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仙
纤长白弱的三指此刻宛如利爪一般毫不留情地扼在秦知白颈侧, 令她被迫抬了下颌,莹润白皙的颈项尽数掌于他人手中,似挺秀待撷的清莲, 仿佛下一刻便会被轻而易举折于此处。
“哦?有趣,实在是有趣。”
男子大笑起来。
“明明是从未习武之人, 心中最深欲望竟是杀欲。秦知白, 将要被自己枕边人杀死的滋味如何?”
命在旦夕的人眉眼间晃过一丝痛楚,而施针的手却仍未松开。
那张清绝容颜宛如晶莹剔透的白玉, 此刻因着窒息而浮了浅淡潮红,清湛的双眸落了近处火光, 明明灭灭地映出眼前人冰冷漠然的神色。
她并未躲开探来的手, 只是任凭自己的命脉被楚流景握在手中, 凝于指尖的内力缓缓散去,抬手再于身前人要穴一点,本就泛白的面容当即更脆弱一分。
抚于胸口处的指尖慢慢垂落,低微的话语声如呢喃般轻轻落下。
“楚流景。”
陷于幻境中的人神色一怔,脑海内似有一层无形的薄膜碎裂, 面上漠然之色逐渐褪去,眼前回复一片清明。
近旁光影忽暗, 摇摇欲坠的身影倒了下去,熟悉的冷香霎时充盈周身。
楚流景指尖轻动,望着倒在怀里的人,眸中暗红愈深, 幽府处如有烈焰涌起, 倏然破开了被封住的经脉。
一道寒光便在此刻袭来, 高处跃下的纸人手握大刀,直直朝地面二人砍去, 而刀锋尚未逼近两人身前,却有一阵气劲猛然爆开,似怒涛席卷,瞬间将周遭一切夷为平地。
原本已有些衰颓的火势骤然升腾而起,位于火光中央的人缓缓站起身,怀抱着昏迷之人,一步步走向密室尽头的一面铜镜,银白的发微微拂动,双眸暗红,恍如浴火而生的神祇。
隐于暗处的男子见到逐渐靠近的身影,本还漫不经心的神色顿时变得不可置信,眼中漫开了歇斯底里的躁意。
“不可能!你分明没有武功,怎可能强破开我布下的无间幻境!”
身影停于镜前,苍白的手伸出,似只轻轻一点,铜镜镜面便蓦然爆开,碎成一地残片,随之露出了藏于镜后的人。
戴着鬼煞面具的男子面容凝固,视线落在眼前人发上,目光触及那头霜雪般的白发后,眼中遽然亮起了一抹震惊,随即又化为狂喜。
“你……是你!”
话未能说完,一道碎帛声响起,冰冷的指尖破体而入,顷刻间溅出一片血光。
方才亮起的眼神霎时凝于一处,男子视线缓缓下移,望着眼前人手中仍在跳动的心,嘴唇微微嗫嚅,随即再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楚流景神色微漠,将手中脏器随手扔入了身后火海中,而后将怀中人轻轻放至安全之处,转身拾起她所用利剑,抬手推开了藏于隐蔽处的暗门。
守在门外的僧人听得门内传来响动,转头看向来人。
“五尊使……”
冷光倏然闪过,出口的话音还未消散,门外几人已圆睁着双目倒在了地上。
恰从远处走来的人望见如此情形,神色一惊,当即拔出了武器,高声喊叫起来。
“快来人!五尊使出事了!”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一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十数名身着僧袍之人手持兵刃自不同方向涌来,喊杀声响彻整个密道。
楚流景眸光微敛,手中剑锋一荡,纷扬的剑光顿时如细雪般洒下,周遭袭来之人尚未来得及近身,一道森冷剑气已转瞬破体而出。
不过片刻,方才喧杂扰攘的密道便化作了一片死寂,清癯的身影独立于遍地尸身之中,素白氅衣溅了道道血色,一眼望去,便似炼狱中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剑锋微微倾斜,血水顺着冷锐的剑身一滴滴垂落,楚流景返回密室之中,将剑收起,再望向闭目未醒的女子,少顷,徐徐伸出了略有些苍白的手。
手指轻抚上光滑纤细的颈项,一点点滑落,直至停于侧边刺眼的红痕处,指尖似蜻蜓点水般轻轻抚摸着那处痕迹,不过短暂停留,已然能清晰感受到肌肤下跳动的脉搏。
低垂的眼睫将眸中神色半掩,身形清瘦的人微低着头,话语声轻弱。
“为何……”
为何不顾生死也要将她救下?
为何耗费真元也要替她除毒?
不是从未见过么?
难道当真只是因为她是楚流景?
可倘若……
指尖微顿,楚流景缓缓收回了手,解下浑身是血的氅衣,将身前人打横抱起。
秦知白依旧昏迷未醒,一双眸静静闭合着,平日略显清冷的面容此刻轻靠在她身前,松霜绿的衣裙仍如先前清整,周身未沾上一丝血迹。
身形单薄的人抱着怀中女子越过满地横尸,自密道中徐徐走过,重回到了幽寂无人的寺院。
眼下仍是深夜,空中星月高悬,银白的月色落在白发素衣的人身侧,为本就绝艳的容颜渡了淡淡华光,更似月下走出的妖仙。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身披斗篷的女子自檐上跃下,携数名手下赶至楚流景身前,单膝跪了下去。
“楼主,罗睺来迟。”
楚流景望着怀中人睡颜,话语声淡淡,“寺中人我已杀了,当还有几名漏网之鱼,你带人将他们清扫干净,于显眼处留下子夜帖。”
女子一怔,抬眼见到她回复原样的容貌,顿时知晓发生了什么,一时唉声叹气起来。
“哎呀,楼主,主人已一再吩咐过您不可轻易冲破封禁动用内力,否则体内命蛊经受波动,只怕是会折损寿数啊。”
楚流景神色未变,“本就只有三载好活,又何谈寿数二字。”
女子不赞同地看她一眼,“话虽如此,可楼主心愿未了,若只差一步便行满功成,岂不可惜?”
沉默片晌,略有些低哑的话语声轻声应下:“知道了。”
谈话点到即止,罗睺转头看向身后手下,“你们去料理剩余之人,务必清扫干净,若遇见夕霞派的小丫头不必尽全力,过几招便撤退。”
“是。”
一声令下,一众身影立时散入了夜色之中。
罗睺行至楚流景身前,手中拿了一根细如毛发的银针,“灵素神医恐怕很快便会醒转,不得已只能用封脉针,楼主,得罪了。”
楚流景未曾言语,将怀中人轻靠于身旁槐树下,抬手露出了左手腕脉。
银光一闪,银针转瞬全根没入了手腕当中,皓白的发丝宛如冰消雪融,一点点褪回乌黑模样,片刻之后,方才的满头白发便已变作了泼墨般的青丝。
望着眼前人尚未易容的面貌,罗睺自怀中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易容蛊暂时失效,应当还需两个时辰方可恢复正常,还请楼主暂且戴上易/容面具。”
楚流景伸手戴上面具,出尘绝艳的面容当即被掩于面具之下,俨然又变回了平日平平无奇的楚家二公子。
她望了一眼倚在树下的人,低声道:“秦知白明知此处是陷阱,却仍要以身犯险,应当是有所目的,令七政查一查六欲门以往与她有何关联。”
“是,楼主。”
丁零声响,佛堂中隐约传来兵刃相交声,少女清越的话音自密道内响起,响动愈发靠近,应当很快便要打上来。
楚流景拔出了剑,将剑上血拂去,抬眸看向身前女子。
“下手别太轻,否则容易露出破绽。”
罗睺点了点头,“放心吧楼主,我省得的。”
呼啸的软鞭将刺来的剑锋一鞭挑开,重剑随之自旁沉沉砸下,阮棠与陈诺再同忽然出现的几名黑衣人过了数招,便见为首之人受鞭风所伤,喊了一声撤,玄衣覆面的几人齐齐转身撤离了密道。
没想到交手之人突然离开,阮棠攒起了眉,“怎么忽然便走了?”
陈诺却看向了入口处,“外边好像有声音。”
阮棠凝神静听片刻,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闷哼声,倏然抬起了头。
“是楚二!”
两人快步走出佛堂,抬眼一望,便见一名身披斗篷脸戴面具的女子一剑刺入了楚流景身前。
阮棠眉目沉凝,脚下一点,轻身跃至二人当中,扬鞭一挥将女子再度刺来的剑锋扫开。
“楚二,你没事吧!”
楚流景疾退几步,伸手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处,泛白的面容毫无血色,缓慢地摇了摇头,“无碍。”
陈诺加入战局,与阮棠一同与女子交起了手,眼见自身寡不敌众,女子扬剑一扫,手中忽然掷出一枚形如弹丸的暗器,暗器触地即破,从中冒出滚滚浓烟,灰白的烟雾一时将众人视线掩盖,待烟雾散尽,眼前已然不见他人身影。
再朝四处看了看,确认方才那人已离开,阮棠转回身看向楚流景,上前扶住了她。
“你怎么样?”
楚流景低咳几声,望了一眼腰腹处的伤势,“无妨,并未伤至要害。”
她又回眸看向身后,眼睫低敛着垂落,微微喘息着道:“劳烦阮姑娘看看卿娘情况如何,我方才受人控制陷入幻象,不小心伤了她。”
才发觉槐树下还有一人,阮棠将楚流景交给陈诺,急忙走到秦知白身前,略微探了探脉,方松了口气。
“你放心吧,秦姐姐没事,只是受外力所伤加上真元有亏才陷入昏迷,我为她输些内力,应该很快便会醒过来。”
“如此……便有劳阮姑娘了。”
低弱的话音落下,体力不支的人身子一斜,霎时晕了过去。
漫长的黑暗。
当楚流景再次醒来时,眼前已然是一片光亮。
日光自窗外投入,明灿的光线晃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周遭清肃整洁,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方香炉,眼下显然还身处寺院的寮房中。
待思绪略微清醒,她方要撑着身子坐起身,却感到腰腹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熟悉的淡香传来,一只手扶于她身侧,按下了她起身的动作。
楚流景转过头,便对上了那双清溪般深湛的眸。
秦知白看她片刻,收回了手,淡淡道:“将衣裳脱了。”
第032章 上药
上药
楚流景一怔, 望见她手旁放着一支药瓶与一碗熬好的汤药,当即明了过来。
“伤处在身前,我自行换药便可, 不劳烦卿娘了。”
她昨夜忽然晕倒,眼下脸前尚还戴着易/容面具, 若只是短暂相处还好, 而换药这般近身接触之事,只怕会叫眼前人看出端倪。
说罢, 她抬手要去拿一旁的药瓶,而伸手时却无意牵动伤处, 本就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 从中渗出斑斑血色, 令她呼吸微微一滞,隐忍地蹙了眉低咳起来。
带着些许怪责之意的清冷话音便在此时响起。
“莫动。”
秦知白扶过她的身子,为她点穴止血,随即自盘中拿过一条白布,蒙上了自己眼前。
“将衣裳脱了。”
再度落下的话语断然, 已然没有了转寰的余地,楚流景看着她被遮于布后的双眼, 眸光微微晃动,静默须臾,轻声道:“那便劳烦卿娘了。”
衣物交错的摩擦声轻响,纤长白弱的手垂于身侧, 指骨勾上腰旁的系带缓缓拉开, 衣襟松散, 便有皓白肌肤自逐渐垂落的中衣内隐现。
宽松的中衣虚虚搭在肩头,身前风光半掩, 露出一截清瘦孱弱的腰身,腰腹左侧伤处隐隐有鲜血渗出,将先前洒上的药粉全数浸没,与白皙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一衬,更显刺眼,宛如一块将碎未碎的软玉,叫人不忍触碰。
微带凉意的指尖轻抚上过分敏感的腰身,令倚于榻上的人几乎下意识僵硬了身子。
而蒙着眼的人却似毫无所觉,那双清明的眼眸被白布遮住,反倒更显出了一丝端方意味,仿佛只是确认过大致方位,便从旁取来装着伤药的瓷瓶,靠近了榻上人身前。
“伤口仍未愈合,上药时或许有些疼。”
望着那张仍如平日般沉静的面容,楚流景慢慢放松下来,略垂着首,有些轻弱地开了口。
“无妨,我自小便因体弱时常受些伤,还算忍得疼,卿娘无需顾及我。”
拿着药瓶的手微微一顿,秦知白抬了眸。
“不必忍着,疼便告诉我。”
放低的话语声轻缓,如同春日融化的溪雪。
分明脸前为白布所遮,叫人无法看清掩于其后的双眼,可楚流景却好似见到了隔着锦布望来的视线,怔然少顷,微闭着眸轻轻笑了起来。
“好。”
瓶口的布塞被取下,药粉一点点洒上伤处,将伤口的血色慢慢覆盖。
上药的人指尖轻点,柔缓而细致地为剑锋所伤之处敷上伤药,动作十分准确,丝毫瞧不出视线如今有所遮蔽。
直至伤处重新洒上了药,秦知白将药瓶放回一旁,却听身前人忽然唤了一声。
“卿娘。”
她抬首望去,“疼?”
