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 齐珩在角落处那幅画前停留,他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残尘,动作间带着爱惜珍重。
上面蓑衣男子撑船高歌, 泛舟江渚。
他看得出, 那男子的身形像他。
江锦书的情意, 他也是知晓的。
只是, 有些事他不得不为。
高季躬身道:“陛下, 东昌公主已经到了。”
“让她在廊下等着, 也不要给她椅子。”齐珩淡声道。
“安逸富贵她享受数载,怕是脚底发软,早就忘了来时的路如何踏实,让她多站一会儿,好好清醒清醒。”
仲春时节, 也还是稍冷。
齐令月未带手炉, 她冷眼瞥向面前的老叟,沉声道:“陛下还不让我进么?”
高季弯唇,笑笑道:“陛下有要事, 烦劳长主稍等片刻。”
“既有要事,那吾改日再来。”齐令月语调稍扬, 随即转身。
“大长公主。”高季语气加重。
齐令月脚步一顿。
“陛下诏您,这是圣谕,烦劳您稍等。”
“圣谕, 这是要拿律法压我?”齐令月轻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谨听陛下的旨意。”高季拱手弯腰道。
“公主就算不考虑考虑自己, 也得为皇后殿下和郡王多加思量不是?”高季笑道。
“皇后殿下?”齐令月丹唇轻启, 缓缓道。
“他让你拿皇后来威胁我?”
高季一怔,而后笑着解释道:“陛下爱重殿下, 自然不会对殿下做什么,可殿下贤德,事事以陛下为先,公主此举不是让殿下为难么?”
齐令月没再说话,袖中手掌却攥得很紧。
若不是因为顾虑皇后在宫里的处境,她才懒得与面前之人多舌。
齐珩批完最后一本劄子,抬眼看着桌案上的香炉,紫烟已消,香已燃尽。
他淡漠道:“请东昌公主进来罢。”
闻听那阵沉重的脚步声,齐珩并未抬首,他清楚,东昌公主动气了。
“妾齐,拜见陛下,愿陛下,寿。”道出最后一字时,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无论是高宗,还是先帝睿宗,都没给她下过如此绊子。
她齐令月生来便是被父兄疼爱大的,何尝受如此屈辱?
从来唯有别人等她的份,何来她等旁人的份?
偏还是一个小辈。
偏这小辈还是她的女婿。
她焉能不怨,不怒?
等晚晚产子,齐珩便不该再活了。
“姑母请起,赐座罢。”齐珩弯唇轻笑道。
东昌公主脚步一顿,看向齐珩,讽刺道:“赐座,我还以为陛下有意让我站着。”
齐珩听出言语的讽刺之意,笑道:“姑母玩笑了,只廊下等候陛见是规矩,珩亦不敢毁方。”
东昌公主勉强挤出一笑,“陛下说得是。”
齐珩扬扬手,常诺会意,将琉璃茶盏奉上,齐令月稍稍低头,看向身侧的茶盏,轻嗅其香,眸中冷意如淬冰。
齐珩笑了笑:“这是剑南道来的茶,姑母请尝。”
齐令月皮笑肉不笑,将茶杯举起,以袖掩面,茶水点唇,齐令月将杯身重新放于盏托上,而后道:“果真好茶,谢陛下。”
齐珩冷笑,他看得真切,东昌公主分明是一口没喝,只用茶水沾了沾唇罢了。
“姑母喜欢便好,回去时让常诺给姑母带回去些,好与姑丈分享。”齐珩讽道。
齐令月因萧章的事与江益闹得很僵,这早已不是秘密。
齐珩是故意这么说的,然齐令月神色未变,反倒气定神闲地坐于原位。
“说到这茶,还是伯瑾托人带回的呢。”齐珩握住杯身笑道。
见东昌公主并不接这话茬,齐珩又道:“伯瑾有心,朕让他清查剩田,然而竟一到那里便经历了五次刺杀。”
齐珩边说边小心地留意着东昌公主的神色,齐令月惊讶道:“伯瑾竟遇着了刺杀?”
“那他可有事?”
“无事。”
齐珩瞧她如此,心中冷笑,明明是背后翻云覆雨之人却在此作无辜之态。
“合该庆幸,谢晏没死,否则,这次是清查剩田,下次,派去剑南道的就该是平叛了。”
齐令月拂衣的手一顿,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她听得真切。
齐令月轻咳一声,道:“陛下关怀谢伯瑾,是伯瑾的福气。”
“毕竟是老师的后人,不是么?”
“陛下说的是,不仅老师的后人,还是表亲呢。”
齐珩淡漠地看向东昌公主,东昌公主掩袖笑道:“先谢皇后是伯瑾的从姨母,先后殿下又是陛下亲母,可不就是表亲么?”
见东昌公主笑吟吟,齐珩抑住心中怒气,反笑道:“姑母说的对,是表亲。”
亲母,谁是亲母?东昌公主不是不知道,反是选择用此来刺齐珩。
“也正因是表亲,才要更关心。”
“谁刺的他,谁下的令,朕一个都不会放过。”齐珩道。
齐令月垂眸,敛襟正色道:“陛下可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是何人?”
“是姑母。”
齐令月笑笑道:“贼人离间你我姑侄二人,陛下不该信的。”
“朕自然知晓是离间,是以那贼人朕已处死。”
“朕知道,姑侄不该是雠敌,所以不会被挑拨。”
“但,有一语甚好,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1】君君,臣臣,【2】还是辨清为好,姑丈春秋已高,也该是享清福的年纪,济阳地气宜人,姑母不妨与姑丈回家安度晚年。”
“如此,君臣之义,骨肉之恩分明,皇后安心,诸卿安心,皆大欢喜,姑母以为如何?”
这是一次机会,给东昌公主的机会。
只要她肯放手,他便既往不咎。
东昌公主听出来了,她含笑看向齐珩,这话,晚晚说的与他一样。
可,哪里那么容易放手呢?
这些年她得罪的人、手上的命一点都不少,正是因为手中权势鼎盛,方能无虞。
当初她既选此路,便永生不能再回头,此时放手回到来路,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是以,她根本不得放手。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若是能遇灯盏照亮前路,那便是她的幸。
若是不然,那便是她的命。
“君臣,正因君臣,妾该为陛下分忧,享清福,妾怕是没那个福分。”东昌公主淡笑道。
齐珩听到她的回答,手指不经意地触上茶盏。
茶水已然凉透。
*
“陛下不回来了?”江锦书道。
齐珩已经数日未回来了,今日又不回来。江锦书有些失落,她原是想等齐珩回来告诉他喜讯的。
“是因为近日劄子多吗?”江锦书轻声问道。
高季点了点头,江锦书道:“那烦劳高翁多留心些。”
因新法之事,齐珩政务多,江锦书是理解的,但仍是心中失落。
待高季走后,江锦书实是按耐不住,于是嘱咐漱阳道:“准备步撵,我去紫宸殿。”
漱阳应声称是。
江锦书换了较为宽松的衣裙,听紫宸殿的小黄门说齐珩沐浴去了,她便缩在被子里躺一会儿。
江锦书不禁抚上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有些显怀了。
江锦书轻笑,也不知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总归是她与齐珩的孩子,男女都好。
他们会好好地爱着这个孩子的。
江锦书想及此,面上笑意盈盈。
齐珩从后室出来,发梢犹湿,甫一上榻,身子被女子从后抱住。
他不禁蹙眉,转过身见是江锦书,他才松了口气。
他怕是哪个内人错了主意,走了歧途。
“你怎么来了?”齐珩轻声问道。
“你好些日都没回来,我想你了。”江锦书低声埋怨道。
“对不起啊,我这些日有点忙,忽视了你𝔀.𝓵的感受。”齐珩抚上她的后背。
齐珩是有些愧疚的,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东昌公主的缘故,尤其今日他动了气,怕迁怒到江锦书的身上。
他才故意不见她的。
朝政上的怨气,不该连累到她。
“没事,你不来见我,那我不是来见你了吗?”江锦书笑了笑。
“我知道的,你事情多,我理解的。”江锦书轻声道。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也只有她知道。
“以后再怎么忙,我都回去陪你,好不好?”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道。
江锦书含笑颔首,而后在他耳边笑道:“我有一个事,想告诉你。”
见她春光满面,齐珩笑了笑:“什么事?”
江锦书轻轻牵住他的手,往自己的小腹带去,齐珩的手贴在她的腹上。
温热的触感从他手中传来,齐珩不解地看向她,想听她接下来之语。
江锦书笑吟吟地说着:“从今以后,不止有我一个人陪你了。”
“这里,还有一个。”
齐珩愣了片刻,而后道:“你……你的意思是?”
细听去,齐珩的声音略微颤抖。
“我有孕了。”
江锦书轻声道。
齐珩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小腹,他蓦地笑了一下。
这腹中是他与江锦书的骨血。
是他期盼已久的。
可江锦书的身子会承受什么。
齐珩抬首,抓着她的臂肘,忙问道:“可你会不会很难受?”
江锦书兀地怔住,她摇了摇头:“虽有一些难受,但我并不后悔,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她。”
齐珩目中有泪盈眶,他紧紧抱住江锦书,轻声泣道:“谢谢你,锦书,我真的……真的很欢喜,谢谢。”
他抱她抱得很紧,江锦书觉着勒得有些疼,她忍不住出声:
“明之,你稍稍放开我些,你抱我抱得太紧了,我怕伤着孩子。”
齐珩闻言,即刻松手,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谨慎地看着她,怕她出什么不妥。
他又不敢太用力,他怕失手伤了她。
总之,他现在对她,就如同想握住那片云霞,用力了便会消散,不用力他便再也抓不住。
太过小心。
也太过害怕。
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仅穿一件薄衣,衣衫宽大,青丝散落于身后。
她的容貌愈加柔和,整个人与往日很不相同。
大抵是因腹中有了孩子,做了母亲,现在的她就如同羊脂美玉般,是极温和的。
母亲,总是很伟大的。
他的阿娘是,他的锦书亦是。
也不知这个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不过男孩女孩都好,他都会好好地护着她们。
因为欣喜,两人一夜未睡,齐珩抱着她翻了一夜的书,但他也未想好孩子的名字。
起名确是个难事,江锦书不禁叹气。
她盼着这个孩子可莫如她般不幸,非要贱名才保得平安。
她想将最好的字留给这个孩子。
江锦书不禁抓了抓齐珩的寝衣,齐珩侧首,含笑看她,轻笑道:“怎么了?”
江锦书缩进被子里,只双眼和额头露在外,她偷笑道:“起名太过艰巨,我交给你了。”
第072章 夕死可矣(八)
齐珩无奈地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低声叹了口气,然双目中透出的笑意却是格外显然。
指尖流连于书页之上,齐珩侧首看向她, 笑问:“媞, 聪慧也, 如何?”
江锦书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尚可。
齐珩笑了笑, 又道:“妧, 形容女子美好。”
“你觉着这两个怎么样?”
“说不上太惊艳,但也还成,只不过,缘何都是女孩子的名字?”
江锦书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
“我总觉着, 是个女孩。”齐珩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江锦书笑了笑:“我觉得也是。”
随后她轻打齐珩的身前, 不满道:“万一是个男孩怎么办,你再想一个名字。”
齐珩抓住她的手,微笑道:“我也想了。”
“昫, 日光也,温暖和煦, 如春风般宜人,你觉着如何?”
