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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31章

    经过刚刚那一遭, 谢宣也神色恹恹的,已经没了骑大马到处溜达的心思,他腻在谢壑身边, 沉默良久仰头对谢壑说道:“爹爹,柱子家的牛还会回来吗?”

    他没少坐柱子家的牛车,甚至顽皮的时候还会和柱子一起偷摸的骑牛玩,那头牛性子温和,由着他们玩闹, 也不生气。

    这会儿牛被官差拉走了, 别说柱子着急,他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儿。

    谢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摸了摸儿子的冲天鬏:“爹爹出去一下, 你在家好好听阿娘的话。”

    谢宣像是明白了什么, 点点头, 老老实实窝在谢老汉怀里吃羊角蜜。

    “裴兄,可否借马一用?”谢壑看向裴逸安说道。

    “请便。”裴逸安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回道。

    谢壑出门牵马, 向西疾驰而去。

    自从李家回来后, 蔺冕也一直闷闷不乐,他打汴京来,之前看身居庙堂的父亲日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制定出来的新法竟然害民如此,令他内心十分震撼。

    明明……明明父亲不是这个意思的。

    青苗法试行的时候, 他还没离京,犹记的父亲当日从宫中回来兴高采烈的说:“好, 真好啊, 有了此法百姓从此就免了被富户盘剥之苦了。”可是……被官府盘剥难道就不是盘剥了吗?!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吁!也不能这么说,好歹只要加息富户就可以宽限一段时日, 可有的官府却不行,每季都要清账核算,以此当作升官发财的垫脚石,小小的永宁县如此,整个大齐又有多少个这样的永宁县呢。

    那百姓们还要不要活了,蔺冕若有所思,连手中的茶凉了都未曾注意到。

    谢壑骑马一路向西,片刻后终于追上了那两个骑驴的官差和赶牛车的里正。

    三人正琢磨着将牛高价卖了,分些好处。

    谢壑勒马横在黄土路中间,如生于高岗的松柏,身姿挺拔。

    官差们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心里有股莫名的敬畏,见他来拦路皆是一震,抬头问道:“尔有何事?”

    谢壑轻轻弯了弯唇角道:“刚刚几位官爷繁忙,在下没有向前打扰,家中已缴三百文担保钱,二位若方便的话,可否将凭据还于在下?”说着,他从袖中掏出几文钱打点道,“天气炎热,几位辛苦,这是吃酒钱。”

    两个官差本不想理的,这个凭据留着,他们过后想怎么拿捏人便怎么拿捏?合情合理!一旦将凭据交出去,那可就……不由他们了。

    只是看着谢壑身侧的高头大马,他们有眼睛,认得那是裴主薄的坐骑,此人与裴主簿交好,得罪他就相当于得罪裴主簿了,官差官差说到底也还是差役,是民。裴主薄官再小也是官,民不与官斗。

    这么想着,两位官差虽然心有不甘,可还是将谢家的凭据从账簿中抽出来,递给谢壑,谢壑拱手道:“多谢官爷体谅。”

    他刚欲翻身上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了官差身后那头黄牛一眼,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李大家还借了今秋的青苗钱,却不知拿什么还了?”

    两位官差心神一凛,忙叫住谢壑道:“郎君留步。”

    谢壑拍了拍马颈,转头故意问道:“官爷有何吩咐?”

    黑面官差向前一步道:“李大家真的借了秋季的青苗钱?”秋季青苗钱还没放完,账本也先到不了他们手中,只有快到催账的时候,他们才能拿到账本。如果李大家真的借了秋季青苗钱,到还的时候一定还不上了,家里有个赌鬼又失了田地,指定要坏账!

    坏账的钱谁出?!官差不仅打了个寒颤,自然不会是金尊玉贵的县太爷出了,十有八九落在他们这些悲催的官差身上。

    谢壑点点头道:“找了我们作保,我们没应,不过他兄弟李二用那头牛作保抵给官府,帮他贷出了青苗钱。”

    二位官差瞬间全身发凉,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渐渐有些发白。这牛他们若真拿去换钱分了,年底再催收青苗钱的时候得作活瘪子。

    其实,收了李大、李二、陈有荣三家的地已经够平账了,只是谁嫌钱多呢?他们若不趁机挤出些钱来,遇到坏账的情况只能自掏腰包了。

    他们想了想李大的大胆劲儿,心里又急又怒。

    里正默默缩在牛车的车头边,不参与讨论,一副秉公办事的模样,官差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不发表任何看法,若有好处自然分一杯羹,没有便算了。

    两位官差对视一眼,然后瞅向谢壑道:“我们刚刚在李家的时候,是听了这么个音,以为是庄户糊涂,分不清夏秋两季的青苗钱,便想着拉着此牛对一对账簿,如今都清楚了,自然不会真动了这牛。”

    官差这番话说的漏洞百出,谢壑姑且听之。

    “这样,你将这牛牵去还给李二家,让他们仔细养着,莫出什么差池。”官差叮嘱道,言下之意便是年底来取。

    “自然。”谢壑笑了笑,从官差手中接过缰绳,而后翻身上马,往长留村方向溜达。

    黄尘漫漫,遮天蔽日,不知是谁的叹息在青天白日之下消弭。

    这次长留村之行,两个官役不赔不赚,白忙活一场,回头看了看满车的破衣烂套不由啐了一口道:“他娘的!”

    谢壑骑在马上,牵着黄牛慢慢朝家的方向踱着,牛走得安稳,比起在官差手里时的不情不愿,这会子反倒欢活了些。

    谢壑刚进村口,便听人高声大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谢壑驾马疾驰几步来到那人跟前道:“怎么回事?”

    “是李二家的柱子,刚刚在河沟子旁站着,不知怎么便掉到水里去了,我不会水,只能帮着喊人了。”那人急得满头大汗。

    谢壑往河沟子看了看,估算了一下什么,他褪去外衫,小心翼翼朝河里探去,柱子扑腾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还没到酷暑天,这个时节的水其实还挺凉的,河水漫过肌肤,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有股透到骨子里的寒意,谢壑深吸一口气,迅速扎了个猛子朝柱子游去。

    渐渐靠近了,谢壑抱住柱子的肩膀让他的头露出水面,然后迅速往回游,小孩子已经不会挣扎了。

    当谢壑把柱子拖上岸边时,岸上已经聚了不少人,谢壑伸手按了按柱子的胸膛,试图将他肚子里的水排出去,可无论怎么折腾,柱子还是没有醒。

    有村民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八成是要糟蹋了,抱回他家去把。”

    这时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道:“先前我听人讲,人若落了水实在救不活的话,可以头朝下放在牛背上溜圈,死马当活马医,兴许能行呢?”

    实在没有办法了!众人七手八脚将柱子抱上牛背,有牵牛的,有扶着孩子,一趟一趟的在河岸上来回走。

    “他爹娘知道了不?”有人问道。

    “哎,已经通知了,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人们摇头叹息道。

    几个人正说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一道凄厉的呼喊:“柱子——柱子——我的儿——我的儿啊!”撕心裂肺!

    李二媳妇在李二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赶来,见柱子直挺挺的挂在牛背上,小脸青白,肚子被河水撑得溜圆,她心里像裂开了一样,双腿发软委在地上,下意识的伸手去揪李二的头发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命,他才多大个人,哪里经得起你们娘俩那么数落,小人儿都心小,你娘要他死,他就听到心里去了,呸!一窝子黑了心肝的东西。”

    李二此刻心里也又痛又急,官差来了把家里抄了一顿,地没了,牛也没了,以后一家人要如何过活?媳妇还气病了,他正六神无主呢,柱子一个劲儿的在他身后转悠,一会儿一句“我娘怎么了?”“我要牛!我要牛!”

    李二本来就是个急脾气,烦不胜烦,自觉只是教训了柱子一下,想让柱子安静点,柱子想要牛,他就不想要了吗?!他们敢和狗仗人势的官差斗吗?!刚刚踹柱子的那两脚未必没拿柱子出气的意思,可是踹了又后悔了,想着他人小忘性大,可能哭一会儿就跑着去隔壁找阿宣玩了。

    谢家今天请客,做了不少好吃的,他不是最喜欢阿宣娘做的饭了嘛,所以看到他跑出去,李二并未在意。

    没成想再听到柱子的消息,便是柱子落水了。

    几个乡亲牵着牛走了许久,柱子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肚子渐渐瘪了下去,他被呛得咳了起来。

    李二媳妇立马挣扎着上前,将柱子从牛背上抱下来,紧紧的箍在怀里哭道:“我的儿!”

    柱子缓了缓睁开眼,越过众人,直直看着碧空喃喃道:“我这是死了来到天上了吗?”

    他娘轻轻的拍了他一下道:“浑小子,胡说什么,你得给为娘养老送终呢。”

    柱子的眼珠儿转了转,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他眨了眨眼道:“娘!娘!家里的牛!”

    谢壑俯身摸了摸柱子的脑袋道:“官差同意将牛还回来了,你看,牛不是好好的在那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驮着柱子溜了半天圈的牛正是李二家被官差夺走的那头牛。

    李二媳妇又惊又喜,但见谢壑一身湿衣,心中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她跪在地上磕头道:“谢家兄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壑温声说道:“快回家去吧,柱子现在受不得凉。”

    李二媳妇站起身来,抱着奄奄一息的柱子往家赶,李二落后几步看着谢壑说道:“谢家兄弟……”

    谢壑眉眼瞬间冷了几分,对这种只会拿幼子撒气的男人十分不耻,亦不欲跟他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道:“你这牛已经抵给了官府,官差也不敢随便拿。”

    一句话,李二听明白了。这牛还是不属于他们家,年底若还不上大哥借的秋季青苗钱,官府还是会来收,再收可就是真的收了去,不会回来了。

    他点点头,对谢壑说道:“谢了,这份恩情我李二会记在心里。”说着,他回过头去,牵着牛追上自家妻儿的脚步。

    谢壑牵着裴逸安的马继续往家赶,索性离家不是很远了,他浑身湿透了,亦没再骑马。

    等他湿漉漉的走进家门时,裴逸安玩笑道:“临渊,你把我们请来,又放在一旁,是做什么去了?”抬头见他浑身湿透了,不由一愣。

    谢壑摆摆手道:“实在是失礼,少陪片刻。”

    惠娘端了一盆热水送去谢壑房里,她不禁疑惑道:“郎君这是……”

    谢壑从怀中摸出一张沾了水的凭据,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儿道:“将这个收好,刚刚借了裴逸安的马去问官差要这个去了。孰料回来的时候碰见柱子落了水,又下河将他捞了上来。官差来这么一趟,隔壁乱的很,等一会儿多做些饭食送过去吧。”

    惠娘收了那张凭据道:“柱子没事吧?”

    谢壑沉默了一息道:“应是救过来了,先别跟宣儿说。”

    惠娘点点头,郎君如此说,证明还挺严重,她道:“郎君用热水洗洗身子,我一会儿熬些姜汤,出来时别忘了喝。”

    “嗯。”谢壑应道。

    惠娘走了出来,谢壑三下五除二褪去身上湿腻的衣衫,用手巾蘸着盆里的热水擦起身子来。

    隔壁吵吵闹闹的似乎来了很多人,谢宣刚想趴墙头去看,被他娘一把薅下,一块新蒸出来的绿豆糕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谢宣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

    片刻后,谢壑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手里捧着一碗滚烫的姜汤坐在桌上慢慢喝了起来。

    蔺冕今天被打击的不轻,虽然裴逸安开解了他半晌,依旧有些闷闷不乐,他见谢壑坐在一旁喝姜汤,不禁开口问道:“临渊,难道新法真的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吗?”

    谢壑知他钻了牛角尖,将手中的姜汤安稳放在桌案上才道:“世上不是非黑即白的,新法亦有不少可取之处,我从江南一路到熙州,见过许多因新法受益的百姓,凡事不可一概而论。”

    “可……哎!”蔺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刚刚你不在,我和逸安探讨了许久,觉得根治此等弊端还是得先从吏治抓起,临渊觉得呢?永宁县令只知投机取巧,一边钻新政的空子横征暴敛,一边又去舔谢京,觉得自己能搭上临安谢氏的东风,殊不知谢京只是垂涎他妹子的美貌,这才多看他两眼罢了。”

    裴逸安手肘碰了碰蔺冕,示意他收敛些,一来谢壑到底出身临安谢氏,在此时提临安谢氏有点不合时宜,二来谢宣正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这些花边消息确实有些少儿不宜。

    蔺冕这才反应过来,他手指碰了碰鼻子,伸手揉了揉谢宣的冲天鬏道:“小孩子什么都没听到。”

    谢宣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道:“蔺叔叔,你这是掩耳盗铃。”

    蔺冕乐ῳ*Ɩ 道:“你这小家伙还知道掩耳盗铃的故事?”

    谢宣骄傲道:“我谢宣三千睡前故事可不是白听的。”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挺胸抬头满意的离开了桌子,又去灶台看他阿娘新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

    饭桌上重归旧题,谢壑垂眸沉思片刻道:“事有轻重缓急,新政已经铺陈开来,现在才抓吏治有些不赶趟。”

    裴逸安凝眉道:“临渊的意思是?”

    “吏治需得抓,只是这是道慢活,想要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便有些痴人说梦了,以求大齐上下所有官员都恪守君子之道亦不现实,与君子讲道,与小人言利才是正解。每州每县的潜力都是有上限的,从古至今一直有上中下三等之分,又南北风物不同,青苗之法还需细分,从法令上给不同等级的州县估算个额度出来,不许超过规定的限度,治一治官员的攀比之风,亦可寻出一两个典型来以儆效尤,以肃新政。”谢壑徐徐说道。

    蔺冕眼睛顿时亮了,他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道:“临渊若过不了县试也无妨,我现在就想将你捆了打包送回京师,我爹指定喜欢你。”

    谢壑笑骂一句:“少咒我!”

    裴逸安亦在一旁附和道:“科举才是正途,你还怕他到不了蔺相公跟前效力?到时候恐怕你这个亲儿子都得往后靠一靠了。”

    蔺冕故意叹道:“好啊,连你都来打趣我,先时我父兄还说裴逸安是个老实人,让我多和你亲近亲近,他们只是怕不知你的真面目,知道了也是要大吃一惊的。”

    几人说笑一番,席间的气氛渐渐和缓下来,裴蔺二人得知谢壑刚才出门的原因,纷纷摇头感慨道:“还得是你谢临渊。”

    惠娘将刚刚蒸好的点心一道道上了来,共有四道糕点,杏仁酪、豌豆黄、玫瑰鲜花饼和绿豆糕。

    裴逸安夹了一块玫瑰鲜花饼咬了一口道:“香酥可口,竟比那日在米家吃的还要美味几分,弟妹这手艺着实了不得。”

    谢壑道:“这是新烤制出来的,自然更好吃些。”

    蔺冕看着碧莹莹的绿豆糕,伸筷子夹了一只放嘴里慢慢嚼了起来,不由瞪大眼睛道:“入口即化,竟然还添了薄荷,清爽又香甜,豆沙滑腻,好吃!真好吃!我祖母指定爱吃,临渊,问问嫂夫人这个可以放几天?”

    “哎?喂喂喂,蔺成冠,不是吧?不是吧?你不会想连吃再拿吧,还真是不客气!”裴逸安摇头晃脑的调笑道。

    蔺冕脸色微红,强行辩解道:“绿豆糕清爽开胃,祖母吃了开心,我也开心,我这是孝顺!孝顺你懂不懂?!”

    “懂懂懂!绝不是你蔺成冠嘴馋了!”裴逸安不惜火上浇油道。

    谢壑失笑道:“应是可以放几日的,只是风味不如刚刚做出来的好。”

    正巧惠娘将热菜端上来,她笑道:“回头郎君将方子写下来给蔺老夫人送去也可,现做鲜吃岂不便宜?”

    糕点方子都是高门大户的不传之秘,为着自己的口腹之欲讨要别人的方子便有些不合君子之道了,蔺冕摇了摇头说道:“不必如此麻烦,嫂夫人将今日吃剩的糕点包些给我即可。”

    惠娘哪里真给他剩点心吃,见他爱吃绿豆糕,又去灶房蒸了两屉,等回头他走的时候给他带上。

    几人边吃边谈,裴蔺二人离开的时候,天都快擦黑了。

    蔺冕抱着两大包热点心,终于明白裴逸安那句“他可不是孔颜乐处”是什么意思了,谢临渊原来吃的这么好?!!震惊了!震惊了!!

    他微微纳罕,按说谢宣之母也是从临安侯府出来的,他去谢靡家吃过席,可从未在谢靡家吃过如今日这般可口的饭菜,真是怪哉怪哉,也许临安与汴京的临安侯府不一样呢。

    当晚,蔺冕执笔给家中写信,写他在熙州军中的所见所闻,写他看到的新政弊端,写他新结识的好友,然后将两包绿豆糕和信一起交给仆人,快马加鞭送回汴京蔺府。

    蔺祈刚刚下朝,带着庙堂上积攒的满身疲倦回到府中就收到了小儿子的来信,他在书房中展信一读,眸色渐渐深了下去,他背手临窗沉思,细雨打在青翠的蕉叶上,疑似民间疾苦声。

    他深知新法一旦走形,将会变成无数明枪暗箭把他射钉在青史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只是一人一家一姓的荣辱又何足挂齿,大齐繁华热闹的背后,是一片无序的萧条。

    先帝驾崩后,国库空虚,甚至连发送先帝的丧葬钱都已捉襟见肘了,不变法不成了。

    蔺祈深深吁了一口气,指尖无声无息的划过谢壑的名字,听幼子说,这是个十分有意思的人,想着自己刚刚将谢靡贬出汴京,他苦笑道:“但愿其子不似其父。”

    他看着信纸上的言语,又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江南陆氏教出来的学生,确实言之有物。”若有朝一日他能考到京里来,倒可以不拘一格,重点关注一番。

    他拎着那两包绿豆糕往后堂去,年逾古稀的老母正精神矍铄的侍弄着花草,见他进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小铲,用干净的湿巾净了手。

    蔺祈道:“阿娘,这是成冠派人送来的绿豆糕,您尝尝?”

    蔺老夫人在软椅上坐定,闻言问道:“成冠去了熙州这些时日,可过的惯?”

    蔺祈解了包点心的纸道:“过的惯,他好着呢,甚至新结交了朋友,这绿豆糕便是他去友人家吃席时拿的。”

    蔺老夫人嫌弃的看了儿子一眼道:“你这当爹的就是糙,也不知道惦记惦记儿子,他从小在汴京长大,吃过什么苦?他说好便是好了?”

    蔺祈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年我也出门游学,母亲可没有这样担忧过。”

    蔺老夫人笑道:“多大个人了,还吃儿子的醋。”说着,她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绿豆糕,抿了一小口,仔细品了品道,“还酸呢,你也尝尝,成冠这心意你们就比不了。”

    “是!小孙子什么的,最得母亲的心了。”蔺祈逗趣道,他拾起一块绿豆糕也吃了起来,不禁一怔,片刻后方道,“怪哉,很有几分禁庭御品的感觉。”确实是母亲喜欢的口味。

    熙州乃偏僻乡野之地,按说没有厨艺如此高超之人啊,他垂眸想到绿豆糕的来处,也觉得正常,但又仔细一想,不对啊,谢靡家几斤几两,二人同朝为官二十余年,他还能不知道?真是稀罕。

    惠娘哪里知道两包绿豆糕真能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汴京?

    她盛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的吃食,又拣了几样可口的点心摞在饭菜上,推门朝隔壁柱子家走去。

    第032章 第32章

    牛被谢壑拉了回来, 虽然是暂时的,可李二一家心里依旧觉得十分宽慰。

    李二媳妇因为抄家和柱子落水的事,生了两回大气, 又惊又吓,此时正懒在屋里歪着。

    李二自知理亏,也不往里屋凑,只在灶房里生火煮豆饭,抬头见惠娘来了, 他忙笑道:“快进屋吧, 你嫂子在呢。”

    惠娘点了点,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了屋, 天色不早了, 屋里也有些暗沉, 李二媳妇为了省钱也没有点灯烛, 惠娘将手中的碗放在屋里的长柜上,而后缓缓坐在李二媳妇身旁。

    本来一片寂静的屋子, 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声声极为压抑的低泣, 惠娘伸手拍了拍李二媳妇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嫂子,别哭了,还没到绝路上呢。”

    “惠娘……真的……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地也没了,牛估计到年底也会被官差重新牵走, 如今我和柱子还病歪歪的,去哪里想钱呢?有时候心想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李二媳妇断断续续的呜咽道, 声音里透着无力的心酸与委屈。

    透过昏沉的光线, 柱子还在炕上沉沉的睡着,看上去无知无觉的, 惠娘心里一凛,伸手探了探柱子的额头,暗道一句:不好!而后她抬头问李二媳妇道:“嫂子给柱子喂姜汤了吗?”

    李二媳妇点点头道:“喝了半碗便又睡了过去。”

    惠娘道:“柱子发热了。”

    李二媳妇身子一僵,家里还有一些退烧的药,她没好气的支着李二去熬药,然后自己与惠娘两个人先使些土法子给柱子退烧,小儿溺了水,就怕发烧伤肺。

    惠娘担忧道:“若柱子待会儿喝了药还退不下烧去,无论如何也得送去郎中那里瞧瞧了。”

    李二媳妇噙着泪点头。

    两刻钟后,李二将退烧药熬好了,急急忙忙送了来,连屋子的地都不敢沾,又火烧眉毛似的跑了出去。

    李二媳妇气骂道:“遇到事儿是半点也指望不上他。”

    惠娘没有言语,只帮着李二媳妇将柱子叫醒,协助李二媳妇给柱子喂药。

    柱子烧得迷迷糊糊的,白天的时候溺了水,鼻喉被水呛的难受,这会儿乍一见惠娘只“阿娘,阿娘”的直叫唤,不甚清醒的样子。

    惠娘心里一酸,哄道:“柜子上有好吃的,柱子乖乖的将药喝了,等烧退下就可以吃了,宣儿还在家里等着找你玩呢。”

    也不知柱子听到没有,但药明显好喂多了。

    柱子吃过药之后,又躺下睡了,李二媳妇眼睛眨都不敢眨,只巴巴的看着。

    惠娘陪她坐在一旁道:“熙州开市易务了,朝廷想着以商济农,给了不少优惠政策,便是市井小民也能借着这股东风做些小买卖补贴家用,我去了县城几次,大家都忙的热火朝天,可惜那时我一不在县城安家,二也没有车马,做长远生意总也不方便,不过这对嫂子来讲却不成问题,牛还在,可做的事情就多。若经营好了,年底之前保下这头牛也完全不成问题。”

    刚刚还神色恹恹的李二媳妇立马来了精神道:“此话当真?”

    惠娘点了点头道:“自然当真,今日天色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等明日再和嫂子仔细分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嫂子还是要宽心才是。”

    她这一番话说的李二媳妇直眼热:“好,我明日等着妹子来。”

    又寒暄几句,惠娘转身出门,不想在李二家门口碰到了蹲哨的李大媳妇,黑布隆冬的,吓惠娘一跳。

    见惠娘出来了,李大媳妇谄笑着迎上前去,殷勤道:“白日我听说谢家兄弟将老二家的牛讨回来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住着,我们家平时也没少帮衬你们家,谢兄弟可不能只偏帮一家啊,我们家的地想必谢兄弟也有办法……”

    惠娘没等她说完便怼了回去道:“没那本事,李大嫂子别挡道。”

    “哎,惠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男人生病的时候,你坐了我们家多少回牛车跑去县里抓药,你不记得啦?”李大媳妇胡搅蛮缠道。

    惠娘气极反笑道:“首先牛是李二嫂家的,你们虽为妯娌却早已分家各过各的了,其次若驾车的是你家,每次多要一文钱的车马费时,你可没想着攀交情,最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不仅仅欠了官府的青苗钱,还有我们家三百文的担保费,你们李大一家但凡有个喘气的,这钱我就不能不要,还有就是让开!”

    惠娘外貌颇为秀丽,又总是文文静静的,对人也温柔和善,总是笑脸相迎,相处下来总让人觉得她性子好极了,可泥人还有三分脾气,李大媳妇被说的十分没脸,讪讪的站在一旁将路让了出来,等惠娘走过去之后,她低啐一声咒骂道:“不就男人是个死读书的,牛气什么?还能老天开眼当个秀才娘子不成?凭你也配?!”

    李大媳妇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惠娘脚步顿了顿,心道:李大媳妇丝毫不觉得自家连累了邻里心中可耻面上无光,反而觉得天经地义,就像人人都欠她的一样,也是绝了。原先还觉得李大媳妇摊上李大这么个赌鬼丈夫怪可怜的,如今却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谢家院子里,一家人正在树下乘凉,薛氏将谢宣揽在怀里教他数星星,谢宣抬头望着满天星辰,理直气壮的说道:“奶奶,你教我些数得清的吧。”

    一家人:“……”沉默片刻后,相继大笑。

    谢宣将手里刻好的小木狗递给他爹道:“给!爹爹,我要个这样的小狗。”

    谢壑接过惟妙惟肖的木雕,仔细打量了片刻后轻笑道:“好。”

    这只小狗木雕虽然手法稚嫩,可小狗被雕的憨态可掬,可爱极了。谢壑心中留意,大约自己这个孩子学画会很快,等家里多攒些钱,买些颜彩来,便教他画画罢。

    这时谢宣来了兴趣,他悄悄磨蹭到他爹身边笑道:“阿爹真给我抱一只狗狗养啊?”

