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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明宫初雪(三)

    入了夜, 江式微与漱阳对坐在月牙杌子上,二人在博戏下长行局,江式微捏着象牙质的骰子, 久久未掷, 漱阳无奈叹了口气, 她算是瞧出来了, 江式微压根儿心不在此。

    可就算心不在焉, 也不妨碍她与殿下僵持了数个时辰。

    江式微终是掷出手上的骰子, 骰子落于小案,漱阳看清了上面的点数,可算是松了口气。

    江式微已然输了。

    “殿下,您怎么了?”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随后摆弄着桌上的骰子。

    须臾, 江式微松开了骰子, 朝漱阳温和一笑:“也不早了,安寝罢。”

    紫宸殿,齐珩于宴上饮了些酒, 衣袍上还沾染着酒气,齐珩蹙了下眉, 便去后池沐浴更衣了,待出来后便在书格中翻翻找找。

    高季入来见齐珩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便上前问道:“六郎, 什么找不着了?”

    “我刚即位的时候,藩国送过一个贺礼, 是用水晶珠穿起来的项链, 当时我记得我收在盒子里,放在书格中了, 怎么如今找不着了呢。”齐珩有些赧然,扶额道。

    “高翁,你帮帮我。”

    高季无奈一笑,只一会儿,便找到一锦盒,其中便放着齐珩口中的水晶珠链。

    齐珩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高翁。”

    齐珩接过锦盒,提起盒中的项链,上面的水晶珠晶莹剔透,又以五枚金扣、两颗绿松石作辅,甚是难得。

    “这项链似是给女子戴的。”高季笑吟吟的,面容慈和。

    “给锦书赔罪的。”齐珩合上盖子,轻声道。

    “对了,高翁,给王家送的礼物他们收下了吗?”齐珩一想到赔罪礼便又想到今天发生的事。

    “中书令本是想拒了的,是王娘子开口才收下的。”

    “伯仁对我有怒也是应该的。”

    利用王子衿和王铎的妻子来要挟王铎,这样的手段实在不光明,虽属被逼无奈,齐珩说到底对王铎还是心有愧疚。

    “臣倒是没想到,是王尚宫促成此事。”

    挟持的法子是王子衿提的,饶是齐珩也颇为震惊。如若不如此,怕是很难收回兵权。

    “她很聪明。”

    王子衿的聪明在于看得透,也舍得下。

    一般人就算看透了事实,也会对着面前的利益所低头,不愿放弃,而王子衿是放得下的。

    这便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齐珩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动身走向了内室。

    *

    “殿下,您嘱咐过我的,这便是我为您选的女史,名唤意娣,您看如何?”顾有容笑道。

    江式微居于上位,瞧着下位那容貌清丽的女子,意娣照着顾有容教过她的礼节,屈身行礼。动作勉勉强强算是达到标准,只是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见此,莞尔一笑,道:“你不要怕。”

    意娣怯生生地应了话:“妾听殿下的。”

    “你叫意娣?是哪个意?哪个娣?”

    “心意的意,娣,女弟也。”意娣下意识地捏了捏裙角,面上赧然,不敢抬首看江式微,唯恐在她面容上瞧出半分嫌弃的神色。

    江式微见此状,心下已了然。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妾家中有三个姊姊,一个弟弟。”意娣抿了抿唇,终是说出口。

    “意娣这个名字我觉得不大适合你,你想换名吗?”江式微温声问道。

    “妾请殿下赐名。”

    江式微目光落在案上翻开的书页,瞧到上面的一句话,又瞧了瞧面前之人,笑道:“云雁高飞,翱翔于长空,我为你取名为云雁,可好?”

    云雁,高飞的雁,不必拘于一方天地。

    家中视你为意娣,他人唤你名云雁。

    意娣眸中泛起水光,叩首道:“妾,谢殿下。殿下深恩,妾万死难报。”

    江式微又问道:“云雁,你识字吗?”

    余云雁听此摇了摇头,不敢对上江式微的目光,随后低声道:“妾不识字,但妾一定会学的。”

    攥着裙角的手指愈发紧了,生怕江式微因她不识字而不要她。

    江式微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看坐在侧面的顾有容,见她含笑颔首,便已知晓缘何送了不识字的人过来。

    “不识字,也不打紧,日子长了,慢慢就会了。”

    “顾大家都信你,我自然也信你能领好这门差事。”江式微笑道,随后便让漱阳领着余云雁去寻住处了,顾有容留下与江式微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只过了一炷香,齐珩便来了立政殿。

    齐珩下了朝便匆匆过来,连绯袍衫都未换,手上拿着昨夜寻到的锦盒。

    早在他入殿前,内人便已然通禀过了,然江式微心中赌气,索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江式微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书,不去瞧他,亦不行礼。

    齐珩见状挑了下眉,温声唤道:“锦书。”

    江式微继续未动作,反而将书翻到下一页。

    齐珩打开手上的锦盒,拿出了水晶珠链,他笑道:“锦书,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江式微随意瞥了一眼,淡漠道:“一般。”

    “锦书,我昨夜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要收回王铎手中八万军的调度之权,不是想吃酒耍乐故意抛下你的,不要再恼我了,好不好?”齐珩牵过江锦书的手,温声道。

    江式微闻言方转过头看他,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我不知道”

    话还未说尽,江式微便被齐珩揽入怀中,江式微的发髻顶在齐珩的下颚处,头顶传来齐珩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

    手蹭过江式微的发梢,江式微面上渐红。

    “那,项链好不好看?”齐珩轻笑一声。

    “还算,上乘。”江式微掩面而笑。

    “那我给你戴上。”齐珩解开水晶珠链上的小金扣,小心地环上江式微的脖颈。

    窗棂透过的日光映在二人身上,江式微背着身,并未看到男子温柔细致的动作。

    “好看。”齐珩笑着称赞。

    “确实如诏书所言,能与珠荷、常羲相比。”齐珩道。

    江式微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起身轻推了下他,随后走向内室,捧出一象牙盒,齐珩疑惑道:“这是什么?”

    江式微将盒子打开,齐珩向里看了一眼。

    “横玉?”

    江式微拿起横玉,牵过齐珩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手上的冰凉再次提醒着他。

    他声音有些沙哑:“给我的?”

    “嗯。”江式微点了点头。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的意思。

    这块横玉,适合他。

    她本就想送他的,一直搁置,今日才拿了出来。

    齐珩一笑,从怀中抽出一锦囊,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江式微低头便见齐珩掌心放着两物。

    一个,是她方才放于齐珩掌心的横玉。

    另一个,是她与齐珩大婚时的结发。

    却不曾想,他一直带在身上。

    齐珩将两物重新放进锦囊,再次收入怀中。

    “谢谢,我很喜欢。”

    齐珩轻声道。

    “你今日不在紫宸殿看劄子么?”

    “我想来看看你,等一会儿回去看。”

    江式微坐在一旁,言家常般问道:“上朝累不累?”

    “还成,只是最近吏部官员调动的事太多,也需一阵子才能结束。”

    “说起来,我兄长还赋闲在家呢。”江式微似不经意间道出此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茶碗边缘。

    江式微一直垂首,眸中闪烁飘忽。

    齐珩手上一顿,若有所思道:“是么?”

    江式微意识到不对,岔开话道:“我想家了,好久都没见到兄长了。”

    齐珩没搭话,江式微心下忐忑。

    良久,齐珩才起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晚上来看你。”

    “好。”见齐珩出了殿,江式微才松了口气,阿娘嘱咐她的她业已完成了,只是齐珩如何做她便再言不得。

    齐珩回了紫宸殿后,长叹了一口气,江锦书对他终是未放下隔阂,言语间的试探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齐珩思及此,唤了身边的内臣,吩咐道:“午后让琅琊郡王来陛见。”

    虽是试探,其中也应有真情吧?她于宫中孤身一人,又不肯与他倾心,必然是极为思念家人的。

    试探便试探吧,就让他装作不知罢。

    明宫初雪渐融,石板路上留下片片水渍,江律在内臣的领路下前行,最后于长廊下等候传召。

    倒有些恍惚了,那个曾经任人欺凌的孩子如今已入主北辰,受万民敬仰。

    甚至娶了他唯一的妹妹为妻。

    江律于廊下等着,恰处风口之中,身上稍冷,然他未动,只挺直身子立于原地。

    宫禁之内,四处都在注意他,他不能失态,不能给晚晚丢人。

    只一会儿,一老叟步入他的眼帘,江律看清来人的面容,先问了个好:“高翁。”

    高季俯身回了个礼,笑道:“郡王好久未入宫了。”

    江律应了一句,随后跟着高季步入殿内,跪于白玉砖上,叩首作礼道:“臣江律,拜见陛下,愿陛下康泰永年。”

    齐珩见状,亲自下座扶起江律的臂肘,笑道:“你我血亲,何故如此大礼。”

    “先君臣,后血亲,礼法如此,臣不敢忘怀。”江律恭谨道。

    “长空与我许久不见,不想竟是生疏了。”齐珩示意江律坐下。

    原齐珩即位前,江长空与他的关系也甚为不错,更何况现在江长空还是他的内兄。

    “臣不敢。”却不料江律看也没看,便俯身请罪道。

    齐珩叹了口气,道:“先坐罢。”

    “不知承平侯如今身体如何?”东昌公主能常入宫,是以齐珩不必提及她,倒是江益春秋高矣,恐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复发,是以他需问一问近况。

    也好让江锦书安心。

    “劳陛下垂询,臣父身体尚可,昨日还用饭数碗。”江律含笑答道。

    “那就好。”齐珩颔首应和道。

    “朕今日见长空,原是姑母曾与朕说过想让你入兵部任职,近来朕看兵部侍郎之位空缺,是以朕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兵部掌国朝军政,臣鄙薄之人,难以担此大任,怕是会辜负陛下的好意。”却不料江律婉言谢绝。

    江氏已然出了一位皇后,又有东昌公主坐镇,尊贵已极。

    若是再入兵部,便是齐珩表面不说什么,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芥蒂。

    甚至若是连累了晚晚,让齐珩与她之间生了隔阂,那便是真害了她。

    是以,这兵部江律是万万不能入的。

    齐珩道:“也算不得什么重任,长空的能力朕是知晓的,你何必如此自谦呢?”

    谁料江律起身,再次跪于殿中,稽首道:“陛下信臣,臣感恩万分,然臣实不才,且国朝命五品及上京官需三年外放,今臣无资历,若贸领此职,臣工不服,若误国误君,则臣万罪难赎,是以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番一席话让齐珩说不出半个“不”字,见江律又跪于地,只得上前扶起,道:“也罢,是朕思虑不周,待过些时日,朕便许你外放,等攒够了资历,再谈此事也不迟。”

    “臣谢陛下。”江律试图再拜谢恩,还未俯身便已被齐珩制止。

    江律下意识看向齐珩,齐珩装作愠怒:“都说是一家人,动不动就行礼,何苦如此拘束?”

    江律微笑不语。

    “锦书很想你,待会去立政殿看看她吧。”

    江律闻此话,忙正色道:“皇后殿下年纪轻,若有得罪陛下之处,还请陛下能多宽容她。”

    齐珩有些气笑了,道:“长空也太小心了,她很好,我很喜欢她。”

    江律闻言下意识看向齐珩,见齐珩目光稍带温柔,与见旁人不同,便安心了些许。

    第042章 玉壶光转(一)

    江式微听闻江律要来立政殿看她, 便让身边内人照着规矩布置珠帘,坐在珠帘后的江式微有些急了,便问那小黄门, 道:“郡王何时能到?”

    那小黄门笑道:“郡王辞别陛下, 便会来殿下这儿的, 殿下稍安。”

    江式微忍不住向珠帘外张望, 见漱阳与余云雁领着男子缓缓入内, 江式微不禁起身, 但顾念着仪态并未出珠帘,江律俯身叩拜道:“臣江律,拜见皇后殿下,伏惟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一举一动,均按国礼而来, 不曾失半分体统。

    “郡王快快请起。”江式微立于珠帘后, 哽咽道。

    “许久未见郡王,不知家中可还安好?”江式微眸中水光潋滟。

    “劳殿下担心,家中皆安, 不知殿下近来如何?是否一切如愿?”江律隔着珠帘,声音微颤问道。

    纵使已然提前做好了准备, 但再见时还是忍不住流露真情。

    明明近在咫尺间,却像相隔万里。

    “我,一切都好。”江式微悄然落下一泪, 而后迅速抹去。

    “你们都先退下吧。”江式微正色吩咐道。

    见身边内人尽数遣去,江式微才掀开珠帘而出, 扑进江律的怀中泣道:“阿兄。”

    江律抚了抚江式微的发髻, 柔声道:“晚晚。”

    “先让阿兄看看你。”江式微转了个圈,朝着江律笑。

    “方才有外人在, 我不好问你,他待你好么?”江律稍稍拉开她,轻声问道。

    他?他是谁?齐珩么?

    “是明之么?他待我很好。”

    江律注意到江式微的称呼,是明之而非陛下,看样子两人倒是亲近。

    “当真?”江律不放心,生怕江式微在扯谎蒙他。

    “真的,这项链都是他送的。”江式微笑了笑,手指了指脖子上的水晶珠链。

    江律才稍稍放心。

    “那还成,不过也要注意些分寸,毕竟他是君王,纵然再宠爱你,你也不可太过任性,像方才就有些失态了。”江律提醒道。

    江式微虽不大喜欢听,也一一铭记于心。

    “不过,也不要委屈自己,他要是敢欺负你,阿兄便是什么都不要,也必得为你讨个公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告诉家里,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他济阳江家的女儿,便是天子,也别想轻贱半分。

    江式微点了点头。

    紫宸殿内,高季给齐珩换了一盏新茶,道:“陛下为何不与郡王一同去看皇后殿下?”

