西北有果园,果园里除了养蜂产蜜之外,还有藕花池,兰陵坊的很多百姓都在这官园子里做工养家。
两人又进了一间牙行替孟老夫人找屋舍,最终瞧下了一间离得只有七八十丈距离的齐整小院,这小院先前的主人家是一位员外郎,因升任郎中,又添了子女,住不下了才另外在靖安坊买了大宅。
这小宅处处都是好的,虽小了一点,价钱却贵出四成去。
不过明宝清和严观都觉得,孟老夫人肯定是喜欢的,毕竟是好意头。
“明日请阿姐和文先生带着阿婆、孟老夫人都进城来看看,她们要都是觉得行,那我就去找孙主簿定下了。”
第117章 琉璃牌楼
紫薇书苑近旁的蒙学叫做梧桐书苑, 文先生与李娘子已经谈妥,每月有十日在明理书苑教书画,另十日则去梧桐书苑。
他的画端丽雅致, 秀美写实, 他的字笔意多隶, 古朴典雅, 所以很适合教授幼童。
进了二月,明宝锦就去了明理书苑念书,每日下学就近住在明宝珊的小宅院里, 明宝珊乐意养着, 朱姨倒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且明宝锦摆明了不过是暂住,兰陵坊的宅子买下来了, 契书都过好了, 只差修缮的功夫。
明宝锦白日里大多时候在学堂, 晚上只需要一张长案, 看书写字画画,自己忙得很,更别说还会帮着干点事, 重活拿不起来, 灶上的事却是极利索的。
明宝锦又给朱姨做了些椒盐黄精,黄精切片后, 她细细焯了两次水,调了面糊下油锅炸, 吃起来脆脆像山药, 满口酥香椒脆。
朱姨全都吃完了,瞧见明宝锦望着她笑, 又瞥见明宝珊背过身去拭泪,她心里酸酸的,很痒,像是伤口长肉的那种痒。
孩子到底是孩子,过了几日,见明宝珊待她好,朱姨也比从前和气,就在院里踢起毽子来了。
朱姨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老了点,看见明宝锦活蹦乱跳的,她自己也跟着松快了筋骨。
孟老夫人的院子都一应打扫好了,也添了家具,只待交代好乡间的事宜,再同蓝盼晓她们一道搬过来就是了。
文先生应孟老夫人的邀,先住进了孟家的小院子,为屋舍添几分人气,就近也方便监工修缮。
明宝盈这一年还是在紫薇书苑念书,偶尔蓝盼晓进城来的时候,明宝盈和明宝清也会在孟老夫人的院子里住一晚。
兰陵坊很安静,但因为官园很多,所以夜里也有武侯一班一班的巡视,这一带虽静却不荒,难怪文先生会说兰陵坊适合文人居住。
明宝盈的书越来越多,书箱都要堆不下了,箱子里还有一沓用细麻绳捆好的信,数一数,得有三四十封了。
这些信她从没有念给孟老夫人听过,因为是孟容川单独写给她,其中有涉及到明真瑄和方时敏的内容,明宝盈会转述给明宝清知晓,但余下的内容,就只有她自己看过了。
可能是因为常年在军中的关系,孟容川的字很潇洒,有时候抖开信纸,还泄了明宝盈一裙的黄沙。
孟容川文笔很好,陇右军中的生活在他笔下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他单独写来的头几封信,信中都是明真瑄和方时敏的事情,起先只是说些起居日常而已,后来说他们二人如何不省心,主意又大,还要他来打掩护,再后来信中偶见困惑与试探,隐晦问起明真瑄和方时敏是否有断袖分桃之好,后来又反过来安慰明宝盈,说这在军中也不少见。
渐渐的,信里多了些他自己的事情,昨夜的梦境,清晨的朝霞。
明宝盈不知道孟容川长得什么模样,脑海中却有个分明的轮廓,是由墨画出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月孟容川一封信也没有来。而明宝盈去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了二月的礼部试。
“三娘,在想什么?”周束香坐了下来,在明宝盈边上专心做算术题的秦臻吓了一大跳,但又很快咬着笔杆定了定神,沉在题海里。
“我想去看殷三娘。”明宝盈回了回神,有些怅然地说。
“是啊,她怎么就不来书苑了呢?”周束香道:“我也没
考上啊,明后年再考也就是了,她年岁比我还小呢。”
她们这厢正说话,那厢嘉荣郡主也在与褚蕴意在说话,只听她道:“我昨个给崔家递了帖子,说要见崔四,我这就去了,若是他们刚将我拦在外头,我就去御前去,说崔家人不把萧家人放在眼里,连他崔家的大门都没资格进了。”
“崔侍郎是崔家的下一任家主,如今平白死在豫王刺客的乱箭之下,崔家这两日也算有由头任性。”褚蕴意轻声说:“且门生故旧登门不断,郡主可不能太肆意了,在这关口崔家若委屈起来,陛下也要宽容几分的。”
嘉荣郡主轻蹙眉头,道:“可崔四好歹也是有了功名的,平素又与我关系不错,国子监那些学子说咱们考这一场是自娱自乐,听着叫人多有不忿,哼,到底都是崔家的好门生。”
自长宁县主被捆在人头车上押回了豫州之后,嘉荣郡主的架子再也不摆了。
听闻那豫王欲兴兵,但兵马还有没有出豫州的地界就被按了回来,豫王全家脑门上都烙着个谋反的名头,不死也难。
萧奇兰近日没有来女学,听褚蕴意说,她在准备太庙的祭祖大典。
如今众人提到她都口称殿下,嘉荣郡主也不例外。