    “嗯,爹从不骗小孩。”谢壑回道。

    “那我可不可以给他起名叫黄豆?”谢宣连狗都没看到,便把狗的名字都想好了。

    “可以。”谢壑应道。

    谢宣拍掌笑道:“好耶!这样我就可以和柱子一起玩了,我们也就不会再往河沟子那边跑了,哎,那样的话,柱子也不会掉进河沟子里了。”

    谢壑抬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李家的事儿想一直瞒着他来着,没想到这小家伙人不大,却什么都知道。

    谢宣见他爹看他,瞬间就不服气了,叉腰道:“我是小又不是傻,白天闹哄哄的我都听到了,柱子被河水淹着了,我想去看,阿娘不让,大抵是不好看怕吓到我吧。”

    谢壑揉了揉儿子的冲天鬏道:“这次知道河沟子不能去了吧。”

    谢宣拼命点头道:“嗯嗯嗯!等我养了小狗,就哪里都不去了,只跟小狗玩。”

    谢壑摇头失笑道:“忘不了你的。”

    一家人正谈天说地呢,惠娘推门进来了,谢宣从杌子上站起来嘚嘚嘚跑过去问道:“阿娘,柱子好了吗?”

    惠娘回道:“已经睡下了,等过两天又能和你一起玩了。”

    谢宣得到还算满意的答复,又重新坐在杌子上,继续缠着薛氏讲故事听,谢老汉坐在月亮地下刮麻。

    惠娘盛了一簸箕绿豆,坐下和薛氏一起拣坏豆,她边扒拉绿豆边问谢壑道:“郎君觉得去跟市易务做些小买卖能够赚到钱吗?”

    谢壑道:“可以,只是不多。”

    “那从市易务赊些钱货出来呢?”惠娘又继续问道。

    薛氏一脸紧张的看着惠娘,白天李家的事儿还令她心有余悸呢,借官府的钱容易,还的时候容易倾家荡产。

    她不安的看了谢壑一眼,读书人心气高,即便贫困一般也能接受耕种,但十有八九接受不了做小买卖吧,但见谢壑面无异色,没有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她稍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劝道:“惠娘,这不大好吧?”

    谢壑摆了摆手道:“无妨,在自己承受范围内即可,李家遭难是因为贪心不足蛇吞象。”

    惠娘惊喜道:“这么说郎君同意了?”

    “嗯。”谢壑轻声应道,“你做点心用到的糖霜比较多,市易务那边的糖霜价格公道,比市面上还便宜一些,倒是可以一试,到时候手里宽裕了,可以在县城支个店面,自己做了卖也好,继续给茶楼供货也好,不过,若是与市易务那边做交易的话,再给茶楼供货,利润就薄了许多,胜在生意安稳,看你自己的喜欢。”

    有了谢壑这一番话,惠娘心里有了底,这事儿说着轻松,不过还是得继续合计合计,争取找出最能赚钱的办法来,见薛氏仍有几分不自在,她笑道:“伯母,这只是暂时的,现在我们手头紧,本钱少,能借助他法周转一下便可借来用,等手头宽裕了,就不在市易司那边讨生活。”

    虽然薛氏仍旧认为惠娘在与虎谋皮,她还是点了点头说道:“甭管黑猫白猫狸花猫,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她手里还有些私房钱,但没有拿出来,任他们年轻人去折腾吧,大不了她最后兜底,也绝不会落到李家那个下场,那本来是她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可如今侄、孙都有了,养老倒是不愁了。这笔钱便留着应急用吧。

    月亮渐渐躲入云朵之后,沉默寡言的谢老汉将两捆麻皮刮好,惠娘和薛氏也将明日要用的绿豆拣出来泡好,谢宣在杌子上坐着困的直打盹儿,谢壑合上手中的书册,一家人准备休息了。

    惠娘将儿子轻轻的抱起来朝前院走去,谢壑抄手走向后院,薛氏不经意的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奇怪,惠娘夫妻俩也不像感情不好的样子,怎么年纪轻轻就分房睡了。

    虽然大家族里主人家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那是大家族的主君女人多,需得分开过活。

    可阿壑就惠娘一人,按道理说小两口亲热还来不及呢,怎么还分房呢?她目光疑虑的看向谢壑轩轩昂昂的背影,心道:毁了!不会是壑哥儿的问题吧?!她顿时忧心忡忡起来,家里就宣哥儿一个孩子终究单薄了些,可给宣哥儿添个兄弟咋就这么难呢?!哎哟,她的老天爷!

    薛氏觉得天都快塌了,谢老汉看老伴儿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问道:“还在为惠娘说的那事儿上愁呢?我觉得惠娘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吃不了亏。”

    薛氏扫了自家老头子一眼,更愁了。

    惠娘躺在炕上,想起柱子奄奄一息的惨状,心中不胜唏嘘,她将儿子抱的紧了些,千叮咛万嘱咐道:“宣儿平日里可不能去河沟子附近溜达。”

    谢宣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饶是如此还忍不住撑着精神说道:“有黄豆了我就不去别处玩了。”

    “总之就是不能去。”惠娘继续强调道。

    “嗯。”谢宣实在熬不住了,说完这句话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惠娘睡不着,她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重,隔壁家的柱子还病着,他少了玩伴,以后可得看紧些,否则后悔莫及,想到隔壁家的遭遇,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谢壑也睡不着,刚刚惠娘问他市易务的事,他认真盘算了一下,如今这项新政刚刚推行,还算有利可图,比照着青苗法的严重荒腔走板,很难保证市易法推行初衷与最终结果不背道而驰。

    整个新政看似如火如荼,实则左支右绌,他还跟在老师身边求学的时候,常听老师仰面长叹:新法必会招致民生凋敝,但又不得已而为之。

    不身居庙堂大概不知,新帝因为没钱发送先帝,这才想辙子变法搞些钱的,当时朝中一干老臣集体反对,德高望重的都不接这茬儿,只有相对年轻一些的蔺祈站了出来,主持新政事宜。

    老师陆恪是先帝朝的进士,正好三年翰林院散馆,他卷了铺盖趁机从京中溜了出来,辞官回乡以教书为生,依他的话来讲,新政必败,没必要掺和一脚。

    当时谢壑还挺纳闷的,新帝改革之心坚定不移,蔺相公又才高八斗,也算是君臣庆会政通人和,为何会败?

    当时老师意味深长的笑道:“新帝之所以支持改革,一是因为国库空虚,二是因为相权过于牵制皇权。无论哪一种,有一样是为黎民百姓考虑的吗?蔺祈是个济世经邦之才不假,仅凭蔺祈一己之力需要让渡多少东西才能换新帝坚定的支持新政,朝中那些浩如烟海的奏折,有多少是参蔺祈的?有多少是借着参蔺祈掣肘新帝的?蔺祈所面临的压力不仅仅是新帝还有整个庙堂,这样的负重前行又能走多远呢。常言道,大道不孤。可这道只是上位者敛财的遮羞布呢?早晚有被撕扯下来的那一天。”

    那时候就有风闻,新帝与朝中重臣奏对言新政利害,新帝言新政未尝与百姓不便,那位大臣直截了当的回道:“陛下是与士大夫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君臣争权至此,黎庶只是上位者的筏子。

    所以新政道阻且长,青苗法的弊端蔺相公就一点儿不知道吗?不,谢壑心中从不这样认为,连他这种未曾涉足庙堂之人都知该如何尽量避免?蔺相公不会想不到的,他大概只是做不到吧,青苗法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诱家族不肖者破其家之嫌,可国库的结余一直是增长的。

    府库日益充盈,新帝就会满意。他白日对蔺冕提及的法子只是安慰了蔺冕的情绪罢了,蔺相公不可能如此做的,因为新帝不准,新政当务之急是效果拔群,只有有效才能封住反对者的嘴,只有有效才有持续下去的必要。

    而自己的提议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新政的有效性,不会被采纳。

    图幽云故地也好,想充盈国库也罢,不把黎民百姓放在重要位置的新政,注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这大概也是老师对庙堂失望不愿再出仕的根由所在。

    在大齐瞬息风云变幻的局势中,他谢壑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实在不愿看到大褚村一家八口齐齐自缢而亡,亦不愿看到李家倾家荡产稚子投河的惨剧再次发生,诚然李大不肖,就算李二顾念亲情被连累到,柱子还是稚子之躯,又有何辜?虽然陈家往日不太地道,但这次也是纯纯的遭了无妄之灾。

    谢壑翻身叹了一口气,自家交出的那三百文钱,是惠娘起早贪黑忙活好几天赶一次县城大集辛勤得来的,除了李大这个赌鬼,每个被李大连累的人无不是辛勤劳作,认真生活的。

    倘若拼尽全力才能得到的东西被人轻而易举的拿走,这世上还有何公道可言?到时候民怨沸腾,大齐真的会向好吗?!

    比起老师选择的教化百姓,谢壑更愿意去劝谏君王。

    临睡前,他心中坚定的默念,这次的县试报名可一定得通过啊。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惠娘用过早膳后,便去隔壁李二家串门,手中还煞有介事的拎着一把算盘。

    李二一大清早便下地干活了,李二媳妇在喂柱子吃药,柱子虽然还是蔫蔫的,但气色比昨日好了太多,吃过药之后又睡下了。

    惠娘和李二媳妇坐在院子里的沙堆前合计着以后的营生,当初谢壑生病,惠娘手慌脚乱之际,李二媳妇没少帮衬她,如今李二家落难,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袖手旁观的。

    “嫂子,柱子大伯那边到底贷出多少秋季青苗钱?”惠娘低声问道。

    李二媳妇一怔,苦笑道:“婆母一个数,妯娌一个数,当家的又是一个数,我也不知道哪个为准?”

    “担保的契约还在么?”惠娘想了一下说道,“只李二哥私下允了的,另外两户压根没答应,应是贷不出多少钱来才是,不可能超过夏季青苗钱的。”

    见惠娘问契约的事儿,李二媳妇当即进屋拿了来,她说道:“我知道了当家的犯的浑,能不保留着这些凭据?好说歹说总算要了过来,我不识字,劳烦妹子给仔细看看。”

    惠娘展开凭据一瞧,瞬间气笑了。

    原来李二家的牛是头公牛,而担保凭证上写的是母牛揣小牛犊,众所周知一旦是母牛揣小牛犊那价格就比公牛高了两倍不止,再加上配种和饲养的本钱,一头怀孕母牛卖出三头公牛的价钱也是有的。

    本来李二家的公牛估值在六贯钱左右,这么一翻倍再加上本息,等还的时候足足要还二十两银子才行,庄户人家做什么才能在半年的时间里赚够二十两?

    李二媳妇气的心口窝疼!这数值比家里那几口人说的都要多,但惠娘是识字的,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惠娘没必要骗她,相反惠娘才有可能是说实话的那个。

    李二媳妇哆嗦着嘴唇,喃喃道:“当家的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这是欺负当家的不识字!”

    “嫂子,事情都这样了,别再气了,咱们合计合计赚钱的事才是正理。”惠娘安慰道。

    李二媳妇魂不守舍的点点头,脸色煞白的对惠娘说:“惠娘,我该怎么办?柱子该怎么办啊!多亏你们机敏,提前并户了,不然还不得被那家子拖累死,真是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婆家。”

    惠娘叹了一口气问道:“嫂子可愿跟着我做些点心买卖?我自己带着宣哥儿又管着地里,实在捣腾不过来。”

    李二媳妇知道惠娘是存心帮衬自己,庄户人家有个营生何其不易,若不是十足的交情,谁闲着没事跟旁人分享自己赚钱的门路?她心中百感交集,忙点了点头道:“做!我做!你只管说就是!”

    惠娘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道出,李二媳妇听到要向市易务赊货,她心里抖了抖,一个青苗钱就害的她倾家荡产了,再向市易务赊货?这……这如何使得?!

    即便惠娘靠谱,她如今也没什么本钱啊。

    惠娘又掏出算盘来,与她算了一笔账,可行。其中的风险,惠娘也和她说的一清二楚,不存在欺瞒的行为,在她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也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坐等被讨要青苗钱的官差逼死,倒不如站起身来搏一搏,她愿意。

    李二媳妇心中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她还想着让柱子读书,读了就比不读强,就昨天那事儿,谢家能那么快从纠纷里摘出来,不就因为谢家郎君结交的官宦子弟在一旁撑腰嘛!

    将来她的柱子若能读书识字,虽不一定非得去结交权贵,起码不会像他老子一样被人欺瞒了去,书还是得读的。

    李二媳妇有了奔头就有了心气,仔细和惠娘合计一番,边边角角都计算到了,等过几日县城大集,她们便一同前往城里去探探风。

    一旦决定要做,李二媳妇就不再纠结,恨不得时光飞逝马上到县城大集,快些把钱赚到手里,早日挣到钱,她心里也早日踏实些。

    李二媳妇送走惠娘之后,便想着等身子好一些了,要不要去问娘家借一些本钱。

    柱子已经醒了,见自家娘亲正坐在炕头纳鞋底子,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柜台上的点心怔怔发呆,并不像以往那样吵着闹着要吃。

    李二媳妇看着孩子这副模样,心里发慌,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将点心盘子端了过来,递到柱子面前道:“看,阿宣娘新做的点心,还热乎着。”

    柱子木木的看着点心盘子,也不伸手去拿点心,只喃喃道:“阿娘,怎样才能长成像谢叔叔那样的人?”

    在他的印象里,阿宣的爹爹似乎离他们的生活很遥远,会读书识字,穿长衫,不大出门,跟他们村里已经做了爹爹的男人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还不打阿宣,无论阿宣何时奔向他,他总能第一时间将阿宣揽住抱起,跟阿宣说话的时候也俯下/身子,耐心倾听,他的嘴角时常噙着笑,可是他好遥远啊,自己都不敢跟他说话,怕惊扰到了神仙。

    可是他会将官差牵走的牛讨要回来,亦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从冰凉的河水里捞上来,像神仙下凡一样,无所不能。

    柱子想了想,还是想成为阿宣爹爹那样的人,像神仙一样无所不能的人,这样官差就不敢来夺他的牛,阿娘也不会气的呕血。

    听到儿子的疑问,李二媳妇叹了一口气道:“读书识字吧,唯有读书识字才是出路,阿娘虽不能保证你一定能成为阿宣爹爹那样的人,但一直努力靠近也是好的呀,等娘和阿宣娘做些小买卖攒些钱就供你去读书,好不好?”

    柱子眨了眨眼睛,渐渐有了活气,他重重点了点头道:“好!”

    李二媳妇看着儿子一夜之间天真尽失的模样,心中绞痛,柱子比隔壁的阿宣也大不了多少,该是阿宣那般烂漫无忧的模样啊,可摊上这样的赌鬼大伯和愚憨的父亲,他又能童真到几时呢?

    第033章 第33章

    逢五, 县城大集。

    惠娘早早就将送往茶楼的糕点准备好了,今日还要去市易务办事,她起了个大早。

    正值农忙的时候, 谢老汉和薛氏一早便去地里忙活着,牵着从屯所借来的老牛,今日驾车送惠娘去县城的是李二夫妇。

    柱子投河被救起后,便一直神色恹恹的,连去城里玩耍都高兴不起来。谢宣坐在阿娘怀里, 十分担心的看着他。

    察觉到谢宣忧虑的目光, 柱子扯了个笑脸,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车斗里除了惠娘做的各式糕点, 就是李二编的藤筐, 自从官差将田地收走后, 他便没日没夜的去往深山里砍藤条, 编藤筐,田地没有了, 人ῳ*Ɩ 丁税还在, 一个成丁一年要缴纳五百文的税给官府。

    车轱辘轱辘往城里赶,黄尘阡陌,山野田间到处都是晒的黝黑,面容麻木的老农在辛勤劳作。

    李二媳妇想起自家那两座山头,不禁悲从中来, 以后没了地可怎么活?庄户人家最熟悉的莫过于土里刨食,没有土地的话心里终究是没抓没挠的。

    李二焉能不知她的心思, 沉默半晌后说道:“这段时间正好农忙, 从集上回来我出去找些短工的活计,一来给家里省些口粮, 二来赚些零花补贴家用。”

    李二媳妇点头道:“合该如此,也幸好前段时间手脚快,收了夏粮缴了夏税,若晚上两天得作了活瘪子。”

    李二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他憨壮结实的腰背像不知疲倦的老牛一样,摊上那样魔鬼似的兄长,他这辈子注定了为其所累。

    “老大那边的夏税交了吗?”李二媳妇问道。

    “大抵没有,家里干活的就大嫂和大虎,累死也收不完五个山头的庄稼啊。”李二摇了摇头回道。

    李二媳妇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当初刚嫁到李家的时候,她介意李大是个赌鬼,日子没法过,实在耐活不下去了要求分家,由此遭婆母记恨,不情不愿的将李二分了出来,老人还是跟着李大过活,如此一来,老人分给李二什么李二就接着什么好了,万不能讨要。

    李老汉的田自然而然的分到了李大那边,按李老太的说法就是老子在哪边哪边给养着,得田得宅子理所应当,生怕李二不服气。

    只是李大那副模样家里有金山银山也遭不住他糟/践,他分到的田地不少,但不正干,那些田地对他来讲差不多是个累赘。

    种的时候是累赘,没本钱买良种。收的时候是累赘,家里地多干活的人少,一到农忙便累死累活的干,恨不得把腰插在地里。纳税的时候是累赘,多一分地就多一分地的税。

    尤其是现在,田地都被官差敛了去,税还没交上,岂不作难?!

    李二媳妇想了想,又问道:“老太太找过你了?”

    李二:“……”是找过的,他娘夸他手巧,想让他多编些藤筐卖了帮衬帮衬自家大哥,再不拉一把一家人都要饿死了。李二只轻飘飘的回了一句:我屋里还躺着俩等药吃的呢。

    他实在不明白,同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待遇一个天一个地,他娘好像永远也看不到他的难,只知道大哥家要没饭吃了。说句难听的话,他家没饭吃怪谁?!

    李二媳妇见李二沉默不语,便知自己那作妖的婆母都说了些什么,好在自家够穷,没什么打索的。

    “日子不能只过眼前的。”李二媳妇看了柱子一眼,大抵心里有了盼头,她这次开口倒没有针尖对麦芒的挤兑李二,“这次出短工,你叫上大虎,他也老大不小的了,该顶门立户了。”

    李二憨厚的点了点头,蒲扇般的大手攥紧了鞭子,抓紧时间赶路。

    惠娘只当未曾听见李二夫妇的闲聊,抱着谢宣盘算自己的事情。

    李二媳妇叹道:“一亩地的麦子用两扁担就挑到家里去了,熙州的田地太贫瘠了,看来熙州的粮食是便宜不了的。”

    熙州可耕耘的田地就那么些,那些上等田,平坦地带的田都集中在军队手里,普通农户想买也买不到。

    谢宣闻言煞有介事的跟着叹息道:“要是种下一粒种子,能长出一山的粮食就好了。”

    “叮——”系统上线了,听完谢宣的感叹,它忙凑到他跟前道,“愿望是美好的,虽然暂时还达不到,但也不是不能接近。”

    谢宣装模作样的左右看了看,见各人都怀着心思想事情,没人注意他这边,他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指着系统理直气壮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系统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若它身后有尾巴的话,这会儿得摇的风生水起,语气颇为欢畅的说道:“宿主,你看!”说着,它扒拉开兑换商城页面,指着那些灰色的图标继续道,“这些都是增产的种子,只要有足够的积分就可以兑换。”

    谢宣看傻子一样看了它一眼,理直气壮道:“我没有。”

    系统闻言如遭雷击,灰溜溜的转了个圈,穿越管理局造孽啊,闲得压他的记忆和心智,导致它成了整个部门最闲的系统,已经许久没领过任务了,它都忘了繁忙是什么样子了,嗯……它好像也没忙过哈。

    系统若有所思的扒拉着任务栏,寻思着给谢宣找点事儿做,但它稚嫩的统生实在缺乏接任务的经验,回头向前辈请教请教吧。

    它轰轰烈烈的来,悄无声息的溜了。

    谢宣:“……”

    一路到了县城,惠娘按时将糕点送到茶楼,见茶楼今日客官满座,十分热闹,管事忙的脚不沾地,一边将惠娘往茶楼里引一边感激道:“您来的正是时候,茶楼里新的陈的点心已经见了底,差点儿就要开天窗了!”

    惠娘笑道:“店里生意兴隆是好事儿呀。”

    管事也笑了,摆摆手道:“市易务一开,永宁县离着熙州州府近,往来的客商在州府住不下了,全挤到了咱们这边,如今城里什么生意都火爆。”他似是为难的挠了挠后脑勺道,“我们东家带人去南边贩茶了,店里这几日正缺人手呢,小娘子的点心还能多做些送来吗?”

    这个管事跟茶楼东家是远亲关系,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伙计,东家不在,他管的事就多了起来,惠娘送点心来茶楼都是找他,见他如此问,正中惠娘下怀,本来惠娘也想跟伙计谈谈这件事。

    之前是食材和人力都有限,这才定了现在的数,如今拉着李二嫂一起做点心生意,这点活儿显然不够看的。

    惠娘来之前已经预估了两家能够做到的极限,容留了一些空隙,报了个具体的数,多加了两筐山楂糕和蓼花糖。

    李二媳妇远远的站在茶楼门口,看着惠娘与管事谈笑风生,毫不怯场,她局促的攥着洗的发白的衣角,心里怯怯的,又十分羡慕,她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惠娘那样独当一面。

    她先前羡慕着惠娘命好,嫁了个会读书的男人,后来谢家郎君狠狠生了一场大病,又怜悯她年纪轻轻就如此奔波劳碌,忍不住搭把手帮扶了一二,善花结善果,没想到惠娘真的带着自己做买卖,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

    惠娘与茶楼管事谈完事后,神清气爽,脚步亦轻快了不少,直接拉着李二媳妇去市行那边,问问差吏熙州市易务赊货的事情。

    原来市易务总处是开在熙州,但熙州人力实在有限,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客商,于是熙州临近几个县城内都设有熙州市易务的办事点,前段时间她送完点心之后总来这边逛逛,对这里面的情况已经了解的八九不离十,今日来是真刀真枪的赊些糖霜来的。

    谢宣和柱子暂时坐在办事点外面的馄饨摊子吃馄饨,由李二看着。

    自从田地被官差收走后,李二家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柱子已经好多顿没吃过细粮了,更不要说肉。

    惠娘要买三碗馄饨给等着她们的这三个人,李二夫妇忙拦了下来,死活不让,即便是素馅馄饨小碗也得五文钱,若是以前她家也吃的起这五文钱一碗的馄饨,可如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们不配吃馄饨了。

    二人撕扯半日,李二坚称不饿,不吃馄饨,惠娘只好花十三文钱要了一大碗鲜肉馄饨,让谢宣和柱子分着吃。

    以前两个孩子也经常分吃美食的,吃得可欢了,可如今柱子呆呆的抬头看了他娘一眼又默默地垂下了头,家逢大变之后他变得拘谨起来,不像之前那么活泼了。

    等馄饨上桌后,惠娘和李二媳妇去办事点赊货,两小儿乖巧的坐在油光瓦亮的长凳上,一人拿着一只木勺,只是柱子只轻轻的舀一勺泛着油花的馄饨汤,并不舀馄饨吃。

    谢宣悄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将吃馄饨的速度放慢,边玩边吃。

    他兴致勃勃的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忽然头上一紧,他的冲天鬏被人轻轻的拽了拽,谢宣猛然抬头,见是时常去家里帮忙干活的伍长叔叔,姓石,是跟大爷爷一同从汴梁迁过来的屯兵,他嘴甜道:“石叔叔好!”

    石敢将谢宣抱起问道:“你爹进城了吗?”

    谢宣摇了摇头道:“我爹没来,我和我娘跟李二伯伯一家来的。”

    石敢这才看到蹲在角落里的李二,他经常去谢家帮忙,与谢家的邻居也都认识,二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石敢神神秘秘的跟谢宣道:“你想不想养一只小狗?”

    谢宣双眼顿时一亮,旋即他又垂下了头沮丧的说道:“城里没有狗市,村里也没人家下小狗崽儿。”

    石敢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小狗崽儿,你去不去?”

    谢宣眨眨眼道:“真的?”

