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瑟瑟, 阴云如晦,荣蓁一身朝服,负手立在临华殿前, 过了许久,邱霜从殿中出来,同她道:“殿下,太后醒了。”
今日早朝散后, 陆太后从座上起身, 眼前忽然昏黑一片,而后便晕了过去, 荣蓁让人将陆太后送回临华殿,又召了太医院数人前来诊治。
荣蓁嗯了一声, 举步便要离开, 邱霜忙道:“太后知道您在殿外,想见您一面。”
荣蓁转过身来看着殿门,似乎无可无不可,邱霜的心跟着提起, 直到她从身边经过, 邱霜连忙跟了上去。
郑院判与严太医正从内殿走出,见荣蓁过来连忙行礼,荣蓁微微抬手,道:“太后何故晕倒?”
近来一直由严太医为陆嘉请平安脉,严太医回道:“回禀殿下,太后近来常常夜间饮酒,精神不济, 今日早朝事务繁忙,亦未来得及进食, 故而晕厥,眼下太后已醒,臣亦开了方子,好生将养便无碍。这酒是万万不可再饮,只是臣人微言轻,还需殿下劝诫太后。”
严太医这一番话听得郑院判心中一跳,以为她会就此得罪了两位贵人,谁知荣蓁并未怪罪,让她二人退下了。
荣蓁转进内殿,背后是精致的屏风,她望着榻上的人,道:“方才严太医的话,太后可是听见了?”
陆嘉靠坐在榻上,垂眸道:“我也知饮酒不好,可心中苦闷,只得借酒消愁。大人比我心事更重,想来也会有这样郁结难消之时吧。”
自从找回郑玉,得知郑玉没有几年可活,荣蓁的心没有一刻舒展过,愧悔,怨恨,厌憎,所有的情绪夹杂一处,可她不是陆嘉,身上的担子让她无法一醉了之。
自然,她的心事也不会说与陆嘉,只是道:“这身子是你的,实在撑不住,不若歇上几日吧。”
陆嘉抬眸看向荣蓁,即便进了内殿 ,她却还离自己那般遥远,这些话让他难辨其真心。
“我晕倒之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叔父,叔父骂了我许多,我回了什么却一句也没有记住。”陆嘉苦笑一声,“从前我的确恼人了些,想来大人应该不堪其扰吧,我这副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厌弃。”
邱霜低着头,右眼狂跳,他倏地想起陆嘉昨日说过的话,“荣蓁性情与旁人不同,对她厌恶之人,那是软硬不吃,可对她怜悯之人,倒是吃软不吃硬。”
所以,这副姿态,是在求她的心软?
荣蓁的话称不上劝慰,但语气却比平时软了几分,“太后还年轻,没必要为了无关之人伤春悲秋。”
陆嘉的声音很低,仿佛一声叹息,“若不是无关之人呢?”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直到屏儿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这份平静,他端着药碗进来,恭声道:“太后,这是严太医让人煎好的药,说要趁温热服下。”
屏儿忽地停住脚步,只见修长的手指将药碗端起,荣蓁慢慢走上前去,停在榻边,陆嘉微微仰望,看着荣蓁将那药碗递到他的面前,离得近了,这声音也不像之前那般疏离遥远,“从前种种,不必总是提及,喝了这药便歇下吧。”
荣蓁如今能对他这般“客气”,已经是他从未想过的事,陆嘉抬起头,视线却落在那端着药碗的指节上,中指上的白玉指环温润非常,像她难得显露的温和,“只要是大人端给我的,即便这是一碗毒·药,我也愿意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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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长街上,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车流之中,人群分散两旁,喧闹之声将浅眠之人惊醒,毒医掀开车帘,瞧了一眼都城的街景,热闹繁华,他懒懒地舒展长臂,心道:可算到了。
毒医看向慕容霄,一路行来,他倒是更佩服此人的耐力,胸口的伤原本快要好了,可长途跋涉,一路颠簸,伤口又崩开一次,毒医摸了摸鼻子,仿佛自己这事做得极不地道,可又腹诽道:拿心头血交换是他自己同意的,我有什么好歉疚的?
话虽这么说,可慕容氏待客极其周到,知晓他坐不得船,未走水路,委屈有伤在身的慕容家主与他一道坐马车,又送了他许多珍奇草药到山上药庐中,盛情总要回报,毒医手下翻飞,替慕容霄伤处换好药,如实道:“你这外伤在进都城之前是好不了了,不过如果你肯停下来歇个几日,这伤很快便会愈合。”
那时慕容霄却说:“无妨,到了都城之后自有时间歇息。”
毒医打趣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也未免太尽力了些,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你如此卖力,是女子还是男子?”
慕容霄笑意淡淡,“前辈对我如此好奇吗?”
他这态度分明是不愿意被人探究,毒医意兴阑珊,“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长路漫漫,毒医百无聊赖,有时便同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慕容霄闲谈几句,慕容霄倒是有应付他的耐心,也会同他说话解闷,只是每每提及那个“重要的人”,慕容霄便会以沉默自动结束话题,毒医试探数次,皆败北而归。
进了都城后,侍从问道:“家主,我们是先去云霓居还是去别处?”
隔着车帘,慕容霄的声音传了过来,“先去郑将军府吧。”
毒医本要开口:即便我这老骨头不用歇歇,你自己的身子也不在意了?
但相处数日,毒医也摸透了慕容霄的性子,即便求他时虔诚,可骨子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认准了什么,从不更改。
今日天色正好,文郎君扶着郑玉坐到廊下椅子上晒晒太阳,又接过狐裘盖在郑玉腿上,他刚忙完,听府上下人道:“主君,门外有人求见,拜帖在此。”
文郎君侧眸看了一眼,低声念道:“江南慕容氏?”