江锦书轻咬住指尖,思忖片刻而后缓缓道:“日出温也, 挺好啊。”
齐珩低头吻了吻她,温声道:“媞与妧选一个。”
江锦书掩面笑道:“我选不出来。”
“那就, 一个作名, 一个作小字呗。”江锦书拽住齐珩的寝衣,不自觉地捏了捏, 将他的袖子揉得添了诸多褶皱,她的面容上添了诸多笑意。
“小字?我倒是没想到这层。”
“我有表字,却没有小字。”齐珩落寞道。
见齐珩眼中的失落,江锦书往他怀里靠了靠,牵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她柔声道:“你还有我和孩子呢,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齐珩笑了笑,他搂住江锦书,有泪盈眶,齐珩闭上眼,方不让泪水落下。
他这辈子能遇江锦书,是他之幸。
齐珩心念轻动,啄吻她的额间、脖颈,正欲解衣之时,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处,那点心念如遇冷水,顿时消失不见。
他该死,她现在还有着身孕,怎能动了欲念。
若是伤了她与孩子,他万死难赎。
江锦书扯住他的衣角,她瞧得清楚,齐珩动情了,她黯然道:“你是不是”
齐珩抱住她,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失了分寸。”
良久,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江锦书环上他的脖颈,更舒适地靠在他的身上,眸中已有倦意。
“锦书,我很爱你。”
“我知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是真的欢喜,我以前也想过,若我们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若是男孩,我教他骑射,你教他书文,若是女孩,我为她梳发髻,你陪她荡秋千,琴棋书画,射御之术,她想学什么我便教她什么,我们的孩子,会平安长大的。”
齐珩笑了笑,又道:
“待孩子降生,我带你们去赏春雪中凝冻的梅花,去看夏池里映日的粉荷,三秋时节桂花飘香,我会为你们酿蜜糖,将夜我们便吟赏烟霞,霜雪霁寒宵,阴阳催景短,我们可一同制香,岁岁年年,日日暮暮,我都陪在你们身边,永不分离。”
他的眼前似有云烟浮过,上面汇成了一幅幅景象。
是美好的。
亦是他所期待的。
明宫外,有一条小巷,夕阳欲颓时,卖花郎会挑着一担杏花路过,小巷中叫卖声不绝于耳。
孩童嬉笑玩闹,那般天真澄澈,他不止瞧过一次,紫宸殿后有一阁楼,居高而下地俯视,他将巷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喜欢瞧那条巷子,因为那是他触不及的静好。
如今他也将有那样的静好了。
“可好?”齐珩垂眸看着怀中的女子。
女子似已入寐,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并未回答他。
齐珩无声地笑笑,他心上的憾事,遭受的苦楚,他都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有。
齐珩扶着江锦书的身子缓缓躺在榻上,将她身上的锦衾盖紧,自己抱书翻身下榻,穿好衣服坐在桌案后,他将书页微折,书本放在身后的小格中,小心放置。
他要加紧动作了,东昌公主不愿退,为了江锦书,他只能逼她退。
如此,方能两全。
*
东昌公主宅第。
齐令月亲自为杨唯清倒了一杯酒,她笑笑道:“舅父,尝尝这酒。”
“太烦劳公主了。”杨唯清惶恐道。
“舅父当得的。”东昌公主热切地笑着。
“舅父对令月的关怀照顾,令月都知晓的。”
“自张应池过身后,舅父一直代行吏书之职,甚是辛苦,听门下侍中说,各位宰执有意推举舅父任新的吏书,舅父的文书都已至陛下的桌案上,令月在此恭贺舅父了。”
东昌公主稍稍屈身笑道。
杨唯清忙起身拱手揖礼:“臣不敢。”
“舅父于朝廷的功绩,旁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舅父担此位,实至名归。”东昌公主微笑,举起手中酒盏,饮了一口而后置于桌上。
“舅父怎得不动这酒盏呢?”东昌公主淡笑,唇角轻勾,夹杂着数不清的算计。
杨唯清汗水涔涔,手指稍颤,举起酒盏,也只饮了一口。
东昌公主冷眼瞧着。
一口也已足够。
“知晓舅父有旧伤,是以这酒不烈,不会为难舅父什么的。”东昌公主道。
“这酒甚好,不知可是太皇太后殿下赐予的?”杨唯清道。
东昌公主闻听太皇太后四字变了脸色,她道:“不是。”
“是我自己寻的。”
“这”杨唯清犹豫道。
“舅父觉得为难?”东昌公主冷声道。
“殿下曾嘱咐过臣,万不可多饮,唯恐伤身,这”
东昌公主从容轻笑道:“听闻崔知温于舅父往来稍浅,不知他是否会对舅父这吏书之位多加阻挠?”
杨唯清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酒盏,只听东昌公主笑道:“舅父知晓的,谢尚令曾是令月的老师,素有雅望,若得他的同意,舅父这吏书便是稳稳当当。”
“舅父若有心于此,令月便为您走一趟,您说好与不好?”
杨唯清思忖片刻,只觉身上衣衫尚薄,还需热酒暖身。
他举盏饮尽,朗笑道:“此酒暖身,不知公主从何得来?”
此话之意,东昌公主听得明白。
她将一经折装的本子递给杨唯清,她笑了笑:“还是多亏这些人的功劳。”
杨唯清走后,东昌公主用锦帕擦了擦内室摆置的那方牌位,上面有些落尘了,当年的事,很多人都忘却了。
忘却了旧人。
忘却了无辜者。
忘却了手足。
明明是骨肉至亲,他们却再不愿提起她。
“姨母,我想你了。”
一行清泪从她的面颊顺流而下,落在那木牌上,绽开一朵澄澈泪花。
大明宫朱门上的漆红色,又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泪。
第073章 夕死可矣(九)
廷议后, 汾阳郡王齐子仪瞧见齐珩一脸笑意,他调侃道:“兄长这是有何喜事,臣瞧您那眉梢沾的喜气比那喜鹊的彩羽还多。”
齐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道:“你这竖子, 净打趣我了。”
“回头该让叔父好好管管你这性子。”
齐子仪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臣还不是想沾沾兄长的喜气吗。”
“不过, 究竟是何喜事, 让兄长如此欢喜?”齐子仪急切问道。
齐珩笑得开怀, 只见他温声道:“她有孕了。”
齐子仪低语喃喃, 想将齐珩的话解出个别的意思,随后捉到齐珩那两个字眼儿,惊诧道:“哦,有孕有孕?嫂嫂这是?”
齐子仪的声音很大,守在紫宸殿门口的内臣自是将其听个一清二楚, 那些个小黄门的面容上不禁带着笑意。
天子待臣下素来温和, 紫宸殿的内臣女史无一不感念天子厚德。
天子后继有人,这是喜事。
齐珩含笑颔首,齐子仪忙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兄长,你藏的那些好酒可得拿出来了, 咱们喝几盏,热闹一番。”
齐珩笑着摆摆手,他道:“酒待会儿你自己拿走罢, 我就不喝了,我要回去陪她的。”
齐子仪摇了摇头, 惋惜般轻轻叹气, 然眉眼间有笑意盈盈,他道:“好吧好吧, 兄长还是快些回去陪嫂嫂吧,顺便捎上臣对嫂嫂的祝颂。”
“你啊,也该寻心爱之人了。”齐珩笑笑道。
齐子仪随心道:“臣可不急,谢伯瑾那小子不也没成亲吗。”
“伯瑾”齐珩欲言又止。
谢晏有心事,不愿与外人道。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含笑拍了拍齐子仪的肩:“齐范,多与伯瑾聊聊。”
齐子仪闻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清查剩田之事还未完,谢晏没那么快回长安。
齐子仪一出宫,便去了进奏院,还嘱咐进奏院的人务必将皇后有娠之事当作新闻刊印出来,齐珩瞧到那邸报不禁笑骂齐子仪:“猘儿年少,当真是想一出儿便是一出儿。”
江锦书但笑不语,邸报一出,天下皆闻。
江锦书拿着那绣绷,在那如云雾轻软的衣料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看着倒真似极为正经。
然齐珩稍稍抬首,瞧见那绣出的纹样,齐珩不禁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那纹样似虎却又似猪,实是不堪看。
江锦书自知自己女工不精,又听齐珩的嘲笑,有些汗颜,“我想给孩子做个小帽。”
“我看别的娘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做个围涎、衣衫、小帽之类的,我怎么也不能让我的孩子比旁人少了什么吧,只是我这女工实在不堪看,想绣个小兕,偏还绣成了四不像。”
齐珩笑着捏了捏那柔软的衣料,江锦书不禁打了下他的手掌,轻声埋怨道:
“你别捏啊,捏坏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软的布料。”
齐珩垂眸道:“这么早就做啊,他还有好几月才能出来呢。”
江锦书瞥了他一眼,道:“小孩子长得快啊,再说了多做几个,给他换着戴。”
“只是我这小兕绣得好丑。”江锦书不禁叹了口气。
齐珩笑笑,拿走了她手中的绣绷,江锦书看着他的手,倾身欲夺过:“你还我啊。”
只见齐珩照着她小桌上的白纸画出的纹样绣着,格外仔细,须臾,那浅蓝色的布料上出现了一个小青牛,其角生动。
江锦书讶然道:“你怎么?”
齐珩轻声道:“小时候做过。”
江锦书不禁抓紧了他的袖子,齐珩幼时的困顿,她知道。
她稍稍往他身上靠着,她笑了笑:“那你帮我都绣了吧。”
齐珩侧首,含笑瞧她,敢情在这儿等他呢。
他稍稍低头,瞧见她渐渐隆起的小腹。
她怀着孩子本就辛苦,他本就帮不上她什么忙,能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
他抽出手抚上她的鬓发,他笑道:“好。”
齐珩拿起一旁的高足盘,递给江锦书,他笑笑道:“干看着我做什么,用些点心。”
随后他从那丝线小篓中随意打了个络子,让她自己玩。
江锦书靠在他身上把玩那络子,她笑笑道:“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子了啊。”
又给她点心,又给她打络子让她自己玩。
她仔细瞧了瞧那络子,算是精细的。
她断断是做不来的。
他注目于面前的绣活,轻声问道:“昨日说的妧与媞选好了吗?哪个作名哪个作小字?”
江锦书轻咬了口含桃毕罗,她道:“我原想妧作小字,媞作大名的,但是我的小名是晚晚,撞了。”
齐珩捻着针线的手一顿:“你的小名是妧妧?”
江锦书瞧他这眼神,便心知他是误会了,她笑笑道:“是晚晚,夜晚的晚。”
齐珩笑问:“为何是晚晚?”
江锦书细想了想,随后道:“阿娘生我时难产,一直折腾到了夜里,是以我生的晚,便唤晚晚。”
话语毕,她一手拿着高足盘,一手抚着小腹,她温声道:“我只盼着这个小家伙莫要折腾我才好。”
她倚在齐珩身上,兀自笑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方知阿娘当初是何等的辛苦,明之,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你不要太为难我阿娘,成吗?”
齐珩身子一僵,眸色顿时淡了下来,他抹开笑容,抚了抚她的头发,淡声道:“好,我答应你。”
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再忍忍又何妨?
皇后有娠的消息传出,东昌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各方送礼之人所踏破,毕竟天子无嫔御,又宠爱皇后尤甚,此番若是皇子,便是天子的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太子。
此时攀上东昌公主这门关系,日后方可在未来太子面前卖个好。
汾阳郡王小心地将近些时日来往东昌公主府的宾客名单呈于齐珩面前,齐珩攥那本子攥得极紧,掌心泛着一片红润,他一遍又一遍地劝着自己。
算了,再忍一忍,为了晚晚,为了孩子,他再忍一忍。
他忍怒道:“你帮朕提醒这些人,别做得太过了。”
齐珩深吸口气,待情绪平复,他对旁位的谢玄凌温声道:“老师,上回朕说过请老师多多留意吏书的人选,不知老师可有中意之人?”
谢玄凌恭谨道:“陛下抬举臣了。”
“中书门下的宰执们,共议出一人,还请陛下斟酌思量。”
齐珩微笑道:“不知老师口中之人是谁?”
“代行吏部尚书、吏部侍郎杨唯清。”谢玄凌起身揖礼道。
齐珩扬扬手,想起什么不禁问道:“这位杨唯清,朕似有印象,可是祖籍弘农郡?”
谢玄凌笑道:“陛下强记,正是弘农杨氏。”
齐珩惊诧道:“那他岂不是?”
“太皇太后殿下的胞弟。”
齐珩含笑颔首:“原是如此。”
“他的文书就在陛下的桌上。”谢玄凌笑笑道。
齐珩尴尬地笑笑:“朕还未来得及看。”
待谢玄凌走后,齐珩笑笑道:“老师走了,你尽管随意。”
随后他继续绣着面前的小帽,齐子仪瞠目惊诧道:“兄长,你这是,你这”
齐珩换了浅青色的丝线,他笑笑道:“给孩子做个帽子。”
齐子仪不可置信道:“宫里的绣娘都被放出去了?”