    “叔叔能骗你吗?!”石敢咧嘴笑道,见谢宣答应了,他低头对李二说道,“李二哥帮忙告诉阿宣娘一声,我带着阿宣去挑小狗崽儿了,所行之处离城门口不远,到时候你们去城门处接他就是。”

    李二憨厚的点了点头。

    石敢抱着谢宣就走了。

    桌子上的馄饨碗里还有大半碗馄饨呢,泡的有些发了,谢宣走后就彻底没人吃了,柱子怔怔的看着皮薄馅大的鲜肉馄饨,试探着伸勺舀了一个放在嘴里,已经不烫了,轻薄的馄饨皮被咬破,鲜美的汤汁瞬间在口腔中炸裂开来。

    很好吃!散发着清幽麦香的馄饨皮好吃!鲜美的肉馅亦好吃,柱子吃着吃着突然很想哭,他刚刚无意间看到了谢宣和石敢之间的眉眼官司,谢宣是故意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要离开,答案不言而喻。

    柱子来不及将馄饨碗向自己这边拨,只探着脑袋过去,将剩下的馄饨疯狂的往嘴里塞,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他狠狠的嚼着馄饨,有一股他也说不明白的郁结情绪从肺腑里破碎开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与谢宣从来都是不分彼此的分食吃的,突然有一天他不吃了,谢宣不可能察觉不到。

    只是,原先有来有往,现在他已经拿不出像样的吃食和谢宣分享了,他不想沾谢宣的便宜。

    大抵,谢宣从不这么想,这也是谢宣不同于别的玩伴的地方。

    第034章 第34章

    谢宣进了屯所之后, 四处张望了一下,仍然没看到传说中的小狗崽儿。

    石敢笑了一下说道:“在后院呢。”他们军户在屯田之余会去屯所做差役,主要是给屯官们跑跑腿, 在屯所里做些杂七杂八的活计,采用轮值制,每月中轮值一二日即可,今天正好是石敢轮值。

    正巧赶上休沐,他就知道谢家会来人赶县城大集, 他不好意思直接找惠娘, 本也是找谢老汉或者谢壑的。

    屯所里的大黄下了一窝小狗崽儿,正好可以挑一只给谢宣, 这小家伙打老早就闹着要养一只小狗呢。

    谢宣还是头一次来屯所, 这里跟县衙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比起官府这里更像军营, 就连守卫都是穿戎装的士兵,而不是普通的差役。

    石敢还是有些心虚的, 怕吓着小人儿, 哪知谢宣刚进屯所就好奇的张望,丝毫不惧兵甲长刀。

    有与石敢相熟的军汉们不断和他打招呼,见他头一次抱了个孩子进屯所,不由好奇问道:“石伍长,这是你家小子?”

    “哪能啊, 是谢家的。”石敢笑呵呵的回道。

    要说谢家倒也出名,前些年在汴京的时候, 谢家也是大户, 甚至谢家老三谢徽从布衣做到了偏校官,武艺高强又有谋略, 眼看着有起家之兆,谁曾想南边发生了叛乱,谢徽被调过去后再没有回来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坟头草都有两米高了。

    谢家儿郎在频繁的战乱中逐渐凋零,等朝廷不用兵了,谢家就只留了个谢老汉,听说前些日子谢家并宗了,想必这小儿就是并宗之孙,看着挺灵秀的,还不错。

    石敢当年在谢徽手下做事,又跟谢家有老亲关系,这些年一直在照看着谢家,是个厚道人,人缘很好。

    这个屯所里的军户大多都是汴梁那边分过来的,除了谢家的旧识就是对谢家情况有所耳闻的,如今见了谢宣也觉得稀罕。

    一群膀大腰圆的军汉们,干完了今天的活儿,正闲得插科打诨呢,这会儿见了谢宣也都凑了过来,这个抱抱那个逗逗,几个人玩耍了起来。

    谢宣丝毫不认生,这里有不少人去过谢家,脸熟,没去过谢家的,给他一块豆糖吃也就认识了。

    有人将大黄下的小狗崽儿引入一处宽敞的地方,由着谢宣去挑,一窝八只,都是黄狗白面,四肢肥壮肥壮的,跑起来肉嘟嘟的,小耳朵一颤一颤的,十分乖巧可爱。

    谢宣跟在小狗崽儿后面跑,想要抓一只,但哪只他都抓不到,一人八狗嬉闹了半日,谢宣干净的青布鞋上落满了灰尘,他和小狗崽儿们跑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军汉叔叔们都没有跟了来。

    不知何时,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一侧,笑意盈盈的看着这一幕,他不知看了多久,这才挥了挥手跟谢宣打招呼道:“小友,你可知如何捉一只小狗?”

    谢宣跑的气喘吁吁,白净的额头上渗着晶莹的汗珠儿,他见有人跟他说话,也不撵着小狗跑了,径直走到阴凉处,站在老人身侧道:“当然知道啦。”

    “哦,不妨说说看。”老者来了兴趣。

    谢宣抬眸道:“我父亲教过我许多选小狗的方法,选看家护院的家犬和追鸡撵兔的猎犬标准是不同的,这里虽是屯所但尚属军中,父亲说过,军中的犬最重要的品质是忠诚。”

    老者兴致盎然的说道:“何为忠诚?”

    谢宣俯下身子,拍了拍小手,不远处的小狗听到拍掌声都好奇的抬头张望,歪着小脑袋打量谢宣,眨眼的功夫有的重新埋头自己玩自己的,有的依旧在看谢宣。

    谢宣又拍了拍手,有些小狗抬爪向谢宣颠颠跑来,有些小狗却向相反的方向跑着玩去了,有些小狗跟在别的小狗身后,也朝谢宣跑了来。

    它们以为谢宣有吃的或者因为单纯好奇才奔向谢宣,见谢宣手中空无一物后,大多小狗围绕着他转了两圈之后便跑了,最后只剩一只小狗始终围绕着谢宣,伸爪扒拉扒拉他的小青鞋,伸舌头舔舔他的小手,甚至张嘴假咬,但力道很轻,一看就是在和谢宣玩。

    谢宣扬眉笑道:“这就是我的小狗,即便我手中没有骨头也愿意跟我玩。”

    老者有些淡淡的疑惑,他问道:“那刚刚……”

    “我只是给小狗崽们一个了解我的机会。”谢宣狡黠的说道。

    老者看着围绕在谢宣身边的小狗道:“这只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肥壮的,甚至不是跑的最快的。”

    “但它是最愿意和我玩的呀,旁的都不重要,我只想挑一只愿意和我玩的小狗而已,它喜欢我对我忠诚便好。”谢宣说道。

    老者沉默不语,似是看着眼前的小狗,又似是在思索着很遥远的事情。

    良久之后,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宣。”谢宣答道。

    “哦,谢?哪个谢?临安谢氏?”老者又问道。

    谢宣哪知道临安谢还是汴京谢,他指了指长留村的方向道:“永宁县长留村的谢宣。”

    老者笑了,是了,这才多大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族望郡望,天下之谢十有八九自称出自临安谢氏,再不行就是祖上出自临安谢氏,倒是难得有人如稚子这般坦诚。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老者长舒一口气,新帝强行实施新政,老臣们集体反对,然后接二连三被贬出汴京,德高望重的名臣俱在洛阳养老,他想趁现在还能动弹,多去几处走走,一为体察民情,一为收集资料著书立说,当然最主要的是为了避人。

    常在京畿繁阜之地也没什么意思,他一路骑驴向西,来到新边熙州看看,看看到底是蔺祈错了,还是他错了?

    未料在这里碰到如此灵秀可爱的小童,他久在京中为官做宰,见过的聪明孩子数不胜数,但这个孩子的聪慧程度仍是个中翘楚,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几岁了?可曾启蒙?”老者又问道。

    谢宣伸出一张被狗啃过的手比了比说道:“我五岁,我爹说我还小。”他有点不想跟这个爱查户口的白胡子老头说话了,想抱起小狗就溜,生怕他下一句就是背首《草》会么?

    这时一队人马从屯所外赶来,见了老者猛的勒紧缰绳,急忙跳下马去,恭敬行礼道:“实在是失礼,不知颜老在此,小子赔罪。”

    颜斐吹胡子瞪眼道:“无论老夫在不在这儿,你都不能骑马进屯所,万一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那人仍恭敬道:“小子谨记。”

    谢宣抱着小狗,见为首穿戎装的那人对这人如此尊敬,便知这白胡子老头兴许是个厉害人物,他更不想理了。

    在他眼里,厉害人物都讨厌,柱子家的地就是让厉害人物给收走了。

    谢宣安抚的摸了摸怀中的小狗,垂眸打算走了,他跑出来的有点远,石叔叔看不到他会着急的。

    岂料,他刚走两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惊诧的问道:“小宣子,你怎么在这儿?”

    谢宣抬头一看,不是蔺冕是谁!他也很惊奇,张嘴甜甜的喊道:“蔺叔叔好!”

    蔺冕向前走了几步,见他怀中抱着一只小狗崽儿瞬间了然,他笑道:“本来想抽空给你选一条呢,没成想你手脚倒快,自己选到了,你阿爹来了吗?”

    谢宣摇摇头道:“阿爹没来,是石叔叔带我进来的。”

    颜斐好奇的问蔺冕道:“蔺家小子,你认得他?”

    蔺冕身子一滞,他也不想搭理颜斐的,倒不是说颜斐不好,恰恰相反,这是大齐闻名的大儒,天下学子莫不向往的宗师,是君子,嗯……当然也是喷子,为了新政的事儿,跟他爹互喷三个月,结果没喷过他爹,被贬职了,只在洛阳领个虚闲之职,没想到这老家伙还不安分,到处跑。

    不然他也不必急急忙忙随长官一路急奔跑过来见他,颜斐到底是做过宰执之臣的人,他也不能失了礼数。

    本来他想借故离场的,免得彼此见了尴尬,谁知平日清高孤傲的颜斐首先跟他说话,这会子想跑也跑不掉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回道:“回颜老的话,这孩子是友人之子。”

    蔺冕不提倒罢,蔺冕这样一说,颜斐瞬间愣了,这孩子的父亲跟蔺冕交好?!他点了点头,以为这孩子的父亲也是支持新政的,没再继续问下去。

    能得颜斐关注的孩童,自然不同凡响,楚涵这才抬头仔细打量起谢宣来。

    楚涵是这帮人的统领,他一抬头打量,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同打量过去,谢宣倒是也不怕人,随他们打量。

    突然一声,“咦?”系统躺在谢宣的识海里,惊叹了一声。

    “怎么了?”谢宣暗中问道。

    “我也说不好,好像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系统回道。

    “什么意思?”谢宣也好奇起来了。

    “这里有人可能跟你情况一样,身上绑着系统呢。”系统咬着手指说道。

    谢宣点点头,发出灵魂一问:“敢情你们是搞批发的呀?”

    系统窒息,随后反驳道:“怎么可能?!我们在一个世界里都是独一无二的,顶多!顶多不会超过两个同类,这还是在任务相容的情况下。”

    系统的话云山雾罩的,谢宣也没怎么听明白,不过他还没多想,就听到一道俏生生的声音道:“哇!是小狗!”

    楚涵身旁也站着一个小童,刚这群人齐刷刷的下马行礼,这小童身量小,反而被大人的身影遮挡住了,她不出声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注意到她。

    她也梳着冲天鬏,身穿一袭窄袖衣袍,腰间挂着一柄小剑,干脆利落,容貌清丽至极,明明是女孩子,却是一副男童打扮。

    系统惊了,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注意此女。”便匆忙隐身下线了,甚至临走之前在谢宣识海里一顿喷,喷的谢宣识海雾气朦朦的。

    好在谢宣聪明,大约猜到了怎么回事。

    那女童嘚嘚嘚的跑到谢宣跟前,问道:“哥哥,我可以跟你的小狗玩吗?”

    谢宣在一声甜甜的“哥哥”中迷失了自我,他直觉他应该离她远点,可是她叫他哥哥哎!

    反正小妖怪也跑了,临跑之前喷了很多遮掩气味的东西,它的同类应该感知不到那只小弱鸡了吧。

    谢宣挺了挺胸膛,点点头道:“可以,我们去那边玩。”他伸手一指,指向另一处空旷的地方。

    女童点点头答应了,十分乖巧的模样。

    楚涵见状道:“去玩吧,不要跑远。”

    女童和谢宣跑到背人的地方,谢宣放下小狗揉了揉手腕,一双小拳头被他搓的咯吱咯吱直响。

    女童左右看了看,缓缓抽出腰间的短剑,厉喝一声:“大胆狂徒,拿命来!”想要先声夺人,说着,小剑就直勾勾的刺了过来。

    谢宣头痛,他撒腿就跑,跑远了些,叉腰道:“你不讲武德。”

    女童瞬间停下,她问道:“什么才是讲武德?”

    谢宣道:“你学过剑法吧?”他在诈人,刚刚看她舞的那两下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不过自己比她大些,父亲都没教过自己功夫,说是根骨没长结实呢,她这么小,怎么可能学了什么剑术?不过她手上的短剑是精铁打造,被这东西扫一下怪疼的,所以才喝止她。

    再者,她不由分说举剑就要打人,显然不是跟他玩的架势,倒像是试探什么?

    女童心里哪有那么多弯弯绕,她生在军营里,看惯了父亲练兵,便是没人教,她耳濡目染也会了几招,更何况……这会儿听了谢宣的话,她毫不犹豫的点头承认了。

    “你看你学过剑术,我没有,你说玩我的狗,其实并不是,你就是想欺负我。”谢宣反客为主大声控诉道。

    女童皱了皱好看的眉毛道:“我没想欺负你。”

    谢宣道:“那好,你把剑放下,我看着害怕。”说着,他的目光故意瑟缩了一下,脚往后退了一步。

    女童刚欲扔了剑,转瞬又把剑握得极紧,她大声道:“我们将士永远不会背弃手中的剑!”宣誓一般!

    谢宣笑了,他拍了拍手道:“跟你脑子里的那东西说,不要试图窥探我!”都把他的小妖怪吓跑了,过分哦。

    女童瞬间变了脸色,她瞪大眼睛指着谢宣道:“你……你……你……”谁都不知道她脑子里有个会说话的小人儿,他怎么会知道?!

    你你你了半天,女童自暴自弃道:“你不要告诉旁人,我就不拿剑打你。”

    谢宣摸了摸啃自己裤腿的狗狗道:“看心情啦,你要吓到我那就不好说了。”

    女童别别扭扭的将剑插回剑鞘,她也伸手去摸谢宣的狗狗,试探的问道:“你脑子里也有会说话的小人儿吧。”

    “无可奉告。”谢宣皱眉回道,他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小傻子,这么不禁诈。

    女童将小狗抱到自己面前道:“我叫秀秀,你叫什么呀?”

    “黄豆,这小狗叫黄豆。”谢宣回道。

    “那你呢?”女童抬眸问道,一双大眼睛清凌凌的,十分好看。

    “谢宣,你可以叫我阿宣。”谢宣回道。

    女童瞬间滞住了,沉默了一下,又好奇的抬头看了谢宣一眼,因为她脑子里的那个小人儿告诉她,千万别惹这个姓谢的,若知道他就是谢宣,它也不会让她试探什么,难怪刚刚她还没干什么就暴露了呢。

    秀秀问:谢宣很厉害吗?

    它只说:别惹就是。

    谢宣此时也是一肚子疑问,却不能开口询问秀秀,过后问问小妖怪吧。

    秀秀得了系统的话后,心里忐忑极了,她不安的问道:“你真不会告诉别人吧?”

    谢宣扬了扬眉道:“本来我也忘了,你再提醒我,我就忘不了。”

    秀秀赶紧闭上嘴巴,把黄豆抱上膝头,专心跟黄豆玩了起来。

    “放心,记住了,他还欠你一块绿豆糕呢。”脑海里的声音安抚她道,“不过现在别要,有他还你的那一天。”

    秀秀眉目一松,又悄悄转眸看了谢宣一眼。

    屯所里因为颜斐和楚涵的到来,瞬间热闹了起来,有将士猎了一只獐一只鹿,关在笼子里送了来,来给贵人们打牙祭。

    颜斐看着样貌颇为相似的两只野物,抬头问蔺冕道:“刚刚那小童还未曾离开吧?”

    蔺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道:“不曾,正在空地上和楚统领的千金玩耍。”

    颜斐笑道:“把他叫来。”

    仆人忙将两个小孩叫至这边,颜斐笑呵呵的问谢宣道:“你认识鹿吗?”

    谢宣摇头。

    “你认识獐吗?”

    谢宣继续摇头。

    颜斐指着笼子又说道:“这里既有獐,又有鹿,你不妨猜猜哪只是獐哪只是鹿?”

    谢宣站在笼子外望了一会儿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待会儿先吃的一定是鹿。”

    颜斐大为惊奇,这稚子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他那句话出自《诗经·小雅·鹿鸣》,他问道:“你不是没开蒙吗?如何知晓诗经?”

    谢宣摆了摆手道:“常听我爹念书,念来念去,我也跟着学舌了两句。”

    颜斐望向蔺冕,温声问道:“这孩子年幼敏悟,想必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父亲是?”

    蔺冕再三被点名,已经放弃抵抗了,他揉了揉谢宣的冲天鬏笑道:“谢壑。”

    颜斐暗中搜寻了一番,他发誓他绝对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禁又问:“在何处任职?可否前来一叙?”

    蔺冕摇了摇头道:“他父尚是白身,最近农活多,想必在家中干活呢。”

    “哦,原来是耕读之家,难怪,难怪。”颜斐赞道,他实在是喜欢谢宣,已经隐隐动了收关门弟子的心思。

    本来他想在洛阳家中著书立说的,听他被罢了官职闲下来后,不少世家大族,朝中勋贵将家里适龄的子弟送到他面前,供他挑选,苦口婆心劝他收徒,他真是烦不胜烦这才骑驴从洛阳落荒而逃。

    不是他高傲不肯收徒,实在是想收一个符合他眼缘的,在两京相看许久始终没有中意的。

    蔺冕岂不知颜老对谢宣上了心?一时之间,他心情倒有些复杂,主要是怕颜老截胡,谢壑之才谁不垂涎,他还想引荐给父亲呢,颜老跟父亲在朝中掐的死去活来的……

    蔺冕又一想,自己是谢壑的友人,谢壑有这机缘得贵人垂青,他不该私心作祟,替人决定什么,于是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阿宣的父亲确实是饱读之士,小子也未必比得过。”

    “哦?”颜斐来了兴许,蔺冕少年登桂榜,已是人中龙凤,缘何有人比他才高却未有功名在身?

    蔺冕怕颜斐不信,伏手在颜斐耳边低语片刻,将谢壑的身世一一交代清楚,末了他又道:“颜老虽然与家父在朝政方面多有分歧,但此事小子不敢藏私,您一向跟临安谢氏交好,所以……”

    “放屁!”一介大儒放弃体面,口出粗鄙之语,可见真急了,他反驳道,“谁跟谢靡那厮走得近了?!”他就是为了躲谢靡才从洛阳跑出来的,谢靡有个儿子及冠不久,想要拜他为师,他见过谢靡的那个儿子,骄矜自傲,不堪雕琢,他心里并不满意,厌烦谢家父子来回磨蹭,他只好先跑为敬。这会儿,蔺冕这句话真真是戳到他肺管子上了。

    颜斐垂眸看了谢宣一番,对蔺冕说道:“既然是这么回事,我对谢壑其人更好奇了。”

    蔺冕摇头道:“谢壑您老是别想了,那是江南陆氏的高足。”

    颜斐道:“大的不行,小的也不行吗?”

    蔺冕硬着头皮说道:“万一阿宣更喜欢我爹呢?”

    一提蔺祈,颜斐差点绷不住大儒气派,他没好气的说道:“手快有,手慢无,让你爹快马加鞭来熙州跟我抢啊。”

    “哎!”蔺冕连忙摆手道,“可不敢这么咒他!”

    “你这小兔崽子!”颜斐气的跳脚,他捋了捋胡须道,“等农忙过去赶紧给我引荐!”

    “好吧。”蔺冕挠了挠鬓角勉为其难的答应了ῳ*Ɩ 。

    鹿肉刚被烤上,石敢就托人悄悄找到谢宣道:“阿宣,你阿娘他们在城门口等着了。”

    “哦!就来。”谢宣吐掉口中的葡萄皮,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像模像样的对众人说道,“颜爷爷,诸位叔叔伯伯,我阿娘来接我了,小子告辞,后会有期。”

    蔺冕揉了揉谢宣的小脑袋道:“可爱死了,走吧。”

    桌上的美味佳肴,桌旁的贵人们,他是一样都不留恋啊。

    颜斐知道了谢宣的底细,不禁啧啧称奇,这孩子的家教着实不错,他看得又满意了几分,这会儿已经以师长的身份自居了,忙命人给谢宣装了半扇鹿肉,又合着些瓜果蔬菜都装了一些,让人送去了。

    秀秀看着谢宣走了,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蔺冕和石敢将谢宣送至城门处,惠娘也呆住了,这大包小包的是?

    蔺冕笑道:“是阿宣得了贵人青睐,贵人赏的,无妨,拿着吧,过几日家中不忙了,我要携友登门拜访了,找临渊说一说阿宣启蒙的事儿。”

    惠娘大抵是听明白了,她笑道:“既然是长者赐,一再推辞反而不美,如此还请蔺大人代我家郎君多谢贵人好意。”

    “嗯,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蔺冕笑道。

    谢宣怀里抱着小狗,手忙脚乱朝蔺冕挥手道别,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035章 第35章

    惠娘在市易务办事点赊到了满意的糖霜, 本来心情特别畅快,她之所以带着李二媳妇一起做糕点买卖,一是李二媳妇为人正派, 曾经又给过她不少帮助,投桃报李。二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可做的东西也是有限的,能赚到的银钱更是有限。

    仅凭她自己做糕点赚的钱是可以在长留村过的不错,可她还有宣儿要养, 将来宣儿读书要花钱, 下科场要花钱,娶妻生子亦要花钱, 她想多赚些, 让宣儿过的更好些。

    所以, 她需要帮手, 李二媳妇恰好不错,性格好又踏实肯干, 是合伙的不二人选。

    等将来赚得多了还可以自己支个点心铺子, 再多请几个帮手。

    然而这畅快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就被谢宣打断了,看着满车的瓜果蔬菜和鹿肉,她内心深深的震撼到了,这小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谢宣察觉到阿娘的目光,他垂眸继续逗黄豆, 一边支着耳朵等阿娘询问。

    车上还有李二一家,惠娘也不好就这样盘问什么, 只摸了摸他的冲天鬏继续和李二媳妇说话。

    柱子看到谢宣的小狗, 好奇的凑过来,他伸手摸了摸, 黄豆十分给面子的扭头舔他的手指,小狗舌头舔起人来沙沙的,很痒,一下子逗笑了柱子,他咯咯的笑着,自从投河被救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开心。

    李二媳妇怀里紧紧护着刚刚从市易务赊来的糖霜,生怕掉了撒了,她没什么本钱的,大头都是惠娘在出,前几天回了一趟娘家厚着脸皮问阿娘借了一支银簪子权作本钱,万幸小本买卖赊得量也不算特别多,若是大量赊货就需要五人互保才能办得到,她现在一听“互保”二字就两腿战战,骇得直哆嗦。

    她怀里的这些糖霜是她所有的希望了。

    一行人在轱辘轱辘的行车声中回到了长留村。

    天色还早,下地的还没回来,惠娘看着这半扇鹿肉,抬头问谢宣:“宣儿想怎么吃?”

    “烤着吃?”谢宣回道,他回家之前屯所里也在烤鹿肉,他还没吃过,应当会好吃的吧。

    惠娘点点头道:“也行。”

    她可以做一道蜜炙鹿肉,只是此时天气炎热,吃鹿肉容易上火,尤其还是炙烤鹿肉,她归置了一下灶房里的果蔬,决定拌一道清爽可口的凉菜,然后再用井水湃些瓜果,熬些绿豆汤喝。

    惠娘在灶房忙活着,鹿肉油脂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谢宣和柱子在院子里和小黄豆玩耍,豆丁大的孩子疯跑疯癫,十分快活,然而下一刻他们二人的肚子相继咕噜噜咕噜噜叫了起来。

    谢宣难为情的拍了拍肚子,柱子在一旁抿嘴偷笑他,谢宣的脸瞬间红了,他才不是馋猫呢,他只是饿了。

    “宣儿,柱子,过来。”惠娘夹着两块刚做好的蜜炙鹿肉,分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块。

    二人一边捏着烫热的鹿肉,一边跳着跑出去,谢宣回头问道:“阿娘,可以给小黄豆一块吗?小黄豆也想吃。”

    惠娘果断拒绝:“不可以。”

    “哦。”谢宣拿着鹿肉,头也不回的将小黄豆叫出院子,二人一狗鬼鬼祟祟的溜到房后偏僻处。

    谢宣舔了舔手中的鹿肉,咦?居然是淡淡的甜味的?!好吃欸!

    他咬了一小口仔细的嚼了嚼,竟然舍不得咽下,低眸一看,小黄豆正蹲坐在地上眼巴巴的看着他呢,他难得心里升腾起一丝愧疚,纵然不舍,仍将剩下的鹿肉喂给小黄豆,小黄豆咔咔满意的吃了起来。

    谢宣下意识的舔了舔手指肚上残留的肉汁,香香甜甜的,十分美味。

    柱子也要依法炮制,谢宣制止道:“它吃一块就够了,吃多了克化不了的。”

    虽说如此,柱子还是分了一丝肉喂给小黄豆,他也喜欢小黄豆,想跟它分享好吃的。

    谢宣摸着小狗感叹道:“跟着我们你算享福了,我对你比对亲爹都好。”

    忽然他感觉后背一阵凉意,头顶一片阴影投下,有人森森道:“哦?是吗?”

    谢宣怔怔的抬头一看,差点惊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磕磕巴巴道:“爹……爹,你怎么在这儿?”

