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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高三最后几次模考,左向阳的成绩都介于能不能上Top1之间,在近几届均分线上下来回横跳。

    他本人也很焦虑,考试前一天整晚不得安宁,一会找不到身份证,一会寻不见准考证,一会铅笔和橡皮也丢了,一会喊‘舅舅我好像发烧了’。

    然而望着他晕头转向地在屋子里打转,付邀今反倒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也硬得起来了,就是便宜外甥明天上考场,他和陆离在隔壁房间大做特做,着实有些不道德,于是两个人便躺在床上盖着棉被纯聊天。

    电视里播放着付邀今三个月前上映,近日刚下档的古装电影。

    约一年前,碍于无情资本家惨无人道的胁迫,付邀今终究还是接下一部戏,入组拍了三个月电影。他在片中饰演一名冷酷无情的妖族反派,以人妖殊途为由实名拆散男女主,实则他内心深处也埋着一位早已逝去的人类恋人,大结局的时候以命换命救下男主,赚足了观众热泪。

    片尾彩蛋中,导演贴心揭示这名洗白的反派并没有死,焦土余烬之中出现了一枚火红鸟卵,暗示其真身为凤凰,即将涅槃重生。

    陆离之所以指定让付邀今出演这个角色,就是看中了它的凤凰身份。

    ——凤凰要重明鸟扮演凤凰。

    这部影片陆离已经反复重刷了十余遍,但每次无聊仍旧乐此不疲地拿出来欣赏,与之前两人共同参与的恋综一起成为他最爱的睡前保留节目。

    “真搞不懂你在紧张什么,”陆离大鸟压人地搂着他,“向阳要是没考上,就让他再复读呗,复读个七八次,总能考上。”

    “让人读七八次高三?你未免也太残忍了。”

    陆离轻笑:“你这次对重生者倒是心软?当年你压迫那谁和谁,还有谁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残忍?”

    “我双标。”付邀今直言不讳。

    “相处久了,产生感情了?”陆离笑意更甚,“所以啊,我们管理员和重生者,真不能产生太深的羁绊,不然容易犯错误。如果这次左向阳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仍不满足,还想过更好的生活,你怎么办?你会像对付前面几个重生者一样,打压他,让他的生活变回上辈子那般潦倒,令他心灰意冷,直至出现绝望轻生的念头吗?”

    “……”付邀今垂下眼睫,“是的,是我做错了。”

    世界管理员的任务从来没那么简单。他先前过于冷酷,只想着完成任务,差评频出;如今又过于温和,和重生者牵扯过深。如何把握好这中间的界限,是他今后要学习改善的方向。

    “你也没错,这毕竟是我的考核世界,如果灭世部06号管理员在这里都没有用武之地,那还考核什么呢?”陆离笑了笑,“你尽管做你想做的,哪怕想要在这里一直陪左向阳毕业工作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关注这个复刻世界的增殖情况,等它出现繁殖征兆的时候,会亲手毁灭它。”

    “灭世会消耗你的寿命。”付邀今无奈地说,“不要仗着你是凤凰能够涅槃,就这般满不在乎。频繁消耗寿命会让你的涅槃时间无限延长,虚弱期变长对缺少自保手段的凤凰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没良心的,这些谁不知道啊,”陆离不虞地踹了他一脚,“我是为了你好诶。区区两百岁的小公鸡,竟然还板着脸教训起我来了?”

    “……”

    ……

    高考结束的当晚,左向阳和陆妍都没有回家,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约出去疯玩了一整夜,直到过了零点才被家长们挨个领走。

    付邀今接到左向阳的时候,闻到他的身上的酒味很重,人也不大清醒,忍不住皱眉问陆妍:“你们还喝酒了?”

    “我没成年,我可没喝,”注意到亲哥凶狠的目光,陆妍赶紧摆手,“就向阳一个人喝了。”

    “没出息。”陆离觉得好笑,“就考个试而已,压力至于这么大么,还给自己灌醉了?”

    付邀今也觉得小孩挺有意思,将他背起来,站在路边吹着清冽的夜风,等陆离把车开过来。

    “舅舅……”左向阳忽然迷迷糊糊地开口,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嗯?”付邀今微微侧过头,“你到底喝了多少?可别吐我身上,不然你明天就死定了。”

    左向阳大舌头地说:“舅舅……你真好……”

    付邀今轻笑一声,没说话。

    “舅舅……”

    “舅舅。”

    “舅舅!”

    被缠得实在没办法,付邀今噙着笑问这个麻烦的醉鬼:“又怎么了?”

    “舅舅,你有什么心愿啊?”

    这是付邀今第二次听到左向阳问这个问题,他忍不住反问:“你一个刚高考完的学生,能帮我实现什么心愿?”

    “可以的。”左向阳在付邀今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可以的。”

    一阵风拂过,他的声音也如风一般轻轻飘进付邀今耳朵里:

    “舅舅,我都知道了。”一滴眼泪砸在付邀今后颈,带着滚烫的热意,几乎将他灼伤,“我就知道,这世上哪有重生这么好的事情。你将生活过得一团糟,上天就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怎么可能呢……”

    付邀今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没有说话,言语也在此时此刻失去了作用。

    他和陆离是什么时候不慎暴露了身份?还是师逸明又说漏了嘴?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一个孩子在他背后哭得无比伤心。

    “向阳,没事的,”付邀今将左向阳放到路边的长椅上,弯腰用手擦去他的眼泪,“你还有很多时间,这个世界还很稳定……”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不远处的行道树叶片竟然开始解体,世界正在逐步走向消散。

    陆离眨眼间从虚无中出现,眼底满是惊讶。

    “……向阳?”付邀今罕见地出声挽留出现离世念头的重生者,“向阳你才刚考完,还不知道考试成绩,你不觉得遗憾吗?没关系的,我们还有时间,可以等到这个夏季结束。你不想去你考上的大学校园里看一眼吗?”

    “我想让你高兴,舅舅。”左向阳噙着泪笑起来,“我骗了你舅舅,我早就不在意上不上大学了,我就想让你高兴。我一直贪心地拖延到高考结束这一天才告诉你,你别怪我。”

    “你这叫什么贪心?你就应该一直假装不知道……”

    “不行,”左向阳坚定地摇摇头,“我想让你高兴,舅舅,再拖延下去,我就更不舍得了……舅舅,你是不是接触过很多和我一样的重生者?每次都是你满足他们的愿望,是吗?这次,就由我来满足你的愿望……”

    说着,他转过眼珠,看向站在付邀今身后的陆离。

    很久以前,左向阳就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他上辈子认识的‘陆承砚’,那么‘符越’也不可能是真正的‘符越’。

    至少的至少,这三年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有人真切地陪伴了他三年,给予了他一场美梦。

    陆离抬起手,一枚莹白的灵魂光魄被他困进虹色剔透的牢笼之中,灵魂在透明的笼壁钟流转,又徐徐乖巧地归于沉寂,被他轻柔纳入掌心。

    师逸明若有所感地从梦中醒来,抬眼看向窗帘缝隙间的明月。怔愣间,他低下头,看到怀抱中的另一轮明月——顾昭月安稳地熟睡着,面容恬静。师逸明笑了笑,重新闭上了眼。

    乐宣正在片场卸妆,辛苦了一夜的剧组刚刚结束拍摄,他坐在化妆室给助理发去信息,说这周末要去监狱探监,让她安排一下行程。

    陆妍坐在轿车后排,无忧无虑地在热闹的班级聊天群里发送信息,又有些疑惑哥哥他们动作怎么这么慢,还没回来。

    ……

    穿过时空长廊,陆离将左向阳的灵魂交给了世界树。

    透明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拢住这尾小巧的光魂,收进怀中。

    它似乎有些稀罕这次正经做任务的陆离,左右绕着陆离缠了好几圈,枝桠像是点头似的,非常满意地晃了晃,仿佛在说:小凤鸟,你总算长大了。

    付邀今变回了银发金眸的模样,脸上看着十分平静,但陆离知道他心情不好,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拍了拍付邀今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了,待会还要去监督部交监考报告呢。”

    “……”简简单单的‘报告’二字,一下子就将付邀今的那点伤感全给吹跑了。

    近百年间,他经历过太多的世界,也经历过无数次的离别。其中甚至不乏有一些角色,带给他比左向阳更深的情感。最初付邀今会非常难过,但时至今日,他已经学会了更快地调整心态。

    付邀今转头看向一旁的陆离,唇角扬起。何其有幸,他爱上了一个能够始终与他厮守相伴的人,更何其有幸,这个人也同样深深地爱着他。

    唯一的问题是——

    “陆离,你从小世界带了什么东西出来?”

    过往的数个世界,付邀今都会在其中挑选一样喜欢的物品,将它塑形为羁押重生者灵魂的牢笼,以便带回世界管理局留作纪念品。方才陆离显然也这么做了,并且那样东西现在就在他的右手中攥着。

    陆离轻咳一声,略显心虚地将长发挽到耳后,装傻:“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付邀今微微一笑,伸手就去抢。陆离自然也迅速侧身闪躲,这一躲,瞬间就暴露了手里藏着的物品——

    正是X-Apex男团的首张专辑!封面上的付邀今穿着亮片紧身皮衣,摆了个邪魅狂狷的姿势,十分‘性感’地注视着镜头。

    “陆·离——!”

    在任务执行间门外等候的维护部03号管理员萧念抬起头,头一回见到一场任务圆满结束,两名管理员宛若生死追杀般一前一后地跑了出来。

    第182章

    两只年纪加起来能写半部进化论的神鸟,就这么从任务执行间一路追杀到灭世部办公室门口。陆离把付邀今强行关在了外面,得意地叫嚣:“想要你的唱跳专辑?拿我的蛋壳来换!”

    付邀今试图破门而入的动作一顿:“什么蛋壳?”

    “你从我的本源世界用神秘种子复制的蛋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带了出来,就和你那堆亮晶晶的收藏品放在一起。”

    “……”该死,他是怎么知道的?

    陆离越说越来气:“你留着蛋壳想要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头图谋不轨的大色鸟,只知道馋我的身子,居心不良,脑子里就剩这些歪心思!”

    被反咬一口的付邀今出离愤怒:“……陆离,你给我出来!”

    “就不,就不就不。”

    正当陆离撅着他毛茸茸的羽毛鸟腚缩在门里叽叽喳喳的时候,一道阴影逐渐逼近他,很快便极具压迫力地将他全身都笼罩在其下。陆离缓缓意识到什么,嘴角嚣张的笑容消失,抬起了头……

    十分钟之后,灭世部的领导睚眦将两只吵他清闲的小鸟丢进监督部,又阴沉着脸转身走了。

    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的03号管理员萧念早早就候在了监督部门,这会儿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幸灾乐祸地窃笑。

    又是十分钟后,付邀今和陆离并排坐在了1号谈话室内。办公桌对面坐着监督部的1007号管理员丰麒,萧念不知为何也破例挤了进来,就坐在丰麒旁边。

    “首先,恭喜灭世部06号管理员陆离顺利通过考核。”丰麒将手中厚厚的一摞文件往桌上一放,“其次,也恭喜维护部01号管理员付邀今,在无数封举报信之外,头一回收到表扬信。”

    付邀今一怔,迅速点开管理员屏幕搜索查询,果不其然在工分计算界面的备注栏里看到了一封标红的信件。点开一看,里面洋洋洒洒五千字,把付邀今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五千字只是字数栏的上限,并不是左向阳言语的极限。到最后一千字,他甚至省略了所有标点符号和转折词,就为了留下更多讴歌付邀今的赞美之词。

    “这小屁孩,”陆离乐了,“也不知道高考作文有没有像这么拼命地写。”

    付邀今认认真真通读一遍这篇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的小论文,也轻笑一声,随后收起屏幕抬头问:“加工分吗?”

    丰麒、萧念、陆离仨人齐刷刷朝他露出了嫌弃的眼神。

    “你到底怎么看上这种人的?”萧念凑到陆离耳边问,“冰冷,算计,赤裸,眼底只有利益……”

    陆离叹了口气:“我也是被他算计到手的,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被他占去了清白,无法脱身……”

    付邀今懒得搭理这俩人,面无表情地问丰麒:“我的下个考核世界背景信息是什么?”

    “嗯?”萧念转过头望向他,“这么急做什么,不留下来休息几天?”