    齐珩握笔的手一顿,苦笑道:“长空心里顾忌着我,我若去了,他怕不会自在。”

    “她盼了家人那么久,让她多与长空说些话吧,我去了她怕不会那么欢喜。”

    高季暗自叹了口气,不免心疼起齐珩来。

    齐珩顾念着江式微的家人,可齐珩的家人又在哪里?说到底这孩子依旧是孤身一人。

    江式微与江律用过膳后,江律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江式微仍想挽留一会:“现下便要走么?不能多待片刻吗?”

    江律轻轻摇首,道:“外臣不便久留,怕惹人闲话,殿下还是放臣出宫吧。”

    “那你能经常入宫来看我么?”江式微眸中有泪,不舍道。

    江律再次摇首,道:“殿下安好臣便已放心,外臣出入宫禁不便,也怕外人指责殿下恃宠而骄,有内外勾结之嫌,臣今后还是少入宫为适,臣会遥祝殿下的。”

    东昌公主可以随意入宫,但他不行。

    为了江式微的名声,也为她能在宫中立威,他不能逾矩。

    “那臣就告退了,殿下不必送。”江律行了个揖礼。

    随后由内臣引路至宫门,江式微望了江律离去的背影许久。

    江式微拂去面上的泪水,转过身,便见齐珩立于灯火阑珊处,他向她这边望来。

    齐珩缓缓步近,温声道:“风口冷,先进屋。”江式微轻轻颔首,齐珩自然地牵着江式微的手步入殿内。

    “见到你的兄长,你欢喜么?”齐珩轻声问道。

    江式微点点头,对上他的目光,真诚地吐露自己的心声:“谢谢。”

    “不用谢我,你若是想他们了,不必和我说,可以随时让他们入宫。”

    江式微应了一声。

    “明之,你可以把我当作家人的。”江式微没厘头地说了一句话。

    齐珩的母亲早年病逝,他也再没有其他的亲人。

    齐珩一愣,突然笑了:“好。”

    家人,这两个字与他来说,太过奢侈。

    “再过半个月便是除夕,那日含元殿会办大宴,要辛苦你了。”齐珩见江式微鬓角发丝方才被风吹得有些乱,便凑近替她理了理。

    “锦书,我想和你一起守岁,好不好?”齐珩扣住了她的手,认真说道。

    “好。”齐珩耳边传来女子的低笑声。

    齐珩想,日后年年岁岁,只要有她,便是旭日晴空。

    *

    到了除夕这一日,江式微早早便已拾掇好了,座位、饮食一应安排周全后,见将入席,便去了偏殿更换礼服。

    毕竟是大宴,少不得妆容郑重,又穿上了那青蓝色袆衣,待出殿便瞧王子衿急匆匆来找她。

    江式微见她风尘仆仆,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东昌公主来了。”

    江式微闻言松了口气,原是阿娘到了,她还以为前面出了什么差错。

    “安定郡王妃也到了。”

    “坏了。”江式微闻言匆匆出殿。

    安定郡王妃是清河崔氏女,崔知温的亲妹妹,东昌公主与崔氏素来有怨,这两位一见面,郡王妃怕又要受东昌公主的磋磨。

    果真如江式微所料,她一到便见安定郡王妃跪在地上侍候东昌公主用茶,东昌公主还笑道:“侄媳妇儿,我这也是在教你规矩,天家之媳原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所以别怨我。”

    “是,侄媳谨听姑母的训导。”安定王妃手上的漆盘并未拿稳,手上隐隐发颤。

    江式微稍稍加快了脚步,众人齐行礼道;“殿下。”

    江式微颔首道:“诸位请起。”

    随后朝着东昌公主笑道:“我原在寻安定王妃,却不料在公主这里。”

    江式微朝王子衿递了个眼色,王子衿忙接过安定王妃举着的漆盘,江式微亲自上前搀起,笑言:“就快开宴了,不知王妃可否与吾一同前去?”

    安定郡王妃也不是个蠢笨的,自然知道江式微是在替她解围。

    于是俯身行礼应道:“谨遵殿下的吩咐。”

    东昌公主闻言冷冷瞥了江式微一眼,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有些发白,与指甲上的红蔻丹截然不同。

    入了含元殿,江式微坐在高台之上,于殿中显得稍偏,高台上、殿中间的位置是齐珩的。

    转过身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朝她跑来,江式微心上一软,俯下身子轻轻揽过她两只肉乎乎的双臂,那小姑娘转了转眼眸,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手指。

    江式微轻声问道:“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呀?”

    小女娃没回答她,反倒是被江式微头上凤冠的流苏吸引了视线,她伸出小手将流苏抓在手里随后咯咯笑。

    一旁清平县主匆匆赶来,头上的步摇因她步履太快而作清脆响声,清平县主忙俯身请罪道:“见过皇后殿下,都怪妾一时疏忽,竟让妾女惊扰了殿下。”

    见自己女儿手上握着江式微的流苏忙斥责道:“常乐,你怎能抓殿下的珠翠玩?”

    “殿下恕罪。”

    那女娃被斥得痛哭了起来,一边用小手抹着眼泪,一边小口地喘着气。

    “不哭,不哭。”江式微忙哄道。

    “没事儿,孩子喜欢玩就让她玩吧。”江式微朝着清平县主温声道。

    “咱们不哭了,好不好?”江式微耐心地俯下身子,用锦帕给常乐擦拭着眼泪,一边柔声哄道。

    常乐还有些哽咽,随后上前环抱住了江式微的脖颈,双手搂紧,作出谁来也不放手的架势。

    清平县主欲哭无泪,原本想带这丫头来见见世面,却不料一来就缠上了个金贵的主儿。

    “殿下这……”清平县主无奈道。

    “不知县主能否让吾抱一会儿常乐?”江式微轻问道。

    她确实很喜欢面前的小姑娘,想多抱她一会儿,但还是要问过她阿娘的意见。

    “只要殿下不嫌烦就好。”清平县主道。

    “这样可爱的姑娘,吾怎么会嫌烦呢?”江式微把她抱在怀里回到了座位上,常乐眼睛溜溜地打量江式微的下巴。

    然后凑近,猝不及防地在江式微下巴上留下一吻。她亲吻的声音颇为响亮,而后小手搭在江式微的肩膀上,自己转过身想以舒服的姿势靠在江式微的怀中。

    江式微笑得很甜,轻轻整理了常乐的碎发,然后抱着她逗了好一会儿。

    不过一炷香的时候,齐珩便到了,一绯色身影入了含元殿,众人齐齐俯身作礼。

    齐珩一手微扶腰间玉带,另一手随意扬了扬,笑道:“家宴而已,诸位不必如此多礼。”

    江式微抱着常乐不便只稍稍屈身颔首,齐珩的位置就在她身侧,他自然便看到了她。

    江式微抱着孩子有些不大好意思看齐珩,只低头立在原地。

    待齐珩入了座,众人方落座。

    江式微抱紧了常乐生怕她乱动摔着,齐珩侧过头目光落在常乐身上,笑问道:“这是?”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臂,道:“清平县主家的小娘子。”

    常乐似意识到了江式微在说自己,转身攀住江式微的脖颈,声音糯糯的:“姊姊。”

    “姊姊?常乐叫错了,你该唤我姨……舅母的。”江式微看了眼齐珩,随后耐心地纠正常乐的称呼。

    从东昌公主那边的血亲来讲,她是清平县主的表妹,常乐该是唤声姨母,但她如今是齐珩的妻子,那便是常乐的舅母。

    谁料常乐一听舅母两字反倒不开心,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姊姊。”

    两个肉乎乎的手臂在空中乱舞。

    清平县主匆忙解释道:“这孩子一见到好看的人便叫姊姊,真是冒犯殿下了。”

    “不妨事,她喜欢唤姊姊那便唤我姊姊吧。”江式微低头朝着常乐笑。

    一旁的齐珩只是静默地看着她逗孩子的样子,目光柔和。

    他想,若是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大抵便是现在的样子。

    他一定会陪在她们的身边。

    尽他所能,去好好爱着她们,护着𝔀.𝓵她们。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手比划着,唇边带着平日未有的笑,而后随意抬眸,水光流转,却不料对上齐珩的目光。

    不知是否是江式微瞧错了,只觉那目光带着笑意,带着宠溺,以及期许。

    第043章 玉壶光转(二)

    齐珩转过身子, 掩饰地将面前之酒一饮而尽。

    江式微略显羞涩,低头哄着常乐。

    待齐珩宴后回了立政殿,见江式微抱着常乐, 两人坐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齐珩有些惊讶, 朝江式微不解道:“这?”

    他未曾想到江式微把常乐带回来了。

    江式微面上浮现一丝尴尬, 原本清平县主是想将常乐带回去的, 可这小丫头抱着她不撒手, 清平县主一上前常乐便哭闹不止。

    清平县主实是没法子, 江式微又极喜欢这丫头,自然也舍不得常乐离去,便与清平县主说能否留常乐于宫中几日。

    清平县主一听自然乐见其成。

    能得皇后的喜爱,常乐自是前程不可限量。

    便连同常乐的傅姆也留在了宫中。

    齐珩上前,见常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眼睫弯弯带着笑, 面颊软乎乎的,泛着微红,像岭南之地刚剥去壳的荔枝, 藕荷色的小裙衬得甚为可爱。

    齐珩心头一软,柔声道:“让舅舅抱好不好?”

    常乐凑近, 任由齐珩将其抱在怀中。

    随后猝不及防地亲了齐珩一下,常乐得逞似的掩嘴偷笑,有些口齿不清, 只能勉强听出几字:“香香,亲亲。”

    江式微不禁笑出声, 齐珩倒被哄得极为欣喜, 直将腰间的玉珏送给她玩儿。

    常乐抓着玉珏直朝着齐珩咯咯笑。

    “明之,上回我收了梅花上的雪, 要不要制香?”江式微笑问道。

    齐珩还未说话,便见他怀中的常乐连连拍手,似是极为赞同此事。

    齐珩今夜兴致极好,蹭了蹭常乐的小脸,笑应道:“好啊。”

    随后便抱着常乐出了内室。

    “檀香半两,栈香一两二钱,丁香皮,樟脑……”

    齐珩写下香方而后念着,锦书将他所说的药材研磨成末,常乐则在齐珩侧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

    “锦书,你檀香放多了。”齐珩提醒道。

    “嗯?不是一两么?”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无奈一笑:“半两。”

    “啊?”

    “那……那怎么办?”江式微慌了神,忙道。

    齐珩看着她懵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一笑:“栈香再放一两二钱,其他药材也是。”

    江式微醒过神来,忙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无奈道:“对,我给忘了。”

    “麝香二钱……”齐珩边念道,边在案上寻着。

    不经意间看向常乐,只见常乐正抓着银勺好奇地瞧着上面的粉末,而后往嘴边送。

    齐珩忙抓住了银勺,急道:“这你可不能吃。”

    而后轻轻抚了抚常乐的双髻。

    常乐抓着他的衣袖,示意要他抱。

    齐珩将常乐抱在怀中,江式微在一旁看着,眸中有些失落,讪讪道:“明明在你之前常乐是最喜欢我的。”

    现在常乐一直要齐珩抱她。

    齐珩闻言朝她看去,笑道:“吃醋了?”

    “没有。”江式微撇了下嘴。

    “还说没有,这酸味可比房家还浓,是不是呀?常乐。”齐珩低头逗着常乐。

    见江式微面上失落的神情,常乐似是看懂了,朝着江式微舞动双臂。

    江式微算是被她这可爱的模样给哄好了,忙抱在怀中一口一个心肝儿唤着。

    齐珩在一旁低笑,随后拢过江式微面前的东西,继续研磨。

    待将香丸封在坛子后,江式微抱着常乐,面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齐珩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果然,江式微朝他道:“明之,要不今夜你回紫宸殿安寝?”

    齐珩不解道:“嗯?”