    谢壑拎起小黄豆仔细瞧了瞧后说道:“我不在这儿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比不上一条狗呢。”

    谢宣打蛇上棍,腾的一下子抱住谢壑的裤脚,十分狗腿的说道:“在我心里爹爹天下第一,我特别敬仰爹爹。”好听的话不要钱的往外冒。

    谢壑揉了揉他的头道:“好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狗哪里来的?”

    “跟着石叔叔从屯所里抱来的。”谢宣如是答道。

    柱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谢壑,在他眼里这像青山一样的男人让人觉得亲近又遥远。

    谢壑察觉到柱子的目光,他亦伸手拍了拍柱子的肩膀,一股特别好闻的松香气息传来,别的男人干过农活之后一身的汗臭味,只有他貌似何时都是香香的,像神仙一样。

    这时谢老汉和薛氏牵着老牛也回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回家去。

    三人一进门就被家中的香气震撼到了,薛氏拍腿直叫:“天爷啊,惠娘在做什么饭?”

    惠娘将饭桌放好,把蜜炙鹿肉,凉拌野苋菜,炒时蔬,绿豆汤都一一端了上来,她又盛了一小碗鹿肉让柱子带回来。

    谢壑凝眉道:“是鹿肉?”

    惠娘点了点头,一指谢宣道:“今天有这口福全托了这小家伙的福。”

    “哦?”谢壑好奇的打量谢宣道,“今日你都干什么了?”

    谢宣挠了挠头说道:“没……没干什么啊,就跟石叔叔去屯所抱小狗的时候,遇见一个白胡子老头,跟他聊了几句天,可能是我聊的好,他就给了我许多好吃的。”

    “只是这样?”谢壑明显不信,鹿肉在达官贵人眼里算不得稀罕,在平民百姓眼里可是个实打实的稀罕物,怎会平白无故赠人,还是说那老者身份贵重?

    他又问道:“你跟那人都聊了些什么?”

    谢宣道:“就是怎么选狗呀。”

    惠娘这时接过话头来说道:“是石敢兄弟和蔺大人一起将他送到屯所门外的,蔺大人还说宣儿得了贵人青睐,等过些日子家里不忙了,便会携友登门拜访,蔺大人透露是想和你谈一谈宣儿启蒙的事儿。”

    谢壑瞬间了悟,八成是有贵人看上宣儿了,想收宣儿为徒,能得蔺冕肯定的,来头定然不小。

    谢壑还想继续问什么,谢宣小狗腿似的,啪!将一块上好的鹿肉丢到他碗里,笑道:“爹爹,快吃吧!”

    惠娘亦说:“最近家里农活多,伯父伯母还有郎君都受累了,是该认认真真的吃顿好的补补了。”

    薛氏见是鹿肉,她眼睛眨了眨,想起什么来似的,一个劲儿往谢壑碗里夹,她说道:“地里活重,阿壑多吃一些。”

    谢壑:“……”地里的活一直是老两口在操持着,甚至出门干活特意不叫他,说是读书人的手可糙不得。

    他又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干不得农活了?但跟正经农人相比,他干活还是……嗯,有待加强。

    若说补也是老两口该补。

    薛氏心里暗叹:他们一把老骨头补什么?补破天去也补不出个大胖小子来,抱孙子这事儿还真得多依靠依靠阿壑。

    谢壑哪里知道薛氏的想法?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他将自己碗里的肉都吃光了,吃得口干舌燥,饮了一碗解暑的绿豆汤,饭后还有凉爽的瓜果吃,怕伤了脾胃,只吃了几口。

    饭饱之后,他又将谢宣叫到跟前问今日的具体情况。

    谢宣一心只想跟小狗玩儿,对爹爹的询问,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脑袋小,记不住了。”态度极其敷衍,敷衍完就跑,边跑边说道,“那个白胡子老头姓颜,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谢壑身形微定,姓颜,还能让蔺冕尊一句贵人的,莫非是那位?随即他摇了摇头,心想:那怎么可能呢?自己在做什么白日梦。颜斐可是先贤之后,大齐名儒,给先帝讲过经的,天下士子莫不向往的宗师,怎么可能恰巧被宣儿碰到了呢。

    半个月后,农忙终于过去了,蔺冕托人给谢壑带话会在这个休沐日携友拜访,问他是否方便?

    谢壑点头应了,他展开蔺冕的手信,一整个震惊住了,居然真的是颜斐!一时之间倒有些失语了。

    惠娘也慌了,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来招待贵人?尤其是涉及到宣儿拜师的事,这可马虎大意不得!

    谢壑温声提示道:“这次来的都是文人,将菜色做的雅致些即可,不必紧张。”

    虽然贵人遍尝山珍海味,但惠娘依旧想拿出自己的诚意来,做一席体面的饭菜。

    她甚至重新选购了餐具,家境贫寒讲究是讲究不起来了,这窑那纹的买不起,好歹换些简洁素雅一些的碗碟还是做得到的。

    她熬了几个昼夜,终是有所得,熙州多山,到时候上些山味也不错,菌菇汤是最能体现菌子香味的菜肴,再来一些风腌腊味合蒸八宝饭,天气热了,她最近最研制了一味清凉饮,香气扑鼻,清爽可口,也十分不错。

    惠娘盘算着宴席上的菜品,忽而感觉胳膊旁湿湿热热的,她惊了一下,以为是谢宣尿了炕,下一瞬那湿湿热热的感觉竟然还会移动,忽然一道凉凉的小爪子扒上她的胳膊,惠娘噌的一下子坐起来,她怒道:“谢宣,你又把狗抱上炕!!”

    “阿娘,黄豆好乖的。”谢宣在一旁睡的迷迷糊糊的说道。

    惠娘伸手要将小狗赶下去,谢宣耍赖皮不让,无奈之下将儿子和狗子抱去了后院,让孩子他爹教训吧。

    于是黑咕隆咚之下,父子俩摸黑给黄豆洗澡,谢壑有洁癖,拖着儿子和狗子洗了好几遍澡,才允上榻睡觉,直把谢宣熬的两眼一耷道:“爹,我再也不把狗子抱上来了。”

    谢壑欣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宣:“……”合着他爹在这儿等他呢。

    到了休沐那日,一家人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站在家门口翘首以盼。

    辰时中,一辆低调的青蓬马车踢踢踏踏的进了长留村,蔺冕和裴逸安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马车前面,一副护卫的模样。

    未几多时,马车在谢家门口站定。

    谢壑领着家小走上前去,姿态谦恭道:“学生谢壑见过颜老。”

    颜斐掀帘,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马车前,渊渟岳峙,素衣之下,宝剑藏锋。

    他一看便怔住了,心中狂骂谢靡不是人,有这样的好苗子不推荐,非得塞些歪瓜裂枣给他,是不是瞧不起他?!

    颜斐低咳一声,伸出手来,谢壑自当上前搀扶,颜斐顺着这股力道缓缓走下马车来,然后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坐这么会子马车也觉得膝盖酸软难当。”

    谢壑笑道:“颜老从洛阳一路到熙州,行程辛苦,原是该我等小辈前去拜访的,您能到来,蓬荜生辉,晚辈万感荣幸。”

    颜斐悄摸摸的观察着谢壑,见谢壑容雅有度,谈吐不俗,顿生几分好感,心道:难怪能教养出谢宣那样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呢,其父品行就不俗。自己与临安侯谢靡同朝为官数年,交情一直淡淡的。

    盖因一场新政,恰好他与谢靡同样反对,便被变革派以为是同党,其实不然,他们虽然都反对新政,但各有各的理由,也并不能谈到一处去。

    为了躲谢靡和他的废物儿子而跑出洛阳,现在却又主动去往谢靡另一个儿子家,可见世事无常,还好谢壑已经不属于临安谢氏了,不然他这像老脸得被谢靡笑死。

    在颜斐下车后,谢家以为车里没人了呢,然而不消片刻,又传来了动静。

    蔺冕在一旁大咧咧的笑道:“楚家小丫头,叔叔抱你下来呀?”

    “哼!”楚怀秀一扭头,自己支着小短腿就利索的跳了下来,差点儿摔个跟头,蔺冕在一旁手快的扶了一把,这才稳住她向前倾的小身子。

    楚怀秀今天穿的鲜亮,一袭粉色的襦裙小袄将她的小脸衬的越发白净漂亮。

    见谢家人疑惑,裴逸安介绍道:“这是熙州军统领楚国公世子楚涵的千金楚怀秀,她爹嫌她吵闹,特意送到颜老这里读书,今日颜老出门也就一块跟了来。”

    谢壑道:“正好,宣儿也在家呢。”

    谢壑不提谢宣还好,一提谢宣,小姑娘的眼神明显瑟缩了一下,显然有几分怕谢宣。

    谢宣站在一旁招了招手笑道:“秀秀快过来啊,黄豆想跟你玩。”

    楚怀秀绷紧了脸,说瞎话不眨眼的摆了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怕狗。”

    旁人皆以为如此,但谢宣心里门清啊,她这哪是怕狗?她这是怕他!

    她离他远远的走。

    偏偏谢宣是个促狭的,还一个劲的往她跟前凑,甚至还抱来了黄豆,他靠近她后狡黠的笑道:“你莫怕,你来我家做客,我先不吓唬你。”

    “真的吗?”楚怀秀眨着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问道。

    “真,比真金还真。”谢宣说着,将自己的狗狗递了上去。

    楚怀秀不疑有他,伸手接了过来,未料狗毛之下一片湿腻,楚怀秀放下小狗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小手,满手的泥巴,她愤怒了,抽出腰间的小剑便要朝谢宣刺去,两个孩子你追我赶满院乱窜。

    惠娘看得惊呆了,担心儿子这样跳脱会不会很失礼?

    蔺冕笑道:“这俩小家伙从屯所里就一起玩,不要紧的。”

    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多,打打杀杀的可就不多见了,颜斐拍了蔺冕一巴掌道:“看着点儿,我那乖徒手里可没剑。”

    蔺冕:“……”人家爹娘还没同意呢,您就认这么快真的好嘛?

    谢壑见状将颜斐让到书房里,本来简洁的书房装了四个大男人之后,瞬间有些拥挤,谢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寒舍简陋,还望诸位海涵。”

    颜斐摆了摆手道:“无妨。”他顺手抽了书架上的书来看,是一本诗经,上面标着谢壑随手写的标注,新奇有趣又不失敦雅庄重,颜斐点了点头略问了一句道:“你的本经是什么?”

    “回颜老的话,是《诗经》”谢壑恭敬答道。

    颜斐点了点头道:“怪道呢。”难怪谢宣那么小就对《诗经》里的内容出口成章,果然是家学渊源,他又提问了几个问题,谢壑都对答得宜,何止令颜斐非常满意,简直十分惊艳,他不由好奇道:“你的恩师到底是江南陆氏哪一位?”

    “恩师讳恪,严威俨恪的恪。”谢壑回道。

    颜斐点了点头,了然道:“果然是他,大齐鸿儒不少,但提及对诗的研究,还得是陆恪,如今你将他的绝学学了个七七八八,科场上已经很够用了,但学无止境,依旧要勤勉持身。”

    谢壑回道:“多谢颜老教诲,小子谨记。”

    颜斐闻言又叹了一声,好好的人才居然被陆恪抢了先,他真的是捶胸顿足啊!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有谢宣呢。

    思及此处,颜斐这才进入主题直接问道:“宣儿聪敏慧达,你可为他寻好了老师?”

    谢壑摇头愧道:“未曾,不瞒颜老说,小儿一听我念书就困倦,让他背点东西比宰了他还难,大抵还小,不太钻这一门。”

    颜斐诧异道:“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谢壑闻言抬头疑惑的看着颜斐,不明所以。

    颜斐一看便知谢宣也没将当日在屯所的故事完完整整的告诉家里,他索性又讲了一遍,然后思索道:“他听你念书犯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念的时候,他就背下来了,你再念他就不断重复的听,感觉有些无聊?”

    谢壑也惊疑不定的看着颜斐,不由说道:“过耳成诵?”

    蔺冕和裴逸安也惊了,如此天资真的存在吗?过目成诵已经离谱了,整个大齐也寻不出几个来,不过还是有的,过目成诵好歹能看到实物,过耳成诵比过目成诵要艰难得多,听一遍就全须全尾的记下来,这样的天资闻所未闻,难怪一向不怎么收徒的颜斐不顾身份地位,纡尊降贵驱车前来长留村,这样天资聪颖的好苗子谁不垂涎?

    谢壑眨了眨眼,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正赶上惠娘提着一壶香茶进来,准备添茶,谢壑抬眸道:“宣儿呢?叫他进来。”

    “嗯。”惠娘添好茶后,提壶走了出去。

    片刻后,谢宣跑的满头大汗推开书房的门,然后收获了八只眼睛,他瞬间神思一凛,磨蹭到谢壑身旁连声叫爹爹。

    谢壑将他扶好,立正,然后正色道:“除了《鹿鸣》你还会背什么?”

    谢宣装傻充愣问道:“什么是《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一句话从谢壑嘴里脱口而出,他示意谢宣接下去。

    谢宣硬着头皮接下去:“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然后戛然而止。

    谢壑道:“继续。”

    “爹爹,我就会这两句。”谢宣企图蒙混过关。

    谢壑不动声色的摸出抽屉里的戒尺,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问道:“下面的想起来了吗?”

    谢宣看到戒尺之后皮肉瞬间一紧,他紧张的看了他爹一眼,连忙道:“我想想啊我想想,有了!后面是吹笙鼓簧,承筐是将……”接着竟然将《鹿鸣》完完整整的背了下来。

    谢壑又将自己在他面前读过的篇章起诵,让谢宣接着往下背,如此过了半日,谢宣在他爹的戒尺辅助下,竟然想起不少内容来。

    最后谢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崭新的书,掀开诵读起来,戒尺就在一旁横着,他命谢宣跟读,读完一整篇后,他即刻抽查,谢宣竟然真的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众人脸上异彩纷呈!若说之前的旧书,谢壑可能读的多了,谢宣耳濡目染听着听着就背下来也还好,可这本新书是他们刚刚拿进来的,在座的四位大人没谁能读一遍就背下来,而且是在他们知道意思的情况下。

    谢宣只是听音就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属实逆天!

    谢壑虚握着微微颤抖的手,他的孩子竟然如此天资聪颖,亏他以往还愚蠢的以为这孩子可能是不钻这一套呢?!他低垂着眼眸,高朋满座,他竟然罕见的胆怯了。宣儿如此聪慧,若是将来有朝一日知道他仅仅因为是谢壑的儿子,而丧失科举的资格,他会不会怨自己呢?那将会是何等的遗憾!

    一时之间,他心里又喜又忧,五味陈杂。

    谢宣微微仰头看着父亲,发现自己读不懂父亲眼中的神色,他迟疑着伸出手去,碰了碰父亲的衣襟。

    谢壑敛下神思,握住他的小手捏了捏道:“宣儿很好。”

    谢宣笑了。

    颜斐一拍大腿,满意的笑道:“好!好啊!”他抬头对谢壑说道,“既然你没给他寻到合适的开蒙老师,老朽不才,可忝居师长之职,代为教导一二,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壑闻言,情绪有些低落。

    裴逸安连忙问道:“这对宣儿来讲是何等珍贵的机缘,临渊你为何犹豫?”

    蔺冕反而咂摸出一些意味来,他摸着下巴说道:“与其饱读诗书而无用武之地,倒不如此一生做个平常之人,心内也少些不甘与愤懑,知足常乐。”他就是在映射临安侯只手遮天不允谢壑下科场的作为。

    颜斐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张口开喷:“混账之言,临渊,你可曾后悔读书?”

    谢壑抓了抓膝盖,坚定的回道:“不曾。”

    “这不就结了,临安侯府势大,可万万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有我看护他,你还有何不放心的?”颜斐说道。

    谢壑点头:“是晚辈左性了。”

    颜斐开窗对院子里的谢宣招了招手,将他又唤回了屋内,开口就问:“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

    第036章 第36章

    “小子, 你可愿拜我为师?”

    颜斐这句话是多少世家勋贵子弟求而不得的,即使奉上万金珍宝都求不得的。

    先不说颜斐曾位列宰执之臣,又给先帝讲过经书, 位高权重,他的学问在大齐儒生间也是一等一的好,先祖更是被供奉在孔庙之中,陪祀百代先师孔夫子的。

    颜斐爱惜名誉,甚少收徒, 可一旦成为颜斐的弟子, 所能收获到的远超常人想象。

    没有人在颜斐主动问起这句话时犹豫,没有人会犹豫!

    除了谢宣。

    谢宣眨了眨眼, 他隐隐约约觉得眼前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个很厉害的人, 可……他还是想跟黄豆玩。

    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捏了捏衣角, 漂亮的金丝丹凤眼认真的看着父亲道:“爹爹呢?爹爹有么?”

    谢壑垂眸看他, 焉能不知这小崽儿的花花肠子,他正色回道:“有的, 爹爹的老师在江南。”所以, 你还是先考虑你自己吧。

    哎!没有抛出去!本来谢宣想着若爹爹没有老师,这个可以让给爹爹的,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惜,爹爹有自己的老师!

    他刚想将目光瞟向蔺冕和裴逸安, 便接收到来自爹爹的眼神警告。

    谢宣的目光刷的一下子看向颜斐,好奇的问道:“你能教我什么?”

    听到谢宣如此问, 颜斐更加精神起来,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骄矜道:“老夫对经史子集都略有研究。”略有研究是谦逊的说法,实际上是十分精通。

    “学这些东西能吃饱饭吗?”谢宣纯真的问道。

    颜斐道:“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可以吃饱饭,将来不仅你自己,你的家人亦可以吃饱饭。”

    谢宣点了点头,从书房的窗子透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包子上黑瘦的农夫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借不到耕牛便用人力犁地,播种,由是比有耕牛的人家都慢了许多,别人的农活都做完了,他们还在赶节气耕种,看上去要辛苦许多,瘦削的背影像枯掉的老树,亦像荒芜的山峦。

    谢宣遥遥指了指那些人,又问道:“他们也都能吃饱饭吗?”

    颜斐只当他是童子戏言,依旧答道:“只要这些人辛勤劳作,春播秋种,是可以吃饱饭的。”

    谢宣摇了摇头道:“我不信,那为何他们丰收时不见喜悦?甚至连帮助耕作的耕牛都用不起,他们已经十分勤劳,是你们读书读得不够多吗?”

    童言无忌,谢宣一番话将屋内四个大人堵得哑口无言。

    新政的改革派蔺冕和反对派颜斐都沉默住了。

    “我要学那种让天下所有人都能吃饱饭的学问。”谢宣看着颜斐认真说道。

    接下来的话谢宣没说,可在场的诸位都领悟到了,那就是你们都没有这种学问,我不要跟你们学。

    他见众人都不说话了,悄步上前拉了拉谢壑的衣角道:“爹爹,我可以出去玩了吗?”

    谢壑险些气笑,这小东西绕了这么一大圈,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赶紧将他们打发了,好跑出去跟狗玩儿!差点被他绕进去了。

    谢壑挑眉道:“我儿既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志,为父如何能不成全你呢?你看地里那些老农不仅缺衣少食,连个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

    谢宣急了,忙伸出小手去堵他爹的嘴,眼圈红通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道:“一只狗也不够分的啊,等黄豆下了小狗崽儿……”他的声音越说越弱,索性摊开一只手比了比说道,“要这么说的话,我才五岁,爹爹舍得将我送出去吗?”

    岂料,谢壑狠心回道:“为父舍得。”

    这下谢宣默了,贪玩的小心思一览无余,爹爹也不疼他了,他瞬间感到前途暗淡。

    如此狡慧的小童众人还是第一次见,颇为稀罕,刚刚他那番惊世之语还真是将他们都震住了呢,这就是聪慧的孩子与普通人的区别吗?

    还好谢壑反应快……嗯,也可能是谢壑顾忌他们的颜面,故意岔过去的。

    也是,照着谢宣的择师标准,这世上还真是无人可做他的老师,深究之下他的志向普天之下也无人能及。

    颜斐一直没有说话,但视线从未离开谢宣,他沉思片刻,这才开口对谢宣说道:“刚刚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我确实教不了你让天下所有人都吃饱饭的学问,但却知道哪些路子是弯的不能走,你可愿意随我学习?从一家一户一县一州起,进而普惠天下。”

    他和蔺祈关于新政争论的焦点在于,蔺祈对新帝许诺新政不加赋而国用足,他认为此言纯属胡扯。一个国家的财富就那么多,不存在不加赋还能国用足的情况。

    蔺冕听颜斐这样对谢宣许诺,脑子里一懵,啊!颜老这是跑到熙州打算跟他爹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了,果然还没死心呢。

    谢宣挠了挠衣袖,觉得自己还小,他无畏的迎上父亲的目光,见是躲不过了,进而才朝颜斐说道:“可以的,不过我现在还小,听人念书头疼,我还得再长大些才能读书习字。”

    谢壑瞅了旁边的戒尺一眼,竭力控制,好悬没有当场教子。

    颜斐得偿所愿,哈哈大笑道:“等你满了六岁,读书就不头疼了。”

    书房中的气氛得到缓解,谢宣终于得到谢壑的许可,出门跟黄豆玩。

    楚怀秀正蹲在木盆上,挽起衣袖,一板一眼的给黄豆洗澡,小狗趴着木盆边沿逆来顺受,抬头见小主子走过来了,它瞬间生了底气,当即一边挣扎一边汪汪叫。

    “哎哎哎,别动,还差一点儿,小脏狗。”楚怀秀连忙按住它,省的被溅一身泥水,扭头见谢宣一脸沮丧的走过来,她好奇的问道,“我听闻颜老要收你做关门弟子,你怎么不开心?”

    想着自己以后要跟爹爹一样,终日捧卷苦读,闷在小小的书房里,他如何开心的起来?谢宣拭了拭水温,跟楚怀秀一起给黄豆洗澡,闻言回道:“你爹爹不是大将军吗?你怎么也跟着颜老?”

    “我爹说我野,要陶冶一下情操,跟着颜老沾沾文气,我很是不服。”楚怀秀愤愤的说道。

    “哦,为什么?”谢宣来了兴趣,不禁问道。

    “沾沾文气就可以打败西秦人吗?我爹是探花郎,你知道探花是什么吧,每三年才出一个,是顶顶会读书,顶顶有学问的人。”楚怀秀解释道。

    谢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爹将来可是要当状元的人,状元是第一名,探花是第几名来着?”

    “第三,虽然是第三,也十分厉害!就像我爹读书那么厉害的人,文气够足了吧,面对西秦人有时也无可奈何,依我看就是杀的少了,多宰几个,西秦人就臣服大齐了。”楚怀秀深深叹息道,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谢宣却深以为然,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深沉道:“那你可要努力了。”这小姑娘的剑多落在别人身上,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谢宣如是想。

    “谢宣,拿开你的脏爪。”楚怀秀怒吼道,他刚刚沾水给狗子洗澡,这会儿又来拍她,找死不是?!

    谢宣将黄豆从木盆里掐抱出来,楚怀秀抽剑追上去,他火速跑开,然后一转身将黄豆往后一甩,黄豆身上的水划出一道弧线朝楚怀秀而去。

    楚怀秀连退了几步,袖子上还是被溅了几滴,她紧了紧手中的小剑,发誓要将他捅成筛子。

    两只小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起来,甚至追追打打的跑出了门外。

    太阳当空,谢宣跑累了,靠在山上ῳ*Ɩ 的一棵老松树旁休息,楚怀秀提剑坐在他身侧,没开刃的小剑泄愤似的敲了他的小腿两下,力气并不大,也不疼。

    她这次跟来谢家,实在是好奇,谢宣到底领了什么任务?

    她脑子里有小人说话,谢宣怎么知道的?除非他脑子里也有小人说话!他的小人是怎么交代他的?

    她小小年纪,心事一箩筐,可惜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说不清,别人也听不懂,但有些话谢宣应该能明白,只是她暴露了一次,不能再继续暴露下去,不然她会很危险,也显得她很笨。

    谢宣看她纠结成包子模样的小脸,一会儿擦剑一会儿偷瞄他,一会儿又支颐叹气,一会儿又拨弄黄豆的小尾巴玩,显然是有话要跟他说,但欲言又止。

    谢宣只作不知,他问道:“你平日里跟着颜老都读什么书?”

    她豆丁大的孩子,都还没有启蒙,能读什么书?只不过日常跟在颜老身侧玩耍,不缠着她爹闹着要练剑杀敌了。嗯,也不是不闹,是离得她爹远了,她爹听不到。

    听得谢宣如此问,她小脸一仰,骄傲的回道:“颜老读什么书我就读什么书,我爹可是探花郎,我可有学问了。”

    “哦,那就是什么书都没读咯。”谢宣笑道,一言戳破楚怀秀的伪装,将小姑娘气的直跳脚,她叉腰道,“你这么说话可是会挨揍的。”

    谢宣笑道:“亏你爹还是探花郎呢,瞎话你不会编?旁人问你的话,你就说四书五经熟读,他们大人最爱读这个了,听了一准儿高兴。”

    “真的?”楚怀秀问道,“那别人要考较我学问怎么办?”

    “你就说你肚子疼,要如厕。出门后该往哪跑往哪跑不就得了。”谢宣十分有办法,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粗鄙!”楚怀秀憋红了脸,问道,“你这样?”

