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那撕心裂肺般的声音, 令三峰长老的面容皆一片阴沉,也如一道惊雷,直震得云挽的三魂六魄都好似跟着颤了颤。
她说得没错, 如今这局面, 不正是因为太虚剑川的掌权者,是崔见山这样一个无德无能, 又自私自利之人。
也是因此, 云挽明知道浮玉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知道是天魔残魂在作祟, 却连一个做主之人都找不到, 只能忍受着委屈, 悄悄将真相告知谢玉舟,借由谢玉舟和阮秋楹的助力, 等待着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如果如果她能成为太虚剑川的掌门, 她定不会如此,她
这是云挽自本命剑碎裂之后,第一次重燃起了想要成为掌门的想法。
那念头像一点星火,灼得她全身的血都好像变热了。
云挽下意识又想向那跪在地上的狼狈女子走去,阮秋楹却再次稳稳地拉住了她。
她看向不远处的三峰长老, 语气冷漠地道:“违反了门规,便理应受到惩戒,该受的她都已经受了,她现在既已不是我太虚宫的弟子, 太虚剑川便也无权处置她了,让她离开吧。”
“阮秋楹!”崔见山紧捏着拳头, “你一个太虚剑川的罪人,有何资格做出决断?”
“自是凭我手中的剑!”阮秋楹手腕一抬, 目光突变得凌厉。
“若有不服者,皆可以剑与我论高低!”
她此言一出,崔见山竟真的没再上前阻拦,只是神色间的怒意愈浓。
周晴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身,她艰难地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唇角的血,又整理了一下褶皱凌乱的衣袍,这才冲阮秋楹抱拳,恭敬而感激地道:“多谢前辈!修炼禁术是我之过,依照门规受到惩戒我完全接受,我会离开太虚剑川,再不以太虚宫弟子自称。”
阮秋楹微微颔首。
“周师姐,”云挽连忙问她,“你要去哪?”
“拜入太虚宫修行,本也是为了给我阿姐治病,我已不是太虚宫弟子,自是要去寻我阿姐的,”周晴顿了顿,又郑重地对云挽道,“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拂。”
云挽知道周晴指的是什么,她早在很多年前就知晓了周晴修炼了禁术噬魂咒,但她却并未将她揭发。
那时她也刚入门不久,加之周晴所修禁术也只是会对她自身造成伤害,不会危害旁人,她与三峰长老的关系本就紧张,便也直接当作不知道了。
周晴眼底有泪光闪过,她很快就转过身去,跪倒在地,却并非是对着三峰长老,而是冲着望仙道起伏连绵的山脉。
此处是她修行多年之地,此山灵脉是曾供养哺育她之处,即使她从未对三峰长老有过尊敬,她对这片山河亦是怀揣着一份敬重之心的。
周晴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才重新站起身,慢吞吞地向外走去。
她的身形有些轻微的晃动,脚步也止不住地踉跄,可她却走得极为坚定,没有回一次头。
云挽看着她的背影,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她从前便知晓,周晴所修禁术乃是拔苗助长之法,假以时日,她必会自食恶果。
只是没想到,在那一日真正到来之前,她便落得了个这样的结局
又或者,这个结局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
虞惊意心有不甘,他想上前阻拦,可还未等他靠近,便有一道剑光骤然炸起,将他狠狠掀飞出去。
“我已经说过了,”阮秋楹的声音随之响起,“让她离开。”
这一击便令虞惊意口吐鲜血,他好歹是崔见山的徒弟,阮秋楹当着他的面将他徒弟打伤,崔见山怒不可遏。
他拂出衣袖,将虞惊意托起,这才扭头冲阮秋楹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阮秋楹神色不变,“等谢师弟回来,真相便可大白,三位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崔见山还想说些什么,程惠风却拉住了他的胳膊,给他使了个眼色。
别叙也道:“既如此,我们不如就按阮师妹所言,等谢师弟回来,看看他到底要给我们带回来什么惊喜。”
崔见山眸光微微闪烁,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最终竟真的妥协了。
想来他也觉得这般僵持根本没有意义,于是片刻之后,这三人竟一齐离开了。
戒律堂被阮秋楹砍成了一片废墟,但原本关押着云挽的那间牢房却完好无损。
那些当值的弟子皆不敢上前,只在外围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猜测着阮秋楹的身份。
阮秋楹好似并不在意,反而看向了云挽,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云挽有些不安:“也不知小师叔何时才能回来。”
她更不知道谢玉舟到底跑到哪去了,为何阮秋楹会说,待他回来便能真相大白了。
阮秋楹没有回答云挽,而是突然问她:“你修了情人咒?为了沈鹤之?”
这突兀的问题让云挽一惊,她下意识想反驳,毕竟她对外可一直自称恋慕小师叔。
可是那些反驳的话滚过喉咙后,却最终未能说出口来,因为阮秋楹早就已经看出了她真正心悦之人,乃是沈鹤之,她又怎么能蒙混得过去。
云挽觉得窘迫,又克制不住地感到隐约的痛楚,她面上神情变幻,阮秋楹自是明白她在想什么。
云挽原以为她会以自身经历为戒劝说她,谁知她竟未给出一句多余的评价,只是转开话题,轻声问她:“不知今日之事,是否能让你有成为掌门的决心?”
云挽抬眸看她,就听她又道:“崔见山不会善罢甘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不趁这次咬定你私通魔族,还不知何时才能将掌门令从你手中夺走呢。”
“我没有私通魔族。”
“我知道,”阮秋楹点头,“我不会怀疑你的。”
“我是有罪之人,原不该离开悬渊地牢,但谢师弟却告诉我,你从那天魔残魂之口中得知了与祝师兄身亡有关之事,我便不可能再坐视不管”
她的态度很坚决,令云挽的心也稍安了几分,只是在她心底深处,却好似仍绵延着什么,久久无法消散。
只稍茫然了片刻,云挽就明白了过来。
能得到谢玉舟和阮秋楹的信任,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在她心底,她最希望能在此时站在她身旁的,依旧是那个人
沈鹤之此时应当是在照顾凌苏苏吧,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想沈鹤之?”阮秋楹的敏锐让云挽又是一惊。
她想否认,面前的女子却已经率先道:“他不会来了。”
云挽知道阮秋楹说的是实话,却还是有些失望,她抿了下唇,轻声道:“阮师叔在此,自是不需要他来了,他本也帮不了什么。”
“不是,”阮秋楹摇头,她似是轻叹了口气,“他来不了是因为他受伤了。”
“受伤了?”云挽不禁瞪大了眼睛,“为何会受伤?”
“不知道,”阮秋楹又摇了摇头,“我是听谢师弟说的。”
云挽垂下了头,没再吭声。
“你在担心他吗?”阮秋楹问道。
“不担心,”云挽道,“我有什么担心他的必要?我如今自身难保,他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她这冷硬的话竟将阮秋楹逗笑了,云挽一时有些尴尬,她知晓即使她说着这些口是心非的话,阮秋楹也能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
“我还以为阮师叔会来规劝我”
“我连自己都劝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劝旁人。”阮秋楹笑了笑,笑得有些无奈。
她眉眼间的神色总带着一种温柔的哀伤,那份强烈的执念便浓重到几乎与释怀无异
阮秋楹说崔见山不会善罢甘休,云挽没想到他们的动作竟那么快。
三峰长老离开后,被安排来当值的太虚宫弟子就开始频繁地在废墟四周路过。
云挽起初还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就吃惊地发现,以她和阮秋楹为中心向四周扩展,竟有一道繁复的剑阵被建起,而那些不停穿梭往来的弟子,便是构成剑阵的重要部分。
阮秋楹的面容很严肃,握着剑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太虚紫阳阵。”
听阮秋楹念出了这个名字,云挽立即就明白了。
此剑阵对于太虚剑川的任何一名弟子而言,都不陌生,因它是一道以太虚宫弟子的性命为引的剑阵,拥有极致的困敌杀敌能力,唯有在太虚宫遭遇强敌,且护山阵法无法发挥作用的最危难时刻才能使用。
眼下的情况,三峰长老不是阮秋楹的对手,阮秋楹又一剑废了戒律堂,占据了此地,他们会用上这个手段,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这太虚紫阳阵以弟子的性命为引,若向破阵,自也只有将身在阵法之中的弟子全部击毙才行。
云挽知道,阮秋楹不会这么做的,她会现身,只是不想阻止崔见山污蔑她,并无杀害弟子之意,而崔见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剑阵凝成不久,崔见山就再次带着另外两名长老现身。
太虚剑川内的精英弟子皆聚集于此,云挽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若是他们全部殒命,太虚宫必定会遭受巨大的打击。
而此时,距离云挽被关押入牢中已有三日,谢玉舟却还没有任何消息。
云挽此前想过用传音石联系谢玉舟,却被阮秋楹拦下了。
“传音石以灵气为引,自也会被魔气干扰,那天魔残魂狡诈异常,你与谢师弟的交谈或许会被他干扰,也或许会被他篡改,这都会增加我们捉拿他的难度。”
于是云挽只能作罢。
不远处的崔见山手执一柄拂尘,他看着负剑而立的阮秋楹,几乎有些有持无恐。
并没有太多的交谈,他当即一挥拂尘,下令道:“起阵!”
一道道身影迅速窜动,往返间便将云挽和阮秋楹彻底围在其中。
层层灵光从下方升起,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剑阵还没来得及发动攻击,但云挽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股凛冽锋利的杀意。
阮秋楹也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覆下来的剑阵。
当最后的缝隙合上时,阮秋楹很莫名地笑了一声,那笑容颇具嘲讽之意。
“以弟子之命相要挟,真当我会就犯?”
她这话的声音不大,剑阵之外的崔见山不可能听得到,云挽却听得清楚。
她偏头向身旁的女子看去,就见阮秋楹正轻垂着头,令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但云挽还是生出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阮秋楹会被关押入悬渊地牢,本就是因她擅自使用禁术,不惜献祭他人。
在面对与祝言昂有关之事时,阮秋楹本就是疯狂的,云挽突然有些不确定,她到底是否会在乎那些弟子的性命。
也就在这时,剑阵之外突然传来了骚动,云挽抬眸看去,却一下子怔住了,因为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不是谢玉舟,是沈鹤之,他此时竟站在崔见山身后,而他的剑则搭在了他的肩上,剑刃紧紧贴着他的脖子。
他怎么会来?
他不是受伤了吗?他不是还要照顾凌苏苏吗?
云挽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分毫不挪,可沈鹤之面上并无异色,她根本判断不出他到底何处受伤了,那伤势又是否严重。
但他既然会来,那应当是不严重吧
云挽有些想不明白,她听阮秋楹说沈鹤之受伤时,便猜测他是因在浮玉林中接下了来自崔见山的一剑。
可如今,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崔见山挟持,这便说明,即使崔见山的实力并不输给他,也不至于仅凭一剑就将他震伤
那他的伤又会是从何而来?
“沈师兄,你要做什么?!”有弟子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你快将大长老放开!”
程惠风和别叙很快便带着一众弟子将挟持了崔见山的沈鹤之包围住。
崔见山的肩上贴着一张困灵符,可短暂地限制他的行动,也正是因此,他才被沈鹤之偷袭。
沈鹤之只道:“把剑阵撤了。”
众弟子面面相觑,皆有些犹豫不决,崔见山却吼道:“不必理会他!”
他面上不露丝毫慌乱之色,反而冷笑了一声:“沈师侄,你是何身份,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祝云挽如今私通魔族,你却为了维护她,不惜对我出手?你这是打算和阮秋楹一般,当太虚剑川的叛徒了?”
“你为夺掌门令,不惜用弟子性命作为赌注,”沈鹤之道,“这叛徒,我有何不敢当的?”
第062章 62
“沈师侄, ”别叙皱眉道,“你何必如此冲动行事?”
程惠风也道:“祝云挽私通魔族已经铁板定钉之事,强行维护她之人, 又与叛徒何异?”
沈鹤之却并未回答他们, 而是再次抬眸看向了围在四周的同门,他押着崔见山, 神色冷冽, 说出的话却是:“你们可知那被困于剑阵之中的人是谁?”
如今的太虚剑川内, 认得阮秋楹的人不多,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自阮秋楹一剑斩碎整座戒律堂后, 弟子们便一直在私下偷偷议论, 沈鹤之这般问起时,他们倒也能答得上来。
有人小声说了一句:“那位正是太虚剑川第三十七代掌教门下, 排行第五的阮秋楹, 依着辈分,我们都该称她一句阮师叔。”
沈鹤之便顺着他们的话继续道:“阮师叔近二十年来并未出现在宗门内,是因她犯了错事,被关押入了悬渊地牢至于她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可有人知道?”
这问题就没人能答得上来了,阮秋楹的所作所为乃是辛秘之事, 除了几位涉事的核心长老,根本无人知晓。
沈鹤之顿了一下,才道:“二十余年前,她擅用禁术逆山河, 用旁人性命做献祭”
这话一出口,有些机灵的弟子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沈鹤之道:“以阮师叔之能, 悬渊地牢根本无法困住她,她亦不会将太虚紫阳阵放在眼中, 她昔日就敢使用禁术,现今又怎会顾惜各位的性命”
话音还未落下,被制住的崔见山就猛地一挣,居然径直从沈鹤之的剑下挣脱开来,那贴于他肩上的符箓也随之燃尽。
崔见山面色阴沉,他的本命剑迅速出鞘,直将沈鹤之的剑抵开,这才大声吩咐道:“不要听他胡言乱语!立即起阵!”
可那些弟子却并未立即执行他的命令,他们踌躇不前,眼底尽是狐疑之色,竟真的因为沈鹤之的话犹豫着不再动作。
沈鹤之在门中威望颇高,他所说的话自是令人信服的,在场众人皆是太虚剑川的精英弟子,修炼不易,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三长老程惠风见状连忙道:“不要被他的话诓骗了,阮师妹从前作为敬重师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太虚剑川弟子痛下杀手的!我们亦不会拿各位的性命做赌注!”