“我那日随姐姐去了崔家吊唁的,灵前未见到崔四,我就问了。孝女合该守在灵前的,只崔大娘子推说她过分悲痛,以致身子不好,我便说同窗一场,更是要见。”褚蕴意徐徐道:“而后崔大娘子引我去后院见了崔四一面,虽说婢女前后站着,但我好歹是见到崔四了,憔悴消瘦,我陪着她用了些点心,看起来倒是还算精神。”
嘉荣郡主叹了一口气,道:“那就缓上几日吧。”
这声叹息也令秦臻回过神,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又对明宝盈道:“我送你去殷家吧,再送你回家,车上你再给我讲讲题。”
她近来学习热忱很高,说是与其同家里那些兄弟争家产,与姐妹争嫁妆,倒不如试试官路,这条路她若是走通了,家里那些争得再大,在她跟前都要喊一声姑奶奶。
马车在殷家门外停下,秦臻题都没做完一道,明宝盈就回来了。
“怎么?不让你进去?”秦臻问。
明宝盈没提及那门房近乎羞辱的言语,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道:“若是让我进去我倒奇怪了,无妨,我明日去找她阿兄谈一谈。”
“明日?咱们放旬假,国子监也放旬假,你怎么找他去?还不是要进殷家?”秦臻不解问。
明宝盈道:“他读书很刻苦,旬假也住在国子监,我疑心他根本不晓得妹妹没去女学。”
秦臻抿了抿唇,又赶紧低头看自己的题本,嘟囔道:“比我天分高的人那么多,比我勤快的人还是那么多。”
“你应该说,比我勤快的人没我天分高,比我天分高的人没我勤快,比我勤快还比我天分高的人没我走运。”明宝盈说。
秦臻笑了起来,道:“三娘你是只等着后年或者大后年考礼部试,还是说明年的明法、明算、明经科都会去考呢?”
“我应该是明年去考明算科,但后年的礼部试我也会去考,在朝官员也能考礼部试的,若为长远计,需知五品上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
秦臻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考过了明算科,大多是去太府寺或者户部吧。那我也考明算科!”
少年许下宏大愿景,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方能达成的。
殷初旭在学舍里得知明宝盈来找自己的时候,是匆匆忙忙跑下来的。
国子监的长阶有八十八级,他平日里走惯了不觉得多。
可眼瞧见她站在那琉璃牌楼前看上头的题字,他只觉得长阶漫漫,怎么就走不完呢。
“姐姐。”殷初旭一声唤,尾音连上了他的喘息声。
明宝盈转过身来看他鼻尖上汗珠都渗出来了,不由道:“你这样着急过来做什么?眼瞧着就要考礼部试了,可不要稳重些,好好保全了自己?”
“多谢姐姐关心,还未恭喜姐姐得中,”殷初旭笑了起来,顺着明宝盈的目光抬眸看向琉璃牌楼,道:“学海节观这四个字是先帝题的。”
“那门口的石碑上十三经文呢?”明宝盈又问。
“那是晋王的字。”殷初旭道。
明宝盈似乎没有猜到是这个答案,怔了一下才道:“晋王的字居然这么雅?如此刚柔并济,还和圣人的字有些像。”
“圣人和晋王少时都喜欢魏叔瑜、薛稷舅甥俩的字,既然喜好相同,学出来的也会相似,不过石碑上经文是晋王十七岁时写的字,后边文津阁也是他的题字,笔迹变得横展犀利了很多。”殷初旭道。
明宝盈听得专注,道:“但圣人的字未有大变,只是愈发清劲潇澈。”
殷初旭点了点头,问:“阿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妹妹没来书苑,你可知?”明宝盈问出口,就见殷初旭一怔,道:“怎么会,我替她去交了束脩的,她也答应了我要去,竟是没去?”
“我猜你是不知道的,昨日去了你府上,可没能进去。”明宝盈敛了敛眉,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很要紧,本不该来找你的,只是……
殷初旭却长叹了一口气,道:“自然要来找我的,姐姐,自阿娘死后,我在殷家只有妹妹了,而妹妹也只有我了。”
相比起殷惜薇来说,殷初旭似乎更加不介意提及方时洁,明宝盈之所以稍微原谅了他一点,一则是看在方时洁的面上,二则是因为之前在馆驿遇见了他。
殷初旭那日是寄衣物和药物去陇右给四姨和‘五舅’的,他没有带随从,一个人挤进人堆里,掉了铜板正要蹲下去捡,却活活让人给挤出来了。
他出来时很不习惯通身乱皱皱的袍子,一边走一边扯的时候碰上了背着包袱的明宝盈。
“多给十个子可以去后头坐着,边喝茶边寄的。”明宝盈说。
“这样么?”殷初旭问:“那姐姐每次会花这十个子吗?”
明宝盈拽了一下包袱就要往里走,说:“我可费不起。”
结果殷初旭又跟着她挤了一趟,还找回了之前掉的一个铜板,笑得像个摔烂的瓜。
方家人里就他和方时敏是这种特别舒展的笑弧,高兴的时候就要把所有的牙齿都露给人看。
但他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姐姐与我一同回去看看妹妹吗?”此时,殷初旭有些急切地问。
明宝盈道:“只怕我不好进去吧。”
“可以的。”殷初旭特别笃定地说。
“那好。”明宝盈看着他去找随从驾马车去了,静静等在琉璃牌楼下。
不远处的杨树下,秦怀谦正同一个长身玉立的郎君走在一块,见着殷初旭就叫一声,“做什么去?”