    “我不这样。”谢宣如实答道。

    “你!”楚怀秀气的咬牙切齿,如何听不出他只是逗她,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建议,“你是真的很欠揍,我一会儿就告诉你爹去,说你教我撒谎。”

    一粉一青两道小身子坐在高高的山岗上,一旁卧着一只乖巧的小狗。

    谢家书房里,谢壑几人的谈话仍在继续。

    “我还要在永安县呆一段时日,等明年开春宣儿大些了,可以正式送到我那里读书启蒙。”颜斐说道。

    谢壑心中一凛,纵然颜斐从宰执之位退下来了,余威尚在,听闻新帝将他放在洛阳领了个虚闲之职,只是听他刚刚的意思,已经打算在熙州常驻了。

    谢壑恭敬道:“是。”

    蔺冕挠了挠头对颜斐说道,“老头儿,你不会是憋着什么大招,等着给我爹找茬儿吧?!”

    颜斐拾起旁边的戒尺,敲了蔺冕脑袋一下,没好气的说道:“什么老头儿?没大没小的,且不说我跟你爹私交还算不错,按道理讲你的授业恩师是我师弟,你怎么也该叫我一句师伯的!”

    是的,颜斐和蔺祈虽然政见不合,可是私底下却是好友,只是随着新政的展开,二人这才渐渐不再走动了。

    “倚老卖老。”蔺冕摸了摸脑袋,见颜老心情好,说话亦放开了许多。

    “听说过护犊子的,没听过护老子的,别一副我要害你爹的模样,你瞧瞧你爹干得是人事吗?”颜斐面容严肃的说道。

    蔺冕刚想反驳,又想起前段时间眼睁睁看到确实有人家因为青苗法倾家荡产的,他顿时息了声,强自辩道:“没有青苗法还有富户的高利贷盘剥呢。”

    “所以我说你爹是与民争利的小人有错吗?”颜斐老神在在的说道。

    裴逸安向谢壑递了一个求助的眼神,谢壑淡笑着对颜斐和蔺冕说道:“家里置办了一桌好饭,咱们边吃边聊吧。”说罢,起身引着众人朝堂屋走去。

    屋内已经放好一张八仙桌,桌旁放着几张高脚凳。

    惠娘见众人朝堂屋走去,已然在八仙桌旁落了座,她先端上一盘如绯玉般晶莹剔透,细腻软糯的山楂糕,山楂糕上淋了一层桂花香蜜,白瓷盘底托着鲜艳红糕,清香扑鼻,让人一见便唇齿生津,食指大动。

    颜老率先提起筷子,夹了一块山楂糕放嘴里咀嚼了片刻,赞道:“好!好吃,你们也尝尝。”

    谢壑等人这才动箸,亦每人提箸拾了一块山楂糕品尝了起来,不得不说惠娘不仅手巧,心也巧,颜老年纪大了,难免牙口疏松,脾胃不和,这一道开胃生津,酸甜可口的桂蜜山楂糕着实对了他的胃口,众人亦点头称赞。

    惠娘接着上了一道点翠金丝酥上来,一团团盘成金丝的小团子只有玉佩大小,金丝细如发丝,酥团正中点着一块冬瓜糖,一口一个,入口一抿,香酥四溢,亦不费牙口。

    蔺冕顿时忘了刚刚跟颜斐吵架的事儿,他的嘴如今忙的停不下来。

    接下来的两道甜点是裴逸安爱吃的杏仁酪和蔺冕爱吃的绿豆糕。

    四道点心盘子过后,是四道凉菜:凉切水晶冻、时蔬拌鸡丝、凉拌野苋菜、神仙豆腐。

    四道凉菜充满山野之趣,对于吃惯山珍海味的人来说,颇感新鲜。

    凉菜之后是八道热菜,四荤四素,分别是:清蒸鲈鱼(裴逸安自带的食材)、葱醋鸡、酥肉脯、西江料、清供野味、清炒时蔬、五味银丝卷、一品豆羹。

    主食上了腊味合蒸八宝饭和金银花卷,最后上了一道清鲜十足的菌菇汤。

    每样都摆盘精巧别致,味道爽口而又丰富。

    颜斐吃美了,他吃着吃着忽然想起谢壑的处境来,不由客套道:“弄些家常便饭就好,何必去特意定制酒席。”

    “哈哈。”谢壑还未答,蔺冕先笑了,“嫂夫人的手艺果然了不得。”

    颜斐难以置信道:“自做的?”

    谢壑点头道:“山野之间,粗茶淡饭。”

    颜斐沉默了,他从年轻的时候就胃口不济,甚少在意吃食,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顺口的一顿饭,刚欲问问谢壑从哪儿定的酒席呢,没成想真是人家自己做的。

    蔺冕夹了一口清蒸鲈鱼道:“就这鱼还是裴兄今日带来的呢,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吃着跟别处的十分不同。”

    裴逸安笑道:“想套菜方就直说。”

    众人正说着,谢宣和楚怀秀两个小将从外面回来了,看着盘上的残羹冷炙嘶了一声。

    “哎,你们吃饭怎么不喊我?”谢宣首先控诉道。

    谢壑歉然道:“哦,忘了你了。”本来是要喊的,但桌上每个人都端得一副风卷残云之势,还没等喊呢,菜接近光盘了。

    谢宣抬头瞅了瞅,见桌上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了,他拽着楚怀秀嘚嘚嘚去找他阿娘了。

    他睁着一双无辜的金丝丹凤眼拉他阿娘的衣角道:“阿娘,我饿。”

    惠娘停下手中的活计,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小桌子道:“给你留了饭,去吃吧。”

    两个小孩子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方桌上摆着的东西与堂屋里的无异,只是分量更少,只有两人份。

    谢宣展开手,颇为大气的对楚怀秀说道:“去吃吧,我阿娘做饭天下第一。”

    楚怀秀习惯了,在谢宣眼里他们家就没有不是天下第一的,为人十分自信,不过她很有礼貌的问道:“伯母吃过了吗?”

    惠娘笑着点点头道:“吃过了,你们快吃吧,一会儿饭菜要凉了。”

    楚怀秀这才坐在小桌子旁规规矩矩吃起饭来,香!真香!

    以往无论是在汴京的应国公府,还是在熙州军中,她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恨不得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谢宣见状,见缝插针的问道:“我娘做饭是不是天下第一?”

    楚怀秀难得认同他,心道:谢宣也有不吹牛的时候呀。

    饭后,惠娘上了一道清凉饮给大家消食解暑,淡青色的瓷盏盛着淡红色的饮品,青红之间,清凉之气弥散开来,入口是温的,回味却是凉的,颜斐刚想问可是添了梅冰?一想谢家此时大约也消费不起这等价值不菲的香料,一时有些疑惑。

    谢壑笑着解释道:“是薄荷。”

    颜斐恍然大悟,把玩着杯盏,爱不释手,显然十分中意此剂引子,他心中不禁暗戳戳的感叹:“就凭谢家的饭菜如此美味,谢宣这个徒弟他是收定了。”

    楚怀秀这时也吃饱了,她抱着一杯清凉饮问谢宣道:“你娘真的不考虑开家饭馆吗?我保证天天去吃。”

    颜斐闻言也看向谢壑,他亦觉得凭借此等厨艺,是不怕招不来食客的,怎么也比窝在山坳子里赚得多吧。

    谢壑淡笑道:“得再攒一攒,本钱就够了。”

    楚怀秀还是稚童想不了那么多,颜斐、裴逸安和蔺冕都是出身高门,天生富贵,他们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他们眼里轻而易举的事,对普通百姓来讲,得需要精打细算才行,劳作,交租纳税,差役,每一件琐事都在分散着他们的精力和银钱。

    裴逸安点了点头说道:“那便好,到时候可以去县城安家,宣哥儿上学散学也方便些。”

    众人又聊起别的事儿,一直到午后才起身作别。

    楚怀秀咬了咬唇,临上马车前,她特意把谢宣叫到一处背人的地方,小声猜测道:“你领的任务不会是到处吹牛吧?”

    谢宣懵了一下,一脸疑惑的看着她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脑袋里小人交代的任务啊。”楚怀秀解释道。

    谢宣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道:“我没有吹牛,你吃过比我娘做的还好吃的饭吗?”

    楚怀秀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我爹读书最厉害,这是肯定的吧。”谢宣继续道。

    “何以见得?我觉得我爹最厉害。”楚怀秀不服气了,“这里你就吹了吧。”

    “拉倒吧,你也知道探花是大齐第三,状元可是天下第一呢。”谢宣有理有据的反驳道。

    “那你爹也没考上状元啊。”楚怀秀说道,“可我爹已是探花郎了呀。”

    谢宣摇了摇头道:“那不重要,我以后也是要读书的,指定能考上状元的,也是顶顶厉害的。”

    楚怀秀屏息道:“我觉得为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先别吹,万一到时候没考上岂不是尴尬了。”

    谢宣大笑道:“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我将来要是考上状元,你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楚怀秀伸出小指道:“赌就赌,你输了可是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两个小人儿煞有介事的别扭拉钩。

    末了,楚怀秀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觉得你脑子里那个小人不太正经,干什么不好,非得教人吹牛。”

    一句话得罪俩。

    谢宣难得变了脸色,他跳脚道:“你再试探我,我就真生气了。”

    哎,激将法居然不管用,楚怀秀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开,谢宣佯装快追几步,楚怀秀跑得更快了,扒着车头就往上窜,被蔺冕提了后脖领塞进车厢。

    一群人乘车驾马走了。

    谢宣追着黄豆跑没影了,他最后停在山岗处,揪了一截树枝引逗黄豆,一人一狗玩累了,索性往草地上一坐。

    “喂,人都走远了,你还不出来?”谢宣问道。

    系统慢悠悠的爬上线,喘了一口气道:“楚家小丫头嘴巴真毒,谁不正经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真是天大的冤枉!”

    “你知道她的底细?”谢宣继续问道。

    “我去查了查,我那里有个前辈,大抵来到了这个世界。”系统斟酌着说道,它也不知现在的谢宣能不能听懂,好在谢宣也没有深究这些细枝末节。

    “是敌是友?”谢宣问道。

    “友不友的不确定,反正不是敌,以前发生过两个敌对的系统在同一个世界折腾,最后把那个世界折腾崩溃了的糟糕情况,上面有规定,敌对系统不许进同一个世界。”系统继续说道,“不过根据楚家小姑娘的表现,我猜测她八成是绑了名将系统。”

    “哈?”那个系统也是不大聪明的样子,将名将系统绑在一个豆丁大的小姑娘身上,啊这……有些难评。

    没想到系统却想岔了,不禁皱眉道:“小姑娘怎么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即可对镜贴花黄,又可铁甲披寒光,这样的姑娘多飒!多威风!”系统自己也有些憧憬与羡慕呢。

    谢宣解释道:“这无关男女,只是要成为名将是极艰难的,况且她才多大?”

    “我看那小姑娘挺乐在其中的。”系统道,“若真是前辈的话,自有他的道理,这个世界也没人比她更符合绑定标准了。”

    谢宣点了点头道:“倒也是。”

    系统叮嘱道:“现在还好,以后长大了,你可别跟她对打。”

    “我又不傻。”谢宣嘟囔道,“哎,我听说她似乎是有任务,我怎么没有?”

    “叮——”恰在这时,谢宣的脑海里响起一道提示音。

    系统翻开页面一看,说曹操曹操到,任务这不就来了么!

    “开启意外支线任务:拜名师,进度:不到百分之三十,完成阶段性任务可获积分五十点,全部任务完成之后,可获师门余荫buff。”系统一字一句的念道,等全部念完之后,它突然反应过来说道,“嗯?不对呀,你和颜斐已达成师徒意愿,只差最后的拜师仪式而已,按说进度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了呀,怎么会这样?”

    “呆呀你,我又不止拜这一个师呗。”谢宣幽幽的说道。

    “哦哦,原来如此。”系统瞬间反应过来,憋的小脸通红,满脸羞愧。

    “你这么笨,他们放心你出门?”谢宣问道。

    “我没出门,是你主动选的我,你选我之前我还是个未成年统呢!”系统脱口而出,随后又立刻捂住嘴巴,一转身用屁股对着谢宣,瞬间下线。

    不想说话便跑!这小妖怪!

    不过,什么叫他主动选的它?

    第037章 第37章

    车马轩轩, 绝尘而去。

    惠娘抱着一簸箕泡发好的绿豆去李二家磨豆,他家的磨大一些,一次能磨更多的东西, 而且磨得快。

    李二刚从外面打短工回来,见惠娘来了,他忙洗了手帮忙推起磨来。

    李二家外缘的墙头上瞬间多了几个爱凑热闹的脑袋,有人借着借东西的名头推门进来,见了惠娘就故意停下唠家常, 支着耳朵问道:“惠娘, 今天来你家的那几个人来头不小吧?是做什么的?”

    “郎君的朋友。”惠娘并未多说什么。

    “这里面有当官的吧?我看他们都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就连马车都是两匹马一起驾的, 上次来村里的官差可都是骑驴的!可见这些人比那些官差们来头大。”

    “上次那两个官差还对着他们作揖问好, 脸上堆满了笑。”

    爱瞧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突然有人一拍大腿说道:“那几匹高头大马一进村子, 我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生怕是来抄家产的。”

    众人哈哈大笑揶揄道:“就你家那三瓜两枣值得用马车装?牛车都装不满呀。”

    一个素有包打听绰号的圆面女人道:“惠娘, 那些人到底来干什么的?”就还挺好事的。

    “郎君的朋友, 自然是找郎君的。”惠娘并没有说具体的。

    “哎!”她抚了抚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道,“读书人的事儿咱也不懂,只是冷眼瞧着,那些富贵人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出手又豪绰, 往来应答总免不了攀比,即便不攀比, 这三天两头的应酬也是极耗银钱的, 咱们庄户人家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可供驱使挥霍,况且谢家就惠娘你一个是往家里拿的, 长此以往,不净只得面子失了里子了。”那人长叹一声,似是为谢家好,认为谢家与富家子弟往来只是打肿脸充胖子,外表光鲜而已,说实话很有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

    惠娘冷笑一声,抱臂问道:“那依婶子看呢?”

    “自然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才算踏实。”那人回道。

    惠娘瞅了瞅无所事事的人一眼,敛眉道:“你踏实了吗?”

    这人正是原先的村正陈有荣的媳妇,原先陈家在长留村也是上等户,陈家家风泼辣,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跟里正家的关系十分不错,里正便是镇上的富户,结果陈家为李大作保青苗钱的事一出,官差催缴,里正是第一个赶着牛车来陈家抄家,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陈家媳妇怎么不知因为谢家的贵友,谢家才免于抄家之难,她只是眼里窝酸气,这才来给惠娘上眼药的,不过就是些十分拙劣的挑拨离间的伎俩,端的一副“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舒坦,大家一起共沉沦”的模样。

    惠娘识破了她的小心思,周围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人,陈家媳妇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的笑了两声强自辩解道:“我不过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年纪轻不晓事,不知道里面的轻重利害。”装的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模样。

    惠娘道:“陈家婶子不知道人家是来干什么的,就充起长辈模样教育起人来了?也是真真有意思,不瞒你说,我家宣哥儿也大了,明年到了该启蒙读书的年纪,不得提前打点拜师的事儿?人家哪里是图我们什么?不过是看宣儿聪慧可爱招人疼惜,这才不顾路途遥远来看看他,前些日子那些鹿肉野味啊,瓜果蔬菜啊都是人家赠的,说来我这当娘的也是沾了宣哥儿的光。”

    “是这样的,那天拉个好大一车,满满当当的,还是我们当家的驾着车拉回来的呢。”李二媳妇帮腔道,“说句难听的话,人家手里稍微漏漏就够我们这样的人家嚼用好久,闲得做那些拉呱扯皮的事儿?”

    陈家媳妇没看到热闹,有些不甘,被惠娘和李二媳妇连番抢白,不禁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众人见没什么热闹看了,纷纷收回耳朵,唏嘘离去,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他们怎么没有个贵人运?

    李二媳妇一边往磨孔里舀绿豆,一边问道:“宣哥儿拜师的事就说定了?”

    惠娘点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

    李二媳妇的目光划过一旁帮忙添水的柱子,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不要紧,她攒够了钱也送柱子去读书。

    李二媳妇自知没有惠娘做点心的手艺,她主动包揽了脏活累活,惠娘只做点心即可。

    一簸箕绿豆在李二的帮助下,很快磨完了,其他食材夫妻俩也都一一准备好,一同提到谢家去。

    今日天色晚了,明天一早起来做点心。

    用过晚膳后,谢壑瞅着自家聪慧过人的儿子,难得发起愁来,此等资质的孩子,莫说他,便是在英秀之才云集的鹅湖书院也没有,可谓是平生仅见。

    这样的孩子,他该如何去教导?

    一时间,他又喜又愁。

    谢宣几乎立马察觉到他爹的异样,撸着小狗毛的手一顿,然后抬头不解的问道:“爹爹这是怎么了?一会笑一会叹的。”

    谢壑没有立马回答,反而问道:“宣儿除了小狗还喜欢什么?”

    “吃糖吃点心。”谢宣不假思索的回道。

    “嗯,好吧。”谢壑只当自己没问过,他摸了摸儿子的冲天鬏,这样大的孩子正是爱吃爱玩的年纪,倒也无妨,只是再大些了,也就要开始读书习字了。

    诗书方面将来有颜老教导着,他是不担心的,自己身为宣儿的父亲,则要着重教导宣儿的品行。这孩子太聪明了,将来又有名师指点,即便不能科举,他在士子中的号召力也注定不同凡响,没有上佳的德行不仅十分可惜亦非常危险的。

    如此一盘算,谢壑心中瞬间一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谢宣抬头看着父亲的眼神,莫名抖掉一身鸡皮疙瘩,他抱着小黄豆就往前院跑,生怕下一刻他爹就捉住他,让他背书背诗的,那简直太可怕了。

    谢宣回到前院,将黄豆放在笼子里,自己洗干净手脚上炕睡觉,十分乖巧。

    惠娘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熟了,灵秀可爱,白日里郎君告诉她,宣儿拜师的事八九不离十了,她不是读书人,也不知道颜斐的名气有多大,只知道连郎君都敬仰的人,一定错不了。

    宣儿跟着那人读书,她亦十分开心。

    宣儿这么聪慧可爱的儿子,是她生的!惠娘内心十分知足。

    一家人在平静祥和中安稳入睡。

    此时此刻,颜斐却激动的睡不着觉,他展开笔墨,开始给他在洛阳的好友和弟子一一去信,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主旨只有一个,他颜斐收到关门弟子了!

    他给好友的信件还克制一些,十分骄矜的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然后是低调又疯狂的炫耀,给弟子的信就没有那么客套了,直接来一句明年初春来熙州永宁县见你们小师弟,要带最贵重的礼物。

    尚无官职的弟子收到颜斐的信后,已经在打包行李准备启程了,他们很好奇自己这位小师弟是何方神圣?竟能将他们老师一举拿下。

    有官职的弟子却犯了难,默默回信道:“老师,我做官呢。”

    颜斐回信怒骂:“虚职而已,大齐有你没你都一样,速来,速来,为师这边更有趣。”

    有官职的弟子再次收到信后,简直心口中了一箭,我好好的官越做越虚因为什么,老师你难道不清楚吗?我在朝中帮你掐蔺祈,您老人家倒好,骑着小毛驴颠颠的跑去熙州逍遥快活?!也罢,既然您老人家都这么说了,当弟子的敢不追随?

    于是,颜斐弟子纷纷向朝廷请假,请批探亲假。

    蔺祈看着这一封封的请假折子,瞬间头大,心道:颜斐这老贼又在搞什么?教唆弟子请假,这是对新政表达不满的新方式吗?他也没做很绝啊,就是让颜斐去洛阳修史书,还是官家亲自下的令,这差事是多少文官求都求不来的,他闹什么?

    蔺祈的心腹悄声说道:“回禀相公,现在外面疯传颜老收到关门弟子了,正忙着召他的弟子前去参加收徒宴呢!有无官职的都去。”

    “可是在熙州?”蔺祈凝眸问道。

    心腹点了点头,低声道:“相公英明。”

    他英明什么?这些请假折子写的清清楚楚,这些人要去熙州探亲,你说说这里面有原籍江南的,汴京的,河北道的,他们在熙州新边有鬼的亲戚?!不是去找颜斐是干什么?!

    蔺祈低头略一思索,道:“去问问成冠,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小儿子也在熙州永宁县当值,应当知道些内幕。

    蔺祈这话刚吩咐出去,家里下人就拿着一封书信进来道:“家主,熙州方向来的信,一封小公子的,一封……呃,颜老的。”

    蔺祈先把儿子的信拆了阅览起来,成冠在信中交代的清清楚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明白了,蔺祈摇头暗道:原来这里面还有这小子的穿针引线?!

    读完儿子的信,他这才老神在在的拆了颜斐的信,字迹和语气极尽张狂,先骂了一通青苗法害的大齐子民倾家荡产,而后十分得意的炫耀起自己的新弟子来,着重说如何如何聪慧,如何如何招人喜欢,关键还是你儿子给引荐的,哈哈,真好,你儿子可比你讨喜多了。最后又骂一句青苗法如何祸国殃民以结尾。

    蔺祈觑着眼,跳跃着看完,情绪十分平稳,最后他将目光放在“谢”字身上,颜斐的新弟子是谢壑之子,而这个谢壑是自己儿子的新朋友,谢壑这个名字再次在他心中留下印象——有个极其聪慧的儿子。

    蔺祈想了想也好,颜斐有事干了,就少些精力找新政的麻烦,倒不失一桩美事。于是,他大笔一挥,将这些请假的折子都准了,反正也是些虚职,他们当不当值问题不大,只是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以防人心涣散。

    临安侯谢靡没有收到颜斐的来信,但旁人都收到了,一来二去他也就听说了,颜斐有了新弟子?这是怎么回事?他连忙派人出去打听,打听的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据说那名新弟子姓谢,其他的一概不知。

    谢靡心头一跳,然后又狠狠地摇了摇头,不会那么凑巧的。

    临安侯世子谢瑞在一旁冷眼听着,十分不是滋味,他不禁抱怨道:“我已连中小三元,颜老到底不满意我哪一点?”

    谢靡看了儿子一眼,抿唇不语,说是连中小三元,听上去好听,实际上明眼人谁不知那是怎么来的?不过是县官和学政为了卖谢氏的好,提前漏了题,他们拿了谢壑往日的旧文章背了背,在考场里默写了一遍,还真当是自己考的?

    “天下名师又不只他颜斐一人,你急什么,过几日随我去江南陆氏那边走一走,总会有所收获。”谢靡淡淡的说道,“平日里你加紧功夫读书,莫要跟那群狐朋狗友整日里厮混,如此松懈谁看得上你?”

    临安侯世子面色赧然道:“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鹅湖书院内,一处清幽的竹楼院落里,精巧的竹藤桌上摆放着两盏上好的君山银针。

    黄鹂鸟在枝间啾啾鸣叫,清脆悦耳。

    “小师叔,阿壑到底出了何事?”一道窈窕若竹的女子低声道,“你是他的授业恩师,他什么话都对你讲的,你不可能不知道的,休要瞒我!”

    陆恪叹了一口气道:“我真不知道,阿壑是你的亲弟弟,你应该知道他的脾性,要强的很,他若真有什么事,首先瞒住的就是你我。”

    谢凝道:“先前他姨娘病故,我担心他心里不好过,父亲常年不在家,他一个人在临安孤苦伶仃的窝着也怪难过的,遂把他接来江西住几日,只是那些日子他眉宇间的郁色愈发浓重,最后心事重重的下山了,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他说是回临安下科场,可我托人打听了,这几年的中榜名单里并没有他,再托人去临安问,反而找不到人了。我给家里其他兄弟去了信,个个都语焉不详的,直令人心里发急。”

    二人正说着,底下的人急匆匆的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洛阳来的。

    陆恪展信一读,眉头越拧越紧,能夹死一只蚊子,是临安侯谢靡要携子拜会鹅湖书院的事儿。

    其实,谢家的异常之处,他是能感觉到一二的,他正式收谢壑做弟子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书院里并不像谢凝以为的那样风平浪静,那时针对谢壑的打压就无处不在,聪慧好学,门门功课第一,师门大比第一的弟子,竟无一个宗师敢收为亲传弟子,生怕得罪了什么人似的。

    他收谢壑的时候,不少师兄们都跑过来隐晦的提醒他,谨慎行事。

    他陆恪收弟子向来只看品行和资质,其他的一概不看,况且这是收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他觉得好就好,别人的话不重要。

    陆恪执意收下他,日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颇下了一番功夫,等书院里实在没什么可教的了,谢壑也就下山去了。

    他也以为谢壑是回临安准备下科场,可听他的姐姐谢凝说的这番话,才知道事情远远没那么简单。

    他的徒弟杳无音信了,十分离谱。

    而如今他转头收到临安侯谢靡携子拜访鹅湖书院的消息。

    陆恪随手将信递给谢凝:“你父亲要带你弟弟来鹅湖书院了。”

    谢凝接过信,从头到尾看完:“哦,是老六啊,怎么?两京没有名师吗?巴巴的往江南跑什么?”

    陆恪揶揄道:“你貌似不喜欢这个?”