楚流景摇了摇头,“卿娘身为药王谷传人,素来医术高明、心仁好善,也因此被世人称作仁医。只是我一直想知晓……”
话音一顿,她凝瞩不转地看着眼前人,“卿娘对任何伤者都是这般温柔体贴么?”
短暂安静,秦知白却并未回答,只从盘中取过用以包扎伤处的细布。
“伤口有些深,每日需换两次药,稍后将汤药喝过,再躺下休息片刻,待身子好些了我们再上路。”
见她避而不答,楚流景微微眯了眸,不顾腰间伤势,俯过身去,勾手拉过了秦知白衣襟。
“卿娘为何不答?”
指尖勾过交领,令未曾防备的人略朝前倾过了身,风姿清整的女子任她将自己拉近前去,外裳微微凌乱,而面上神色却仍是端静。
“楚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楚姑娘?”楚流景眸光微敛,挑着唇笑了起来,“我以为我对卿娘而言有所不同。”
垂着眸的人神色淡淡,“你我既有约定在前,自与他人有所不同。”
“约定么?”楚流景若有所思。
片晌静默,见她再无动静,秦知白方要坐起身继续为她包扎伤处,却感到身前人忽而靠近,熟悉的药苦气息环于周身,蒙于眼前的白布忽然一紧,而后散开,原本绑好的锦布自脸前掉落,玉骨冰肌般的身躯随之再无遮掩地落入眼中。
清弱的容颜与她咫尺相距,吐息轻浅,素白的中衣宽松地笼于上身,身前衣襟交错半掩,隐约能见到那截软玉般的腰身。
秦知白一怔,蹙着眉闭上了眼,白皙的颈肤隐隐漫开了一抹绯色,话语声清冷。
“楚流景。”
楚流景好整以暇地笑着,“我在。”
“莫要胡闹。”
解开蒙眼布的人略一挑眉,索性松了力道,全然倚入身前人怀中,“我与卿娘同为女子,又已夫妻相称多时,偶尔坦诚相见也是理所应当,何况眼下不过是应卿娘所言解开了中衣上药,卿娘何故气恼?”
感受到怀前透来的温热触感,秦知白眉心愈紧,垂于身侧的手已然蜷起,指节隐隐泛了白。
“你明知你我并非夫妻。”
楚流景双眸半闭,于她身前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眉梢眼角弯出一点弧度,似一只从容不迫的狐狸。
“行了交拜礼,又饮了合卺酒,即便只是假成婚,与真夫妻也相去不远,卿娘以为如何?”
沉默良久,阖着眸的人眼睫轻颤,抬起头,放轻的话音似喟叹般开了口。
“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却是我要问的话。”
楚流景睁开了眼,望她片刻,捉过拿着细布的那只手,压着她的身子将她反按于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身下人,眸中光影幽邃。
“卿娘究竟想要什么?”
指尖轻动,秦知白缓缓睁开了眼,清明的目光交错,其中蒙了一层令人难以辨明的深晦情绪。
而尚未等到回答,却有一道仓促的脚步声传来,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手中拿着一张玄色柬帖,匆匆忙忙地推开了门。
“秦姐姐,出事了!我刚刚发现……”
话语未完,她倏然住了口,望着眼前暧昧旖旎的画面,瞠目结舌半晌,红着脸退出了门外。
“你们……你们继续!”
房门关上的一刹,被按在身下的女子已然脱开束缚重新站起了身。
秦知白低垂了眸,将略有些凌乱的衣裳徐徐整理妥帖,清凛的眸子微抬,淡无波澜地瞧着榻上人。
“看来楚姑娘伤得的确不重,那包扎之事便劳烦楚姑娘自行解决,我先出去了。”
说罢,她将细布留在放药的托盘中,未再多发一言,径直推开门走出了寮房。
望着消失于门外的身影,楚流景垂首低咳了几声,见到腰间伤处隐约又有些开裂的迹象,却微微勾了唇。
素来冷淡的人竟也着恼了……看来方才举止当真有些过火。
不过偶尔逗弄一番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娘子感觉却也不坏。
抬手将覆于面上的易/容面具揭下,楚流景望了一眼桌上铜镜中倒映出的面容,随即以火折子焚去面具,拿过伤药为自己重新上起了药。
再过了一日,待楚流景伤势略微好转,一行人便继续踏上了前往药王谷的路程。
原本驾马的车夫不知所踪,四人用不上两辆马车,阮棠便将另一匹马的挽具解了,自行骑马,让陈诺暂且充当车夫。
终于不用再整日呆在狭窄沉闷的马车中,少女心情很好地坐在马上,边驾马前行边与其余几人闲谈,随即似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了昨日在佛堂内发现的柬帖。
“这张帖子便是传闻中的子夜帖?”
柬帖通体玄色,四周并无花纹,当中以朱砂笔写了一个“诛”,左下角落有子夜二字。
楚流景倚在窗边,手中端着一杯清茶,徐徐道:“子夜楼行事乖张,下手从来斩草除根,且惯于在事后留下一张诛伐帖,以示诛邪伐恶之意。”
阮棠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前日夜里忽然出现的那群人是子夜楼的人,也是他们将那寺中的僧人全都杀了?”
“或许。”
“可他们为何要杀那些僧人?”阮棠神色不解,“他们又是如何知晓这些人便是该杀之人?”
楚流景摇了摇头,“这却不知了。”
凝眉思索了一阵却无果,阮棠再把玩了一会儿手中的子夜帖,随即略带赞许地看向窗旁身影。
“楚二,你虽并非江湖中人,懂的倒挺多的。”
楚流景微微笑着,“先前听阿姐说过几句,便记下了。”
闻言,阮棠艳羡地皱起了鼻子,“我也想听青云君讲江湖传闻。”
驾车的女子眨了眨眼,“我可以听了之后给棠棠讲。”
阮棠斜眼看向她,哼笑一声,“你连官话都说不好,怎么给我讲?”
陈诺边留意着前方道路边看着她,面上神色认真:“棠棠教我就好了,我会好好学的。”
少女眉梢一挑,“教你可以,那你可得称我一声夫子。”
性情笃挚的女子十分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棠棠夫子。”
阮棠攒了眉,“什么棠棠夫子,要叫阮夫子!”
陈诺惑然,“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棠棠夫子听起来便不像正经称呼,哪有阮夫子来的威风?”
“可是我想叫你棠棠。”
“为何一定要叫我棠棠?”
“因为喜欢你。”
“……陈诺!”
“嗯?”
……
吵吵嚷嚷的话语声于幽静的山野中飘摇回荡,车轮嘈嘈滚动,马车于官道上徐徐前行,弯曲的车辙逐渐驶入了远处的群山中。
一行四人又走了三日,终于在第三日的晌午进入了化鹤山的范围。
化鹤山林木丰茂,层峦耸翠,山中藏有许多奇珍异兽,传闻数千年前曾有仙人于山顶问道,终在悟道成功时化鹤归去,故而令此山留下了化鹤之名。
山间道路复杂,并无行车之处,众人将马放归山林,弃车步行,朝前走了一阵,陈诺忽而望见不远处的岔道口立着一座石碑,近前细看,发觉石碑上刻的是寻常学子用以启蒙的诗文,不禁“咦”了一声。
“这石碑我们寨外也有,我幼时习文识字就是通过碑上诗文学的,还以为是寨中人刻的。”
阮棠看着眼前石碑,一贯烂漫的神情端肃了几分。
“这叫无涯碑,乃是五十年前楚家大娘子楚月灵亲手所刻。
“楚大娘子才高行洁,有圣人之心,年轻时便于大江南北开设了诸多女子学堂,叫天下女子皆可登学修业,其后又花费数十载时光,在乾元大陆各乡各镇刻下了开蒙授业的无涯碑,便是想要让天下人都能识文断字,不必受外物桎梏。
“也因此,世间女子,皆自称楚大娘子门生。”
话音落下,陈诺面上已是一派钦敬神色,她双手抱拳,郑重其事地向身前石碑行了三礼,随即看向身旁人,问道:“那我也是楚娘子的学生吗?”
阮棠笑起来,“自然。”
陈诺便也弯了眉眼,“真好,我有夫子了。”
面上的笑意霎时凝固,阮棠哼了一声,“你先前不是还唤我夫子么?”
女子一眨眼,“棠棠夫子与楚娘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陈诺想了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只摇了摇头,“总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翻来覆去的询问声经久不息,一双身影吵吵闹闹地于山径间逐渐走远,楚流景望了一眼路旁年深月久的石碑,躬身行了一礼,而后转过了身,同等在近旁的人继续朝前行去。
待到日暮时,一众人终于到了药王谷外,入谷处立着一只羽翼全白的鹤,声声鹤唳于空中传来,似在特意迎接远道而来的归人。
阮棠方要寻人递上拜帖,却见一道身影自谷中行来,停在众人不远处,温柔的轻唤声徐徐响起。
“知白。”
第033章 入谷
入谷
柔和的余晖洒落, 身着天青色罗衫的女子站在云鹤旁,清丽明皎的面容带了些微笑意,望着谷外众人。
“昨日见云鹤回谷, 我便知晓你们今日应当会到,因而前来谷外迎你。”
秦知白见到来人, 略低首唤了一声:“师姐。”
女子走近前来, 熟稔地扶过她的肩,看向她身旁人, “秦湾一别已有一载,听闻你不久前成婚了, 这位应当便是楚二公子吧?”
察觉到眼前人眸中饶有兴致的探究之意, 楚流景神色不动, 温和地抬手行礼。
“晚辈楚流景,拜见前辈。”
“倒也不必称我前辈,我未比知白长上几岁,感觉都要将我唤老了。”女子笑着还以一礼,“药王谷曲尘霏。你既是知白夫君, 又曾在谷中长住,同知白一般唤我师姐便好。”
说罢, 她又望向其余二人,“这二位应当便是夕霞派的阮姑娘与苗寨的陈诺姑娘罢?”