殷初旭闻声看了过来,对随从打了个手势,走过来快步对秦怀谦道:“秦主簿,我今日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秦怀谦点点头,瞧着明宝盈上了殷家的马车,不由问:“那女娘是谁?”
“就是那位明三娘。”殷初旭说罢便去了,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秦怀谦收回目光后,见身边人怔怔盯着殷家马车看,不解问:“年兄,你怎么了?你认得殷御史家的公子?诶,你军中是否有个方五郎啊?”
秦怀谦的话句句简单,可‘这位年兄’却是在脑子里绕了好一绕才领会了意思,他短促地道:“是有个方五郎。”
秦怀谦正想再问,却听‘年兄’急急问他:“那是明家三娘?在紫薇书苑念书的那位?”
“是啊。”秦怀谦说着,就见‘年兄’垂了垂眼,面上全是杨树嫩芽的影子,“她,她还这样小?”
“不小了吧,那卷纸上写她年十九,翻过年眼下是二十了呀。”秦怀谦在这方面是个极迟钝的,还以为‘年兄’在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呢,便又毫不客气地狠狠捅了他一心窝子,“那殷大郎才十八诶。我二十八,你二十九了,虽是长了年岁,但人老心不老,更何况咱们有阅历啊。”
第118章 薇薇
殷初旭带着明宝盈进殷府时的样子可以说是大摇大摆, 如入无人之境,就连进内院也是这般,小径上还遇见他的一个庶妹, 对方看见他时如夜半遇罗刹, 惊得连手上捧着的水盂也摔了, 瓷片崩裂, 水珠四溅,金鱼儿鼓着眼,鱼尾无力翕动。
殷初旭垂眸看着自己鞋面上的几点湿, 冷声道:“从何处来?”
“我, 我没有去三姐院里,只,只是从水榭过来。”殷五娘只差要跪下来, 颤声道。
“水榭?我妹妹喜欢去水榭闲坐, 日后你不许再去。”
殷初旭把这霸道而无礼的话说得好似天公地道, 言语间根本没有一丝兄妹情意, 他的妹妹只有殷惜薇一人。
他抬足时几乎要碾过那条鱼,但顾忌明宝盈在身后,足尖微微一偏, 只踩过鱼尾。
明宝盈一语不发, 提裙走过这片狼藉。
她放下裙摆时,殷初旭侧眸看了她一眼, 解释道:“殷五的舅舅是外放的七品官,姨母嫁了太原王氏子弟做妾, 她的赵氏生母抬进门时就是贵妾, 方家出事后,她们母女蹦跶得厉害, 盼着我母亲早日被废,只要扶正做了主母,殷五也就是嫡出了。”
“那,现在赵氏?”明宝盈还以为方时洁死了,赵氏一定得偿所愿了,却听殷初旭道:“妾。”
“你怎么做到的?”她真的很好奇。
“高门大宅里的龌龊事情不止一件两件,以毁了整个殷家为要挟,玉石俱焚的下场,我可以接受,而我父亲太过畏惧。”
殷初旭说得很简单,但在方时洁死后,他在家里翻天覆地地闹了一场,殷惜薇没有彻底疯掉的缘故可能是因为殷初旭比她更疯。
殷初旭当初劝殷惜薇去考女学,用的理由是他实在孤立无援,希望妹妹将来可以做他的臂膀。
这个理由当初奏效了,但现在却无用了。
殷惜薇的院子很安静,这里好像被一种灰雾似得忧愁情绪笼罩着,连青松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
婢女从屋里走出来时都是一脸愁色,见到殷初旭回来了,才挣扎出惊喜来。
“小娘子不让我们告诉您。”
殷初旭点了点头,说:“告诉她,我和明家的三姐姐来看她。”
婢女进去了一会,又出来,却是说:“小娘子说请明三娘子进来,请您去偏厅吃茶。”
殷初旭一只脚都在门槛里了,闻言很不解,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侧身请明宝盈进去。
“姐姐,帮帮我,帮帮她。”
明宝盈望着他恳切的眼睛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殷惜薇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散乱着,穿着一身寝衣。光是看她从内室出来这几步路,好像都走得很艰难。
“薇薇。”明宝盈从前就是跟着方时敏这么叫她的,殷惜薇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卡在绢帘里,帘布搭在她鼻尖上,在她的面孔上斜割而过。
明宝盈走过去彻底撩开帘子,感受到内室和外间凉暖有差,她怕殷惜薇受凉,就道:“去内室说话,好吗?”
殷惜薇木木地返身走回去,被明宝盈牵着在镜前坐下。
明宝盈拿起梳子给她梳发,将她的头发都握在手里的时候,竟只有一根指的粗细,少得可怕。
明宝盈没有说什么,只是替她挽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褚娘子见到崔四娘子了,她也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可以,褚娘子陪着她吃了很多糕点,嘉荣郡主还说过两日再去看她。”明宝盈揣测殷惜薇是被崔四的境遇勾动了愁肠,所以就说起崔四的事。
殷惜薇的目光在镜中动了动,看向明宝盈,缓缓点了点头,说:“好。”
明宝盈见她开了口,便冲她笑了笑,侧身拿过她一件柔软泛旧的袄子,想裹在她身上,带她出去走走。
明宝盈将袄子展开,服侍殷惜薇穿上,指尖从袖筒抚到袖口的时候,她无意地垂眸看了眼刺绣,是嵌了蔷薇花的锁子纹。
这件衣服不该穿了,小了,袖子也短了,短到都遮不住她左腕上那道隆起的粗粝伤疤。
明宝盈什么都没有说,可半蹲在她身前给她拧扣子的时候,分明感觉到殷惜薇一直在看她。
殷惜薇开口时明宝盈也有预感,她抬起眸,瞧见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阿兄锁子纹里嵌了旭日,而我的是蔷薇,月色虽浓,到底是夜里了,看不清,分不明。”
殷惜薇苦涩地笑了一笑,这一笑让她干燥的唇瓣上崩裂了好多血口子,淌出血来。
明宝盈默了良久,道:“为什么?”