齐珩白了他一眼,徐徐道:“别家父母都会给自己的孩子绣个衣帽,我自然不能让我的孩子少了什么。”
齐子仪不禁摇了摇头。
待最后一根针取下,齐珩笑道:“做好了。”
齐珩将小帽放在掌心,浅蓝色的衣料极为柔软,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想到那小小的婴儿戴上这锦帽时的样子,齐珩心头稍软。
目中有柔情,他兀自笑笑。
齐子仪不禁上前,欲触及那小帽,齐珩拍开他的手掌,他道:“干什么。”
齐子仪搓手笑道:“兄长,我想看看。”
“那可不成,这是给孩子的,你看个什么。”
齐子仪不满道:“我亦算他的叔父,看看怎就不成了?”
“叔父”齐珩笑笑,“你见面礼都未给。”
齐子仪从身上摸索一番,抽出个玉坠子,他道:“这个如何?”
齐珩抬眼看他,笑道:“这般舍得?”
他若记得不错,这该是岐王送给齐范的诞生礼,齐范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身。
齐珩道:“还是算了,这是叔父送你的诞生礼,太贵重。”
齐子仪道:“哎呀,就这个了,送我侄儿了。”
齐珩淡笑,终是接过那坠子。
第074章 钟鼓清圆(一)
齐珩将那锦帽小心放置, 拿起杨唯清的存档文书,细细瞧着。
齐子仪拿起齐珩桌案上那盘玉露团,倚在小榻上慢慢用着。
齐子仪兀自笑笑, 从小他便喜欢齐珩。
岐王不喜欢他与齐珩有过多来往, 岐王认为齐珩生母出身不显, 又为郑后所厌弃, 怎么看都是没什么前程的主儿, 只他不以为然, 总喜欢粘着齐珩。
六哥最是纯良,襟怀犹如冰雪般澄澈透明。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齐范一清二楚。
当年的齐珩,如一轮孤光自照的明月,薄襟袖冷, 独泛沧浪。
齐范看在眼里, 亦疼在心里。
齐范笑笑,用光了盘中的玉露团,眼中有倦意, 片刻功夫,竟已入眠, 手随意地垂落于地,有轻微响声。
齐珩朝小榻那边看去,只见齐范睡得极安稳。
齐珩无奈地摇摇头。
齐范还真把紫宸殿作他自家了。
见窗半掩未阖, 齐范又睡着,齐珩低叹了一声, 将木窗阖紧, 转身去内室找了罗被给齐范盖上,齐范喃喃低语, 齐珩凑近,却听不清楚。
齐珩笑了笑,重回桌案后,继续看着杨唯清的文书。
齐珩瞧至一处,微微蹙眉,杨唯清的历任并无不妥,只是这文书中有一言不对。
高宗颁恩旨是昌明二十九年,而他文书中所写“承陛下之恩旨,德泽寰宇,臣卿以为圭臬,必效死陛前。”这份文书是他就任刺史时存档的,所署为昌明二十六年。
齐珩被此文书所气笑。
他原不知这杨唯清还有预知之能,提前三年便知高宗颁恩旨。
齐珩将文书递给常诺,沉声道:“此书交给谢尚令,并通知御史台好好查查。”
尚书省掌六部,御史台掌监察之事,自然是交由他们处理。
伪造文书,此罪不轻。
凭伪书便一路青云直上,只怕其背后之人亦不简单。
幸得他所瞧了几眼,如若不然,杨唯清怕已是大晋的吏部尚书。
吏部掌官员调动与考核,是极为关要的。
齐珩不得不查。
*
常诺将天子谕旨传达于御史台,御史台忙调出杨唯清自入仕来的全部文书,一字一字地谨慎核对着,御史中丞李来济点了点上面的字,他沉声道:“这文书是伪造的。”
随后他嘱咐一侍御史:“我等奉命监察百官,既有造伪之事,自当尽职。”
侍御史揖礼道:“请中丞开具文书。”
国朝有方,御史台按律办事,须有天子明旨或是乌台首长亲自开具的文书,方可清查。
李来济在正堂的书格中抽出黄藤纸来,以镇纸压覆,随后蘸墨,提笔书下,请出国之名器御史台的金印,端端正正地盖印。
侍御史躬身接过,随后带着御史台小吏出了衙门。
直奔杨唯清宅第去了。
*
立政殿内,江锦书不禁扶额叹息,王含章坐在其旁,江锦书瞥了一眼下面跪伏的人,淡声道:“你们有何证据证明余云雁是抄袭的?”
那女史恭谨叩首,而后跪直身子回话:“皇后殿下明鉴,这余氏,入宫还不到三年,出身不显,大字不识一个,竟也能在女官考试中位列第一,殿下您不觉着这其中有鬼么?”
江锦书被气笑,道:“先前不识,不代表现在不识。”
那女史道:“不到三年,莫非她是什么人才不成,妾以为此考试不公,请殿下彻查。”
江锦书淡淡凝视面前跪着的女史,眸中有万丈寒冰,她稍稍撇头,看向王含章,只见王含章对她轻轻点头。
言下之意,王含章亦不信余云雁。
江锦书不言一词,只见余云雁猝然跪地叩首:“皇后殿下,妾知殿下为难,既这位女史质疑妾存假,妾愿自证,以明清白。”
江锦书默然不语,看向余云雁的目光稍带怜惜。
她轻声道:“云雁,你不必自证,亦不要自证。”
“你们怀疑余云雁存假,那便拿出确凿的实据,你们拿不出,反倒往旁人身上泼尽脏水,逼旁人自证,普天之下,焉有此理?”
江锦书冷声道,声音传到殿中角角落落:
“今日,吾便把话放在这里,谁若疑她,尽管拿出凭证,吾便即刻受理,如若不然,便是妄言,假辞蛊惑人心,决不轻饶。”
那女史面犹不甘,欲言又止,只见江锦书又道:“你们若疑心我蓄意偏私,那便尽管告至陛前。”
众人闻之心怯,告至陛前四字何其沉重,阖宫上下谁人不知今上对皇后宠爱有加,眼下皇后身怀皇嗣,恩宠优渥。
东昌公主与顾昭容更是眼不容沙子。
告至陛前,怕是嫌自己的命忒长了。
那女史不敢再言,众人更是惶恐,只叩首称“是”罢。
众人散去,余云雁含泪叩首道:“妾谢过殿下,殿下厚德。”
江锦书笑笑道:“我不是厚德,我只是看不过去她们欺负你。”
“妾出身草莽,骤然得幸有了头名,确是难令人信服,她们质疑也是理所应当。”
王含章静静地看向余云雁,神情不明。
江锦书笑了笑:“你可知她们为何不信你?”
“出身确是有一方面,但我觉着最大的问题出在了你自己的身上,连你自己都不信你自己,更遑论让旁人来信你?”
“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你先前问过我的,我答了,但你自己未懂,反而自怯、自伤,这便为因果,欲强自,必先自强。”
“如此,你可懂了?”
余云雁衣袖下的手骤然攥紧,她叩首道:“妾晓得了。”
见余云雁离去,王含章淡淡道:“你何必为她而带累自己的名声?”
“何谈带累,我只是在践行我自己的道。”
“你今日此语,我看她未必能记于心,你反倒落了个徇私之名。”王含章轻声道。
王含章不禁问道:“余氏是哪里人?你现在有着身子,手底下的人还需底细干净些。”
江锦书微笑道:“顾姨带来的,我看云雁其人是纯良的。”
王含章一听“顾姨”二字,便安心了,她的老师顾有容素来精明,想必余氏已被查得干净,她方能安心将余云雁送到江锦书身侧做女史。
王含章笑笑,大抵是她多心了。
王含章不禁伸手抚了抚江锦书的小腹,她笑道:“这小家伙在你腹中,没太闹你吧。”
江锦书道:“她很乖的,没有闹我。”
王含章从手上拿出一个锦囊,将锦囊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她轻举小鞋,笑言:“我听齐范说,六哥还给这小家伙绣了帽子,齐范给了这小家伙一个玉坠子,我也算她的姑姑,自然礼是少不得的,我女工也不是特别好,就给她做了个小鞋。”
“不许嫌弃啊。”王含章将小鞋塞至江锦书的手上。
江锦书拿起那双小鞋,鞋面是虎头的纹样,她笑笑:“做得好好看。”
“你们都给她做了这,做了那,偏就我没给她什么。”江锦书失落地喃喃道。
玉坠子是齐子仪送的,小帽是齐珩绣的,鞋子是王含章做的。
江锦书叹了口气,她什么都不会做。
“你给了她生命,这一点谁都比不过。”齐珩轻声道。
齐珩缓缓入来,江锦书心中一喜,她道:“你不是要处理公务吗?”
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我看得快,处理完便过来陪你。”
王含章不禁轻咳几声,齐珩回过神笑道:“含章也在。”
王含章笑笑道:“六哥快陪嫂嫂吧,对了,齐范还约我去郊外骑马,若是迟了没得又被他埋怨一番,我便先去了。”
王含章微微施礼离去,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拿出那顶浅蓝色小帽,递给她,她笑着抱在怀里,直道:“这小帽真好看。”
“你手好巧啊。”江锦书轻笑道。
随后她缓缓起身,到那小案前将那小盒捧在手里,齐珩注目在她身上,只见她将木盒打开,拿出一叠白藤纸。
她微笑道:“这些都是我画好的纹样,内室里还有好几块柔软的布料,你多做几个,让她换着戴。”
齐珩挑眉笑道:“好。”
江锦书在榻上随意翻着书,秘书监马怀素闻听江锦书有身孕,以新印书籍为贺礼送至立政殿。
还托内臣带言:“《文馆词林》的编辑随时请皇后殿下驾幸指点。”
思及此,江锦书不禁出声:“明之,我想求你件事。”
齐珩闻言抬头,拿针的手一顿,他笑道:“怎么了?”
江锦书抚着小腹,她轻声道:“我想去秘书省多看看,顺带着也帮忙编书。”
齐珩沉吟良久,而后道:“可是你的身子”
江锦书笑笑道:“没什么事的,陈亦也说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
齐珩放心不下,犹豫不决,江锦书轻轻捏住他的袍袖:“不成吗?”
齐珩低叹一声,道:“好吧,不过切不可太劳累,在外走动时也小心些,我将萧然留在你身边,有他保护你的安全,我才能放心。”
江锦书起身抱住齐珩,在他面容上轻吻,她环住他的脖子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呢。”
齐珩的手覆上她的脑后,他轻声道:“那是你喜欢的,而且也有意义。”
所以,我选择尊重。
她抱得愈紧,齐珩无奈笑道:“晚晚,你再这样抱我,我没法做帽子了。”
江锦书松开他,掩面偷笑。
“如果这个小家伙也是妧妧,两个‘晚晚’你能分清吗?”
“怎么不能?”
齐珩抚了抚她的头髻,一字一顿徐徐道来:
“无论哪个‘晚晚’,都是我最爱的,一个放在心尖上,一个融于血脉里。”
第075章 钟鼓清圆(二)
江锦书坐在榻上, 小案几上笔墨纸砚兼备,江锦书在黄纸上徐徐落墨,字迹潇洒, 齐珩拿着绣绷, 将针刺进布料中偷个闲, 齐珩稍稍往江锦书那边靠拢。
他瞧清江锦书写下的字, 他笑笑道:“《闲情偶寄》?”
江锦书点了点头, 道:“随意写着玩的。”
齐珩抱着她, 笑了笑:“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江锦书闻言抬头,她将锦帽捧在掌心,轻笑道:“你给我准备了礼物?不会也是个你亲手做的小帽吧。”
齐珩微笑道:“你若想要,哪日我也给你做一个。”
“只不过我今日送你的,不是锦帽, 而在外面。”
齐珩双目含笑, 他轻轻颔首:“要不要出去看看?”