    谢凝摇了摇头道:“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奇怪。”其实她就是不怎么喜欢老六,一副被梅夫人宠坏了的模样,骄奢淫逸,狂妄自大,不知书,不识礼。

    没过几日,临安侯的马车就停在鹅湖书院山脚下,谢靡带着儿子谢瑞徒步爬上层层叠叠的台阶。

    谢瑞累得气喘吁吁,早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虚得厉害,才爬到半山腰就满头大汗,他不禁抱怨道:“到底是个书院,怎么比和尚道士的庙观修的还偏僻?这帮人是要修仙吗?”

    谢靡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在人家家门口了,少说两句。”

    谢瑞点点头,喘匀了气继续跟随父亲的脚步一阶一阶的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头了,迎面抬头一看,差点跌落下去,稳稳了脚后跟,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来:“阿姐也在啊。”

    谢凝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几人一同来到鹅湖书院内堂,山长亲自接待的,规格十分隆重。

    谢靡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本侯此次前来,是为犬子拜师一事,多有叨扰,还望老山长见谅。”

    “无妨。”山长微笑道,“不知侯ῳ*Ɩ 爷属意书院中哪位宗师?”

    “可有陆家子在此传道授业?”谢靡问道。

    “有两位年事已高,已经不收徒教学了,只一位年轻的……”山长还未说完,陆恪在他身后笑了一下。

    “恪儿,不得无礼。”山长回头不轻不重的横了他一眼。

    “老师费心给侯爷介绍,侯爷恐怕不能领情了。”陆恪笑道,“人家大抵嫌我资历浅薄,有些看不上呢,你看他的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对苍蝇。”

    陆恪先前为官时,谢靡是知道几分的,这人的嘴巴跟淬了鹤顶红一样,一张嘴是要毒死个人才罢休的,尤其是看到他不怎么喜欢的人的时候。

    谢靡到底稳得住,面上并没有被陆恪激怒,依旧说道:“距离乡试还有两年功夫,这段时间便让瑞儿在鹅湖书院跟随夫子们认真读书即可,束脩决计是少不了的。”

    “哦,原来临安侯府有钱给子嗣交束脩啊,谢壑来求学的时候,我只当临安侯府落魄得叮当响了呢。”陆恪意味深长的笑道。

    “那个庶子能跟我比?”谢瑞看眼前之人也十分不顺眼,不禁小声嘟囔了一句。

    “放他在书院读书也没事儿,你那小妾舍得就行。”陆恪丝毫不惯着他。

    谢凝的眼睛看了看陆恪又看了看临安侯父子,她见事情敲定下来,不由问道:“父亲,阿壑现在在何处?我往家里去了几封信,也不见他回信,他可还好?”

    谢靡违心的点了点头道:“家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惦念。”

    众人又寒暄几句,谢靡便下了山,山长老胳膊老腿的也走不远,便让陆恪去送送贵客。

    陆恪去了,脚底生风的把谢靡送到山下,然后悄咪咪将他拉到一旁一再保证道:“侯爷,书院会好好教导贵公子的,你就放心吧,不过有一句话我得讲分明了,对于侯府的事我并不清楚,以后谢凝听到什么风声,自有她的来处,天色不早了,你快走吧,晚了书院还得给你留饭,怪麻烦的。”

    谢靡剜了陆恪一眼,拾脚走了。

    正好一群来鹅湖书院游学的学子们也向陆恪辞别,陆恪纳闷道:“不是还要再待一段时间么?怎么这么快就要下山了?”

    “陆夫子有所不知,我们老师收了新弟子,叫我们回去观收徒礼呢。”学子笑呵呵的答道。

    “这么隆重?”陆恪知道这些学子是颜斐的徒子徒孙们,有几分好奇了。

    “收的关门弟子,所以格外隆重了些,莫说我们这些人,便是有官职的师兄们也被老师叫去了,可见老师对新弟子的看中。”学子们有问必答。

    “哦,是哪家的子弟?”陆恪问道。

    “听说是姓谢,名声不显的,只是那孩子格外聪慧,有过耳成诵之能,他的父亲是一介白身,跟蔺家的蔺冕和裴家的裴逸安有几分交情,这次收徒就是这二人牵针引线的,听说叫谢壑还是什么的。”那人回道。

    “叫什么?”陆恪脑袋懵了一下,难以置信的问道。

    有人掏出师长的信件仔细读了一下,指着其中两个字说道:“就是谢壑。”

    陆恪心里咯噔一下,他走到谢瑞面前冷声道:“你们临安侯府到底对谢壑做了什么?”

    谢瑞张狂惯了,并不知道如何收敛,他不以为然的说道:“不过是个淫辱母婢的轻浪子罢了,父亲只不过是将他逐出家门而已,并未取他性命,已是极大的宽容。”

    谢壑是什么脾性陆恪会不知道?那是个最克己守礼不过的了,并不好女色,安这样的罪名给他,便是极大的侮辱。

    陆恪一双拳头硬了,攥得咯吱咯吱的响,他刚要挥拳打过去,谢凝拦了下来:“小师叔有话好好说。”

    “我现在只想揍人,他可知道他污蔑的是谁的人?”陆恪怒斥道。

    “陆夫子此言差矣,我可没污蔑他,若我记得不错的话,那奸生子也得有五六岁了,这可是最大的人证。”谢瑞继续拱火道。

    “不可能,阿壑不是那样的人。”谢凝当即反驳道。

    “阿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能因为他会读书便什么都偏向他,我也是你弟弟,难道我是会红口白牙污蔑人的小人吗?”谢瑞十分不服气,他又没说错什么,阿姐凭什么不信他?!

    山底下人来人往,谢凝将谢瑞引到偏僻的地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谢瑞不耐烦的挥挥手说道:“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么回事,你不信就算了,我还会编排他不成?”

    陆恪道:“谢壑如今在哪儿?”

    谢瑞对陆氏不肯收自己为徒耿耿于怀,他见了陆恪还有几分记恨的情绪,这会儿蹙了蹙眉道:“我怎么知道?谁见天没事儿关注他啊?”仿佛提及什么脏东西一样,忙跺了跺脚,离陆恪远了几步,继而扭头对谢凝道,“阿姐,我住哪儿?”

    “住猪圈!”陆恪一甩袖子走了。

    他回去动用自己所有人脉去打听谢壑,未果,又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打听颜斐的消息,听说颜斐在熙州永宁县,他亲自写了书信命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数日后,果然收到颜斐的回信,言及熙州永宁县的谢壑确实自称师承江南陆氏,授业恩师名讳陆恪,应该就是你了,怎么?来不来参加我的收徒礼?

    陆恪攥着信纸,看了又看,直看得眼前有几分模糊了。

    他立马起身收拾行李,去看看他的弟子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正当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开门一看,谢凝哭得两眼肿的像桃子一样走了进来。

    “我托人去往临安问了,府里没个说实话的,后来在城郊的庄子上才打探到几分消息。”谢凝将她打探到的跟陆恪一说,立马又绷不住了,痛哭了起来。

    “脏,真脏啊。”陆恪忍气摇了摇头道,“真不知道临安侯府这棵歹竹是怎么生出好笋来的,估计你们家祖坟的青烟都冒完了,子孙不肖,祖宗也没治。”说着,他又扭头收拾行李。

    谢凝抬头问道:“小师叔,你这是去哪?”

    “出门游学,顺道找找我那可怜兮兮的弟子去。”陆恪头也不抬的说道。

    谢凝也不哭了,她连忙起身道:“小师叔稍等。”

    半日之后,谢凝又找了来,大包小裹的。

    陆恪头痛道:“阿凝,你这是要搬家吗?”

    “没有,这是给阿壑置办的东西,时间匆忙,也没什么好的,到时候小师叔再看着给他买些吧,这些银票你收着。”谢凝嘱咐道。

    陆恪捏着厚厚一沓银票,略数了数,足足有三千两,他不禁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把家典了?”

    谢凝摇头道:“哪有那么严重?我在鹅湖书院有夫家和师门照顾着,怎么过活不得?熙州那地又贫瘠又偏远的,又是新边,哪有想钱的地方?这些贴补给他权作家用,他也好过些。”

    陆恪略点了点头,将银票揣进兜里,牵了马从江西出发北上然后西行。

    第038章 第38章

    一块块圆润饱满的点心收在垫着软软素布的藤筐里, 被茶楼伙计们小心翼翼的抬去后厨。

    惠娘跟着掌柜的去结账,她做的点心美味可口,向来不愁卖, 又按之前商量的多添了几样点心,由是结款比往常都要多不少,即便分去李二家的份额,除去市易务办事点赊到的糖霜成本和其他精面果酱成本,她这次净赚足足有七百文钱。

    她心满意足的将铜钱放进钱袋里, 钱袋子瞬间鼓了起来, 顺手拍了拍钱袋子,铜钱碰撞所发出的那种哗啦声极其悦耳, 前面有个布庄, 夏天到了, 她决定扯几尺布头出来, 给宣儿做套夏衫。

    李二媳妇也分到了不少银钱,她忙碌了这么久, 第一次看到有钱进账, 心里是实实在在的高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头上顶着那么大的窟窿,她是一个子都舍不得花,将钱袋子揣在胸前都又喜又担惊受怕的, 生怕被人明抢了去或者暗偷了去,把身上的口袋都试遍了, 最后还是揣在胸口前。

    不怪她如此小心翼翼, 别说是钱了,就连家里的糖都被人偷偷舀过, 还被她堵了个正着。

    上次自己跟惠娘赶集,从县里赊了糖霜出来,被大嫂子看到了,以为她家还有藏私,趁着她和当家的出去干活的空儿,顺着墙头跳了进来,在屋里一阵翻腾,连根鸡毛都没有翻出,临走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摸了罐子,直觉手感不对,放嘴边舔了舔方知是糖霜,忙揭起袄包来,狠狠地抓了两把,犹嫌抓的少,又想举起罐子倒些出来。

    正□□活回来的李二媳妇堵了个正着,她掂了掂手里的镰刀冷笑道:“好大一只偷油鼠儿。”

    “哟,说话恁难听?家里炒菜缺盐了,我来借点儿盐。”李大媳妇恬不知耻的说道。

    “大嫂子也这么大一个人了,盐和糖都分不清?真真是笑话。”李二媳妇嘲讽道,“再说大嫂子过日子节俭,没盐了手指头往菜里搅一搅,也是一顿。”

    “不就是抓你把糖吗?至于说这么些闲话吗?我这糖也不是为自己抓的,你侄每日出去给人做短工累个臭死,喝你点糖水不过分吧。”李大媳妇振振有词道,偷糖偷的十分理直气壮。

    李二媳妇恼火道:“他累是谁害的?他是给我家做活累的?该得着我们心疼?我这糖也是每天有利息赊来的营生,便宜点给你算,一把一文钱你抓啊!”

    李大媳妇面上讪讪的,手中的动作却重了起来,摔打着将糖放回了罐子里,最后还捏了一撮放嘴里含了,临走前含含糊糊的嘟囔了一句:“还妯娌呢。”

    那时候还没开始赚钱呢,点心也才刚刚开始做,幸亏是没有赚钱,不然招惹得起那家人吗?

    大虎挺大个小伙子了,又每日被他二叔带着找活计赚钱,自然没那闲功夫和脸皮去李二院里拿东拿西,李大媳妇没脸没皮的偷偷过来,也会被李二媳妇臊回去,可两个老的过来呢?活没治,一句我要到官府告你们两口子不孝就能将李二媳妇治的死死的,她的柱子将来还要读书上进,需要脸面。

    所以,当真真实实的钱到手里了,李二媳妇却犯起了难,外人还好家贼难防啊!着重思索起了藏钱的事儿。

    惠娘在县城逛了一圈,仔细瞧瞧城里孩子都在穿什么布料和样式的衣袍,牢牢的记在心里,一会儿到了布庄也给宣哥儿买那种布料。

    李二媳妇看着惠娘畅快的花钱,十分羡慕,小儿的衣料用不了几尺布的,她想了想家中的柱子,还是摇头叹了一口气,柱子身上那件衣服是他爹的衣裳改的,才打了两个补丁,还能穿,小孩子也不要好,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多着,等再攒攒吧,过年的时候再给柱子量布。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可还是随惠娘去了布庄,她就看看,不买。

    此时的谢宣正被放在颜斐处玩耍,自打确定了拜颜斐为师后,只要惠娘进城就把谢宣也捎上,让谢宣去陪陪颜老,不是谢家要求的,是颜老要求的,说师徒之间要多亲香亲香。

    颜斐正奉圣令修史,虽然不在两京之中,但县学府学典藏的书籍他都是可以随时翻阅的,所以他在永宁县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县学里查找资料。

    谢宣每次进城去县学找他十有八九能找到,为了方便,颜斐特意给他一块小牌子,县学的人看到小牌子就不会再阻拦他,废话,颜老的宝贝乖乖徒,他们奉承还来不及呢,谁敢拦着。

    谢宣腰间挂着这道小牌子,跑遍县学的旮旮旯旯,没他淘气不到的地方。

    本来他不在颜老身边,楚怀秀还能老老实实的搬个小板凳,在书房里写大字,谢宣一来,这一对凑到一堆儿去,能把县学的天给掀了。

    颜斐身边侍奉的弟子由帮老师查典籍通通变成了看孩子,别让这俩淘气鬼跑出去闯祸,一个猴就溜精更别说两个了。

    楚怀秀在县学里待的时间长,这些日子她早已摸清县学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哪里是颜老的弟子们不去的,哎,她就带着谢宣往颜老弟子不常去的地方跑。

    其实,颜老弟子们不常去的地方是县学里教谕、夫子们休息办公的地方还有阅卷所,这是童试之后县官阅卷的场所,也是童试之前,县衙官员们整理报名册的地方。

    楚怀秀还小,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只觉得颜老弟子们不来的地方,她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和谢宣玩了。

    两只小猴就这样悄默声的溜了进来,甫一进门,谢宣抬头看到谢京从抱厦那头大摇大摆的走过,有不少县衙的官员随从着,今天正好是核验明年童试名单的日子,需要学政亲自过目。

    谢京作为陕甘道学政有巡视治所县学府学的职责,所以在他巡视县学的时候,顺便就将这事儿给办了,历任学政都是这么干的,只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勤勉了,一来永宁县令的妹子着实美貌,勾得他有事没事就往永宁县城跑,二来听说颜斐来到熙州一直逗留在永宁县,他想着前来拜会前辈。

    虽然颜老不在汴京当值了,但余威尚在,又桃李满天下。

    谢京知道父亲一直想让六弟拜在颜老门下,只不过阴差阳错一直没成,自己这边和颜老打好交道,往后在父亲面前也得脸,是以他很是献了一阵殷勤,不过都吃了闭门羹。

    在颜斐看来这事儿很扯,就是为了避他老子才从洛阳跑出来的,这会儿儿子又无孔不入了,岂有此理。

    同在县学里,谢京又被拒了,心情正不爽利呢,想着先处理完政务,等离开县学的时候再见颜老一次。

    永宁县的官员们讨好的把报名册递上,谢京随意翻了翻,其实这报名册底下的人都一一核验过了,没有问题,他只不过是再扫一遍走走流程,钤了官印,到时候就可以公布了。

    再者说,他也不会将陕甘道所有的县学都跑一遍,象征性的巡视几所,剩下的自有底下的人将名录捧至他的官邸,等他钤印即可。

    谢京将长长的名单一展,眼睛一扫视,刚要盖章,突然“谢壑”两个字映入眼帘,他手头一顿,目光也停驻下来,往旁边的详情里略扫了一眼,没看到他爹谢靡的名字,反而是一个极陌生的“谢徽”二字。

    谢京皱了皱眉头,管这个谢壑是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谢壑呢,他提笔划了个大大的叉字,此篇公文作废。

    永宁县负责此事的官员愣了愣,他问道:“学政大人,这个谢壑有何不妥?”这句话正好被门外的谢宣听见,谢宣耳朵灵,一听到父亲的名字瞬间一滞,停下奔跑的步子,他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打算听个仔细的,听听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爹爹,总觉得不像什么好事!

    谢京见有人质询,他随意捏了一个借口道:“信息有误,这个谢壑我认得,祖上三代不是这样的,怕不是有人在冒替。”

    他这一句话说的那人冷汗都淌下来了,科举舞弊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啊!谁敢不仔细?!他仔细的念了一遍谢壑的详细信息,打算回头仔细查一查,若真是这样必严惩不贷。

    有精明的一眼便看出了端倪,这些名单是他们轮番核验了好几遍的,怎会出错?怕不是这个谢壑和学政大人有什么过节,惹学政大人不喜,学政大人有心要压一压,他上前讨好道:“此番将谢壑的名字划去正好,还是学政大人火眼金睛,若这么放过他去,日后不定惹出什么风波来,没得连累了你我,这天下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参加科举的。”

    谢宣听完这一顿吹捧,知道了他刚刚听到的“谢壑”二字正是自己的父亲,他不明白这个名单是干什么的,但父亲被划掉一定是不好的事,他扭头对楚怀秀道:“还认得路吗?去找颜老过来。”

    话音刚落,谢宣抬脚就踹门,脚底板被门扉震的麻麻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双手掐腰怒斥道:“你们血口喷人!凭什么诬赖他信息造假?!”

    楚怀秀惊了,她万万没想到谢宣上去就是一顿硬莽,旁人都是大人了,他八成会吃亏的吧,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撒腿就往外跑,跑着去找颜老,颜老不好使她就回熙州城找她爹,她爹不好使就回汴京找她爷爷,她爷爷是大官,见官家不跪的,没人不怕,一定打得过他们。

    一群人被谢宣的一番质问惊了一下,也没在意跑出去的楚怀秀。

    谢京当初在永宁县城偏僻巷口警告谢壑的时候,是见过谢宣的,知道谢宣是谢壑的儿子,这会儿见谢宣直直的闯了进来,他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刚刚他还在犹疑,现在十分确定了,这个谢壑就是他那好弟弟,没想到啊没想到,他那好弟弟居然跑去跟军户并了宗,真是自甘下贱,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被他捉到了,随意拿捏。

    他就是要划去谢壑的名字,甚至都不需要什么证据,自有人给他鞍前马后的遮掩。

    “你是何处来的顽童?竟敢在公堂嬉闹,成何体统?!”谢壑的亲随厉声怒斥道。

    县官们其实都面熟谢宣,可如今护谢宣八成要得罪谢京,不护谢宣就要得罪颜斐了,他们心中甚是纠结,面上却都沉默了。

    谢宣岂会被三言两句怒吼镇住,他睁着一双冷肃的金丝丹凤眼大声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说谢壑他爹不叫谢徽?”

    谢京冷笑道:“因为他爹叫谢靡。”

    “放屁!你查县籍户册了吗?!”谢宣知道红口白牙的争辩没人会相信,只有官府的户籍记载才最靠谱,他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颜老到来主持公道。

    县官们彻底缩了脖子,嘶!谢靡是谁他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临安侯啊,那谢壑的身份……对于侯府阴私他们并不想知道哇,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谢京不管旁人怎么看,他今日要镇不住这个稚童便是大大的丢脸!他给左右使了个眼神,左右立刻会意,忙跳出来喝道:“咆哮公堂,阻碍公务,按律将打十个大板!你是谁家小孩?是自己挨揍还是家里来人替你挨揍?!”

    堂内鸦雀无声,静的可怕,甚至有人请出了官衙里的红板子,已经预备打人了,寻常孩童见到此场景不吓的丢魂也得哇哇大哭。

    谢宣只是白了白脸色,他紧紧抿着唇,细嫩的手指死死攥住袖子,并不退缩,眼睛直直的看着谢京。

    又是相似的凤眼,这是谢京最讨厌的眼睛,仿佛映照出他之前在临安侯府讨生活的卑微,映照出他此刻跟一个四尺稚童斤斤计较的可笑。

    “谢学政好大的官威!”堂外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谢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紧绷的脊背瞬间一松,双肩微微下塌,顷刻间他又站的笔直,扭过脸去对那人笑道:“老师,你说他可不可笑,要给我改祖宗呢!”

    谢京在颜斐出现的那一刻瞬间大惊失色,一惊颜斐竟然在此时出现,二惊谢宣的那句老师,这是真传弟子才配有的称呼!难道颜斐认了谢宣做弟子,怎么没人告诉他?

    当初谢壑被陆恪收了做开山大弟子,就引起谢氏族中同辈的嫉妒,而如今颜斐竟然收了谢壑之子做弟子,凭什么?这个稚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凭什么有这样的机缘,若是谢瑞当颜斐的弟子他也不至于眼红成这样?!

    那可是颜斐啊!是父亲都要尊敬几分的存在,是个就算在朝堂中争斗失利也能荣养的存在,是三朝元老,是给先帝讲过经的存在,虽无帝师之名,但有帝师之实的一代鸿儒啊。

    这小儿他凭什么啊?!

    颜斐目光如炬,谢京的视线仿佛被烫到了,他连忙垂下头去,恭敬的说道:“下官不敢。”

    谢宣见有人撑腰了,他嘚嘚嘚的跑到颜斐身边,撒娇的拉起他的手晃了晃道:“我爷爷就叫谢徽,他非说不是,我能不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吗?老师你说,为什么这个大官是傻的?!”

    颜斐宽厚的手掌安抚似的摸了摸谢宣的额头,这小家伙面上看着镇静,可拉着他的小手此刻还是抖的,他抬眸冷声问那些官员道:“怎么回事?”

    有人将那本名录递给颜斐看,谢壑的名字上被勾了一个大大的叉,怎么回事一目了然。

    颜斐皱眉问谢京道:“谢学政,为何将此人的名字勾去?”

    谢京身形晃了晃,他低声答道:“下官怀疑有人誊错了信息,想让底下的人再核验一遍。”

    “哦,是吗?”颜斐明显不信,他扫视了一番堂内众人道,“诸位到的齐全,不妨现案现办,当场查验一番,也省的误会。”

    谢京皱眉道:“颜老,这不好吧。”

    “怎么,你心里有鬼?”颜斐仔细盯着谢京说道,他连谢京的老子都敢怼,谢京算什么?

    谢京吃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颜斐看向众人道:“官家视学子如子侄,万分爱惜,又屡做劝学篇鼓励天下学子向学,熙州虽然地处偏远,圣心甚眷,本官出京前得官家一再嘱托,定要培养熙州学子们的好学之风,详传孔孟之道,圣人之言,本官鞠袖掩泣,不敢辜负圣望,既然谢学政有所疑虑,那便查,不放过一丝不妥之处,亦不能冤待任何一个饱学之士,否则如何向官家交代?”

    颜斐一开口就搬出了官家,众人精神一振,谁敢马虎敷衍?

    不到一个时辰,证据都查验清楚了,谢壑之父谢徽完全没有问题,谢壑的资料完全没有问题,谢壑的信息并没有错误,此前勾去谢壑姓名的做法是无所依凭的。

    错的是谢京,不是谢壑。

    县官们又将名册重新誊了一份,递到谢京手里,谢京战战兢兢瞅了颜斐一眼,老老实实的盖上了官印。

    颜斐看了谢宣一眼,谢宣仰头道:“道歉!”

    谢京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谢宣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道歉!”谢宣重复了一遍,然后松开颜斐的手,他一步一步走到谢京的跟前道,“你给我道歉,给我爹道歉,给我爷爷道歉。”

    谢京拧着眉头看着他,目光阴沉。

    “身为大官恐吓幼童,所以你应该给我道歉,身为大官冤枉好人差点害了我爹,所以你应该给我爹道歉,我爷爷都故去这么多年了,差点被你一句话说的绝了祀,你不该给我爷爷道歉吗?”谢宣每句话都掷地有声。

    谢京的面子彻底搁不住了。

    颜斐亦在旁边帮腔道:“难道你不该道歉吗?”

    欺软怕硬的谢京敢不道歉吗?他是可以对着颜斐硬气,只是后果他承担不起,到时候颜斐一道折子参到御前去,他吃不了兜着走。

    “对不起。”谢京的声音似蚊子哼哼似的憋了半晌才憋出来,末了,他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走人了!县试算什么?!他让谢壑止步于童生并非难事,这次是被颜斐抓住把柄了,他不得不妥协。

    到时候院试过后,还是由他来点秀才,他不信谢壑的文章里就找不出破绽来?!文字狱最是说不清了,到时候连颜斐也无法相帮什么,看他嚣张到几时?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这世上,笑到最后的一定是他!

    事情办妥了,谢宣松了一口气。

    颜斐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科场一途弯弯绕绕很多,谢壑只是刚刚过了起步的第一关,往后的事依旧任重而道远。

    “当大官就可以欺负人吗?”谢宣的情绪明显低落着。

    “好的大官不欺负人的。”颜斐安慰他道,他指了指童生的报名册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谢宣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他故意把爹爹的名字勾掉,一定是在做坏事!”

    颜斐言简意赅的解释道:“这名册是通往大官途径的第一道门槛。”

    “那我将来会出现在这道册子上吗?”谢宣好奇的问道。

    “会的,跟着为师好好读书吧。”颜斐见缝插针的劝学。

    谢宣点点头,当官一定是一件极好的事,自己成了大官就没人敢欺负爹爹了!