“因为我愚蠢,蠢到被人三言两语就激出了恨意,恨我的母亲身背后是这样一个倒塌的母家,恨我的姨母沦为随军的奴隶,恨自己与方家的女眷有脱不开的关系,日后在外头被人谈起,那些龌龊而羞辱的字眼也将如影随形,难以磨灭,所以我想,倒不如听了父亲的意思,也如了赵氏的意,换个名义上的母亲,也好让自己与方家远一点,呵,干净一点。”
最后的四个字是与鲜血一并吐出来的,明宝盈惊了一跳,想叫时却被殷惜薇捂住了嘴。
“你再若出事,你阿兄怎么受得住?”明宝盈抓下她的手,看清了帕子里包着那口血并不太多,定了定神,忙是先端了茶给她漱口。
殷惜薇拭干净唇角的血,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茶盏,问:“那姐姐以后可不可以替我陪着他?”
明宝盈立刻就道:“不可以。”
殷惜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样轻易而干脆,愣愣看着明宝盈坐下身来,肃声道:“原来叫我进来说话,还揣着这样一副心思?简直不知所谓!数你最小,还胆大包天学人托起孤来了!”
殷惜薇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见明宝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掷到她膝上。
“你阿兄也有同陇右通信,但回信都是你四姨母写的,而且你阿兄将你母亲的死掩饰得很好,从无破绽。但这信是你姨母写给我的,你打开瞧瞧,想来也该认得这字。”
殷惜薇被明宝盈斥骂一番,但却好像找回了一点心神,她展开信纸,就看见了原本该死去的方时敏的字迹。
“你那五叔就别问了,该死得很。”明宝盈看着她浑浊的眼白里爆出一根根血丝,然后眼泪滑过眼眶,淌了下来,明宝盈别过眼,冷声道:“念出来。”
殷惜薇的声音很轻很轻,轻道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唯有薇薇,唯念薇薇,唯恐薇薇,我自拼功搏名,只盼日后于薇薇而言,能有微末助益,此生无憾。’”
但她的哭声却很大,几乎是嚎啕大哭。
殷初旭疾奔过来,却在门外站住了脚。
殷惜薇哭了很久,最后眼泪也干了,倒在明宝盈怀中看着虚妄人间。
“姨母要知道是我害死了阿娘,一定会怨我,哪里还会念着薇薇呢?”
“当然会怨你,”明宝盈垂眸看着她,说:“所以你要好好留着自己给她们埋怨,连个埋怨的人都没了,才叫空空无望。”
殷惜薇闭了闭眼,又听明宝盈说:“如今是圣人临朝,女娘从军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护鳞军远在陇右,男女之别还是泾渭分明的,你姨母是奴隶之身,又是冒名顶替,往后若是有军功还好说,军功不够却叫人发觉了,倒那时是一定要论罪的!你若诚心悔过,那就赎罪!同你哥哥一道科举参试,日后做她的倚仗!”
殷惜薇心头一阵绞痛,又恨又懊悔,不住地说:“我不该,我不该。”
她那口血其实还烫在明宝盈心上,实在不忍她这样折损身子,只好将她像孩子般搂在怀里轻轻拍着。
等殷惜薇稍稍平复了心情,明宝盈立刻就让殷初旭上外头请了大夫来。
听大夫说殷惜薇是因为胃脘痛而吐血,更多是靠饮食慢慢调
理,需要养得很精细。
“那可以治好吗?”殷初旭问。
“先将养着再看吧。”大夫说得很委婉。
但明宝盈知道,胃一旦落了毛病,一辈子都是折磨。
明真瑜在蓝田县时也落下了胃病,他在严观身边并不狐假虎威的,做事还算认真,且还在禁苑鹰坊里认了一个养鹰的师父,只有一件事情娇气了些,他得吃细粮,否则就一宿一宿闹胃疼。
因为不放心殷惜薇,所以殷初旭一连几日都没去国子监,只在家中温书,看着她喝药吃粥,细细嚼每一口咽下去的蒸饼。
五谷为药,殷惜薇虽还虚软,眸中的精气神却一点点养了起来。
这一日,殷初旭想去女学替殷惜薇转交一封信,正在门口遇上了回来的殷御史。
他行过礼后就要走,被殷御史呵住,“去哪里!?”
殷初旭没有回答,再迈一步时听殷御史高声道:“拦住他!”
小厮们涌了过来,殷初旭平静地转过身看殷御史,不解地问:“父亲又想做什么?”