江锦书闻言心念稍动,齐珩扶着她缓缓起身,齐珩牵住她的手, 他道:“高翁。”
高季笑笑道:“请殿下移步殿外。”
江锦书点点头,齐珩牵住她的手驻足于原地, 他轻笑道:“眼睛闭上。”
江锦书道:“这么神秘呀?”
江锦书听了他的话,双眼紧阖,齐珩轻轻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他的神情小心谨慎,一直留意前路, 生怕前面出现个小石子什么的。
待安稳地出了殿门, 齐珩笑道:“可以睁眼了。”
江锦书缓缓睁开眼,瞧清面前之景, 她惊诧地唤出了声。
面前有三处白玉砖垒砌的石栏,里面山茶花树繁茂,三棵山茶树,花瓣深红色如朱如火似鹤顶之珠、藕荷色如粉如脂似美人之腮、荼白色如雪如霜似明月之光。
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1】
花蕊处隐约有晶莹一片,江锦书步近细瞧。
山茶花上有露珠澄澈,花状圆润饱满,每一层的花瓣极致圆满,并无杂色。
齐珩留意着江锦书的神色,她眸底亮盈盈的,似有星辰闪烁。
江锦书回首笑道:“你从何处寻来的?”
齐珩笑笑道:“你猜猜。”
江锦书道:“开得这样好看,怕不是川蜀之地的吧?”
齐珩微笑道:“正是川蜀之地的。”
他又道:“你猜这是谁打理的。”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眼神中晦暗不明,齐珩知晓她已猜出,道:“是尹意。”
江锦书喜声问道:“她现下如何?”
齐珩笑了笑:“谢晏到了蜀郡,遇见尹意,尹意托他带回了信。”
随后齐珩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江锦书接过,信上所书,尹意初到蜀郡,本意不过了此残生罢了,齐珩安排她去了蜀郡花司,日日夜夜,面对盛开的山茶花,终是寻到了生活的乐趣。
现在的尹意,终日与花相伴,闲时便携花饮酒赏青山,她喜欢当下的生活。
亦对未来有所希望。
这也便是齐珩最初的想法。
闻听江锦书有了身孕,适逢谢晏初至蜀郡,尹意便托谢晏送来了她打理的山茶花。
是谢礼,亦是贺礼。
“喜欢吗?”齐珩轻声问道。
他记得,江锦书的常服上多绣山茶花的纹样。
他想,她应当是喜欢的。
江锦书巧笑倩兮,道:“喜欢。”
“山茶花也是海榴,她盛开在初冬与晚春之间,花瓣碗状,她很温和,但也不止是温和,还有悲壮,就像她不愿花瓣一片片地零落,而是选择了整朵地滚了下来,既毅然又惨烈。”
江锦书垂眸道,眼底有惋惜。
齐珩笑道:“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资,这样的花,我亦喜欢。”【2】
齐珩说的是花,亦是爱花之人。
齐珩的目光柔和,他双目含笑看着江锦书。
随后渐渐靠近江锦书,轻轻俯身在江锦书的额间留下一吻:“晚晚,生辰快乐。”
江锦书攥着齐珩的衣袖,失神片刻,她垂眸道:“生辰我自己都忘了。”
“三月初九,我记得。”
江锦书抬首,对上他的目光,她倏然一笑。
立政殿内有春风拂过,江锦书的衣袂轻动,二人四目相对,殿内木窗未阖,一阵清凉吹散了小案几上的黄纸,黄纸之上,玄墨成字,汇聚成文:
“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是也。”
【3】
*
御史台以伪造文书罪羁押了杨唯清,数日问鞫,并牵连出数十名官吏。
齐珩以此为突破口,问罪有司。
帝王雷霆震怒,诸卿惶恐惊惧,谁都不敢去触此霉头。
原想杨唯清即将任吏部尚书,欲巴结还尚且不及,却不料竟是靠伪造文书上位之徒。
自是恨不得离这杨唯清千里地远。
今上重视此案,又命刑部与大理寺审理,三司推事,以此杀鸡儆猴。
东昌公主为此愁苦数日,杨唯清伪造文书,这她是清楚的。
原存档文书呈递于天子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谁曾想齐珩竟真的看了,还瞧出疏漏之处。
这也怪杨唯清,做个文书都能留下把柄。
委实无用。
若非看在他是姨母唯一的嫡亲兄弟,她是断断不会帮他的。
东昌公主不禁揉了揉额角,凤目冷瞥。
眼下撇清得干净,才是正道。
萧章帮她拆髻,动作小心,他在齐令月的身后,是以齐令月并未见其冷漠的凝视,萧章笑笑道:“公主缘何如此愁苦?”
言语间是试探。
齐令月在他面前,从不提政事。
“你也不肯为我分忧,我自是愁苦。”齐令月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抬起他的下巴。
齐令月双目中透着冷漠地调侃之意。
萧章笑了笑,道:“公主玩笑了。”
“都尉每次见属下,都恨不得啖属下的肉,属下实是心惧。”
“怕什么,你是我的人,他不敢动你。”齐令月懒怠地说着。
齐令月抚上他的耳垂,她笑笑,轻声道:“药用了吗?”
萧章垂首,眸底升起一股寒意,他点了点头,低声道:“用了。”
“去把门阖紧了,我怕冷。”
*
三司推事,御史台给齐珩呈递了具体案宗,齐珩将此卷宗于早朝公之于众。
齐珩冷声道:“国朝用人,文书为凭,今杨唯清以伪书扰乱纲纪,上愧君父,下负黎庶,原不过伪书一罪,幸得三司详狱,所罪昭明,明晰杨唯清共计以权谋私等五大罪项,实天地之所不容,故朕今论其死罪,所豫谋者革职放逐。”
刑部尚书阎匀持笏俯身道:“陛下,杨唯清之罪确为天不容,然杨唯清系太皇太后殿下嫡亲手足,属八议之列,死罪怕是过犹不及。”
“太皇太后春秋高矣,伏惟陛下斟酌思量。”阎匀道。
齐珩反笑:“祖母素以公允为方,杨唯清如此,祖母犹恶之,必不愿以自身而毁方。”
一句话算堵死了阎匀的话。
“杨唯清卖官鬻职,此邪风断不可长,若不正法,以后任何事情都可以走捷径取其巧,对那些一心所求公平之人何其不公?”
“诸卿可还有异议?”齐珩淡漠地凝视下首之人。
谢玄凌垂首不言,御史台、大理寺如今都被齐珩牢牢地攥在手心,他想如何论罪便如何论罪,谁又能置喙?
齐珩刚欲将此书下达,只听高季忙不迭从屏风后入殿,慌张道:“陛下,别宫那边”
“别宫那边怎么了?”
“殿下怕是”
齐珩没等高季说完,便匆匆起身,只留群臣面面相觑。
别宫内,杨舟蘅卧在床榻上,气丝极微,江锦书刚侍完汤药,便见齐珩大步迈进,齐珩跪伏在榻前,他轻声道:“祖母。”
江锦书将汤碗放下,跟着齐珩跪地。
杨舟蘅眼前一片模糊,她面色极微惨白,唇色愈来愈淡,她双唇翕动,慢慢吐出几字:“六郎来了”
齐珩忙握住她的手,道:“祖母,阿珩在。”
“六郎啊,杨唯清不成器我知道,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一次”杨舟蘅声音渐渐微弱。她握着齐珩的手,继续道:“他不才,也不要再做什么官了,放逐出去也好。”
齐珩沉吟片刻,道:“祖母,杨唯清触犯的是国法。”
杨唯清以权谋私,多次干涉吏部铨选,三司将其查得一清二楚,官宦子弟凡送礼者以礼之大小划定官职高低,将朝中官职、民之希望视作钱货般买卖,何其无耻。
他若仅因血脉之故而徇私,有何颜面再做君王?
江锦书闻言看向齐珩,只见齐珩垂首,他的神色江锦书瞧不清。
“好孩子”杨舟蘅见齐珩不言不语,她看向齐珩身后之人,又朝江锦书伸出手,江锦书闻声上前,跪在齐珩的身侧,杨舟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快五个月了吧,真好”
杨舟蘅有气无力,眼前渐渐浑浊,她道:“当年我怀东昌的时候,也是这样”
“孩子,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劝劝六郎好吗?”
齐珩与先帝情分过浅,杨舟蘅与齐珩的关系有何曾近过?是以齐珩与她除了这点血脉相连外,再无其他。她也只能寄希望于江锦书的身上了。
江锦书犹豫不决,杨舟蘅已然呼不上气,她紧握住江锦书的手,低声喃喃。
江锦书见她如此,忙泣声道:“祖母我”
齐珩看向她,抢先言道:“祖母,我答应您,放过他。”
杨舟蘅得到齐珩的答复,安心地点了点头。
她握住江锦书的手,用尽力气道出最后的话语:“告诉你母亲,是我对不住她求她原谅我。”
江锦书含泪连连点头:“好,我一定告诉阿娘。”
“旧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殿中回荡着杨舟蘅的喃喃低语,随后杨舟蘅无力地垂下手臂。
殿内泣声不绝。
大明宫中丧钟声起,一声又一声,何其悲恸深沉。
一处宫宇内,东昌公主望着别宫的方向含泪讽笑,顾有容见她如此,忙道:“令月,当年的事,就这样放下吧。”
东昌公主面容上覆着泪水,她轻笑道:“阿容,那个女人她死了。”
“她当年那般见死不救,怎么可以如此轻松地解脱?”
第076章 钟鼓清圆(三)
齐令月朗声笑着, 腿下一颤,不禁跪在地上。
顾有容道:“你这腿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齐令月讽笑道:“就这样, 才不会让我忘记当初的一切。”
顾有容叹了口气, 并未多言。
别宫内, 招魂、更衣之仪过后, 众人皆衣着缟素, 殿内灯火微晃, 有泣声回荡,中央置一金棺,上缀宝石,棺盖犹未阖,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金珠凤冠。
齐珩跪于灵前, 垂首落泪。
江锦书跪在他的身后, 亦同此状。
江锦书跪了数个时辰,身上冷汗不绝,头晕目眩, 再直不起身,倒伏在地。
齐珩听见身后的声响, 忙搀着她,嘱咐齐子仪稳住局面,复而抱起入偏殿。
漱阳见状忙跟了上去, 江锦书腹间隆起,疼痛不断从那里传来, 她不禁以手覆上腹间, 伏在小案上。
面容上冷汗不断,江锦书轻声唤道:“疼”
看到江锦书所着的斩衰之服上有一抹艳红色, 齐珩慌了神。
齐珩慌张道:“快去请陈奉御!”而后帮着她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让江锦书靠在他的怀中,她不禁泣道:“明之,我怕”
他颤声安抚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腹间愈发疼痛,江锦书不禁疼出声。
齐珩将她抱至榻上,江锦书蜷缩着身子,口中唤着疼,额间不断有汗珠落下。
漱阳泫然道:“殿下这”
陈亦趋步入来,还未来得及顾全礼节,便被齐珩轻推至榻前,陈亦谨慎地探上江锦书的脉搏,手指轻颤,直至再三确认皇嗣安好后方松了口气。
他转身道:“殿下只是过度劳累,脉象有些不稳。”
齐珩忙道:“那她怎会腹痛如此?”
细听去,齐珩的声音犹存心有余悸的颤抖。
陈亦躬身道:“殿下心惧,母子一体,皇嗣不安。”
而后他又道:“臣为殿下开具方子便好了。”
齐珩点了点头,见江锦书安好,终是松了口气。
待药煎好,齐珩扶着她用尽后,齐珩温声道:“守灵你就不要再去了,有我在那里就好,你在这多歇息片刻。”
“可这样,不会被人诟病吗?”江锦书犹豫道。
杨舟蘅是她的祖母更兼外祖母,按律着斩衰之服,于堂前守灵,她若因身怀皇嗣便不去,恐惹非议,届时齐珩和东昌公主都怕是要被那些满口“仁孝礼义”的文人的吐沫星子所淹死。
齐珩定定道:“有我在呢,你安心歇着便可,有什么事我顶着。”
见齐珩如此。江锦书倒也不再说什么了。
江锦书握着他的手,轻声问道:“杨唯清的事”
齐珩摇摇头,道:“国朝法度,断不可因人而废止。”
言下之意,杨唯清的死罪不可免。
“你不是答应了祖母吗?”江锦书不解道。
齐珩握住她的手,缓缓道:“答应归答应,我却未说一定要办到,总归有什么恶报都找我来,待我死后亲自向祖母赔罪。”
正因如此,他才要抢先一步回了杨舟蘅的话。
江锦书心软,杨舟蘅正因此,欲通过她来求这个情。
齐珩下定心的事,断无转圜之地,总归江锦书没答应过她什么,恶报不该找上她。
江锦书静静地看向他,而后垂眸思索。
她知道,齐珩都是为了她。
齐珩继续去守灵,江锦书静待在偏殿内,她换了一身素服后看向漱阳,轻声问道:“大长公主还没至梓宫前吗?”