听她报出自己名姓,陈诺惊讶地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阮棠用手肘戳了她一下, 无言道:“这还用问, 当然是秦姐姐提前传信回谷说的。”
再回过头, 她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江湖礼,“夕霞派阮棠, 见过曲姐姐。”
陈诺有样学样,亦随她一抱拳,“三山十八寨陈诺,见过曲阿姐。”
曲尘霏笑起来,“倒是两个有趣的孩子。”
她转过身走回云鹤旁,将一支青白色花枝别于鹤脚边,随即轻抚了抚它的身子,便见原本长身玉立的鹤鸟翎羽一展,翩然而起,徐徐飞入了山谷中。
曲尘霏柔声道:“一路奔波辛苦,诸位应当都累了吧,我已令谷中备下了餐食,用过饭后便可歇息了。”
听她所言,阮棠倒也不见外,边随女子往谷中走去,边按了按自己的腰,“确实累了,化鹤山的路着实太难行了些,药王谷的人每次出谷都这般困难吗?”
曲尘霏笑着解释:“谷中弟子除了我与知白外,若无特殊情况,通常不得出谷,而谷外人若非持有药王金针也进不得谷,因此进山的路便未曾特意修整过,让阮姑娘受累了。”
闻言,陈诺有所不解:“可是习医之人不是应该救死扶伤吗?你们既不出谷,也不让谷外人进来,又该怎么救死扶伤?”
如此言语多少有些冒犯之意,阮棠连忙低斥了一声,“陈诺!”
“无妨。”曲尘霏一摆手,不疾不徐道,“师祖尚在时,药王谷本无避世之意,只是二十年前那桩事后,谷中门人损失惨重,师尊为让药王谷上下休养生息,便开始避世不出,亦除却青冥楼外不与其他门派来往。”
楚流景眸光微动,“二十年前?曲师姐指的是图南大疫?”
“正是。”容颜温静的女子眉目间落下一丝沉肃神色,“当年图南突发时疫,江师姑领谷中弟子前往图南救灾,谁料至图南不久,前去的弟子便尽数染病而亡,而师姑亦病逝在了图南城中,只于临终前留下了一道遗嘱。”
阮棠心生好奇:“什* 么遗嘱?”
曲尘霏略一顿,摇了摇头,“当时我尚且年幼,仍在秋梧苑修习医经,因此所知不多,只知师姑的尸身是由师尊接回谷的,最终葬在了后山当归峰。”
几人谈话间,眼前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海。
各色繁花错落地交映于四周,几乎令人一眼望不到尽头,远处一条溪涧自高处蜿蜒而下,溅起泠泠的流水声,几只皮毛雪白的鹿正在溪边饮水,听得几人响动,皆扬着头好奇地望了过来。
阮棠头一回见到白如霜雪的鹿,不禁叹为观止:“先前听人说化鹤山中珍禽异兽繁多,我本还以为是夸大之词,没想到果然名不虚传。”
话落,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踢踏声,几名年岁不大的少女乘着鹿自远处而来,行至几人身前便跃下了鹿身,一叠声地喊着师尊围上了曲尘霏身边。
“师尊。”
“师尊!”
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女童牵上了曲尘霏的衣角,脆生生道:“师尊,斋中饭菜已备好了,余姨听说秦师姑已经入谷,如今已将菜都端上桌了,让她们早些过去。”
曲尘霏半蹲下身,神色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而后看向眼前几人,“有劳你们特来告知,我知晓了,你们先回去用饭吧,吃过饭后早些去秋梧苑修习晚课。”
“是,师尊。”
见着几人骑上鹿,曲尘霏站起了身,又向抱着女童的少女提醒道:“朱砂,看好你师妹,别让她摔着了。”
眉间点了一粒朱砂痔的少女回过头,摆了摆手,“知道了,师尊。”
话音尚未消散,几人已乘着鹿翩然远去。
望着一众少女似林中仙灵一般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去,阮棠颇为艳羡地看了一会儿,随即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们不过刚刚入谷,她们怎么知晓我们来了?”
楚流景笑道:“先前曲师姐令云鹤往谷中寄的是当归花,意为归人到来,因此我们入谷之事现下谷中上下应当都知道了。”
阮棠恍然,面上欣羡之意更浓了些。
“果然不愧为药王谷,前有云鹤传书,方才又见到了以鹿代步,真如人间仙境一般,比蜀中有趣多了。”
陈诺却有些惊讶,“曲阿姐年岁看着与娜岚阿姐一般大,没想到竟然已经有这么多徒弟了,真是叫人佩服。”
曲尘霏笑着摇头:“倒并非我厉害,论医术武功,我恐怕都不及知白。这些孩子其实是化鹤山间拣回的弃婴,于谷内长大,开蒙后便分了谷中弟子做她们的师尊,名字亦是以药草之名代称,也被视作药王谷之人。”
闻言,阮棠却有些不解:“化鹤山偏远难行,山中如何会有如此多弃婴?”
秦知白神色淡淡,“化鹤山附近有几处村镇,村中人知晓山内常有谷中弟子出入采药,便会将家中女婴弃至我等途径之处,以期望能被拣回谷中。”
“竟是刻意为之?!”阮棠眉心攒起,不自觉握紧了软鞭,“倘若有婴孩并未被发现呢?莫非便任其自生自灭,活活饿死在这山林间?”
曲尘霏眸光垂落,轻声道:“所幸这些年山中弃婴已少许多,她们在谷中过得也尚算快意,只要往后平安顺遂,从前之事便也不重要了。”
轻言细语的交谈间,最后一抹余晖隐入山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众人走过花海溪涧,行出林径幽潭,终于在穿行过一片湖上水榭后来到了药王谷弟子平日起居食宿的镜流斋。
斋中已点起了灯,柔和的灯火与谷内谷内随处可见的流萤相映成趣,令四下景致更显清幽。
见得几人到来,一名盘发短衫的妇人放下手中活计,将热着的菜都端了出来。
“你们可算到了,饭菜都快凉了,我又热了一遭,行李便让南烛她们先放到东院吧,快来用饭。”
曲尘霏笑着低首,“有劳余姨了。”
“什么劳不劳的,知白难得回来,你们师姐妹如今都在谷中,便好好叙叙旧,我先去了。”
说罢,妇人招呼了几名眼下正空闲的门人,将楚流景几人的行李送去了东院寝舍。
望着妇人走远的身影,曲尘霏道:“方才那位是余姨,负责谷中饮食,自我入谷起她便已在药王谷中,虽并非门人弟子,却与谷中上下甚为亲近。”
介绍过后,她看向了楚流景二人,“师尊得知你们回来,已提前出关了,如今正在槐安居中等你们,你们用过饭后若有空便去见她罢。”
楚流景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多谢曲师姐。”
见她似乎要走,阮棠问道:“曲姐姐不与我们一同吃些么?”
曲尘霏笑着:“我早已用过了,你们吃就好,前些日子有批才入谷的药材尚未清点,我先去忙,这几日若有事来甘堂寻我便可。”
与曲尘霏拜别,几人在餐桌旁落了座,陈诺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端过碗便一心一意用起了饭。
药王谷中花草蓊郁,药材比之别处格外多些,因而吃食中也时常能见到花药的影子,菜色风味清鲜,淡而不薄,与南柳以药入馔的饮食有异曲同工之妙。
阮棠边喝着碗中的甘草薏仁粥,边抬了头去看对侧的人。
“楚二,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药王谷么,为何曲姐姐与方才那些人看起来好似都不认识你?”
楚流景咽下口中的芙蓉饼,饮了一口花茶净口,温声解释:“我身份特异,并非药王谷之人,这几年来一直居于后山别院中,除却沈谷主外甚少见其他人,平日亦只偶尔前去藏书楼借些书看,因此我与曲师姐从未见过。”
“原来如此。那你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人独处,连个与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很无趣?”阮棠怜悯道。
楚流景笑着垂了眸,“起初或许有些,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碗筷声丁零轻响,一番感叹后,几人说说笑笑地又聊起了旁的事情。
未曾留意之处,性情寡淡的人并未言语,沉静的眸光于楚流景脸侧停了片刻,随即淡淡地收了回去。
用过饭,陈诺与阮棠当先回了东院歇息,楚流景便同秦知白前往沈槐梦所在的槐安居。
自前两日寺院寮房中上药之事后,二人便未再单独相处过,而从镜流斋到槐安居恰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眼下不得不一路同行,对外夫妻相称的两人举止却颇为疏离。
昏黄的灯火洒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近旁的花丛中闪烁着点点流萤,一双身影一前一后于夜色中徐徐前行,经过一处清池时,走在后方的人脚下忽然一滑。
碎石掉落的轻擦声传来,秦知白下意识转过身,伸手握住身后人的腕,将她拉近了身前。
熟悉的清苦气息重新扑入怀中,而被牵着手的人却并未退开脚步,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静静望着她,眼尾弯出一点笑意,低软的话语声随之轻轻响起。
“卿娘还在恼我么?”
第034章 槐安
槐安
四周虫鸣清幽, 依稀能听到远处潺潺的流水声,月光洒在相依的一双人周身,将影子投入近旁的池水, 再被风拂成连绵不止的波纹。
望见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秦知白明了过来方才不过是眼前人刻意为之的动作, 眸中光影愈淡, 松开了牵着的手。
“楚姑娘何必玩闹。”
楚流景任她松开了手,并未纠缠, 只是不闪不避地目视着眼前人。
“我无意玩闹,也并非在说笑, 只是想知晓卿娘究竟是因何而气恼?”
似知道秦知白不会回答, 她未曾停顿, 接着道:“倘若是因我前几日的逾矩行径惹卿娘不快,我愿向卿娘道歉,往后亦不会再行如此越礼之举,甚或我可以同以往一般称卿娘为秦姑娘。”
眼下月白风清,鸣虫寂寂地低叫着, 晚风轻拂过她的脸侧,将一缕发丝吹得微微撩动。
“今夜月色明洁, 药王谷的景致实在很好,卿娘许久未回来过了,所以……”
姿容清弱的人叹息般笑着,“我不想见卿娘不开心。”
低柔的话语声恍如掠过柳梢的春风, 未曾惊起波澜, 却令枝上眠了一冬的薄雪缓慢消融。
秦知白静默须臾, 转过了身朝前行去,淡声道:“我并未气恼。”
略一顿, 又说:“起码现下没有。”
楚流景便笑了起来,跟在她身后,“如此,我很欢喜。”
秦知白并未言语,微垂的眼睫轻轻扇动,掩去了其中多余的神情。
一双身影徐徐向前行进,楚流景望着远处山月,似随意问道:“卿娘是何时入药王谷的?”
“八岁时。”
“我记得卿娘长我两岁,那卿娘入谷时我应当方才六岁。”楚流景颇有些惋惜地叹道,“可惜我与卿娘无缘早些相识,否则那几年若有卿娘相伴,想来也不会那般无趣。”
秦知白微微停顿,侧眸看向她,“你说你两岁时便被送入谷中,从来不曾离开过药王谷?”
楚流景有些惊讶,笑道:“自然,我那时尚且年幼,且隔三差五便要生一场小病,纵是想要离开也有心无力,卿娘为何有此一问?”
听她此言,素来波澜不惊的女子攒起了眉,似是下意识开了口。
“你身后……”
话还未说完,却忽然没了后文。
楚流景看着她,“什么?”