    “不留。”抢在前面接他的话人竟是陆离,“我上个任务世界被他折腾惨了,”他指指付邀今,“我迫不及待要报复回来,快把任务文件和剧情书给我。”

    “不留。”付邀今也是没有犹豫,语气笃定,“我欠你人情债没还,心思不定,早点还完早点安心。”

    萧念勾唇一笑:“够意思啊,下次遇到麻烦再跟我说,本仙一定不吝出手相救。”

    “……”

    没有理会突然中二起来的萧伞仙,陆离接过丰麒递来的硬壳书,低头翻开目录,就听对方忽然说:“这次的任务有些特殊……”

    听到这句话,陆离和付邀今同时抬起头,用目光询问这句话的含义。

    “这次的重生者,重生原因不明。”

    陆离皱眉:“原因不明?”

    丰麒点了点头:“没错。以往考核虽然也会向任务者隐瞒世界背景,但这回是任务文件上直接标注的重生原因不明,需要你们自行探索。另外还有一点……”

    他抬眸和陆离对视:“这个小世界不知为何规则压制力极强,陆离,你刚涅槃结束,模拟显示你进入该剧本世界后大概率会失忆,最好提前准备好记忆锚点。”

    “凭什么?!”陆离炸了,他压根不在乎重生者为什么重生,他只在意失忆了就无法在第一时间美美爽玩付邀今,“凭什么我做任务的时候他全程记忆在线,他一接受考核我就又要失忆?”

    “谁叫你刚涅槃,实力没有恢复至鼎盛期呢?”

    “!!!”

    ……意外之喜?

    付邀今下意识挑了下眉梢,又怕高兴得太明显被陆离发现,肯定又要闹腾。他立刻垂下眉眼:“……这次任务听起来难度不小,确定要作为我的考核副本?”

    “本次考核通过后,你将获得部分豁免权——绝大多数重生者投诉将不再影响你的工分,并且百年内免除考核。”

    “成交。”付邀今果断应下。

    “成交什么成交!”陆离究极螺旋爆炸,背后映出一个巨大的火红色凤凰法相,“给我找一个规则束缚力低的副本!”

    付邀今也知道失忆这个问题不让陆离满意,这只鸟绝对不会消停,“你这次设定一个容易被触发的记忆锚点,比如……”他想了想,“看到我的脸?”

    陆离低头扫了眼任务文件:“不行,这次管理员的莅临方式仍旧是随机替代身份,万一你的脸像你穿女装那次,为了贴合人物设定发生变化了呢?”

    “那就,看到重生者的脸?”付邀今说,“重生者的长相总不会改变吧?”

    陆离复又垂眸,快速浏览文件内容:“……也不行,这次的重生者是王国神圣教会的最高掌权者,教皇,除非我的随机个圣子或者国王之类的身份,不然短时间内绝对见不到他本人。”

    “……”

    付邀今懒得再给这个麻烦的人出主意,取过陆离手里的剧情硬壳书。虽然他进入小世界后会彻底失忆,但这不妨碍他先行了解原著剧情,以便在察觉到世界逻辑矛盾,触发锚点恢复记忆之后,更快地完成任务。

    这次的考核世界仍旧是一个由小说构成本源的剧本世界。

    至于剧情,也仍旧是男男三角狗血恋爱故事,不同的是上个剧本是两攻一受,这个剧本是稳固的1X0.5X0——

    背景设定中,世界版图总共仅有一块大陆,由亚兰王国统治;整片海洋则被莱昂伊欧共和国掌控。陆地与海洋的关系并不融洽,时常爆发战争。

    其中陆地王国亚兰又由七大家族共同管理,小说主角攻便是七大家族之一狮鹫家族的大公世子。

    他青年时期热衷出门游历,曾在北境迷雾森林中不慎受到黑暗巫师的诅咒,机缘巧合被光明圣会的人救下。

    因一场误会,世子以为救他的人是教廷圣子,从此对其暗生情愫。

    受封为公储之后,他多次借职权之便接近圣子,二人逐渐互生好感。为表衷心,世子甘愿成为圣子的鹰犬,受其驱使,暗地里替对方处理了许多见不得光的脏活。

    更甚至他还为了帮助圣子篡夺教会最高掌权者之位,主动献身于彼时的教皇阿德里安,构陷对方沾染魔气,为神明所厌弃。

    然而,在圣子成功加冕为新任教皇之后,已继承狮鹫家族的公爵才得知真相——当年救他的人其实是被他背叛的旧教皇阿德里安,可这时阿德里安已死,他也早已深深地爱上圣子。

    公爵一时间无法接受真相,回到家族领地封闭自己多年,对圣子避而不见。不过多年后公爵最终还是在圣子的追夫火葬场攻势下选择原谅,二人相伴终生。

    ……

    付邀今非常感谢这次的重生者居然是剧情中还算关键的人物之一,教皇阿德里安,剧情中的头号大冤种。不然他一个失忆且受剧情人物记忆影响的可怜受试者,真不知道哪辈子才能知晓重生者的执念,帮助其轮回转世。

    他想将自己对剧情的分析告知陆离,和他一起商讨教皇阿德里安可能的重生执念,却发现对方注意力压根不在考核任务上。只听陆离倏然兴致勃勃地表示:“我想好了!我决定这次设定一个三重锚点,无论是看到邀今你的脸、我自己的脸,还是重生者的脸,都会令我立刻恢复记忆。”

    付邀今:“……”

    付邀今:“你至于吗?”

    实在是陆离干劲太足,他产生了非常不祥的预感,“……说到底,我上个世界也没对你做什么吧?”

    “这你别管。”陆离露出一个狠戾狰狞的笑意,“这个世界,看我不把你钓成翘嘴,让你哭着喊着要我爱你。”

    “……”付邀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任务世界结束,我申请带薪休假。”

    “没问题。”萧念很好说话地允了,“想去哪个小世界休长假?现代都市、古代朝堂、还是幻想未来?”

    ……

    地牢。

    昏黄灯影在潮湿的石壁上摇晃。执勤士兵脚跟相碰,训练有素地向来人敬礼:“领主阁下!”

    “嗯。”男人应了一声,嗓音低沉醇厚,伴随着厚重爪垫轻叩石砖的声响。

    黑色豹尾扫过墙根的苔藓,空气中混合着地牢独有的霉腥味。

    他上半躯体为人身,下半身则为黑豹形态,四爪着地,缓缓行至最深处的铁栏前。他左手举着一盏黄铜油灯,怀中似乎抱着少许食物。

    金色竖瞳掠过铁栏后的阴影,“开门。”他命令道。

    第183章

    亚兰王国七大家族之一的黑豹一族,领地位于内陆,不临海,因此平日极少与海洋中那群擅长魔法和巫术的家伙打交道,甚至就连水牢也仅有领主城堡地下唯一的那一间。

    三年前,付邀今离开繁华的首都,前往黑豹一族最为贫瘠的领土,成为‘枯荆高地’的领主。明面上,他是黑豹家族第三代首位授勋封爵的子辈,但众人都清楚,自付邀今因兽核损毁退役,失去王国龙骑士光环之后,家族族长早已彻底放弃了他。

    ——所谓的封赏授勋,只是体面地将他驱离权力中心。

    兽核是每一名兽人本源力量的核心,也是他们自如转换人形和兽形的关键。失去兽核的付邀今不但体能大幅下降,连形态变化的能力也彻底丧失。他永远停驻在战斗形态,腰部以上是人类模样,腰腹以下则为两米余长的黑豹躯体。

    监狱牢门应声而开,卫兵上前想要为领主引路,却被摇头拒绝:“你们守在外面,不要靠近。”

    “是。”

    走过潮湿昏暗的石阶,付邀今将黄铜油灯挂在墙壁凸起的锈铁钩上。

    昏黄光晕漫开,勉强照亮这方幽闭的水牢。他的到来明显引起了黑暗中某种生物的不满,锁链撞击刮擦石壁的刺耳声响,混杂着潭水拍打石岸的声音。付邀今低下头,在一方深潭的边缘看到了被囚禁在这里的男人。

    对方腰部以下浸没在暗绿的潭水中,赤裸的上身裹着浓密的墨色长发,发尾如海藻一般在水面散开,随着水流轻轻摇晃。

    一对猩红的瞳孔中在幽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警惕与怒意,死死盯着异常声音的来源处。

    锈迹斑斑的锁链勒进他的臂弯和脖颈,将他的双臂向两侧扯直,宛若被强行展开的羽翼,让他就这么被钉在嵌进石壁的十字架下方。

    付邀今没有贸然靠近,他安静地立在水池边沿,蓬松黑色豹尾缓慢悬空扫过湿滑的地面。他注意到男人的视线并没有聚焦,琉璃般的血色瞳孔里爬满蛛网似的黑色纹路,仿佛摔碎了的玻璃珠,裂痕从瞳孔中心辐射至边缘,连带着眼白都泛起浑浊的灰色。

    ——这是典型受到诅咒侵蚀的痕迹,也是付邀今禁止其余士兵接近的原因。

    ……

    就在九个小时前,付邀今正和执勤士兵一同巡视城墙,修道院的塞丽娜修女忽然急急忙忙寻过来,说修道院的祈祷室闯进来一头凶悍的兽人怪物,那东西毫无神智,已经伤了不少修士和前来礼拜的民众。

    付邀今迅速命令人马士兵变为兽形,载着塞丽娜修女随护卫队一起朝修道院赶去。

    “是什么品种的兽人?”他问。

    “他的下半身……”塞丽娜修女抓紧了士兵腰侧的皮甲服,“有很多触手,是章鱼。”

    “章鱼?”

    付邀今眉头紧蹙,略作思索过后加快步伐,敏捷矫健的豹身于奔跑间展现出强大的爆发力,迅速将其他人都遥遥甩在了身后。

    陆地王国与海洋共和国关系速来淡漠,海洋认为陆地上都是一群四肢发达的蠢货,陆地认为海洋里都是一群阴险狠毒的坏蛋、除了在边境战役中,付邀今鲜少会接触到海底类人。

    他赶到的时候,在城邦中央巡逻的卫兵已经疏散了祷告的信徒,医师正在为受伤的修士处理伤口。好在都是些轻伤,无人殒命。

    付邀今快速确认过修道院外的情况,随即冲进祷告室,恰好抬眼便看见两名士兵被大腿粗细的章鱼触须缠住,举到了高空中,正要狠狠地朝地面砸去。

    没有任何犹豫,付邀今拔剑出鞘。油亮的豹皮下,两条后腿肌肉骤然隆起,他猛地蹬地腾空跃起,在座椅与墙壁之间几个腾跃,眨眼间便近到那头怪物身前,干脆利落地斩断他两条腕足,接着后肢发力猛踹对方小腹。

    听着怪物痛哼,付邀今反身轻盈敏捷地落到祷告室的墙梁,厚实的黑色爪垫可以拍碎钢板,也可以无声无息地扣住仅厘米粗细的墙沿。

    他回头望去,就看到失去两条触须的怪物条件反射似地收回了全部的腕足。

    “我是枯荆领主,付邀今伯爵。”付邀今已经有些喘息。放在三年前,这样的战斗还不及他热身的强度,但此刻已经令他感到了吃力,他希望能够用言语解决后续的问题,“不知这位来自海洋的客人到访,有何目的?”