    谢宣一天都闷闷的,直到惠娘来接他回家,坐在颠簸的牛车上像一尊小佛,也不说也不笑了,参禅一样。

    惠娘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伸手拿掉了。

    “怎么今日这么蔫巴巴的?”惠娘自言自语道,“难道调皮被颜老训了?”

    “没有,老师很好。”谢宣替颜斐辩驳道。

    “那你怎么了?和秀秀吵架啦?”惠娘继续猜测道。

    “没有,秀秀挺好玩的,还邀我去她家玩。”谢宣替楚怀秀辩驳道。

    惠娘疑惑的看着他,谢宣摇了摇头说道:“阿娘,我没事。”

    惠娘将自己买的布料和吃食摆在谢宣面前,一道一道的给他看,平时爱看的小将此刻兴致缺缺的,她眨了眨眼,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等回到家吃饭的时候,这小家伙一个劲儿的偷瞄他爹,等他爹看过来时,他又紧紧埋头扒饭,如此四五次,将谢壑也弄懵了。

    吃过饭后,惠娘私下对谢壑说道:“我怎能觉得宣儿今日有些不对劲?上午跟我去县城的时候还好好的,从颜老处回来就蔫蔫的了,问吧,还什么都不说,一回家就偷瞄你,别是有什么心事吧?”

    谢壑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他。”

    等谢壑出来时,谢宣早就追着黄豆跑没影儿了。

    直到睡觉前,谢宣磨磨蹭蹭的不肯去前院,非得要和他爹腻在一张榻上,甚至蛄蛹蛄蛹要钻一个被窝,谢壑也由着他。

    谢宣闷头撞到他爹一堵墙似的硬硬胸膛,倒吸一口凉气:“爹爹这么结实,一定打得过他吧?”

    “谁?”谢壑问道。

    “就是那个大官。”谢宣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被子也随之抖落。

    谢壑一边怕他着凉给他掖好被角,一边问道:“他啊,打得过。”儿子口中的大官特指谢京。

    “今日爹爹若在就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气人。”谢宣嘟囔道。

    谢壑腾的一下子支起身来,紧张的问道:“他欺负你了?”

    谢宣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愤愤道:“将来我也要做大官的,比他的官还要大。”那样他就不能欺负爹爹了吧。

    “他为什么说自己是你哥哥啊?”谢宣好奇的问道。

    “胡说八道的。”谢壑回道。

    “我们先前为什么来长留村生活啊?”谢宣又问,“我想知道真相。”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爹爹再告诉你。”谢壑回道,一双凤眼闭得紧紧的,似乎是要睡了。

    谢宣怎么可能让他爹睡觉,他凑到他爹面前,伸手将他爹的眼皮撩开,撩得大大的,总之不许闭着。

    谢壑被迫睁开眼睛道:“那你先说说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谢宣说道,“我今天可勇敢了。”

    “哦?是吗?”谢壑问道,“怎么勇敢了?”

    谢宣又闭口不答了,有时候这小东西的嘴还挺严,死活撬不开。

    “你不说,那我睡觉了。”说着,谢壑又要闭上眼。

    谢宣老气横秋的拍了拍谢壑的胸膛道:“放心吧,我以后也会做大官的,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谢壑蓦然睁开眼睛,问道:“原来是和我相关的?谢京干什么了?”

    “谢京是谁?”谢宣问。

    “那个大官。”谢壑答。

    谢宣沉默了,今天的事已经解决了,说出去只会让阿爹生气,他咬了咬唇,还是决定不说了。

    “一人一句的,你想听什么问我?我知无不答,同样你也是。”谢壑道。

    “我先问,我先问。”谢宣抢着说道。

    “好,你问。”

    “谢靡曾经是我爷爷吗?”谢宣问道。

    “是。”谢壑言简意赅。

    “谢京今天对你做了什么?”谢壑问。

    “没对我做什么。”谢宣答。

    谢壑挑了挑眉,看着他。

    “我们为什么来长留村落户?”谢宣问。

    “我曾经的爹不要我了。”谢壑紧接着问道,“谢京对我做了什么?”

    “把你从一道名册上除名了,不过没关系,我一闹,他又添上了,有老师在旁边看着呢,最后还盖了戳。”谢宣道。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提问,谢壑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后及时呼停,“好了,到此为止。”

    谢宣气乎乎的坐起身来,他嚷嚷道:“我还没问完呢!你爹为什么不要你?你多好啊,比那个大官好ῳ*Ɩ 多了。”

    “我不知道。”谢壑认真道,“或许他喜欢别的儿子吧,无所谓了。”反正,谢靡早就不再是他爹了。

    “那是他眼神不好!我就觉得爹爹是天下第一好,我眼神好吧。”谢宣道,“哎,可怜还是他可怜,年纪一大把了,还瞎了。”

    “嗯嗯,你眼神天下第一好!”谢壑道。

    “爹爹以后有了别的儿子,会喜欢别的儿子,不要我吗?”谢宣睁大眼睛问道。

    “就你一个,哪来的别的儿子?”谢壑问道。

    “万一呢。”谢宣不放心的问道。

    “没有万一,我说的。”谢壑保证道。

    “那爹爹的眼光也是天下第一好。”谢宣放心了,继续拍马屁道,“咱们俩都是天下第一。”

    “嗯,都是天下第一,好了,睡吧。”谢壑打了个哈欠说道。

    谢宣了无睡意,小嘴嘚吧嘚,嘚吧嘚的,哪有一点儿心情不好的样子,他非得要听睡前故事,强行让他爹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换成谢宣三打大官的故事。

    最后,熬鹰似的,终于把这小祖宗哄睡了。

    后来,谢壑终于从裴逸安口中知晓整件事的全貌,他看着不远处追鸡逗狗的小人儿,心间无限满足,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第039章 第39章

    晨昏流转, 转眼到了秋收的时候。

    惠娘将存钱坛搬了出来,小心翼翼的安放在长柜上,将坛子里的钱一并取了出来, 三百文一堆的数好。

    秋收之后便要交军粮了,军户人家一个成丁每年需要纳十五石的军粮,夏七秋八,惠娘很清楚,家里那二十亩的屯田一季打不出那么多的粮食来, 充其量只够一个人的, 所以还得拿银钱抵粮,这是太平年份卡的不那么死。

    若赶上朝廷用兵, 屯官来收税时只要粮食不要银钱的。

    合计来合计去, 还是有八石粮的缺口, 熙州不产米, 纳粮都要折合成小麦,一石小麦在中原大约需要540文, 熙州土地贫瘠, 粮食产量低,粮价要高不少,约有600文,八石粮就需要约摸五缗钱的样子。

    惠娘看着被移出去的那一小堆缗子钱,心在滴血!

    姜黄色的坛子里瞬间空下去了, 好在钱数够用。

    谢宣在一旁吃着绿豆糕看阿娘数钱,最后看阿娘辛辛苦苦攒的银钱转眼都要交了税, 他暗自问系统道:“我可不可以预支点积分啊。”

    “啊?你要干什么?”系统好奇的问道。

    谢宣的手指拨了拨页面的兑换列表道:“兑些良种出来, 等明年地里多打些粮,阿娘就能存住钱了。”

    系统支颐发愁道:“我觉得作用不大, 一块地要想多产粮,除了风调雨顺,还需要地力肥沃,其次才是良种,依照熙州地界的地力,现在兑了良种也白搭,而肥料比良种贵多了,就算我们现在预支积分也兑不起。”

    谢宣顿觉手里的点心不香甜了。

    “不过这些要一步步的来,你也不用急,等你爹有了功名他就不用纳税了,你娘的钱也能存住。”系统安慰道。

    “可是我娘真的很想开一间点心铺子。”谢宣道。

    “是你娘想开还是你想吃更多的点心?”系统怀疑道。

    谢宣目光闪烁了一下,有几分心虚的说道:“那不都一样嘛。”

    秋收过后,谢老汉套了牛车将粮食拉到县城屯所,不足的地方用银钱补上,收粮的都是一同从汴梁迁来的旧相识,并未为难他,是以交税还算顺利,从屯所出来后,他去捏糖人的摊子上给谢宣买了一只巴掌大的糖公鸡,卖糖人的十分能说会道,说什么金鸡鸣唱金榜题名什么的,听着就喜庆。

    谢宣一边嚼着糖公鸡一边和柱子逗黄豆玩,小黄狗叼着谢宣手里的柳树条奋力拉拽,嘴里发出呜呜的嘶鸣声。

    “哎……”柱子在一旁叹了一口气,一人一狗同时转头朝他看去,柱子担忧的说道,“秋粮一收,还青苗钱的日子还远吗?也不知道我家的牛能不能保得住?”

    “不是要到年根底下,官府才敛青苗钱吗?”谢宣说道。

    “我娘天天晚上算账,总悄悄和我爹说钱还是不够,生生急出了好几根白头发。”柱子忧虑的说道。

    柱子说的没错,自从秋收之后,李二媳妇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直挠得她坐立不安的,她将钱算了又算,哪怕是往宽处算仍然不够还青苗钱,况且还有人头税什么的。

    李二自从失地之后并未自暴自弃,每日起早贪黑去找短工干,要么就是进荒山砍荆条编筐编篮什么的,十分踏实肯干,一家人半年了,连口细粮都舍不得吃,连省再挣,最后攒的钱还是不够。

    这日做点心,李二媳妇与惠娘闲唠家常的时候还说到了此事。

    惠娘想了想,抬头问道:“那二十贯钱也不能全让你一家包揽了啊,李大嫂家就什么都不出?”

    李二媳妇闻言苦笑的摇了摇头道:“出什么?家里就大虎一人挣钱,四五个闲嘴张着要饭吃,自顾不暇。”

    “那官府来人的话,总不能两腿一蹬耍无赖吧,就算柱子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做不了重活了,李大嫂李大哥都年富力强的,什么活儿做不得?庄户人家哪能怕卖力气。”惠娘纳闷道。

    “真真是一团乱麻,大哥那人是什么脾性你不是不知道,指望不上的,别说指望了,只要他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大嫂子呢,索性也摆了,有地的时候还伺候伺候地,没地了整天在家里躺着,说什么头昏眼花,腰腿疼,谁天天躺着还能躺舒服了?犯懒罢了,没有饿死全靠大虎还能干些苦力活挣个血汗钱供着。”李二媳妇叹息道,“大房那边摆了,我们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只是这世道太艰难了,像溺在沼泽地里,一挣扎一身泥汤子,不挣扎又会死,有时候挣扎的越快反而越吃亏。

    不少被逼到倾家荡产的人家走上了绝路,心气傲的一根麻绳吊死,气性暴的干脆落草为寇,干起了杀人越货的买卖。

    这几日里正敲锣打鼓的提醒乡里,最近寇匪为患,家家户户小心门窗,天黑不要出门,平日里去镇上县里要结伴而行,切莫单独行动,以防不测。

    李二媳妇听闻之后更紧张了,生怕家里遭了匪,她一边手擀剂子一边低声嘱咐惠娘道:“小心陈家,听说他家出了绿林。”

    惠娘一边给点心捏花样,一边回道:“难怪有多半年没看到他家男丁,原来如此。”

    “我也是听婆母说的。”年老体衰的农妇们,太费力气的活儿干不了,每日坐在街头巷尾,手里纳着千层底,开始东家长西家短的白话,村里有什么新鲜事儿都逃不过她们的嘴巴。

    李二媳妇语气嘲弄,继续说道:“陈婆子倒十分看得开,说官抢民也是抢,民抢民也是抢,怎么能过活怎么来,不寒碜。殊不知,这世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家的地是因为给李大嫂子家担保青苗钱失的,既然都落草为寇了,难免不心生报复,还是小心些吧。”惠娘提醒道。

    李二媳妇也是这么想的,恨不得在长柜底下掘地三尺来放存钱罐,然而防不胜防,还是被陈有荣的儿子陈旺带着几个人趁天黑摸了进来。

    李大家穷得叮当响,众所周知。可李二家一直在努力挣钱,不可能没有结余,陈家的霉是为李家倒的,管它是李大还是李二呢。

    随着熙州市易务的兴旺,为了往来客商的人身安全,朝廷加大了对路匪的清剿力度,陈家再想靠着山路劫道已经十分困难了,十有八九会被朝廷的兵捉住扭送营中领赏。

    陈家在外面混了半天混不下去了,这才又悄默默地回到了长留村,一回村里就盯上了李二家,只待天黑的。

    李二媳妇将银钱用黄泥桑纸封在坛子里,与咸菜疙瘩大酱缸摞在一处儿,等闲人也不会上这翻来,谁家没腌咸菜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突然一阵尖利鹧鸪声响起,谢宣在梦里打了个激灵,蓦然清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阿娘,嘘嘘。”

    惠娘迷迷糊糊坐起身来,伸手去打火折子点灯,没成想火折子受了潮,一两下没有点着,她也清醒过来,只好摸索着去揭夜壶盖子,然后抱过谢宣来给他扒了裤子道:“嘘嘘吧。”

    谢宣一边小解一边玩了起来,非得控制水流在壶里画花,卧在外间柴火堆儿里的黄豆听到内屋的响动之后跑了过来,刚想叫唤,被惠娘低喝道:“黄豆听话。”

    黄豆已经长成半大狗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甩来甩去,谢宣突发奇想道:“阿娘,我要骑黄豆。”

    “你先睡觉,再闹明天让你爹打你屁股。”惠娘困得头疼。

    忽然,又是一道尖锐的鹧鸪哨声响起,黄豆歪着脑袋听了片刻,突然前爪前伸,嘴里发出阵阵嘶鸣声,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威胁,下一刻它便冲出房门去,冲着院墙的方向大叫了起来:“汪汪!”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阵隆隆声,惠娘胆寒,想起白日里的传闻,瞬间吓出一身冷汗,她低头对谢宣比了个消音的动作,然后拿了个趁手的家伙握在手里防身。

    隔壁传来一阵喧哗声,南来的北往的各地口音都有,十分嘈杂,让人一时分不清外头到底聚集了多少人,惠娘心里更没底了,就怕这群盗贼抢完李二家不过瘾再翻过墙头来家里。

    钱财乃身外之物,宣哥儿可是她的命根子。

    紧接着隔壁李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被砸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惠娘心里就更忐忑了。

    忽然窗前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走动声,窗户那块像个大黑窟窿,刹那间就更黑了,仿佛被一道暗沉的影子笼罩着,惠娘深深的凝视了片刻,毛骨悚然。

    她悄悄拨了门栓,打算把宣哥儿抱到郎君房里,没成想一拉开房门差点迎面撞上一堵墙,她的惊叫声还没溢出喉咙就被人死死的捂住了。

    “嘘,别出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惠娘瞬间心头一松,手脚在这一惊一乍间变得又僵又软的。

    “郎君?”惠娘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

    “嗯,莫怕,将宣儿抱到伯父伯母房里去,你也待在那里,前院这边并不安全。”谢壑低声说道,“我在这里守着。”

    惠娘和谢宣居住的前院距离隔壁李家最近,薛氏的房间要离的远些,只要守住前院,谢家便遭不了匪。

    惠娘点点头,强撑起精神来,刚走了两步她忽然顿住,将手里的笤帚疙瘩递给谢壑防身,一想土匪都是带刀的,这玩意儿的防身效果很弱,她转头提了菜刀递给谢壑,在谢壑的目光护送下,她轻轻敲响薛氏的房间。

    外面动静那么大,谢老汉两口子也听到了风声,此时穿戴整齐,薛氏接过惠娘怀里的谢宣,她指了指炕席底下的大缸道:“惠娘先进去,我再把宣哥儿递给你。”

    惠娘仔细一瞧,这里顶多能盛两个人,约摸是谢老汉夫妇的保命手段,她不好思就这么占了,薛氏见她犹豫,不由急道:“快进去吧,别吓着我的乖乖孙。”

    谢老汉手里拿着家伙什道:“你们女子身量小,挤挤能挤开,你们仨都进去,一会儿我替你们盖上木盖子和炕席,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安全的很,我去前面帮阿壑。”

    几人不再犹豫,惠娘和薛氏跳进缸中,谢宣被谢老汉从上面放下去,三人正好将大缸塞满。

    谢老汉放下盖子和遮挡大缸炕席,拎了家伙去了前院。

    军户不同于普通民户,不仅仅是纳税和兵役上的区别,军户家中是可以藏一两件兵器的,箭弩或枪棒,只不过有十分严格的限制,普通人家藏这些东西是要倒大霉的,军户却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谢老汉手里有一道弓弩,一把红缨枪,远攻近搏都可以。

    那群盗匪在李二家没翻到什么东西,走得时候,顺便踢倒李二家的咸菜缸,忙活半宿一无所获,晦气!

    “哗啦”一声,突然一个坛子被刀柄凿穿了,破了个洞,里面藏着的银钱撒落了出来。

    “妈的!原来藏这儿了,叫老子一顿好找!”其中一个四方脸的凶恶土匪骂道。

    李二媳妇见钱被找到了,哪里肯依?那是家里全部的银钱!

    她挣扎着就要上前去护银钱,李二一把把她扯了回来,他声音又干又抖道:“你不要命了?”

    “钱!我们起早贪黑挣的钱!”李二媳妇哭道。

    “那也没有命重要,没见他们都是带刀的?!”李二腿脚发软的缩在角落里喃喃道,手上的力气却很大,绝不放媳妇出去跟那群没人性的盗匪们拼命。

    “老子当是什么宝贝呢?才这么几个子?!”那盗匪颇为嫌弃的摇了摇头,随后他指了指隔壁道,“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

    “顶家的男人是个书生,还有一个瘸了腿的老汉,剩下的是些妇孺罢了。”有道略微熟悉的声音说道,仔细听就能发现正是村里陈有荣之子陈旺的声音。

    读书的?那条件应该不错啊,捞一家也是捞,捞两家也是捞,何不去看看?干完这票他们就远走高飞了,官府想抓都抓不到,有什么打紧的呢。

    于是,几个人一合计,将坛子里的银钱胡乱塞入钱袋子里,单手一撑翻过隔墙去,手脚麻利的落在谢家院子里,被夜色一照,刀尖儿上的寒光一闪而过。

    “哎哟!”一声痛呼传来,“谁打的老子?!”

    寒鸦扑闪着翅膀一掠而过,发出渗人的叫声,夜色依旧凉如水。

    谢家的院子里刀枪棍棒声四起,乱成一团。

    “欺负这个老的,这个老的是个瘸子!”不知谁趁乱喊了一句。

    “我是老了,瘸了,又不是死了,能凭你们欺负了去?!”谢老汉怒道,当兵的血性被这几个盗贼彻底激发出来,手中的铁锨挥舞的虎虎生风,这帮宵小竟沾不到半分便宜。

    “哎呀!哪里来的箭?”陈旺惨叫一声倒地。

    “咻咻咻!”三支箭羽破空而出,又朝另外的两名盗匪射去,正中他们的臂腕,他们手中的刀应声而落。

    谢壑从墙角处一跃而起,夺了他们的刀,唰!雪白的刀片一闪而过,这群人的手筋脚筋被齐齐砍断,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

    这一晚上闹腾的欢,拢共不过四个土匪,有一个还是带点蹊跷活儿的,会说大齐各地方言,隆隆隆的在墙头屋顶跑起马来,不明所以的还以为他们有多少个人呢?!

    谢壑与谢老汉通力合作之下,将这四个土匪绑了。

    “阿壑,怎么处理?”谢老汉下意识的问谢壑。

    “送去见官。”谢壑拍了拍手言简意赅道。

    谢老汉点了点头,出门去套牛车。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这群断手断脚的土匪痛呼哀求道。

    谢壑连个眼神儿都欠奉。

    “谢家郎君,乡里乡亲的,没必要做的这么绝吧?”陈旺嘶嚎道。他这会儿落于下风,知道与谢家是乡里乡亲的了,当初教唆同伙来谢家抢劫的时候,可没想那么多,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群匪贼畜生不如。

    “聒噪!”谢壑用他们的长刀将一团抹布分成四份,每个盗匪嘴里塞一份,耳根子瞬间清静了。

    危险解除,谢壑转身去谢老汉的房中掀铺盖,将惠娘她们放出去,谢宣是个心大的,已经窝在他阿娘怀里睡着了,这会儿被谢壑掐着胳肢窝提出来,他不舒服的扭了扭,小脚丫子一蹬,差点踢到缸上,谢壑眼疾手快把他揽在怀里禁锢住他的小手小脚。

    谢宣迷迷糊糊的抬眼一看,嘟囔道:“爹爹臭臭!”

    谢壑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染了血迹,他忙把谢宣放在一旁的炕席上,惠娘的腿脚蹲麻了,正艰难的攀着缸壁往外爬,她的脚乍一沾地,针扎似的麻,刚一迈步不由踉跄了一下,谢壑忙将她扶稳。

    “谢谢郎君。”惠娘轻声说道。

    “不必客气。”谢壑回道。

    后面的薛氏眨了眨眼,总觉得这对夫妻客气过了头,等闲了好好问问吧。

    谢壑生怕自己身上的血迹吓到惠娘,他不由松了手,侧过身子,将没沾血迹的地方对着惠娘说道:“贼人都被清理掉了,我跟伯父送他们去见官,你们在家多保重。”

    “嗯。”惠娘应道,刚刚被他扶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一阵热,她不敢细想下去。

    牛车套好了,谢壑一手提一个,将他们拎到车上,四人背对背的绑着,经过李二家的时候,谢壑敲了敲了门。

    寂静无声,良久,才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道:“谁呀。”

    “李二哥在家么?”谢壑问道。

    李二身子一抖,发觉是谢壑的声音,他忙道:“在,在呢。”

    “可否借一步说话?”谢壑问道。

    李二的脚现在还发着软呢,并站不起身来,李二媳妇踉踉跄跄的去开门道:“谢家兄弟何事?”她上吊的绳结都打好了,辛辛苦苦攒了好几个月的钱被贼人一洗而空,她万念俱灰,只剩挂脖踢凳,一了百了。这时听到谢壑的声音,她以为是惠娘那边出了什么事,忙出来问问。

    谢壑见是李二媳妇出来的,他顿了顿,伸手指向车间的盗匪道:“他们抢了你多少钱?现在可以拿回来了。”

    李二媳妇眼睛一亮,喜不自胜,她万万没有想到被土匪抢去的钱还能再回来,当即奔过去搜了土匪的钱袋子,将自家被夺走的钱一一拿出来。

    李二媳妇只拿了自己丢失的份额,并没有将钱袋子拿空,她对谢壑说道:“谢兄弟,就这些了,其余的不是我们丢的。”

    谢壑点了点头,有些对李二媳妇刮目相看,在贫穷困窘,被贼人抢夺,大喜大悲之后,仍然坚守心中的底线,不贪婪,实属难能可贵,难怪惠娘跟她聊得来。

    想到这里,他正色道:“谢某有件事还需麻烦李二嫂,我与伯父要扭送这些贼人去见官,家中只剩了伯母和惠娘母子,还请李二嫂帮忙看顾一二。”陈旺被逮住了,天色一亮,陈家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恐怕到时候回不来,陈家婆子来谢家撒泼闹事儿。

    李二媳妇点点头道:“谢兄弟做的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放心吧,我会帮忙看着的,今日之事多亏谢兄弟了。”

    李二媳妇捧着自家的钱进门了,谢老汉驾车,谢壑坐在车上看着这四个人,一行人朝屯所而去。

    晨光熹微,蔺冕去屯所点卯,一抬头看到了谢壑,他大吃一惊道:“临渊你这是从血窟窿里打了个滚出来?”

    谢壑弯了弯唇道:“差不多吧,给你送几个小蟊贼。”

    蔺冕低头一看,牛车里整整齐齐的绑了四个人,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了,他顿时骇了一跳,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这哪里是什么小蟊贼?这几个都是上了朝廷通缉榜的江洋大盗啊!

    “怎么逮到的?”蔺冕张了张嘴巴,紧张的问道。

    “哦,他们入室抢劫。”谢壑简洁的回道。

    “难怪呢,有一个土匪寨子被楚统领率兵端了,漏了几条鱼,熙州各县城戒严这么久愣是杳无音信,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成想他们犯到你手里了,走,跟兄弟我领赏去。”蔺冕说道。

    半个时辰之后,谢壑拿着两个银元宝从屯所出来,十两赏银到手,这次惠娘的点心铺子可以张罗起来了吧。

    因着担心惠娘母子,谢壑并未与蔺冕多叙,拿了赏银,便坐着牛车往家赶。

    蔺冕点了几个大头兵,将这四个漏网之鱼送往熙州大营。

    楚涵见土匪头目们都已归案,心中爽利了不少,他展眉对一个身穿明光铠的将军道:“牧川,如何?”

    那将军甚是沉默寡言,他容色朗艳,像开在雪山之巅的艳丽花朵,既冷且美,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气,又像一道敛尽锋芒的宝剑。

    他并未回答楚涵的话,只是抱臂来到这四个囚犯身前,仔细盯着他们手脚间的伤痕看了又看,看样子十分感兴趣,末了才道:“何人所伤?”

    蔺冕从来没有见过他,亦不知他的底细,但见楚涵和他相识,关系还算不错的样子,他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谢壑?”那人皱眉想了一会儿,亦没搜寻到关于此人的信息,他又看了那些伤口一眼,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赏心悦目。

    楚涵听闻蔺冕的话之后笑道:“这人倒是个奇才,允文允武。哦,我家秀秀在颜老那里待的怎么样了?”