沉默片晌,秦知白眸光轻晃,低敛着收回了视线。
“无事。”
静默之间,两人又行了一阵,前方逐渐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泽,湖泽正中有一座小岛,岛上立了一棵苍茂古朴的槐树。
槐树约有八九人高,树冠宽大平展,横伸的枝叶几乎遮了半座岛,树下是一处竹木搭建的小屋,瞧来幽静宁谧。
月色自苍翠的槐叶间流泻而下,于一片昏暗中映了点点银辉,碎玉般的光影随枝叶轻晃,一名姿态随性的女子正倚于树下,手握一支竹竿,就在如此松风水月中懒坐垂钓。
女子穿着一袭浅云色织锦长裙,双眸半闭,一头青丝以木簪随意挽起,纤长的双腿虚虚搭着,脚下未着靴履,右脚脚踝处系了一串精巧的银铃,有风经过,银铃便会发出轻灵的声响,在夜色中听来格外明晰。
似是知晓她们到来,女子未曾睁眼,抬手轻轻一拂,便见岛旁停靠的一艘小舟被忽然卷起的风吹到了岸边。
楚流景与秦知白乘舟行至湖中,下了舟走到女子身旁。
“师尊。”
“沈谷主。”
“哗啦——”
湖面上忽而溅起一阵水花,女子睁开眼,握着竿的手向上一提,便见一尾活蹦乱跳的花鲈自水中一跃而起,正正好好地落在了一旁放的竹篓中。
带了些嗔怪之意的话音便不紧不慢地响起。
“声音这么大,将我的鱼惊走了该如何是好?”
楚流景微微笑起来,“谷主日日垂钓,在这水月湖中已然钓了十数载鱼,湖中鱼即便再是精明,又如何能自谷主手下逃脱。”
沈槐梦睨她一眼,鼻间哼出一个音节,“什么十数载鱼,说得我年纪有多大似的。”
她收起竿,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竹屋,话语声低懒。
“听知白说,你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适,她想到了其他方法为你医治心疾?”
秦知白略微低首,“弟子不敢妄谈医治,只是或许可延缓心脉衰绝之症。”
沈槐梦将鱼竿放回屋前,似想到什么,转头朝身后二人眨了眨眼。
“其实我也想到了一样方法,说不准还真能治好你这毛病。”
楚流景一怔,与秦知白对视一眼,“晚辈愿闻其详。”
沈槐梦悠悠道:“听闻流吹楼有一本双修心法,只需二人于阴阳交合时同练此法,日久天长,便可脱胎换骨、延年益寿。
“你们正好如今也已成婚,我看练此心法真是再合适不过,恰好那流吹楼楼主苏翎欠我一份恩情,不若你们即刻启程前去白越,我修书一封与苏楼主,令她将心法传授于你二人?”
楚流景面色愈发僵硬,瞧了一眼身旁人,低咳一声。
“谷主,我与卿娘都是女子。”
沈槐梦一挑眉梢,“女子又如何?那书中又未曾写明只有男女才可同练。”
秦知白抬了眸,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人,“师尊,莫要说笑。”
见着自己弟子清清冷冷的目光,沈槐梦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自小便过分正经,从来也不见你多笑笑,所有弟子间就你敢以这般语气同我说话,真不知究竟谁才是师尊。”
一番慨叹后,她正色几分。
“你信中所说我都看过了,于汤泉中水浴加快气血行进,再辅以太素心经施针调养,的确能暂缓心疾病症。只是你可曾想过,她如今心脉本就衰弱,又该如何在长时间水浴行气后再受金针刺穴?”
似早已料到她有此一问,秦知白神色未变,“倘若二者同时进行呢?”
沈槐梦一顿,面色一时古怪起来,看了看一旁的人,又看了看自己弟子。
“你要与她一同水浴?”
“若师尊愿意,由师尊施针亦无不可。”
“咳咳咳……”
沈槐梦被呛得一时咳嗽起来,待咳嗽稍平,方讪讪道:“你这丫头……这不是挺会说笑的。”
再看向楚流景,她语气便冷硬了一分,“将手拿来。”
楚流景依言将手伸了过去,沈槐梦略一探脉,点了点头。
“如今脉象尚算稳妥,若能在一个时辰内施针完毕应当不会有问题。”
说罢,她又望向秦知白,“你也将手拿来。”
秦知白停顿片刻,将手递了过去。
沈槐梦指尖方搭上腕脉,眉心便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片晌,她收回手,朝楚流景道:“你先回去,我有些事要单独与知白说。”
望了一眼那只纤白清弱的腕,楚流景低下眸,抬手一礼。
“晚辈告退。”
见着那道清瘦的身影乘舟离去,沈槐梦神色沉凝地转回了视线。
“你会想到以太素心经缓解心疾,可是之前便已对她施过此术?”
身前人并未隐瞒,“是。”
沈槐梦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她如今脉象虽依然虚弱,却比之先前稳定许多,定然是你以金针引气入穴替她稳固了脉象。
“你对她倒是毫无保留,可太素心经本就是以命续命的法子,长此以往下去,她的命或许是保住了,只怕到时你却该真元耗尽,成了废人。”
秦知白神色平静,眸光似秋月寒江,没有一丝波澜。
“救死扶伤本是医者分内之事。”
沈槐梦攒了眉,扬指一弹,近旁石灯中霎时间燃起了微弱灯火,她行至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没好气地饮了一口茶。
“我传你太素心经是为了让你救这病秧子的么?你身为药王谷传人,又是秦家小姐,你的性命难道不比她的重要?如此做当真值得?”
素淡身影长身玉立,回答的话语声仍是淡然无波。
“师祖曾说命无贵贱,活人之心不可无,自私之心不可有。良医处世,不计名利,若心下权衡,起了比较之意,又何谈医之一字。”
端着茶盏的手有须臾停顿,桌旁人未曾言语,慵懒闲雅的面容隐于火光中,叫人瞧不清她现下神色。
许久,低微的话音方缓缓落下。
“你与她……都比我适合做这药王谷谷主。”
秦知白眸光微动,抬起的视线越过湖泽林木,望向了后山方向的当归峰。
银铃声丁零轻响,沈槐梦放下手中杯盏,重又看向身旁弟子。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过多干涉,鹤园后方便有一处汤泉,你二人做好准备后便传书与我,我会亲自前去为你掠阵。”
“多谢师尊。”
谈话告终,沈槐梦望了一眼头上月色。
“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我也该歇息了,走前替我将篓中的鱼放了。”
得她送客,秦知白却并未立即离开。
“师尊,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楚姑娘并非药王谷之人,为何会在谷中长居十数载?”
沈槐梦抬手扶于额前,缓声道:“受人所托。”
“这些年,她从未离开过谷中吗?”
“从来不曾。”
安静少顷,秦知白低垂了眸。
“我知晓了,弟子告退。”
松霜绿的身影于月色下渐行渐远,“哗啦”声轻响,鱼尾在水面上翻起一朵浪花,重获自由的鱼影徘徊一阵,再度没入深处的湖水中。
沈槐梦站起了身,目视着远山影影绰绰的轮廓,话语声呢喃。
“命无贵贱么……”
清风拂过,灯火弹指消散,女子转身走入竹屋,轻灵的铃音随步伐起落,逐渐隐没在昏暗之中。
第035章 一诺
一诺
第二日清晨, 阮棠是被院中传来的练剑声吵醒的。
她压着一肚子起床气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就见到握着重剑的人转头看向她,目光在触及她的一瞬, 面上便挂上了那副纯粹明灿的笑。
“棠棠,你醒了?”
晨光落在蜜色的肌肤上, 流转过琥珀一般的淡淡华光, 那双澄澈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形状,盛着和软的光望着她。
阮棠忽然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是被你吵醒了, 怎么这么早便练剑?”
闻言,陈诺露出懊恼神色, 当即便要收起剑。
“因为这几日都在路上, 没能好好练剑, 所以我才想着今天早起练一会儿,没想到吵着你了。”
眼看方才意气风发的人顿时蔫儿了下来,阮棠倒有些微微心软,出言叫住了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抬手挽起了发。
“算了, 我也许久未练鞭了,那便同你一块练会儿吧。”
陈诺眨了眨眼, 便又笑起来。
“棠棠真好。”
阮棠松展开眉目,轻哼了一声,拿过软鞭走到她身旁,尚未开始习练, 却一眼瞧见了眼前人掌中的伤, 不禁蹙起了眉。
“呆子, 你手上怎么伤了?”
闻言,陈诺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 有一条细微的伤痕自虎口处裂开,微微渗了血色,却并无什么痛意。
“大约是方才练剑时不小心震裂的,习武之人难免受些伤,不打紧。”
阮棠面色不虞地斥她一句:“笨!你不会戴手衣么?”
“手衣?”陈诺惑然地看她。
阮棠白她一眼,一把拉过她的手往屋中走去,自包袱中寻到伤药为她仔细上过药,随即将一副薄软而结实的手衣扔到她身前。
“往后练剑戴上这个。”
陈诺看着眼前天蚕丝制成的手衣,再见着少女光滑细腻的双手,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棠棠以往练鞭的时候都会戴吗?”
阮棠理所应当地点头,“自然,我阿娘说了,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保护好。”
“你师尊难道不会训斥你么?”
“为何要训斥我?”阮棠瞧她一眼,边为自己戴上另一副手衣,边不紧不慢道,“掌门先前见到了还夸我聪慧,说她当年怎么没想出如此方法,这两副手衣也是她赠我的。”
待到两只手都被罩得严严实实,她不再磨蹭,起身拉着身前人朝外走去。
“好了,快练剑吧,练过后便去厨院用朝食,我都饿了。”
陈诺依顺地应声,任她拉过自己,一双身影牵连着朝外行去,于勃勃光景中一同练起了武。
日渐高升,微薄的曦光逐渐变得热烈,天空一片明净,远处林间不时传来晨鸟的啼鸣声。
楚流景穿戴齐整,推开门往西面厨院而去。
回了药王谷后,秦知白与她便不必再同居一室,她与阮棠二人暂住于镜流斋中,而秦知白则如以往一般回了鹤园。
方行出东院院门,楚流景便见一道身影迎面走来。
清雅温柔的女子手中拿着一包药材,见到她身影,笑着停下了脚步。
“楚公子。”
楚流景亦温声轻唤:“曲师姐。”
“楚公子是去厨院么?”
“正是,不知曲师姐前来东院所为何事?”
曲尘霏望了一眼手中药材,“几日前收到关山掌门传书,托师尊准备了一味药,说会令派中弟子来取,因此我来为阮姑娘送药。”
楚流景点了点头,“先前我也听阮姑娘提及过此事,只是不知是什么药,蜀中药坊无从售卖,竟要关山掌门亲自着人来取?”
“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楚流景有些惊讶,“曼陀罗花不是致幻催眠的毒物么?”
曲尘霏笑道:“世间百草,本就益害相成,曼陀罗花虽是致幻之毒,却也可在刮骨疗伤时作镇痛之用,与火麻子热酒调服,更可叫人刀枪入体亦不觉伤痛。因此,究竟是药是毒,全凭用药者心中一念。”
楚流景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受教了。”
脚步声轻响,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呼喊声。
“楚二,曲姐姐?”
阮棠同陈诺走近前来,轻快地与二人打过招呼,而后看向楚流景,“我们方才晨练完,正说寻你一同去厨院吃朝食呢。”
楚流景如今是男子打扮,因而与她们并不在一处寝舍同住,只是相距却也不远。
一眼瞧见曲尘霏手中的药包,阮棠会意过来:“曲姐姐是来为我送药吗?”
曲尘霏应声颔首,浅笑着递过了药,“我正要去寻阮姑娘,如今倒是恰巧。”
阮棠道了一声谢,又望向眼前女子,“曲姐姐吃过饭了吗?可要与我们同去?”