漱阳默然摇了摇头。
江锦书喟然长叹,不禁道:“阿娘与祖母,就这般情分浅薄吗?”
顾有容入来,道:“不是情分浅薄,是除却血脉,已然不剩情分了。”
江锦书抬首看向门口之人,欲微微起身,顾有容忙扶住她,道:“妾刚从那里叩拜回来,想殿下身子不适,妾便来看看。”
“顾姨的话,是何意?”
顾有容缓缓抬首,而后叹息道:“三十余年了原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顾有容将当年之事徐徐道来,她垂眸轻声道:“当年的东昌公主与现在的东昌公主可谓判若两人。”
齐令月是高宗膝下长女,系中宫皇后杨舟蘅所出。
可谓娇宠至极。
然齐令月却非在其生母杨舟蘅膝下长大,高宗与杨后属联姻,杨舟蘅乃当时中书令之长女,更兼出身弘农杨氏,恁时杨氏势大,族中叔伯皆位列朝堂。
高宗不得已而立杨舟蘅为后,从此嫌隙而生。
杨舟蘅共一子一女,长子为先帝睿宗,一出生便立为太子,只可惜其性庸懦,凡事不就。高宗并不属意于他,只可惜碍于杨氏,更兼睿宗占了名分之便,嫡长子为太子,宗法之所,实不可易。
而后杨舟蘅诞下齐令月,齐令月性聪敏,数月即可识字。
高宗大喜,将齐令月带至身边亲自教养,由此母女分离,情分愈浅。
后来杨舟蘅的幼妹入宫,她叫杨文蘅,本是杨家欲稳固后位而送入宫的,犹善文墨之事,故拜尚宫。
顾有容说到此,笑笑道:“她当年的位置就与含章、子衿相同。”
掌导引中宫,兼管六局。
“杨文蘅比东昌大了不到十岁,她与东昌可比太皇太后与东昌更亲些。”
毕竟尚宫的身份比皇后的身份更自由些。
杨文蘅于东昌公主来说,不仅是血脉至亲的姨母,更是心意相通的挚友。
齐令月有什么新鲜玩意都会拿来给杨文蘅,她的所有烦心事也会尽数说与杨文蘅听。
顾有容垂眸笑道:“两个人好得就似一个人。”
“杨文蘅在时,哪怕东昌不怎么去皇后宫中,东昌也能记得她阿娘的好,时时关心她阿娘的起居。”
顾有容想到那个开朗豁达的女子,不禁笑笑道:“记得东昌刚喜欢上某家相公的小郎君时,她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杨文蘅。”
“是以杨文蘅给她出了个主意,要她穿上胡服带着男人的帽子,至高宗与杨后前跳舞。”
“这个主意也算半成吧。”
毕竟高宗确是下诏为她选驸马都尉,只不过不是她喜欢的。
顾有容又道:“东昌与杨文蘅年纪差不了多少,性子也相同,她二人最喜击鞠,她俩在的地方,众人一听打马球,便连连摆手。”
顾有容眼前似出现一团云雾,她又看到了两个身着石榴色窄袖长裙的女子拄着长柄杓子跨坐在马背之上。
何等意气风发。
那时的东昌公主张扬明媚,如大明宫中的一颗明珠璀璨夺目。
谢玄凌授课时,最喜爱的学生便是东昌公主。
东昌公主心思活络,不止好学好问,还时常带给谢玄凌一些番邦进献的新奇玩意。
高宗对这个女儿更可谓上心,所求必应。
东昌公主虽有些公主的骄傲,但亦有慈心与怜悯之心。
否则,她顾有容便不会站在这里。
那时的东昌公主常言:“女子便该读书,甭听什么女子便该相夫教子的酸儒之语,那些谬言不过是男子为禁锢女子而说出的狗屁话,与其为搏贤惠名而靠男子的庇护过一辈子,倒不如自己学些真本事,让男子刮目相看。”
并放言,只要谁想从她这学真本事,便尽管来,不拘身份之别。
她皆倾囊相授。
杨文蘅亦赞同此道。
顾有容笑笑,而后叹了口气:“那段岁月当真是美好的,只可惜啊”
江锦书轻声道:“后来呢?”
顾有容唇边勾起苦涩的笑,她徐徐道:“高宗有一挚爱,名崔姒。”
崔姒出身清河崔氏,便是当今中书令崔知温的姑祖母。
“崔姒美貌,便是当年的郑后都有所不及。”
不仅美貌,而且温婉,善诗书。
才华并不亚于江锦书,美貌且胜江锦书数倍。
这样的女子,没有男人能不动心。
崔姒原是有婚约的,但为家族之故,退婚被礼聘入宫,初只才人,一月后便被擢拔为贵妃,可见其荣宠。
“清河崔家当初因氏族志修撰一事见罪于高祖皇帝,后来便为历任君王所冷待。”
直到崔姒的出现,这僵持的局面方被打破。
崔姒的出现,让杨氏心慌。
那时,杨家重臣先后离世,家中子弟不肖,难当大任,家族式微。
高宗动了废杨立崔之心。
江锦书听顾有容说到此处,便已明白,想必是杨家害怕是以谋害了崔姒。
谁料顾有容的下一句便打破了江锦书的想象,她道:“但杨家是不敢动手的。”
“此时动手,成也便罢,不成,满门皆死。”
然就算杨家有心无胆,也会有人去做这件事。
果不其然,崔姒薨逝,高宗哀恸,欲追封皇后,直至群臣上谏,以“天下岂有生死两皇后故事?”为由驳回诏书。
崔姒丧事后,高宗震怒,彻查此案。
有人故意将此嫁祸皇后,将脏水泼到了杨文蘅的身上。
“杨文蘅尚宫掌六局,这件事无论是不是她,她都要承担这个罪,给崔姒陪葬。”
“杨文蘅在丽景门推事院受尽刑罚,也断未牵扯皇后。”
“那时,东昌公主奔走呼号,跪在高宗前一日一夜,高宗也未容情,后来东昌去求皇后,皇后不发一言,摆明了不想牵扯进此事,杨氏更不可能去管。”
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因此东昌公主腿上有疾。
“那时最想让杨文蘅死的是她的骨肉血亲,而最想让她活的却是她的雠敌。”
毕竟,杨文蘅只有活着,才能牵扯到皇后的身上。
崔家在此事上尤为卖力,恨不得将杨文蘅剥皮抽筋,逼她说出皇后的名字。
江锦书有所触动,不禁问道:“那最后呢?”
“东昌求遍诸家,无人肯施援手,也只谢玄凌出言劝了高宗一句。”
一个空有宠爱而无实权的公主,又值得谁去帮呢?
“最后杨文蘅狱中自杀了。”
“高宗犹不解恨,将杨文蘅的尸首凌迟,以藁席相裹抛之荒野。”
江锦书握住衣袖,道:“是以,阿娘如此恨崔家,是吗?”
顾有容笑笑不语。
东昌公主自那之后,拉拢朝臣,结成朋党,高宗崩殂后,是东昌公主亲自将兄长扶上皇位,由此权势愈盛,以谋逆之名,借睿宗的手屠尽清河崔家的嫡支血脉。
崔知温已然算旁系,亦被东昌公主以无礼之罪打入御史台狱,磋磨数年。
当年的事也已过去,只是人心上的事从未过去。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齐令月多次懊悔,假使当初她能有如今的权势,杨文蘅还会殒命吗?
只可惜,无人能回答她。
第077章 钟鼓清圆(四)
太皇太后丧, 按律,内外命妇各于本家素服朝临三日。
这三日,独东昌公主于家中未着缟素, 是以在早朝上, 翰林学士为此而弹劾, 齐珩下斥旨至东昌公主府, 然东昌公主置若罔闻, 依旧我行我素。
廷议上, 齐珩与诸臣商讨杨舟蘅谥号之事,礼部领旨择选谥号。
事情进展极顺,然尚书右丞奏言:“帝之祖母已然追谥,帝之母亦已追谥,帝之生母奈何?”
尚书右丞字字句句说在了齐珩的心头上。
见齐珩沉默不语, 尚书右丞又道:“今皇后有娠, 皇嗣之父以为陛下,皇嗣之母以为皇后,皇嗣之大母奈何?伏惟陛下为皇嗣计, 追尊先陈氏为太后,与谢后共称皇妣。”
谢玄凌静默, 不发一言。
尚书右丞这一席话正是今上心里所想,今上心中对生母有愧,若非当初是他将那道诏书拦了下来, 陈内人怕已经称皇妣了。
此事是今上的痛处,欲言却不可言。
尚书右丞是以替齐珩说了此话。
瞧今上的神色, 怕已然动了心思。
新任礼部尚书是昌黎韩氏的子弟, 对此觉得有所不妥,便出言反对:“众所周知, 帝之母为先谢氏,陈氏出身贫家,何堪为皇妣?”
齐珩淡漠地看向礼部尚书。
何堪?
齐珩冷笑,士族之人眼中何尝有平民的存在?
齐珩并未说话,须臾,有不下十人出言反对,仅有寥寥数人赞成。
齐子仪出言厉声道:“韩尚书,生母与养母,你怕是昏了头,分不清了?”
礼部尚书淡笑道:“郡王,慎言。”
毕竟,天子与谢尚令都未曾发话,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宗室子斥责礼书。
“陛下承继神器时,以谢后之子为名,天下皆闻,此时反言,有违礼法,难不成郡王是想要陛下作不忠不孝之人吗?”
“伏以出于天性之谓亲,缘于人情之谓礼,先陈氏为陛下生母,自是为情,礼不宜忘本,情自先礼,皇妣太后之名,缘何不可?”齐子仪反道。
“郡王诡辩,臣甚钦佩,礼义廉耻,礼居于先,无礼则国必失乱,尊陈氏有违礼,郡王此意则陷陛下不义,臣等是为陛下,若陛下疑臣有私,臣愿辞礼书之职。”
礼部尚书叩首朗声道。
眼下便是在看齐珩的意思了。
众人抬首,看向高台之上的人,只见齐珩冷漠凝视着礼部尚书,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齐珩淡声道出两字:“好啊。”
礼部尚书闻言,不可置信地抬首,见齐珩唇边泛着冷笑,韩尚书双目瞪大,解下紫色衣袍,脱去官帽,恭敬稽首拜礼,道:“臣,谢天恩。”
齐珩如此言语,摆明了是定了心追尊陈氏。
早朝不欢而散,东昌公主府邸内。
齐令月砸了手中茶盏,厉声道:“尊陈氏为太后,他还真敢想啊。”
“昔日他借晚晚大婚赦天下把崔知温放了出来,我都没说什么,他扶崔知温做中书令,我亦忍了,如今还想把陈氏追为太后,他将我和士族的脸放到哪里!”
先谢贵妃与齐令月素来交好,当初谢贵妃能看重齐珩做养子,齐令月是出力牵线的。
如今齐珩欲以陈氏为太后,这置先谢贵妃的位置何处?
又置牵线的齐令月于何处?
陈氏出身贫民,若以此身都能居皇妣之位,置晋朝世家颜面何存?