    这是香做好了,他就没用了是吧?所以连他安寝的地方都没了。

    江式微道:“常乐要与我在一起,偏殿有些冷,还是你的紫宸殿更好。”

    “那……我去偏殿?”见齐珩脸上如同蒙了一层阴雨般,江式微忙补充道。

    “算了,我去偏殿,你们安寝吧。”齐珩揉了揉常乐的头,而后道。

    第044章 青山妩媚

    天边的黑幕渐渐收起, 青灰色渐渐落下,远隔天涯处有红日正初升,齐珩望了望窗外, 天已泛白。

    不想是制香至天明。

    也是制香至新岁。

    常乐怠懒地靠在江式微的身上, 双眼紧闭, 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齐珩停下脚步, 想起什么, 于是转身对江式微温声道:“锦书, 新岁安康。”

    愿你新岁安康。

    也愿你今后的每日都能如此欢喜。

    江式微看向齐珩,在青白色的光下,腰间的玉带蒙上一层暗色,但那身绯袍却格外鲜明。

    如同一束晨光照亮了女子心中的那片荒芜之地。

    大抵岁月静好,便是如此。

    江式微眼睫一颤, 沉吟片刻, 唇边漾出一笑,而后缓缓道:“新岁安康,明之。”

    二人相视而笑。

    过了几日, 清平县主便入宫把常乐带走了,江式微还颇为不舍, 给常乐带了颇多的小首饰和点心。

    清平县主倒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拜谢。

    只是宫里少了常乐,原本的欢声笑语也尽数归于平静, 连齐珩都有些想常乐了。

    江式微因此已然闷闷不乐几天了。

    *

    初春踏冬而来,将那抹寒气悉数褪去, 春光作序, 万物和鸣。【1】见含光殿击鞠场出现一大片碧色,江式微便与王子衿又忙了起来。

    皇室注重马术, 也是对军政的重视。

    是以自前朝起,便立下了每年初春办击鞠赛的规矩。

    虽不如除夕宫宴那般庄重,但也毕竟是齐珩提倡的赛事,不可办得寒酸。

    请帖、座位、马匹等等,这些须得江式微好生思虑。

    “殿下,陛下来了。”余云雁入内,通禀道。

    这些时日,余云雁跟着漱阳学会了不少,便也接替了她的许多差事。如今也算得江式微身边得力之人,只是余云雁不大爱与外人说话,便是与人说话,声音中隐约透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闻言,持笔写字的手一顿,不禁看向门外,眸中带着期盼。

    期盼能看见那抹绯色身影。

    王子衿见她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笑道:“呦,这人还没来,就已经先盼上了。”

    江式微闻言瞪了她一眼,反驳道:“我没有……”

    只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王子衿见她那不成器的样子,直道:“还说没有,那笑都已掩饰不住了。”

    齐珩一入来,便见江式微掩面偷笑,齐珩心情颇好,唤了一声:“锦书?”

    江式微盈盈一笑,王子衿见状倒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齐珩闻声看了她一眼,王子衿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不妥,便忍笑忙道:“妾还有事,妾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了,妾告退。”

    笑话,齐珩那眸中的冷意都能冻死她了。

    她若再不识趣地呆在那里,齐珩怕是忍不下去要开口撵她了。

    江式微莞尔一笑:“你不忙吗?”

    “事少,下了朝,一切处理完了,所以我想来看看你。”

    “前天不刚看完吗?”江式微低声喃喃道。

    “嗯?”

    “没什么。”江式微解释道。

    “你和含章在忙击鞠赛?”

    “嗯,大抵都差不多了。”

    齐珩道:“现在想不想去含光殿毬场?在那儿我们可以骑马。”

    江式微思忖片刻,朝应了齐珩的话。

    齐珩让尚乘局的闲厩使将两匹马牵了出来,其中一匹瞧上去极为健硕,皮毛清一色是白色的,马鬃被精心修整过,可以看出主人的爱惜。

    真是一匹骏马。

    这应该便是齐珩的坐骑,照夜白了吧。

    还真名如其实,一身雪白,犹如白昼。

    那照夜白一见齐珩,便昂首嘶鸣,四蹄乱动,看样子照夜白的性子野,极难驯服。

    齐珩见照夜白这着急之状,忙上前顺了顺它的毛发,笑着安抚,照夜白安稳了些许。

    江式微目光落在旁边的骏马上,那骏马比照夜白小些,任由闲厩使牵着,看着很是温顺,应是适合女子的。

    江式微上前,抚了抚它的毛发,玉花骢顺着江式微的方向稍稍倾斜,接受着她的轻抚。

    “它叫玉花骢,和照夜白一样都是宁远国王进献的,它性子比较温顺,适合你,一会儿我们可以绕着毬场骑一圈。”齐珩见状笑道。

    “我……我不太擅长骑马,你能不能教我?”江式微咬着唇低声道,指尖捏了下袖子。

    “好。”齐珩愣了片刻,随后笑应道。

    齐珩踩了下马镫,翻身越于马上,随后朝江式微伸出手,说道:“拉着我的手,踩马镫上来。”

    江式微犹豫片刻,然后拉住了齐珩的手,慢吞吞地踩上马镫。

    齐珩低声提醒道:“小心。”

    而后江式微顺利地坐在齐珩的身前,齐珩在她身后轻声道:“抓紧缰绳。”

    而后怕太靠近江式微会不自在便稍稍往后挪了一些,但手臂却搂她搂得很紧,似是极怕她不小心坠马。

    齐珩稍稍用力,照夜白便往前缓缓行进,发觉二人的距离颇近,江式微面上渐红,微微侧过头,朝他说:“明之,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九岁吧。”齐珩拥着她,细想了想而后道。

    初春柳条刚舒,就着缕缕春风,二人缓缓行进,毬场上的青碧一色没过马蹄。

    碧草上布满晶莹的水珠,四处弥漫着泥土的清新之气,空中无烈日,也无冰雪,不冷不热是刚刚好。

    齐珩带着她绕着毬场逛了几圈,马蹄所落所起之处带起一片稀碎的尘埃。

    齐珩在她耳边温声问道:“我教的,还算清楚么?”

    “我会一点点了。”江式微转过头朝他笑。

    “后日的击鞠赛,你要下场么?”江式微问道。

    “不出意外,大概是会的。”

    “那我就祝明之……定然能赢。”江式微粲然一笑。

    “待会儿你可以骑着玉花骢逛一圈,不用怕,我在旁边看着你。”齐珩浅笑。

    “嗯。”江式微应了一声。

    一旁谢晏和汾阳郡王刚进含光殿毬场,便被门口的玉花骢吸引了目光。

    “玉花骢?兄长不是最疼它的么,怎么如今舍得给它牵出来了。”

    汾阳郡王惊讶道,他和齐珩的关系不比谢晏与齐珩的关系差多少,他曾多次向齐珩说能否试试这玉花骢,都被齐珩拒绝了。

    却不曾想,如今倒是牵出来了。

    “兄长呢?”汾阳郡王踮起脚朝里面望了望。

    “你也不看看那人是谁。”谢晏无奈一笑。

    “谁啊,谁能让兄长舍得把玉花骢牵出来?”汾阳郡王好奇道,随后眼眸一转,看向旁边的闲厩使。

    闲厩使笑道:“皇后殿下和陛下在里面。”

    “原来是嫂嫂。”汾阳郡王眼前一亮。

    “我原还没见过这位嫂嫂呢,伯瑾你应该见过吧,你来说说,她和姑母像不像?莫不会和姑母一样也是个铁面人物吧?”汾阳郡王笑问道。

    他前岁便被齐珩送到川蜀之地历练,近几日方回来,自然是错过了齐珩的大婚。

    他只知道齐珩立了东昌公主之女江氏为后,其他一概不知。

    谢晏瞥了他一眼,直道:“不像。”

    而后没管汾阳郡王便大步入内。

    “伯瑾,你等等我啊,真是的。”汾阳郡王齐子仪高声吵嚷道。

    “臣谢晏,见过殿下。”谢晏朝江式微打揖行礼道。

    “伯瑾不必多礼。”江式微笑道。

    “多礼?他都没给我行礼。”齐珩看着江式微,直言笑道。

    “兄长!兄长!”齐子仪一见齐珩急得就差扑上去了。

    “正常点。”齐珩正色道。

    “是,臣齐子仪见过陛下,陛下圣躬安。”齐子仪端正地施了礼。

    而后看向齐珩身旁的女子,直笑道:“这便是嫂嫂吧?臣齐子仪见过皇后殿下。”

    又是标准的一礼。

    江式微颔首答道,却是面上惑然不解。

    齐子仪又是谁?

    齐珩解释道:“齐范,岐王之子。”

    “原是汾阳郡王,是我眼拙了。”江式微稍带歉意道。

    “原我进京前,就好奇嫂嫂是何等天仙人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倒真是洛神再生。”

    江式微被齐子仪这一句又一句的“嫂嫂”唤得有些脸热。

    “这竖子惯会贫嘴,你别理他。”齐珩见江式微面上火烧云越来越热,忙解围道。

    虽说着斥责之言,江式微在齐珩的面容上却看不到半分斥责之意,唇边反而泛着淡淡的笑。

    想来,应该和谢伯瑾一样是他的亲信吧。

    “锦书,你不是想去骑玉花骢吗?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齐珩出声道。

    江式微轻轻颔首。

    见江式微走得稍远了,齐珩才道:“齐范,怎么样,有眉目么?”

    “以川蜀之地为例,确是当地豪绅有瞒报田地尺寸的情况。”

    “当地豪绅与官吏勾结,利益往来,要么赠送财物,要么结为姻亲,如同一家,这便是上次度田失败的原因。”

    齐珩点了点头,朝齐子仪投去满意的目光,他拍了拍齐子仪的肩头,称赞道:“外放两年,有长进了。”

    齐子仪笑道:“不可辜负陛下期望。”

    齐珩又问道:“那些证据可掌握了?所想除去,无实证可不行。”

    “臣能有脸出现在陛下面前,自然是已全部带回长安。”齐子仪挺直身子,底气十足道。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便见江式微坐在玉花骢上,缓缓踏青而来。

    江式微表现得手臂颇为僵硬,但手却攥紧了缰绳,有意地控制了玉花骢的速度。

    江式微身后带着明熙的日光。

    齐珩注目于她的身上,生怕她出什么不妥。

    江式微待玉花骢走近时,偏就身子一斜,手上的缰绳抓紧得勒出了红痕,作势要倒下去。

    江式微轻呼。

    “锦书!”齐珩见她欲坠于马下,忙飞奔前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怀中顺利下马。

    谢晏步履亦十分轻快,赶到齐珩的身侧,只齐子仪被吓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

    “没事吧?”齐珩小心地问着怀中的女子,方才见到那样的景象,他心砰砰作跳。

    生怕江式微有个什么差错,从那么高的马上掉下来,伤怕会极重。

    也怪他不用心,怎么就放任她一个人去了呢?

    江式微轻轻摇了摇头,她倒是没想到齐珩会如此着急,是她吓到他了。

    心中有些歉疚。

    “殿下无事吧?”谢晏匆匆道。

    “我们先去竹帘那边坐着。”齐珩道,随后横抱着江式微步去。

    “伯瑾,劳你帮她看看,别有什么差错。”齐珩急道。

    “明之,不必看,我没什么事的。”江式微低声道。

    她有些懊悔。

    “嫂嫂,还是让伯瑾看看吧,他医术可好了,尤其最擅长妇婴之科。”齐子仪还不忘补充最后一句道。

    江式微只得伸出手,谢晏搭上江式微的腕间,片刻,谢晏方道:“没什么事。”

    但他看向江式微时带着一丝疑惑不解,随后看向齐珩,忽然又明白了什么,眸中透着笑意。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先前的苦恼与遗憾今日终于有了答案,他算是释然了。

    “那就好。”齐珩松了口气。

    “我就说我没什么事的。”江式微抬眸看向齐珩,朝他微微一笑。

    “伯瑾一直说想与我赛一场,今儿算是能成了。”齐珩道。

    随后转头看向江式微:“你在这儿多歇一会儿,用些点心,刚才受惊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

    随后便见齐珩与伯瑾两个人翻身上马,朝场中央去了。

    “嫂嫂,这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橘子,你尝尝,可甜了。”齐子仪给江式微挑了个样貌最好的橘子,然后递给她。

    江式微含笑接过,道:“有劳郡王。”

    “嫂嫂,你别唤我郡王,这样怪生分的,我字范名子仪,嫂嫂可以直接叫我子仪的。”

    明明齐子仪年纪比她还长一些,却还一口一口地唤一个嫂嫂,这教江式微如何不赧然。

    “嫂嫂,你和姑母长得真像,但是性子却截然不同。”齐子仪由衷感慨道。

    “是吗?”江式微轻问道。

    “嫂嫂很是温和,姑母太刚正了。”齐子仪直言不讳道。

    “嫂嫂,我和你说句悄悄话,兄长很是喜欢嫂嫂的,我认识兄长这么些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担心哪个女子。”

    “方才嫂嫂要坠下马,兄长可是着急得要命,幸好嫂嫂无事。”

    齐子仪凑近些,对江式微自信道。

    “喜欢?你确定吗?”江式微问道,唇边带着她没有意识到的笑。

    齐子仪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笃定道:“一定,加肯定。”

    江式微不禁低头一笑。

    恰在这时,齐珩与谢晏结赛过了来,齐珩见江式微笑意盈盈,忍不住问道:“怎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江式微对上他柔和的目光,稍带羞涩道。

    见齐珩满面春风,江式微笑道:“赢了?”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谢晏,道:“伯瑾如今的实力,我都要及不上了。”

    谢晏但笑不语。

    “不过还好,后日伯瑾与我一队。”齐珩庆幸道。

    “那你们对阵的是?”江式微不禁问道。

    “你兄长。”齐珩深深看了江式微一眼,而后道出三字。

    江式微倒吸了口气,有些想收回那时对齐珩说的祝语了,她希望齐珩赢,但也不想兄长输给他。

    江式微叹了口气,若是平局就好了。

    到了击鞠赛这一日,含光殿的梨花也恰好开了,梨花洁白,花枝随着微风轻动,倒是风和日丽的好气象。

    此次击鞠赛来得人颇多,但江式微倒未曾料到南窈姝也来了,南窈姝的兄长南樛木在受邀之列,这是她知晓的。

    没成想,南窈姝入了长安,和南樛木一同来了。

    “二妹妹,你现在可是风光了。”南窈姝感慨道。

    “兄长说你过得极好我还不信,等见到你真人我才觉是真的。”南窈姝低声道。

    江式微现在比在江宁胖了一圈,又是春风满面的,这足以证明她在大明宫的生活极好。

    一旁的贵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要么坐在竹席台上闲唠家常,要么在投壶作戏。南窈姝也被薛娘子叫去给各位命妇问好了。

    留江式微一人于原地。

    江式微目光落在毬场的角落处,临淄郡王手上持一花环,作势要给郡王妃带上。

    而王妃与临淄王言笑晏晏,似是在嘱咐什么。

    江式微垂下眼眸,倒有些艳羡郡王妃了,郡王纡尊降贵亲自折了花做了花环,虽不如珠翠名贵,但胜在心意赤诚。

    少年夫妻,应是如此情深义重。

    齐珩已然换了圆领窄袖长袍来,见江式微一直望着远处的临淄王夫妇。

    便凑身问道:“瞧什么呢?”