沈鹤之大概本也没有当真要挟持崔见山的打算,如今他已成功动摇了一众同门,便没再急着对崔见山出手,而是道:“祝师妹被怀疑与魔族勾结尚未有定论,阮师叔因与上任掌教,也就是我师父是挚交好友,便离开悬渊地牢,维护他的女儿,又令小师叔外出寻找真相”
“三位师叔,”沈鹤之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三峰长老,“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何就这般等不及,就不能等小师叔回来再下定论吗?”
“还是说,三位是觉得只要在此时咬定祝师妹勾结魔族,再将她迅速处置,便能顺利拿到她手中的掌门令?”
他如此清晰地将事情讲明,就是要让其他弟子也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众弟子也果真神色变幻,心中皆有了自己的计较。
崔见山不禁怒道:“太虚剑川乃昆仑三仙宫之一,怎能被旁人要挟!”
他剑指沈鹤之,大声斥道:“今日不听令起阵者,皆与他、与阮秋楹一般,乃是太虚宫的叛徒!”
可也就在这时,一声冷笑从天际传来,那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听清,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崔见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剑术不见得精进多少,冠冕堂皇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声音突兀出现,所有人都齐齐向天边望去,崔见山的表情立时变得极为难看,阮秋楹却露出几分喜色,低声说了一句:“他们终于来了。”
云挽不认得那声音,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而那话音落下之后,竟有一道碧绿色的剑光从天而降,径直插在了空地之上。
众人定睛一看,就吃惊地发现,那柄剑竟是小师叔的本命剑,碧朝海。
而更令他们吃惊的是,此时那柄剑的剑刃上,正串着一大团如胶质般蠕动的魔气。
那团魔气被封魔链捆着,不停挣扎地同时,发出了痛楚怪诞的尖叫声,隐隐露出几分人形,又被锋利的剑刃死死钉在地上,脱不开身。
从魔气之中不停伸出凌乱的肢体,不住地四处乱抓着,仿佛那团魔气本就是由成千上万的不同灵魂构成的,又好似是将不同的肢体缝补在了一起。
这就是独属于天魔的特性了,它本就是由成千上万的人的负面情绪组成,天魔自也拥有着千万张面孔,因此它的残魂才能变幻成任何人的模样。
眼前一幕实在太过骇然,所有人都露出惊恐之色,就连此前一直叫嚣着的三峰长老都脸色难看地沉默了下来。
而片刻之后,一道遁光也终于出现在了此地上方。
一只巨大的玉葫芦凌空而立,上面站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紫衣的女子,而在她身后的另外两人,云挽都认得,一个是谢玉舟,另一个竟是药仙宫宫主扶向柔。
玉葫芦很快落地,又迅速缩小,被扶向柔一拂袖收了起来,而那紫衣女子也到了众人近前,云挽这才彻底看清她的脸。
她生得美艳,浓妆艳抹,朱唇如血,黑眸又似耀星般明亮,带着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地妖异妩媚。
仔细观察之下,云挽就有些吃惊地发现,这女子的五官轮廓竟和谢玉舟有五分相似。
崔见山也在这时,缓缓念出了她的名字。
“谢绮眉”
他的目光在女子身上扫过,又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扶向柔,这才冷声道:“不知星机宫宫主和药仙宫宫主同时来访是何意思?”
谢绮眉原来她就是星机宫宫主谢绮眉!
云挽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心底不禁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她从前在藏灵峰中读过这位星机宫宫主的手稿,对她一直有几分有限的了解,也曾暗暗猜测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掌门会是怎样一个人,却没想到,她竟会在今日这样的情形下,见到她本人。
随后云挽又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这位谢掌门与小师叔一般,同样姓谢,他二人的模样又有几分相似,难不成他们之间当真有什么别的关系
阮秋楹似是看出了云挽的疑惑,她低声对她道:“谢掌门是谢师弟的亲姐姐。”
云挽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阮秋楹便又道:“知晓此事的人很少,谢师弟亦不愿被人称为‘谢掌门的弟弟’,所以他不会主动与旁人说。”
谢绮眉此时已双手环胸,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看向了崔见山。
“崔道友,昔日的祝兄都不会与我这般说话,你这都还没当上太虚宫的掌教呢,就对我这般嚣张?”
她所提及的“祝兄”自是指云挽的父亲,也就是太虚剑川上任掌门祝言昂。
她慢吞吞上前几步,走至了那被钉在地上的魔气团旁,这才朗声道:“今日造访贵门派,为的便是这天魔残魂的碎片!”
“众所周知,天魔伏诛之后,其魂魄被撕裂成三块,分别镇压于昆仑三仙宫的禁地之中,而我与扶道友作为三宫掌门,自有看管天魔残魂之责。”
“近日太虚剑川的谢长老找上门,我等才发现,原该被关押在星机宫禁地中的天魔残魂,竟已在二十余年前逃脱,还现身于了太虚宫,被太虚宫的一名弟子在禁地浮玉林中遇上。”
谢绮眉手臂一伸,指向了那被钉在地上的魔气:“为查明真相,我等迅速行动,将它捉拿,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望仙道,便是想见一见那名拼死抵抗天魔的弟子,再向她询问一番当日的细节!”
谢绮眉不愧是一宫之主,说起话来自带一股威严气,几乎立时便洗清了云挽的嫌疑,甚至隐隐将她说成了除魔卫道的英雄。
她目光四下看去,高声问道:“不知那位弟子此时在何处,贵门派可否将她请出让我见上一面?”
她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了云挽,谢绮眉便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来。
她的视线先落在了阮秋楹身上,她目光闪烁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很显然,她与阮秋楹,应当是旧相识。
谢玉舟站在谢绮眉身后,此时也看向了云挽。
“快过来!”他笑盈盈地冲她招了招手。
云挽略作犹豫,便几步走出,走至了众人面前。
这次阮秋楹没再阻拦她,她向谢绮眉抱拳一拜,道:“弟子祝云挽,见过谢掌门。”
谢绮眉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你便是祝兄的女儿了,倒是与昔日的祝兄有几分相似。”
看谢绮眉的模样,她应当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性子,但此时与云挽说话时,她的语气却很温和,令云挽那颗始终处在煎熬的心也慢慢回落,逐渐安稳了下来。
谢绮眉和谢玉舟的气质其实差距很大,或许与她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有关,她乍一出现,云挽便觉得她身上带着一种隐约的邪气。
可此时此刻,她竟觉得谢绮眉其实和谢玉舟很像。
“说说看吧,”谢绮眉道,“你与天魔相遇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让我听听。”
第063章 63
云挽不再犹豫, 当即便将浮玉林中的事讲了出来,从撞见崔檀昭与虞惊意争吵开始,再到跟随崔檀昭前往禁地, 识破天魔的身份。
她这次再无隐瞒之意, 因为她知道,谢绮眉一定会相信她的话。
最后说到凌苏苏突然出现, 一剑斩杀崔檀昭时, 她忍不住偏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沈鹤之。
无霜剑还被他提在手中, 他的目光同样落在她身上, 这也是自他出现在此之后, 两人第一次对上视线, 只是听她提及这些时,他却并未露出任何吃惊之色, 仿佛早便料到她会说什么了。
云挽来不及细思沈鹤之到底在想什么, 崔见山便怒斥一声:“一派胡言!”
他指着云挽厉声道:“我与其他弟子赶往浮玉林时,分明亲眼看到你一剑重伤凌苏苏,你如今却将她指认为凶手!如此黑白颠倒,竟还想让我等相信!”
云挽并未因崔见山的严词厉色而有任何退缩之意,她不卑不亢道:“正是因凌师妹突然现身, 伤及了崔师姐的性命,我未能立即辨出她是谁,这才对她出了手。”
崔见山还想说些什么,谢绮眉却道:“与其在此争辩, 不如直接将那位弟子请出来,听听她是如何说的。”
“她身受重伤, 现在还未醒来。”突然开口的,竟是沈鹤之。
他此言一出, 众人皆转头望向他。
太虚剑川的弟子不禁都反应了过来,若无眼下这场意外,沈鹤之和凌苏苏,云挽和小师叔,这四人本该举行一场空前盛大的结契大典。
原是双喜临门,却没想到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们的目光忍不住在云挽和沈鹤之之间游弋,ῳ*也有人想起了昔日的光景,那时云挽入门不久,被沈鹤之带回了飞泠涧,众人皆说沈师兄对待这个师妹很是上心,说不定未来会为她破无情道,又有谁能想到,日后的他们,竟会各自觅得良人。
谢玉舟笑了起来:“身受重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没咽气就行。”
他的语气有些像在说风凉话,甚至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沈鹤之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谢玉舟便伸手搂过扶向柔的肩,笑道:“药仙宫宫主都被我带来了,还担心凌师侄不能及时醒来、交代事情的经过吗?”
扶向柔也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语气很是温和地询问道:“敢问这位弟子此时身在何处?”
“就在飞泠涧,”沈鹤之道,“各位随我一同来吧。”
“飞泠涧好啊!与魔有关之事,就该在飞泠涧商榷!”谢玉舟眼底的笑意很浓,只是说出的话,却稍微有些阴阳怪气。
不过他倒也没说错,此次事件涉及天魔残魂,非同小可,而飞泠涧本就是用来关押厄骨之地,其内设有大量降魔困魔阵,甚至于另一道来自天魔残魂的意识同样被封存在其中,那里的确是用来处理天魔相关事件的最佳场所。
更何况天魔相关本就算得上是昆仑墟的秘辛,沈鹤之身负厄骨一事,也始终只有昆仑各派掌门长老知晓,此事的确不适合在弟子面前声张。
云挽却慢慢垂下了视线,她原本早已做好了再不回飞泠涧的打算,却没想到最后会因这样的原因,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
她出神间,便觉一道阴影罩来,一只女人的手缓缓伸至她面前,轻轻牵住了她,她抬眸看去,便对上了谢绮眉的眼眸。
女子冲她轻轻一笑,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非是你,我们甚至还不知晓星机宫的天魔残魂已经逃出,还闯了这么多祸”
“更何况,”她道,“天魔残魂被关押在昆仑三仙宫,看管它本就是我们这些掌门的职责,所以尽管交给我们处理便好,你不需想太多”
她的声音仿佛带了某种魔力,令云挽那浮躁不安的心也慢慢回落,她在这一瞬间竟觉得眼眶发热,好似有什么哽在喉咙间,令她再说不出话来。
自母亲离世后,她便再未感受过来自长辈的善意,谢玉舟虽被门中弟子称为小师叔,可他却从未自诩是长辈,与云挽相处时,也更像是一位年长的哥哥。
阮秋楹虽是她父亲的师妹,但她对她的好,却更多是因她父亲而起的某种爱屋及乌。
云挽下意识便握紧了谢绮眉,像是某种温热的力量,如水流般渐渐注入她的四肢百骸,又像一只伸来的手掌,一寸寸拂去她发间的冰霜。
谢玉舟一把将插在地上的本命剑拔了起来,又拎起了封魔锁的链条,拖着那被锁链五花大绑的魔气团,这才众人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飞泠涧地处偏僻,又戒备森严,自是不会让门内弟子轻易入内的,因此等到了那座云挽无比熟悉的竹楼前时,就只剩下门内的几位长老,和谢绮眉、扶向柔这两位掌门了。
竹门推开,身受重伤的少女躺在屏风后的床榻间,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却又被一道冰寒的灵气护着。
云挽忍不住去看沈鹤之,却见他一见到那重伤的少女后,便仿佛所有的注意都被吸引了过去,再不会分神去在意其他。
只看了一瞬,云挽就迅速移开了视线,扶向柔二话不说,便提着药箱跟随沈鹤之来到了屏风之后。
也不知扶向柔是使了什么手段,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道屏风就被移开了,凌苏苏也在沈鹤之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她伤势还未痊愈,脸色仍苍白如纸,乍一见到这么多人出现在她面前,她顿时觉得不安,下意识便往身旁的青年怀中躲。
少女没有束发,乌黑的发丝将她的脸颊衬得格外白皙小巧,这副无措又脆弱的模样,令人很难与她说出重话来。
谢玉舟却在此时笑了一声:“凌师侄这是什么表情啊,别是昏迷太久失忆了。”
他说着还探出身子,歪头冲着扶向柔问道:“要真失忆了你能治好吧?”
“谢玉舟!”
崔见山斥了他一声,凌苏苏毕竟是他的徒弟,且他根本不相信他这个小徒弟会杀了他女儿,因此他自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玉舟这般挤兑凌苏苏。
“急什么,”谢玉舟又笑了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说不得吗?”
沈鹤之偏头看了谢玉舟一眼,因云挽正站在谢玉舟身旁,他的目光便不可避免地从她身上扫过。
似是有片刻的停顿,短暂到不易察觉,随后他竟伸手轻搂住了凌苏苏的肩,低声道:“别怕。”
凌苏苏好似还是懵的,她瑟缩着,却仍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已经没事了,”出言安慰她的是正在为她号脉的扶向柔,“你左肩被刺穿,心脉为剑气所伤,好在你本身体质不错,加之这些时日一直有人为你疏通经络,如今我已为你重新将心脉续上,你接下来只需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便可。”
“什么问题?”凌苏苏轻蹙着眉头,终于开口了。
她不认得扶向柔,眼底也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自是与你昏迷之前的事有关,”扶向柔笑着向她介绍自己,“我是药仙宫宫主,你身上的伤并不致命,所以不需要害怕。”
提及昏迷之前的事,少女神色微动,好似记忆终于开始慢慢复苏。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坐直了身子,眼底也盈出了泪光。
“发生什么了?”沈鹤之问她。
她没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云挽,一滴泪也随之从她眼角滑落,她哽咽道:“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日我于夜间撞见祝师姐,原想追上前问问她有关于结契大典的细节,却没想到她走得极快,我一路跟了她好久,都没追上她的步子正当我打算放弃时,我就发现,我竟跟着她一同到了禁地浮玉林”
云挽微愣,她一直想不明白凌苏苏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浮玉林,却没想到她竟是跟着她一起去的。
凌苏苏的目光慢慢转动,依次从各长老身上扫过后,才道:“我知晓太虚剑川弟子不该擅自进入禁地,因此便想直接离开,谁知那禁地之中好像有什么魔力,我竟直接被吸了进去,还迷失了方向”
因崔檀昭与天魔残魂做交易,主动解除了外围的阵法,所以凌苏苏的说法是合理的。
“我当时很慌乱,传音石无法使用,我在其中走了许久,始终找不到出路,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过了多久,我竟隐隐听到了打斗声。”
凌苏苏道:“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偷偷靠近,但等我穿过灌木丛时,我却看到祝师姐正与一黑衣魔族斗在一处”
黑衣魔族
云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那日崔檀昭是要在禁地与邪修做交易,所以她穿了夜行衣,装扮也与平日里不同,浮玉林中设有大量禁制,可弱化修士的感官,加之那时崔檀昭被魔气操控,周身斗围绕着漆黑的魔气,凌苏苏距离得远,认不出她来倒也能理解。
凌苏苏也果真道:“我见祝师姐一直落于下风,眼见便要不敌,就连忙拔剑从背后将那魔族刺死”
她说到此处,竟又委屈地哽咽出声,望向云挽的目光甚至带了几分质问之意。
“祝师姐,我不明白,”她道,“那时是想救你,你为何要对我出手、将我打伤?”