“这话要我问你才是,你做什么去?”殷御史有些过分地激动。
殷初旭皱了皱眉,道:“妹妹生病多日,所以托我去女学说一声,下月就可以去上学了。”
听到这句话,殷御史的面色才缓和下来,他拂一拂袖,道:“这种小事,让下人们去说就可以了,你这几日就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为何?”殷初旭隐隐觉得不安。
殷御史本来不想解释那么多,但他也知道殷初旭的性子,便道:“城中那些预备参加礼部试的试子正聚在国子监门口闹事,你等风头过了再去。”
“闹事?闹什么事?”殷初旭难得朝殷御史主动走过来几步,问:“是不是要效仿女学那场县试,要求封名避嫌?”
“你在家中如何得知?”殷御史一把将殷初旭拽了进来,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可有参与?”
殷初旭嗤笑了一声,把手给扯了回来,道:“我是殷家的嫡长子,我为何要求封名避嫌?难道封名避嫌于我而言,还更有利些?父亲啊,方氏的儿子和赵氏的儿子,你更希望哪个前程似锦?”
第119章 信
原本国子监闹这一场, 文无尽受同窗的邀也是要去的,不过书苑的差事要紧,等他下了学往国子监一去, 却发觉那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地上脚印凌乱纠葛, 看得出有很多人曾在这里聚集, 又自这里散去。
文无尽看着地上那些拖行的痕迹,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他环顾四周, 却发觉只有零星几个人散在街口。
国子监门口一向热闹非常, 眼下却像是有瘟疫自此处扩散,人人都不避之不及,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往这边扫一眼。
文无尽问了几个路人, 但他们都推说自己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听边上的一位沽酒娘子说, 原本学子们只是静坐而已, 但突然有人高声斥骂起朝中重臣来, 那些斥骂似一声令下,金吾卫即刻抓人,除了机灵些的逃了几个外, 大部分的都被抓进牢里了。”
文无尽循声看去, 就是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郎君,将一件黑沉沉的棉袍穿得十分修长, 对方应该也是个拿笔写字的,手肘处的那一层衣料都磨得有些泛白了, 软堆的高领和袖口则有些碎碎的破口, 让这件素黑的袍子显现出一种极致的洁净。
他通身文气很重,皂香混着墨味, 但却不似常见的文人那样是用冠或木簪束发,而是用黑软巾细细将发全都包拢了进去,是抵挡风沙侵蚀的惯常打扮。
对方似乎也是迟来了一步,正眉头紧蹙地看着国子监庄严的牌楼。
“抓进牢里了?”文无尽吃惊地问:“这次怎么就抓进牢里了?只是静坐罢了,还不及上一回声势浩大,怎么就……
文无尽话未说完,就见那人用目光示意街角暗处的几个探子。
两人默契的转身一并离去,文无尽听那人自报家门,说:“鄙人乃是万年县青槐乡上孟二,在陇右护鳞军中谋得一官半职。这次回来本想参加二月礼部试,听年弟说起女学县试封名避嫌一事,学子们都很羡慕,想着既开了先例,那这一回的礼部试为何不能依言照做,省却那番拿着文章、诗稿四处宣扬求告的丑态。”
那人说着说着,愈发忧心忡忡,可看了文无尽一眼,却见他面上惊讶且含笑。
那人有些困惑,却听文无尽道:“孟兄,我是替孟老夫人写信给你的文无尽,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孟容川没想到就这般碰上文无尽了,也是惊喜道:“我是匆忙回来的,只怕踌躇片刻就没有再考一次的勇气,想着写信不如见面,见到了哪里还用得着写信了。我已回了青槐乡上,母亲也替我引荐了蓝娘子等人,只你、明大娘子和明……
“三娘子是吧?”文无尽听他一时滞涩,便道:“后来的信都是她替孟老夫人写的了,她得中秀才的功名,如今还在紫薇书院的女学里念书,明大娘子又任工部司匠,我也在教授女童的蒙学里谋了个差事,所以在城中的时候反而比在乡上多,不过咱们的院子都是买在一处的,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孟容川听得仔细,浅笑着点了点头,道:“明家女娘前途无量,文兄也是好才学。”
“教孩子们写写字,练练画罢了,我今年反正也不能参试。”文无尽说着略叹了一口,道:“我方才是下了学过来的,以为他们静坐而已,至多是被金吾卫勒令收场,却没想到还有牢狱之灾,是圣人先前的宽宥令我天真了。”
“我今日本也要过来,只母亲见我又要进城,就说今日宜迁居,便带着果儿同我一道来了,路上慢了一个时辰,否则我也要被抓去了。”孟容川苦笑了一下,道:“看来今日虽宜迁居,却是不宜其他。”
“不知他们会被带去哪里?京兆府天牢?刑部?大理寺?”
孟容川来得早一点,还窥见了一点尾巴,说那些金吾卫是在学子言语间影射到崔尚书时动手抓的人。
“崔家刚死了未来家主,只怕上上下下憋着一团火气,怎么就在这个关口上?豫王行刺圣人,却害得崔机殒命,豫王全族如今统统下了狱,可崔家这口气就能平了?气还未平就撞上学子静坐的事,崔尚书再怎么九折成医,也是年老丧子,死的还是他栽培多年的接班人,我怕这事海沸江翻,没这么容易收场!”