    在他开口的那一刻,怪物的头颅极轻地动了动,转向付邀今所在的方向,一颗血红色的眼珠从乱蓬蓬的黑发间显露出来。他喉咙中滚动着示威的呜声,完好的触腕将受伤的那两条腕足紧紧地挡在后方。

    “……”付邀今目光微动,发现了些许异样。

    这头怪物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正常,并且双目无法视物。

    相比于‘袭击’这个词汇,‘自卫’或许更能诠释对方此刻的行为。

    “你还好吗?”付邀今收起严厉的口吻,尝试用更温和的语气交谈,“我没有恶意,是你先伤害了我的民众……”

    付邀今并不确定这头章鱼是否还能听懂他的话,但显而易见,当他放缓语调之后,男人没有再次发起攻击,喉间威胁的低鸣也逐渐变弱了许多。

    可就在这时,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兵倏然强撞开祷告室的大门,不待付邀今反应,数枚箭矢径直射向怪物,其中两枚正中章鱼的腕足,疼痛令怪物惨叫一声,随即他便如同受到了欺骗那般勃然大怒,挥动全部的腕足朝袭击者发出咆哮。

    刹那间,士兵们脚下石块地面轰然掀起,他们全部猝不及防地仰面栽倒。祷告室内的桌椅也纷纷腾空悬浮,作势要朝这群士兵砸去。

    魔法。

    “住手!”付邀今不由分说猛地扑向这头怪物。一条腕足狠狠地甩来,付邀今举起剑横在身前,但这回他只是用刀背拍开了触腕,接着灵巧地踏着对方的另一条腕足,跃到怪物背后,勒住他的肩膀将其压制在地,同时,抽出系在腰间的颈环扣住了男人的脖颈。

    锁链在右手掌心熟练地缠绕两圈,左手压住男人的肩膀,猛地后扯,迫使对方趴伏在地上,头颅却高高扬起。

    颈环扣紧的瞬间,室内的桌子尽数落地,地面也不再起伏。怪物不安地在付邀今身下挣动着,发出愤怒的嘶吼。数根腕足反缠住付邀今的前后爪和腰腹,又因为窒息逐渐弱了力气。

    七歪八倒的士兵们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接替付邀今压制住怪物。

    “领主……”巡逻队长扶起付邀今,询问如何处置这个奇怪的海洋生物。

    “关到我,城堡地下的水牢……”付邀今喘着粗气勉强站稳,“他身上有诅咒,负责关押他的士兵任务结束后,去教会接受驱魔洗礼。”

    “是。”

    坐着休息了一会,付邀今没有继续巡视城防,而是疲惫地回了城堡,在老管家关切的唠叨中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他曾经是王国万里挑一的龙骑士,在神圣教堂中屈膝接受教皇的赐福,荣耀加身,自幼定亲的未婚夫也与他情好甚笃,前途无尽光明……

    直到那一天……兽核崩裂的剧痛至今仍记忆犹新。付邀今在梦中不安地攥紧被单。他骤然间失去了一切,强制退役,家族收回了全部为他倾斜的资源,婚约解除,曾经远不及他的同辈甚至当着他的面直白地嘲笑……

    一觉醒来,天已傍晚。

    付邀今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从首都一直跟他来到封地的老管家一边埋怨他不珍惜身体,一边又忙活着为他准备丰盛的晚餐和洗澡水。

    吃饱喝足,付邀今脱掉上衣,就发现腰间赫然一排被章鱼腕足吸盘吸出来的圆圈形状红痕。

    “……”

    他坐进浴池里,上半身是个仰躺的姿势,下半身侧卧,尾巴尖钻出水面,左右轻微摇晃。

    洗好澡,付邀今换了身更为舒适宽松的系带褶皱深领白衬衫,带着女仆准备好的食物,准备去地下水牢探望一下那位给他腰间留下一圈精美装饰的客人。

    ……

    很明显,这只被关进水牢里的章鱼海妖仍旧因诅咒而陷在混乱状态中,尚未恢复神智。

    “要吃点东西吗?”付邀今缓缓从怀中的布袋里摸出一块切好的面包、一小块腌肉以及几片熏鱼干。

    他抬起前爪,尝试着上前迈了一步,结果立刻引起水潭边男人激烈的反抗——他龇出锋利的牙齿,凶狠哈气,似乎在警告付邀今但凡再靠近一步,就咬断他的喉咙。

    “我只是给你送食物。”付邀今语气越发柔缓,但或许是上次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下一秒男人就被利箭射中腕足,这一次无论付邀今怎么安抚,男人依旧十分抗拒他的接近。

    长达十分钟的无效沟通之后,付邀今逐渐失了耐心。

    他顶着男人愤怒的恐吓声坚定地向前走,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一臂之隔。锁链刮擦声越发刺耳,十字架也随着剧烈的挣动微微摇晃。

    男人朝付邀今的方向嘶吼,下一秒嘴里却被强行塞了一小块熏鱼。

    “……”

    他显然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半张着嘴,愣住了。

    付邀今的黑豹四肢慢慢伏下,尾巴愉悦地轻甩,有些好笑地看着男人,看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上挂着的一点鱼肉碎屑,又嚼了嚼嘴里的食物,随即便迫不及待地仰头吞咽下去。

    熏鱼入喉,他又突然反应过来,继续凶狠地朝付邀今哈气。

    又一块面包塞进了他嘴里,面包很干很硬,男人嚼了很久,眉心紧皱,看起来不太喜欢这种食物。

    第184章

    尝到食物的味道过后,章鱼海妖的进食诉求就变得迫切许多。

    他鼻翼翕动,辨别着牢房空气中潮湿的水腥味,苔藓、霉斑的气息,以及猫科浮毛的味道……

    猩红的瞳孔微微收缩又放大,似乎是在筛滤信息,看起来像极一头仅凭本能行事的野兽,但又总是能在付邀今递来食物的第一时间精准锁定方位,张嘴咬到一块腌肉或是面包块。

    他吞咽得非常急,咸硬的熏鱼片刚抵到舌尖没怎么咀嚼,就被混着唾液囫囵吞下。伴随着进食,男人喉间发出轻微的咕噜声,显然是饿狠了。

    海妖牙齿非常锋利,即便身为猫科兽人的付邀今反应速度极快,也在喂食中不慎被利齿划伤指腹。

    鲜血的气息令海妖愈发躁动,他血色瞳孔收缩成矩形,十指不断攥成钩状又松开,挣得锁链与石壁发出碰撞脆响,腕骨和手臂也都被勒出红紫的淤痕。

    “安静一点,小章鱼。”付邀今将最后一块完整的熏鱼腹塞进海妖嘴里,而后舔了舔他受伤的手指,“在确定你温顺无害之前,我不会解开镣铐……不管你表现得多么可怜。”

    很明显,海妖听不懂这句警告。几块小面包和腌肉根本无法填饱一头加上腕足有三米多长怪物的肚子,他嘴角还沾有一点干面包的碎屑,无辜地睁着眼,努力嗅闻寻找食物的气息。

    但付邀今并不打算继续投食,将一头来历成谜又能施展魔法的海洋生物喂得太饱,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我要走了。”他收起食盒,明知海妖一个字也听不懂,也仍旧很有仪式感地伏身弯腰和对方平视,做出承诺,“明天再来看你。”

    说罢,付邀今拎起挂在墙上的铜油灯,转身离开了牢房。

    ……

    得知领主深夜独自前往水牢,探望白日里那头伤人的怪物,老管家休伯特的唠叨声再一次追在付邀今的尾巴后方,责怪他不珍惜身体。

    “休伯特……”付邀今无奈地停下脚步,“他身上有诅咒,整个城镇里面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能接近他。”

    “诅咒?!”管家休伯特的山羊胡被惊得翘成小旗子。他也是兽人,本体为羚羊,年迈令他控制不好兽形,总是露出一点山羊胡和弯角在外面,一受到惊吓,更是脖子上也冒出一圈羊毛,簌簌炸开,“领主大人,您必须立刻前往教会去找主教……”

    “别大惊小怪休伯特,你忘了吗?”付邀今眼底浮起笑意,“我在神圣教堂接受过光明圣子的祝福,寻常诅咒对我无效。”

    “那万一,万一是深海黑巫妖的诅咒……”

    “不会的。”

    “……”管家神情焦虑不已,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着急地快步往楼上走。

    “休伯特?”付邀今好奇地跟上去,看见老管家走进书房,掀开书橱中堆放的羊皮纸,又扒拉过一团卷轴,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

    很快,管家蹲在矮柜前在最底层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付邀今低头望去,倏然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那是一个蒙尘的旧木匣,里面装着一个丝绒盒子,打开盒盖,一枚擦拭得纤尘不染的勋章安静摆放其中。

    暖黄的烛火在金属表面淌开,银质底座上錾刻着盘绕的暗纹,剑与龙首之间嵌着一枚乳白色的宝石,正是他的龙骑士勋章。

    “领主大人。”管家将丝绒盒捧到他面前,“接受过教皇光明之力祝福的白天鹅之泪,足以抵御大部分黑魔法。若您还要去探望那头怪物,请务必贴身佩戴您的这枚徽章。”

    付邀今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垂眸移开了视线,“休伯特,你知道的,我不想看到它。”

    老管家神情严肃地将徽章又往前递了递:“你更知道我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

    ……

    在仆从服侍下擦净四只爪垫之后,付邀今躺到了床上。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搁在床头柜上的丝绒盒,又怏怏收回视线,抬起前爪舔舐毛发,接着弯腰用带刺的舌头仔细梳理后腿周边的毛发。

    他舔到了一点细小的苔藓,嫌弃地吐到帕子上。

    付邀今埋头梳理了很久,直到后半夜才熄了灯,翻身睡去。

    ……

    隔日一早,老管家放出话来:要是尊敬领主大人不肯好好在家修养,坚持外出巡视,他就舍了这把老骨头,吊死在城墙上。

    付邀今实在是拿他这位亦父亦友的管家没辙,用过早餐在城堡内无所事事地晃了一圈,去厨房摸了三枚鸡蛋和几颗土豆,溜溜达达地晃进了地牢。

    猫科动物行走向来无声无息,付邀今这回又刻意收敛了脚步声,直到他蹲坐在海妖身前,这头八足怪物仍旧在侧头熟睡,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付邀今安静地注视着他。双臂张开绑缚的睡姿显然极不舒服,再加上海妖水面下的八根腕足又都被渔网缠绕包裹,这令他看上去委屈可怜,好似受欺负的小狗。

    观察了一会,付邀今按捺不住伸出手,将海妖垂在额前遮挡面容的黑发撩到耳后。

    出乎意料,这只神志不清的怪物竟然有着一副好相貌,眉骨微挑,鼻梁挺拔,脸颊轮廓线条流畅利落,唇色偏淡,睫毛卷翘浓密,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极了传说中暗礁上摄人心魄的美丽人鱼。

    下一秒,美章鱼睁开了腥红的双眼,仿佛受到挑衅一般张开满是利齿的嘴,不由分说便咬上了这只胆敢‘轻薄’他的爪子。

    付邀今的动作比他更快,反手掐住海妖两腮,迫使他将嘴巴张成椭圆的O型,紧接着就往里塞了一枚生鸡蛋。

    待付邀今收回手,海妖吭哧一口,咬了满嘴的蛋液。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舔了舔嘴角的蛋黄,将口中的蛋壳咬得咔嗤作响。

    “没良心的东西。”付邀今倒也没有生气,只觉得有趣,“昨天才刚喂过你,已经不记得我的气味了?”

    如同小孩子一般,海妖十分挑食,尝过一次土豆之后便不肯再吃,哪怕付邀今强行塞进他嘴里也会吐出去,呸呸两声后还示威地朝付邀今龇牙哈气。

    “那我就当你是吃饱了。”付邀今收起食盒放到干燥的石砖上,又伸手脱去上衣,小心地叠好搁在食盒上。内侧口袋里的勋章险些滑落,被他快速按了回去。

    付邀今重新走到水潭边,“我现在要下水解开束缚你腕足的渔网,不要挣扎,听到了吗?”

    他也没有指望海妖会给他回应,说完边径自跳下水,豹身的四肢刨动着靠近海妖,屏住呼吸潜了下去。

    渔网已经被挣得紧紧缠绕在六条腕足上,几乎嵌进皮肉里。海妖的恢复能力很强,先前被付邀今割断的两条腕足已经冒出新尖,短短的,像两颗小嫩芽。

    付邀今尝试着解了一会,不得要领,只得伸出前掌的尖爪干脆利落地割破渔网,帮助海妖挣脱束缚。

    浮出水面换了两次气,他才终于将碎裂的渔网彻底扯干净,但就在准备上浮的时刻,他的后腿陡然被什么东西缠住,用力地往下拽。

    付邀今憋着气回过头,就见一条小臂粗细的章鱼腕足缠着他的后腿,正恩将仇报地阻止他浮出水面。

    他反身用力地拉扯这条触腕,反倒招得更多腕足缠绕上他的另一条后腿和腰腹……

    ……二十秒后,付邀今猛地仰头探出水面,溅起一阵水花。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尾泛着窒息引起的潮红。付邀今转身警告地瞪了海妖一眼,又想起对方目盲,随即严厉地开口:“少给我耍花样!”

    只剩下五条腕足的海妖全身紧紧地贴着水潭石壁边,胸膛起伏,畏惧地‘盯’着付邀今所在的方位。

    再是好脾气的领主,此刻也无法对一个差点淹死他的怪物和颜悦色。付邀今抖了抖全身的毛发,捡起衣服往身上一套,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牢。

    ……

    当天下午,修道院的修女们和部分居民向城堡送来回礼,感谢昨日领主为他们制伏伤人的海妖。

    “或许他并不是恶人,只是受到了诅咒,神志不清。”付邀今替地牢里那头可恨又可怜的章鱼解释道。

    “领主阁下,您可真是个好人。”塞丽娜修女感慨道。

    付邀今向来不收治下子民的馈赠,但这一回献上来的物品里有一筐新鲜捕捞的鱼获,还在开合的贝类和蹦跳的鱼虾引起了他的注意。

    让仆从支付了相应的金币,付邀今难得从民众手中带走了一筐鱼虾。

    但这些生鲜并未出现在城堡当晚的餐桌上,付邀今用桶拎着两条鱼和一点河蚬牡蛎,又一次出现在地下水牢中。

    黄铜油灯光晕照亮石壁,他安静地朝前走着,眼角余光隐约察觉阴影处陡然缩走了什么东西,付邀今追上去,就看到一条银白色的触手快速往内缩,然后噗通落入了潭水中。

    饿了一整天的海妖看上去有些恹恹的,也没力气再朝付邀今龇牙恐吓,甚至还有些害怕他的到来,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所有在岸上探索的触手。

    或许是掩藏在内心深处那点人性的恶劣,看到这般怂兮兮的小章鱼,付邀今心情莫名好了许多,噙着一抹笑走上前,曲起后腿坐下,尾巴扬起左右摆动,“饿了吗?”