她脸上沾着泪痕,那真切实意的神情不似作假,面对她这般的控诉质问,云挽都忍不住生出几分自责来。
谢绮眉和扶向柔皆露出思索之色,而崔见山的脸却彻底阴沉了下来。
凌苏苏所言与云挽的经历完全对得上,真要说的话,发生那样的事,也只能用“意外”二字来解释,她二人皆没有做错,可崔檀昭也的确不是云挽杀的,动手之人是凌苏苏。
但来自魔气本就顽固难驱,更何况控制崔檀昭的魔气来自天魔,即使凌苏苏不动手杀她,昆仑墟亦不可能容得下她。
思及这点,崔见山便一直沉默着没有发作。
谢玉舟却在此时出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凌苏苏,语气中也无丝毫怜惜之意,
“凌师侄,你不会是在装傻吧,你当真不知道,那被你斩杀在剑下的,根本不是什么魔修,而是大长老的女儿,崔檀昭吗?”
第064章 64
谢玉舟歪头看着凌苏苏, 笑道:“我记得崔檀昭平日里跟你关系好像不太好,你不会是在借机报复她吧”
“虽说入魔之人思维会受到影响,且难以挽回, 但若她还活着, 至少还能给我们多提供些信息。”
他这番话,说得凌苏苏神情变幻, 她脸上还淌着泪痕, 眼底却露出了疑惑震惊之色。
她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反手拉住了沈鹤之的袖子, 颤声问道:“那个真的是、是崔师姐?”
沈鹤之没回答, 但他的沉默却也相当于是默认了, 凌苏苏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劈。
“那不是魔修吗怎么会是崔师姐, 怎么可能”
她喃喃自语着,好半天才像是突然惊醒, 竟踉跄着从榻上扑倒在地。
沈鹤之皱眉想去扶她, 她却已先一步跪倒在了崔见山面前,拉住了他的衣摆,哽咽道:“师父,我不知道那是崔师姐,我真的不知道, 我以为那是魔修”
崔见山没说话,也未做出任何反应。
云挽一时觉得异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凌苏苏如此狼狈的模样,她总是跟着沈鹤之身旁, 光鲜明媚,巧笑倩兮, 虽与她一般自俗世而来,却一来便拜在大长老门下, 深受同门喜爱。
云挽有时甚至会觉得,这位凌师妹要比大长老真正的女儿崔檀昭还要众星捧月,也难怪崔檀昭会那么讨厌她。
谢玉舟冷笑:“凌师侄,你这般惺惺作态的干什么?大长老的女儿死在了你手中,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你不会想着几句道歉就算了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凌苏苏紧攥着崔见山的衣摆,抽噎道,“师父,我真的不知那是崔师姐”
“苏苏没有父亲,来了昆仑墟后,师父一直对我颇有照拂,令我心怀感激,即使崔师姐与我不和,我亦从未怨恨过她,更从未想过伤她的性命”
从前,崔檀昭总会刻意去找凌苏苏的麻烦,她每次被欺负时,都会如今日这般露出委屈之色,其余同门见状便会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那样的场景云挽撞见过许多次,她原以为今日不会再有人帮着凌苏苏说话,却不想三长老程惠风竟在此时低声对崔见山道:“檀昭身死,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意外,但她那时也的确堕了魔,即使凌师侄不出手,我们也必须要处置她。”
别叙也附和道:“我们教导门内弟子时,也始终秉承着斩魔优先的原则,凌师侄倒也未做错什么。”
凌苏苏在那时发现魔修闯入禁地,会率先选择一剑将其斩杀,的确是最明智准确的判断。
甚至于若真要说起来,即使凌苏苏已认出那人是崔檀昭,在察觉到她被魔气所控后,立即将她击毙,亦不算是做错,崔见山作为大长老,也没有找她麻烦的理由。
云挽沉吟着,她没有与众人说,那时面对着全身附着有魔气的崔檀昭,她总觉得她可以将那些魔气斩断,若非凌苏苏突然跳出来打断她,也许崔檀昭真的还有活命的机会
只是在昆仑仙门的认知中,魔气向来是无法被消除的,她那时隐约的感觉,也不一定是真的,说出来自不会有人相信。
崔见山没说话,而下一刻,他的手突然拍在了本命剑上,寒光闪过的同时,沈鹤之也猛地起身,可他最终并未阻拦,而那来自崔见山的一剑落下后,也仅仅只是斩去了凌苏苏的一截发。
凌苏苏起初很不解,但随后她就反应了过来,她连忙俯身拜倒,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多谢师父饶恕!”
云挽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以崔见山的性格,在得知了崔檀昭是被凌苏苏所杀后,他是不会轻饶她的。
她突然又想,或许凌苏苏本就比她更招人喜欢,崔见山又已与她有了一段师徒缘分,会宽恕她,倒也正常。
谢玉舟却不满地叫了起来:“崔师兄,你这就放过她了?她可是亲手杀了你女儿,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着亏钱崔师侄,要用往后余生去补偿她吗?如今竟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了杀害她的凶手,你对得起她吗?”
他的话实在太过刻薄,令那匍匐在地的少女都微微瑟缩了一下。
崔见山偏头看了谢玉舟一眼:“昭儿已入魔,即使没有旁人动手,我亦不可能留她。”
“想不到崔师兄竟这般大义灭亲,恕师弟我实在理解不了。”谢玉舟毫不掩饰他的嘲讽之意,他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凌苏苏身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太虚剑川有个规矩,擅入禁地的弟子,需先受七七四十九道鞭刑,再入水牢浸泡七日。”
“凌师侄既犯了错,便理应受到惩罚,”他不甘示弱地紧盯着凌苏苏,“我作为太虚宫的长老亦有监督之责。”
凌苏苏眼底立即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程惠风不禁蹙眉道:“凌师侄并非主动闯入的禁地,更何况,若凌师侄要受罚,祝师侄不也该跟着一同受罚吗?”
“这可不一样,”谢玉舟道,“云挽进入禁地是因她明察秋毫、判断出了崔师侄在与邪修交易,又识破天魔残魂的身份,成功阻止了一场灾难,她此举说是立功也不为过,可不能算是‘擅闯禁地’。”
程惠风正想反驳这番强词夺理,凌苏苏却哽咽道:“弟子愿接受处罚!”
这下谢玉舟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抿着唇稍有些不甘心,不过太虚宫为防弟子擅闯禁地,设置的惩罚本就很重,凌苏苏如今伤势刚好,若接连遭受鞭刑,又被关押入水牢,想来也是会脱层皮的。
他思量间,始终沉默着的沈鹤之开口了:“她重伤初愈,处罚由我来代受。”
此言一出,谢玉舟都愣了一下,他露出恼怒之色,正欲再说些什么,谢绮眉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
“太虚宫的宗门事务你们稍后再谈,还是先说正事吧。”
在沈鹤之开口的瞬间,云挽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他所说之后让她有些吃惊,却又似乎并不算是出人意料。
凌苏苏是他心悦之人,他自愿代她受罚,不是合情合理吗?
青年未理会任何人,只神色平静地将跪在地上的少女扶起,又把她搀回床榻上,为她盖好被褥,这才转身看向众人。
“既然要谈正事,不如出去再说,苏苏身体还未恢复,需要静养。”
飞泠涧很幽静,外间的院落恰是个商榷要事的好地方。
见众人都看向了自己,谢绮眉对扶向柔道:“你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扶向柔便手掌一翻,取出一只木匣来。
那木匣通体散发着一股浓郁而熟悉的冷木香,想来制作它的材料必是用到了幽萃竹。
而在木匣的正中间则刻着一道太虚剑川特有的云纹。
云挽不认得那木匣,可三峰长老见状却面色巨变。
程惠风脸色难看:“此物怎会在扶道友手中?”
谢玉舟:“天魔残魂被分为三片后,就分别装入了三只不同的莲木匣中,这只莲木匣正是该由我们太虚宫看管的那个。”
“这不可能,”别叙摇头,“此物分明始终被镇压在禁地浮玉林中,从未出过差错,我们前不久巡视浮玉林时还专门检查过,最内层的阵法并无被人破坏的痕迹。”
谢绮眉没急着说话,扶向柔却主动伸手将木匣打开,木匣之内只躺了一朵芙蓉花,并无任何魂魄碎片的痕迹。
崔见山惊道:“里面的东西呢?”
谢绮眉指了指一旁被封魔锁捆住的魔气,终于出言解释:“我们在药仙宫附近将它抓获,这只莲木匣正是我们从它身上搜出来的,原本被存放于其中的天魔残魂已被它吞噬,它的目的很简单,它想将三片天魔残魂全部融合,为自己所用。”
扶向柔也收起了那副温温柔柔的神情,他语气严肃道:“天魔狡猾,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星机宫禁地逃脱,自也有办法从太虚宫禁地中取走另一片残魂。”
三峰长老对视一眼,皆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天魔残魂总共就只有三片,如今竟已有两片融合。
云挽下意识就向一旁的竹林中望去,她知晓太虚剑川的那片天魔残魂生出了自己的意识,还被关押在竹林的溪水中,化名芙蓉。
只是自沈鹤之回来后,他就一直用寒气冰封住了那条小溪,芙蓉便也始终被关在其中。
若属于它的那片残魂已被吞噬,那芙蓉又会如何。
沈鹤之显然跟云挽想到一块去了,他意念一动,那冰封住整条溪流的寒气便缓缓散开,流淌的水声也随之传来,所有人的注意都转了过去,可那片竹林中却静悄悄的,再无任何旁的气息。
谢绮眉叹了口气:“两片天魔残魂既融合在了一起,那分别于其中生出的两道意识自也合二为一。”
“是我疏忽,”沈鹤之道,“若我早些察觉,或许能阻止。”
“这倒也不能怪你,”谢绮眉摇了摇头,“我坐镇星机宫,同样未能察觉天魔残魂已自行逃脱,所以还要感谢云挽相助。”
云挽被突然提及,众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了她身上,沈鹤之也偏头向她看来,谢玉舟却已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很是自豪地道:“这次我们云挽可是立了大功,你们竟是非不分地想惩戒她!还不赶紧给她道歉!”
太虚宫的三位长老不禁都有些尴尬。
崔见山抿着唇,程惠风倒是主动道:“此事的确是我三人之过。”
云挽并无太大的反应,只任由谢玉舟搂着她。
她与三峰长老不合多年,他们的恶意和歉意都无法动摇再她分毫。
谢绮眉又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与祝兄之死有关,此事毕竟涉及太虚宫,如今太虚宫群龙无首,掌教之位尚还空悬,我们便只能与各位长老商量了。”
提起祝言昂,一直沉默跟在人群中的阮秋楹终于抬起头来,神情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谢绮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讲述道:“天魔残魂初分为三片时,皆无自主意识生成,只是被关押在太虚剑川的碎片,因靠近厄骨,这才生出了自主意识。”
她所指的,自然就是芙蓉。
“这道意识刚生成时,我们皆如临大敌,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与扶道友紧急赶来望仙道,与祝兄一同观察了许久,才得以确定,那道生出的意识与最初的天魔相差甚远,并无任何攻击性,甚至其身上所携带的魔族特性都少得可怜”
“这个发现让我们三人很惊讶,”扶向柔道,“我们很快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们想着,若是能令另外两块天魔残魂都生出这样不惧攻击性的意识,那天魔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次复苏了。”
云挽心中一动,阮秋楹此前就说过,她父亲生前一直在与另外二仙宫的掌门研究着什么,如今听他们所言,她隐约便猜出了几分。
忆起往事,谢绮眉的神色有些复杂:“我们最初的尝试,便是令那片被关押在星机宫的天魔残魂生出自主意识,谁知这道新生的意识却无限接近原本的天魔,极为危险,好在它力量不全,我们便将他重新封印,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扶向柔将她的话接了下来:“没想到它竟能擅自逃脱,当初祝兄身陨在垂仙洲附近时,便是想赶来星机宫,告知我们此事,因天魔能蛊惑人心,他担心通过传音石说出的消息会被这天魔残魂察觉篡改,就想着亲自来同我们说,只可惜”
只可惜他死在了路上。
“我不明白!”阮秋楹突然开口,“天魔残魂再狡猾,也只是残魂,它力量受限,如今即使融合了另一片碎片,也可被封魔锁困住,它怎么可能杀得了祝师兄?”
“那当然是因为他蠢啊!”回答阮秋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团被钉在地上的魔气,它蠕动着,渐渐变幻出了一张脸来,那张脸云挽很熟悉,是这道残魂在浮玉林时变幻过的那张青年的脸,它说过,那是她父亲的模样。
阮秋楹的反应也果真很激烈,她几乎不受控制地想冲上前去,谢绮眉连忙拉住了她。
那团魔气中很快传来了放肆的大笑:“祝言昂自诩名门正派,光风霁月,可他死时,不还和路边的野狗一样狼狈又可怜!”