文无尽越说越是心惊,等坐在孟家小院的桌前时,人都木了。
文无尽的那位同窗是个没读过国子监的寻常文人,苦读多年,也曾愤恨不平,但长了几岁,心性也淡了,这些年都在外采收民间诗歌,晒得黑黑又瘦瘦,粗看是个田舍汉,细看还是个田舍汉。
他原本好好在编写诗集,得知国子监的学子有这番打算,是特来助威添声势的,没成想竟也被抓了进去。
文无尽实在担心他,学子还有学子身份,勉强算是一重庇护,可他除了那点墨水,那点子文人风骨,就什么都没了。
“孟兄的同窗也是来助声势的?”文无尽问。
孟容川摇了摇头,面上忧色更重,“他是国子监的主簿。”
文无尽沉重地点了两下头,正想说什么,就瞥见孟老夫人从堂后出来,连忙挤出笑脸来。
孟老夫人如今是有子有孙万事足,心情一好像是年轻了七八岁,连面皮都紧致了,更衬得文无尽憔悴心忧。
“教小女娘也辛苦呢。”孟老夫人有些忧虑地瞧着他,道:“要不先去歇歇,等下饭好了再出来一道吃。”
文无尽本该陪着老人家说说话的,但眼下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只得欠一欠身,往孟家小院的客房去了。
孟容川却走不得,抱了孟小果坐在膝上,铺开笔墨教他写几个字,也好叫自己静心。
“后日三娘和四娘是要放旬假的,得买上些好菜回来,小女娘读书辛苦,瘦得
像一支柳条。”孟老夫人虽是自说自话,但孟容川总也要附和一句。
他轻轻‘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抹身影,遥遥立在牌楼之下,像春日的柳枝一样柔韧纤细,实在担得起一个‘盈’字。
再想起秦怀谦所言,他说那位殷家小郎君知慕少艾,一谈起明家三娘子就两眼晶晶亮。
知慕少艾,这个词孟容川已经不能够用了。
‘三娘、三娘,上头还有两个阿姐,我怎么就想不到她会小我这么多岁呢?’孟容川很有些懊恼,‘谁能想到她的字这样典雅老练,她的想法那样丰满成熟,即便言辞间偶尔活泼,我也只当她是性子灵动而已。’
“想什么?怎么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知子莫若母,孟容川掩饰得再好,也躲不过孟老夫人的眼睛。
孟容川回过神来,看着纸上歪歪扭扭一个‘果’字,摸着孟小果的脑袋,笑道:“只是想着您与明家女娘都结成忘年交了,我这一回来,她们一个个都还是小娘子,倒不方便常来常往了。”
“你倒比我还古板些,”孟老夫人笑了起来,道:“如今的小娘子与从前不同了许多,能念书能做官的,明大娘子替咱们在兰陵坊挑下的这间院子也好,你出去看过没有?这坊间好些官园,摘果、做脯、养花这些事都是聘了女娘去做的,我上次来看院子时,蓝娘子陪着我在外头转了转,瞧见个郎君牵着孩儿去给在官园做活的娘子送饭,面上还笑盈盈的,斜刺里与我们碰见了,忙对蓝娘子说‘失礼女郎’了,好生敬重呢,听得真叫人心里舒坦。”
孟容川回来后最欣慰的一件事就是孟老夫人身体康泰,神采奕奕的,见她这把年岁还开拓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心里对明家小娘子们又多了几分感激。
“母亲说的是,我自与文兄一样,将她们视作妹妹看待。”
闻言,孟老夫人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奈何你长了她们好些年岁,大娘子又心有所属了,也不知她与那位严中侯能不能修成正果,若有变故……
“阿娘!”孟容川被她这话惊出了孩童口吻,听得孟老夫人直乐,“我也就是仗着自己人老皮厚,揶揄几句罢了,严中侯就算是听见了,总也不能打我吧。”
孟容川在外多年而归家,家中母亲又这样耳聪目明,谈笑自如,他本该一夜好睡到天亮的,但心里压着明宝盈本就辗转难眠,如今又替秦怀谦担着心,还想着明宝盈后天就要来家里了,还会与他坐在一张桌上用膳,孟容川能睡着才怪了。
月光流泻入室,孟容川翻来覆去好一阵,又无可奈何地坐起身,一头长长的黑发散在背上,一贯是平和沉静的面孔上却始终微蹙眉头。
他擎着油灯坐在床沿上,散了满床的信纸一张一张看。
看一封,他想烧一封。可先烧哪一封呢?
第一封毕竟是初相识烧不得,第二封谈及孟老夫人也不能烧。
第三封她落了个墨点,描了几笔成了只小龟,说是她小妹养的小龟,叫黑豆,沾了生灵画像就也烧不得。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统统烧不得。
第八封,她把闺名写给了他。
孟容川那时只想到春水盈盈可容川,无比美好,一整日都陷在一种轻飘飘的愉悦里,而现在,他却觉得无比沉重。
明宝盈年华大好,前途无量,倾慕她的人中不乏高官之子。反观他,虚长她九岁,却是一事无成。
信的一角将被烟气熏黑,孟容川猛然回神,吹灭了灯火。
灯芯在月光里冒出一丝妖娆的黑影,像一缕摁不灭的心魔。
第120章 武忠将军
眼下距礼部试不过七日的光景, 可学子却在牢里。
朝上自然有人议这件事的,其中崔尚书门下一干人等最为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说那些学子没有礼义廉耻之心, 简直不堪为人, 又不满萧世颖大张旗鼓地准备太庙祭祖一事, 而且还要花车游城, 让全城百姓都来认一认这位皇女。
“崔侍郎尸骨未寒,且又是因叛王行刺一事身故,臣以为陛下在此事上作风过奢, 有些不妥。”
随着朝堂上其他的杂音渐渐消弭, 郭给事中的声音越发凸显,他亦是越说越小声,显得有些气短。
“那郭给事中以为, 皇女祭祖一事该如何安排才好呢?”萧世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恼怒的情绪来。
“臣以为将此事交由礼部来办, 应当, 应当稳妥。”郭给事中始终低着头, 说。
“礼部试迫在眉睫,礼部哪里还抽得出人手来办此事?”林千衡道:“皇女祭祖一事已经由内宫女官与太常寺一道主持,下官以为实无必要在移交礼部, 礼部还是想想该怎么把学子的事情办妥再说!”