    “没……没什么。”

    齐珩见江式微眸中有些失落,又看了远处临淄王夫妇一眼,注意到了郡王妃手上的花环,心下便已了然。

    “我等会要上场,我先上马转一圈,等我。”齐珩轻笑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

    心里想想还是算了吧,齐珩是天子,尊贵如他,又怎会如临淄王一样折花环呢?

    但心头还是有些失落。

    也无法宣之于口。

    江式微立于原地片刻,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窄袖短襦,浅青色的长帛,也不知道今日她有没有上场的机会。

    只听人群中传来惊呼,江式微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春风迎面袭来,捎带着洁白的梨花瓣,如雪般缓缓落下。

    只抬首一瞬,江式微便明白了。

    忽于春风间有策马踏梨花来者。

    来者着白袍,策白马,就着簌簌梨花,于她面前停下,左手朝她递去一物。

    面前一切忽而变得模糊起来。

    她只记得那只手替她受过刑,留下过伤痕。

    也牵过她上马,小心翼翼地呵护在侧。

    在危险之时,毫不犹豫地上前扶住她。

    如今也如从前般,递给了她想要的花环。

    江式微双手接过,一个精巧的花环正搁置于她的掌心。

    原来如此。

    过往的所有不解、迷茫,此刻终于寻到了正确的方向。

    在青年男子递给她花环的那一刻,她便一切都明白了。

    她寻求了多时的暖阳终于让那片荒芜之地出现了勃勃生机。

    齐珩朝她一笑:“方才见那边花开得正好,便做了花环来送你。”

    “我要上场了,等我。”

    齐珩的声音和当日大相国寺清朗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相遇时便是梨花委地。

    动心时亦是。

    江式微心头一动,朝他笑应道:“我等你回来。”

    齐珩方放心离去。

    见齐珩于毬场上乘照夜白肆意驰骋,连连拿下几分,顾有容于旁都忍不住称道:“连翩击踘壤,巧捷惟万端。【2】说得怕便是陛下了。”

    东昌公主听后反笑道:“毕竟是京洛出少年。”【3】

    顾有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殿下瞧,陛下已经连拿几分了。”一旁的安国公娘子笑道。

    “确实。”江式微心里有些纠结,她期盼是平局,毕竟不想见最疼自己的兄长输。

    拿着花环的手不免紧了些。

    江律有些吃力了,齐珩马术精湛又极为聪明,总能知道他们的破绽在何处。

    上场的娘子们也有些疲累,王含章是江律这队的,见齐珩那方已拿下多分,清丽的面容上浮现了细密的汗珠。

    “殿下。”江式微正在竹席台上瞧着场上的动静,忽而身后传来一略带苍老的声音。

    转过身来,方见一施翠衣绮的老妇过了来,身后还跟了数名女史,那老妇盈盈屈身拜礼,江式微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姑祖。”

    她认得,面前之人便是齐珩的姑祖,王含章的亲祖母华阳公主。

    “妾久未出门,不想殿下竟是认得妾。”华阳公主打趣道。

    眼眸暗暗打量着江式微。

    江式微心中暗道:后面乌泱泱那么一群人,又是施翠着绮的,年纪能对得上的唯有华阳公主,便是没见过,不认识也难。

    “姑祖华仪万千,自然想不识得都难。”江式微道。

    “殿下倒是说笑,半截子入土的老婆子哪里有什么华仪呢?”华阳公主含笑道。

    见江式微的目光一直停留于毬场上,忽而笑道:“这丫头,我原是不想让她碰这些个物件,不在屋中安心钻研女工,偏喜爱男子的这些,我也是管不得她了。”

    江式微心下反感,她最忌听到女孩子便应于家做女工,不得抛头露面这些话了。

    便道:“陛下注重击鞠赛,含章也是为君尽忠。”

    华阳公主讪讪而笑。

    “长空输了。”东昌公主淡淡道。

    意料之中罢了,有齐珩在,她原也没指望江律能赢。

    “你要下场吗?”顾有容问道。

    东昌公主马球打得算是一绝,当初可谓一骑绝尘,连齐珩都比不上的。

    “年轻人的场子,我去了,成什么事?”

    “我瞧含章都下场了,不知晚晚会不会去。”顾有容喃喃道。

    “晚晚哪里会这些个?”

    马球非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必得经成年累月的学习、下场,便是齐珩教她了,也不一定能会。

    江律这队的金城县主这场结束之后,便下了马,直跺脚气鼓鼓道:“我不打了,不打了,六哥好生厉害,这都没意思了。”

    金城县主是汾阳郡王齐子仪的亲妹妹,齐子仪笑道:“不玩便快下去,换其他娘子上来。”

    金城县主气得愈急了,忙跑到江式微身旁道:“六嫂嫂,他们欺负人。”

    江式微抚了抚她身上的尘土,笑而不语。

    金城县主问道:“嫂嫂,你要不要下场?”

    江式微笑意盈盈道:“见你们玩的如此欢愉,我也有些想了。”

    “把我马牵过来吧。”

    那小黄门听命便将玉花骢牵了过来,顾有容一见,便讶然道:“玉花骢?”

    顾有容瞧了东昌公主一眼,东昌公主若有所思。

    在场之人见是玉花骢,莫不如顾有容般惊讶,前些年番邦进献两匹骏马,世所罕见。

    一匹便是照夜白,另一匹便是玉花骢,只是齐珩太过爱惜玉花骢,便不如照夜白常出现在人前。

    不想竟是送给了江式微。

    江式微抚了抚玉花骢的门鬃,齐珩见江式微有下场之意,眉间微蹙。

    她前日险些坠马,今日如何能下场。

    何止齐珩忧心,江律亦然。

    当初阿娘不让他教晚晚骑射,那晚晚能会么?

    汾阳郡王忙对齐珩问道:“六哥,嫂嫂会骑马吗?”

    连顾有容也于一旁问着东昌公主:“晚晚不是不会骑马吗?你怎么不拦着点?”

    东昌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江式微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是以想再看看。

    南窈姝距顾有容不远,自是听到了顾有容之语,有些疑惑道:“晚晚?不会骑马?”

    只是这两个词组在一起,缘何如此别扭?若是晚晚还不会骑马,那在江宁那些年,自己到底是输给谁了?

    江式微在众人的目光下,熟练地踩马镫一跃而上,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长柄杓子。

    江式微攥紧了缰绳,稍稍夹了下马腹,身下的玉花骢便直奔前去,于后掀起片片烟尘。

    齐珩看见她方才上马的动作,便已放心多了,她那动作可非几日能成,熟稔得倒像从小研学而成。

    齐子仪朗声笑道:“我原以为嫂嫂如平常的高门娘子般喜欢针织女红,却不想马上有如此英姿,嫂嫂不愧是江家的女儿。”

    待策马知江律身侧,顶替了金城县主的位置,江式微才收紧了缰绳。

    “嫂嫂,你可瞒我们六哥好苦啊。”齐子仪笑道。

    谢晏只笑而不语。

    江式微回道:“这叫兵不厌诈,我也不能干看着你们欺负我兄长吧?”

    江律笑道:“这下谁欺负谁,倒是不一定了。”

    瞧晚晚方才上马的样子,便已然能看出是个中好手,他自是有底气说这话的。

    “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临淄郡王调侃道。

    也只有在这毬场上,才不像平日那般拘束。

    “说的对,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一旁的青年附和道。

    “还说六哥不偏心,往日里让那玉花骢出来转一圈都不成,如今连马都直接送给嫂嫂了。”齐子仪嗔怪道,视线一直在江式微与齐珩间逡巡,眼神极为暧昧。

    “好了,都准备好开赛吧。”齐珩终是发了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江式微的身上。

    江式微向他回以一笑。

    四人分守两门,江式微自是去征战击球的,江式微一俯身,将球打到前去,江律加以配合,却不料球被齐珩劫走,江式微加紧马腹,向前拦去,将齐珩刚打起的球击落于地。

    随后在齐珩身前驰骋,将落地的球直直打向球门。齐珩策马跟上,然球已入门,小黄门高唱:“得筹。”

    随后于江律方增一旗。

    顾有容见此笑道:“倒真有你当年的风范啊。”

    饶是东昌公主也头一次见江式微如此洒脱明媚的样子。有些自豪道:“我女儿,自然是像我的。”

    江式微回首,朝齐珩得意一笑:“如何?”

    “确实厉害。”齐珩由衷称赞,唇角一勾。

    方才见她于场上肆意驰骋的样子,马蹄所起所落掀起委于草地的片片梨花,空中落英缤纷,长帛随风飞舞,她策马踏花而来。

    倒是意气风发。

    他想要这样的江锦书。

    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江锦书。

    不必受任何拘束。

    这一场结束时,江式微方比齐珩方多了一旗,倒是险胜。

    几场下来,终是江式微赢了齐珩。

    不过也还好,毕竟是输给自己的皇后,别人只道是陛下疼爱皇后,有意让着皇后的。

    然唯有齐珩心知,自己是半分未让江式微。

    这是她自己的实力。

    东昌公主见二人归来,忙道:“殿下赢了陛下,陛下是否该给予些赏赐?”

    她知道江式微的性子,便是江式微不要,她也得替她开口要来。

    “都会有赏赐的。”齐珩笑道。

    赏赐都是提前备好的,但给江式微的齐珩却要另想一想。

    江式微见齐珩额前冒出了许多汗,便拿出怀中锦帕,想递给齐珩让他自己擦,谁料齐珩只是稍俯下身往她这边倾斜。

    意思是,他要她给他擦。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臣子也还在身侧,江式微有些羞赧,只觉做不来这些亲密举动。

    又见齐珩已然如此,江式微只好细细地拭去齐珩额前的珠滴。

    一旁的安国公娘子反应过来,掩面笑道:“陛下和殿下真是恩爱。”

    齐珩自然握住了江式微的手,朗声道:“今日击鞠赛办得甚好,在座的诸位都有一份功劳,有诸位在,我大晋必将国祚绵长。”

    众人齐拜道:“陛下鸿福。”

    回立政殿的一路上,齐珩还算和颜悦色,待回了立政殿屏退了身边侍候的人后,便冷了下来。

    面上可谓阴雨连绵,不见任何喜色,他冷漠道:“骗我。”

    “我只是说,我不熟,没说我不会呀。”江式微笑道。

    “能熟稔得那样,还说是不熟?”齐珩讽道。

    索性背过身不再看她。

    江式微见此,明知是自己理亏,只得上前拽着他袖子,哄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么?明之,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齐珩气不打一出来:“惊喜倒没有,成惊吓了,你知不知道那么高的马,如果你真掉下来,会伤得有多严重?你有没有考虑我会有多担心?”

    “再如何,你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齐珩冷声斥责道。

    “我知道了,我下次绝对不这样了。”江式微乖顺地点了点头。

    齐珩冷哼一声:“还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了。”江式微笃定道。

    她原是想看看齐珩会不会着急,可当她真晓得了,倒有些后悔了。

    她不应该这么辜负齐珩的真心。

    “那,不气了?”江式微轻声问道,眸中带着忐忑不安。

    齐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已然如此,他气又有何用?

    “方才我见兄长和含章都有赏赐,为何独我没有?”江式微想到什么,闷闷道。

    在场儿郎得到的都是镶嵌了玉石、象牙的马鞍,娘子们的是支步摇。

    “有的。”

    步摇发钗之类的东西,齐珩知道她不缺,故而他并未想送这些。

    只见一小黄门抱着一把琴入来,将琴直于桌案上,江式微眸中带着亮光,讶道:“九霄环佩?”

    齐珩含笑颔首。

    他和江式微的初遇,便是因为这把琴。

    他知道,她喜欢。

    “你舍得?”江式微倒是没想过齐珩会将九霄环佩送给她。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喜欢就好。”齐珩挑眉笑道。

    你喜欢就好。

    只要你喜欢。

    江式微心中思绪万千,有欣喜,有惊讶,有疑惑。

    为什么齐珩会对她这么好。

    她不值得的。

    江式微忽然上前抱住了齐珩,久久未语。齐珩未料到她这一举动,也是她动作太快,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被她抱住。

    齐珩轻声问道:“锦书?”