“我不过是变作了他妻子的模样,他便在晃神之下被我亲手掏出了心脏,太虚剑川的掌门也不过如此!”
云挽听得愣怔,她从前总在想,母亲等待父亲那么多年,到底值不值得,她甚至常常会生出几分怀疑,她想,她的母亲只是凡人,她的父亲作为太虚剑川的掌门,怎会将她母亲放在眼里。
却没想到,她的父亲竟是这般身陨的。
“我要杀了你!”阮秋楹已泪流满面,扶向柔不得已从腰间摸出一根银针,刺入了阮秋楹耳后,她立时便失去了意识,软倒了下去。
谢绮眉伸手扶着她,神色却同样有些悲恸。
她对三峰长老道:“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个目的。”
“天魔残魂原本被分为三片,分别关押于昆仑三宫,可如今太虚宫和星机宫的残魂碎片已合二为一,我便想请太虚宫将这枚碎片的看管权移交给我。”
针对此事,三峰长老倒并无异议,太虚宫如今没有掌门,这两片天魔残魂融合而出之物,也的确不是他们几人能看得住的。
崔见山对谢绮眉拱手抱拳:“还要劳烦谢掌门多费心。”
“维护昆仑根系,自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谢绮眉看着崔见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只希望崔道友行事前能多思量一二,如今太虚宫不比从前,崔道友作为大长老便更该给弟子做个榜样,莫要再是非不分了。”
她的语气不重,却令崔见山露出了尴尬之色,事已至此,崔见山当然也不好反驳。
这般便算是交涉完毕了,三峰长老也并未在飞泠涧停留太久,很快就离开了。
阮秋楹再次醒来后,倒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却只是一个人默默站在幽萃竹林中,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沈鹤之有些心不在焉,云挽觉得,他或许还在担心凌苏苏。
谢绮眉毫不客气地指挥起了谢玉舟:“你去将那天魔残魂的碎片收入莲木匣中,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和云挽说。”
谢玉舟点了点头,他走上前去,伸手将地上的锁链拖起。
飞泠涧本就是用来关押厄骨之处,那片幽萃竹林更是有着压抑魔气的作用,这天魔残魂进入此地已有了一段时间,此时仿佛失去了活力般,挣扎的幅度也变小了,看起来并无什么威胁。
云挽很好奇谢绮眉想与她说什么,不过即使她不主动找她,她也有想单独和她说的话。
“跟我过来吧。”谢绮眉对她的态度一直很温和,她向不远处的凉亭走去,示意云挽跟上。
云挽在抬脚之前,突然似有所觉,转头向身后看去。
她身后只站了一个人,她一回头,目光就不经意扫在了他身上。
沈鹤之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是有话要对她说,见云挽突然回头,他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却不曾移开分毫。
那过于直白的注视令云挽心头莫名一跳,脚步也不自觉停了下来。
为何要这般看着她
不待云挽细问,锁链断裂之声便于此时猛地响起,谢玉舟“哇呀呀”地大叫起来,而那原本被困住的黑气,竟如回光返照般地暴起,又极有目的性地朝沈鹤之的后背扑去。
它使出了最后的力气,速度快到令在场众人都未能及时做出反应。
“闪开!”谢玉舟冲沈鹤之大叫。
而这电光火石间,云挽几乎想也不想,伸手就将沈鹤之推开。
黑气迎面扑来,云挽想聚起灵气去挡,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股黑气真正触上她之前,一条胳膊从侧旁伸出,搂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她瞬间撞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无霜剑横飞而起,将那团黑气阻了阻,这片刻的耽搁,谢玉舟便已重新甩出封魔锁将黑气捆住了。
云挽的脸色有些苍白,此时此刻,她终于开始后怕,她下意识抬眸看去,就对上了沈鹤之的目光。
“祝师妹,”青年眼底隐有怒意,“何时需要你挡在我前面了?”
第065章 65
云挽愣怔着, 一时未能做出反应,不知已有多久,她再未与沈鹤之这般亲近过。
他的怀抱, 他的臂膀, 他的气息一切都是那般熟悉,熟悉得让她生不出丝毫抵抗之意, 但那从他嘴中吐出的称呼又是那般陌生, 陌生到将她从那份神思不属中拉回, 令她重新变得清醒。
她下意识后仰, 想从他怀中挣出, 可那揽住她的臂膀却在察觉到她的意图后, 骤然收紧,禁锢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云挽不得不再次抬眸看向他, 那双漆黑的眼眸亦紧盯着她, 似是掩着某种强烈波动的情绪,又仿佛是在固执地逼迫着她回答着什么。
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更不懂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天魔残魂是冲厄骨而来,”她最终还是解释道,“绝不能让厄骨落入它手中。”
那天魔残魂生出的意识狡猾异常, 落入此地后,它的力量就一直在被削弱,所以它才会孤注一掷地对沈鹤之出手,妄图拼着最后的机会, 得到那段被封存于沈鹤之身体中的厄骨。
若有了厄骨相助,它必定可以逆风翻盘。
沈鹤之没说话, 却也同样没松开困住她的力道。
“放开我”云挽不得不蹙眉提醒他。
就在她以为沈鹤之还要与她僵持时,那揽在她腰上的胳膊竟一下子放开了。
她连忙后退几步, 有些茫然。
谢绮眉已快步走了上来,满脸紧张之色地问道:“没人受伤吧?”
沈鹤之摇头:“无碍。”
云挽再次向他看去,却发现他的视线已不再停留在她身上。
谢玉舟也凑了过来,谢绮眉便指责他:“怎么做事还这般不稳重?”
这话不知怎地刺激到了谢玉舟,他恼道:“就你做事稳重!让这天魔残魂逃了出来!”
末了他又叫嚣道:“不要总将我当个孩子,我已经不小了!”
谢绮眉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了谢玉舟一眼,哼笑道:“你看着不就是个孩子吗?”
谢玉舟因修炼上的问题,外貌始终维持在少年时期的模样,谢绮眉这番嘲讽便正好踩在了他的痛点上,谢玉舟气得差点就准备拔剑了,好在扶向柔及时挡在了两人面前。
他掏出莲木匣,又伸手接过谢玉舟手上的封魔链,脸上挂着和事佬的标准微笑:“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这东西关押起来,免得它再闹出些乱子来。”
云挽目光闪烁着,她倒是第一次见谢玉舟这副模样,在谢绮眉面前,他竟真有种意气用事的少年气。
谢绮眉却在这时搂过了云挽的肩,笑盈盈地道:“咱们走,别理他,一个小屁孩还好意思叫。”
“谢绮ῳ*眉!”谢玉舟气得跺脚,“叫谁小屁孩呢!我警告你!别在我未婚妻面前说我坏话!”
经他这般提醒,云挽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如今可还顶着“谢玉舟未婚妻”的身份,若不是天魔残魂的意外,她现在已与他举行结契大典,成为真正的道侣了。
而身旁揽着她的女子,又是谢玉舟的姐姐
云挽的眼神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扭头看向谢绮眉,就见她眼底的笑意愈浓。
她虽与谢玉舟争吵,但云挽却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其实很不错,她忍不住又扭头向身后的少年看去,目光却不自觉触及到了那站在少年身旁之人。
他很安静,安静到并未被这吵闹的氛围感染分毫,沉寂得格格不入,几乎令人觉得阴郁。
但云挽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就迅速移开了。
她一路跟着谢绮眉向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走至阴影之下后,谢绮眉停下脚步,收起了唇角的笑意,转而极认真地看向了云挽。
“谢前辈要与我说什么?”
谢绮眉摸着下巴,神情极为凝重,云挽也跟着紧张了起来,随后她就听她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该叫我什么”
“啊?”
谢绮眉露出苦恼之色:“按理来说,你爹是跟我与阿扶拜过把子的,我们都称他一声‘祝兄’,你该唤我‘姑姑’的可你如今又要与我那个废物弟弟结为道侣了,你又该与他一般将我换作‘阿姐’”
云挽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自己该将重点放在谢绮眉竟将扶向柔这位药仙宫宫主叫成了“阿扶”,还是该吃惊于她居然说谢玉舟是废物。
“称呼之事还是依照我父亲的辈分来吧”云挽实在不大好意思叫谢绮眉阿姐,更何况她虽说已决定与谢玉舟结为道侣了,却因眼下这场意外,有些进入不了状态。
“这样也好,”谢绮眉点了点头,她看着云挽,像是在思索什么,好半天才突然问道,“你当真喜欢谢玉舟吗?”
云挽被她问得心头一跳,但随后她便点头道:“小师叔待我极好,我是喜欢他的。”
谁知她这话出口后,谢绮眉却叹了口气:“谢玉舟从前的事,估计你也不知道,他向来不愿同旁人提及。”
她道:“星机楼与太虚剑川的祖上,其实一直都颇有渊源,我们星机楼向来是家传宗门,门内弟子又喜欢与太虚剑川的剑修结为道侣,门内便有许多在剑道上天赋颇高之人”
谢绮眉顿了一下,又道:“你那把碎掉的忘悲剑的主人,净水剑君,溯其根源,其实也是出自星机楼。”
云挽有些吃惊,随后谢绮眉便又道:“上任星机宫宫主是我与谢玉舟的母亲,只不过谢玉舟不知是遗传了那位先祖的血脉,自小便有着极高的剑道天赋,可星机宫奉天论道,修的乃是占星问吉之术,他在此道上毫无天赋可言”
“从前他还在星机宫时,便总被人拿来与我比较,他因此养出了一副争强好斗的性子,后来入了太虚剑川,也算是选对了他的道,却又处处被沈鹤之压一头,那时他年纪轻,我们便也没同他说过沈鹤之身上的厄骨之事,他因此心性出了些问题,这才在修炼上出了岔子,致使容貌始终停留在了少年时期”
有关于谢玉舟的事,云挽是听说过的,但她却也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详细地讲述这些前因后果。
谢绮眉有些无奈:“好在到现在为止,他也不算长歪,只不过我从前其实为他算过一卦的”
她说到此处,迟疑地看了云挽一眼,才继续道:“他命中本是没有道侣的,是注定孤寡一生之人,唯剑道一途是他至高的追求,所以我亦没想到,再次见到他时,他竟要与你结为道侣了”
云挽听得有些发懵,她想,谢绮眉算的卦应当是没错的,她和小师叔本也算不得是正经的有情人,即使结为了道侣,她也称不上是他命中注定的情缘良配,可这些话,她自是不可能与谢绮眉说明的。
面前的女子却问道:“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将你的生辰八字说给我听听,我再为你卜上一卦,也好测算一下你二人未来的凶吉。”
云挽一时有些犹豫,但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最后便依言将自己的八字说了出来。
谢绮眉很快手掌一翻,竟凭空取出了几枚玲珑棋子,那些棋子晶莹剔透,在她指尖灵光流转,隐隐散发着一种很异样的神秘气息。
星机宫奉天而行,占星卜卦,测算凶吉,都说星机宫宫主一卦难求,云挽其实也很好奇她会算出些什么来。
灵气四溢,网格状的棋盘凭空而生,瞬间就将云挽包裹在内,周围的场景也骤然变幻,云挽有些惊异地四下看去,却再看不见飞泠涧的山水,只能望向深邃无涯的星空。
一枚枚棋子落于棋盘之上,串联成线,隐隐与不同的星宿向呼应。
云挽瞪大眼睛看着,但那奇异的场景又很快烟消云散,再回过神时,她仍站在那座凉亭之中,仿佛刚刚所见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她抬眸看向谢绮眉,谢绮眉却一脸古怪地看着她。
她像是在思量着如何开口,好半天才道:“其实当年我和阿扶与你父亲还做了许多事,只是有些计划刚刚初步成型,还未来得及实现,你父亲又意外身亡,我们便以为计划失败了。”
“什么?”
云挽不知道谢绮眉想说些什么,她却又换了个话题:“我留在藏灵峰的手稿你看过了是吧?”
云挽点了点头,眼底也出现了些许迷茫之色,她总觉得谢绮眉似是看出了什么,但她又好像不愿与她说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两道剑阵,我并不会用。”
“你现在不会用是很正常的,”谢绮眉道,“斩魔阵和换命阵是要配合着眠雪十六剑才能施展而出的。”
云挽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谢绮眉也向她解释了起来:“斩魔阵最早是被玄微剑尊施展而出的,只是我们都不知晓他为何能创出那样的招式,连他本人都不甚明白。”
“后来玄微剑尊在斩杀天魔后身陨,你父亲苦心研究斩魔阵,又从中悟出了换命阵,可剑阵图虽能被清晰地刻画而出,但不论是谁都无法如最初的玄微剑尊那般,将这唯二能消除魔气的剑招斩出”
谢绮眉道:“再后来,你父亲在我的帮助下,向天借运,创出了眠雪十六剑,这套剑法,说是十六剑,却预留出了第十七和十八招的空白,这两招,便是为斩魔阵和换命阵做的准备”
云挽有些吃惊,她就听谢绮眉又道:“那段时间,太虚剑川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剑修都开始修炼这套剑法,每个人都会根据自身的功法甚至是经历心性悟出独属于自己的最后两招,其中有将这套剑法悟至极境之人,也有将其使成三流剑法之人,可无一人成功学会斩魔阵和换命阵,包括被我们寄予厚望、继承了玄微剑尊本命剑的沈鹤之”
“那要如何才能习得斩魔阵和换命阵?”
“不知道,或许是强烈的斩魔愿望,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谢绮眉摇头,“若是我们知道的话,早便培养出一大批能斩魔的命定之人了。”
“斩魔阵与换命阵,皆会使施展之人流尽全身精血而亡,但我曾细细研究过其中的天道因果,这种奉献自己式的消耗,其实只是因施剑招之人只有一个,为了达到应有的威力,便只能透支自身性命,若习得剑招之人足够多,理论上来讲,是能做到兵不血刃的”
云挽从未听人说过这些,或许是因为这些计划来自她父亲,她父亲身亡后,这些理论研究自也随之停滞不前。
只是,云挽有些想不明白,谢绮眉原本是在为她卜卦算命,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些。
她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于是主动问道:“姑姑是想让我去悟那至关重要的两招吗?”