这哪是什么皇妣名号之事,分明是齐珩欲对士族动手。
此事,不过是探一下士族的底线为何。
若此事顺利通过,便是主动示弱。
顾有容安抚住东昌公主,她徐徐道:“盖儿你先冷静些,此事咱们慢慢商议。”
齐令月冷哼一声,气怒地打着扇子,掀起阵阵沉风。
顾有容倒了一杯凉茶,道:“齐珩年幼丧母,自是心中有愧,追尊生母实属情理之中。”
齐令月阖上双眼,顷刻,缓缓张开双目,怒气消散,她淡声道:“我知他素来重情义,但此事委实不妥。”
“今日我若允,便是对齐珩称弱,日后风向便变了,那些朝臣个个跟鬼灵精似的,一见我弱势,便会毫不犹豫尽数投靠齐珩,那时大势将去,我岂不任他宰割?”
顾有容笑笑不语。
江锦书在黄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床榻上,小案旁搁置着一个描金纹的檀木箱,齐珩刚进内室,便看着江锦书极其认真地写着什么,他稍稍倾身。
待瞧清上面的字,他倏然一笑,早朝的那些苦闷怨怼尽数消散。
他轻笑道:“你就这么想我?”
江锦书置笔,而后道:“我好想你。”
江锦书稍稍倾身,环上他的腰腹,轻声道:“你就不能早些回来陪我吗?”
齐珩笑笑,抚上她的青丝,江锦书并未挽髻,发丝至到腰间,如墨如瀑。
齐珩稍稍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他温声道:“那我快些,不让你久等。”
江锦书抱他抱得愈紧,齐珩移开目光,看着她写过的纸张,上面全是“齐珩”“明之”四字,还有她画的,他的背影,他看向那檀木箱,笑笑道:“这么多横玉?”
江锦书从他怀中稍稍脱离开,点点头,道:“我看着这些横玉,就会想到你。”
齐珩含笑,让她靠在他的怀中,他抚上她隆起的小腹,轻声道:“她有没有在闹你?”
江锦书思及此,轻捶了他一下,满脸的愁苦,她埋怨道:“那阵觉着恶心,吃不下什么东西。”
“现在好多了,能坐得起来,还能有功夫想你。”
江锦书笑了笑。
齐珩唇边带笑,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了身子后,便总喜欢黏着我呢?”
江锦书闻言,变了脸色,正襟危坐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齐珩忙搂住她,轻声哄道:“非为不愿,反而,我很欢喜。”
江锦书动了动,却被齐珩抱住,他道:“让我抱会儿。”
江锦书安分许多,静静地被他抱着,良久,她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齐珩反常,想必是早朝出了事情。
不会又与阿娘有关吧?江锦书心中惴惴不安。
齐珩吻了吻她的耳畔,江锦书只觉得痒,齐珩道:“今日尚书右丞提议,想追尊我阿娘为太后。”
江锦书回首笑道:“这是好事呀。”
齐珩看向她,眼神中稍带落寞。
确是好事,可他们却联名反对。
见齐珩不说话,江锦书便已猜出结果,她道:“他们反对,是不是?”
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下早朝后,有意留翰林学士与中书省相关人等商议追尊之事,结果那些人纷纷以病请辞。
没有人肯接下书诏之事,这诏书何言下达?
后来他又传召顾有容,顾有容只言文采不佳。
笑话,当日为江锦书立后书诏,“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此一席话朝野皆称,顾有容自称文采不佳,那何人敢称文采?
她分明是不想接此事。
齐珩心思郁结,闷闷自嘲道:“无人肯接此事。”
江锦书默然,而后她轻声道:“我接,成吗?”
她的手抚上齐珩的面容,齐珩讶然,他面色凝重,忙道:“不成,你还有着身子,太累了,身体承受不住的。”
立诏不是容易之事,需查阅诸多典籍,便是翰林院与中书省草诏,都要耗费一月左右,才能写出。
且立诏之事是翰林院与中书省众人共同完成。
能一人完成的,独顾有容一人。
并非他不信江锦书的才华,只是她还怀着身孕,怕是格外劳累。
江锦书抱住他,低声道:“我有分寸的,你相信我,好吗?”
齐珩犹豫道:“你还怀着孩子”
江锦书笑笑道:“总归我也没什么事做,闲着发闷,倒不如给我们的阿娘尽一份心。”
她看向他的目光格外坚定。
犹如磐石。
不可迁移。
齐珩双目含泪,其中水光闪烁,他忍住泪意,轻声道:“我们的阿娘?”
他从未想过江锦书会叫陈氏为阿娘。
毕竟,士庶不同。
江锦书定定道:“她是你的阿娘,我是你的妻子,我亦该叫她阿娘的。”
“除非,你不要我”
江锦书还未说完,便被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银装素裹中,有梅花绽放,犹如琼枝。
那枝梅花,是为报春。
那在漫天大雪的冷冽中带了一丝暖意。
齐珩便是那丝暖意。
他是温和的美玉,对她一直很好。
她素来知晓的。
就像,他大婚时给她带了桂花糕,见她欲坠马时不顾一切地跑来,瞧她失落时亲手为她折了花环,她倦倦欲睡时他会小心地为她盖上被子。
无论何事,他总会问过她的意见。
便是她惹他动气,他也不忍说一句重话,反而叮嘱她莫再吹冷风。
齐珩是最温和的人。
他将他的耐心与温和藏于细枝末节中,最易被人忽视,也最易让人察觉。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江锦书兀自笑笑,齐珩紧紧抱住她,颤声道:“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
“她是我们共同的阿娘。”
齐珩终是点头同意让江锦书接手立诏之事,江锦书笑笑,随后指使着齐珩,她娇嗔道:“我也是要润笔之资的,给我剥橘子。”
齐珩含笑,无奈地摇摇头。
江锦书装作愠怒之状,道:“怎么还不愿意?”𝔀.𝓵
齐珩忙谄媚笑道:“没有,绝对没有,这就给皇后殿下剥橘子。”
江锦书与齐珩四目相视,如对上密语般,二人笑得格外开怀。
齐珩笑问:“和素日一样,还是两个橘子?”
江锦书点了点头。
只片刻,齐珩的手心上便出现两个浅黄色的果瓣,江锦书翻着典籍,稍稍张了张口,齐珩笑着将橘瓣递至她唇边。
他不禁笑问道:“晚晚,橘子甜吗?”
第078章 钟鼓清圆(五)
入了夜, 榻旁只一盏灯火,在浅粉色的帷帐下,显得极为昏暗, 江锦书辗转反侧, 根本睡不着, 见身侧齐珩阖着双眼, 安安静静地睡着, 江锦书愈发觉得气闷。
她不禁推了推齐珩, 齐珩惊醒,侧首看向她,慌张道:“身子哪不舒服?”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我想吃杨梅和荔枝。”
齐珩懵然,因是刚醒, 还未反应过来。
齐珩道:“现在吃?”
可, 宫里哪有杨梅和荔枝?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还要冷的。”
她觉着身子难受,但又感到恶心, 便想吃些杨梅压一压。
齐珩惑然道:“这时节,哪有杨梅和荔枝啊?”
江锦书赌气道:“没有, 你去找啊。”
“总归我不管,这几日我必须吃到杨梅和荔枝。”
齐珩被江锦书撵了出来,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 见高季守在外面没睡,齐珩笑笑道:“高翁。”
见齐珩出来, 高季抹开一笑道:“六郎还不睡啊?”
齐珩无奈笑笑:“被赶出来了。”
高季偷笑, 道:“皇后殿下现在怀着皇嗣,总是有些小脾气的, 六郎多体谅体谅殿下。”
齐珩垂眸,微笑道:“我知道她怀着孩子很辛苦,我能帮她多做一点,便多做一点。”
齐珩侧首对高季道:“高翁,帮我给谢晏传个信,让他带点杨梅和荔枝回来。”
川蜀之地的荔枝最是清甜,眼下谢晏在那,他也只得让谢晏带回来些。
——
只两天,江锦书看着面前的杨梅与荔枝,不禁绽开一笑,道:“你这是从哪整来的啊?”
齐珩笑笑道:“让伯瑾带回来的。”
饶是他也未想到前日才去信蜀郡,今日杨梅与荔枝就到了长安。
齐珩给江锦书剥了个荔枝,江锦书咬下,口中弥漫着清甜之气,江锦书道:“伯瑾何时回来啊?”
齐珩道:“快了,十几日便能到长安。”
而后他又道:“清查剩田的事忙完了,伯瑾办得很好,等他回来,办个小宴乐一乐。”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月过去,江锦书的寝殿内室被各种典籍所占满,她写完最后一字后置笔,胸口发闷,甚是难受,齐珩忙端了瓶来,江锦书呕了些,齐珩心疼地给她抚背顺气。
江锦书难受得眼中不禁含泪,她接过齐珩递来的茶水漱口后。
无力地靠在齐珩的身上,极为疲惫。
齐珩愧疚道:“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受这份罪的”
江锦书打断了他,她弱声道:“和你无关的。”
她抬眼看向小案上的文书,她道:“诏书我写好了你看看吧。”
齐明之没去看,反倒问她:“你还难受吗?要不要吃颗杨梅?”
江锦书点了点头,齐珩将那黄釉高足盘递给她,江锦书捻了个杨梅,酸甜味漫开,那种难受渐渐被压了下去,
齐珩温声问道:“好些了吗?”
江锦书点了点头。
见她面色稍稍好转,齐珩方去看那诏书,江锦书靠在他怀里慢慢吃着杨梅,齐珩看着那文书,
瞥见诏书上的几字:“坤德既成,彤管有炜,实继太姒之遗光,昭文德之福禄。”
他不禁叹道:“还真是好文采啊。”
“在下望尘莫及。”齐珩笑道。
齐珩为陈氏选的谥号为“懿德”,是复谥,惟单谥无以道尽前人功绩时,方取复谥,自晋开国以来,君王后妃中,唯高宗贵妃崔姒得“昭元”二字为复谥,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他的阿娘也该得此尊荣。
懿,美也。
德,善也。
至美至善,他的阿娘当得起。
虽诏书在手,齐珩亦知此事难办。
便亲幸谢府宅第,数个时辰的交谈,齐珩以金宝缯锦十车相赠,望谢玄凌出面劝朝中诸臣,谢玄凌初不愿,然见齐珩拿出先帝手诏,上面字字句句,笔迹皆出先帝。
谢玄凌讶然,只道:“愿顺先帝之旨。”
毕竟,先帝遗诏在手,追尊,名正言顺。
二人极为开怀,在府中酣饮极欢。
齐珩于谢府饮了十余坛珍酒,面上绯红,回宫时,他唇边淡笑,嘱咐小黄门道:“先不去立政殿。”
他酒饮得过多,酒气太重,江锦书怀着身子害喜得厉害,他怕熏到她。
齐珩刚入紫宸殿,便去了后室池子,这一身酒气,齐珩是受不得的。
待沐浴后,齐珩清醒了些许。
看着面前的诏书,他含笑轻抚着上面的文字。
那日,她说:“我们的阿娘。”
仅此五字,不禁让他眼含泪意。
齐珩笑笑,身旁端上一盏醒酒汤,齐珩边提笔写字,边道:“辛苦了。”
搭在桌案上的手倏然被人握住,齐珩稍稍蹙眉。
“陛下,夜中劳累,您刚饮了酒,先用醒酒汤罢。”那女子穿着浅粉色的坦领,头顶珠翠,妆点得犹似海棠。
齐珩淡漠地看向她,冷意决绝。
那内人见他不作声,便更得寸进尺,抚上他的玉带,她轻声道:“陛下,皇后殿下身子不方便,妾来侍候您,可好?”
陛下人极为温和,从不会刁难宫中的黄门内人,她喜欢他很久了,也见过他对皇后殿下的宠爱。
她艳羡已久。
她知晓皇后殿下有了身孕,不能与陛下同房。平日陛下多与皇后殿下同寝,她没有机会,独今夜陛下饮酒晚归,她才想借今夜为自己搏一次。
齐珩不为所动,他冷声道:“你现在放手,我固然会将你撵出去,但起码会有生路,你若再这样,我便唤高翁进来,他会如何处置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那内人楚楚可怜地抬首,然却不见齐珩有半分怜惜之意,只见他冷漠地吐出一字:“滚。”
女子落泪,以袖掩面惊惶而出。
却不料刚出门便被江锦书碰上,江锦书见女子哭泣而出,极为茫然。
江锦书望了望殿门,今日高季并不值守。
江锦书踟蹰不前。
江锦书垂首轻声道:“你看见刚才那女子了吗?”