“已用过了,多谢阮姑娘挂心。”
一行人一同朝外走去,曲尘霏看向身旁人,温言道:“师尊已令云鹤传书与我们说过了,鹤园后方汤泉都已清理完毕,知白今夜应当会在鹤园等楚公子。”
听到汤泉二字,阮棠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却一下竖起了耳朵。
楚流景微微一顿,眸中似有光影轻漾,静默片晌,方轻声道:“我知晓了,多谢曲师姐告知。”
行至厨院外,曲尘霏正要与三人告别,却被穿着苗疆衣饰的女子出言叫了住。
“曲阿姐。”
曲尘霏略有些讶然,“陈诺姑娘还有事吗?”
陈诺神情认真地看着她,“我这次来药王谷,其实是为了找一位医仙阿姐,先前我们家曾经欠过她一笔药钱,我是来还药钱的。”
听她所言,曲尘霏并未一笑置之,亦神色郑重地温言询问:“陈诺姑娘可知这位前辈的名字叫什么?”
陈诺摇了摇头,“医仙阿姐没有留下名字,但是临走前留了一样药材给我大母,说是要寻她的话前去药王谷,把药材给谷中人看,你们就知道她是谁了。”
说着,她自怀中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小块花布包裹的药材,妥善叠起的花布被徐徐打开,便见布中包着的赫然是一片白芷。
曲尘霏一怔,眉眼间漫开一抹复杂神色。
“师祖……”
她轻叹一声,收敛起心下情绪,低声道:“多谢陈诺姑娘千里迢迢前来送还药钱,但师祖她……已于十四年前寿终正寝了。”
陈诺怔然片晌,眉梢微微垂落,似茫然了一会儿,方有些迟滞地问:“那……曲阿姐可知道医仙阿姐葬在了哪里?我想为她上一柱香。”
曲尘霏抬了首,视线望向西面日落之处。
“后山当归峰,药王谷之人皆葬于此处。”
用过早饭后,楚流景与阮棠陪同陈诺去了当归峰。
当归峰地处药王谷最高处,三面临崖,抬眼望去便可见到茫茫云海,而四周却绿意如春,不时有云鹤展翅飞过,宛如云上仙境,令人置身其中便觉心境安宁。
陈诺按曲尘霏所说寻到了医仙的坟茔,走近前去,却发现墓前放了一支梨花。
梨花花枝鲜嫩,素白的花瓣上沾了点点清露,显然在此放的时间并不久。
阮棠惊讶:“有人来过?”
楚流景望着那支梨花,轻声道:“前两日正好是白前辈的忌日,大约是有什么人前来祭拜过吧。”
陈诺不言不语,拿出自镜流斋中借来的香烛,点燃插在香炉中,随即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一包油纸与一锭碎银,一并摆在了墓前。
“医仙阿姐,多谢你当年救我大母,药钱我替大母带来了,只是还的晚了十四年,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
她跪在墓前,认认真真地絮叨着,“不过为了赔罪我还带了我最喜欢的龙须酥,虽然剩的不多了,但已经是我最后的积蓄买的了,等回东汜挣了银钱,我再买一包新的来,希望你来世顺遂,日日都能吃上龙须酥。”
听着她前头的话,阮棠本还神色沉肃地跟着闭目悼念,而听到后来,却不禁无言地睁开了眼。
“呆子,哪有你这么祭悼亡人的?”
陈诺惑然地看向她,“怎么了棠棠?”
“日日都能吃上龙须酥……”阮棠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气愈发无力,“你便不能换个更好的祝愿吗?”
陈诺不解:“可是龙须酥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了。”
“但你是你,医仙是医仙。”阮棠攒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如何跟她解释,看着那双清澈单纯的眸子,索性随口编了个理由,“万一白前辈不喜欢吃糖食呢?”
陈诺愣了一愣,恍然大悟,“棠棠说得对!”
她又转回头去看着墓碑,“希望医仙阿姐来世顺遂,日日都能吃上龙须酥与酒蒸鸡……还有鲜虾蹄子脍!”
那张明媚带笑的面容等待夸赞般地看向阮棠,“这回对了吧?”
阮棠:……
……
入夜。
夜色已深,鹤园中一片宁静,月光洒在庭下休憩的云鹤周身,将本就洁白的翎羽染上浅淡银辉,被风一拂,恍若泠泠流水。
清风明月下,有人提着一盏灯自远处徐徐走近,清弱挺秀的身姿穿过竹林小径,来到鹤园后方的汤泉,于朦胧淡雾中寻到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前行的脚步便在泉边停了住。
“卿娘。”
秦知白转过身,望向来人,神色一如寻常沉静,
“服药了么?”
水浴行气到底对心脉有所负担,来前沈槐梦便着人送了温中平气的汤药,而楚流景听她如此问,却摇了摇头。
“未曾。”
秦知白只是看着她,并未言语。
汤泉边雾气缭绕,湿热的水汽将夜色氤氲成一片淡白,往日常着松霜绿外裳的人今日换了一袭素白衣裙,清冷的容颜染了薄薄雾色,眸光水润,似也显得柔和几分。
楚流景望着眼前人,徐徐道:“我今日来此,并非是为了让卿娘替我医治心疾,而是有些话想与卿娘说。”
秦知白眸光微动,却仍未出言,只是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昨日沈谷主为卿娘诊脉时虽未说什么,却特意令我离去,尽管我无意探知谷主与卿娘所说为何,但略作思忖,却觉得应当与我有关。”
楚流景微低了眸,话语声似涓流潺潺。
“在沅榆时我便有所疑问,卿娘虽医术高超,可百花丸到底为剧毒之物,若只是寻常施针当无法将毒除尽,除非……施展了药王谷绝学,太素心经。
“我到底在谷中居住了十数载,对太素心经也略有耳闻。诚然我与卿娘成婚便是为了残喘续命,卿娘亦曾说我与他人不同是因着你我约定,可我却不愿见卿娘困于一诺,反伤了自己。”
她再看向身前人,眉目柔和,眼角勾出一点弧度,微微笑了起来。
“卿娘既得沈谷主传授太素心经,想来往后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任药王谷谷主,秦家虽已门庭衰落,可有卿娘在,应当亦有兴灭继绝的一日。
“卿娘如此前程万里之人,如何能为了我而伤了自己?
“医者不医一意孤行之人,此病我不愿治了,所以,卿娘请回吧。”
漫长沉寂。
月色落于雾气弥漫的清泉中,被微风揉成一汪碎玉。
素白的衣角轻轻晃动,秦知白抬了眸,走近她身前。
“我不同意。”
话落,她伸手环过楚流景腰间,微微一动,两人一同倒入了近旁的汤泉中。
第036章 烙印
烙印
“哗啦”
雾气忽而四散, 夜空中溅开一片水花。
突如其来的坠落感叫楚流景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环过了秦知白腰身,清弱的身子朝后坠去, 双手收紧,便以一个半保护的姿态将身前人揽入了怀中。
水流被推至岸边又拍打回来, 平静的水面泛起道道涟漪, 将粼粼波光碎成了朦胧泡沫。
轻浅的冷香被暖雾氤氲得愈发馥郁,吐息轻落在耳旁, 楚流景仰身倒于水中,温热的流水将本就单薄的衣裳浸透, 令紧贴在怀前的温度更显明晰。
“滴答”
水光溅落, 伏于上身的人指尖轻动了动。
月色自散开的雾气中洒下, 流转过浅淡华光,清冷疏离的容颜晕了薄薄水色,褪去几分淡漠,仿佛一块浸了水的软玉,温润沉静地散发着迷离光泽。
视线交错, 纤长的眼睫轻轻扇动,一滴水自睫上滴落, 顺着脸侧滑下,落在了身下人唇边。
清湛的眸光微晃,秦知白缓缓坐起身,低垂下眸望了一眼仍旧揽于腰间的手, 清泠的话音便于一片静默中响起。
“松开。”
楚流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松开了环于腰间的手, 而* 视线在触及眼前人略有些发白的面容时,却蹙起了眉。
“卿娘……”
可秦知白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
“转过身去。”
微微一顿, 楚流景顺从地转过了身,而一贯沉稳的思绪此刻却似这满池清泉一般,蒙了一层水雾,晃得朦胧不清。
她在生气?
可她是因何而生气?
难道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
可是……究竟为何?
疑问未能得到解答,熟悉的体息已靠近了身后。
“你未曾服药,我需暂时锁住你心口几处要穴,水浴施针时行气过快,或许会有些疼,若难忍时便与我说。”
清微的话语声落入耳中,意识到她要将自己穴道锁住,楚流景蹙着眉便要转过身。
“卿娘……”
“莫动。”
微凉的二指点上她身后,楚流景霎时动弹不得。
腰间微痒,一双手便在此时自她腰后环过,徐徐解开了她身前系带。
楚流景心口一跳,曾在幻象中遮掩尘封的画面再度浮现于脑海,纤密的眼睫微微颤动,薄唇紧抿,心下已然转过了千般思绪。
秦知白虽锁了她的穴道,可却并未动用内力将她点晕。
她固然可以强行冲破被封的经脉从而解开穴道,可如此一来她的身份定然会暴露,且极有可能伤及身前人。
……她总归不想伤了她。
腰间系带散开,湿透的衣裳一点点自身上褪下,瘦削白皙的肩于衣襟下隐现,指尖所过之处,恍如于平湖中晃开丝丝涟漪,带起浅淡绯色。
直到衣裳半退至肩下,身后人却慢慢停住了动作。
月色流照下,一道陈年的伤痕显露于右侧肩后,细长淡痕横亘于凸起的琵琶骨,似折过羽翼的鹤,在清弱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片刻停顿,再度响起的话语声仿佛轻缓了一分。
“莫要想无关紧要之事,疼便与我说。”
似有纷繁心绪交杂,最终化为一片凝定,被禁锢的人双睫轻点,妥协般散去一切防备,低敛着垂下了眸,于冷香雾色中缓缓闭上了眼。
细微刺痛传来,金针带着凉意刺入体肤,令双目闭合的人眉目轻动了动。
不多时,心口处如有暗火燃起,愈渐灼热的温度一点点蔓延过奇经八脉,丹田气血翻涌,不时有腥甜气息涌至喉间,整具身躯仿佛都烧灼起来。
身下汤泉水不断散发着恒定的热意,肌肤肉眼可见地漫起了一抹霞色,楚流景眉心愈紧,颈间暗青色的血管隐隐跳动,唇线抿得泛了白,可却始终未曾发出过半点声响。
一股内息徐徐渡入体内,似清溪冷泉般逐渐缓和经脉中的灼热,而内息行至心脉处时,闭上的双眼却蓦然睁了开,隐约有一点暗红自墨色的眸中若隐若现,却又被她强自压了回去。
似察觉到她气息有些不稳,秦知白攒了眉,抬指在她肩后一点。
一阵水花顿时四散溅开,楚流景被点于肩后的劲力一动,身子调转,已然与身后人相对而坐,原本半褪至肩下的中衣一时向下滑落,清弱的身躯顿时裸/露于月色之中,再没了其他遮掩。
和暖的雾气涌动于二人之间,似一层暧昧朦胧的轻纱,泠泠水光自肩头滑落,如漫过一块易碎的玉,转瞬又没入身下汤泉当中。
秦知白闭着双眼,伸手牵过了那双浸于水中的手,十指轻抚着贴合而上,四掌相对,更加纯粹的内息便随之涌入身前人体内。
温和中正的内力如春风化雨,将一切痛楚躁动都一一消融。
素淡的身影伴随月光水色映入眼中,楚流景望着那双闭上的眼睛,眸中似有光影翻涌,须臾后,终究与万千心绪压入心底,化作满目沉静。
波光粼粼晃动,湿热的水雾笼于相对而坐的二人周身,水面投下的倒影界限愈发模糊,依稀瞧来仿佛融为了一处。
内息游走过周天经脉,最终于心口处缓慢散去。
施针行气完毕,秦知白伸手解开身前人穴道,本就泛白的面容似一张薄纸,更显出一分苍白脆弱,单薄的身子轻晃,已有些摇摇欲坠之态,而一只手却从旁伸来,环过她的身躯,以极为熟稔的姿态将她完完全全揽入了怀中。
“哗”
水雾上涌,清莲般挺秀的身影自水中走出。
空余的手取过岸边备好的衣物随意笼于身上,楚流景怀抱起身前人,离开汤泉,任凭青丝湿润地散于肩头,自月色流萤中一步步往鹤园走去。
轻微的脚步声于一片幽静中响起,令庭下休憩的鹤微微掀动了羽翼。
楚流景推开房门,将秦知白送回房中,伸出的手欲要为她脱去湿透的外裳时,却被怀中人抬手握住了腕。
“楚流景。”
被唤的人低下眸,望着那双虚弱地半睁着的眼睛,轻应一声。
“我在。”
漫长静默,低如呢喃的询问声再度响起。
“……是你吗?”