“不知道,”谢绮眉却难得露出茫然之色,“若只有你一人悟出,我们难不成要看着你为了斩魔而燃烧自己的性命吗?更何况这两式剑招又不是轻易便能悟出的”
云挽却想起了那时在浮玉林时,面对被魔气污染的崔檀昭,她所产生的那份异样的感受。
她想,也许她真能做到呢
可是就像谢绮眉说的那样,难道她真的要牺牲自己去斩魔吗?她真的有那个勇气吗?这么做又是否值得呢?
她突然又想到了沈鹤之,想到了他身上的厄骨,从前她曾产生过强烈的想要消除厄骨的念头,可后来,她又觉得这样的念头是那样的可笑。
更何况厄骨暂时并无异动,她又为何要为之燃烧自己的性命呢?
云挽思绪纷乱间,不怎的,竟又忆起了当初在觐仙镜中所见的画面,她忍不住便又想,若是有一日,沈鹤之当真堕了魔,她又是否会做出那个选择
她不知道,她说不清楚,前路好似铺着一层浓雾,令她什么也看不明晰。
谢绮眉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放缓了下来:“先不想这些了,即使你父亲已身陨,我们也从未停止过与天魔的对抗,相比于二十余年前,我们所知晓的信息和掌握的能力也更多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寻到更好的斩魔之法,真正将厄骨和天魔残魂除去。”
谢绮眉最终也没有讲明她到底在为她卜卦时都看到了些什么,云挽也没有追问。
她默了默,主动转开了话题,提及了另一件事。
“有个东西,想请姑姑帮我看看。”
她说着就抬起了手,五指张开,露出了掌心的那颗痣,而一枚荧蓝色的蝴蝶也随之从中飞出,围绕着两人盘旋了一圈,又落在了云挽的指尖。
谢绮眉立时瞪大了眼睛:“移情蛊?”
她认得此物,云挽在讲述崔檀昭与天魔残魂的交易时也提到过这东西,只是她隐去了移情蛊已认她为主的细节,如今既单独和谢绮眉相处,她自是要问问该如何处置此物的。
谢绮眉的神情变得很凝重:“移情蛊来自归墟魔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的效用看似逆天,却是来自于因果之力,会刻意篡改他人命定红鸾。”
“天道向来讲究公平公正,你以此种手段窃取而来之物,始终不属于你,最终必是会百倍奉还的,所以你切莫随意使用。”
这话并不陌生,天魔残魂在将移情蛊交给崔檀昭时,也说过类似的。
云挽轻声道:“我不会用的。”
靠欺骗而来的情感,又有什么意义呢?
“至于这枚移情蛊该如何处置”谢绮眉也伸出手指,轻触上了那枚蛊蝶。
荧蓝色的翅膀轻扇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那仿佛拥有生命的蝴蝶竟徒自落入了谢绮眉的手掌中。
她微微蹙眉,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却变得极为古怪异样。
“此物并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谢绮眉慢吞吞地道,“它本便是从因果中而来,是旁人亏欠你的一颗心,理应由你来处置它”
“什么意思?”云挽没明白。
谢绮眉竟也摇了摇头:“我也不懂,这是我从它身上读取到的信息。”
她放下手来,那荧蓝之色就又飞回到了云挽掌心,融入到了那枚痣中。
“你且留着吧,”谢绮眉道,“与因果有关之物,最终会给你个说法的。”
云挽默默点了点头,眼底疑惑之色却更浓。
她不明白,会是谁呢?会是谁亏欠了她一颗心?
第066章 66
如今正值梅雨季, 雨声淅淅沥沥,停一会儿,又响一会儿。
思过崖上空支撑着一道灵光罩, 将雨水都遮挡在外, 因此峡谷之内仍是一片祥和宁静,只是空气中蓄着不少水汽, 潮湿而粘腻。
云挽一路向外走去, 却撞见了谢玉舟。
他迎面扔了把油纸伞给她, 语气随意道:“虽说咱们修行之人不惧水火, 但你背上那些伤疤怕水, 还是稍微预防一下吧。”
他指的, 自是情人咒留下的伤痕,云挽垂下视线, 默默点了点头, 谢玉舟就又问她:“你这是准备去看望沈鹤之?”
“看望他做什么?”云挽的语气很冷漠,手却不自主地紧了紧,深深攥住了那把油纸伞,透着几分藏不住的情绪。
“也是,”谢玉舟轻耸肩, “他现在这般都是他自找的,跟咱们可没关系,他就是活该,你用不着去看他。”
那日谢绮眉将天魔残魂收服后, 就和扶向柔一同急匆匆地赶回了星机宫,而沈鹤之也代替凌苏苏, 接受了擅闯禁地的惩罚,此时的他, 正被关押在戒律堂的水牢中。
戒律堂与思过崖毗邻,云挽虽住在思过崖,却从未去看望过沈鹤之,因此谢玉舟突然见她向外走去,就以为她是要去戒律堂探望。
听闻凌苏苏虽得了扶向柔的治疗,迅速从重伤状态脱离,却因那日受了惊悸,始终未能恢复,如今的状态亦很不佳。
而原本的结契大典,自也再次被推迟。
按理来说,谢玉舟和云挽其实已不受影响,但本就定好的四个人的结契大典,如今另两个人来不了,他们便也没再继续。
谢玉舟好像打心眼里觉得云挽还是对沈鹤之念念不忘,想与他结为道侣不过是在将就,所以他也没主动提。
至于云挽今日的外出,的确与沈鹤之没有丝毫关系,她是要去望仙道外的川上故城看望周晴。
周晴废除修为离开太虚剑川后,云挽就再没见过她,她心中一直挂念着她,如今得了空,自是要去探望她一番的。
川上故城就在望仙道外,许多太虚宫弟子的家人都生活在此,周晴离开了太虚剑川,必是会去她姐姐那的。
想起周晴的阿姐,云挽就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个神秘而古怪的医馆的老板。
那个掌握着许多禁忌术法的凡人,在沈鹤之失踪的那一年中,云挽甚至产生过去向他求助的念头,但是一种莫名的直觉又让她对那位名为路新的医馆老板充满了戒备之心,因此她最终也未能迈出那一步。
那座医馆仍坐落在胡同深处,门口立着的那棵巨大黄桷树,黄了满树的叶子,又被雨水打得凋零飘落。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躲在滴水的屋檐下,仿佛正静静等待着什么。
云挽的脚步声刚一响起,他就抬眸看来。
他的脸色还是那副病态的苍白,看见云挽后,他竟没有露出吃惊之色,反而冲着她点了点头,唤了她一声“祝姑娘”。
他还记得她,云挽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仿佛这个男人,此时坐在这里,就是专门在等她。
可他为何要等她
“我是来找周晴的。”
“进来坐吧,她就在大堂中,”路新道,“你来得很巧,今日下雨,她正好未出门。”
云挽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进了这家医馆。
药香在一片水洗之色中变得愈发浓郁,似与水汽一同丝丝缕缕地缠绕住了她。
医馆很大,前厅后堂一应俱全,堂内人不少,云挽一眼就看见了正在替人抓药的周晴。
她忙碌间也注意到了突然出现的云挽,她显然愣了一下,但因手上的活还没做完,所以也没立即跑来与云挽打招呼。
周晴不久前自行废除了修为,气色不太好,但总体却并无大碍,且她身上已隐有灵气散发而出,想来她已经开始重新修炼了。
云挽不着急,她不想耽误到其他人,就找了个角落坐下,安静地等待起来。
在密集的雨声里,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向一旁,就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那副画的色彩很浓艳,瞬间就吸引了云挽的注意。
画卷上绘制的是一只九尾赤狐,妖狐垂首梳理着自己的毛发,一双狭长的眼眸却似有若无地看着画外之人,显出一种奇异的妩媚与柔情。
如炙火般血色燃烧的九瓣长尾在妖狐的身周轻摆,那活灵活现的情态,仿佛眨眼间,那画中的赤狐便会化身为最灵动曼妙的少女缓步走出,走至众人的视线中。
这念头令云挽恍然一惊,她回过神来,突然就意识到,眼前的画卷根本不是一副普通的画,而是画师将亲眼所见记录了下来,因所绘之物,乃是最具天地灵性的妖族赤狐,才会被赋予了这般的灵性。
云挽又注意到,在那画卷的角落里有一行落款。
“越无疾”
这是画作之人的名字吗?
“你喜欢这幅画?”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云挽的思绪,她扭头看去,就见身旁竟站了名青年。
那青年唇红齿白,男生女相,一双黑眸亮如耀星,却又含着某种不易被人察觉的阴郁之气。
云挽不禁被他的面容晃了一下,她很少会觉得一个人生得漂亮,尤其这生得漂亮之人竟还是个男子。
他的穿着很朴素,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墨香,而那郁结在他眉眼间的阴郁并不会令他看看起来愁苦,反而让人联想到了江南朦胧的烟雨,既脆弱,又坚毅。
是一种突出又少见的气质,让云挽对他有些侧目,只是这青年身上并无任何灵气,只是个无法修炼的凡人,且他的呼吸频率很轻,云挽一眼就能看出,他身患不足之症,必定不久于世。
青年看着她,眼底带着询问之意,云挽这才想起,他刚刚是在问她对于那副绘着九尾赤狐的画卷的看法。
“画得很好。”云挽点了点头。
只可惜她并不喜欢,妖气太重了,重得让她有些不舒服。
“是吗,”青年笑了笑,“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副画。”
云挽心中一动,突然反应了过来:“这是你画的?”
“是啊,”青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转而看向云挽,问道,“很惊讶吗?”
是很惊讶,毕竟这幅画给云挽的感觉,就好像是绘画之人亲眼见过那传说中的九尾赤狐,且那过于旖旎的笔触透着一种很极致的柔情,像一种偏执的痴迷和向往,令云挽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绘画之人并不是在单纯地绘制妖狐,而是在描摹他的心爱之人。
仿佛他正深爱着那画卷之上的妖狐,迷恋又渴求。
可那份强烈的爱恋又隐隐让云挽觉得有些胆寒,极尽病态疯狂,仿佛恨不得将那画中之妖撕碎吞噬,是一种痴恋渴求到怨恨的强烈情绪
眼前这青年分明只是个凡人,他如何会对一只妖如此痴迷?还是一只连修行之人都很少能亲眼见识的九尾赤狐。
而且,那从纸面笔触间透露而出的情绪,当真是单纯的爱意吗
“越无疾?”云挽将那画卷之上的落款读了出来。
青年微微颔首:“那正是我的名字,越某是一名画师,可惜所绘画卷却不受人喜爱,姑娘如此赏识,越某原该将这幅画赠予姑娘的,可惜此画意义非凡,不可轻易赠人。”
“君子不夺人所爱,越先生不比自责。”更何况云挽本身也不喜欢那幅画。
这个越无疾的画技并不差,甚至在云挽看来有些好的过分了,只是他笔下所描绘的世界光怪陆离,若非修行之人很难有所体会,只是修行之人多不愿与凡人往来,更不可能瞧得上一个凡人所绘的画。
云挽想了想,还是对越无疾道:“我姓祝,名云挽。”
青年目光微动,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周晴却在身后唤了起来。
“云挽!”
云挽便连忙与越无疾告辞,向周晴走去。
周晴拉着她去了寂静无人的后堂院落中,站在滴水的屋檐下,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你搭理越无疾做什么?”
“怎么了?”云挽有些不解。
周晴便道:“你可听说过枯骨症?”
云挽摇头,周晴只好与她解释道:“这所谓的枯骨症乃是生在灵骨之上的病症,患此病症者无法修行不说,身体还会一直处在一种灵气亏损的状态,是一种极为严重的不足之症,患此症者,注定活不过三十岁”
周晴的表情有些夸张:“这枯骨症最为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此,它非常顽固,会始终附着于神魂,也就是说,它会随着轮回转世,一世又一世地爆发在患此病之人身上。”
云挽吃惊道:“那一旦患了这枯骨症,岂不注定世世短命?”
周晴点头:“刚刚与你交谈的那个越无疾,正是患有这枯骨症。”
云挽更加吃惊了,不过若越无疾本身便是拥有灵根仙骨之人,那他能绘制出那样的画倒也能够理解了。
只是
“这枯骨症是否太过歹毒了,若转世之后仍无法摆脱,那岂不像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
周晴点了点头:“据说枯骨症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诅咒,是一种天罚,是因做出了无法被天道谅解之事,这才需要一世又一世地用生命来偿还。”
“越无疾原是修仙家族越氏的小少爷,自出生起便被族人察出患有枯骨症,因此才有了越无疾这个名字”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川上故城,则是因为”
周晴顿了顿,才道:“枯骨症并非完全无法医治,只是治疗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将那截病骨取出,再为其续上琉璃骨。”
周晴此言令云挽瞪大了眼睛,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她刚刚会让她少去搭理越无疾了。
“当初越氏族人带着越无疾前来太虚剑川,向上任掌门求取琉璃骨续命,可惜被拒绝了,自此越氏也与太虚剑川结怨,而越无疾也只能作为越氏弃子被抛弃,他并未回到越氏,而是被路新先生收留,自此也留在了川上故城,当起了画师。”
说到此,周晴露出了嫌弃之色:“要我说,他们越家跟有病似的,琉璃骨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人家不想给怎么了?他们还恨上了。”
“他们怎么不问问他们那位小少爷上辈子是惹了什么,才患了枯骨病!”
云挽的神色有些异样,她知晓她父亲当初会拒绝越氏的求助,其实是因为沈鹤之的琉璃骨是用来压制厄骨的,他不可能冒险让沈鹤之剔出部分灵骨去救越无疾。
“对了!”周晴突然拉住了云挽的手,脸上满是感激之色,“你给我的那笔灵石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若非有你,我还不知要从哪凑灵石为我阿姐治病呢!”
“我如今手头有些紧,待我日后赚够了灵石,一定会还给你的!”
“什么?”云挽有些发愣,“我何时给你灵石了?”