    江式微闭上眼,双手抱紧了齐珩的身子:“我想抱一会儿。”

    齐珩没再搭话。

    葱窗棂透过的日光流转于相拥的二人身上,齐珩稍稍低头,然只能看到她的发髻。

    江式微一直闭着眼,良久,才放开了齐珩,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便掩饰笑道:“刚才打马球有些累,想靠你身上歇一会儿。”

    齐珩未疑有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须臾,高季入来,笑对齐珩道:“陛下,伯瑾和汾阳郡王还在紫宸殿等您呢。”

    齐珩闻言,对江式微嘱咐道:“我先回紫宸殿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

    待齐珩走后,江式微有些失神地走到桌案后,见桌案上放着的正是那只花环和九霄环佩。

    发觉自己失神如此,忙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信手抄起一旁搁置的稼轩词,打开她还未看尽之页。

    眼瞧着那一页上面正写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4】

    青山?

    倒是极好的意象呢。

    江式微细细研读着上面的话,大致了解其中之意。

    我见那青山潇洒妩媚,想必青山见我也应是一样的。

    书中词人已然找到了他的青山,那么自己的青山又在何处呢?

    虽是如此思虑着,只是眼前无厘头地出现了那抹绯色身影,心中忽有暖流而过,眼波中水光潋滟,想起方才之状。

    青年策马踏花而来,俯身轻轻递给她一只花环,在场之人众多,然他的眼中满是她的身影。

    江式微不自觉地用手折了折书页,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

    江式微忽而一笑,将一切全然理通。

    她的青山,她已经找到了。

    就在眼前。

    她喜欢齐明之。

    很喜欢很喜欢。

    目光落在旁边的笔墨上,而后提笔于那两句话旁留下一行小字。

    字字娟秀,不似平常的潇洒,反倒带了闺阁女儿的柔情与羞涩。

    江式微见上面的墨迹风干,缓缓合上书,唇边带着浅笑。

    纵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那墨迹也不会随岁月逝去而退却,她的真情亦是如此。

    春日里,清风中,柳条刚舒时,泛黄的书页上已然写了少女的心事。

    她将它藏在诗词中,湮没在书卷里,就像大相国寺那日她帏帽上的轻纱,只要他一掀手,便可见到青山真颜。

    那时,她的一腔情意,唯一的心事,也将如抽丝剥茧般毫无避讳地展现在他面前。

    第045章 料峭春风(一)

    惊蛰已过,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倒让原本料料峭峭的长安城添了几分春寒,梨花洁白如今倒夹杂着雨水零落成泥。

    江式微在立政殿长廊下坐着, 原是无事, 便想听听这冷雨, 却不料见到这落花成泥之景。

    心中不免生了几分可惜。

    晋州刺史上了劄子, 言及三月乙卯河东道地震, 晋州尤甚, 坏庐舍,伤亡者五千余人。紫宸殿内的劄子已然堆积如山,齐珩为此已然数日不出紫宸殿了,多次召大臣奏对。

    然齐珩派去存问的官吏还未达晋州,三日内晋州又震, 齐珩原是郡王爵后加封晋王, 晋州便是他继位前的封地。

    是以,晋州大震,民间便已有言是天子德不配位, 上天示警。

    屋舍坍塌众多,又有余震之险, 晋州范围过大,朝廷的人手终究有限,必有顾全不到之地, 届时民心涣散,必有争执。

    何况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届时伤亡之人远非今日可比。

    由此这救灾之策须慎之又慎, 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江式微望向廊外,注视着落雨。

    王子衿撑伞而来, 一路上被风吹着,身上倒沾了不少雨。

    江式微忙上前道:“快换身衣裳,春寒料峭,别着了凉。”

    王子衿点了点头,随后入了内室换了江式微的衣衫才出来。

    左右是江式微入宫前的衣裳,上面也没绣些凤凰类的纹样,倒不算是僭越。

    “如何?”江式微给王子衿倒了杯热茶。

    王子衿看着茶水上缕缕冒出的轻烟,摇了摇头道:“不够。”

    江式微让王子衿细查了下内廷空置的首饰钗环以及衣料、摆件等,左右也是搁置,与其留在宫中积灰,倒不如折了送去受灾之地。

    只是便算上这些,还不够做什么的。

    “要不将这几个月宫里的例银减些?”

    “不成,在宫里做事都不容易,家里有些还指着这些份例过活,我省些可以,别人就算了。”

    “我想想吧。”江式微思忖片刻,随后吩咐道。

    “云雁,你帮我把那顶金丝大冠拿来。”

    “殿下,您瞧是这顶么?”余云雁屈身施礼道,手上捧着漆盘上面端放着一只嵌着宝石翡翠的金丝大冠。

    “对就是这个,送到紫宸殿吧,就说是为赈灾尽一份心,任凭陛下处置。”她道。

    “这冠子我记得是你封后时,东昌公主送的。”王子衿见这冠子有些眼熟,细想后缓缓道。

    东昌公主送过江式微两顶冠子,一是在笄礼,二是封后。

    两顶冠子,确是可称之为价值连城。

    江式微颔首。

    “这大冠如此名贵,当真要送到紫宸殿么?”

    上面的宝石在烛火下隐隐泛光,余云雁当下心中升起一丝爱惜之意,于是劝道。

    “我心已决,去吧。”江式微朝她笑了笑。

    毕竟冠子虽好终究是物,比不得人命珍贵。

    余云雁见此,朝着大冠长叹了口气,这样精致好看的大冠,竟也要送出去。

    见外面的雨稍稍停了,余云雁方由漱阳带着捧着了冠直往紫宸殿去。

    她是第一次来紫宸殿。

    凛风顺着衣衫领子直灌体内,余云雁紧了紧身上的长衫。

    与立政殿不同,紫宸殿外多往来的是臣工和宦侍。

    只见紫宸殿廊庑下坐着几位男子,多是着绯色与绿色的官袍,接了小黄门奉上的饭菜后,便朝殿门俯身谢恩。

    随后坐在廊下开始用饭,余云雁见此,不免惑然,于是悄声问漱阳道:“漱阳姐姐,他们怎得在紫宸殿廊下便开始用饭呢?”

    漱阳细瞧了她一眼,随后道:“这叫廊食,食物由光禄寺一手经办,待臣工奏对后,陛下体谅臣下的辛苦便会赐廊下食,这可是莫大的体面。”

    “我省得了,多谢姐姐。”余云雁轻声道。

    “一会儿到了,你少说话,这里毕竟不算是内廷。”漱阳提醒道。

    余云雁闻此,低下了头,不再说一语。

    “高翁。”漱阳垂首施礼道。

    “皇后殿下是有何吩咐?”高翁颔首问道。

    “天灾无情,是以殿下命妾将此冠送来,算是为受灾之民略尽心意。”

    “还望高翁辛苦转交陛下。”

    “殿下厚德,我这便送进去。”高季点了点头。

    “常诺,秘书省内就只有这些关于救灾方面的书么?”

    齐珩朝面前之人问道,眉间微蹙,可谓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那名唤常诺的小黄门躬身道:“臣已问过秘书监,只有这些。”

    齐珩点了点头,道:“怕要烦你翻会儿书了,凡是有关与地震的,都报给朕。”

    “臣领命。”

    “辛苦了。”齐珩道。

    而后齐珩将方才齐、定两州刺史呈上的劄子打开,因连日春雨不绝继而齐、定两州发了大水。

    齐珩只觉头痛,前日江宁郡上奏一处溃堤致数千人失踪。

    真可谓祸不单行。

    见高季捧了凤冠入来,齐珩蹙眉问道:“这是?”

    “殿下想为灾情尽心意。”

    齐珩默然良久,终是让人收入了赈灾的库房中,江式微闻言倒松了口气。

    她原怕齐珩不会收。

    听到他让人收了后,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又听漱阳说齐珩几日不眠不休,难免担心了起来,想着让尚食局做了汤饼,自己送过去也好瞧瞧他。

    谁料一入门便见齐珩伏在案上,阖着双眼,眉宇间甚是疲惫。

    齐珩好几日没睡过觉了,便让他好好歇会儿罢。

    桌案上物件颇多,有刚朱批过的劄子,亦有散乱摆放的各类书籍。

    江式微将食盒轻轻放在地上,环视四周,见高翁并不在此处,想必已然被齐珩派去别的衙门了,这几日四处的公衙亦是如紫宸殿般灯火通明。

    又见窗半掩着,江式微上前关紧。

    入了内室,将木柜打开寻了件披风,小心地披在齐珩的身上。

    见有空隙,便又将披风往上拉了拉。

    见角落中那小黄门伏在木箱上,周围书册,卷轴散落。

    目光落在一旁的毛垫子,便拿起给那小黄门盖上,不料常诺醒了,想起身行礼。

    便又被江式微止住,江式微朝他浅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常诺点了点头,随后又伏在木箱上歇息。

    江式微将齐珩案上已翻开的书拿起,细瞧了瞧,随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齐珩在寻前朝地震与水灾的救灾之策。

    她想,她或许可以帮一帮他。

    待回了立政殿,江式微便将甘棠寻了来,若说立政殿中除江式微谁最通识文史,那必然是甘棠。

    “甘棠,我记得从江宁带回来的书中有一本叫《救荒活民书》?”江式微问道。

    甘棠细想了想,而后道:“是有一本,但那是治旱灾的。”

    此次是地震与水灾,与旱灾可谓风马牛不相及,江式微要这书做什么?

    “虽是不同,但救灾之法终有共同之处。”

    “还有,把自战国至前朝间的史书都找来。”江式微笃定道。

    “史书?”甘棠一听面上顿时愁苦。

    史书可是最多的了,各朝史书编纂者又不同,有的晦涩难懂,给她几天几夜都未必能看完。

    但见江式微如此着急,甘棠照她吩咐做便是。

    “漱阳,你帮我找近日的邸报来。”

    “云雁,待会儿帮我将记有地震和水灾的史书都归在一起,好么?”江式微道。

    漱阳和余云雁点了点头,随后按江式微的吩咐做事。

    “殿下,先歇一会吧。”一旁的内人上来添了茶水,低声劝道。

    “我还不太累。”江式微朝她笑了笑,照着一边已然打开的书简在硬黄纸上继续落墨。

    那内人只好打开琉璃灯罩,将里面的烛火换下,霎时殿内更明亮了。

    甘棠累得打了个哈欠,伏在小几上打盹,余云雁不累反倒神采奕奕,将江式微嘱咐的史书一一规整好,而后照着小牌上的字于纸上描摹。

    只是她终究没怎么读过书,描出来的只勉强能瞧出是什么字,实在不堪入目。

    余云雁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要学的还很多。

    殿内华烛增光辉,一人坐于桌案后,一人伏在小几上,一人倚在棋盘旁。

    待翌日酉时,江式微方置笔,因一夜未睡,眼眸处染上一层红丝,隐隐作痛。

    江式微眨了眨眼,将硬黄纸整理好。

    她参考了历代君王的救灾之策,并根据晋、齐、定三州的具体实情一一筛选,最后整理而出。

    并将上面的举措一一标明了出处,一会儿连同那些参考书卷一并送于紫宸殿。

    用与不用,以及如何用便看齐珩的了。

    她也只能帮到此处。

    江式微起身,只觉得有些恍惚,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扶住了桌案,才嘱咐身边的内人道:“将这些东西送到紫宸殿罢。”

    齐珩刚从中书门下的公衙回来,那些人乌泱泱地聚在公衙内,提出的也净是些中听不中用的建议。

    是以倒不如他在紫宸殿自己再看会儿。

    齐珩刚入紫宸殿,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摞硬黄纸,上面的内容句句为他所忧虑之事。

    蓦地,齐珩豁然一笑。

    他不必问,便已知晓是谁送来的。

    她的字,他识得。

    硬黄纸下面摞着一小山的书简和蝴蝶装书籍,齐珩随手翻看了两眼,对照着硬黄纸标明的名字、书页。

    这些书秘书省没有,想必是她从江宁带来的。

    她整理得很细致,字字用心,字字抵千金,却唯独少了一项。

    罪己诏。

    她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

    只是她不想写。

    她的心意,他如何能不知道?但天灾降临,君王必先罪己才能安人心。

    齐珩将江式微送来的硬黄纸交给常诺,让他送到中书门下公衙,交由宰执们去商榷。

    相信救灾之措明日便可得出。

    齐珩从书格中拿出白麻纸,而后徐徐落墨,下达了他即位来第一份罪己诏。

    “朕谬膺大位,政教不明,遂使晋州之地屡有震动……”

    “齐、定二州水,百姓何辜?朕之不德……各遣郎中一人充使存问,务尽哀矜之旨。”

    见白麻纸上的墨迹风干,才缓缓卷起,交给了齐子仪,他道:

    “将诏书下达罢。”

    第046章 料峭春风(二)

    江式微瞧见了刚印发的邸报, 几日过去,朝廷已然派人带着赈灾粮响去了受灾之地,一切确是按着她预想的一样。

    但同时, 她也知道齐珩下达了罪己诏的消息。

    江式微将邸报放下后, 只默默地坐在月牙杌子上, 看着面前那把九霄环佩。

    余云雁已然瞧出江式微心绪低迷着, 便拦着漱阳不让她上前打扰江式微。

    漱阳压低声音道:“长主入宫了, 去了顾昭容那儿, 要不要告诉殿下一声?”

    余云雁远望了江式微一眼,随后道:“若是不来立政殿,就不必报了吧?”

    二人悄声说着,却不料被身后一声音所惊到:“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王子衿朗声问道。

    这声音自然也惊到了月牙杌子上的江式微,漱阳与余云雁忙施礼道:“尚宫。”

    王子衿点了点头, 随后直接坐于江式微前, 手上还拿着一本账簿,在江式微面前自顾自地翻了起来,还不忘抄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

    江式微默然看她。

    合着王子衿已经是把她这儿当成自己家了。

    江式微低叹了一口气, 唇边泛着苦涩,王子衿闻声看了她一眼, 若有所思道:“怎么了?”