姿容孱弱的人安静片刻,闭了闭眼。
“是我。”
握在腕上的手缓缓垂落。
月光洒在清幽的鹤园中,如一溪薄雪,流泻下星星点点的银辉。
许久,进入房内的身影独自一人从房中走出,沿来时道路徐徐返回,直至回到镜流斋,将自己关入房中。
楚流景停在桌前,桌上有一面铜镜,微弱的光线朦胧不清地映出她的身影。
修长的手解开系带,缓慢脱去身上潮润的衣物,清瘦的锁骨下方,俨然有一处痕迹浅淡的烙印,仿佛多年前刻下的印记,经岁月蹉跎,只留下斑驳淡痕。
望着镜中倒影,抬起的指尖轻轻抚摸过身前伤疤,短暂停顿,楚流景闭上了眼,未再多看镜面一眼,只放纵般朝榻上倒了下去。
*
洛下,沧浪江。
夜幕低垂,平日喧嚣吵嚷的码头如今寂然无声。
远处偶有更夫的梆子声哒哒敲响,燕回手握横刀,于幽寂的夜色中行至一处舟身老旧的商船边,寻到了正在船中饮酒的老者。
老者衣衫破旧,须发凌乱,手中拿着一只酒葫芦,浑身上下满是酒气,而腰间却横了一把短刀,空出的手看似随意地垂于身侧,却始终未曾离开刀身方寸。
望了他一阵,燕回走入船中。
“你就是舟自横?”
惺忪迷离的双眼醉意熏然地睁开,老者昏昏沉沉地看她一眼,打着酒嗝笑了一下。
“姑娘……找错人了吧。”
他歪着身子偏过了头,“老朽叫李渡,不认识什么舟自横。”
听他所言,燕回却仿佛无动于衷,面上神色仍旧沉着,一双眸子紧锁着眼前人,低凝的话语声不疾不徐。
“二十年前,你曾在图南担任守兵,城中守兵李无期与你是表亲关系。疫病爆发前日,你本该留于城中看守城门,但因你家中母亲重病,你与李无期私下调换了轮值,待你母亲病好,准备返回值守时,你却收到表兄来信,得知城中生了瘟疫,图南城已城门紧闭。”
一片死寂。
空气似被无形的屏障凝结,气氛沉闷,黑暗中隐约漫开了一阵杀意。
抬起的刀鞘按住了老者摸上腰间的手,燕回目光沉静,缓声道:“我无意打扰老先生安宁,只是当年有些事已无人知晓,知晓之人却刻意模糊了细节,今日特意来访,不过希望先生为我解惑。”
摸上刀柄的手停顿片晌,再度垂落下去,老者闭上了眼,声音似有些疲惫。
“我就知道……躲了二十年,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将手中酒葫芦放下,低声道:“趁我还有些时间,你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
得他允准,燕回也不多加磨蹭,开门见山道:“图南一疫生得蹊跷,先生当年既曾于城中值守,又与表兄有书信联络,可曾于疫病爆发前后发觉有何异样?”
舟自横微微睁开眼,重坐起身子,点了点头。
“其实在瘟疫发生之前,城中曾来了一批江湖人,当时临近重午,我们生怕城中生出动乱,因此对那群江湖人格外关注,发现他们皆戴笠披蓑,身后背着长刀,一口官话带着些洛下口音,像是水上来的朋友。”
水上?
燕回眸光微敛,低声问:“赤潮帮?”
老者低应一声,“只是他们领头之人却与其他人全然不同,那人身形高瘦,随身总带着一只皮鼓,身上也未佩刀兵,看穿着打扮,倒像是一名乐师。”
燕回一怔,眉心攒了起来。
如此描述令她不得不想到了一人,此人便是六年前曾在中州犯下大案的凶犯,亦是与她有断腕之仇的歹人——柳鸣岐。
没想到他竟也牵扯到了此事当中?
若柳鸣岐与图南一疫有所关联,那六年前的临溪灭门案是否也别有隐情?
并不知晓她心中所想,老者仍在缓缓讲述:“这群人入城后便住进了一处客栈,一直未曾离开,我们见他们并未生事,于是放松了些警惕,却不想正是在此之后,疫病忽然爆发,表兄信中与我说,瘟疫是从城北单家开始蔓延,而最后一名见过单家人的,正是那名带着皮鼓的乐师。”
话音落下,燕回面色愈发沉凝,思忖片刻,追问道:“疫病发生后,他们去了何处?”
舟自横摇了摇头,“瘟疫起的突然,且来势汹汹,不过两三日,城中大半人便都染病不起,不少值守的弟兄也患了疫病,我们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顾得上再去留意那些人的动静。”
见此路不通,燕回便换了个问法:“当时是何人下令焚城的?”
老者犹豫了一瞬,压低声音道:“江家家主,江行舟。”
“先生可知焚城前有几人离开了图南?”
“这却不知了,城中人员名录都归执户司掌管,焚城后的尸骨数量虽由城中守兵清点……可他们却在事后被尽数问斩,因此,此事应当只有江家主知晓。”
话音一顿,他又道:“不过听表兄说,当时为了不叫城中人擅自逃离,他们奉江家主的命令,在所有图南百姓身前都烫下了烙印。”
烙印?
燕回凝了眉,正在回想长缨寨中的阿缨身上可曾有烙铁留下的印记,而一阵极细微的破风声却在此时自身后传来,倏然朝倚在船中的老者心口/射去。
“叮”
抬起的横刀骤然挡下自后射来的暗器,燕回眸光一凛,面色冷然地朝暗器发来之处望去。
“什么人?!”
第037章 送药
送药
一道黑影自码头上堆放的货物后一闪而过, 船舱右壁处多了一枚形状特异的金钱镖。
燕回目视着黑影离开的方向,却并未追出去。
来人目标显然正是她身后之人,若此刻她冒然追上前去, 想要一探究竟,恐怕反而正中了对方下怀。
确认四周再无动静, 燕回看向扎入船身中的金钱镖。
镖身形似铜币, 上刻赤色水波纹,正与沅榆客栈中刺杀阿夕之人所用暗器一致。
又是赤潮帮。
看来赤潮帮已知晓她查到了此处。
可她今夜来此之事除了身旁几人应当无人知晓, 舟自横既然能在赤潮帮眼皮底下相安无事地瞒过十余年,想来身份应当并未暴露, 反倒正是她的到来令舟自横陷入了险境。
——她身旁有内鬼。
沉肃的眸中落下一丝冷意, 燕回转回视线看向身后人。
“此地恐怕已不安全, 老先生可有其他藏身之处?”
舟自横已然握紧了腰间的刀,听她如此问,神色却并不显得太过慌张。
“我在城西以我表侄的名目买了一处宅子,那处宅子地段幽僻,应当无人知晓。”
打定主意, 两人离开商船,寻到一处隐蔽处换了身衣裳, 而后于夜色掩映下取小道往城西而去。
燕回边留意着四周响动,边向身旁人问:“先生明知当年之事与赤潮帮有所关联,为何却仍来了洛下?”
老者叹出一口气,“表兄之死到底和我脱不开干系, 倘若当日我没有与他调换值守, 或许他如今仍还活着, 而死的便是我。我既然知晓当年一事另有隐情,总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什么, 因此我便来了洛下暗中调查赤潮帮与当年之事。”
说罢,他望着燕回手中的刀,低声道:“姑娘身手了得,所用武器我若没看错应当是监察司佩制的克己刀。当年我虽隶属巡武卫麾下,可最敬佩的却是监察司的刑简司事,还师从刑司事学过两式圆月刀法。
“如今既有他人找上门来,大约我茍且偷生换来的这十数年闲暇也快到头了,那我愿将我这些年查得的一切尽数告知姑娘,倘若姑娘日后能够因此查出真相,那老朽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如此郑重话语,俨然已有交代后事之意。
燕回脚步一顿,形容肃然地朝老者一抱拳,“多谢老先生信任。”
舟自横摆了摆手,面上虽仍有几分醉意,眼神却已然一片清明。
“在当年之事发生后,我为表兄之死消沉许久,几乎整日以酒度日。后来母亲病重而亡,我于母亲墓前长跪三日,终于清醒过来,决定为当年死于城中的图南百姓求个公道,于是隐姓埋名来了洛下,以半数积蓄买下了一条货船,开始运货载客维持生计。
“起初我只想着如何打探消息,屡次前去赤潮帮地盘附近盘桓,被发觉后遭他们打断了一条腿,后来我学聪明了,以打通商路为由,与赤潮帮堂主叶啸海打了几次交道,闲时请他及帮中弟子一同去酒肆饮酒,酒后夸口时,我才意外从他口中得知……”
老者朝四周望了一眼,苍老的话语声压得极低:“这十数年来,赤潮帮帮主易江东一直在寻找剩余的十洲记,而当年图南发生之事,也正与十洲记相关。”
燕回眸光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老者话中细节。
“剩余的十洲记?先生此言何意?”
舟自横低了眉目,缓缓道:“想来姑娘大概也听说过十洲记传闻。世人皆传十洲记真迹藏于兰留秦家,此话虽然不假,但秦家所有的,应当是十洲记图眼。
“完整的十洲记早在青阳氏族尚在时便分为了五份残篇,分别存于当初最有名望的五家之中,而图南单家便是其中一族。”
“图眼?”燕回攒起了眉,“依老先生所言,当年瘟疫竟是因十洲记而起?”
舟自横点了点头,“叶啸海说那领头的乐师精通催眠,且极擅蛊术,想来最初的疫病源头应当是中蛊身亡的单家人,后来蛊虫扩散,染病之人愈多,才成了真正无法控制的瘟疫。”
燕回凝神思忖片刻,心下却仍有些疑点未解:“他们既已知晓单家手中藏有十洲记残篇,当可直接逼单家交出此物,抑或杀人夺书,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引发城中疫病?”
老者叹了口气,“此事我也一直茫然不解。当年整座图南城几乎未过半月就成了一座遍地横尸的鬼城,起初表兄还能与我通信,说药王谷的神医受江家主所托带着门人弟子去了图南救灾,应当要不了多久城中情况便会好起来,然而在此之后我再与表兄传信,却未能等到任何回音,直到江家主下令焚城,我才知晓表兄在回信后不久便死在了疫病之中。”
沉默少顷,燕回问道:“叶啸海可曾说过其余残篇在何人手中?”