她的确有支援周晴灵石的准备,只是那些灵石还在她身上了,她原是准备今日送出的。
周晴便道:“就是你托沈剑君给我的那笔,你那时不是还被关在牢中吗?你不就让他转交给我了吗?”
沈鹤之转交的
云挽脸上一阵神情变幻,她也彻底明白了过来。
她什么都没做过,是沈鹤之在她还被关在牢中时,以她的名义,赠了周晴一笔灵石。
第067章 67
云挽回望仙道时, 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仍是一片阴郁,她那把玄晶剑丢在了浮玉林中, 她如今便只能用着一把宗门统一发放的铁锋剑御剑而行。
剑锋破开凝在半空中的水汽和浓雾, 一路向思过崖而去,但临到谷口时, 云挽却转了个弯, 落至了戒律堂前。
守堂弟子见她前来, 竟对她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其中一人还主动道:“祝师妹可是来看望沈师兄的?”
那次浮玉林之事在门中传得沸沸扬扬, 也是自那以后, 云挽在太虚剑川内的声望逐渐提高,不少人见了她, 都会笑脸相迎。
云挽原本还有些犹豫, 可那几名守堂弟子却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接引了进去。
她一路跟随在后,很快便被领至了水牢前。
那名领路的弟子一副生怕打扰到云挽的模样,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住他,他便率先告辞离去了。
水牢说是“牢”,却并非是一座修建而出的牢房, 而是位于一处天坑中的落水洞。
空旷的地穴潮湿幽暗,零散的日光从头顶照来,成了唯一的光源,只是那光线远在天边仿佛遥不可及, 若长时间置身于此处,必定会产生一种孤寂无望之感。
云挽起初并无前来探望沈鹤之的打算, 甚至于直至她出现在戒律堂门前时,她心底也仍是犹豫的, 毕竟沈鹤之会被关押在此受刑,本来就是在替凌苏苏受罚,他既心甘情愿,她又何必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算真要探望,也该凌苏苏来探望才对,与她有什么关系?
只是在听到周晴说,沈鹤之曾在她身陷囹圄之时,以她的名义赠过周晴一笔灵石后,云挽就又犹豫了起来。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又或者她其实是明白的,可她还是迷茫的,迷茫到几乎有些无措,她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云挽犹豫着来到了戒律堂,又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想,她应当将沈鹤之给周晴的那笔灵石还给他。
若不知道还好,如今知道了,她实在难以做到心安理得。
云挽在石壁之后捏紧了拳头,最后终是鼓起了勇气,抬脚走了出去。
光线之下,映着一池光滑如镜的深潭,而那个人,果真浸在潭水之间。
不待完全靠近,云挽就察觉到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冷,一呼一吸间都结着白气,她很清楚,那是来自沈鹤之的寒气。
太虚剑川对擅闯禁地的弟子向来都是重罚,只是沈鹤之对疼痛的忍耐力很高,所以云挽没想到,面对这些惩戒,他竟似乎承受不了,连带着他的寒气都出现了轻微的失控。
但又或许,他的失控其实与身体的疼痛无关,而是一种混乱的情绪。
潭水间的青年双目轻瞌,仿佛是睡着了,又仿佛他本便是一尊不具任何生气的玉石像,冰冷到不带丝毫温度。
他未着上衣,湿漉漉的发尾一缕缕地贴在赤.裸的胸膛上,沉重的锁链自水底而起,深深洞穿了他的锁骨,连接之处溢着半干不干的血迹,令他即使轻微的挣扎,也会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而在那裸.露出的身体上,则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或深或浅地勾勒着,虽已完全长好,却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伤疤之上,是最新落下的鲜红鞭伤,一道又一道地横陈在那如冷玉般的身体上。
云挽从未见过沈鹤之这般模样,他也从未在她面前解开过衣裳。
他永远穿着一身白衣,衣领整洁,发鬓亦梳得一丝不苟,她又怎会知道,在那层遮挡之下的身体上,会有如此多的伤疤,多到他仿佛曾被一刀刀地凌迟过,连一片完整无暇的皮肤都寻不出。
云挽只迟疑了一瞬,就恍然醒悟了过来,沈鹤之从前被螭龙链困在望仙道,根本没有外出的机会,他身上的那些伤疤,皆是在一年前,他强行闯出太虚剑川,赶往凶冢为救她所受。
也是因那些几乎致命的伤,他才结识了凌苏苏,又与她相爱。
这个认知让云挽的呼吸变得很乱,她紧盯着他的身体,几乎挪不开视线。
老旧的伤疤是黯淡的,几乎与他冷色的皮肤融为一体,如白玉上的瑕,不带任何暖意和情绪,是从前他为她所受
而那些赤色的鞭痕;那与锁链相接处的血迹;甚至是他眉心的那抹红这副冰冷身体上的一切浓郁火热皆与凌苏苏有关
潭水冷寂,枷锁沉重,却将那浸在其中的青年衬出了一种如鬼如妖般的蛊惑之意。
仿佛是圣洁到令人不忍亵渎的玉石像,染上了最深重的情.欲,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渴求,又像在冰霜之间开出的血色花,每一次绽放,皆以燃烧自身为代价。
云挽突然就不敢再去看他,即使明白沈鹤之心悦之人是凌苏苏,亲眼见到他为另一个人的付出,她仍觉得心如刀绞。
她狼狈地后退几步,转身便要逃开。
“云挽”青年的声音却在这时自身后响起,带着些许低哑,“既然来了,为何又要急着走?”
云挽的脚步猛地顿住,那些波涛汹涌的心绪也在这一刻凝固,她像是被惊醒了一般,ῳ*彻底冷静了下来,甚至慢慢转过身去,重新看向了那浸在潭水间的青年。
他已睁开了双目,水珠从轻颤的睫毛上落下,那漆黑的瞳仁也似染上了朦胧的水汽,湿漉漉地望着她。
在片刻的对视后,云挽的心底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克制不住的抗拒情绪,她咬牙问他:“怎么不继续叫‘祝师妹’了?”
青年的目光动了一下:“那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他的嗓音低哑轻缓,竟给人一种极温柔的错觉,又像飘落而下的羽毛,带着某种抓不住也除不尽的痒意。
云挽的神情却仍是冷硬,她又问他:“那为何现在又不说气话了?”
“因为你来了,”沈鹤之神色异样,“我以为你不会来。”
云挽想反驳他,却不知为何答不上来,而沉默之后,沈鹤之竟突然问她:“能靠近些吗?”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云挽觉得她既已决定要与他划清界限,便该直接拒绝的,但鬼使神差之下,她却真的抬脚慢慢走至岸边。
她想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份隐约的好奇中又夹杂着强烈的期许,让她无法拒绝。
可那浸在水中的青年却什么也没做,只是仰头看着她。
云挽也鲜少以这样的视角俯视他,仿佛他早已坠入深渊,而她是站在光芒中唯一能拉起他的人。
这莫名的念头让她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托起了他的脸颊。
入手一片湿润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疼了她的掌心。
青年眸光闪烁了一下,随后水声轻响,他的手从潭水中伸出,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妄寒水。”
他将她的手拉开,又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与她的接触,云挽这才想起,水牢是用以惩戒弟子之用,这寒潭中盛装的自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一种名为“妄寒水”之物,它会令浸在其中之人,时刻受到冰寒侵体之痛,若是此人身上恰好有伤,伤势便会被诱发出成倍的疼痛。
沈鹤之看起来太冷静了,冷静到让云挽险些忽略了他此时正在受刑,而当她想起这些时,她竟生出了一种冲动,她想问他是不是很疼,受了这么多伤,浸在这池妄寒水中,怎会不疼呢?
即使他早已习惯了忍耐疼痛,可他仍是有知觉的
“云挽,”他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是不是讨厌苏苏?”
一句话,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她立时清醒。
她终于彻底反应过来,沈鹤之如今这般,根本就是在替凌苏苏受罚,因他不忍凌苏苏受到伤害,才令自己落于这个境地。
是他心甘情愿,亦是他自讨苦吃,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是讨厌她,”云挽看着沈鹤之,语气倔强而固执,“讨厌她又如何呢?”
沈鹤之似早料到了她的回答,他并未露出吃惊之色,只又问她:“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是谢玉舟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与小师叔有什么关系!”云挽变得很恼怒,“小师叔是在为我打抱不平!你不准这么说他!”
她这副态度令沈鹤之怔了怔,她便又道:“自凌师妹入门后,我先是本命剑碎裂,又被人污蔑因对她怀恨在心,将她推入地火,这次浮玉林之事,也多多少少与她有些关系?就连小师叔都看在眼中,我还不能讨厌她吗?”
沈鹤之像有些意外,他轻抿了下唇,才低声道:“那些皆不是她有意为之。”
云挽笑了一声:“所以只要说一句无心之过,我就必须要去谅解吗?”
她的情绪很激动,连带着眼眶都开始泛红。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袋灵石丢在岸边的地上。
“我今日根本不是来探望你的,你要替凌师妹受罚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我来是要将这些灵石还给你,周晴是我的朋友,我自会照顾她,还请沈师兄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云挽”
在水声中,青年从潭水中起身,铁链哗啦作响着绷直,他的脸色也立即变得极为苍白。
血水从锁链连接出涌出,又与冰冷的潭水混杂在一起,他似是伸手想来抓她,却在碰到她之前,又及时停住。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他眼底的惊痛之色让云挽有些不敢直视,她不禁生出了悔意,但也只是一瞬,她就坚定地后退一步,退到了他彻底触不到之处。
寒潭中的锁链被赋予了术法之力,束于其中之人,挣扎的力道越大,它的捆绑拉扯之力便会越强。
沈鹤之被那铁链缚着,紧绷的锁链反复研磨着他锁骨处的洞穿伤,空气中很快就充斥起了浓郁的血腥气,他却浑不在意,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云挽。
“云挽,”他哑声唤她,“别走”
云挽攥着拳头:“沈师兄该去找凌苏苏陪你,哪里用得着我?”
说罢她便转开视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沈鹤之从前能将螭龙链挣断,这处水牢自是困不住他的,但他最终只是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
水声回落,他重新浸入了冰冷的妄寒水中,而锁骨处的伤也立即传来了钻心的疼,但沈鹤之却未有任何动作,仿佛自我折磨般的,任由那沉重的锁链将他拖入深水中。
他从未想过,云挽心中竟是这般想的,所以她对他的刻意疏远,她对他所说的那些伤人的话,皆是因为苏苏吗?
所以那时她以为他不会信她,只将真相告诉谢玉舟,也是这个原因吗?
云挽离开戒律堂后,就直奔思过崖而去。
她从未与沈鹤之这般争吵过,可说出那些话,看着他那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她心底却并无任何快感,她根本高兴不起来。
青葱的翠色逐渐变得模糊,又下雨了,但云挽没有撑伞,也没用灵气将雨水隔绝在外,只沉默地立在原地,直至一把伞出现在了她头顶。
她抬眸看去,谢玉舟便“哼”了一声:“你以为淋了雨就没人发现你哭过吗?”
“也不怕背上的伤疤沾上水?”
云挽没吭声,只默默伸手擦掉了脸上的水迹。
谢玉舟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去看他做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终于开口,尾音却是强压着的、止不住的哽咽。
第068章 68
沈鹤之在水牢中被关押了七日, 听闻他出狱那天,是凌苏苏亲自来将他接回飞泠涧的;还听闻凌苏苏在那七日之中,因身体不适, 从未去看望过他
当然, 这些听闻皆是云挽从谢玉舟那听说的,她其实不怎么感兴趣, 但谢玉舟还是事无巨细地说与她听了。
“你说那个凌苏苏”谢玉舟依在窗框边撑着下巴, 面露沉思之色, “她是真喜欢沈鹤之吗?”
“沈鹤之为了她都被关进水牢了, 她一句身体不适, 就连看都不去看一眼。”
谢玉舟不知想到了什么, 又捏紧拳头,怒道:“若是让我抓到把柄, 我一定要在沈鹤之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
云挽原本没理他, 听他这么说后,她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却是:“即使她没那么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
谢玉舟一噎,随后叹气:“也是, 都是沈鹤之自愿的,他既心甘情愿,旁人说什么都没用的。”
“也不知道他那么多年无情道怎么修的,”谢玉舟不满地嘀咕, “怎么被人三两下就哄走了!”
云挽没再接话,而是起身向外走去。
谢玉舟连忙问她:“你又要去看望你那个朋友?”
云挽点头:“今日正好无事。”
“去吧去吧, ”少年冲她摆手,“年轻人是该多出去和朋友一块玩, 免得憋出病来。”
这几日云挽的确大部分时间都憋在思过崖,不过她也不是无事可做,她在翻阅谢玉舟收藏的典籍。
那把还算趁手的剑被她丢在了浮玉林,因掉落时,剑刃便已卷曲变形,也就没有再找回来的必要,但她现在却又处在了一个无剑可用的尴尬状态,她实在有些迷茫。
阮秋楹说过,她的忘悲剑会断裂,是因为忘悲剑本就不太适合她,而她真正的本命剑则在未来的某个角落等着她,
可云挽不知自己到底要等到何时,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她只能利用大量的时间查阅起了旁人的记载,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与自己类似的情况。
翻阅典籍之余,她则会用空闲时间前往川上故城,前去探望周晴。
今日阳光明媚,满山清翠,她抵达医馆时,那位古怪而神秘的老板正坐在屋前晒太阳。
见她来了,他照例冲她礼貌地笑了笑。
“周姑娘出门采买了,”他道,“今日医馆人多,偏院幽静,祝姑娘不如先移步歇息?”