郑玉闭着的眼眸慢慢睁开,灰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笑意,“去请吧。”
虽早知道是给都城中官员诊病,毒医见到郑玉的病容时还是惊了惊,这病弱不堪的模样,哪里像是做过什么将军,不必说横刀立马,只怕从马后走到马前都要喘上许久。
郑玉已被扶至榻上,她的视线越过毒医肩头,停在慕容霄的身上,淡笑道:“是慕容公子?”
慕容霄神情中带着诧异,他与郑玉之间,一向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她竟用这样笃定的语气相询,慕容霄微微颔首,郑玉随后开口的话解了他的疑惑,却勾动了毒医的好奇之心。
“在房州时……阿蓁总是提起你。”
——
“只要是大人端给我的,即便这是一碗毒·药,我也愿意喝下。”
陆嘉着了素白里衣,锦被拥在胸前,他没有等荣蓁的回应,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只在触及她手指之时,动作慢了慢,带着一些留恋。
荣蓁又恢复从前那般冷淡,“太后病了,词不达意,快服药吧,凉了只会更苦。”
正在这时,外面宫人进来在邱霜耳边低语几句,邱霜看向荣蓁,恭谨道:“回摄政王,外面传话,说是郑将军府上来了一位名医,请您过去一趟。”
荣蓁眸色微亮,转身便离开了宫殿。邱霜向榻上看去,只见陆嘉将药饮尽,道了声:“好苦。”
邱霜将药碗接过来递给宫人,又替陆嘉掖了掖被角,却听陆嘉吩咐道:“更衣,予要出宫一趟。”
邱霜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陆嘉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方才说了谎话,我的确梦见了叔父,他也的确训斥我一番。”他忽而笑了,“可我并非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我告诉他,如你这般循规守矩又如何,不还是一样得不到,不还是要孤零零死去,我不一样,即便结局注定,我偏要苦苦折腾一番。”
马车停在将军府前,荣蓁快步走了进去,直往郑玉院中,毒医正在榻边为郑玉诊脉,她步履匆匆,自一群人身旁经过,额上带着薄汗,停在不远处。
这突然的脚步声,让毒医分出心来回望一眼,只见这女子一身华服,容貌极好,许是身居高位,无形中透着压迫之感,可她的眼神都落在郑玉身上,担忧不已,毒医已经诊脉完毕,他站起身来,看着这女子,又往人群中送去一眼,有些念头本是猜测,如今倒是验证了七八分。
荣蓁只觉这医者的打量有些无礼,她顾不得这些,以礼相待,“不知这位神医如何称呼?”
毒医略微挑眉,轻咳一声,“名姓不重要,我是受江南慕容家之托……”
除了托付慕容霄寻医之外,荣蓁亦在多处征求良医,她没有想到这个鬓发灰白的中年男子便是慕容家寻来的神医。她喃喃道:“慕容家……”
荣蓁蓦地回过头去,人群中慕容霄立在那里,与她四目相对,视线交错刹那,胸腔中盈溢着酸涩。
无声涌动的暗流被外面传来的动静打破,循声望去,只见陆嘉举步而来,关切道:“郑将军可好些了?”
荣蓁蹙着眉,看不懂陆嘉这一番举措,但众人面前,她不得不秉着礼仪,微微抬手,“见过太后。”
还未等文郎君等人行礼,陆嘉便道:“予是微服而来,只为关心郑将军的病情,不必多礼了。”
正在这时,郑玉在榻上呛咳出声,文郎君扶着她的身子,她头一偏,忽地咳出一口淤血来,众人紧张望去,只听毒医道:“我方才给郑将军服了一枚解毒的药丸,亦有化瘀之效,她将这口淤血吐出,胸中会好受许多。”
荣蓁松了一口气,文郎君让侍人扶着郑玉歇下,他走了过来,礼数周全,“太后屈尊来此,还有上次赐下的天山雪莲,臣侍不胜感激,替妻主谢过太后恩典。不如请太后到正堂歇息片刻,臣侍亲自奉茶过去。”
陆嘉站在荣蓁身侧,听他此言,也不得不顺承下来,文郎君侧过身替陆嘉带路,也是在这时,陆嘉才察觉房中竟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俊美无俦。
陆嘉投去注目,那男子也回视着他,不知为何,陆嘉只觉得他的眼神里带着些审视的意味,眸色微凉,看不出喜怒,片刻便收回。
等他二人离开此处,荣蓁看向毒医,“神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院中,慕容霄立在不远处,只听毒医道:“你方才说太医院的人断言她寿数难过不惑之年,这倒也不错,不过她们还是保守了些,怕惹怒你这位大人物,以她现在的情形来看,连五年都难说。”
荣蓁面 色煞白,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中,“神医可有法子救她?无论用什么办法,什么条件,我都能满足。”
毒医摸着下巴,看上去高高在上之人却卑微祈求,倒是很有意思,“虽然麻烦了些,但我有法子让她再多活几年,更何况我答应了一个人,不会食言,”
荣蓁颓然道:“只能几年吗?”
毒医抱臂道:“她中毒太深,能续命已经是……”
毒医说话从不顾忌太多,慕容霄怕他出口伤人,走了过来,解围道:“总会有办法的。”
毒医的视线又落在她两人身上,轻咳一声,“我去拟个药方,让她们先把药熬上。”他从慕容霄身旁经过,大手在他肩上一拍,慕容霄倏地皱眉,伸手捂住胸口,这不起眼的举动让荣蓁留意,她忙道:“你怎么了?”