    海妖口中吐出无意义的声音,轻轻地回应着他,像是在示弱,可两根偷偷摸摸从角落里缓缓爬出来的触手似乎又藏着别的什么小心思。

    付邀今从桶中摸出一枚手掌大的牡蛎,在石壁上砸了砸,没砸开。

    但牡蛎壳撞击的声音却立刻引起了海妖的注意,他警觉地直起上身,直勾勾地面向付邀今的方位。

    “……你会吃这个吗?”付邀今一把抓住出现在他背后,不知道想要做些什么的腕足,将手中的这枚牡蛎拍在了吸盘上。

    腕足下意识受惊地卷起,吸住牡蛎的同时也缠住付邀今的手臂,黏答答的细长触梢绕了好几个圈。

    “松手。”付邀今冷声道。

    海妖听不懂话,但感知得到危险,他迅速收了腕足,卷住牡蛎送到鼻尖嗅闻。

    很快,他脸上浮现明显的喜悦,五条触腕全部伸出水面,将牡蛎递到腕足根部的角质喙,一口便将坚硬的牡蛎壳咬裂,接着用吸盘卷出肥美的牡蛎肉,吃进嘴里,咽下去之后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付邀今:“……”

    这次他看懂了海妖的表情,在兴奋地问他还有吗、还有吗?

    第185章

    触腕吸起一条手臂粗的鱼,满是利齿的嘴张开,一口咬下去,撕扯下一条泛白的鱼肉,嚼了两下便直接吞咽下肚。

    海妖埋头吃得津津有味,付邀今盯着他看了片刻,伸出手,想要撩开他额前碍事的发丝。但就在他指腹触及对方脸颊的瞬间,海妖受惊反应极大地往后方一避,警觉地用腕足卷住了付邀今的手臂。

    “……吃了我的东西,连摸也不让摸么?”付邀今笑着问,他用上了点力气,执意拨开那缕头发。

    章鱼海妖上身被绑缚在铁架上,无处可躲,侧着脸抿直双唇,身体绷得僵直。直到付邀今退开,见未受到任何伤害,他这才缓缓松弛下来,继续大口进食。鱼虾内脏碎屑挂在嘴边,被他满不在乎地舔进嘴里。

    一桶渔获很快见了底,只剩下几颗手指大小的蛏子。付邀今刚从桶底摸出来,几条银白色触手便胆大包天地凑上前,拿吸盘吸住蛏子,嗑瓜子似的送到角质喙咬裂,再用触梢卷出肉来,一口一个。

    填饱了肚子的海妖对付邀今的好感度直线上升,等翌日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他瞬间抬起头,没有再发出威胁的警告声音,反而好奇地用触手试探性伸向付邀今驻足的位置,摸到毛绒绒的豹爪时下意识缩回,很快又黏糊糊地卷上去,柔软的腕足一圈又一圈地向上缠住。

    付邀今没有拒绝海妖的亲近,可在章鱼触腕试图卷住他尾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啪’的甩尾,将腕足拍飞出去。

    “……”海妖委屈地收回那根触腕,但很快就被递到吸盘上的牡蛎吸引,高高兴兴地吃起了今天的午餐。

    剩下的渔获不多,分两顿全喂给了这头章鱼,付邀今连只虾米也没吃上。不过他本就对河鲜没什么兴趣,比起腥味十足的鱼虾,付邀今更喜欢猪羊鹿这类的哺乳动物。

    看着吃得心满意足的海妖,他轻轻用前爪踩了踩落在潭壁边缘的一根触腕,观察章鱼的反应。柔软的触腕懒洋洋地反卷上来,吸盘吸住付邀今的爪垫,怎么也不肯松开。

    付邀今甩了半天爪子也没甩开,又怕落脚踩痛了海妖惹得他害怕,只得曲着右前爪,压低声音呵斥海妖松开。

    海妖茫然地‘望’着他,还费解地歪了歪脑袋。

    那双红瞳眼底的黑色蛛网纹路没有继续加深,但依旧盘根错节地霸占着海妖的瞳孔,不肯消退。

    龙骑士徽章上镶嵌的白天鹅之泪宝石只有压制、抵御诅咒的作用,却无法消除已经生效的诅咒。

    不过这两天海妖的表现很不错,付邀今决定将他身上的枷锁都解开,只留下脖颈上那条抑制魔力的黑色项圈。

    经过这段时日的投喂,海妖已经明确感知到了付邀今的善意,即使挣开束缚也未展现出任何攻击意图,反而好奇地爬到付邀今身边,嗅闻他身上的气味。

    付邀今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梳子,将不停在他身上闻来闻去,沾得他皮毛全是水的章鱼摁到一块干燥的大石上坐下,“别乱动,我给你梳头发。”

    他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实在忍受不了这头俊美的海妖顶着海草似的头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海妖不解其意,被弄痛了头发龇牙咧嘴的,屡次站起又被付邀今强行按下,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百无聊赖地坐着,又转而用腕足去探索四周的环境。

    在梳毛耐心方面,鲜少比得过猫科动物的存在,付邀今专心致志地将打结的头发一缕缕梳理开,挑出其中的水藻和小石子,实在没办法的便用爪子割断,好不容易梳通一半,他就已经累得腰酸背痛。

    付邀今弓起豹身,爪垫张开塌陷腰腹,眯着眼睛伸了个舒适的懒腰,甩动毛发的声音引起了章鱼的注意,他飞速收回全部的触手,似乎是想要表现出乖巧的模样。

    然而动作间却发出了一道金属剐蹭石砖的声音,这引起了付邀今的警觉,他顺着动静望过去,就看到章鱼的一只腕足吸盘上竟然挂着一枚锃亮的徽章,似乎正是他那枚全国独一无二的龙骑士勋章!

    “喂!”付邀今猛地站起身去抓海妖的触腕,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腕足缩得更快,下一秒更是害怕地转身就跑,带着付邀今的勋章一个猛子扎进了潭水里。

    “……”

    付邀今又震惊又焦急地冲到岸边,“把勋章还我,该死,你——”

    海妖从远处浮出半张脸,耳侧隐隐出现鱼腮,一张一合,随着脸部完全浮出水面,水底呼吸用的腮完全闭合消失,转而用鼻子和肺换气。

    “勋章。”付邀今严肃地说。

    一根触梢浮出水面,吸盘上正是他的龙骑士勋章,上面还糟糕地挂着根蔫巴巴的水草。

    “给我。”付邀今尝试放缓语气,诱哄对方配合。

    但他没想到语气一柔下来,这头怪物就蹬鼻子上脸地用腕足将勋章一卷,又收了回去。

    付邀今气得金瞳收缩成针尖状,怒道:“还给我。”

    海妖缓缓往水下沉,企图逃避。

    “听到了吗!”付邀今恶狠狠地用前爪拍打水面。

    下一秒,勋章甩了出来,被付邀今稳稳地伸手接住,可海妖却彻底沉入潭底,无论付邀今怎么呼唤也没有再浮上来。

    ……

    回到城堡,付邀今在浴池里泡了许久,用香膏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感觉毛发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腥味。

    那头章鱼海妖,应该也不喜欢一直待在暗无天日的脏水潭里吧……

    洗完澡躺到床上,付邀今例行临睡前为自己舔毛。龙骑士勋章被他搁在床头的丝绒盒里,金属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微光。

    他其实知道为什么海妖会做出偷取勋章的行为,白天鹅之泪压制诅咒,让他感到舒适。海妖并不明白这枚勋章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和价值,只不过是本能地想要靠近让他舒服的东西。

    付邀今至今仍清楚记得离开骑士队那日的情形,相伴十余年的冰龙莫瑞莎敏锐地预感到什么,往日安静而高傲的它躁动不安,竟然袭击了前来安抚它的骑士长,直到付邀今抚摸它鼻尖的鳞片,温声和它告别,它才低鸣两声,不甘地站在原地,目送付邀今远去。

    三年过去,王国早已晋升了新的龙骑士,莫瑞莎也一定有了新的主人。而他的兽核已毁,被家族放弃,又何必在意一些早成过去的无用荣誉?

    ……

    次日,负责打扫房间的女仆走进领主卧室,没多时便惊恐地尖叫一声,慌慌张张跑出去找老管家休伯特。

    此时付邀今正在餐厅吃早饭,一听这动静就意识到什么,匆忙将面包塞进嘴里,又随手抓了一把覆盆子和葡萄拿布包住,转身下桌往地牢跑,沿途还叮嘱卫兵帮他隐瞒行踪。

    等休伯特跟着女仆进可卧室,又是一道尖叫传来,紧接着便是愤怒的咆哮:“邀今·付·潘瑟里!!”

    一枚只剩下银底座的勋章正被老管家攥在手中,龙首下方衔着的白天鹅之泪宝石不翼而飞,精美的雕刻暗纹上还留着十分明显的硬物撬动划痕。

    ……

    水牢里一片静谧,只有滴水声在狭窄的空间中回荡。没有瞧见总是提前‘埋伏’在路上欢迎他到来的触手,付邀今还有些不太习惯。

    他以为海妖还在记昨日的仇,不免觉得无奈又有趣。

    “章鱼先生?”付邀今在潭边伏下身子,“小心眼的章鱼先生,我给你带了新鲜的覆……”

    话音未落,数条触手猛地从半空中垂落,直勾勾地悬在付邀今脸前一指处,他骤然失了声,双目收缩,整只豹子嗖的弹射到半空中,又僵硬地炸毛绷着爪子落回地面。

    “……”

    章鱼海妖慢悠悠地从石壁顶端爬了下来,歪着脑袋左右转动脑袋,似乎正在寻找上一秒还在这里,转眼间就不知道跳到哪里去的饲养员。

    “……”

    三分钟之后,海妖五条触手上的每个吸盘都吸附着一枚果实,他挨个将水果送进嘴里,时不时再对身后弄痛他头发的男人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付邀今恨不得把梳子甩他脸上。

    等到全部黑发理顺,时间已经近晌午。付邀今早餐没吃饱,又饿又累,弯腰在地面整理着散乱的长发,回过头,却见章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去哪,海妖就跟到哪。

    付邀今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东西,从怀中内袋摸出一枚圆润的乳白色宝石。这枚本应镶嵌在勋章上的宝石被他穿了一个孔,用红绳穿成了项链。

    他托住海妖的后脑,将项链戴在了对方的颈前,又替海妖撩开长发叮嘱:“这只是借你戴的,日后要还我。”

    海妖反手举起这枚白天鹅之泪,放在鼻尖下方嗅了嗅,很高兴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喜欢。

    付邀今笑意更深:“别弄丢了,整个枯荆就这么一枚。”

    说罢,他拿好东西准备离开水牢。本以为海妖一直尾随他是白天鹅之泪的缘故,但出乎意料,送出项链之后海妖仍旧紧紧跟着他,察觉到被一道牢门挡住,还焦急地叫了好几声,细长的腕足探出门栏,努力去触碰门外的付邀今。

    监牢外执勤的卫兵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几天海妖一直很安静,二人从未碰过面。他下意识地拔剑,又被领主抬手拦住。

    “你乖乖在这里待着,”付邀今说,“我晚上再来看你,等你诅咒被压制得再稳定一些,我就放你出来。”

    五条腕足仍旧在极力地往外伸,其中一条比较长的好不容易够到付邀今前爪,立刻死死地缠住。

    “……”

    一声无奈的叹息响起,付邀今朝卫兵摆了下手,“算了,开门吧。”

    作者有话说:

    陆鱼鱼:拿捏

    付豹豹:?

    第186章

    起初老管家休伯特还为被破坏的龙骑士勋章心疼不已,但很快,从领主撬走"白天鹅之泪"的举动里,他意识到对方或许已不再执着于过去,从噩梦中真正走出来。

    这无疑是一桩值得欣慰的事,他从小看着付邀今长大,比谁都清楚这孩子多么看重家族的责任与骑士荣耀,又经历过一段怎样颓丧堕落的时日。老管家高兴地用软布将银底座擦拭干净,珍重地装回丝绒盒里。

    ——然后一转头就看到付邀今领着一条庞然大物从地牢里走出来,章鱼海怪数根腕足张牙舞爪,恐怖得像传说中的邪神,吓坏了沿途的仆人们,偏偏付邀今一无所觉,还招呼他们准备沐浴。

    “……”

    休伯特又冲上去朝付邀今唠唠叨叨,指着海妖质问他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将这头来路不明的怪物放出来?