    见她默不出声,王子衿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邸报,随意拿起翻开瞧了两眼, 道:“这朝廷派去的人不已经到了四地么?”

    “那你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复而又往下翻了一页,瞥见上面罪己诏的三字, 方豁然开朗, 道:“你心疼他?”

    “看来我想的是真的,你动心了。”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

    江锦书喜欢齐明之。

    否则不会因为罪己诏便闷闷不乐,这分明是见不得他受半分委屈。

    江式微点了点头,王子衿的话直中她心,她不想否认。

    喜欢齐明之这件事,她不愿否认。

    受礼教熏陶多年,她知道不该这样直接明了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以往他们教她要知廉耻、明礼仪,喜欢与不喜欢不该是她这样的人宣之于口的,她也确实一直将之奉为圭臬,但如今当王子衿问她时,她竟想明白地告诉她。

    她喜欢齐明之,很喜欢,很喜欢。

    “他是君王。”王子衿淡淡道,只是在说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知道。”江式微垂下眼眸,反倒笑了一下。

    王子衿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觉她有些看不懂她了。自帝后成婚以来,江式微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从未有过逾矩。

    江式微不是不清醒之人。

    “他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就比如这次的罪己诏。”王子衿提醒道。

    “我也知道。”

    “他以后可能不会只有你。”王子衿不留情面地说出现实。

    “我更知道。”

    “如果东昌公主、江家、南家有朝一日与他兵戈相向,你怎么做?”王子衿问道。

    “我不愿见到那一日,但如果真的有,道何处,我心即在何处。”

    道之所存,她心之所存也。

    与其让私情作祟,左右为难,倒不如将其交付给道义。

    王子衿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江式微面上温和柔顺,然性子却果真随了东昌公主,太过执拗,便是撞了南墙都未必会回头。

    “算了,说说别的,我是带着账簿来的,这个月各局各司的例银你瞧瞧有没有什么不妥。”王子衿将账簿递了过去。

    江式微翻开细瞧了瞧,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她便看完了。

    而后道:“把我的例银拿出一部分,算给甘棠她们,前些日子她们跟着我看书太辛苦了,然后你自己再取一部分吧。”

    说罢,便抱着九霄环佩走向内室。

    王子衿闻言挑了下眉,调侃道:“这么大方?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取多少。”

    江式微瞥了她一眼,而后用锦帕细细擦拭着琴身,生怕漏了一处。

    却不料漱阳匆匆入内,忙道:“殿下不好了,陛下晕倒了。”

    “什么?”江式微急声道,手上的帕子一松,悄然落在了地上。

    紫宸殿内,人心散乱,谢晏刚为齐珩诊脉,眉间紧蹙,随后朝江式微道:“他受了寒,再加上前些日子不眠不休,现下高热不退。”

    “那何时能醒?”江式微忧心问道。

    “未知。”谢晏摇了摇头。

    “现下我们应做的是如何将消息瞒住。”谢晏沉声道。

    君王高热昏迷,正是一团乱麻之时,难保不会有异心之人趁此机会作乱。

    “对,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传我的令,紫宸殿内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白义呢?”江式微问道。

    “臣在。”白义着甲胄单膝跪于江式微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带着怀疑与小心。

    他的主上唯有齐珩,但眼下齐珩昏迷,便一切谨遵皇后之命。

    然皇后若敢有异心,他便是拼了命也会斩杀皇后。

    “带着金吾卫阖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你再择亲信留在紫宸殿,若有人敢擅闯,无论来者为谁,皆就地斩杀。”江式微语气强硬,不似平常。

    “臣遵旨。”白义垂首领命。

    江式微转身入了内室,看着榻上的齐珩面颊绯红,伸手贴近他的额前,额间滚烫,如谢晏所言。

    她垂首握住了齐珩的手,他的手心亦是灼热。

    身上的滚烫与意识的涣散让齐珩在一片黑暗中触不及光亮,他眼睫稍动,双唇隐隐发颤,直觉面前稀稀疏疏的光点汇聚成了一个身影。

    一个他再也触不及的身影。

    齐珩一声低唤:“娘”

    “什么?”江式微听到齐珩的低于呢喃,凑近了些,想将齐珩的话听个清楚。

    却不料殿外吵嚷声响起,江式微蹙眉,随后看向谢晏与高季,叮嘱道:“伯瑾,高翁,辛苦你们守着他一会儿,莫让旁人接近他。”

    “是,殿下。”高季躬身含泪道。

    随后将齐珩桌案后的书格中拿出那把匕首,隐藏于袖中。

    她要护着齐珩,无论如何。

    殿外,王子衿与白义蹙眉看向面前怒气冲冲的女子,王子衿正色厉声提醒道:“这里是紫宸殿,容不得公主放肆。”

    白义的手放在剑鞘上,随时做好拔剑出鞘的准备,若东昌公主敢上前一步,他便毫不犹豫地挥剑相向。

    “是么,吾不过是想进去给陛下请个安,怎么王尚宫偏给吾按个放肆的罪名?”东昌公主冷眼瞥向王子衿。

    若是她兄长王铎在此,或许还能试着拦住她,可面前不过一个小丫头,她自是不必放在眼里。

    原她也不想闹这么一出,只不过她方从顾有容那儿出来,正欲出宫,却不料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下了,说是奉了意旨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

    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拦过,东昌公主自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奔紫宸殿来讨个说法。

    却不料刚进门便见王子衿与白义一脸严肃地守着,她齐令月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晓得出了何事,可偏他们这样拦着,她倒真还想进去看看齐珩现在如何,也好提前做些打算。

    “你们让不让开?”东昌公主厉色道。

    “公主恕罪,臣等祗承风旨,不能让公主进去。”王子衿敛衽肃声道。

    齐令月欲上前一步,却不料殿门骤然而开。

    江式微面色凝重迈出门槛,王子衿道:“殿下。”

    白义止住方才欲拔剑的手,俯身拱手道:“殿下。”

    东昌公主反倒笑了:“殿下也在,殿下既然在此,你们还敢拦着吾?”面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向前步去。

    白义直身,手又搭在了剑鞘上,目光紧盯东昌公主的脚步。

    江式微朝她横出一臂,意为阻拦,东昌公主在江式微面前留步驻足,略带怒意问道:“怎么?”

    怎么?瞧江式微这样子,也要拦她?

    “公主不能入。”江式微定定道。

    东昌公主闻言后怒极反笑,耳上明月珰不禁微晃,只听她朗声道:

    “里面住着的是我的亲侄,也是我的女婿,你面前之人,是今上姑母、皇后生母,我要关心我的侄子,叙一叙姑侄之情,我怎么进不得?”

    “陛下正在休息,公主若想叙姑侄之情,还请改天。”江式微毫不胆怯地对上齐令月的目光,而后缓缓道。

    “若吾偏要今天呢?”东昌公主微眯了下眼,声音中透着威严。

    “那公主只能吃个闭门羹了。”江式微冷声道。

    东昌公主没理她,反倒绕过江式微前去,不料江式微疾步上前拦住怒道:“放肆!”

    在场之人除白义手握剑柄外皆跪伏于地,殿内高季与谢晏闻声向殿外望了望,高季急道:“殿下能拦住长主么?”

    毕竟江式微是东昌公主的女儿,以其女的身份想拦住母亲,这怎么听都觉得不可能。

    谢晏眸中无波澜,转过身,用帕子擦拭着齐珩的额间,淡漠地吐出两字:“她能。”

    殿内水波不惊,殿外黑云压城,停云忙替东昌公主开释道:“殿下,公主只是过于忧心陛下”

    “吾和公主说话,你以何身份插嘴?”江式微怒道。

    她直视着东昌公主的双眼,她倒是想看看她的阿娘还要做什么事。

    “皇后殿下还真是威风。”东昌公主反讽道。

    “不敢,这里是紫宸殿,是历代君王安寝之所,公主是臣,无传召实在不应入内,吾只是在提醒公主。”江式微道。

    “我,你的母亲,今天就要进这个门!”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反倒怒极,铁了心要和江式微站在对立面。

    她倒想看看她这个平时温婉谦恭的女儿对她这个母亲能做到何种地步。

    “公主既铁了心要进,那便进罢。”江式微稍稍侧过身,给东昌公主让路。

    白义闻言,手紧握剑鞘。

    东昌公主上前一步,只听江式微冷冷道:“你今日进了这个门,明日问罪的诏书便会至你东昌公主府。”

    “你且看我会不会这样做。”江式微侧过头看向东昌公主,眸中含泪,眼角泛红。

    白义剑已出鞘一半,剑身在如雪荼白的月光下泛着彻骨的寒光,剑刃带着人臣的道义与忠诚,似能斩断亲情的纽带与牵扯。

    见东昌公主止步,白义手上一顿,继续旁观她二人之举动。

    “他有你这个皇后还真是”东昌公主咬着牙说出几字,眼底带着痛心的绯红,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外离去。

    她知道,她这个女儿既然说得出口,便做得出来。

    只是听她亲口说出,便觉心痛不已。

    江式微看着东昌公主离去的身影,只觉腿上一软,幸被王子衿扶住,她含泪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为君与为亲,她选了君。

    便是不为齐珩,也是在为江家,假使今日真让东昌公主进了去,齐珩若有事,江氏还有一线生机,若无事,江氏便离覆灭不远了。

    江式微叹了口气,而后嘱咐道:“你们做得很好,陛下醒前,还是任何人都不见。”

    “是。”

    随后入了门,悄然拭去面上的泪,走到谢晏身边低声问道:“有见醒的迹象么?”

    谢晏瞧到她眼角还未干的泪水,垂下眼眸道:“目前没有,待一会儿喝了药应该可以醒。”

    随后从怀中抽出一锦帕,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有些讶然,但还是接过,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你在这里看着他吧,我去看看药。”

    江式微点了点头。

    江式微刚用冷水浸泡了帕子,随后一拧,水花哗哗地落入铜盆,江式微擦了擦他的面容。

    须臾,高季端了药碗上来,谢晏跟了上来朝江式微道:“我喂他吧。”

    高季扶起齐珩,谢晏手上稍稍用力,意图将药灌下去,高季见谢晏的举动面上一僵。

    江式微上前一步,忙道:“你别这么灌他啊。”

    随后接过谢晏手上的碗,指尖传来滚热,江式微轻轻搅了一会儿,而后直接喝了一口,见不太热方一点一点地送至齐珩口中。

    举动却比谢晏温柔细致多了。

    江式微转身朝着谢晏道:“伯瑾,你去休息吧,他,我守着就好了。”

    谢晏见其眸中的坚决,只点了点头,随后走向外面的小榻,怕齐珩夜里会有个什么不测,歇在这儿,江式微一唤他他便能听到。

    “高翁,你也去罢。”江式微看向高季,高季虽说不愿离去,也终是点了点头。

    内室惟江式微与齐珩二人耳。

    空中青白,天边升起如绮般的绚丽朝霞。

    “阿横,你要照顾好自己。”那面容慈和的女子朝他温和一笑。

    “不要太劳累了。”她叮嘱道。

    他不停地摇头,他扯住了她的衣袂,试图将她留在他的身边。

    然她一挥手将他推离,一道日光撕破了他的残梦。

    齐珩睁开了双眼,随后慢慢起身,只是病躯到底是不如平常,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而后侧首见一女子伏在他的榻边。

    女子双目紧闭,双臂枕于头下,安安静静地歇在那里。

    齐珩见他的披风正置于榻尾,他轻拿起,盖在了江式微的身上。

    第047章 料峭春风(三)

    他将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身上, 却不料她还是醒了。

    江式微带着倦意,声音略沙哑,她欣喜道:“你醒了, 身上还难不难受?”

    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臂肘。

    齐珩垂首看着搭在他臂上的手, 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式微意识到不妥, 忙撤下手, 解释道:“我……”

    然齐珩只是摇了摇头, 温声安抚道:“我好多了。”

    “辛苦你在这守着我了, 快回去吧,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齐珩低头咳了几声。

    江式微扶着他缓缓躺下,而后道:“反正我已经在这呆了许久了,便是过了病气也早就过了,我不走。”

    说到最后一句时, 眸中带着倔强。

    齐珩苦笑, 他拿她没办法。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江式微轻声问道。

    齐珩倒真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江式微唇边带笑,往外朗声唤道:“高翁, 陛下醒了,拿粥进来吧。”

    高季一听见内室的传唤, 步伐不禁一乱,摔了个趔趄,忙疾步往内室去。

    见齐珩面色稍惨白, 靠在枕头上朝他淡笑,倒是给高季心疼得老泪纵横。

    陈内人, 就这么一个儿子。

    临死嘱托给他, 他照顾齐珩这么多年,心里如何不疼齐珩?

    幸好, 齐珩这是醒了。

    “欸,我这就拿粥去。”

    高𝔀.𝓵季忙去殿外取粥了,江式微向前倾身,手搭在齐珩的额间,随后又贴上自己的面颊,喃喃道:“幸好退了。”

    齐珩还未反应过来方才江式微的举动,她便已收回了手。

    齐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倒让江式微有些不大自在,她寻了个理由,垂首低声道:“我去给你看看药。”

    而后趋步离开了内室。

    谢晏看着女子面容绯红,疾步而出的样子,入内换上一副调侃的样子,笑道:“醒了?”