漱阳咬唇,犹豫道:“陛下……不会吧。”
毕竟齐珩与江锦书的恩爱,他们都看在眼里。
江锦书笃定道:“对,我相信他。”
齐珩去了后室池子净手,他用力地擦拭被那人牵过的手掌,待洁净后才舒了口气。
待他出来后,便见江锦书站在桌案前,若有所思,他换上笑颜,道:“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淡笑道:“我听说你去了谢尚令的府中饮酒,怕你宿醉头疼,就给你拿了醒酒汤。”
而后她看向桌案上的那碗,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慌神,急声道:“我没碰她。”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知道。”
因为信任,所以不必去问。
江锦书打开红漆盒,道:“我没用饭,陪我吃一会儿,好不好?”
齐珩点了点头,他扶着江锦书落座,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快六个月了。
齐珩欲将漆盒中的饭菜拿出,江锦书轻声道:“第一层是醒酒汤。”
齐珩心头一暖,他笑了笑,将醒酒汤拿出,而后又打开第二层,齐珩看清里面的菜,他道:“鱼肉你不会害喜吗?”
江锦书笑笑道:“好多了。”
齐珩将那虾羹递给江锦书,而后执箸挑剔鱼刺,确认无刺后才将一块块鱼肉夹至江锦书碗中。
江锦书咬了几口鱼肉,她微笑道:“这鱼肉好吃。”
“你尝一口。”
而后她夹了一块喂给齐珩,齐珩笑道:“果真。”
待将虾羹与鱼肉用完,江锦书也懒得再动,她抱住齐珩,道:“我不想走了。”
“我想住在紫宸殿,不想走了。”
“我很安静的,不会打扰你处理朝事,我也不会去偷看偷听。”
齐珩目中含泪,转过身,心疼地抱住了她。
他知道她有孕后,时常会有不安感,今夜那个内人他知道她看到了,所以她才如此说。
是他的罪过,让她如此受怕。
齐珩捧着她的脸,怜惜地吻住她,他温声道:“晚晚,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她的发髻稍乱,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握着她的手慢慢扶她到妆台前,齐珩用小木梳缓缓理顺她的青丝,他微笑道:“人都说夫君给妻子挽发,两人就会白首偕老的。”
“晚晚,你说呢?”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觉得会的。”
齐珩垂眸,目光柔和,他道:“等阿媞降生,我也给她挽头发。”
江锦书回首,对上他的目光,两人一笑。
——
齐珩将此旨下达至中书门下,有崔知温这个中书令从中调和,各宰执也并未做为难,皆盖了印信。
门下省见诏书拟好且中书省无议,恰礼部尚书被罢职,虽有东昌公主提前打了招呼,亦不敢做违逆,只好批复核过。
齐珩前些时日罢免了韩尚书,便让谢玄凌留意吏书、礼书之选。
瞧过了谢玄凌推举之人的文书后,便赐旨下去。
新任吏书与礼书皆出身寒门,被士族打压多年,空有一腔报国心而不得实现,见齐珩委以重任,投以区区心,望效死君前。
追封之事,随着齐珩连罢数官而进展颇顺。
借此一事,朝中官员已洞察风向,纷纷到天子跟前卖好。
东昌公主闻此事,气得将刚得的荷花盏掷于地,她怒声道:“我不是放了风声,谁给他写的诏书?”
停云见东昌公主的神色,怯生生地答了话:“听说是是皇后殿下。”
齐令月一听其后的四字,反倒气笑了。
她欲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气怒地阖上双眼。
待怒气消散后,她方睁眼,讽笑道:“年轻人,性子就是急了些,追封了又如何,因此毁了自己的名声,太不值当。”
第079章 钟鼓清圆(六)
齐珩在紫宸殿里与朝臣商议国事, 江锦书就在内室静静地看书,她靠在软枕上,手上捧着高足盘, 其中放着杨梅, 用锦帕擦了擦手上淡紫色的汁水, 江锦书翻到下一页。
内室外渐渐没了动静, 江锦书将书本放下, 欲起身去瞧瞧, 然只见屏风后也有一白色身影匆匆入来,齐珩忙扶住她,他温声斥责道:“别起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住在紫宸殿确是有一大好处,他随时随刻都可以见到她。
江锦书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亦喜欢与她在一起。
她会赖在他的身上, 要他给她剥橘子剥荔枝给她吃。
他下了早朝,待在紫宸殿,她会靠在他的怀里静默地看书, 而他会慢慢地给他们的孩子做小衣裳。
齐珩想到此,面上不禁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你要不要吃杨梅?”江锦书递给他一颗, 齐珩一口咬下,浅紫色的汁水带着酸甜气在口中蔓延开。
齐珩眨眨眼,笑道:“这杨梅倒是酸甜可口。”
正是因为酸甜可口, 才帮着她让她的胃口多了些。
齐珩注意到她身侧的书籍,他笑了笑, 道:“医书?”
江锦书咬了颗杨梅, 点了点头,道:“左右我无事, 看看医书,多学些,总是无碍的。”
“说不定,我学成了,还能如伯瑾般治病救人呢。”
江锦书笑笑道。
齐珩赞同地颔首道:“也是。”
江锦书青丝半披于身后,齐珩拨了拨她鬓角的碎发,他的动作轻柔,带着爱惜与宠溺,他轻声道:“刚才和他们商议,过些时日去祭拜昭陵。”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昭陵乃先帝之陵寝,此番齐珩为陈氏追尊又拿出先帝手诏,确是该至先帝灵前祭拜的,将此告知先帝的。
江锦书轻声问道:“我也要去吗?”
作为皇后,是帝之妻,陪同祭拜,理所应当。
齐珩摇了摇头,道:“此去昭陵,路途不算近,一路颠簸,你身子承受不住的,我去就好。”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那你小心些。”
齐珩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他轻吻住,而后微笑道:“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小心些的。”
江锦书笑笑,眼神柔和,她兀自抚上肚子,笑道:“她还有四个月,就要和我们见面了。”
“是啊,还有四个月。”齐珩看着她,浅笑道。
——
天子借先帝手诏追尊陈氏为懿德太后之事传遍天下。
进奏院以此为新闻刊印邸报发至各郡各州,由此天下皆闻。
然长安内今上伪造先帝手书,实属不孝,且为此放逐耿介之臣,堵塞言路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同时,将陈氏的先事添油加醋一并传了出来,一时间,长安的茶肆与酒楼皆在言论此事。
汾阳郡王齐子仪愤愤道:“六哥,他们太过分了。”
齐珩冷笑道:“猜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招。”
蓦然,那茶盏被他掷之于地,紫宸殿中男人的呼吸声格外沉重,内臣齐齐跪地,不敢抬首。
齐子仪虽未如旁人般跪地,但亦不禁打个冷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六哥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
六哥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懿德太后陈氏是六哥的软肋,恰如龙之逆鳞,谁都不可去碰。
齐珩将手撑在桌案上,极为头疼,面前有些晕眩,齐子仪忙搀住他,齐范急声道:“六哥,要不要传医官?”
齐珩摆了摆手,待缓和些才站直了身子。
他的风眩很久没有发作了。
今日他情绪起伏过大,有些压制不住了。
幸好,江锦书去了秘书省查看《文馆词林》的编辑情况,不在紫宸殿,否则他不知该如何了。
他真的不愿让她看到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
齐珩重新坐回原位,近些日的事他知道是谁做的。
她也就会用舆情来攻讦他。
立后之前是,如今亦是。
齐珩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晚晚和孩子,他怎会容忍齐令月如此之久?
“六哥,祭拜昭陵还去吗?”齐子仪试探地问道。
齐珩垂眸,道:“去。”
她越是攻讦他,他越是要与她唱反调。
——
马怀素一脸笑意护送着江锦书出了秘书省衙门,马怀素笑道:“殿下小心些。”
江锦书含笑颔首,步子很慢,她微笑道:“秘书监近些日怕是要劳累了。”
“臣不敢称累,倒是殿下,怀着皇嗣还辛苦来这一趟,此类书能成,殿下实属首功。”
江锦书淡笑道:“我算什么功劳,都是你们辛苦了。”
甫一出门,便见齐珩驻足于不远处,一脸笑意犹如春光和煦。
齐珩前趋几步,扶住她的臂肘,马怀素偷笑,随后忙施礼道:“陛下圣安。”
齐珩笑道:“秘书监不必多礼。”
“如无他事,朕和皇后便先回去了。”
马怀素也不是个读书读得傻的,自是含笑揖礼退下。
江锦书唇边带笑,看向他,道:“你怎么来了?”
齐珩笑了笑,道:“我不放心,想亲自来接你。”
高季自觉地给漱阳递了个眼色,漱阳与高季缓缓向后退去,默默跟在他们的身后,留给帝后二人独处的机会。
齐珩目光宠溺落在她的腹上,道:“今日她有没有闹你?”
江锦书柔声道:“没有的,她最近都很乖。”
“就是我腿,觉着有些发肿。”
“腿肿吗?”齐珩神情紧张地问道。
“那我抱你回去。”不及江锦书反应,齐珩便已将她抱起。
“我沉,你别抱我啊。”
“一点都不沉。”齐珩笑道,随后慢慢往内宫走去。
江锦书躺在紫宸殿内室的榻上,齐珩手上端着莲花青瓷碗,其上有热气腾腾,江锦书稍稍倾身,不禁咽了下,她娇憨地笑着:“这是什么?”
齐珩看着她宛若银盘的面容上浮现一层笑意,他轻轻用勺子舀动,他浅笑道:“生进二十四节气馄饨。”
“我喂你?”
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凑近,稍稍吹了吹,然后喂给江锦书。
江锦书刚咬了一口,便如寻到南海宝藏般握住齐珩的手臂,她颔首道:“好吃。”
眼底亮盈盈的,让齐珩不禁愣了一下。
齐珩无奈,垂首一笑,道:“那多吃些。”
他看着她双颊稍稍鼓起,粉唇上隐隐带光,不禁轻笑。
江锦书自有了身子后,面容愈发显得柔和,正如她院中那山茶花般。
他没忍住轻捏下她的面颊,江锦书嗔怒道:“你怎么掐我啊?”
齐珩笑笑道:“没忍住。”
须臾,漱阳端了药来,江锦书轻闻其药味,便觉着难受,但还是忍着喝尽,只见齐珩从衣袖中拿了个锦囊出来,递给江锦书。
江锦书不解道:“这是什么?”
齐珩颔首道:“你打开看看。”
“麻团糖?”
“你随身带麻团糖做什么?”
齐珩笑道:“知道你怕苦,上回你不也给我带了吗?”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也是。”
齐珩目光移下,稍稍掀开她的衣裙,见江锦书的双腿稍肿,齐珩蹙眉道:“怎么肿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
江锦书静默地躺着,任由齐珩缓缓地推拿,帮她缓解水肿,江锦书讶然问道:“你怎么会的?”
齐珩道:“刚才问了几个生育过的娘子,她们教的。”
江锦书笑笑道:“你怎么这么细心啊?”
齐珩道:“你怀着我的孩子,生育之痛,我无法为你分担,现在若有能做之处,我定是要为之的。”
江锦书稍稍前倾,抱住了他,道:“明之,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怕会将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当她将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一旦梦醒,她便再也承受不住失去这一切的痛苦。
齐珩笑了笑,任凭她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膝上,轻声道:“这不是好,是分内之事,是理所应当。”
江锦书扑在他的怀里,笑得极为开怀。
入夜睡前,江锦书缩在齐珩的怀里,她道:“五日后,你就要去祭拜昭陵了,一切可还妥当?”
“跟随的人中,还是要留意的。”
齐珩凑近她,二人面颊相贴,他笑笑道:“都妥当的,放心。”
“我我听说今日长安有一些流言”江锦书犹豫道。
“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齐珩吻了吻她的耳垂。
哪怕他知道,这件事是东昌公主做的。
哪怕,他心爱的妻子是东昌公主的女儿。
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忍下去。
——
顾有容与东昌公主正对弈,顾有容执棋犹豫不定,见停云匆匆入来,在齐令月身畔耳语几句,齐令月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昭陵祭拜之事,准备好了吗?”