    从始至终海妖都乖乖窝在浴池里,触手懒散地瘫在热水中,任仆从们梳洗摆弄他的长发,直到听见一头聒噪的老山羊倏地抬高了嗓音,他骤然警觉起来,迅速反手护住挂在胸前的白天鹅之泪,面目狰狞地朝休伯特呲牙,发出威慑的哈气声。

    休伯特一愣,匆忙收回了手,付邀今则是立即厉声呵斥海妖:“不准这样!”

    “……”章鱼不太高兴地攥着宝石将脸沉到水面以下,头顶冒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小气泡。

    “休伯特,他和我们一样,都是类人,只是受到了诅咒神志不清而已。”付邀今面无表情地说,“我会想办法祛除他身上的诅咒,除非他清醒过后仍旧作恶,否则不要对任何海底类人有偏见。”

    “抱歉,是我唐突了。”休伯特并不是固执已见的性格,弯腰施礼,“我去准备午餐。”

    等老管家脚步远去,付邀今忍不住揉揉眉心,叹了口气,走到浴池边将手伸进水里,一把攥住海妖命运的后脖颈,拎小猫似的将人提溜出水面,“你这家伙,脾气怎么这么大?”

    海妖无辜地半张着嘴,瞳孔像沁了水的石榴,又红又艳,可惜因为失明没什么神采。

    他下意识用腕足卷住付邀今的手臂,没有用力挣扎,只是一圈又一圈地缠着。腕足触感柔软湿润,还有些黏滑,吸盘扣住付邀今的皮肤,轻轻蹭着,触梢慵懒无骨地偷偷往上钻。

    付邀今垂眸看向这根正要往他衣领里钻的腕足,用指尖轻轻地拨愣两下,触梢立刻蜷着改了方向,转而去卷他的手指。

    逗弄了片刻,付邀今眉眼染笑,放软了声线:“以后,不准随便朝城堡里的人龇牙,听到了吗?”

    海妖确实听到了,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一如既往歪了歪脑袋,双手按住池壁,倾身往付邀今所在的方向凑。

    付邀今当然也知道他在强人所难,捏着海妖后颈软肉的手缓缓放松,“你……”

    话音未落,海妖的脸倏然间凑得极近,湿漉漉的两条手臂也随之勾上来,环住付邀今的脖子,在他颈后暧昧地交叠。

    灼热的呼吸拂过付邀今的唇畔,带着湿润的水汽,他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狼狈地后仰闪躲。他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海妖赤红的眼瞳和轻抿的唇瓣上,没有察觉到四条腕足已悄然尽数爬上了岸,猛地同时发难,如巨网般卷住他的四肢和豹身腰腹,缠紧,腕间膜裹住粗心的猎物,将人拖下了水。

    付邀今:“……”

    守在池边的侍从们连忙扑上前,试图营救他们的领主,好在海妖并没有真正攻击和狩猎的意图,将付邀今拽下水之后就立刻松了力道,甚至还托着付邀今的上身将他送出水面,然后继续一脸无辜地歪着脑袋‘看’他。

    直觉告诉付邀今,这只海妖的本性绝对不像他的脸这般纯良无害。

    ……

    梳洗干净的海妖穿上了付邀今的立领条纹衬衫,长发以绸带松松系在颈后,脊背挺直坐在餐桌边,模样清隽贵气,仿佛哪个小国家的王子。

    只可惜端庄不过三秒,午餐一摆上桌,他便七只手并用地抓着盘子里的食物往嘴里塞,碰到不喜欢的土豆还会嫌弃地吐回盘子里。

    付邀今垂眸切了一小块羊排,还未等送入口中,就被半路从桌子底下冒出来的触腕截了胡,再低头,盘子里剩下的大半块炙烤羊排也不翼而飞了。

    “死章鱼——!”

    他怒气冲冲地将海妖的五根作乱触手打了个结,塞到餐桌底下,“不准用腕足吃东西,不准吃别人盘子里的,更不准挑食。”

    海妖一个字没听懂,还摸索着用沾了油渍的手指和腕足勾住付邀今衣摆,喉间发出幼兽撒娇似的轻哼,不理解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进食。

    “……”

    算了,何必和一个智障计较呢?

    付邀今无奈地端过餐盘,用叉子挑一块切好的熏肉,递到海妖唇边,像二人在水牢中那样,一口一口耐心地喂他。

    海妖早已经习惯接受付邀今的投喂,感知到熟悉的动作之后立刻安静下来,鼻尖嗅了嗅,张嘴用舌尖一勾,接住食物乖乖地咀嚼。原本在桌下乱晃的触腕也慵懒起来,渐渐垂落,只余下一根缠住了付邀今的后腿,触梢埋进厚实油亮的黑色毛发中。

    午餐的后半程勉强算是安宁,好不容易喂饱了这头难搞的章鱼,付邀今草草扒拉完剩下的餐点,又听到仆人询问他海妖今晚的居所。

    ——这又是一个大难题。

    付邀今本想让他住进城堡花园的月牙池里,那里养着珊瑚,池底铺着细沙,水质清澈干净,很适合海妖暂时栖居。

    可偏偏这只章鱼格外黏人,一整个下午他去哪就跟到哪,离开半步也不行,还一定要用至少一条触手勾着他才有安全感,看这架势,夜晚也是必然要和他一起睡。

    分明付邀今曾砍断了他三条腕足,海妖却格外依赖这名伤害过他的‘恶人’。

    整日下来,付邀今无数次后悔一时冲动将海妖带出地牢,但老管家休伯特倒是看他越来越顺眼,因为海妖总是缠着付邀今不放,勤俭爱民的领主大人为了不吓到外界民众,只得老实待在城堡里,倒是省得休伯特总要担心付邀今又借着巡查为由溜出门折腾身体。

    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搬了个浴桶放在付邀今卧室角落。

    海妖还挺喜欢这个能将他完全装下的超级大水桶,但不太满意浴桶与床两者之间的距离。自打付邀今躺下之后他就响个不停,一会嘤嘤一会呜呜,从水桶里面湿漉漉地滑出来,悄无声息就要往付邀今的床上爬。

    “不准上来。”付邀今一脚踩在他的胸前,头也不抬地在油灯下翻着羊皮卷,“你身上是湿的。”

    海妖顿在原地,低下头,忽然反手抓住了付邀今的后爪,他摸索着豹爪的轮廓,找到那处与皮毛触感和温度不一样的地方,用指腹按压付邀今柔韧的爪垫。

    付邀今错愕地转过脸,尾巴竖起,飞速抽回后爪。但海妖反应速度极快,两条腕足猛地缠住他的脚掌和后腿,用力扯了回来,然后将脸埋进了黑豹的爪垫里,心满意足地嗅个不停,还伸出舌头舔舐。

    “……你!”付邀今耳朵尖浮上绯红,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被人这般‘轻薄’过。

    后脚掌本能地伸出利爪,又被他强行缩回。付邀今皱眉曲起另一条腿踹上海妖的小腹,随后飞速扯过被子,将腰部以下的豹身都藏进寝被底下,裹得严严实实。

    无猫可吸的海妖挥动腕足,发出不满又委屈的低鸣声。

    “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关回地牢里,听到没有!”付邀今警告道。

    海妖仿照着他的语调,也恶狠狠地吼了一声,生气地钻回了他的水桶里,溅得四周都是水渍。

    付邀今皱眉翻了个身,顶着卧室屋顶的花纹犹豫了一会,还是用油灯点燃了搁在案头的羊皮卷。随着卷面燃尽,一个金芒翻涌的浮镜出现眼前,镜面内如水纹一般不断泛着涟漪,直到出现一些模糊的色彩,最终定格在一个金发的男人脸上。

    “付?”男人兴奋地叫嚷着,“真的是你吗,付?”

    “劳伦斯,”付邀今喉结动了动,“这么晚了,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

    “不,完全不!天呐,我们多久没见了!”劳伦斯身后的背景是一片橘色晚霞,他让付邀今先等一下,随即勒住身下的拥有一对雪白翅翼的天马降落,直到踩在地面上才重新兴奋地看向通讯卷轴中的付邀今,“你走的时候一点信也没给我留,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哦不提那些了,付,真高兴你能主动联系我。”

    “抱歉,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付邀今也不知道三年前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被家族驱离首都的时候无比自我厌弃,不想见到任何人,认为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所以单方面断绝了所有亲人和朋友的联系,甚至包括母亲和劳伦斯这般的多年挚交。

    这些举措回忆起来十分不符合他的性格,或许是当初兽核碎裂带来的打击太大,才会做出那些在此刻的付邀今看来非常不明智且懦弱的行为。

    “不提那些了,真的。”劳伦斯肉眼可见的高兴,眼睛闪亮,“你看起来还不错,依旧英俊得招人嫉妒。”

    不远处,章鱼海妖听到房间里响起陌生的声音,疑惑地钻出水面,支着身子等待一会,腕足顺着湿滑的桶壁一点一点地往外爬……

    “劳伦斯,是这样,我遇到了一点麻烦……”

    “我就知道,”劳伦斯笑起来,“说吧,我们无所不能的潘瑟里阁下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

    “前些时日我的领地里闯进一名章鱼类人,他受到了诅咒,目盲且神志不清,我暂且用白天鹅之泪压制了他身上的诅咒,但想要消除的话……”付邀今摇了摇头,抬起金眸,“劳伦斯,你是王国圣骑士,我想你或许有办法。”

    “诅咒?”劳伦斯逐渐严肃了神情,“你最好让我看一下他的具体情况,不过你看起来已经睡下了,那就明天……”

    话音未落,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忽然出现在付邀今的脸颊旁,章鱼海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床上,黏黏糊糊地抱住注意力全被其他存在吸引去的黑豹,脑袋埋在付邀今颈窝蹭了蹭,接着又转过头,伸出还沾着水珠腕足,试探着去碰空气中那个发出声音的不明物体。

    通讯卷轴镜面中,劳伦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被海妖压在身上,好不容易才推开他的付邀今:“……”

    两人面面相觑,随即一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另一人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劳伦斯促狭地笑着,“怪不得啊,付。真别说,这条章鱼长得比那什么王国第一美人还好看。”

    付邀今没接话。

    所谓的王国第一美人正是他的前未婚夫,如今已经嫁给了他的兄长。两年前的结婚请帖千里迢迢从首都送到了枯荆高地,‘付邀今’甚至没敢打开看,十分没出息。

    见好友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劳伦斯逐渐收敛笑意恢复正色,微微皱眉注视着镜面中海妖的赤色瞳孔,“……似乎还挺严重的,像是深海黑巫妖的手笔。”

    “你有办法吗?”付邀今抬起眼。

    劳伦斯摸索着天马颈侧的鬃毛,又问了几个关于章鱼海妖的行为细节,待付邀今一一回答后,他点点头,有了论断:“我这边正好有个克制这种深海诅咒的药方,等我回去找到之后抄一份给你,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你先让他吃着,如果诅咒一直根除不了的话,可能就要你带他来首都,请圣子用光明术帮忙净化了。”

    作者有话说:

    弱智状态下仍旧邪恶的梨梨:嘻嘻

    第187章

    劳伦斯罗列的药材并不难寻,难的是怎么把熬煮出来的这锅‘泔水’哄章鱼吃下去。

    十来种药材通通倒进坩埚里,小火熬煮一夜,煎出来的深褐色浓稠药汤散发着强烈的腥臭味,舀起半盏浅尝一口更是苦涩难咽。即使换作付邀今去喝恐怕都要做许久的心理建设,更何况精神混乱心智如同幼童的海妖。

    头回喂药的时候付邀今都是连哄带骗,喊城堡执勤的卫兵一人压制一条腕足,好不容易才捏住章鱼的下颌硬灌下去大半碗药汤,结束了更是好声好气地耐心哄了许久,甚至忍痛把尾巴塞海妖怀里,这才把拼命挥舞触腕发癫的小祖宗哄消停。

    等到第二天,不待付邀今端出药碗,正在城堡里四处探索玩耍的章鱼瞬间警觉地抬头,鼻翼翕动,随即八条触手并用,飞快从窗口滑出去,一头钻进花园的月牙池里藏了起来。

    “……出来。”付邀今无奈地站在池岸边,“这药你必须喝。”

    水面静了片刻。远处先是一绺黑发从池水中浮起,接着露出半截额头,沾着水珠的睫毛黏成小簇,紧接着便是那双漂亮的石榴色瞳仁。海妖只露出半张脸,黑发如揉碎的墨一般飘散在水面,不满地在水中咕噜咕噜吹着小气泡。

    付邀今向来坚持原则,铁石心肠:“……没得商量。”

    一蛸一豹就这么耗了许久,直到付邀今语气不虞地扔下一句‘随便你’,然后转身就往城堡走。

    不服输的海妖瞬间慌了神,沉下水底挥动腕足,几乎是眨眼间便游到对岸,匆匆忙忙追上付邀今,伸出腕足去缠他的手指。

    付邀今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拒绝他的触碰,加快步伐走在了前面。

    海妖目盲无法视物,猝不及防被脚下横生的树枝绊到腕足差点摔倒,吸盘边缘蹭出细小的红痕,他吃痛地喊了声,停下脚步委委屈屈地捧住了擦伤的腕足。

    “……”

    前方的脚步声略有迟疑地顿了下,但并没有如他所愿那般折返,而是很快便继续大步往前走。

    这下海妖终于着急了,龇牙凶相毕露地低吼一声,触腕绷直快速追了上去。

    ——该死的小猫居然没有回来哄他!他可是受伤了诶!足足有指甲盖那么长的伤!很痛的!