    随后还不忘挖苦道:“我说齐明之,你这平日的晨练都练哪去了?几日功夫就能把自己给整病了。”

    “不过也是,不病这么一场,倒看不出佳人的深情厚谊。”

    “深情厚谊?”齐珩抬眼看向谢晏,轻声问道。

    谢晏倒笑了,只是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与勉强,他道:“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又亲尝汤药。”

    “可不是深情厚谊么?皇后殿下为了你可是把大长公主得罪个透顶。”

    “细说。”齐珩眼底竟出现了一丝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盼。

    待江式微端了漆盘入来,谢晏早已不见身影,只瞧见齐珩默默靠在枕上,注目着面前的锦衾,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道:“明之,你先喝粥,再喝药,不然会难受的。”

    齐珩闻言抬头,看向她,神情与平日不同,眼眸如暮色,其中泛着点点微光如同大明宫漫漫长夜中他独自蹀躞良久方找到的,那抹能够给予他温暖与陪伴的细碎月光。

    他努力地将那抹月光拢于手心,藏于心底,带着眷恋的情愫复而前行。

    心底已然一片安宁。

    他彻底懂了。

    那时谢晏问他,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

    那时他无法给予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复,如今他能明白地告诉谢伯瑾。

    他,爱慕她。

    无关家世,无关名分。

    仅仅是因为,她是她。

    知她不愿,他不为难,他愿将这恋慕之情暂留于心底。

    只待水到渠成时,他会将一切与她倾诉。

    须臾,他朝她温和一笑,道了一声“好。”

    “小心烫。”江式微将那描金碗递给齐珩,轻声叮嘱道。

    齐珩低应了一声,随后缓缓将粥用尽,身上稍暖了些,再将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口中一股苦涩之气蔓延开来,齐珩稍稍蹙眉。

    谢晏开的这方药,太苦了。

    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谢晏在里面放了黄连。

    只见江式微如变戏法般在齐珩面前打开自己的掌心,上面赫然放着一块糖,上面包裹着浅黄色的糖纸。

    她莞尔一笑,道:“吃块糖,可能会甜一点。”

    “我在身上常带的。”末了又怕齐珩发觉她太过刻意,补上一句。

    齐珩拿起糖,剥开糖纸,见到其真面目,是麻团糖。

    用饴糖加了些果仁做的。

    齐珩将麻团糖放入口中,苦涩逐渐为饴糖的香甜所掩盖,正如儿时上阳宫的那场大雪所留下的累累伤痕被面前的春日暖光慢慢治愈。

    齐珩倏然笑了,江式微略带不解之色,只听他低声喃喃道:“挺甜的。”

    第048章 料峭春风(四)

    过了两三日, 齐珩的风寒才算是好全了,恢复了早朝。

    见紫宸殿桌案上堆积如小山丘的劄子,齐珩不禁扶额叹息, 朝高季道:“我还能再生场病么?”

    高季笑道:“那怎么成?”

    他倒是有些贪恋江式微那些日的照顾。

    齐珩长叹了一口气, 步至桌案后, 拿起置于最上面的劄子, 打开方见是一道请安疏。

    末尾正书八字:“臣叩问圣躬安和否?”

    齐珩持起朱笔, 落墨二字:“朕安。”

    而后搁于一旁, 拿起下一本,然上面内容与方才一本相似,只请安之人不同。

    齐珩耐心地做了批复,但之后几本皆一样,齐珩苦笑, 这是多少个请安疏?

    他倒不想为这些事所耽搁时间, 便唤了常诺来。

    “常诺,将这些劄子分一下,请安是一边, 朝事是另一边,然后把论朝事的劄子给朕。”

    常诺欠身领命。

    齐珩低头看着劄子, 高季端了药碗来,低声提醒道:“六郎,喝药时辰到了。”

    齐珩并未抬眼看, 只顾着写完朱批,又听高季再次提醒, 而后才淡淡说了一句;“先放那吧, 我等会儿喝。”

    高季闻言便知齐珩是不会喝了,带着无奈离开了殿内。

    待江式微捧食盒入来, 便见齐珩注目于文书中,常诺于旁侍候笔墨,药碗上的热气已然散尽,孤零零地被置于一旁。

    瞧这样子,又是没喝药啊。

    江式微有些无奈,步上前,常诺抬眼见江式微,忙放下手中墨条,欠身施礼。

    然齐珩确是似没听到般,江式微出声唤道;“明之。”

    齐珩被她的声音稍惊了一下,却带着欣喜道;“你来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又道;“这药”

    齐珩见状忙道:“我忘喝了。”随后一饮而尽。

    见齐珩喝下药后,江式微将食盒打开,她道:“我给你拿了些唐菓子,你饿了便用一些。”

    随后朝着齐珩浅笑。

    据实而言,她只是想寻个借口名正言顺见齐珩而已。

    齐珩欲言又止,随后道:“你不必来这么勤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是觉得我有些烦吗?”江式微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

    声音的一停一顿,带着小心与害怕。

    齐珩知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是怕你太劳累了。”

    立政殿距紫宸殿不近,她一趟又一趟地来,日头又渐渐热了起来,难免辛苦。

    他不愿见她为了他而如此辛苦。

    “左右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江式微道。

    齐珩目光落在一旁的请安疏,他道:“有。”

    “帮我一个忙,可否?”

    而后牵着江式微的衣袖走至小案边,让江式微坐下,而后他道:“这些是请安疏,你放心,不是什么机密,数目太多,我有些顾不过来,你能不能帮我作朱批?”

    “可是我们的字不一样。”江式微起身忙道。

    “无碍,左右是请安疏,他们上书无非也就是客套一下。”

    见齐珩如此说,江式微只好点点头,重新坐回去,而后道:“那我该写什么啊?”

    “朕安。”

    二人相视一笑。

    齐珩沾了下赤墨,而后便听江式微笑了出声,他看去,江式微看向他道:“我看到兄长上的请安疏了。”

    齐珩笑道:“长空倒真还是惦念着我的。”

    “递给我吧,我来写。”

    江式微闻言将那道文书交给了他,只见他书下几字:“朕与皇后皆安。”

    这六字是让江长空放心。

    齐珩将那封劄子放下,又见江式微悄然递上一封文书,齐珩瞧了瞧上面封署的名字,是礼部的吏员。

    江式微勉强一笑:“这个应是分错了的。”

    语气带了些试探,她亦好奇齐珩会作何批复?

    心下忐忑不安,也怕齐珩会同意此事,因此留意着齐珩的每一举动。

    齐珩将其展开便知江式微缘何如此神情,原来是请命选妃之事。

    齐珩反倒抬眼问她:“你觉得呢?”

    江式微强颜欢笑道:“礼部所说之事确是据实而来,妾,认为并无不妥。”

    她早该知道的,也早不该有所期许的。

    只是将这些话说出来,竟觉出了言不由衷的苦涩与痛心。

    反正也无所谓了,她会做好皇后的分内之责,也不想去争什么,去闹什么,省得让自己落了尘泥。

    一切都好好的。

    与其让所有的不平、妒忌、委屈折磨自己,倒不如看开些,做自己喜欢的事,将那份占有欲留于内心底处。

    思及此,江式微已释然多了。

    然齐珩见江式微这无所谓的样子,反倒觉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堵着,让他发闷。

    只见齐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上面随意落笔一个“否”字。

    江式微不解,齐珩也未说什么。

    他无纳妃之意,何况东昌公主在,谁敢将自己女儿送入宫中?便是真有那等急功近利的人家想送女入宫,也不过是大明宫多了一副红颜枯骨罢了。

    倒是江式微,真的半分心底都没有他么?

    难道前些时日的维护,仅仅是因为他是君王?

    齐珩再不敢想下去了。

    转头忙打开了另一劄子,顷刻,他问道:“锦书,你对科举如何看待?”

    声音略带沉重,这让江式微闻言略惊,随后她谨慎道:“此为朝事,妾不敢乱议。”

    “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而已。”

    “地方秋日有发解试,长安春日有省试,以科取士,为家国择贤才,我觉得挺公平的。”江式微细想了想,而后徐徐道。

    齐珩听到后面的字眼儿,反倒笑了。

    公平?他看未必。

    齐珩道:“能与省试者,惟二人。”

    “一为发解试及第者,二为监试及第者。”

    齐珩抬眼看向她,眸中有笑意,而后道:“发解试的主考官皆是由我派去的,绝无徇私可能,可这监试是由国子监内举办,试题内容与及第者,惟祭酒可知。”

    “国子祭酒上书,奏请今年国子监的选送生员数额。”

    “你觉得今年该给多少名额好?”

    国子祭酒是南窈姝的父亲,是江式微的世伯,江式微神情严肃道:“妾不敢干涉。”

    齐珩被她这严肃的模样给气笑了,他直道:“我不是在试探你。”

    他愿与她分享,然江式微不信他。

    只见江式微如此,齐珩不好再逼她说,只在上写了个数罢了。

    而后递给她看,江式微瞧清上面的数而后问道:“五?”

    江式微心中暗道:去年还五十,今年就给五个,还真是变化莫测。

    齐珩点了点头,监试毕竟不是他的人在盯着,他终是放心不下,去年选送生员之数为五十,今年他只给十分之一。

    科举事关朝廷用人,他以后给监试的名额也会越来越少。

    殿外,一场风雨欲来。

    ——卷二·画眉深浅入时无·完——

    第049章 明火燃志(一)

    余云雁收拾了一下窗边的妆台, 将胭脂放回屉子中,却不料举动间不小心碰及了那琉璃灯。

    幸而有灯罩在,烛火未触及纱幕, 漱阳忙道:“云雁小心些, 近些日天干物燥的, 这烛火若是碰到那纱幕, 咱们可都要完了。”

    余云雁一脸歉意, 忙道:“我知错了, 漱阳姐姐。”

    漱阳喃喃道;“不过说来也是,怎么近些日子就不下雨呢?”

    随后嘱咐道:“咱们殿里可要警醒着些,火烛都盯紧些。”

    余云雁闻言点了点头。

    入了夜,风声呼啸,一份卷轴被抛至王铎宅院中, 宅院的女使本是想收了院中晾晒的衣裳, 却不料见院中石板上赫然落了一物。

    她忙上前拾起将卷轴打开来,只见上面明晃晃书着七字,然她不识字, 实是看不懂。

    便抱着衣裳,将卷轴拿到屋去交给姜娘子。

    女使见风愈来愈大, 将门闩紧了,随后将衣衫叠后搁置好。

    便拿着卷轴与姜氏道:“娘子,我方收衣裳的时候见院子里落了这个, 我看不懂,您瞧瞧这是什么字。”

    姜娘子点了点头, 随后接了过来。

    将卷轴展开, 瞧清上面的字后,神色骤然凝重, 她问道:“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女使不解姜氏缘何如此神情,只好点了点头,随后道:“娘子,这卷轴有什么不妥么?”

    姜氏忙道:“并无不妥,只不过是寻常字轴罢了,不值当什么的,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使在王铎家做伙计已久,见姜氏如此说,便亦明了几分,今日之事就当未发生过。

    女使点了点头。

    姜氏浅笑,随后拿着卷轴往王铎书房去了。

    烛火旁,男子低首咳了几声,面容上添了几分病态。只见他在一封密信上落墨几笔,随后实因身子的不适,再落不下笔。

    终是不中用了。

    他的身子,已然是撑不住多时了。

    不然,也不会将那兵权归于齐珩。

    男子长叹了口气,随后见烛火晃了些许,只见女子悄然推开了门。

    门开入了一丝冷风,王铎不由得低咳了几声。姜氏忙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稍带泣声道:“郎君。”

    王铎强撑起精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无事。”

    姜氏见他如此,犹豫着要不要拿出袖中之物,须臾,她方拿了出来,她道:“郎君,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王铎将卷轴打开,瞧清上面的字后,沉吟良久,喃喃出声:“终是不太平”

    “夫人,这卷轴我收着了,别让人知晓此事。”因语词稍促,王铎气息不稳,不停咳嗽。

    姜氏含泪抚着王铎的后背,给他顺气,姜氏饮泣道:“郎君,万事也得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这些时日会不安宁,让子衿请命回家罢。”

    话音刚落,便见小厮慌忙推门入内道:“主君、娘子,隔壁国子监走水了。”

    王铎近邻,正是国子监,藏书楼的火光已然照亮了长安的半边天。

    *

    翌日早朝,知弹侍御史申证义入宣政殿前瞥了一眼左廊下搁置的朱衣法冠,随后直身大步迈入殿内。

    “臣,御史台知弹侍御史申证义请劾今国子祭酒南知文。”

    高台之下,臣工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便是知晓昨日大火,可碍于南知文之家世与官职,只好装聋作哑。

    不论其母是国朝咸安公主,单单是其与济阳江氏有姻亲之谊,有皇后和东昌公主在,谁敢置喙南知文之过?

    再加国子监是中央官学,谁家没个子弟去念书?

    到时候全仰仗南知文照顾,也只申证义这么个蠢人不知轻重地敢弹劾。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下位之人手持笏板一字一顿之状。

    齐珩奇道:“卿所劾之事为?”

    申证义答道:“昨日国子监内藏书楼大火,楼近焚毁,臣劾南知文防火不力,以致纰漏。”

    齐珩蹙眉,看向高季,高季摇了摇头,似是不知。

    随后又看向一旁站守的白义,见白义点了点头,齐珩问道:“可有人伤亡?”