听她相询,慕容霄眉宇舒展,只说自己无事,怕她多想,解释几句,“云霓居有些要事需要我解决,所以才同毒医前辈一起来京。路途太长,没怎么歇息,有些疲累罢了。”
但他方才的反应分明是在忍痛,荣蓁道:“我送你和那位神医回去。”
慕容霄的眼神看向正堂,“那个太后还在,荣大人不需要去应对一番吗?”若他没有记错,郑玉咳血之时,那位陆太后下意识靠向了荣蓁。
明明她与陆嘉无逾越之举,慕容霄却一副了然的神色,荣蓁心头微恼,“你管他作甚!”
不论陆嘉用意为何,荣蓁此刻都没有心情理会。
第182章 身世
郑府, 文郎君坐在下首,寒暄道:“府中用度一向从简,这茶还是前些日子摄政王送来的, 不知太后可喝得惯?”
茶汤浅淡,其叶银白似雪,他曾听说过荣蓁近年来甚少饮酒,原来她喜欢的茶汤是这般, 入口回甘, 齿间留香。陆嘉本无心饮茶,闻言倒是细细品味一番, 含笑道:“摄政王极其重视郑将军,这茶也是上品, 予又怎会用不惯?”
两人相谈之时, 下人来报,只说摄政王送那位神医和贵客离开了,那神医还留了药方,明日再来府上。
文郎君道:“知道了, 下去吧。”
文郎君刚转过头来, 便见陆太后手中的茶盏搁了下来,若有所思,他轻唤一声,陆太后怔了一会儿,而后才回过神来,状若无意,询问道:“予听那神医口音来自江南, 不知是何方神圣?竟得摄政王亲自相送。”
文郎君原本便是颖悟之人,见微知著, 试探道:“那神医的名帖是江南慕容家,或许摄政王此举是给慕容家颜面。不知太后可留意房中那个俊美男子,摄政王像是与他有旧,所以才相送吧。”
这几句话本是闲谈之语,寻常人听了或许不会放在心上,可文郎君却察觉陆太后细微变幻的神色,搁在茶盏上的手指也无端收紧。
等送走这尊大佛,文郎君回了主院,下人正要服侍汤药,文郎君顺手接过,让人都退下,坐在榻前将郑玉扶起,又浅尝一口,这才给郑玉服下,他拿了绢帕擦了擦她的唇瓣。郑玉病中,说话也有气无力,常常都是他自己在说,但他知道郑玉在听,“方才那神医来过,说你的病不是难事,很快便会好的。”
郑玉靠在他怀里,“不用为我……担心。”
文郎君眼眶微红,他仰着头,不让郑玉瞧见,过了一会儿,岔开话头道:“方才陆太后莫名过来,又匆匆走了。”
郑玉连陆嘉都不识得,这话她听不明白,文郎君轻扯唇角,语气里有几分讥讽,“无事献殷勤。好好的贵人不做,觊觎旁人的妻主,真是笑话。”
郑玉明了他话中深意后有些愕然,但想起他与姬恒颇为投缘,这番话倒有几分为姬恒不平,郑玉失笑,“阿蓁不会的……”
文郎君凉凉道:“那慕容公子呢?”
郑玉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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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霓居雅间外,荣蓁靠在廊间,眸色暗淡,许久,门从里面打开,毒医走了出来,对她和慕容霄的好奇心思都已经消散,任谁都看得出这两人不对,分外克制。
毒医侧头看向她,“我已经给慕容家主换过药了,你可以进去了。”
荣蓁抬起头来,道了声谢,毒医自嘲一笑,“也是我不该戏弄你们。”
若是寻常有情之人被人调侃几句,或许一笑置之,可她们两人的关系,这调侃倒成了难堪,彼此痛苦,让祸首生出自责与不忍来。
荣蓁送他二人回了云霓居之后,毒医话里话外透漏慕容霄受伤一事,任荣蓁如何询问,慕容霄都矢口否认,毒医识趣地离开,给两人留出说话的机会。荣蓁没了法子,伸手将他的衣襟扒下,胸口包扎的细布已经渗出淡淡血色。
荣蓁的手指如遭针刺,她的手一抖,慕容霄忙将衣襟合上,荣蓁的眼神从他胸口移到他面庞,“谁伤了你?”
慕容霄淡淡道:“没有谁,不过是一点小伤。”
荣蓁如何听不出他的遮掩,“慕容霄,胸口的伤连日不愈,还算是小伤吗?以你如今的武功,又有谁可以伤到你致命之处?是遇到了刺客还是别的,你不说,我找人去查。”
转身间,慕容霄扯住了她宽大的衣袖,“没有别人。”
荣蓁忽地明白过来,她有些难以置信,“是你自己?”
慕容霄草草几句将原委道出,淡化了伤势的严重,“ 金银珠宝,稀奇药草,这些我都提过,但他都不想要,我做事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这样做能最快达成目的,一点血而已,也没什么不可。”
荣蓁的声音带了些愤怒,“所以你就把心头血拿来交换?”