    蔺冕笑道:“诚如将军所见,乐不思蜀了。”

    “那只泼猴也就颜斐有办法。”那人罕见的搭了一句话。

    “颜老没有办法,宣儿比较有办法,秀秀天天在颜老那里嘀咕谢宣什么时候进城可以跟她一起玩。”蔺冕玩笑道。

    “无论怎么,别天天囔囔着练刀练枪我就阿弥陀佛了。”楚涵道。

    “你自己拳脚功夫稀松,还不许后辈进步了?”那人眨了眨眼揶揄道。

    “我拳脚功夫稀松二五眼?谁替你端了土匪窝子报仇的,说话讲良心。”楚涵瞬间不服气了,末了他叹息道,“若是个小子,我倒也不拦她,女孩不就应该在闺阁里绣绣花草吗?”

    “还绣花草呢?你也就万幸是汴京的官吧,若在我们兴庆府这会渣儿都不剩了,被铁骑碾的。”那人淡笑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却杀气腾腾。

    楚涵听这番话听的牙酸。

    蔺冕却惊在了当场!这人居然是兴庆府的属将?!他低下头去,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谢壑这人,我想见见。”那人又道,“如此干净利索的刀法,可比你强多了。”

    “快别介了,我这下属都快被你吓丢了魂儿,更遑论别个。”楚涵拍了拍蔺冕的肩膀对那人说道。

    那人敛眉,自嘲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却说,谢壑回至家中,正见家门大开,陈婆子坐在谢家门口死活不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什么谢家杀人了,让谢家还人,不然报官云云。

    薛氏和李二媳妇正在和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对骂。

    惠娘拎了菜刀和一只鸡,手起刀落鸡脖子上的血管被瞬间划破,“噗!”血溅出去老远,齐齐喷了陈婆子一脸,她哪里肯干?立马张牙舞爪的抓过来,要和惠娘拼命,惠娘一手扬刀,一手甩鸡脖子,血不停地往外撒。

    惠娘冷声道:“昨天夜里招了贼,怪晦气的,今日杀只鸡避避邪。”

    陈婆子撒泼耍赖大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泼辣难搞的小娘子,拼命吧,她手里拎着菜刀,打架吧,她家人数还多,真撕扯起来自己铁定会吃亏,骂人吧,一张嘴如何说得过多张嘴,只赖在门槛上不肯离去。

    惠娘连杀两只鸡,攒了满满一大盆鸡血,见陈婆子还把在门口无理取闹,她掂了掂手中的盆,将盆里的血悉数兜头浇下,直把陈婆子浇懵了。

    惠娘也懵了,因为她一抬头看到了谢壑。

    第040章 第40章

    惠娘手里拎着血淋淋的瓷盆, 抬头呆愣愣的看着他,心里窘迫极了,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 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郎君素来文雅,大概没见过如此张狂的自己吧,她皱了皱眉头,一跺脚,难为情的跑开了, 面上又羞又窘。

    四处俱静, 黄豆率先冲陈婆子吼叫,想要挣扎束缚扑上来撕咬她, 谢宣坐在旁边的低矮杌子上, 一边单手支颐一边搂着黄豆的脖子安抚道:“骂骂就得了, 别咬, 怪脏的。”

    他娘从门口移开,他抬头也看到了他爹, 不禁吃惊道:“爹, 阿娘怎么把血泼你身上了??!”

    谢壑:“……”

    陈婆子:“……”

    众人:“……”

    谢宣这一开口,大家这才发觉谢家的男人回来了。

    谢家牛车里都是些斑驳的血迹,人血,毫无掺杂的人血。

    陈婆子眼神瑟缩了一下,她顶着一头的鸡血就要冲过来质问谢壑:“你将我儿子送到哪里去了?”

    薛氏拿着一截木棍将她拦下。

    谢壑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见官了。”他的眼神像一记冰棱将撒泼不止的陈婆子定在了原处。

    入室抢劫什么罪过, 陈婆子是不清楚的,但蹲大牢是一定的了, 她顿时委在地上号哭不止, 被看热闹的人们驾走,都在一个村里住着, 陈家男人都进号子了,谢家男人还好好的,不仅好好的,还十分能打,谁没事也不敢轻易开罪他们啊,只能卖个好,将陈婆子拖走了。

    陈婆子撕心裂肺的咒骂声从老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

    谢老汉打了一盆清水,开始在谢家门外清洗牛车上残留的血迹。

    谢壑进门脱掉身上的血衣,仔细清洗了一下身子,将身上那股难闻的血腥气清除干净,他又换了一套洁净的衣衫,将长柜上那两颗亮闪闪的银元宝揣在袖中,打开屋门出去了。

    虽然秋收已过,天气还未彻底转凉,夏天的时候,谢家在灶房外搭了个小厦子,将灶台移到了外间,以免烧炕太热,睡着上火。

    此时,惠娘正在小厦子里生火,灶台上的瓷盆里放着洗干净剁好的鸡块,粉嘟嘟的,模样十分规整。

    谢壑想了想,拾脚朝小厦子那边走去。

    惠娘见他远远的朝这边走来了,故意装作没看到他,背过身去只一个劲儿的朝灶膛里添柴火,铁锅里发出呲呲的声音,水珠儿在锅里打个转就被热锅耗干了。

    小厦子搭的很矮,身量颀长的谢壑站在下面,地方瞬间局促起来,他也不开口,就这么站着看惠娘生火。

    惠娘装不下去了,她扭头低声道:“这里烟雾缭绕的,郎君仔细熏着眼睛。”

    谢壑没有说话,伸手将那两个银元宝递了过去,银元宝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雪白的光芒,一见就让人心生欢喜。

    惠娘愣了愣,抬头看向他,眼圈红红的,像只窝了委屈的小兔子。

    “抓贼的赏金,都给你。”谢壑解释道,他的衣袖舒展在惠娘眼前,烟火缭绕中有股淡淡的松香气息荡进惠娘鼻间。

    “郎君留着吧。”惠娘道。

    “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操持着,花钱的地方很多,这个算补贴家用,我估摸着添上这笔银子,开点心铺的本钱应该就攒的差不多了吧。”谢壑说的真切,惠娘忍不住觑着通红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眼。

    谢壑一滞,沉沉的吁了一口气道:“那陈家婆子欺负你了?”

    惠娘难过的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怎么哭红了眼睛?”谢壑纳闷的问道。

    惠娘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个张狂的人,只是陈家婆子闹的太无理了,伯母气得胸口疼,她嘴巴笨不会骂人,只能拎着菜刀杀鸡倒血吓唬她,未料被他看了个正着,这会子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呢,大抵是没在意吧,也是,自己有什么值得郎君在意的呢,贸然解释什么,岂不是很奇怪?

    她摇了摇头,只推说是柴火发潮了,一烧烟气很多,熏的。

    她转头擦了擦手,然后接了银元宝,将他轰出了小厦子。

    谢壑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找薛氏问清楚状况,陈婆子被人架走了,薛氏这会儿胸口亮堂多了,正拿扫帚清扫大门口的一地狼藉。

    见谢壑走过来了,她忙提醒道:“阿壑看着脚底下,小心沾到脏东西。”

    谢壑站定在不远处,开口问道:“伯母,今日陈婆子来家里闹,你们可曾吃亏了?”

    薛氏不疑有他,摇了摇头道:“那陈家干的都是理亏的勾当,便是撒泼耍赖又能占得什么便宜去?我们没有吃亏,不必担心。”她想了想,又道,“真是看不出来,惠娘平时文文静静的,发起飙来还挺唬人。”

    说到这里,薛氏手中的动作一顿,想起谢壑不是普通的庄稼汉子,是正经的读书人,读书人大多都不太中意女子泼辣吧,她又连忙解释道:“你也勿恼了惠娘,在乡下过活太老实了总容易吃亏,她是个拎得清轻重的。”

    谢壑瞬间了悟,他点了点头道:“岂会?!”然后就转身走了。

    薛氏见他面无异色,步履轻松,便知他没将刚刚进门时那一幕放在心上,遂也放心的继续扫地。

    谢壑看着小厦子里忙忙活活的小妇人,心念一动,脚步又朝那边迈去。

    铁锅里的油热得噼啪乱响,油脂的香气散的到处都是,明明小厦子里只有惠娘一个人,却有种热火朝天的感觉。

    谢壑弯了弯唇角,站在小厦子旁看了许久,他才走上前去轻轻的ῳ*Ɩ 叫了一声:“惠娘。”

    “嗯?”惠娘下意识的抬头。

    “你今天的表现很好,很勇敢。”谢壑掐了掐手指,将心中的话原封不动的吐露出来。

    “哎?”惠娘愣愣的看着他,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被小厦子里的热气一蒸腾,俏脸微红,兀自发起呆来。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糊的味道,谢壑望了望那口铁锅,提醒道:“锅糊了。”

    惠娘瞬间回过神来,开始手忙脚乱的补救,谢壑失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中午吃饭的时候,谢宣手执小筷子,纳闷道:“阿娘今天失了水准?鸡肉有糊味。”

    惠娘给他夹了一块香嫩嫩的鸡腿肉道:“吃你的吧!”

    她偷偷瞄了谢壑一眼,见他眉眼里盛着笑,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胡乱夹了一块肉,恼羞成怒的嚼了嚼,气势汹汹的咽下。

    没过几日,官府来了人,由里正领着,说是李二家举报盗匪有功,给了李二家二两赏银。

    送走官府之后,李二媳妇拿着这二两赏银看了又看,那日土匪进院她吓都要吓死了,哪里还敢做别的,去县城报案的只有谢家,这赏银一定也是谢家让的。

    她心里一阵火热,有了这二两银子,她家因给大房担保青苗钱而欠下的银钱就能还清了。

    李二媳妇心中甚是快慰,她当即赶了两只肥美的大鹅去谢家,多谢谢家的善心。

    李二媳妇和惠娘拉扯了好久,惠娘才勉为其难的收下。

    柱子站在谢家圈牲口的栅栏门外,郑重的对谢宣说道:“别的也不多说了,炖鹅的时候让咱娘给我留一口。”

    谢宣将胳膊搭在柱子肩膀上好奇的说道:“你说大鹅和黄豆谁厉害?”

    柱子语塞,岂能不知谢宣心里在想什么,他无情的拆穿道:“现在吃还差些意思,等落了雪再炖才香呢。”

    谢宣哈哈一笑,赶着黄豆跑了。

    李二媳妇在屋内跟惠娘说道:“听说陈家那儿子要判了,而且是从重判,我听里正说陈家儿子原先逗留的那个寨子冲着一个大官亮了刀子,这才被上面的人发狠端了,谋财害命的事儿终究损阴德的。”

    惠娘亦道:“谁说不是呢。”

    “等年根底下将账一清,我这心头就松快了,来年攒下钱来送柱子去私塾里读些书,总好过做睁眼瞎。”李二媳妇憧憬道,末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们当家的。”

    惠娘道:“嫂子直说便是。”

    “谢兄弟是个读书识字的,能不能给我们柱子起个大号,到时候去学堂里还柱子柱子的浑叫总不成个体统。”李二媳妇局促的笑道,“我们当了一辈子的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不好瞎起,恐惹人笑话。”

    惠娘想了想道:“这事儿我问问郎君吧。”

    片刻后,谢壑将柱子召至眼前,见他眉目如漆,自有一股憨直在,端详片刻后,在白纸上写下三个字:李从庚。

    柱子仰头问道:“谢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意思是愿你健康长大,有个光明的未来,像启明星一样。”谢壑解释道。

    柱子接过那张白纸,珍惜的摸了摸又摸,他大声呼喊道:“我有名字咯,我有名字咯。”

    谢宣甚无语的摇了摇头道:“你不本来就有名字吗?柱子。”

    “请叫我李从庚。”柱子骄傲的说道,从此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小名儿在众人口中消失了,必须叫他李从庚他才答应。

    柱子撅了一截小木棍儿,在沙土地上照着谢壑的笔迹划来划去,一遍遍的描摹,总是不甚满意,怎么也摹不出白纸上的那股好看劲儿,他说不清哪里好看,但就是好看。

    柱子沉迷于练习写自己的名字,谢宣一个人无聊了不少,他嘚嘚嘚的跑去找他爹道:“爹爹,我的名字呢,你也要写我的名字。”

    难得谢宣肯认字,谢壑从善如流的在白纸上写下谢宣的名字。

    谢宣定睛一瞧,问道:“爹爹,我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阿爹的乖乖儿。”谢壑又补充了一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阿爹的乖乖儿。”

    “啊?”谢宣皱着眉头有些失望,他爹也忒敷衍了吧,甚至还不如柱子的名字有意义呢,他抬头试探着问道,“你对我就没什么期许吗?比如希望我当个大官什么的。”

    “那你愿意当大官吗?”谢壑低头问道。

    “还行,主要是我当了大官之后,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谢宣一把登上书桌豪气宣称,“你是大官的父亲,威不威风?霸不霸气?”

    谢壑一把将他抱了下来,说道:“一会儿书案被你踩塌,你娘揍你我可不拦着。”

    谢宣保持着小胳膊朝上举着的状态道:“我威不威风?霸不霸气?爹爹。”

    谢壑点头道:“威风,霸气,爹爹就等着享你的福了。”

    “这你就等着瞧好吧。”谢宣终于美了,他拿着父亲写的那张纸,坐在柱子身旁,也胡乱描了起来,鬼画符一般。

    岁末,天寒地冻,比江南冷多了。

    惠娘跟胡商换了几张皮子,给谢壑做了一件带皮的袍子,穿着轻便又暖和,剩下的给家里缝了被褥。

    惠娘的房间和薛氏的房间都有火炕,只要白日里多生些柴火,晚上睡觉的时候并不冷,很暖和的。

    谢壑的屋子里是榻,这种东西在温暖的江南还好,在熙州这种地方,一到冬天就天寒地冻的,睡半宿都不见得有暖和气,一间屋子里生两个暖盆还是有些冷,谢壑常半夜起来练枪暖手脚。

    薛氏看见几次,闲时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惠娘道:“你们夫妻俩怎么回事?还分着房睡呢?”

    惠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不是夫妻。”

    薛氏眨了眨眼,她知道谢壑之前出身富贵,身旁有通房倒也正常,她以为惠娘也是那种身份。

    惠娘连忙摇了摇头道:“郎君先前也没有通房丫鬟。”

    “那宣儿是……”薛氏彻底疑惑了。

    “宣儿是我俩亲生的,是个意外。”惠娘索性说道。

    薛氏愣愣的想了想,发现自己越想越糊涂,她回忆着往日谢壑对惠娘的情意,也不似作假的,怎么惠娘说他们其实不是夫妻呢?!她还想要第二个胖孙呢!

    薛氏张了张嘴,想继续劝说些什么,惠娘及时拦下:“郎君之前有未婚妻的,我这样的身份,配他不上。”

    薛氏彻底闭了嘴,她倒不觉的惠娘配不上谢壑,只是这两人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别人说多了,反而不好。

    惠娘知道了谢壑晚上冻得冷,又给他絮了两床厚棉被,心想着这样大抵就差不多了。

    腊月里,惠娘最后一次往茶楼里送完点心,恰好县学外面的公墙上张贴了县试报名合格的名单,一堆儒生挤在名单前寻自己的名字,谢壑也站在名单前一行行仔细搜寻着。

    虽然知道肯定会有自己的名字,但心里总耐不住有些紧张,他一行行看过去,大冬天的,手心里不知不觉浸了汗。

    “找到了!郎君,在这边!”惠娘在人群中朝谢壑挥了挥手,他们二人分别站在名单两侧,一个从头往尾看,一个从尾往头看,惠娘先谢壑一步找到了他的名字。

    谢壑见名单上用台阁体写的他的名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字体和名字,陌生的是地方,熙州永宁县这个远离他故土的地方。

    他心中一时感慨万分,但还是开心更多。

    二人看到名字之后,不约而同的看了许久,惠娘回头,挤过拥挤的人潮朝谢壑走去,天空突然开始飘起雪花来,落在惠娘发钗的蝴蝶羽翅上,轻盈飞舞,随遇安家。

    她的气色一直很好,俏脸红扑扑的,像秋晨被清露擦拭过的苹果,娇俏又活泼,脸上永远带着笑,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仿佛没有烦心事一样,一小点点的事情就能让她开心好半天。

    见她开心,谢壑心情也很好。

    这次来县城还要采办一些年货,惠娘在家里时就一样一样的列了单子,省的忘了什么。

    惠娘和薛氏负责采买,谢壑和谢老汉负责提着,等重了的话就往牛车上搬,谢宣在颜老处跟秀秀依依惜别。

    马上就要过年了,秀秀也要回到熙州的家中和家人团聚,但她微微有些不舍,想让谢宣也去熙州过年。

    “我家有好多糖块和点心,也有好多彩色的年画,爆竹能从大年三十放到正月十五,可热闹了,还有拜年的人,每个来我家拜年的人都会给我压岁钱。”秀秀说道。

    “什么?每个人都给?”一说到钱,谢宣就不困了。

    秀秀不疑有他,忙点了点头说道:“每个都给!我过年的时候光攒压岁钱就能攒一箩筐。”

    谢宣惊奇的睁大眼睛,他立马起身道:“我给你拜个早年,祝你来年练到自己喜欢的剑法。”说完,他朝秀秀伸出了白嫩的小手。

    秀秀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我给你拜年了,你给我压岁钱。”谢宣煞有介事的说道。

    秀秀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可是我比你小啊。”

    “年纪不是问题,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就说我有没有给你拜年吧。”谢宣狡辩道。

    秀秀说不过他,含泪解了自己的小荷包递了过去。

    谢宣作妖成功,哈哈大笑道:“楚怀秀,你真好骗!”他手里拎着荷包带子转了起来,一边转着荷包一边跑,秀秀气的在他身后追逐,好不容易聚起的那股离愁别绪也消散了,谢宣真是狗都嫌!

    她刚刚因为自己马上要回熙州了,还有些舍不得呢!简直多余!

    雪纷纷扬扬的落下,落在秀秀粉红色的小袄上,继而钻进她的脖颈里,瞬间融化,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谢宣玩够了,往她的小荷包里塞了两枚铜钱道:“新年安康。”

    秀秀一阵眼热,心道:谢宣其实也有不讨厌的时候。

    “我明年还来这里,给你带许多好吃的。”秀秀发誓道,琼玉般的小鼻头冻得红红的,像一颗熟透的红樱桃。

    “嗯。”谢宣应了一声,他嘱咐道,“少听你的小人儿瞎嘚嘚,它有时说的也不一定对。”

    秀秀的系统跳脚了,脾气火爆了,这小东西竟然敢明晃晃的挑衅它,可是……谁让他是谢宣呢,它只能囫囵咽下这口气。

    “我能分明。”秀秀道。

    谢宣将她粉粉的荷包丢给她,摆了摆手。

    “秀秀。”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秀秀抬头一看,是她爹爹亲自来接她了,她蹦蹦跳跳的跑过去,快到她爹身边时,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被人一把拦腰抱起。

    秀秀惊疑甫定,抬起眉眼一看,瞬间笑开了,张嘴甜甜的笑道:“牧川叔叔。”

    那人伸手捏了捏她肥嘟嘟的小脸,以做回应。

    正在这时,谢壑与惠娘也到了县学门外,拜会了颜斐之后,来接谢宣回家。

    谢宣冲着满天飞雪胡乱吹气,试图把飘落的雪花吹回天上去。

    “宣哥儿。”惠娘脆生生的叫了他一下,谢宣百无聊赖的扭头,见是阿爹阿娘来了,他忙跑了过去,然后在秀秀差点跌跤的地方同样差点跌倒,谢壑上前几步,眼疾手快的将他提起来。

    “爹爹,我要骑大马。”谢宣说道。

    “可以,不过你要是在我脖领里塞雪的话,会挨揍的。”谢壑笑道。

    谢宣不塞雪,他将冻的通红的小手塞进父亲的脖领里,满意的喟叹一声:“真暖和啊。”这小东西倒是会找地方取暖。

    谢壑眉毛抖了抖,架着他朝自家牛车而去,经过楚涵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停下脚步。

    一家三口渐行渐远,秀秀在她爹怀里待的怅然若失。

    牧川打量着谢壑经过的足迹微微惊叹,那人身量高大又抱着个孩子,留在雪里的脚印却很浅,内力很深。

    “他就是谢壑。”楚涵扬眉说道,“可惜今天蔺冕和裴逸安都不在,没人来引荐。”

    “原来他就是谢壑呀。”牧川眉眼动了动,低喃道,“难怪呢。”

    楚涵又道:“他不是走武路的,立志要走科举的路数,你也是时运不济,若早几个月遇到他,说不定他就随你回兴庆府了。”

    “哦?这里面还有故事?”牧川挑眉问道。

    “他原本出身临安谢氏,是谢靡的第七子。”楚涵与牧川边走边说,“后来不知出了何事,脱离家族来熙州永宁县自立,又先后结识了裴逸安、蔺冕和颜斐。”

    “难怪他看起来不像农人倒像是世家公子。”牧川说道。

    “在结识他们之前,听说他在县试上都报不上名,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你知道的陕甘道学政谢京是他亲兄,他的名字被谢京借故划去两次,若是那时候你先结识他的话,兴许他会跟你走。”楚涵说道。

    “你错了,这样的人有自己的主见,不会长久困于苦厄之中,不是他先结识了谁才会改命,而是他为了改命会主动选择去结识谁。”牧川淡淡的说道。

    “你倒了解他。”楚涵笑道,“跟不跟我去见见颜斐?”

    “不了,我怕吓得他连夜跑回洛阳。”牧川皱了皱好看的眉毛,摇了摇头说道。

    “你呀,也是奉了御令来熙州的,怎么把自己描述的像打家劫舍的土匪?”楚涵失笑道。

    “比起我来,齐氏才是那窃国的匪吧。”牧川淡淡的说道。

    楚涵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没将此话继续下去,再谈下去牧川不会怎么样,自己的脑袋可就凉了啊。

    同时,楚怀秀的系统在她脑子里疯狂明示:“任务来咯,认闻人驰作师父!”

    “谁是闻人驰?”楚怀秀呆呆的问道。

    “你的牧川叔叔,闻人驰是他的本名,牧川是他的字。”系统回道,紧接着又强调道,“这事儿你得听我的,认他当师父准没错。”

    “为什么?”楚怀秀问道。

    “因为他的功夫最好!”系统坚定的说道。

    楚怀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耶!她就喜欢功夫好的叔叔!

    楚怀秀在她爹怀里偷瞄了牧川一眼,没人发现,转而她大胆起来问道:“牧川叔叔收徒吗?你看我怎么样?”

    楚涵扶额道:“你怎么还没忘习武这件事儿?不都说小孩忘性大吗?”

    “是忘性大,又不是傻。”牧川补刀道。

    “爹爹,我想跟着牧川叔叔习武,要不,你再生个乖宝,他保证听你的话!”楚怀秀人小鬼大。

    可是牧川无情拒绝了。

    他跟楚涵交情不错是一回事儿,有所牵扯的话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汴京城的权贵们谁敢靠近闻人氏一步呢?不要命了么?

    明明是齐氏先祖齐赫章从闻人氏手里窃取的国祚,天下谈闻人氏必色变。

    先前齐氏将闻人氏困圈于江南一处穷山恶水之处,齐氏子嗣不丰,齐帝听闻朝中建议,优待闻人氏子孙,封闻人氏为长命侯,名为优待,实则软禁。

    后来西北时局动荡,闻人氏挣脱束缚,和亲信一并夺了兴庆府,这些年来便一直盘踞在兴庆府,兴庆府位置特殊,毗邻大齐西部、羌人部落和西秦人,而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谁都奈何不得,更何况闻人氏宣称并不脱离大齐,只是兴庆府的官员任免齐室不得干涉。

    齐帝骑虎难下,只得给闻人氏一个平西王的名号,事实承认闻人氏裂土封王,兴庆府与汴京关系诡异,只是一般有家底的人家,谁敢沾闻人氏啊?

    交好闻人氏便会引来官家猜忌,得不偿失。

    可西北防务许多时候也得跟闻人氏打交道,闻人氏并不为难大齐西北边将,只是此事双方心知肚明,不可宣扬。

    这也是楚涵和闻人驰交情不错的背景和基础,但是说让楚涵之女认闻人驰为师父,就算楚涵敢应,闻人驰也不好答应的。

    大人们的沉默震耳欲聋,楚怀秀等急了,她皱了皱眉头道:“到底好不好嘛?”

    闻人驰捏了捏她的小脸道:“军中功夫超绝者辈出,让你父亲请其他人来教你吧。”

    “可是他们都不是牧川叔叔啊。”楚怀秀掰着小手说道,“我想学牧川叔叔那种大杀四方的功夫!你比他们都厉害呢,你自己能杀半山的土匪,我爹他们追几个都能追丢,我不要和他们学。”

    小姑娘软乎乎的,说话甜甜糯糯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被自家小姑娘鄙视了,楚涵心中一窒,他拍了拍小身子道:“跟你娘学会绣荷花我就答应你。”反正小姑娘最怕绣花了,稳稳拿捏。

    楚怀秀叹气,看了漂亮叔叔一眼,继续叹气,最后忍辱应下,学就学,谁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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