停云颔首答道:“一切妥当,只听公主的吩咐。”
齐令月唇边带笑,便让停云退去。
顾有容面上愁苦,将棋子随意丢之在小盒中,她沉声道:“东昌,我昨日,卜了个卦。”
“卦象上显示,天雷无妄,乾上震下。”
她看向东昌公主,而后定定道:“是以不可妄动。”
东昌公主愣了一下,而后反笑道:“阿容,你又迂腐了不是,人事的成败哪里是卦象说得算的?事在人为。”
东昌公主也只当顾有容是多心了。
“可成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
顾有容眉间微蹙。
齐令月做事虽素来小心,但卦象显示如此,她仍是觉得不妥,是以不免提醒一番。
东昌公主捏着茶盏,她缓缓抬起,看着茶盏上浅浅的纹路,她笑了笑,笃定道:
“天时地利人和?那是能力不足者才会求的三样物件,我齐令月仅靠人为,便可实现。”
第080章 兰襟将去(一)
祭拜昭陵的前日, 谢晏终是抵达长安城,眼下实属仲夏时节,酷热难耐, 含凉殿近水榭, 故齐珩于此地备了家宴。
齐子仪笑道:“伯瑾你总算是回来了,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连个酒友都寻不到。”
谢晏兀自笑笑, 道:“那正好, 少喝些酒, 给我留着。”
齐子仪被他这话逗得气闷,直捶向他的胸口,道:“就知道你惦记我岐王府中那几坛龙膏酒。”
齐子仪想起一事反笑,道:“听说你小子刚至长安,便让陈国公家给掠了去, 你这一身医术让国公娘子难产之危解, 母子平安,眼下陈国公可将你奉为府上恩人。”
说罢,赞赏地又向他胸口捶了一拳。
谢晏抓着他的手, 唇边淡笑,复而他的目光逡巡四周, 他道:“六郎呢?”
齐子仪道:“六哥去请嫂嫂了。”
谢晏听后,垂眸淡笑,并未说什么。
齐子仪并未发觉谢晏的异常, 反而搭上他的肩头,调侃道:“你还未说此去蜀地之行如何呢?”
谢晏刚欲开口, 便见门口有二抹身影缓缓入内, 齐珩身着白色常服小心翼翼地搀扶江锦书入来。
谢晏抬首看去,江锦书面若银盘, 更胜桃李,发髻间有珠翠环绕,金光熠熠,衣衫宽大却亦掩盖不得高高隆起的腹部。
其芳殊明媚,笔不可模样。【1】
谢晏低首苦笑,眸中的希冀之光渐渐堙灭。
齐子仪稍稍揖礼,含笑道:“六哥,嫂嫂。”
谢晏回过神来,匆匆打揖,道:“陛下,殿下。”
江锦书淡笑颔首回礼。
齐珩上前一步,扶起谢晏,且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伯瑾此去甚是辛苦。”
“别站着了,先入座。”齐珩笑得开怀。
而后他扶着江锦书坐在席间,齐子仪似好事般揶揄道:“嫂嫂,六哥如今可算被你攥在手心了。”
齐子仪言语间有促狭之意,江锦书面上一羞赧,不禁垂首。
齐珩侧首见江锦书羞涩之态。
他知晓她面皮薄,怕是受不住齐子仪这番调侃。
齐珩安抚地将她的手掌握住,抬首看向齐子仪,对江锦书笑道:“此獠猖狂,连我都作玩笑,切莫理他。”
而后他面向齐范笑道:“必要让叔父与叔母给你寻一位严厉的管家娘子,好生教训教训你这脾性。”
齐范连连罢手,道:“六哥恕我,万莫如此告知阿耶。”
齐子仪忙看向谢晏,祸水东引道:“六哥,伯瑾也还未有主家娘子呢。”
谢晏垂首,持白玉杯的手一颤,并未言语。
齐珩闻言看向谢晏,见他眉间稍蹙,似有不悦之意,忙道:“齐范,你少至旁人屋舍放火,如今说的是你的事。”
齐子仪见齐珩的言语并不饶他,看向侧旁端坐于位,面容含笑的女子,齐子仪哀求般轻声道:“六嫂嫂,帮我说说情。”
江锦书被齐子仪这声“六嫂嫂”唤得脸热,她暗暗拽了拽齐珩的衣袖,齐珩无奈地笑着,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他笑了笑,自认命地饮尽面前的酒盏。
他拿晚晚总是没有办法。
江锦书又拽着他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少喝些。”
齐珩含笑看她:“嗯,不喝了。”
而后江锦书低头捧着自己杯中的甜水,慢慢饮着,她有了身孕不宜饮酒亦不宜饮浓茶,齐珩便让人给她准备了甜水。
齐子仪已然知晓揶揄江锦书的下场,再不敢多言半句,谢晏双唇翕动,神情略显复杂,末了他唇边带着如用尽黄连般的苦涩之笑。
昔日齐珩风寒病卧高榻,江锦书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
不知是为顾全齐珩的病情,还是为他的艳羡之苦,他在齐珩的药中多放了一味黄连。
而今黄连之苦终是反噬至他的身上了。
谢晏含笑望向殿外,落花随湖水,透过凤帷依稀可见那月光,然疏萤度过,独月自怜,似颦眉女子对镜孤芳自赏。
谢晏又饮一盏,眼前那抹身影如云烟般慢慢消散。
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他该知道的。
眼前人非彼时之人。
齐珩似察觉出伯瑾饮酒自醉的落寞,他笑了笑道:“伯瑾此去剑南道,如何?”
谢晏抬首道:“蜀郡山水极美,果子亦是清甜。”他目光稍移,瞥向江锦书的神色。
他想问,果子是否令她满意。
“那清查剩田之事,如何?”
“臣已上劄,大概已至中书门下,臣已将剑南道具以上报。”
“另外的事,待回紫宸殿臣再细奏。”
齐珩笑着点了点头,谢晏做事他向来放心。
江锦书执箸的手一顿,额间不断有冷汗涌出,腹间稍痛,她支撑不住伏在齐珩的肩上,齐珩忙扶住她,神色仓促,忙道:“晚晚,身子不舒服?”
江锦书蹙眉含泪,臂上的金钏子晃动,发出清脆响声,她蜷曲身子道:“我有点疼”
齐子仪与谢晏忙对视一眼,匆匆起身,齐子仪有些慌张出声:“嫂嫂”
谢晏离开原位,大步上前,推开齐子仪,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脉搏,须臾,他沉声道:“她胎象不稳。”
他目光凝重地看向齐珩,道:“扶她去内室。”
齐珩抱她至含凉殿内室,扶她缓缓躺下,他紧握她的左手,抚着她的发顶,齐珩声音稍颤但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没事的,伯瑾在这,你没事的”
谢晏问了数个问题,江锦书因痛而答复不得,只齐珩与江锦书日日同榻,几不分离,便替江锦书一一答了。
谢晏点了点头,随后从怀中取一黄釉瓷瓶,取了一颗予江锦书服下。
随后环顾四周,见案上有笔墨,便提笔留下一药方与齐珩,数次叮嘱。
末了,谢晏道:“陈奉御开的药方存档与殿下近日的药渣,我需带回去。”
齐珩不疑其他,忙命余云雁去寻。
齐子仪在内室外踟蹰半柱香左右,他是外男不便入内,见谢晏出来,忙道:“嫂嫂如何了。”
谢晏垂眸道:“还好,她与孩子都无事。”
齐子仪听了此话算是松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六哥最疼嫂嫂了,这又是六哥第一个孩子,可莫出了什么差错。”
谢晏低首不语,只眼中似有深意,方才他在江锦书的脉中探出一丝不妥,但他毕竟不知江锦书的药中有什么,眼下之计,唯他拿到药方与残渣方知何处出了差错。
含凉殿内室,齐珩去让人寻了薄被,而后动作轻柔地盖在江锦书的身上。
江锦书方才抽泣不止,他抱着她好生抚慰才将人哄睡。
他握住江锦书的手,贴近他的面容,手心微微灼热,如他眼中之泪般。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方才他极为害怕,怕她有什么不妥,亦怕他们的孩子保不住。
幸好,一切无恙。
齐范告辞离去,谢晏与齐珩站在水榭之内,远望湖水汤汤,谢晏垂眸轻声道:“弄瓦之喜,恭贺了。”
齐珩笑笑道:“陈亦都瞧不出来,亦或是瞧出了不敢说,独你直言道来。”
谢晏淡笑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齐珩搭上他的肩头,关怀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纵使齐珩给他派了护卫,但还是被东昌公主身边的人伤了。
“好多了,不重。”
“东昌公主,你预备如何应对?”
齐珩低首思量,而后他往含凉殿内室的方向看去,苦笑道:“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毕竟那是她的母亲,我不忍见她伤心,也怕伤及了她,能忍几时便忍几时吧。”
谢晏闻言,心下稍安。
想到他从蜀郡拿到的证据,先暂且压下不予齐珩。
——
江锦书悠悠转醒,见齐珩正守在她的榻前,心头如由冬入春般渐暖,她指尖轻动,齐珩惊醒,忙道:“你身上好些了吗?”
江锦书轻轻点头,道:“孩子无事吧?”
“都安好。”
齐珩让人准备了清粥,他亲自喂给她,而后江锦书用了谢晏开的药,便觉着气色还多了,齐珩便送江锦书回了紫宸殿,王含章在紫宸殿偏殿等候江锦书多时。
见江锦书懒洋洋地赖在紫宸殿内室,她气得连连发笑:“把事都堆给我,自己在六哥这儿安享快活。”
“女官的任命名册,给你。”王含章没好气地将那黄纸册子递给她。
江锦书憨笑地打开名册,讶然道:“云雁是尚宫局司言司正六品司言啊。”
王含章冷瞥江锦书一眼,道:“你上回在立政殿那席话让老师连连称赞,老师怜惜这姑娘,又见司言一职空缺,便擢拔为此职。”
顾有容初见余云雁,便有同涯沦落之意,皇后殿下与顾大家都为这姑娘开了金口,底下的人自是心中有了计量。
授官之仪在九月,那时桂花飘香,正是好时节。
在此之前,余云雁依旧于江锦书身边随侍,与往常无二。
余云雁心中亦知此事,一日未正式授仪,一日便还是皇后殿下的女史。
司衣司的长官卢司衣亲奉帝王冕服至紫宸殿,徐徐叩拜道:“妾伏见皇后殿下,皇后殿下安。”
江锦书浅笑道:“卢司衣不必多礼。”
卢司衣连连叩谢,而后回禀道:“殿下,这是陛下明日用的冕服。”
江锦书抬眼看向云雁,余云雁会意接下,妥善安置。
一举一动莫不谦恭。
卢司衣眼尖地瞧出云雁即任司言,敛声道:“有劳娘子了。”
悄然与余云雁耳语几句:“娘子不日的身份与我一样,何故自谦?”
余云雁一板一眼正色答道:“一日未授,一日未加,妾便是殿下的女史,司衣是一司之长,妾该敬服。”
卢司衣不免笑容渐凝,眸中更多了几分审视与赞赏。
不愧为皇后殿下跟前的女史、顾昭容属意之人。
倒真是进退有度。
入夜,齐珩方归,见江锦书正轻抚他的冕服,齐珩笑道:“瞧你气色是好了些,还甚有兴致看我的冕服。”
江锦书握住他的冕旒,轻声道:“明日你去昭陵,定要小心些啊。”
齐珩凑近,将她抱在怀中,他道:“初一至昭陵,初三我便回来,不多耽搁,也少让你担心。”
而后他又叮咛道:“我让萧然保护你的安全,金吾卫的一些人我也留下,陈亦我不放心,我让谢晏住在宫里,有什么事你便寻他。”
他命东昌公主与顾有容随至昭陵,又让王含章与谢晏留在宫中,将一切风险都尽数去除。
“晚晚,我好舍不得你。”齐珩轻咬她的耳边,低声埋怨道。
便是三天也是如年。
“我亦舍不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