慕容霄就那样看着她,“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不择手段,即便是对自己也狠得下心来。”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荣蓁越是无法原谅,她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往后我不会再向你求任何事。”荣蓁的眼眶一热,“慕容霄,我还不起。”
即便相隔数步,她也不能放任自己去看他胸前的伤口,替他换药,哪怕是当初对颜佑安那般。她问心有愧。
她敲响了毒医的门,请他为慕容霄疗伤,她一人在廊中静默。再度推门进去,慕容霄已经换了一身衣袍,坐在窗前。
他还在为荣蓁方才那句话而伤怀,他不需要她的偿还,有些事想做便做了。
荣蓁再度抬起眼眸时,定定地看着他,“姬恒有身孕了。”
她和姬恒成婚这么多年,有再多子嗣都无可指摘,可慕容霄的心还是紧了紧,挤出笑来,“恭喜。”
荣蓁苦笑一声,“你看,我们当年分开之后,我从未亏待过自己,我想要的几乎都得到了。所以,别再为了我做这种傻事,不值得。郑玉的病,我会再想办法。”
她推门走了出去,离开云霓居时,天色已经暗了,她抬头看向楼上轩窗,那里隐约能够看见一道身影,深秋萧瑟,荣蓁转身进了马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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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身孕,姬恒总觉困倦,傍晚时歇下的,那时他还问了荣蓁一句,府里人说荣蓁午后回来过一次,换了身衣袍又离开了,荣蓁近来事忙,先前也同他说过,姬恒没有放在心上。
他慢慢睁开眼,才察觉荣蓁坐在榻边,背对着他,落下一片阴影,她身上的外袍还未换下,姬恒从背后拥住她时只觉得有些冷,不知这寒意是从衣袍上浸出还是她整个人,荣蓁慢慢转过头来,“醒了?”
刚刚醒来,姬恒声音里有些慵然,“回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荣蓁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体贴,“听侍人说你未用晚膳,现下可觉得饿了?”
他靠在荣蓁肩头,外面似乎起了寒风,“本来只想歇歇,谁知睡了这么久。”
荣蓁道:“我去让人送些汤羹来,胃里空着,夜里怕是睡不安稳。”
姬恒拉住她的手,“别去,白日里积食了,现在不饿。”
荣蓁伸手摸了摸他的腹部,姬恒轻声笑了笑,“也不知这一胎是女儿还是儿子?”
荣蓁的手有些颤抖,不自觉抓紧了他素白的里衣,姬恒看着她,“你……”
荣蓁忽然开口,像是怕自己会迟疑,“你从前问我可有事瞒了你,那时我说没有,其实我骗了你。”
不知为何,姬恒心头生出一丝恐慌,他努力让 自己的语气平常些,“是吗?若是不重要的事便算了。”
荣蓁不忍去看他的眼睛,“……我和慕容霄,有一个女儿。”
姬恒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自从在她口中听到慕容霄的名字,他脑海中已经空白一片,荣蓁没有看他,可却握紧了他的手,姬恒只觉自己像是失了声音,他许久才开口,“是我们从襄阳回京之后,皇姐让你去姑苏那次?你们是喝醉了?”
姬恒看着她翕动的嘴唇,他竟然想自欺欺人,为她寻一些借口。
荣蓁摇了摇头,“不是。当年分开之后,我们便再未有过。”
可这样的答案却比姬恒的猜测更伤人,姬恒眼眸里的泪倏地坠落,艰涩道:“是在襄阳,他当年怀了你的孩子?因为我和璇儿,让你们母女分离?”
“我当年并不知道……”
她的手还握着自己,可姬恒已经感觉不到温度,他只觉遍身寒冷,比起荣蓁负他,他更怕的是荣蓁会怨他,明明已经和离,昭告天下,因为他生下璇儿,拆散了她和慕容霄,“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遮掩,荣蓁低声道:“那年再去姑苏时,我一瞧见澜儿,便都明白了。澜儿她长在慕容家,便是慕容家的孩子,所以我选择瞒下这桩事,我不想让你……”
姬恒苍白的面容上扯出一抹笑来,“那你如今怎么又肯说了?”
因为在这样萧瑟的夜里,在寒风之中,将她彻底吹醒,她瞒着澜儿的身世,既对不起姬恒,也对慕容霄和澜儿有愧。
但有些时候,姬恒怨恼自己的直觉,就像当初仅凭陆嘉的那丝敌意,他便猜到陆嘉对荣蓁的心思,而现在,他道:“你见了慕容霄?”
“……是。”
姬恒靠坐在床边,他无力道:“若是当年在襄阳时你便知道了,会选择他吧。因果报应,当年那道赐婚的圣旨分开了你和颜佑安,上苍却让一个慕容霄闯入我们之间,你们没有做错什么,和离之后,你原本就是要向前走的。如今的我,已经无法再约束你任何,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荣蓁看着自己虚张的手,“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姬恒仰着头,望着榻顶,努力维持着,“澜儿的事,我很抱歉,即便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我心如刀绞。但我更不想你恨我,怨我……”
荣蓁将他抱住,“错的是我。”
姬恒靠在她肩头,苦笑道:“荣蓁,你好狠的心,你想让我来惩罚你,是不是?以此让自己好过一些。”
荣蓁的泪滴在他肩窝里,竟觉灼烫,姬恒道:“我没有资格罚你,那样我也不会快活。时辰不早了,我有些累,今夜你去沁园歇下吧,有人在,我睡不安稳。”
荣蓁却没有放开他,她的声音轻微,却字字句句烙在他心上,“阿恒,我知道你在难过,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论你怎么恼我,这一生你都是我荣蓁的夫郎,我不会放手,也不容许你放手。我会等你原谅我的那日。”
她扶着姬恒躺下,坐在榻沿上陪着他,姬恒缓缓侧过身去,越过肩膀,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过了许久,荣蓁以为他睡着了,姬恒却喃喃道了句:“在你心里,我和他谁更重呢?”