“圣人明鉴, 臣等以为花车巡街实无必要,景山一事难道还不算教训吗?难道非要如此抛头露面的, 方能彰显正统?臣只怕适得其反,恐令百姓猜疑, 更添会有虚张声势之嫌。”
这话出自崔机的庶弟崔谋之口, 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怨毒之意。
“崔寺卿慎言。”褚大学士端站着,道:“人如今在你大理寺中扣押着, 整整三百六十余人,我听闻你昨夜使人用刑?甚至令其中一名学子白骨突露,另一名学子失禁当场?”
崔谋不比崔机性子稳当,当即流露出惊愕之色来,他也知对学子用刑容易掀起轩然大波,所以都是令心腹在暗室动手,实在不明白这昨夜做下的事怎么就传到了今日的朝堂上。
在场之人无不是曾是学子,其中有些寒门之士更是面色如土。
“不是学子!”周遭的目光如针如刺,逼得崔谋连声音都变得高尖可笑了几分,“是国子监的主簿和几个混杂在学子之中的鼓吹闹事之徒,他们聚众在先皇御赐的白玉壁下对崔右相出言侮辱,难道不该抓?这案子难道不该查?为臣为子,臣都无错!既是刑讯,自然要用刑!这事必定有人在幕后主使!陛下!臣的父亲,太傅兼吏部尚书兼尚书省右仆射!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晚年丧子后竟还被人这样在闹市肆意辱骂!他这一辈子为萧氏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崔谋越说越是面容紫涨,泪如雨下,惹得朝堂上聒噪一片,为谁说话的都有。
萧世颖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或激动地面红耳赤,唾沫喷溅,或是不言不语却又眉眼官司不断,也有很多是求明哲保身,不想掺和进来的。
这一幕和她幼年时偷偷溜到龙椅上时瞧见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她那时只有五岁,被父皇宽厚的肩膀挡得严严实实,她把自己藏在他龙袍底下,只露出一双清透灰褐的眸子,看着底下的臣子们。
他们的鬼祟,他们的不屑,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愤怒,他们的谄媚,他们的惶恐,他们的颓然,一切都一览无遗。
他们也有刚正不阿,有忧国忧民,有悲天悯人,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但就好像初夏荷花池,一眼望去能看到红粉,但更多的是青绿。
五岁的萧世颖觉得这世界上最最有意思的就是人了,花样百出的,原来父皇每天都在看活人演真戏,难怪这龙椅人人想坐,而坐在龙椅上的人能变成神,全知全能的那种。
但渐渐长大后,她从父皇的掌心跌落时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权利带来的谵妄错觉。爬起来的过程太痛苦,痛苦到刻在她骨头里,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人,而不是神。
“既是动用了重刑,可问出什么来了?所谓的幕后主使,找到了?”
褚大学士说话时萧世颖回了回神,她看着他,想起他父亲从前在朝堂上动不动就用笏板打人的样子,然
后他伯父一边扯他的衣领子,一边帮着骂架,还要替弟弟去捡丢出去的靴子,当兄长的真是从家中一路操心到朝堂上。
这父子根本毫无相似之处,褚大学士长得像母亲,连神色性情都很像,一盏不凉不烫的温吞水。
他们兄妹三人最像父亲的反而是褚蕴意,眉眼如画,鼻唇秀气,看起来很像细掐出来的小面人。
听萧奇兰说,褚蕴意连性子也是最像父亲的,不是说她会动手打人,一激动就脸红脖子粗的,而是说,她其实是个装得很好的暴躁脾气。
‘到底为什么会说女子不能传承香火呢?又或者为什么只有传承父系一脉才叫传承,而母系一脉形同容器?’
其实萧世颖早就不纠结这种问题了,脚踩在别人脸上时只想碾一碾,不想听他们解释啰嗦。
“臣卯时初刻就在小南口等着上朝,还未去过大理寺,不知昨夜进展如何。”崔谋冷哼一声,道:“倒是褚大学士手眼通天啊。比我还要清楚!”
‘手眼通天’这个词,崔谋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只下一刻,他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
“说上‘一无所获’四个字也不过是呷口茶的功夫。”
这句话是从上边落下来的,也是女娘的声音,可萧世颖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崔谋,目光仅落在宣政殿被朝阳铺满的金砖地上,眼眸含着一点笑,像是在欣赏一片无人的风景。
崔谋骇然又愤恨,他今晨就是在自家家中掀盖喝茶的片刻功夫听见了属下来报,报的虽不是一模一样的话,意思却没两样。
他的目光慌乱地巡了一巡,看见萧世颖身后珠帘里站着的女官,冷哼道:“御前真是什么人都能去伺候了?这般没有规矩,朝堂之上,岂容个奴婢插嘴!”
只他话音刚落,那女官掀帘而出,手中玉笏薄润如一片冻乳,连她的面孔也似凝着一层霜冰。
“崔寺卿这话大大的错了,崔司记可不是奴婢。”萧世颖的声音在此刻威严到了极点,道:“崔家一脉至今受武忠将军的余荫庇护,怎能说出的这般凉薄言语?”