云挽倒没什么异议,因她近期频繁来访,与这位路先生的接触自也变得多了起来,但他们却并没有太多的交谈,路先生总喜欢坐在医馆前,她每次来,他都只是与她打个招呼,再多的话就没说过了。
这家医馆的前堂是用来接待病人的,而偏院则是住人的,路新和其他几名在医馆帮工的,包括周晴和那个越无疾在内之人,皆住在偏院。
云挽本也没有打搅医馆工作的意思,她自是按照路新所言,推开了偏院的门。
此时的偏院很安静,她径直坐到廊下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初夏风暖,拂来一身药香,檐下铜铃晃动作响,身后的木廊上似有人轻轻走动,脚步杂乱,云挽知晓那是住在医馆中的人,她兴趣不大,便也没回头去看。
直至脚步声靠近,一只手竟蓦地搭在了她肩膀上,一个惊喜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铁柱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这久远到云挽几乎快要想不起来的称呼,如一道晴天霹雳,将她猛地钉在了原地。
那熟悉而陌生的女子的声音,让她一瞬间恍惚无措,如置身梦境。
她的脖子像是僵住了,但最后还是一点点扭动着,看向了身后。
她的身后不止站了一个人,田知渺一手拍在她肩上,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而再往远些看,方澜双手环胸;秦芷依冲她招了招手。
廊外有阳光照来,投在三人身上,唯有云挽独自坐在阴影中,像一场被惊醒的噩梦,又像是令人不愿轻易醒来的美梦,两相交织着,云挽一时竟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仿佛她从前亲眼见到方师兄被拦腰斩断;田师姐被凶兽一口吞下;秦师姐的胸膛被利爪洞穿的画面,皆为虚假
仿佛那场噩梦,就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小师妹,你这是什么表情?”田知渺掐着云挽的脸捏了捏,“怎么一脸苦大仇深的?”
她说着还叉起腰,对身后两人洋洋得意道:“我就说嘛!周师妹没骗我们,师门就是将我们安排在此接受治疗了!”
秦芷依笑道:“方师弟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毕竟当初那么多人一同进的凶冢,为何就我们三人出现在了这里,还都丢失了凶冢之内的所有记忆?”
“我们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周师妹说是师门将我们安排在此的,我们会有所怀疑也是合情合理。”
“今日铁柱小师妹都来看望我们了,说不定我们马上就可以回望仙道了!”
田知渺很高兴:“被关在此处一年之后,我都快憋死了!”
方澜却皱着眉,向云挽问道:“祝师妹可知一年前凶冢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师妹说我们是被师门安置在此接受治疗,可是有关于凶冢的记忆我们均已不记得,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问出这些疑惑后,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云挽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而云挽也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
她看着面前三人,眼底恍惚慢慢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加深、一寸寸变得愈发浓郁的惊恐。
一种毛骨悚然的惊颤感从她的尾椎升起,逐渐爬满了整个后背。
她并不是毫无感知的凡人,相反,她的感知一直很敏锐,所以她能很清晰地察觉出,面前这三人的经脉丹田之中流淌着的,并非是灵气,或者说,那股气息乃是倒流的灵气,那是魔气!
他们根本不是活人,而是被魔气催发而出的,强行留在这世间的亡人!
所以他们才会完全忘记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他们才会不记得凶冢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周晴与他们说,是太虚剑川将他们暂时关押在此处,他们才会相信!
云挽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那些纷乱的念头也在电光火石间迸发,于她心底激烈地动荡着。
医馆老板的欲言又止;周晴的处处隐瞒;还有周晴那位阿姐的古怪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周晴的姐姐,连带着三位早已死去的师兄师姐,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禁忌之术,而是魔!他们都已变成了魔!
人一旦堕了魔,便再不是原本的自己,而是会被最极致的负面情绪占据夺舍,逐渐变成一个全新的个体,一个全新而充满了恶念的个体。
眼泪滑落,很快淌了满脸,云挽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将田知渺向她伸来的手推开,她站起身就快步向外走,可偏院的门却在这时被“砰”地一声打开,周晴神色慌张地出现在了门前。
她似是急着想来阻拦什么,但待她看到云挽与她身后的那三人后,她的心便彻底沉了下来。
“让开!”云挽冷眼看着她。
周晴的神情一阵变化,眼底竟也有泪光闪过,可她最终还是张开手挡在了她面前,语气坚定:“我不会让你这么回去的,除非你杀了我!”
“你这么做是错的!”云挽很少会表现出如此激动的一面,她几乎是在冲着周晴怒吼。
“我不明白何错之有,”眼泪从周晴眼角滑落,她伸手擦拭了一下,“与我们在书中所学的根本不一样,他们并无任何异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云挽摇头。
人一旦变成了魔,便再不是原本的自己了,更何况他们早就已经死了,他们早就
“怎么吵起来了?”方澜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二人。
田知渺赶忙凑上前来拉架:“有话好好说呀。”
她一把搂住了云挽的肩:“就当给我们一个面子,你看咱们都多久没见了,你和周晴一上来就吵架算怎么回事?”
秦芷依也轻皱着眉,不赞同地看着她们。
那些痛苦而愤怒的情绪好似在这一刻被突然冲淡,云挽茫然了一瞬。
眼前的师兄师姐,就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过往的回忆也止不住地翻涌。
的确如周晴所说毫无异处吗?
木轮滚动的声音缓慢而至,路新出现在了周晴身后。
“祝姑娘,”他的眼神格外平静,平静到不露丝毫慌乱之色,“你不如先跟我聊聊再做决定。”
云挽意识到,路新是故意的。
今日本就是他趁着周晴外出,故意将她引入了偏院,让她恰好撞见早已入魔的秦芷依三人。
甚至于,这早就是他筹谋已久之事,他一次次等在医馆门前,笑着与她打招呼,便是为了今日。
“你想做什么?”
“跟我来吧。”路新转过轮椅,主动给她带路。
周晴显得很不安,她上前几步,路新却给了她一个安抚性地笑容。
云挽很快就跟随路新一路走至了他的书房,这处书房地处偏僻,很是幽静,不必担心他二人在里面的谈话被旁人听见。
书房门刚一关上,一把匕首就骤然从云挽袖中探出,直压在了路新的脖子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居高临下地将他扼住,如此质问道。
被人这般压制,路新却不露惧色,他摊开双手,神色甚至有些无辜:“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无法修炼的凡人罢了。”
“一个无法修炼,却也想一探大道的凡人。”
第069章 69
云挽从前听周晴说过, 她说路新只是一个无法修炼入道的凡人,他不具灵根,身体也不好, 因此才在此开设医馆, 只救治与他一般的凡人。
她还说,这位路先生, 正是因为不能修炼, 才会钻研禁术, 想着去寻找能够让凡人之躯入道之法。
云挽如今看着面前的男子, 方才恍然大悟, 他所使用的办法根本不是什么禁忌之术, 而是魔气!
而他常年坐于轮椅之上,总一副病体沉疴的模样, 也并非是他当真体弱多病, 而是因为魔气是会被灵气压制的,川上故城建在望仙道脚下,自也受望仙道灵脉的影响,魔物在此若不想暴露自己,便会被灵气削弱。
云挽思绪飞转, 终是一字一顿地开口道:“万魔护法。”
听她叫出这个称呼,男子轻轻一笑,并未否认:“在下正是戮心。”
是相同的读音,却不是同样的两个字。
云挽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握着匕首的手也随之紧了紧,她如今没有趁手的剑, 而那位传说中的万魔护法也绝不会只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凡人,她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戮心似是察觉出了她的恐惧:“祝姑娘不必如此慌张,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云挽戒备着他:“你有什么目的?”
天魔死后,归墟魔域便由这位万魔护法统领,按理说他其实算得上是归墟如今的统治者,他为何要放着归墟不管,反而跑来望仙道。
云挽只疑惑了一瞬,脑海中就冒出了两个字——厄骨。
万魔护法会出现在望仙道附近,只能是为厄骨而来。
“祝姑娘,”戮心却道,“你不必急着给我下定论,我对你、对太虚剑川,甚至是对整个昆仑墟,都没有任何恶意。”
云挽声音发紧:“你用魔气将死去的人复活。”
“这有什么不好吗?”戮心竟反问起了她,“昆仑各仙门因当初天魔之事,总对魔抱有偏见,但魔气其实并非那么不堪,它有很多效用,比如可以让我这样无法修炼的凡人入道,再比如可以让你那些死去的朋友重新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
云挽怒道:“他们已经是魔了!”
“是魔了又怎样?”戮心道,“你们昆仑墟的人总说,人一旦入了魔,便不再是原本的自己,可你也亲眼看到了,你的那些朋友,他们仍旧是原本的他们,若非是因为这世间对魔、对他们的偏见,我们又何必将他们关在这座医馆中?他们又为何不能如正常人一般走在阳光下呢?”
戮心看着云挽,神色是出奇的认真:“我行走在昆仑墟,自甘削弱魔气,便是想尽我所能去消除昆仑对归墟的误解,便是想让所有无法修炼,却向往大道的凡人,得以有一个以魔入道的机会;让失去亲人挚友之人,有能在再次见到他们的机会”
“魔气与灵气便如日月,如阴阳,只是两种相对的不同之物,并无是非之分,凭什么修魔便是错?又凭什么魔便要人人得而诛之呢?”
“祝姑娘,”他道,“在下实在不明白到底有什么错,亦不明白用魔气救助旁人有什么错。”
云挽捏紧了拳头:“你这些皆是在狡辩。”
戮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下是否是在狡辩,祝姑娘看不明白吗?都说魔是残忍凶戾的,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那祝姑娘觉得我和你那些被魔气复活的朋友如何?我们看起来与你认知中的魔一样吗?”
见云挽抿唇不言,他便又道:“早年天魔在世时我就与他不合,更从未认同过他,昆仑将他除去后,我才得以成为如今的万魔护法,可饶是如此,他们也只将我奉为护法,不愿敬我为尊这正是因为,我本就是凡人入魔,所信奉的也一直是修魔与修仙无异,对昆仑亦没有任何恶意。”
戮心道:“我留在昆仑,正是想寻找一个能与昆仑仙门和平交谈的机会,我希望昆仑能对魔有一个新的认知,魔气虽与灵气相逆,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各取所需呢?”
“昆仑墟灵脉交错纵横,其中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凶冢,给各洲都带去了许多麻烦,但那些凶冢其实本质就是无主且不可控的魔气,对我们这样真正的魔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戮心的态度很真诚:“若是昆仑墟愿意接纳我们,与我们合作,我们完全可以协助各仙门世家一同驱逐凶冢。”
云挽对魔的了解其实一直很有限,除开在宗门中所学的那些,便只有一年前凶冢那次了。
而沈鹤之身上的厄骨,又始终令她有些谈魔色变。
在她的认知中,魔向来都是残暴的,是无法沟通的,是像天魔残魂那般,将非人且恶毒的一面完全展示出来的。
所以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有一日,竟会听到一个魔,如此郑重地与她说这些,且这个魔,还是在归墟和昆仑皆鼎鼎大名的万魔护法。
云挽很清楚,魔都是狡猾的,所以她根本不可能轻易放下怀疑和戒备:“你既然有这些想法,你该去与昆仑三宫的掌门长老说,你告诉我有什么意义?我又帮不了你什么。”
戮心苦笑:“我倒也有过与他们商谈的念头,可昆仑对归墟的偏见太大,恐怕还未等我将话说出口,他们就已经对我出手了,且不论我如何解释,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
“我也不相信你。”
戮心却好似很无所谓:“祝姑娘,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今日亦不会强行将你留下,你要如何选择,可以全凭你的心意。”
“你完全可以立即赶回宗门,将这座医馆告发给太虚剑川的长老,让他们领人前来围剿除魔。”
戮心说得没错,倘若万魔护法在川上故城一事被捅了上去,即使崔见山再不尽职尽责,作为大长老,他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到时候不止是戮心,连带着那些受魔气影响的人,也会被一同歼灭,比如说周晴的姐姐;再比如说不久前还在与云挽搭话的师兄师姐;甚至于,一直和魔物勾结的周晴,也会被关押入思过崖的悬渊地牢中
至于戮心,他作为统治着归墟的万魔护法,必定是有自己逃脱的办法,以崔见山之能,根本不可能擒得住他。
“你在威胁我?”
“这算是威胁吗?”戮心偏头看着她,他表现得格外平静,“若在你看来,人在堕魔之后,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那你的那几位朋友,也只是披着人皮的魔物罢了,他们是死是活,你又何必在意呢?我又怎么可能用他们威胁得了你。”
云挽蹙起眉,却没接言,戮心便道:“我与祝姑娘说这些,是因祝姑娘的父亲乃是太虚剑川的上任掌教,而祝姑娘同样前途无量,若是祝姑娘愿意相信我所言,我亦愿意祝你登临掌门之位,到时我便能将我心中所想宣扬出去,令世间之人彻底消除对魔的偏见。”
云挽张嘴就想反驳他,戮心却率先将她打断:“你可不必急着回答我,你可以好好考虑,不管你最后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选择尊重,毕竟世人对魔到底有多大的敌意,我一直很清楚”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竟变得有些异样:“就连我的妻子,亦因为我选择修魔入道,而与我彻底决裂”
云挽心中一动,她知道戮心嘴中的“妻子”,乃是忘悲剑的上任主人,净水剑君。
但
“世人皆说,是你欺骗背叛了她,还将她的心挖出炼成了蛊。”
戮心笑了一声:“世人总喜欢让魔来背负所有的错,将一切都分为是非黑白两相对立,仿佛除去对的,便只有错的,可人心复杂,又怎能用是非二字简单概括?我敢以性命起誓,我从未欺骗过她,即使到了今日,我仍深爱着她,是她不愿接受现在的我,也不愿放下对魔的成见。”
“或者说,”他轻声道,“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也是希望包括她在内的世人,能改变对魔的看法”
云挽犹豫了一下:“我曾听闻,净水剑君从前修的乃是无情道,后来却为你转修了炼情剑。”
“是,”戮心点了下头,没有丝毫隐瞒之意,“她为我转修炼情剑时,我尚还只是个寿元有限,身体欠佳,又因没有灵根,永远无法修炼入道的凡人,我不愿眼睁睁看着她与我一同死去”
说起这些时,他眉眼间闪过了一抹痛楚之色。
云挽不禁瞪大了眼睛:“所以这就是你宁愿修魔,也一定要入道的原因。”
“是,”戮心再次点头,“至于她的心,则是她自己亲手挖出来的。”
“因为我已堕魔,她不愿再与我相守,所以割心以断情。”
云挽紧攥着拳头,她突然发现,她竟无法判断出戮心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的神情不似作假,她也不确定他是否在骗她。
戮心坐在轮椅上,手肘撑着扶手,闲散而轻松,仿佛此时谈及的,也不过只是稀疏平常之事。
云挽犹疑间,就听他又道:“令尊令堂早亡之事我已听闻,祝掌门是被天魔所杀,我并无回天之法,但若你能拿来令堂的遗物,我也许可以让你重新见到她。”
云挽走出书房时,神情有些恍惚,好半天后,她才注意到,在长廊的尽头,站了一个人。
越无疾靠着木栏静静地望着她,眼底似隐隐有几分讥讽之色,但也只是一瞬,他就转身离去了,并无与她交谈的打算。
云挽知晓越无疾是在被家族抛弃后,为戮心所收留,想来他一直都知晓戮心的身份,也很清楚他都在用魔气做些什么。
又或者,在越无疾心底,也存着一份用魔气来治疗枯骨症,抵抗注定早亡命运的念头,只是不到万不得已那天,他还没迈出那一步。
又向前几步,云挽就看到了周晴和她的阿姐,周晴见到云挽后很紧张,她有些惊恐地将姐姐拉至了自己身后,仿佛生怕云挽对她做些什么。
云挽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路过周晴时,特意向她阿姐看去。
那是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子,云挽从前来探望过周晴许多次,却从未与她的这位姐姐认真接触过,想来周晴那时便在担心她能识破其魔物的身份。
可说是魔物,那女子的眉宇间却又是一片宁静,见她走来,她甚至点头冲她笑了笑,眼底隐约透出感激之色,像是在感谢她对周晴的照拂。
再之后,田知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看到云挽与周晴相安无事后,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拉起云挽的手,又拉起了周晴的手,最后将两人的手放在了一块,笑道:“都是同门师姐妹,就该好好相处才对呀!”