荣蓁鼻间酸楚,她们三个人,都不过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之人,“你说过的,我这样的人从不回头看,和你在一起,便不会有别人。阴差阳错,可错过就是错过了,我没想过重温旧梦,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她和慕容霄之间,阻隔的不是南北的距离,而是在心中竖下界线,即便相见,也无法逾越。
第183章 许诺
随后的几日, 荣蓁去到郑府时或早或晚,直到有一日清晨被毒医堵在郑府院中,身后侍人提着他的药箱, 毒医凉声道:“摄政王不必避着了,慕容家主这个时候恐怕已经离开都城了。我还要在都城留些时日,想来还有劳烦摄政王之处。”
荣蓁怔在原地,许久才道:“他的伤好了?”
毒医看着荣蓁道:“他伤刚好便等不及离开。我与他相识不久, 但即便是拿匕首取心头血时, 他都没有过一丝失态。可到了这都城里,我倒是见了不一样的慕容家主。我见过他从容镇定, 也见过他漠然,但今日的他, 竟让我想到‘狼狈’二字, 我不懂,摄政王殿下,你懂吗?”
荣蓁面上的伪装层层碎裂,直到从他二人身边擦肩而过, 她步伐很快, 毒医侧过身去,低叹一声:“但愿来得及。”
荣蓁策马而去,可等她到了城门外,远处空空荡荡,她的心也一下空了,她想告诉慕容霄,她并非有意避着他, 只是不想让她们彼此更难过。慕容霄与她的过往,从来都不是她不想提及的存在。
直到听到不远处的马蹄声, 荣蓁调转马头,她停在那里,望着那愈来愈近的马车,她怕,怕这辆马车不属于他。直到马车停下,车帘掀起,露出慕容霄的面容。
城门外,行人匆匆,荣蓁与慕容霄对视许久,荣蓁声音微哽,道:“又要不辞而别吗?”
一句话将慕容霄的自持击碎,他颓然一笑,“现在不算了。”
在房州时她曾许多次守在城门处等他,相送却是不多,因为那时她们都知道,慕容霄会很快回来。
荣蓁微微仰头,将眸中的泪逼退,她平复许久,道:“那年在襄阳,我去找过你。”
慕容霄却道:“我知道。”
即便无人告知,他也知道荣蓁一定去寻过他。
慕容霄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送别的行人身上,相拥而泣,依依不舍,而他与荣蓁之间隔着数步之遥。他的手紧了紧,行动间连他自己都惊住,五年之后,他再度抱紧了荣蓁,“若有来生,一定是我,对吗?”
荣蓁任他抱着,眼泪砸落在他肩上,“我这样的人,这一世伤人无数,哪里敢许人来生?”
慕容霄眼眶泛红,伸手拭去她面颊的泪,“荣蓁,我从没有后悔过与你相识,哪怕有缘无分。我也没有那么可怜,我有慕容家,有澜儿,无需因我自责。”
深秋透着凉意,怀里的这份温度很快便留不住,在温热尚存之时,慕容霄松开了她,“保重。”
慕容霄转身走向马车,掀开车帘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直到身影被帘幕挡住。
马蹄声重又响起,马车从她身旁经过,荣蓁扯过马的缰绳,慢慢向城内而去。
—
再回郑府时毒医已经离开,经过这几日诊治,郑玉的面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气力也恢复不少,她让侍人都退下,留荣蓁单独说话。
郑玉目光柔和,轻声道:“先前总想找机会同你说说话,可我没什么力气。阿蓁,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你不用为我而自责。”
今日已经两个人告诉她无需自责,荣蓁握住她的手,愧声道:“若非我的嘱咐,你又怎么会那样放心明苓,又怎么会毫无防备。”
郑玉摇了摇头,“那也不是你的错。我是朝廷官员,去蜀中本就是奉命行事。”
荣蓁的眼神由愧疚转为怨恨,“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她们皇族之人为了自己的私欲,野心,这样置臣子的性命于不顾。若非吴王的野心太盛,当年你不会在江南平叛。若非明贤忌惮她的长姐,你也不会像今日这样连说话都没了力气。这中间有多少人的性命白白丢弃,天下人都不过是她们的棋子,她们高高在上,以她人人命做筏,来巩固权位。你当年问我为何不肯回京,偏要守在襄阳那地方待上数年。因为我怕了君心难测,厌恶朝堂上尔虞我诈,我想寻一个地方好好生活,用我手中的权力替百姓做些事。可她们呢,她们又做了什么?”
难道就因为郑玉没有死,她就可以不怨恨明贤韩云锦之流?她还没有这样伟大。郑玉是活着,连离开床榻都难以支撑的活着,没有几年时光,一点点耗尽的活着,让她怎能不恨!
她的手指被郑玉握住,“阿蓁,你年少时说自己不愿做官,如今却做了摄政王,命运本就难测。我不在乎韩云锦那些人,我只是不想 看见你不快活。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是你在照料,我们本就不是寻常朋友,是生死之交,莫逆于心,你若是总沉溺在这些恨意里,我会心疼。”
荣蓁伏在郑玉手边,默默留下泪来,“阿玉,我们该怎么办?”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如今无助的像一个孩童,郑玉摸着她的长发,只道:“随遇而安。”
—
内室昏暗,姬恒却依旧看得出荣蓁的异样,他定定望着,轻声道:“你哭了?”
那日之后,姬恒的话少了许多,荣蓁一直陪在他身边,不论他是何态度,都将他抱在怀中入睡,比之从前强势。
荣蓁一步步走了过去,伏在他胸前,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姬恒垂首看着她,伸手抚在她的背上,却听荣蓁问道:“你爱我吗?”