    付邀今打定主意要给海妖一个教训,所以即使知道对方为了追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没有心软,可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奇怪,甚至下一秒耳边响起近在咫尺的破空声……

    他猛地一惊,转过头,就见八条遮天蔽日的银白色触腕如游蛇一般窜了上来,分别卷住他的四条豹爪和两只手,紧接着一头加上触手足有四余米长的庞然大章就这么砸了下来。

    “药!”直到仰面摔到地上,付邀今的一只手还稳稳托着药碗。

    ……也不是很稳,一碗药洒得只剩下半碗,剩余的顺着付邀今的手臂往下淌。

    “……”付邀今闭上眼,愤怒值一点一点地向上攀升。

    成年豹子不该和弱智海洋生物计较。

    海妖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付邀今鼻尖,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喉间急躁地呜呜两声,低头嗅闻寻找,然后就被恶心的药味熏得干呕,只好改用双手去摸索身下人的轮廓。

    付邀今微微仰起头,被一双湿凉的手戳碰到脸颊和嘴唇。海妖瞬间安定下来,身体放松,动作也轻柔了许多,指腹顺着眉眼缓缓向下,抚过鼻梁,又从唇缝中扫过,指节描摹他的下颌。

    忍耐了一会,付邀今撇开脸,耳垂恰好蹭过对方垂下的长发:“……松开我。”

    海妖懵懵懂懂地松了触腕的力气,虚虚地环在小猫的爪子上。

    他听到身下毛绒绒暖烘烘的小猫朝他喵个不停,还举着手在他面前来回地晃,也不知道叽里咕噜在说什么。

    海妖疑惑地歪了歪头,凑上去轻嗅,然后又被刺鼻的药味恶心得干yue。

    糟糕,他把小猫弄脏了。

    猫咪最爱干净,毛发沾了这股讨人厌的苦腥味肯定会大发雷霆……

    “……”沉默许久,海妖下定决心,视死如归一般地缠紧了那只猫爪,随后倾身上前,温热的舌尖从手肘的凹陷处开始,顺着皮肤上的青色脉络,一路缓缓舔到了尾指根部。

    付邀今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状,右手就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一颤,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从指尖蔓延到了整条小臂。

    海妖双手轻轻搭着他的胳膊,认认真真舔舐每一寸沾到药汤的皮肤,舌尖穿过指缝,唇瓣碾过腕骨,睫毛起落间扫过掌心,带起一片细碎的痒。

    “……可以了。”付邀今嗓音干哑,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唇。他强忍着回避视线的冲动,手指捏紧药碗,逼迫自己直视海妖的眼睛,“碗里还剩下一点药,你把它喝了。”

    唇间又一次被抵上触感熟悉的碗沿,海妖皱起脸,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情愿。但为了征得小猫的原谅,他还是忍着恶心一口气仰头将它喝了干净,然后痛苦地弯下腰,腕足蜷缩,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又有什么东西抵住唇瓣,他正要偏头闪躲,一丝甜味却顺着唾液在口腔弥漫,海妖神色一喜,伸出舌尖卷住糖果含进嘴里,甜丝丝的蜂蜜缓缓在齿间融化。

    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喂药任务,付邀今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攥了攥隐约还残留着被舔舐触感的手掌,站起身,回去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手,又换了身衣服,看日光正好,用过午餐之后就坐到庭院的躺椅上,眯起眼睛晒起了太阳。

    身为章鱼类人,海妖偏爱潮湿与阴暗,一点也不喜欢高温日照,但他喜欢付邀今,想要陪在大猫咪身边,所以即使被烈日晒得蔫巴巴,差点缩水晾成章鱼干,他也执意无精打采地窝在付邀今旁边,不肯从庭院里离开。

    为了照顾这只弱智章鱼,付邀今只得牺牲午后晒太阳的大好机会,结合双方需求选择了日光还算好的二楼书房,他坐在窗边看书,海妖则窝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睡觉。

    微风拂过额角发丝,付邀今翻过一页纸,抬起眼,就看到一条银色章鱼触梢正翘着吸盘逗弄他垂落的尾巴尖。注意到他的视线,触腕猛地缩回阴影里,但过了会又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不知悔改地继续轻蹭豹子尾巴上的绒毛。

    付邀今唇角微微弯起,倏然大幅度地左右甩了下尾巴,引得触腕也跟着快速跃动,最后更是惹恼了章鱼,作弊又窜出两条腕足,三英战黑尾。

    结局当然是付邀今捡了枚樱桃砸了章鱼脑袋,然后还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无情地收回了尾巴。

    海妖:“……”

    海妖喉咙里溢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在骂人,然后愤怒地甩着腕足爬窗钻了月牙池。

    ……

    夜晚。

    消了气的章鱼熟门熟路钻进他位于墙角的大水桶里,闭眼准备睡觉,可一旁洗漱完毕坐在床沿的付邀今脸色却有些犹豫。

    他松松敞着丝绸睡衣,眉心蹙起,金色眼瞳注视着桶壁溢出的水迹。

    付邀今想和章鱼海妖分房睡。

    即使是隔壁也好,总之不要再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避免海妖动不动半夜爬到他的床上,沾得被单上都是水……更关键的是,对方会搂着他睡。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将眼前这头章鱼当成他豢养的宠物,失去距离感,忘却了对方是一名真真切切的成年类人。

    可今日白天发生的那件事却提醒了他,即使目前的海妖神志不清,他也应该以对待一名成年类人的方式去对待他。

    慢慢走到水桶边,付邀今低头望着泛着涟漪的水面,忽然想到这么多天过去了,海妖竟然还没有一个合适的称呼。

    “……”

    沉默地立了许久,付邀今还是转身回到了床上。

    大半夜的,还是不折腾了。万一把水桶挪到隔壁房间之后章鱼又响个不停,岂不是害得城堡里的所有人一晚上都睡不好?……

    付邀今如愿找了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翻了个身,合眼沉沉睡去。

    ……

    烛火摇曳,蜡油顺着白烛滴落。

    夜渐深,插在蜡烛里的铜片机关倏然弹缩,盖灭了烛火。

    清冷的月光漫过窗棂,一个巨大斜长的黑色阴影在墙壁上移动,悄无声息地逼近床边。

    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不安地转动,付邀今陡然间睁开了双眸,猫科动物的瞳孔在深夜中散发着幽光,准确无误地锁定悬在他头顶上方,距离他鼻尖仅有一指长的触腕。

    章鱼海妖的八条腕足分别撑在床沿,腕间膜张成半透明的巨网,将他拢在身下,这是一个标准的狩猎姿势。

    但付邀今丝毫没被吓到,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海妖半夜爬床,还试图把他裹进腕间膜里,搞得他一身是水。

    “……回去。”付邀今嗓音沙哑地开口,即便他清楚海妖根本不会听他的话,还会湿淋淋地霸占他另半边床,睡一会又感觉不舒服,再爬回水桶里,一整夜如此循环往复。

    黑暗的房间里倏然响起一声轻笑,音色陌生却又带着几分熟悉。

    付邀今瞬间清醒,从原本四爪垂在身前摊开肚皮的放松睡姿陡然改变为谨慎的侧躺。

    海妖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攻击姿态,嘴角始终噙有一抹笑,眉眼也软软地弯着,“晚上好啊,尊贵的领主大人。”

    这是付邀今第一次听见海妖开口说话,有些别扭,他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感,冷声问:“……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06:再不上线真把我当弱智养了

    01:其实吧……

    第188章

    “嗯?”海妖说话尾音轻挑,带着几分戏弄的促狭,唇角的笑意宛若漾在水面的涟漪,慵懒而漫不经心,“领主大人分明不久之前才同我道了晚安,现在又不认识我了?”

    如果不是那对猩红眼瞳仍旧涣散地睁着,没有聚焦,付邀今甚至以为海妖身上的诅咒已经完全解除了。

    “你好好说话。”付邀今拧着眉,很不喜欢海妖嬉皮笑脸的态度,“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来到枯荆,你身上的诅咒又是怎么来的?”

    听到付邀今这么一本正经地问话,海妖顿时觉得颇为无趣,兴致缺缺地敛了笑意,“……不记得了。”

    付邀今眉头皱得更深:“不记得,你失忆了?”

    “大概是吧。”海妖看上去丝毫没有把失忆当一回事,“可能是受到诅咒的影响,我对于被关在地牢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嗯,好像还有几段在水里游的记忆,游饿了还砸海胆吃来着……”

    “……”付邀今沉默地听着,眼底满是审视,脑中飞速判断这段话的可信程度。

    “至于姓名。”海妖弯起眉眼微微一笑,“我叫陆离。”

    “陆离。”付邀今敏锐地追问,“你来自东方海域?”

    “可能是?我说过了,我都不记得了。”陆离十分随意地摆了下手,倏然又想起什么,“这么说起来,领主的名字貌似也是东方姓氏,邀今·付·潘瑟里,付邀今。”

    确实是东方名。在付邀今出生之前,曾有来自东方海域的卜算师为他的母亲算命,然后留下了这么一个带着神秘东方色彩的姓名,付邀今。他的母亲非常笃信命理之说,便依据大陆名在前、姓在后的惯例,再冠以黑豹家族的姓氏,最终将全名定为了邀今·付·潘瑟里,但在私下仍旧会唤‘付邀今’这个名字。

    这个小插曲也让付邀今成为了整个家族内姓名最特别的一只豹子。

    不过付邀今并不打算将这件相对私密的往事,分享给面前这条来路不明的章鱼。他嗓音依旧冷淡:“陆离,你……”

    一个大大的哈欠声打断了他,陆离半点不在意形象地张大满是尖齿的嘴,双臂向上举过头顶,闭着眼睛,慵懒地舒展腰肢,八条触腕也随之放松摊开,说话嗓音变得黏黏糊糊:“好困哦,领主大人,我要睡觉了。”

    付邀今:“……”

    付邀今额头隐隐作痛:“你……”

    陆离笑着倾下身,探出手在床被上摸索:“领主大人不介意分我半张床吧?”

    “介意。”付邀今干脆利落地拒绝。

    奈何陆离似乎就只是象征性地问一句,根本没有想要遵循付邀今意见的意思,熟门熟路地摸到他睡过不止一次的空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

    “不要。”付邀今抬手横在他腰腹前,“你的床在那边……在墙角。”

    “不想去,太远了……”

    陆离这句回答简直近乎于撒娇,尾音也是轻飘飘地拉长,像是水面上那些咕噜咕噜的小气泡,在房间内漫开说不出的亲昵与暧昧。

    付邀今沉下面容,黑豹尾巴在身后重重一甩,如鞭子一般发出破空声,俨然是动怒的征兆。

    奈何塔一张冷脸抛给了瞎子看,目盲的章鱼海妖对这些小动作毫无察觉,我行我素地拍了拍柔软蓬松的枕头,又抬手打个睡眼惺忪的哈欠,“晚安。”

    “……陆离。”付邀今压低声音,隐约觉察到了症结处——一个人的本性永远摆在那里。他误以为陆离从弱智状态恢复清醒之后二人就可以顺利沟通,但实际上有脑子的陆离和没脑子的陆离本质是一样的,都不是会讲道理的人。

    “这张床睡不下我们两个人。”

    “嗯?”陆离支起脑袋,八条触腕都在努力地挪到床上,果不其然没一会就将付邀今的豹躯挤到了床沿,摇摇欲坠。

    “如果不喜欢水桶,那今夜你先去月牙池里睡,明天我让人给你准备房间……”

    “这简单。”陆离又一次打断了他,话音未落,他三米长的巨大章鱼触腕陡然消失,腰部以下赫然变成了修长笔直的人类双腿……还是赤落的,没有任何羞耻感,肌肉线条流畅饱满,大大方方地向付邀今坦诚一切,“这样就睡得下了。”

    刹那间,付邀今失去全部表情,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连尾巴尖都跟着僵硬。

    下一秒,他飞速扯过被子,严严实实挡住陆离的斯密处,张了张嘴,想发火又不知道该骂点什么。

    甚至某一瞬间,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陆离的两条腿上发呆,神游天外,想着陆离总是保持着半兽化的状态,差点忘了对方和他不一样,可以完全化作人形。

    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怅然,付邀今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无奈透顶的:“你是不是有病?”