秦芷依和方澜也姗姗来迟。
秦芷依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方澜便道:“若实在闹矛盾了,不如打一架,打完之后就不准再吵了。”
田知渺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谁跟你似的,脑子里除了打架什么都没有了!”
方澜回顶她:“我们剑修就是要多实战才能进步!”
秦芷依无奈:“你们就别吵了。”
云挽还记得,那时凶兽扑来时,是方师兄最先冲在了前面,叫她们快些逃离,可他们与凶兽太过悬殊,只一个照面,方师兄就与其他同门一般,被利爪拦腰截断。
而目睹了那一幕后,田师姐却没有任何恐惧,平日里最喜欢与方师兄斗嘴的她,几乎想也没想便冲了上去,抱住了那血淋淋的残破身体,又被凶兽一口吞吃入腹。
这一刻,云挽突然福至心灵,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又恍然间想起了什么。
从前的事,她一直都清楚地记得,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所以她也清晰地记得,那年除秽节,田师姐在望月灯上写下的愿望是—ῳ*—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云挽抿着唇,整个人都禁不住地发抖。
周晴在看她,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固执,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哽咽:“明明什么都没变,你为何就是不愿相信呢?”
云挽没说话,她只是用力将手抽出,转身便向外走去。
“铁柱小师妹?”田知渺又叫起了那个熟悉的称呼,“你这就要走了吗?咱们都还没好好说说话呢?”
“云挽?”秦芷依也道,“你下次何时再来?”
方澜连忙开口:“既然要回去,替我向沈师兄问声好!”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云挽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姿态,逃离了这座充斥着魔气的医馆。
她一边哭,一边踉跄着向外走着,路上的行人见状皆纷纷侧目,可她却再顾及不了其他。
她不明白,她也想不通,魔到底是什么?
重返思过崖时,她仍是仓皇无措的。
临至谷口,她卸下飞剑,顺着山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亦不清楚如何选择才是对的。
自她拜入太虚剑川那日起,所学到的知识便是,魔是不可被接受的,魔物会毁掉昆仑根系,一旦察觉魔物踪迹,必须要立即上报给宗门。
加之沈鹤之身上的厄骨,云挽对于魔,始终带着惯性的厌恶,她从未去仔细思考过,也从未有过旁的想法。
所以此时此刻,她最该做的事,便是立即赶回思过崖,将她今日所见事无巨细地告知谢玉舟,令他通知各长老,前去那家医馆除魔。
可是、可是她犹豫了
她很害怕,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
山路陡峭泥泞,太虚剑川的内门弟子往来皆御剑而行,鲜少会用脚去丈量这片山脉,因此内门地界内,可供行走的道路其实很少,而此处距离思过崖极近,只要她御起飞剑,一息之间就可回到住处。
小师叔平日里清闲,察觉到她归来后,大概率会主动跑来与她闲谈几句,她只需借着这个机会,与他说明一切,便可彻底结束这场挣扎
但,她当真要这么做吗?
前路坑洼,云挽心绪不宁,一脚踩进去,整个人都趔趄着栽倒了下去。
她原是可以稳住身行的,但临到了这一刻,她却又突然放弃,只任由着自己摔下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只手稳稳拽住了她的胳膊,随后她就被拉着跌入了一个怀抱之中,熟悉的冷意将她包裹,她竟愣怔着未能做出反应。
第070章 70
那覆上来的气息太过熟悉, 带着淡淡的、幽萃竹的冷木香,竟让云挽那颗惶惶不安的心也慢慢回落。
在这最为低落迷茫的时刻,她再难掩住心底的本能了, 几乎下意识便往青年怀中缩, 她的动作很细微,但还是清晰地传递给了那环抱她之人。
他顿了顿, 像是僵了一下, 而云挽也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 她骤然一惊, 猛地推开他的胳膊, 踉跄着后退。
因心浮气躁, 脚下的地面又泥泞坑洼,很难借上力, 她眼见着似又要摔下去。
“云挽”
沈鹤之连忙伸手想来搂她, 云挽却用力拍开了他的手,克制不住地尖叫道:“别碰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也沾了泪痕,沈鹤之仿佛是被她这模样震住了,手也随之停在了原地, 他掀眸看向她,眼神有些晦涩。
“我只是想扶你”
云挽并未真的栽下去,只后退了一步就站稳了,修行之人哪是那么容易跌倒的。
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反应实在过于激烈了, 激烈得莫名其妙,可她又是那样的崩溃痛苦, 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云挽有些倔强地含泪扬眸,就对上了青年的视线。
距离上次她见到沈鹤之, 不过才过了几日,他却已衣冠整洁,发鬓齐整,再难看出半分狼狈旖旎之色。
他目光清明,云挽便恍惚觉得,自己那时所见,那被掩在衣衫之下的伤疤仿佛都只是一场错觉。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呼吸剧烈起伏着,初夏暖风拂来,她鼻尖很快出了一层汗,此时她才渐渐平稳,开口的第一句却是:“你为何会在此?”
此处靠近思过崖,沈鹤之会出现在此,定是要前往思过崖的,又或许,他本就是从思过崖出来的
云挽并无质问之意,只是她的声音发紧,语气就显得生硬,听起来实在让人有些不舒服。
她手指动了动,终是没主动解释,毕竟她对他是何态度,本也不那么重要。
沈鹤之的神色却好似有些异样,那份异样只是零星露出一点,少到一瞬即逝,很难令人察觉。
“我来找谢玉舟,”他没生气,语气甚至是平淡的,“现在正要离开。”
所以他应当是刚去见过谢玉舟,离开时恰看见了她这副模样,这才过来扶了她一把。
没有出乎云挽的预料,也没令她太失望。
“那师兄便去忙自己的事吧,”她道,“我也该离开了。”
她心绪纷乱,并不欲此时与他多纠缠,沈鹤之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为何要哭?”他问她,“为何不御剑,为何要主动跌倒?”
一连三个问题,像是强行撕破了那层隔在两人之间的无形之物,直直逼近她。
云挽不得不驻足回眸,而这个瞬间,她突然就想起离开医馆时,方师兄与她说的那句话。
他说让她替他向沈师兄问个好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于是面前青年的面容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变得模糊不清。
一只手向她探来,微凉的手指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
云挽不禁向后缩了一下,他就又问她:“为何要哭?”
这次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是那一贯的,只会在她面前露出的温柔。
可云挽却知道,从前的他只会对她这般温柔,而如今的沈鹤之,对另一个人亦是同样的温柔,这早就不再是独属于她的特例了。
“师妹”青年一寸寸拂去她面颊上的湿痕,指腹似有若无地蹭过她红肿的眼睑,掌心很快托起了她的下巴。
“从前便说过”他的声音很轻,“我会护着你,也愿为你出头”
从前?那该是多久远的从前了?云挽看着他,几乎有些失神。
很莫名的,她竟从他望向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抹浓郁至深的爱意,却并非是男女情爱,而是一种凌驾于情欲之上的柔情。
像带着暖意的水,慢慢流淌,又缓缓将她包裹,带着强烈的迷惑性。
“能不能不要去。”她嘴唇嗫嚅着,竟将心中的话说出了口。
“不要去哪?”
“不要去凶冢”
若那时沈鹤之没有赶去凶冢,他就不会受重伤;就不会认识凌苏苏;也不会与她走至这个境地
若是他不去,她就会和其他师兄师姐一同死在凶冢,自也不必面临眼下的抉择
为什么要让她独自活下来?又为什么要让她面对这些
沈鹤之稍怔,随后就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像石子砸入镜潭中,他的眼底荡开了一层层的涟漪。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去,”他的声音竟有些低哑,却又隐隐透着固执,“一定会去。”
“是因为若是不去,就无法结识凌师妹吗?”
云挽其实知道沈鹤之不是这个意思,可她心底一阵阵的刺痛还是让她忍不住问出了这样的话。
沈鹤之果然很吃惊,他欲解释,云挽却率先推开了他的手。
她用手背拭去了脸上的泪,故作轻松道:“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师兄师姐。”
若当真有后悔的机会,她更希望她从未去过凶冢。
云挽再次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沈鹤之的距离:“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他并未多问,但云挽还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思过崖就在近前,”她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小师叔还在等着我呢。”
沈鹤之目光闪烁了一下,果真不再多言,只沉默地看着她取出铁锋剑,作势掐诀施展御剑之术。
“云挽,”眼见着她要离去,他突然叫住她,“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也不会再与你置气,你不喜欢苏苏便不要与她接触好了。”
云挽微微瞪大眼睛,几乎是诧异地看向了他,随后她竟觉得有些可笑。
她想,沈鹤之嘴中的“不论发生什么”,应当并不包含她其实喜欢他这件事。
“我知道了,”云挽笑了一下,“师兄无需担心我,我没事的。”
她的语气很温柔,她已有许久未对他这般温柔了,沈鹤之不禁有些愣怔,可他看着云挽,却总觉得她对他露出的笑,是那般的伤痕累累,充斥着浓郁的绝望,像自深渊谷底,望来的最后一眼,轻易便会被风吹散。
但也只是一瞬,她便御剑离开了,他下意识抬手,却根本不可能抓住她
云挽回到住处时,就发现谢玉舟竟已在院中等她了。
他撑着下巴坐在石桌前,面前摆了一只剑匣。
闻听脚步声,他转头看来,随后便奇道:“你怎么了?”
他自是注意到了云挽红肿的眼睛。
云挽还未做好准备,经他一问,竟突然觉得心虚,而不久之前发生的事也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她很清楚,只要将一切都告知谢玉舟,戮心开的那家医馆就会被彻底铲平,而望仙道也会重新恢复宁静,短时间内不必再担心被魔气侵扰。
可是
那些措辞从喉咙滚过,落至嘴边时,却变成了:“小师叔对戮心有什么了解吗?”
“戮心?”谢玉舟偏头,“那个万魔护法吗?”
“我对他没什么了解,”他道,“从前天魔在世时,他是天魔的手下,不过他本身野心很大,天魔身亡后,他便开始在归墟一手遮天,可惜与天魔这样天地诞生的魔相比,他是以人身堕魔,归墟海其实有许多势力不信服他”
“除此之外,我就不甚了解了,”谢玉舟疑惑问她,“你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云挽抿住了唇,掩在衣袖下的手也慢慢攥紧,在谢玉舟的注视下,她终是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听旁人提及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竟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因为她意识到,她在这一刻,已做出了选择。
她知道这一步一旦踏出,就再不可能回头,可是她没办法,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活生生的师兄师姐被当作魔物斩杀。
她没有办法
她想试一试,她想好好看看,去亲自了解一番,或许魔的确如戮心所说那般,并非是绝对的恶,或许魔气亦有它的优点但也或许,她会就此坠入深渊。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结果了
谢玉舟没有察觉出异常,他甚至笑盈盈地朝她招了招手,打开了面前的那只剑匣。
“你来看,我把什么给你找回来了!”
云挽垂眸看去,就见剑匣中躺着一把熟悉的剑,是她落在浮玉林中的那把,而原本卷曲损坏的剑刃也已被修复好。
她迟疑着将剑拿起,轻轻挥舞,便见剑锋之上闪烁着寒光,似比从前更加锐利。
“怎么样!”谢玉舟洋洋得意地看着她,云挽却突然福至心灵。
“这是他送来的对吗?”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谢玉舟却知道她口中的“他”是在指谁。
谢玉舟似是想反驳,但他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说谎之人,便被噎在半道,不上不下,好半天才嘀咕道:“本来想抢他功劳呢,怎么就被你给看出来了。”
云挽知道,这不是谢玉舟的意思,是沈鹤之不让他说的。
手中这柄剑,在被修复之前,根本不比沈鹤之从前亲手为她刻出的那把木剑锋利,可她却放着木剑不用,硬是要使着这把算不得太趁手的剑。
沈鹤之是爱剑之人,怎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正是猜出了云挽是因对他心怀芥蒂,才无法使用他雕刻而出的剑,才让谢玉舟隐瞒不说的。
而他刚刚会出现在思过崖附近,会来找小师叔,为的便是这个。
云挽心绪一时有些复杂,心底也隐隐泛起几分酸涩。
谢玉舟小心地看着她,见她沉默许久都没开口,不禁问道:“那这把剑你还用吗?”
云挽没有马上回答,许久之后,方轻声道:“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