她们相守十余年,这样的话显然无需再问,可姬恒明白,她并非对此存疑,而是想要很多的爱意来驱散心头的恐慌,“爱。”
荣蓁将他抱得更紧,埋在他的怀中,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姬恒的手按在她后颈上,薄汗微凉浸润指尖。
“别怕。”
那晚荣蓁的脆弱真实存在,可却也只停留了一日。
而这一晚注定不平静,幼帝病情反复,陆嘉守在榻边整夜未眠,直到破晓时,幼帝的热势才退,他被邱霜扶着走出紫宸殿时,只觉脚下无力。可他刚睡下不久,又被梦魇惊醒,遍身冷汗,口中叫嚷着,邱霜从没见过他这样恐惧的神情,“主子是梦见了什么?”
陆嘉却缩到了角落里,他眼神空洞,却不停道:“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陆嘉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掌心中却满是鲜血,他大叫起来,从榻上跳下,而面前的邱霜却变作了旁人面孔,不断变换着,最后定格成韩主君的模样,厉声道:“你真的没有杀人吗?还我两个女儿的命来!”
他的脖子被“邱霜”紧紧掐住,涨红不已,气息奄奄,在他即将被淹没之时,身体却被人摇晃着,如同溺水之人被捞出水面,陆嘉倏地睁开了眼,大口歂息着,而面前正是邱霜,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将人狠狠推到一旁,邱霜一脸恐慌,“主子,你这是怎么了?”
陆嘉再望向自己的手时,那血迹又消失不见,他困惑着,“血呢,血呢?”
邱霜连忙让人去唤太医来,郑太医本就候在紫宸殿,很快赶来,给陆嘉施针过后,陆嘉总算平静下来,郑太医道:“太后忧思恐惧太甚,才会被噩梦所扰,臣熬些安神汤,太后服下便会好许多。”
却听陆嘉幽幽道:“若不是梦境呢,若真的有恶鬼寻仇又当如何?”
陆嘉状况显然不对,邱霜自作主张,让人请陆蕴进宫。即便服了安神汤,陆嘉仍旧不肯睡下,仿佛只要闭上双眼,那些噩梦又会来临。
等陆蕴进宫时,内殿已经僵持许久,陆嘉情形不对,郑太医不敢离开,直到见了陆蕴,他方才松了口气,将殿中守着的人全都赶了出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陆蕴的手臂握住,“母亲,救救我……”
陆嘉前些日子对她的威胁和嘲弄犹在眼前,如今竟又这般疯魔,连陆蕴都有些怀疑,自己的长子似乎得了疯病,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像是真的疯了,“小皇帝长不到成年,我,你,还有陆家,我们的依仗若是不存在了,便真的要败了。”
陆蕴眼眸睁大,“不能成年?这是何意?”
陆嘉道:“她先天不足,活不成的。郑太医已经看过了,母亲若是不信,便召郑太医来问。”
这消息对陆蕴而言如晴天霹雳,可陆嘉后面的话,让她恐惧更甚,“小皇帝若保不住,下一个要继位的许是安平王的子嗣,这毕竟还是景帝一脉,但安平王是被先帝逼死的,她的子嗣继位,会优待我这个太后吗?”
“你……你想做什么?”
陆嘉嘴唇苍白,“能消弭罪恶的只有罪恶,安平王的子嗣家眷被圈禁在宗正寺,她们不能留。”
陆蕴猛然挣开,“你疯了?”
陆嘉声音低哑,道:“我没有疯,难道你要我坐以待毙不成?还有,请大师来宫中做法,将那些恶鬼全都赶出去!母亲若是不肯帮我,我便自己去做,我若出了事,小皇帝的病情也瞒不住,母亲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时便满意了吗?”
陆蕴退后数步,陆嘉紧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许久之后,陆蕴才道了句,“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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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宗正寺传来消息时已经入夜,恩生叩门后,荣蓁披了外袍从榻上起身,姬恒也被惊醒,荣蓁按住他的肩膀,“没什么事,我去看看,你继续睡吧。”
宗正寺的官员候在正殿外,荣蓁大步走过来,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宗正寺官员连忙跪倒,“摄政王容禀,安平王君今日用了晚膳后,忽然腹痛不止,臣让人请了医官过来,一番施救,却还是没有救回,又请了太医院的郑院判来看,只说是中毒而亡。臣不敢耽搁,将庖厨及送膳之人控制住,可为时已晚,送膳之人被发现死在了房中。臣夤夜禀报,愿担罪责,求摄政王责罚。”
荣蓁神色微凛,问道:“郡主如何了?”
官员道:“郡主积食,晚膳搁置未用,这才逃过一劫。”
荣蓁捏紧了外袍,只道:“交由大理寺去查吧。还有,准备安平王君入殓事宜,将郡主移到别的院中。饮食起居皆交付到你手中,若是还出差池,你知道后果!”
大理寺那边很快查清,送膳之人虽死,但家里却有一叠银票藏于墙中,大理寺循着银票的线索去查,将买凶之人抓获,那人却一口咬定是为郑玉报仇,而后咬碎牙间毒药,自尽而亡。
郑玉出事之后,她从前的部下将恨意寄于安平王身上,有些甚至不满荣蓁保下了安平王子嗣与正君的尊荣。若是传扬出去,的确说得通,但荣蓁却不相信,做下这事的人,显然是想让荣蓁留出余地,她若执意追查,会对郑玉官声不利,让她进退两难。
荣蓁思索数日,还是让大理寺结案,她去宗正寺看望时,那少女失了父亲,望着她的眼神也阴恻侧的,“究竟是郑将军的人想杀了我们,还是摄政王想除去祸患啊?”