老者摇了摇头,“这却未曾听他提起过,大多时候他都并未主动谈及十洲记之事,直到有一回酒喝多了,他听到隔壁桌有位公子说自己见过十洲记真迹,被他嗤笑了一番,这才与我说漏了嘴。”
行进之间,两人再次拐过一条小巷,出了巷口,眼前赫然便是一处宅院。
燕回望着身前老者,自怀中取出监察司腰牌。
“当年之事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查出真相,还图南百姓一个公道,还望在真相大白前,老先生务必保重好自己。若日后先生再想起其他线索,可用此腰牌前去监察司寄信,便说将信寄与名叫燕回之人。”
闻言,老者微微吃惊,“原来姑娘便是浩然刀?我果然未曾信错人!”
他伸手接过腰牌,双手抱拳,端正地行了个武揖礼。
“此事牵涉繁多,还望燕司事一路小心。”
“多谢老先生。”
燕回还以一礼,未再多言,转身走入了来时的暗夜中。
*
又过了两日,谷雨时节将至,药王谷中春雨绵绵,接连下了几日细雨。
天色终于放晴,阮棠趁着天气晴好,本想着趁离开之前与陈诺在谷中四处逛逛,然而行至鹤园外,却忽然发觉秦知白已经几日未曾露面,鹤园中亦房门紧闭。
惑然之下,她寻到曲尘霏一问,方知这位医术高绝的灵素神医几日前便病了,算了算日子,恰与楚流景同她汤泉赴约的时间相差一日。
阮棠心情复杂地回到镜流斋,见导致秦知白病倒的罪魁祸首仍在斋中拿着果子喂鹤,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地握着软鞭走上前去。
“楚二,秦姐姐都病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还有心情在这喂鹤?”
太过高昂的话音将云鹤惊走,楚流景转首望向来人,神色有些讶异,“阮姑娘?”
往日单薄清弱的人如今看起来似乎精神了许多,眉目清扬温润,孱弱的面容也多了一丝血色,身上虽还披着一件防寒的氅衣,而行止之间却端稳有力了不少。
眼见她身子好转,但秦知白却一病不起,阮棠不禁攒起了眉。
“前两日在汤泉……你怎么也不多为秦姐姐考虑考虑,我知你身子不好,但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方法调养,如今都在药王谷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如此一来让秦姐姐病倒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以为她知晓了秦知白为自己施针一事,楚流景顿了片刻,轻声道:“阮姑娘说的是,此次的确是我未能顾及卿娘身子。”
在温泉中泡久了本就容易受凉,施展太素心经又耗费了不少真元,后来虽及时为她更换了衣物,可到底还是未曾顾虑周全,早知便该预先熬一碗驱寒的汤药,在施过针后便喂她服下。
听她亲口承认,阮棠面色更复杂了些,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径自嘟囔起来。
“真看不出来……这人瞧着文文弱弱的,怎么竟会修习这般邪术,上次在寺院中便发现她热衷于此道,没想到……”
一番不清不楚的话语,叫陈诺听得云里雾里,终究没忍住开了口。
“棠棠,你们在说什么?”
阮棠与楚流景看着她,同时回答。
“当然是楚二采阴补阳之事!”
“是卿娘前两日为我施针着凉之事。”
阮棠一愣。
“施针???”
楚流景:……
阮棠仍旧将信将疑:“施针做什么要去汤泉?”
楚流景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着平静神色,将治疗心疾之事从头到尾与她说了一遍。
这才知晓自己原来错怪了她,阮棠一时有些脸热,抬手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原来是施针,你怎么不早说。”
目光飘忽着朝旁一晃,又说:“对了,我方才路过甘堂,见到曲姐姐正在为秦姐姐熬药,现下应当已经熬好了,你若没什么事,不如将药给秦姐姐送过去吧。”
身形清瘦的人点了点头,“多谢阮姑娘告知,那我先去了。”
望着楚流景走远,阮棠终于维持不住方才的镇定神态,一只手遮在眼前,整张脸红了个透。
什么采阴补阳!
怎么会觉得是采阴补阳!
一定是那本《病弱郎中与千金小姐二三事》害的!
她恨话本!
少女咬住了唇,回想着方才对话,满面欲哭无泪。
正当她兀自掩面懊恼时,陈诺眨了眨眼,凑近她身旁。
“棠棠,采阴补阳是什么?”
阮棠:……
阮棠大怒:“闭嘴!不准再提这件事!”
……
楚流景行至甘堂,神色已然恢复往常平静,曲尘霏见她到来,笑着将刚刚盛出的汤药递给她。
“今日的药也熬好了,这几日辛苦楚公子照顾知白了。”
楚流景接过药碗,轻声道∶“卿娘本就是因我才染了风寒,我与她既已成婚,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又何谈辛苦二字。”
“话虽如此,但这几日楚公子每日天不亮便来甘堂熬药,却每每在知白睡下后方才将药送去,如此不求回报之举,我想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不求回报么?
楚流景眼睫轻点,向身前女子再一低首,“多谢曲师姐。”
清弱挺秀的身影行过竹林小径,端着熬好的汤药来到鹤园,庭中云鹤似乎早已与她相熟,未曾被她到来的脚步惊动,只望她一眼,便继续闲庭信步地吃起野果。
楚流景走到木屋外,听了一会儿房中动静,确认房中人尚未醒转,方悄声推开房门,缓缓走了进去。
熹微日光自窗外洒入,风摇翠竹,晃动的竹影被日光投于桌上,与摆放的笔墨相衬,恍如一幅光影浅淡的水墨画。
清肃整洁的房中漾着淡淡的药苦气息,屋内一片沉静,唯有窗外不时响起细微的落叶声。
楚流景走到榻旁,将药放至桌上,目光微微低垂,落在近旁人脸前,一时未再移开。
榻上之人仍在安睡,一双眼眸静静地闭合着,平日清冷疏离的面容因着染病显出了一分孱弱的苍白,淡薄的唇也失了些血色,腕间所戴的银链虚虚地垂落着,肌骨更显剔透,仿佛春来前一碰便碎的薄冰,却令人更想要握在掌中。
视线于腕上的银链停留片刻,楚流景缓慢伸出了手,纤长的手指掠过眼前人眉眼,似要抚摸上额前,而指尖尚未触碰到肌肤,却忽然停了住。
目光交错,榻上之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清明沉静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不见丝毫倦意。
第038章 迫问
迫问
幽微的冷香与药苦气息交融, 光影微弱,房中静得能听到轻浅的呼吸声。
楚流景望着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清湛的眸中只是安静地映出她的面容, 视线半落在探至额前的手上,却没有任何厌憎或退避之意。
那般淡无波澜的纵容。
就好像……她此刻行径继续下去, 身前人亦不会出言拒绝。
而指尖轻动了动, 却终究蜷起收了回去。
“我来……”
榻旁人开了口,嗓音却有些未曾预料的低哑。
略一顿, 她方才继续道:“为卿娘送药。”
片刻安静,秦知白徐徐坐起了身。
清挺的身姿半倚, 眼睫低垂, 泼墨般的青丝自肩上流泻而下, 与皓白肌肤相衬,便显出了一分无知无觉的柔弱。
墨色的瞳眸于颈间肌肤凝了片刻,楚流景错开视线,将桌上药碗端过,手背贴近碗边试了试温度, 确认汤药已不再滚烫,方将漾着轻微热汽的药碗递到榻上人眼前。
而身前人望了一眼她手中汤药, 却并未伸手去接,沉静的眸光微抬,只轻轻看她一眼,便叫端着碗的人顿了一顿, 于榻旁缓缓坐了下来。
放于一旁的汤匙被拿起, 匙底轻碰过碗沿, 发出一声细弱的清响。
楚流景倾过身去,自碗中舀起一勺汤药, 短暂停顿,便将之喂到了身前人嘴边。
“或许还有些烫,卿娘当心些。”
秦知白略低了首,就着她喂来的药慢慢喝下。
苦涩的药材气味于房中蔓延开,恍如喂药之人周身萦绕的体息,那双纤长的眼睫沾了碗上飘起的水汽,便透了些许湿意,润泽地泛着浅淡的光,仿佛将清冷的眉目也柔和几分。
汤匙碰过药碗的丁零声与细微的轻咽交错响起,于安静的房内听来尤为明晰。
碗中汤药一点点变少,最终只剩了些碗底残渣,楚流景将碗放下,视线触及眼前人染了薄薄水色的唇,眸中便似洇开一抹浓墨,深晦不明地泛了些沉。
近旁光影暗下,薄软的巾帕覆上了秦知白双唇,掩于帕下的指腹透着温软触感,缓慢而细致地擦试过唇上水迹,残余下些许不明显的温度。
眸光轻晃,秦知白抬眼望向她,却并未出言阻拦。
待唇上水色尽都擦拭干净,楚流景方才徐徐收回手,看着手中绣了云鹤图纹的帕子,眼尾带出一点笑。
“这块巾帕,还是卿娘在前往东汜的途中给我的。”
巾帕干净整洁,除却方才留下的水痕外没有其他痕迹,显然被保管得十分妥善。
“我自幼……没什么其他朋友,除我阿姐外,好像便只有卿娘对我这般体贴。”
榻上之人眉目微动,不知想到什么,一贯沉静的双眸低低垂落,似掩去了一丝失神。
楚流景并未察觉,只低垂了视线,话语声仍旧不疾不徐。
“方才取药时,曲师姐说我日日照顾卿娘却不叫你知道,是不求回报,可与卿娘相比,我又如何算得上不求回报?”
秦知白眼睫轻点,终于开了口,低清的话音缓慢,听来仍有几分虚弱。
“医者分内之事,楚姑娘……”
话未能说完,却被一声呵气般叹出的轻笑打断。
“这世上哪有什么分内之事,若卿娘身为医者便要不求回报地以命换命,那天下伤病者何其多,莫非卿娘也要如此一个个救过去么?”
素来温和的语气此刻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尖锐,秦知白安静片晌,望着近在咫尺的身影,缓声道:“楚姑娘究竟想说什么?”
楚流景抬了眸,“阿姐待我好,是因她将我视作楚家人看待,沈谷主医治我,是因她受大娘子所托。”
少顷停顿,她看向身前人,伸出手去,轻轻将秦知白耳畔滑落的一缕发丝挽起。
“我只想知道,卿娘待我这般与众不同,究竟是因我楚二公子的身份,还是……因为我是楚流景?”