    国子监是官学,其中多是官宦世家子弟,自是在长安地位不低,失火自然是大事。

    南衙十六卫中,金吾卫有巡护长安之责,更兼潜火兵隶属金吾卫管理,白义必然知晓此事。

    “国子学一学子亡于大火。”

    “国子学?”齐珩讶然。

    若齐珩记得不错,国子学非三品以上实职或勋封的京官之子孙不得入。

    “南祭酒,你可有话说?”

    南知文还未答话,另一官吏忙持笏出列道:“国子监事务繁多,且监试刚过,南祭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况防火之事本非国子祭酒应务之事,若论渎职,臣以为,望火楼之潜火兵才难逃其责。”

    笑话,这时候雪中送炭难保不让南知文记住这份情,毕竟年年监试的选送生员名额可全捏在南知文手中了。

    齐珩冷冷瞥向那官吏,心中讽笑。

    江宁南氏,果真不负虚名,素受文人爱戴。

    这他还未问两句,便已有人急匆匆跳出来替他开脱。

    “臣身为国子祭酒,监内出此事,臣罪难逃,不敢乞请脱罪,事情原委臣已问过,原是昨日那学子深夜入藏书楼寻书,又因昨日风大,窗而未关,不甚吹翻楼内灯烛,燃及帘幕,才造成人亡楼毁之祸。”

    “监内有矩,戌时二刻藏书楼即封,那学子亥时而入,三刻而引大火,是臣监管不力,乞请陛下降罪。”

    南知文跪于殿中。

    齐珩暗道:果不愧是国子祭酒,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么说来,倒是那学子明知违矩而刻意为之了。”齐珩淡声道。

    南知文还欲说些什么,却不料王铎先开口道:“陛下,火情已然发生,与其追究何者责任,倒不如商议如何安抚其家眷。”

    “况此事远不及晋州之震重要,为免耽搁朝时,不妨于朝后书房内论罪决议。”

    几名臣工附和道。

    王铎之言确是不假,齐珩应允此事于紫宸殿书房论议。

    待下了朝,白义见罪于齐珩前,他道:“臣请罪,臣疏忽。”

    齐珩瞥了他一眼,亦知潜火兵虽隶属金吾卫,但白义终日在宫禁之中,如何能顾及这些事,实不关白义的事。

    “起来吧,朕知道不是你的过错。”

    白义方起身,道:“这几日确是风大,臣叮嘱过长安城内各处小心火烛,望火楼也算尽责时刻盯着,一发生火情潜火兵必即出,只昨日亥时无人值守。”

    “火情还是临近国子监的军巡铺先发现的。”

    “国子监内就无人发现走水了么?”齐珩疑惑问道。

    “前些时日监试,而后便作了假日,学子们都归了家,是以国子监内未留几人。”

    “那学子也是有些倒霉,偏国子监大门被礼部前些日送去的新坐具给堵住了,潜火兵原本该带的水囊根本运不进监内,种种差错才酿成此祸。”白义低叹。

    齐珩默然,而后道:“那学子是谁家的?”

    白义道:“臣问过了,那学子名黄晔,曹州人士。”

    “出身布衣之家,先选入四门学,因通二经而补充为太学生,及第而升为国子学生。”

    如此一说,黄晔算是国子学中唯一出身平民之家的孩子了。

    如此卓越,却因火情而断送了。

    倒是可惜了。

    “让礼部着手安抚其家人,而后你将此事细节交于大理寺,让大理寺卿按律论罪相关人等吧。”

    “臣遵旨。”白义躬身领旨。

    入了夜,齐珩到了立政殿的门口,便听里面欢声笑语,原本郁闷与可惜方稍稍好转。

    屏风后,甘棠与江式微在妆台前嬉闹。

    听到脚步声,江式微看去,隔着屏风见白色锦袍的青年走来,忙起身过了去,笑意盈盈,凑身前去道:“六郎,你看我这个发髻好不好看。”

    齐珩看着面前的女子,眸中闪光如窗外点点星子。

    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确是与她平时所梳不太相同。

    齐珩浅笑,转了下手上的扳指,而后道:“确实好看。”

    江式微听后一笑,忙牵上了他的臂肘要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齐珩饮茶的手一顿,眼含惊讶。

    江式微道:“你方才转了下扳指。”

    齐珩听后无奈一笑,若江式微不说,他倒真还未意识到他有这个习惯。

    “昨日国子监的藏书楼失了火,一学子未救出来。”

    一听是国子监,江式微下意识与甘棠对视一眼。

    毕竟国子祭酒与国子司业都是江宁南家人。

    “这些时日风大,确是容易失火。”江式微颔首道。

    “但照理说望火楼不会发现么?”

    齐珩摇了摇头,道:“那时无人值守。”

    “那倒真是可惜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不过我怎么觉着这事如此蹊跷?”

    齐珩抬眼看她,江式微徐徐道:“藏书楼戌时二刻而封楼,他亥时而入,如何入?亥时三刻而引大火,藏书楼里储藏着国子监内的所有书籍,因书籍珍贵,所以当初工部在建楼之时便会选择不易燃的木材,即便风大,短短三刻钟,四层的藏书楼怎么可能会火势滔天?”

    “这几日风大,人尽皆知,家家户户都关禁了门窗,难道他不知道么?”

    齐珩倒从未想过这么细,白义将条理梳得明白,他便也一听一过认定了这是一场无人预料的灾祸。

    照江式微这么说,恐藏书楼失火一事,另有隐情。

    齐珩忙步向殿外,打开门对高季道:“让白义即刻见朕。”

    灯火微晃,殿内稍暗。

    江式微坐在屏风后,瞧着屏风前的两个身影。

    齐珩低头思忖着,并未出声。

    细细思虑着白义方才的话,江式微想到什么忽然出声道:“你们一直在想火是因何而起,却未想那个学子。”

    “假使这场火是蓄意而为,那他究竟是为了藏书楼,还是那个学子?”

    齐珩沉吟片刻,他实是想不通,为一学子而毁一藏书楼,有何好处?

    莫说他不信,搁旁人也不能信。

    江式微道:“如果那学子知晓的事情比藏书楼的书还要重要呢?”

    国子监藏书楼的书可谓汗牛充栋,何事能比藏书楼的书还重要?

    “国子监事务繁多,且监试刚过,南祭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齐珩忽然没由得想起了那官吏之语。

    “高翁,前日礼部送来的监试选送的生员名单,你拿来我看看。”齐珩道。

    原本礼部送来了单子,但他一直在忙别的事,便搁置了。

    齐珩将灯盏凑近些许,瞧清了上面的名字。

    “白义你那时说黄晔此人平日在国子学算得头名?”

    这单子是前日送来的,火是昨日烧起来的,白义又说黄晔平日算是头名,上面却无黄晔的名字。

    这上面的五个名字齐珩大都知道,于长安素有才名,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莫不是黄晔自己因监试考得名次不佳,所以夤夜去藏书楼看书?

    “监试的卷纸朕记得全都会在礼部存封,明日你全都调来,然后你再去查查黄晔在国子监是否与人交过恶。”齐珩嘱咐道。

    话音刚落,江式微剪下的灯花蓦然掉落。

    第050章 明火燃志(二)

    齐珩朝着桌案上摆置一排的卷纸看去, 思忖片刻,不发一言。

    这名次有误,即便他不善文墨之事, 也能看得清楚, 黄晔的文章是万中难有其一, 远非另外五人能比。

    全文洋洋洒洒, 毫无涂改, 上面还有着以朱墨画成的圈点, 如何看,黄晔都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然左上角却明晃晃标着“第十名”。

    另外五人的文章也算得上可,但太过注重于辞藻,表面花团锦簇,实则累赘, 远不及黄晔的针砭时弊。

    齐珩沉声道:“谁是此次监试的阅卷之人?”

    “国子博士, 陈锡。”

    “传召。”

    白义忙拱手领命。

    “朕记得这陈锡非世家出身。”齐珩叩了叩桌案,声音淡漠。

    “陛下强记。”常诺稍稍屈身答道。

    “陈博士在国子监中声名颇佳,原国子监内每旬一试, 曾有一高官之子以重礼妄图贿赂陈博士,陈博士假辞收下, 翌日在国子监门前将礼物掷之于地,并戒告众人,若有下次, 便不必来听他的课了。”

    “这么说来,他倒也是个耿介之人, 那怎偏选了他做主考官?”齐珩惑然。

    监试一般交由礼部与国子监负责, 要不然便是尚书省,是以齐珩并未多留意监试的相关之事, 左不过是礼部报了生员名单,他作朱批便是。

    “监试报礼部,礼部报粉省【1】。”

    “是谢尚令言及今年生员名额少,又为防舞弊之事,故有“双盲”之事,卷纸糊名,其后让尚书省几位主事的郎官各书一人作主考官,放入木匣,由谢尚令抽中之人便是今年监试主考官,这陈博士便是被抽中之人。”

    “陈博士也是在监试结束后方知自己是主考官。”

    “阅卷之事更是在国子祭酒与礼部尚书亲自监督之下完成。”

    “阅卷之后,未防提前泄露名次,是以陈博士就算批阅完,也不知何人何次。”常诺微笑,而后有条不紊地答道。

    齐珩听到最后一句,反倒笑了起来,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他这算是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阅卷之事由国子祭酒和礼部尚书的监督下完成,那么南知文大可以在陈锡阅完所有试卷后改了名次,选送生员的名单毕竟是由祭酒上报至礼部。

    阅卷结束之后,陈锡甚至不知何人何名次。

    就算他猜出来,生员名单齐珩也已作过批复,改是来不及的了。

    且这名单之上要么是家中叔伯位居高官之列,要么便是宗室子弟。

    会有很多人帮南知文将此事隐瞒下来。

    糊名,此举本就是为了公平,却被有心之人借此毁了这场公平。

    甚至搭上了一个青年才俊的性命。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大火,如果不是因为申证义拼上自己的前途弹劾,恐怕这些阴私之事永远不会得见天光。

    “陛下,国子博士陈锡在廊外等候陛见。”高季入门通禀道。

    “名字糊好了么?”齐珩轻声问道。

    “糊好了。”常诺躬身将一叠卷纸奉至齐珩案前。

    “让他进来罢。”齐珩扬了扬手。

    “臣,国子博士,陈锡伏见圣天子。”陈锡跪伏于地,恭谨地稽首作大礼。

    “陈博士快起罢。”齐珩举起面前的卷纸,似要将黄晔所书所述的每个字铭记于心。

    句句明晰,字字工整。

    让人扼腕叹息。

    齐珩轻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卷纸放下,不露喜怒,徐徐道:“朕今日要你来,是想要你重排当日监试之名次。”

    “这是卷纸,你再批阅一遍,而后列定次序,报与朕。”

    齐珩手指轻点了点那一叠纸卷。

    陈锡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却亦知天子之命不得违抗,只好不作声屈身上前接过那一叠纸。

    齐珩扬手,常诺见此已然会意,便领着陈锡至角落处的小案。

    “臣谢陛下。”陈锡忙向齐珩揖礼。

    随后低声与常诺道:“有劳先生。”

    常诺颔首回礼,而后依齐珩之意留于陈锡旁,留意着陈锡的一举一动,齐珩亦在远处看着陈锡。

    只见陈锡不慌不忙,忽视二人的视线,坦然自若地将卷纸铺平,稍稍前倾细读每一字每一句,卷纸上面还留有他当初标出的句读。

    还好有当初的圈注,陈锡读得更为顺畅,文章是好文章,再看一遍,依旧荡气回肠。

    只一刻钟,他便将此六张试卷列出了次序,交予常诺。

    常诺屈身送至齐珩案前,齐珩稍稍昂首,看着最上面放着的那张试卷。

    只一眼,齐珩便更肯定了。

    那张卷纸,是黄晔的。

    头名,也该是黄晔的。

    生员,本就是他的。

    齐珩心中已然怒极,唇边带笑,面上却不露怒色,只是眸中冷意绝然,让人不寒而栗。

    陈锡不明所以,缘何他列了次序后,天子反笑了呢?

    不管天子如何神情,总归他问心无愧,他已然尽他毕生所学所见去批阅。

    齐珩讽笑,而后让常诺将糊上的纸条揭开,对照着礼部送来的名单。

    那四个人的名次排列没变。

    只有一个人的名次与黄晔调了位置。

    卢桢。

    范阳卢氏,太尉卢缇的嫡长孙,母舅便是礼部尚书贺致。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名门子弟。

    这个身份,便是故意火烧国子监藏书楼,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退下罢,出去之后若有人问你什么,你该知道如何说。”齐珩淡漠道。

    陈锡知晓规矩,告了礼便由小黄门带出宫去了。

    齐珩沉吟良久,见白义归来,问道:“如何?”

    “黄晔在国子监中平素独来独往,并无好友,臣细问过,他曾与一人有过争执,甚至因此而被国子监以寻衅滋事而停厨【2】,那人便是”白义语气稍顿,而后道出两字。

    “卢桢。”

    齐珩听到这两个字,倒是气笑了。

    看来还真是有人拿他当傻子耍。

    原怕操之过急会引起动荡,群臣恐慌,然眼下看来,他不动手是不行了。

    齐珩转了下手上的白玉扳指,而后冷声施令:“南知文暂羁御史台,贺致系大理寺,卢桢”

    “丽景门推事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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