崔谋额上冷汗密密,忙不迭道:“臣不敢,臣……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你!”萧世颖颇为痛惜地摇了摇头,道:“朕记得你少时已被过继给了武忠将军一脉,继承了他留下的所有家业。可你竟连崔司记也辨不出吗?奴婢?她是朕的良臣,是武忠将军唯一的血脉!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言孝,甚至涕泗横流,高声痛呼,‘臣父如何如何’。崔谋,朕倒要问问你,谁是你的父?”
崔谋被过继给武忠将军的时候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而且了武忠将军已经死了,他对其自没有什么父亲的感觉,只是要一个由头,好名正言顺接手了武忠将军留下的家业罢了。
即便是每年祭祖时冲着了武忠将军的牌位磕头时,崔谋都没有任何为人子的自觉,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臣年年祭拜武忠将军,孝安将军和郡夫人也是四时香烟不敢断,臣膝下孩儿也都入嗣武忠将军一脉,绝无忤逆不敬的心思。”崔谋已经跪在地上,但还敢抬眸瞧了崔司记一眼,道:“崔司记侍奉陛下,长年在宫中行走,一年也无缘得见一回,臣听不出她的声音,并不代表臣对武忠将军不敬。”
“崔寺卿这样说,倒是朕的不是了,碍着你们团圆,共享天伦了。”萧世颖未等崔谋回答,就道:“既如此,朕也割爱一回,容崔司记回家中住上些时日。崔家东府原就是武忠将军的旧宅,总还有崔司记的一间屋子吧?”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崔谋若不答应,怕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东府里的海经院还在吗?”沉默了许久的崔司记忽然开口,目光直视崔谋,道:“那是孝安将军和是郡夫人的新婚院子,下官从前住过一年,午夜梦回也还想着那间院子,叔父若肯怜惜几分,请容我住回旧院。”
孝安将军和郡夫人就是崔司记的父母,而她其实很清楚海经院里如今住着崔谋的嫡长子和儿媳,但她就是要。
崔谋看着崔司记,依稀想起她的闺名——念恩,可心里却即刻跳出‘记仇’二字。
“一间屋自然是有的。”
“一间屋舍可是不够。”林千衡瞅准时机开了口,说:“到时候别连陛下给崔司记的赏赐都摆不下。”
“林外郎且放心。”崔谋睇了崔司记一眼,那眼神阴恻恻的,像是豺狼,道:“侄女想要回来住,我就腾了海经院给她。”
林千衡听得这句,就道:“望崔寺卿能善待武忠将军的独苗。”
“林外郎这话实在生分,”崔谋嗤道:“倒好似姓崔的不是我,而是你。”
“此事议定,”林期诚就此打断,道:“国子监学子一事该早早查明,臣奏请陛下,让刑部与大理寺合审此案,力求速战速决,不耽误礼部试。”
崔司记侧眸看了萧世颖一眼,便高声道:“准奏。”
这时便有刑部郑尚书站了出来,道:“臣有线报,国子监学子原本只是静坐,但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刻意高声辱骂朝臣,致使金吾卫动手抓人,一众学子皆下狱。臣以为要以此入手,方能查清这件事背后的真正主使!”
“郑尚书有此线报,何不早早告知,非要在此刻才说出来,虽显得你有能耐,却是大大误了时机。”
崔谋依旧傲慢,但郑尚书官阶比他高,只嗤笑道:“这线报自金吾卫而来,又经国子监附近百姓证实,臣也不知寺卿为何没有查到。”
“既如此,那到底是什么人在浑水摸鱼?”崔谋道:“郑尚书不妨说出来,我亲自去审,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既是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审理,我自会派人去大理寺提人。”郑尚书却不肯松这个口。
今日散朝晚了近半个时辰,官员的轿子从小南口蔓出来,远远看去,像是倒了一袋豆。
崔谋的马匹在路上犯燥吐口涎的时候,严观正打边上过,他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但看那马儿可怜,就问那御马的车夫,“是不是吃芥菜、茴子白或者是林檎一类的蔬果了?”
“是是,临出门前,府上的小娘子给它吃了两个干瘪的林檎,又喂了几把芥菜干!”那车夫慌乱之际还不忘撇清干系。
“听着吃的不算多,多多灌些草木灰水下去,也许还能救回来。”严观说着就要走,只见那车帘一掀,崔谋傲慢地说:“将你的马匹卸下。”
严观没有动,只道:“下官的马并非官马。”
“并非官马又如何?本官有要事在身,若是叫你给耽搁了,你可担待得起?”崔谋没料到一个小小羽林卫竟要不从他的意思,当即便有怒容。
“崔寺卿要往何处去呢?若真有要事,下官可以骑马带您去,我这马儿性子野烈,从来没有拉过车,便是笼头咬嘴的皮革都是浸透揉软了给它使的,贸贸然令它驾车,只怕要在闹市横行伤人,这样的罪责,下官更不敢当。”严观不卑不亢地说。
“好你个小子。”崔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报上名来。”
“禁苑羽林卫中侯,严观。”
令严观意外的是,崔谋听到这句话后,定定看了他一眼,随即坐回了车内,只令随从再去叫一顶轿子来。
严观对于崔谋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继续往那卖茶的铺里去了,给家中大大小小的人都各自称了些茶,便又转道往兰陵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