面前少女不过十几岁,与她当年见到明苓之时一般无二,可少女望着她的眼神里藏了恨意,“母亲自尽前曾说过,这京中唯一能保住我们命的人或许只有荣大人,可她不知道故人易变,现在最想要我们命的人也是荣大人。我父亲死了,眼下摄政王若是再取我的命,我母亲的暗部会将你做的事传扬出去,孰轻孰重,摄政王仔细考量吧。”
即便再相似,也不是当年那个追着她拜师的少女,荣蓁道:“你以为是我要杀你们?”
少女沉默着,显然对此深信不疑,荣蓁冷笑一声,“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的命不会被人取走。至于你父亲,我已经让礼部筹备他的丧仪,与你母亲合葬一处。”
即便知道缄默是最妥帖的做法,可少女却藏不住心事,“这是你欠我们的,当年你若肯搭救,我母亲不会死。你放任了一切,还要我对你感激涕零吗?做梦!”
荣蓁未再停留,她从不觉得自己亏欠明苓,但相识一场,有些事也算还清了。
第184章 终章(上)
宗正寺发生的事并未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只是那些背地里的议论却难以停止。
秦楚越倒是找了来,许是怕荣蓁误会,“这件事属下并不知情。”
秦楚越急着解释倒也有缘由, 从前安置安平王家眷之时,秦楚越曾提过顺应韩云锦之流的想法,斩草除根,但荣蓁没有采纳, 而是保住了明苓的王君及子嗣。
荣蓁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并未疑心你。”
秦楚越也是知道朝中流言蜚语的,“前朝帝王身边有武德使, 可刺探监察官员,不如您……”
荣蓁轻笑一声, “查了又如何?人心本就难测, 我将那些人全都杀了吗?更何况你也说那是帝王之权,我如今只是摄政,逾越了。”
秦楚越虽为荣蓁心腹,但有些时候也看不透荣蓁, 天下权力已经握在她手中, 废幼帝自 立也不是不可,即便会付出一些代价,但只差一步便踏上那个高高的位置,权臣再高,亦是臣子,秦楚越不信她不动心,可她偏偏克制住了这份常人难以抑制的野心。
荣蓁岔开话头, “这几日在忙些什么?倒不见你去府里了。”
这话倒是不假,秦楚越从前孤家寡人, 隔三差五便去荣蓁府里拜访,即便是她新婚燕尔之时,也没改了这个习惯,最近倒是少见踪影,但荣蓁更清楚,秦楚越的忙碌并非公事。
秦楚越低声笑了起来,良久才道:“大人,我也要做母亲了。”
荣蓁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成婚两月她夫郎便有了喜讯,“恭喜了。”
秦楚越笑意深达眼底,“从前不酬夙愿,便也没有成家的念头,看着小郡主她们在身边长大,心里也是羡慕,如今我也有家了。”
秦楚越于情爱上不屑一顾,可对家人有种执念,荣蓁道:“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了。”
说完私事,秦楚越正色道:“只是能在宗正寺里下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荣蓁神色微凛,“这事是谁做的,我心里已经有数。你不必操心了,只管好好陪着你的夫郎。”
刚入冬,都城便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仿佛将一切肮脏污秽都掩盖了去。
夜幕低垂,宫殿的屋檐上悬着冰凌,映出天边残月,一辆辇车缓缓驶入宫门。
陆嘉歇在临华殿暖阁里,他换了寝衣,本要歇下了,邱霜却突然闯进来,连行礼都不顾,“主子,摄政王来了。”
陆嘉愣住,以荣蓁的性子,怎么会在夜里来到后宫中,他来不及多想,抬眸瞧见内殿里张贴的符纸,忙道:“快把这些撕下来!”
可话音刚落,荣蓁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将陆嘉脸上的慌张看个清楚,人到了眼前,陆嘉反而没了畏惧,也不怕自己最真实的模样被她看见,只撩起一件素色外袍堪堪挂在肩头。
荣蓁身上还披着斗篷,一身寒霜,衣领处严严实实,不似他这般衣衫不整,若是从前,荣蓁早就避嫌躲开,可如今却放肆地望着这内殿,倒未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陆嘉索性以这身打扮待客,他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讨好和探寻,“大人在瞧什么?”
荣蓁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太后前些日子刚让佛门之人在宫中做了一场法事,还是不能心安吗,又寻了道教的符纸驱邪劾鬼?”
陆嘉仿佛听不懂,“太医说了,我这身子弱,难免招些邪祟,我一人住在这空荡荡的寝宫里有些害怕。大人入夜而来,就为了同我说这些?”他一步步向前,停在荣蓁身旁,声音低哑,一只手抚在荣蓁胸前斗篷上,触手的凉意让他的身子不由打颤,“还是说,府里翡翠衾寒,大人想与我芙蓉帐暖?”
肩上的外袍落了地,他浅笑着伸向自己腰间系带,似乎下定决心要曲解荣蓁的来意,“大人放心,今夜的事绝不会传入帝卿耳中。”
他解开了衣衫,在裸裎相待之前,荣蓁转过身去,耳边是衣衫落地的声响,荣蓁咬牙道:“你自重!”
她说完便转至前殿,陆嘉将地上的衣衫捡起,一件件穿了回去,他借着更衣的时机,思索荣蓁的来意。
前殿里,荣蓁负手而立,陆嘉慢慢走出,“大人生我气了?”