    “嗯哼?”陆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着问:“诅咒算病吗?”

    “……”

    至少海妖口中的这句‘困’不是假话,付邀今还琢磨着如何对付这个‘混乱时耍赖、清醒时犯浑’的无耻铁板鱿鱼,这家伙蹭了蹭床单,寻了个舒适的睡姿,在沾枕的瞬间就睡熟了,胸膛轻微起伏,呼吸平缓而规律,对身后可谓还是陌生人的黑豹领主没有任何防备心理。

    海底生物,都是这般脑回路清奇,不可理喻的存在么?

    付邀今本来想要起身去其他房间,可又不愿这么一个来历成谜的海妖独自留在这里。万一对方前面的种种行为都是在装煞笔,引他放松警惕,放他一个人,保不准后半夜要出什么岔子。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将海妖看在视线范围下,所以也就没有挪位置,合衣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

    食肉目猫科豹属是一种天生警觉性极强的动物,任王国龙骑士服役期间,付邀今曾在战场上连续作战三天两夜,未合过眼。

    ——然后他就在身边躺着个‘危险易爆品’的情况下,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而且因为睡得太沉,恢复意识之后付邀今没有立刻清醒过来,迷迷糊糊掀开浅色眼睫,下一秒,他如同遭受雷击一般骤然睁圆了兽瞳,震惊地看到陆离那张俊美的脸近在咫尺,二人呼吸交缠,唇瓣几乎要碰到一起。

    付邀今猛地大幅度往后一缩,腰侧却倏然一紧,低下头,就看到陆离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背,感受到怀里温暖的‘大抱枕’抽离,海妖还不满地皱起眉,嘟囔着往前凑了凑。

    在付邀今醒来之前,他们竟然是以相拥的姿势睡在同一张床上。

    “……”

    尴尬无声弥漫在房间里,付邀今不明白向来警醒的他为什么会不小心睡着,更不明白他怎么睡着睡着就和陆离抱到了一起。这一切都太奇怪了,若不是抑魔项圈还好好地戴在陆离脖子上,他都要怀疑自己中了什么乱智迷魂的魔法。

    花费三秒时间做好心理建设,付邀今硬着头皮直面残酷的现实:“……陆离,醒醒。”

    他谨慎地推了推海妖的肩膀,确认对方呼吸频率产生变化,已然苏醒,沉声将昨夜丧智前考虑好的话说出口:“陆离,关于你身上诅咒的事情,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不相信事关诅咒,陆离还能表现得那般无所谓。

    话语间,陆离缓缓睁开了一对赤色眼眸,深灰的蛛网纹路侵占着眼白的位置。他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抬起头,困倦地轻哼一声,动了动鼻尖嗅闻气味,随后不满地皱起脸,伸出双臂搂住了付邀今的脖颈,在对方又一次骤然睁大的眼瞳中,整个人都贴上去紧紧拥住他,把脸埋进付邀今的肩窝,再度阖上了眼睛。

    “……Zzzz”

    付邀今抬着双手,四只爪子都悬在半空中,一时竟然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一会他才难以置信地把人从自己怀里扒拉开:“陆离……?”

    被多次搅了清梦的海妖发出恼怒的长低音,耸了下肩膀似乎想要有什么动作,但过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急急忙忙将手伸到被子底下寻觅,摸了老半天,陡然抬起脑袋,大惊失色地朝付邀今比划——

    他的触腕呢?

    那么大,那么多的触腕呢?

    怎么不见了?

    “……”

    付邀今沉默地看着海妖惊慌失措地咣着身子在床上床下乱爬,就为了找他失踪的五条腕足,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副模样,不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弱智吗?

    ……所以昨晚那个自称陆离的男人,难道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好不容易逮住有伤风化的裸男,安抚住他慌乱的情绪后,付邀今从衣柜深处找出两条他早已不再需要的长裤,诱哄着为陆离套上。

    两人的身材相似,付邀今的衣服陆离穿起来也非常合身。

    确认对方穿戴整齐,并且不再频繁扯酷腰查看他最短的腕足之后,付邀今立刻点燃通讯卷轴,联系首都的友人,圣骑士劳伦斯,同他讲述喝了三天药之后,章鱼海妖已于昨夜恢复神智,但今早一觉醒来,又变回了流口水阿巴阿巴的智障。

    话里话外都在委婉质问这位圣骑士是不是卖了他假药。

    “哦,正常的。”劳伦斯毫不意外,“他会先短时间恢复清醒,然后清醒时长逐步增加,大约半个月后就会完全恢复。这个诅咒的重点是他眼睛,能视物了吗?”

    付邀今摇摇头:“眼睛还是看不见。”

    劳伦斯沉吟片刻:“还是先观察吧,半个月后再说。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可能你早就已经知道了……”他眼底浮现促狭地笑意,“你身边的这个家伙,可是一名极为罕见的拟态章鱼类人。”

    作者有话说:

    06:阿巴阿巴

    01:……

    第189章

    “拟态章鱼?”付邀今确实对海洋生物的种族分类不太了解,“和普通章鱼类人具体有什么区别?”

    “拟态章鱼类人以深情、忠贞、专一著称,他们通常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认定伴侣之后,身体会显现爱人的部分特征。”劳伦斯意有所指地举了一个例子,“譬如爱上一只豹子兽人,就会长出黑豹耳朵或者尾巴。”

    深情?忠贞?专一?

    付药剂脑海中不自觉浮现昨夜陆离那副放浪轻浮的模样,笑得不怀好意,说话尾音总是刻意地暧昧拖沓,一上来就和他这个陌生人同床共枕,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赤裸相呈……种种行为,完全和忠贞没有一点关系。

    思索间,付邀今又联想到另一种可能。

    事出反常,那必事出有因。

    陆离表现出了与他种族特性截然相悖的性格,或许是他处于未知环境中面对未知情况用于自我保护的伪装。

    他并非本性轻浮到随意地和一名陌生兽人睡在一张床上,而是他清醒时间有限,体力不支且双目失明,可又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脆弱狼狈的一面,所以刻意用轻佻放浪的表象,来掩盖他的虚弱与疲惫。

    这样一想,反倒更加合情合理。

    ……

    失去了腕足,海妖的行动受限许多。他无法再挥舞着触须耀武扬威地在城堡天花板上乱爬,也没办法在付邀今看书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缠他尾巴。

    甚至靠两条人腿走路摔倒的概率也变大了,几次碰壁过后海妖便蔫蔫地捂着泛红的膝盖和手肘窝在躺椅上,半死不活,不愿多动弹。

    倏然,他鼻尖嗅到熟悉的苦腥味,嘴巴一瘪,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感觉下一秒能直接哭出声来。

    ——他都这么难过了,为什么臭猫咪还要折腾他!

    不远处端着药的付邀今:“……”

    感觉自己是只超级大恶豹,要被吊起来抽的那种。

    犹豫了一会,他到底没忍心硬灌,让仆人将药倒回坩埚煨着,打算等晚上陆离短暂清醒过来的时候,让他自己喝。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等到海妖在他床上睡得天地不知为何物,从没有安全感的小可怜蜷缩睡姿,到嘴歪眼斜四仰八叉霸占打扮床铺。付邀今睡意上涌,差点以为陆离今晚不会苏醒了,眼角余光倏然瞥见睡得正香的章鱼海妖眉心微蹙,是清醒的征兆。

    “陆离?”付邀今合上羊皮卷。

    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睛,某一瞬间他神情狠戾而凶悍,像深海里察觉到危险的章鱼,所有触手都绷紧,警惕着周身的一切。但下一秒这些敌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手指摸索着坐正身体,背靠床头,偏过脸面向付邀今。

    即使陆离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固执地正对声音的来源处,如果不是眼球上浮着黑色蛛网纹灰翳,谁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察觉他双目失明。

    “领主大人,”他笑了笑,依旧是那副轻佻调侃的口吻,“今日是不是忘了给我喂药?”

    付邀今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柔顺的黑色长发垂在身侧,烛火下泛着暖光。他没有说话,直到陆离嘴角的笑意逐渐淡下,这才起身披上外套,走到门外低声吩咐仆人,很快便取回了还温着的汤药。

    “没忘。”他言简意赅,没有多加解释。

    陆离安静地接过药碗,举到唇边,苦涩粘稠的汤药入喉仅仅令他眉心微蹙,很快便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被碗底沉淀的药渣呛得咳嗽。

    “好难喝。”他用手背擦过唇角,忍过恶心的反胃感,倏然又一笑,抬起头弯着眉眼说,“领主大人,我的蜂蜜糖呢?往日每次都有,怎么今天……”

    话音未落,手中的碗被收走,一颗硬糖落在了他的掌心。

    陆离不说话了,将蜂蜜糖送入口中,眯着眼享受甜意漫开的味道。

    付邀今不知道他今夜又能清醒多久,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陆离,你能变回半兽形态吗?混乱状态下的你不会转变形态,没有腕足他很不习惯,总是摔跤……”

    “他?”陆离捕捉到一个字眼,“领主大人,你该不会将白天的我和晚上的我当成两个人看了吧?”

    付邀今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记忆从未断层,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只是受到诅咒影响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陆离微笑着说,声线里却透着凛冽,“领主大人似乎对混乱状态下的‘我’颇有好感,看‘我’摔倒十分心疼,连解除诅咒的药都不舍得让‘我’喝了……”

    ……他在试探。

    他担心我对他有非分之想,又认为清醒后的他不好相与,所以故意收走解药,让他永远被诅咒压制,神志不清。

    付邀今垂下眸,越发笃定先前对陆离伪装真实性格的猜测。

    “不要多想,我对你没有其他意图,”他轻声说,“我会想办法解开你的诅咒,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

    “哦,什么也不要?”陆离笑意更深,“意思是领主大人打算无偿为我这个来历不明的海妖治病?领主大人可真是心善啊……”

    “你不必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付邀今知道陆离并不相信他,他也不在意陆离信任与否,“早点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多言,吹熄了油灯背对陆离合衣睡下。

    沉默无声无息地蔓延,直到付邀今背后传来响动,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领主阁下。”

    一双灿金色兽瞳悄无声息地在黑夜中睁开。

    “领主阁下,不要生我的气嘛……”

    “没有。”

    感受到掌心下的身躯肌肉缓缓绷紧,陆离嘴角反倒浮上几丝真切的笑意:“这些天,多谢您养着我了,我会报答您的。”

    “不必。”

    付邀今冷淡的回答非但没有引起陆离不满,反而令他更加放肆地探出一根腕足卷住对方胳膊,“领主阁下还说没有生我的气?都不愿意同我说话了。”

    “……”付邀今闭眼忍了忍,终究忍不住攥住从他上臂一直缠到手腕的触手,“我说了,你不要故意用这种轻佻的口吻和我讲话,你们拟态章鱼……”

    白日里好友圣骑士劳伦斯的话隐约浮现在耳畔:深情、忠贞、专一,绝不会背叛恋人的拟态章鱼。

    “我们拟态章鱼怎么了?”陆离疑惑地问。

    付邀今停顿了一会,“……没什么。”

    “嗯?”

    “睡觉。”

    ……

    翌日清晨醒来,付邀今睁开眼,却没有在床上看到那条弱智章鱼,他立刻警觉地坐起身,低头嗅闻被褥上的气味判断发生了什么。

    寻觅半天,最终在天花板上瞧见了该死的八爪海妖……

    触腕失而复得的小章鱼兴奋极了,先是到池子里游了上百个来回,然后熟门熟路溜到付邀今的书房缩角落里睡觉,吃完晚餐再回池子游百十个来回,最后湿漉漉跟个水鬼似的爬付邀今卧房的窗户。

    如果速度够快还可以乘人不备直接钻到被窝里,被最讨厌水的领主大人发现后揪着触腕打。

    当时被拎出来的他肯定跟只落水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地哼哼唧唧,但第二天照旧,该游泳游泳,该钻被窝钻被窝,死性不改。

    深情、忠贞、专一?