宫人都已退下,荣蓁侧过身来,懒得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杀了韩云锦一双女儿,逼死了她夫郎,还要将手伸到宗正寺中,我以为太后做这么多,早已不怕恶鬼了。”
衣袍下,陆嘉的手指慢慢收紧,面上却丝毫不显,一脸疑惑,“大人觉得是我害了那些人?可我为何要做这些,我与她们并无冤仇。”他说完,又嘲弄地笑了笑,眸中有些哀伤,“因为大人对我毫无感情,所以便可以拿这些莫须有的事强加在我头上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戏演得久了,只觉得能将天下人都骗过去。
他见荣蓁不答,更认定了这只是试探,而他绝不能自乱阵脚,陆嘉叹了口气,“禁卫都听命于摄政王,我即便身为太后,也不能将摄政王殿下赶出去,若是摄政王仍旧疑心,便也将我押到牢里审问吧,反正我在摄政王心里从不是什么贵重之人,不需要惜之怜之。”
荣蓁毫不留情道:“你与陆蕴商议的那些事,你当真以为我毫不知情吗?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中有数。我为何入夜过来,便是给你留了颜面,若你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大周倒也可以有一个下狱的太后。”
陆嘉脸色一变,他忽而想到一人,“你在我殿中安插了眼线?”
荣蓁冷冷地看着他,陆嘉这才明白,原来前些日子荣蓁对他的“温和”皆是麻痹他的假象,甚至不动声色地安排一个处处合他喜好的屏儿在他身边服侍。宗正寺的事情之后,荣蓁便知道了真相,可她没有立刻发难,他没能除了安平王世女,这两日又寻了陆蕴过来,再谋它策,原来这一切,她都看着。
陆嘉忽而笑了起来,“摄政王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拦我,你自己也想杀了安平王的世女吧!我替你做了你不想亲自动手的事,摄政王怎么还要怪我?”
荣蓁道:“宫中的消息本就难以立刻传出,不然宗正寺的事我会让你得逞吗?”
陆嘉看着荣蓁,他对这人有过好奇,畏惧,讨好,爱慕,恨意,千般情绪聚在心头,如今却只怪自己的蠢,他蠢在明知荣蓁对他冷漠凉薄,只一点点的好,就让他重新生出幻想,巴巴地凑上前去,像一条软骨头的狗。
陆嘉恨恨地望着她,“是啊,这些的确是我做的,我与韩主君那一双女儿并无仇恨,可我厌恶他利用我,我恨一切妄想摆弄我的人,所以我要让他失去最在意的东西。我把这一切说给他,他自己承受不住自尽了,只能怪他自己心不够狠!至于安平王的女儿,她活着对皇帝始终是个威胁,我除了她有何不对,是你优柔寡断,惦念旧情,如今倒来怪我恶毒?我是恶毒,可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是你荣蓁将我逼成这样,戏耍我,利用我,伤我最深的人明明是你,可我却不舍得动你分毫,我爱屋及乌,连姬恒腹中的孩子我也从未有过伤害之心。你敬重我叔父,却避我如蛇蝎,可我最开始只想求你庇佑,最开始我也只是后宫里一个可怜之人,那时我的手上干干净净,可你不还是将我狠狠甩开吗?但凡你对我有一分好,我也不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陆嘉说到最后,面容甚至有些扭曲,可他眸里的恨意是真的。
荣蓁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中既无愧悔,也无任何歉疚,她抬起手,指间还拈着一枚符纸,“你的噩梦里出现过宋侍人的脸吗?皇帝那个所谓血崩而死的生父。他有没有化作厉鬼,向你索命啊。”
陆嘉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荣蓁睨着他,“你杀他的时候,那时与我毫无交集吧?又是谁害你手染鲜血的,难道也是我吗?陆嘉,何必拿别人做借口,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呢?还有江鄢那个被堕去的胎儿,那时你都已经是太后了,不也还是不肯放过他腹中的孩子吗?”
陆嘉嘴唇翕动,“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荣蓁漠然道:“小皇帝不寻常的起热,隐藏的医案,有些秘密是藏不住的。若是小皇帝能够长大,她也会查清是谁害死了她的生父,你能撇清吗?她势必为了生父报仇,你这个养父也是杀父仇人,她不会留情。你想杀了安平王世女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你自己,因为你知道小皇帝无法长大,你的太后之位也不会稳固,你怕我扶持安平王世女继位,所以你便让人动了手。而你当日给宋侍人服下毒汤时,怕是不曾想过那汤药也会绝了你日后的倚仗!陆嘉,这便是报应。”
陆嘉颓然地歪在地上,也是这样的冬日,寒冷的夜里下起了雨,当时的情形他从未遗忘。宋侍人死的时候已经猜到了害他的凶手是谁,可他血崩体虚,根本无力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睛望着,看着陆嘉将他的孩儿抱在怀里,死时甚至未能合眼。
陆嘉冷声道:“其实一开始我没想杀 他,甚至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不然他早就被江鄢害死,哪里还能活到生产那日。可日子久了,那贱人竟做起父凭女贵的美梦,他若生了孩儿得封侍君,只会让我,让陆家更加难堪。他难道不该死吗?我与先帝虽无感情,可我是她的贤君啊,即便她不想碰我,也不该宠幸了我身边的宫侍,让我沦为宫中的笑柄!所以她们都该死!”
他倏地仰头看向荣蓁,低声笑了起来,难以止息,“你以为我在寝宫里只会做些噩梦吗?你既然让屏儿做你的眼线,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在梦里是如何亵渎你的?荣蓁,你觉得恶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