    真被这么只拟态章鱼死心塌地喜欢上,恐怕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大麻烦。

    ……

    七日转瞬即逝,陆离清醒的时间已经占据了整个夜晚。他视死如归地将药汁一饮而尽,习惯性伸出手,接过适时递来的蜂蜜糖,塞进嘴里用甜意压下苦味。

    含着糖块的舌尖将糖块从左腮滚到右腮,又滚回左边,忽然,他扬声喊:“领主大人——”

    尾音拐了三个弯,甜得能滴出蜂蜜来,任谁听了都是撒娇。

    付邀今早就已经放弃了纠正陆离的说话语气,无奈应道:“什么?”

    “明天可以吃虾吗?新鲜捕捞的虾。扇贝也行,蛤蜊,花甲,海螺,牡蛎……”

    “没有。”付邀今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施法。

    “明明有的,你之前还喂过我。”

    “……”

    “说话!反正我不要再吃黑面包和土豆了……不行你带我去河边,我自己捕。”

    “你行么?”付邀今非常怀疑地看向他。

    “笑话。”陆离冷哼一声,又想到什么,反手摸向颈项上的抑魔项圈,“但这个你要给我摘了。”

    “……”

    陆离真是恨死这个动不动就玩沉默的男人:“你在担心什么?怕你一解开项圈,我就原形毕露发疯屠杀你的子民?”

    “那倒没有,你应该没这本事。”付邀今实话实说。

    “……”陆离危险地抿直嘴唇,散发黑气。

    最终,付邀今给出了承诺:“等你彻底摆脱混乱状态,我就带你去。”

    “好!”陆离一口答应。

    “这么高兴?”付邀今笑了笑,故意问,“你怎么不担心你的眼睛?我朋友给的药对你的眼睛毫无作用,连他都束手无策的诅咒,王国内恐怕没几个人能治得了。”

    “担心能有什么用?”陆离语气轻松,“我连是给我下咒的人都不记得,还能怎么办呢?只能仰仗领主大人多为我费心了。”

    倏然,他又促狭地勾起唇角:“若是领主大人能为我消除全部诅咒……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哦。”

    “你什么时候能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试探?”付邀今看向他,语气不虞,“如果我真的对你图谋不轨,这些天我有无数的机会下手,甚至第一天,在水牢里,我就可以那么做,即便是现在,只要我想,我也能睡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陆离唇角的笑容逐渐淡去,但随即便又一次勾起,甚至比先前更加灿烂:“所以领主的意思是,对我没有一丝的好感?就算我主动送上门来,也不肯看我半眼?”

    “……”

    “领主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啊?”

    被架到这般地步,付邀今只得违心地开口:“没有。”

    作者有话说:

    06: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哦!

    01:你愿意舔猫铃铛吗?

    第190章

    “这样啊……”陆离十分失望地叹口气,“我倒是对领主大人还蛮有好感的。”

    骗子。

    付邀今无声地瞥他一眼,又幽幽移开视线,没说话。

    “领主大人?”陆离歪了歪脑袋,他似乎知道自己这个动作很讨人喜欢,所以这些天总刻意这么做,“领主大人又玩高冷不讲话?”

    “……睡觉。”

    “害羞了?”

    “闭嘴。”

    ……

    虽说付邀今并没有将混乱和清醒状态下的陆离视作两个人,但伴随着对方清醒的时间不断加长,又总是爱说些阴阳怪气、似是而非的话,付邀今无法避免对不会说话的弱智章鱼产生了不舍的情绪,白天里对待海妖那些无理取闹的行为,也越发没了原则。

    不过无论是哪种状态下的陆离,都很擅长蹬鼻子上脸顺杆爬。察觉到付邀今底线一再后退,他立刻开始‘恃宠而骄’。

    以往付邀今喊一声,海妖就会立刻浮出水面,连滚带爬地循声跑过去;现在付邀今唤他好几声,池子里仍旧毫无动静,非要仆从将午餐端到月牙池旁边,供尊贵的章鱼阁下挑选,并且只有闻到肉味他才会屁颠屁颠地爬上岸,如果餐盘里只有土豆,海妖只会在水面上留下一串小气泡。

    ‘不如猪食,虐待海鲜!’

    “陆离。”今天甚至是领主大人亲自送来了午餐,“陆离,今天有虾。”

    话音未落,两根触腕伸出水面,随即是更多的腕足,缠住岸边的树干,紧接着陆离就跟个炮弹一样从水底弹射而出,猛地腾跃到岸上,吓得付邀今再次炸了尾巴毛。

    海妖动了动鼻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虾肉的香气,意识到付邀今没有骗软体动物,他立刻高高兴兴地凑上去,讨好地用触腕蹭蹭付邀今的尾巴,然后张开了嘴。

    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付邀今哑然失笑:“什么意思,又等我喂你?”

    昨天海妖吃饭太急,差点把叉子咽喉咙里去,付邀今只好无奈地亲手喂他吃完了一整顿晚餐。

    不用动手就能吃上饭的滋味太过美妙,海妖食髓知味,可惜张嘴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虾肉,他忍不住朝付邀今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位置,满是利齿的血盆大口张得更大了,感觉能把付邀今的脑袋都一并吞下去。

    “……”

    何必和一只弱智计较呢?

    怀揣着这般溺爱的心理,付邀今将餐盘搁在一旁的巨石台上,取出一只河虾,优雅地掰掉虾头,一片片剥开虾壳,然后在海妖不满的呜呜声中慢条斯理地抽出虾线,这才将完整饱满的虾肉送到海妖的深渊巨口中。

    “好吃么?”付邀今好笑地问。

    海妖不会说话回答,只知道愉悦地舔舔嘴角,又满怀期待地等待下一次投喂。

    付邀今不喜欢鱼虾,但看着陆离吃得这么美味,他忍不住剥好虾之后自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嚼,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好吃的地方。

    下一秒,温热的口腔含住了他的手指,舌尖舔去指间捏着的那半只虾,付邀今惊得一颤,回过神,就看到陆离已然后让开,专心致志嚼着口中的虾,浑然不知他方才都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你……”付邀今耳尖浮红,也没办法和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讲道理,“你自己吃。”

    感知到付邀今似乎有离开的意图,陆离疑惑地歪了下脑袋,随即飞快倾身爬过去,腕足缠住付邀今的四条豹腿和双手,做完这一切,他还有两条多余的触腕,顺势勾住付邀今柔软的豹身和毛绒绒的尾巴。

    八条腕足齐上阵,将付邀今裹得严严实实,就这样了海妖还有两只空闲的手,他似乎也没有怎么思考,倾身环住付邀今的腰腹,哼哼唧唧地撒着娇,不让他离开。

    “陆离?”付邀今背抵着海妖的胸膛,耳朵红得更加厉害,尤其是看到勾着他尾巴的那条章鱼腕足晃晃悠悠来到他眼前,触梢压着他的鼻梁,徐徐下滑,带着还未挥发干净的水汽,吸盘碾上了他的唇瓣。

    清楚感知到触腕想要进入他口腔的意图,付邀今立刻紧紧闭合上了唇齿,试图挣扎,但无论是人手还是豹肢都被章鱼牢牢地缠绕把控着,动弹不得。

    “陆离……”付邀今撇开脸,“你别这样……”

    章鱼触腕并没有同预想的那样,他一张嘴便探入他的口腔,反倒只是虚虚地触碰他的下唇,而付邀今的耳廓却打上一道灼热的呼吸,陆离恶意地在他耳畔吹了口气:

    “领主大人,你的耳朵好烫……这就是所谓的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付邀今一愣,猛地转过脑袋,就见陆离促狭地朝他笑着,眉眼间满是得意与嚣张。

    刹那间,付邀今心头的那点悸动与无措如被冷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意。他怒极反笑,没有再因为害怕伤到人而刻意收着力,骤然攥住陆离拥在他腰际的手腕,反身用虎口扣住对方的后颈,拇指勾进抑魔项圈的缝隙里,缩紧项圈内的空间。

    “陆离——”

    “在呢。”陆离因为项圈抵住喉结而被迫扬起下颌,嘴角仍旧挂着轻佻的笑意,“领主大人被我戳中心思,生气了?”

    “你到底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不会动你,陆离?”付邀今声音冷得像腊月寒冰,“你屡屡试探我,我都可以理解,但刚才的行为着实过分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窒息感令陆离感到痛苦,但他仍旧没有任何悔改之意,嘴硬地笑着:“不想做什么,只是领主之前说对我没有好感,我不相信。事实也证明,确实是骗人的。”

    “所以?你要证明我对你有好感,觊觎你,然后呢?”

    “然后……”

    “然后我的谎言被揭穿,恼羞成怒,”付邀今压低声音,仿效陆离方才那般贴着他的耳廓吐息,“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吗?”

    陆离眼尾泛红,呼吸因窒息而变得急促:“什么后果?”

    付邀今没有再用言语回答他,攥着陆离手腕的掌心顺着手臂的肌肉线条缓缓上移,抚过饱满的肩头,划过锁骨,覆上了那片鼓胀的肌肉。

    他没有收着力,五指狠狠地抓揉,松开时甚至留下了清晰的红色指印。

    “我会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在陆离耳际留下这一句话,付邀今到底还是没有再做什么,松开了他,抽身离去。

    ……

    一整个下午陆离都没有再出现。

    付邀今强忍着烦躁翻过一页书卷,揉了揉眉心。

    他会出现才奇怪吧……

    其实付邀今真的很不理解陆离的行事逻辑,明明时刻警惕他对自己有非分之想,但偏偏又要一次又一次地用言语撩拨,用动作试探,竭力证明他确实图谋不轨,目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就为了站到他面前大喊一句:‘看,我就是知道你馋我身子’,证明自己的魅力?

    明明付邀今已经在竭力克制欲念,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陆离真想要保全自身,就该顺着他装傻充愣,假装不知道,二人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不好吗?

    付邀今实在想不明白,转而求助他那位情史相对丰富的好友,王国圣骑士劳伦斯。

    劳伦斯的回答就比较简单直接了——“有没有可能他喜欢你?”

    “不可能。”付邀今上来就排除了这一选项,“我兽核损毁,是个变不了形态的废人,谁会喜欢我?”

    “但是你长得帅啊。”

    “他是个瞎子。”

    “哦。”

    劳伦斯眨了眨眼睛,忽然一改吊儿郎当的态度,皱起眉头:“不对,付,你这想法不对劲,什么叫谁还会喜欢你?你太悲观了,你只是兽核损毁而已,并不代表着你就一无是处了,你还有很多的有点,不要这么自怨自艾……哦,是菲尔取消婚约这件事给你的打击太大了吗?我应该早点来关心你的。”

    菲尔是公认的王国第一美人,也是付邀今的前未婚夫。

    “我没有自怨自艾……”付邀今否认道,他垂下眸,在好友关切的目光中轻声剖白,“我只是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我有点……迷茫。”

    长辈的关爱,龙骑士的身份,未婚夫的誓言……那些他曾经投注全部情感去珍惜,视以为人生最重要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的属于他,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

    深情、忠贞、专一,绝不会背叛的拟态章鱼类人……

    如果能获得他的爱情,那么他会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吗?

    “付,”劳伦斯感慨着摇了摇头,满眼怜惜,“要不是我公务繁忙,我一定现在就去枯荆见你了,还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付邀今笑了起来:“或许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陆离的眼睛一直不见好,你说圣子会有办法,我打算等他状态再稳定一些之后,就带他去首都。”

    “你喜欢他。”劳伦斯笃定地说,“你一定喜欢他,付。”

    “或许吧。”这一次,付邀今没有否认。

    ……

    卷轴燃尽过后还不到五分钟,付邀今忽然在窗外听见簌簌爬行的声响,抬起头,就看到几只触角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探了进来,紧接着陆离的脸出现在那里。

    “付邀今。”他没有再阴阳怪气地喊领主大人,声线也变得平和低沉,非常悦耳。

    “嗯,”付邀今情绪稳定地回应他。“我在这里。”

    “……你不生气了?”陆离迅速爬进了书房。

    付邀今对他顺杆爬的本事又长了见识:“吓到你了?”

    “是有点凶……”陆离挺了挺胸,给他看左右两侧不一样大,“被你捏肿了。”

    “……”付邀今不记得自己中午有这么用力,但证据都已经摆在眼前,“……抱歉。”

    陆离又靠近了些,似乎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他犹豫了很久,吞吞吐吐地开了口:“你一直说我骗你,但其实,我是真的对你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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