指尖轻擦过脸侧,将二人间的距离再度拉近,言谈间洒落的呼吸似已清晰可闻,而那双墨玉般深透的眼睛却不似平日沉静,恍如望不见底的沉渊,其中隐约藏了汹涌暗潮。
秦知白眸光端稳,任她指尖落于耳畔,不闪不避地迎着身前人望来的视线。
“楚流景。”
她唤道。
“我要你相信我。”
窗外微风拂过,将一片树叶自枝头吹落,竹影轻摇,庭中响起云鹤展翅的羽翼声。
怔然片晌,楚流景慢慢笑起来,抚于耳侧的手向下垂落,半揽过秦知白腰身,随即就依着这般姿势倾过身去,全然倚入了身前人怀中。
“我自然相信卿娘。”
低懒的话语声因被身躯遮掩而显得有些沉闷。
秦知白身姿微顿,吐息间带出的热意透过单薄衣物传至体肤,垂于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却到底未曾动作,只是任凭身前人低了首半伏在她怀中。
熟悉的冷香将所有感官完全浸染,再不似往常疏离浅淡,楚流景闭着眸靠了一会儿,终究顾及到秦知白如今病体未愈,睁开眼缓缓坐起了身。
似想到什么,她忽然笑起来,自怀前取出一包糖食,小心拆开,而后拈起其中一块递到眼前人嘴边。
“汤药酸苦,我从镜流斋带了些糖来,卿娘吃一块吧。”
秦知白轻轻抿唇,望着她手中的桂花糖,抬手要将糖取过,却见递至眼前的手朝后略微一避,便让她落了个空。
容颜清弱的女子仍在笑着,眼尾弯出一点弧度,面上神色依旧是温润模样。
“糖食粘手,未免脏了卿娘的手,我拿着便好。”
清湛的眸光微敛,秦知白瞧她一眼,微垂颈项,姿态淡然地自她手中咬过了糖。
温热的呼吸于指尖轻拂而过,恍如撩过心上的细羽,楚流景微微一顿,方要松开手,却感到一点柔软触感轻轻掠过指腹,而后在她尚未反应之际便已从容离开。
须臾静默,平稳的话语声淡淡响起。
“多谢楚姑娘。”
糖食的甜香夹杂着浅淡的桂花香气萦入鼻端,楚流景稍稍恍神,再望向眼前人,目光便在那瓣淡薄莹润的唇上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
“……卿娘客气。”
她站起了身,取过一旁的空药碗,“卿娘身子未好,再歇息一会儿吧,我今夜再来看你。”
说罢,不等身前人回应,拿着药碗的人已然转过身离开了房中。
“吱呀”声轻响,房门随之关闭。
秦知白望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口中桂花香漫过舌尖,视线收回近前,片晌,唇边勾出了一点极细微的弧度。
药王谷东侧,槐安居。
平静的湖水轻晃,一叶小舟自岸边驶出,缓缓行至湖心小岛。
曲尘霏从舟上走下,来到正在雕刻皮影人的女子身旁,抬手端正地行了一礼,温声道:“师尊,前些日子送入谷的药材都清点过了,无一缺漏。青云山楚楼主寄了信来,询问楚公子如* 今情况,我已如实告知,并向楚公子转达了此事。”
纤白的手握着斜口刀,平稳而仔细地在打磨过的皮革上留下一道道刻痕,沈槐梦听着弟子回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问:“你师妹现下情况如何?”
曲尘霏微微笑着,“这几日楚公子日日陪伴在师妹身侧,悉心照料为她熬药,如今师妹已好许多了,应当再有两日便能恢复如常。”
“日日陪伴?”沈槐梦动作微顿,意味深长地一挑眉,“她们二人倒当真是夫妻情深。”
曲尘霏笑道:“师妹虽还是同以往一般不喜言谈,可却看得出对楚公子极为挂怀,少时她生病后总是不愿见任何人,只会独自一人待在鹤园中,没想到如今楚公子却成了特例。原本我听说师妹忽然许配他人,还担心她是受家中所迫不得已为之,现下见她并非勉强,也总算可以放心了。”
听着她温言细语的念叨,沈槐梦懒哼一声,“你不过长你师妹六载,做什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当心老得比我还要快。”
曲尘霏不禁莞尔:“自我入谷以来,便从未见师尊容颜更变,若非自幼跟在师尊身边,只怕会以为师尊不过是妙龄之年的少女,又哪里谈得上老字?”
“你这张嘴倒是甜,然而除了已故之人与傀儡木雕,这世上又岂会有人当真不老?”
话落,沈槐梦停了动作,望着手中雕刻成型的皮影人,朝身旁人问:“雕得像么?”
曲尘霏看向她手中皮影:浅云色的月纹长裙,发以簪束,脚腕处有一串银铃模样雕花。虽未刻面容,却仍能一眼看出所雕的正是她自己。
端量了一阵,曲尘霏道:“师尊雕刻了十数年皮影人,手艺自然精妙绝伦,只是这皮影人姿态高昂,意气风发,颇有些少年人之态,应当并非师尊如今年岁。”
沈槐梦瞧她一眼,却并未否认。
“的确刻的是我少时模样,你这丫头眼光倒是毒辣,只是你方才还说我与从前并无不同,现下却说这皮影人有少年之态,言下之意可是说我如今已暮气沉沉,不过徒留了副年轻皮囊?”
见她装出一副嗔怒神色,曲尘霏却并未惊慌,只笑道:“师尊如今到底是一谷之主,又岂能再如年少时那般轻狂。”
略微一顿,沈槐梦半垂了眸。
“你说的却也不错。”
她收捡起桌上的皮影人,再抬首看向身旁弟子,又已是平日模样。
“过几日我要出谷,谷中之事便交由你打理,若有人寻我便说我在闭关。”
“是,师尊。”
谈话告终,沈槐梦拿着刻好的皮影人要返回竹屋中,却见身旁人仍未离去,于是停了脚步。
“还有事?”
曲尘霏看着她,面上神色逐渐变得沉静,片刻后,方缓声道:“弟子其实一直有一事想要询问师尊。”
鼻间哼出一个音节,沈槐梦眉梢微扬,似乎觉得有趣。
“你们师姐妹最近问题倒都挺多的,说罢。”
静默少顷,曲尘霏道:“当年江师姑临终前于图南城中交托给了师尊一名稚子,我想知道……
“那名稚子,是否便是楚二公子?”
第039章 试探
试探
踏上阶的身影有一瞬停顿, 湖面上泛起涟漪,清风卷着湿凉水汽而来,将脚踝处悬系的银铃吹得丁零作响。
捏着皮影人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沈槐梦偏过了眸。
“此事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曲尘霏微垂下头,低声道:“当年师尊自图南归来后, 与师祖在房中谈话, 我本想去向师尊询问课业之事,却不想于房外无意间听得了此事。”
沈槐梦双手垂落, 话语声低微,“此事距今已快二十年, 你倒当真能藏话, 这些年来竟都未曾向我提起过。”
“当年年幼, 其实并未听懂师尊与师祖话中之意,直到师妹与楚公子成婚,得知楚公子便是于谷中养病十数载却从未露面之人,弟子才又想起了当年那番话。”
微风渐止,轻灵的银铃声慢慢停息, 沈槐梦负手于身后,神色淡淡。
“不错, 楚流景便是江霁月当初自图南城救下的一名遗孤,只不过她托付的却不是我,而是当时的青冥楼楼主,亦是楚大娘子的至交好友, 因此她才会去了楚家。”
曲尘霏微怔:“可是当初不是师尊将江师姑的尸身带回谷中的吗?”
“我到图南时已经太晚, 未曾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的尸身亦是林楼主转交于我的。”
沈槐梦眸光平静,淡声道:“图南之事到底有些蹊跷, 楚流景身世不便暴露,因此楚家一直对外宣称她是楚家人,只是当初那场疫病危害深远,楚流景自幼便体弱多病,两岁时一场大病更是让她险些夭折,为免再生意外,楚家才将她送来了药王谷。”
“原来如此……”曲尘霏神情有些复杂,“那师妹与楚公子成婚之事,也是师尊为了保护楚公子身份有意为之吗?”
“她们?”沈槐梦眸中落下一丝耐人寻味神色,“你师妹是何性子你不知道么?婚姻大事,秦家家主尚不可逼迫于她,我又如何能做得了她的主。”
闻言,曲尘霏似乎松了口气,“师妹自多年前离谷后便一直在各处行医,从未回过秦家,亦甚少回谷,我有时总觉得她像是在找什么人,只是今岁却忽然成亲了,叫我不免有些意外,因此才想到来问师尊。”
“寻人?”沈槐梦若有所思。
再瞧了一眼手中皮影,她道:“知白虽天性聪颖,却总爱将事藏在心里,师门之中便只有你与她关系最亲,这几日我不在,你与她多聊聊吧,也免得她总闷着自己。”
“是,师尊。”
到来人乘扁舟离去,涟漪渐渐息止,水月湖又回复一片平静。
经过几日调理,秦知白身子好转,总算走出鹤园,如常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阮棠于镜流斋外见到她时,她正与楚流景在溪边喂鹿。
梨花树下,皮毛雪白的灵鹿姿态优雅地吃着喂来的野果,一双身影于溪涧旁并肩而立,不时交首说些什么。
有溪水自高处流下,在石上溅起泠泠水花,化成一道虹霞,绚烂的霞光分付于溪边喂鹿的二人身侧,便叫孤清寡淡的身影瞧来也鲜明几分,与身旁人温柔神色更显相衬。
望着如此神仙眷侣的画面,阮棠不由驻了足,心下有些难以言明的复杂。
“楚二看着……和秦姐姐还挺配的嘛。”
起先她听说秦知白嫁与了一名弱不禁风的世家公子,还为秦知白很是忿忿不平了一番,只以为她是被家中逼迫才作此决定,想着鞭法大成之后将她从楚家解救出来。
而如今与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才发现这位楚二公子虽然的确身子弱了些,但为人处事却周到得体,且博闻强识,看过不少书,竟还精通奇门遁甲,实在是令她颇为意外。
最重要的是……
阮棠看着楚流景为秦知白拂去肩头沾上的落花,而一贯疏离的人却并未躲开,不禁皱起了鼻子。
秦姐姐自己却也是喜欢的嘛。
撇了撇嘴,她朝溪边二人走了过去。
“秦姐姐!”
秦知白与楚流景闻声转过了身,看着走来的少女,略一颔首,“阮姑娘。”
“你的病总算好了。”阮棠飞扬起了眉目,“这几日你病了,楚二又整日都在照顾你,都没人能与我说说话,实在是有些无趣。”
秦知白眸光微动,瞧了一眼身旁人,话音和缓几分,“有劳阮姑娘挂心。”
见她孤身一人前来,楚流景有些讶然:“怎么不见陈诺姑娘?”
阮棠“哦”了一声,“她在藏书楼背书呢。”
“背书?”
阮棠点了点头,皱着眉道:“先前她不是说要我教她官话么,这几日空闲时我便在教她九歌,谁知她背了后边就把前边的忘了,已经三日了,连东皇篇都还未曾背下来,因此我让她在藏书楼中背书,今日不将东皇篇背熟便不准吃饭。”
闻言,楚流景似乎已经想到了苗疆女子耷拉着眉目的沮丧模样,不免失笑。
“陈诺姑娘官话还未能说得流畅,便要让她背九歌,实在是有些难为她了。”
少女很是理直气壮,“我少时也是这般过来的,才没有特意难为她,既然要我做夫子,那自然是严师出高徒,我可不会心软。”
瞧她振振有词的模样,楚流景唇边勾出一点笑意,煞有介事地点头。
“阮夫子说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既然阮夫子是严师,那不如便先饿陈诺姑娘三日,然后令她抄一百遍诗书,直到她将九歌背得滚瓜烂熟了,再允许她用饭。”
“啊……”
听她竟比自己还要狠心许多,阮棠一时有些迟疑,眼前已然浮现出了陈诺那双小狗一样的琥珀色眼睛,方才还说不会软的心霎时间动摇起来。
咬着唇纠结了一会儿,她咳了一声,正要寻个话题将这番话岔过去,抬眼却瞥见身前人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当即反应过来。
“好啊楚二,你居然打趣我!”
阮棠恼羞成怒,抓着软鞭看向秦知白,“秦姐姐你也不管管她!”
秦知白神色未变,看着身旁人,依言道:“莫要玩闹。”
清泠的话语声好似一如寻常,而那双沉静的眸中却宛如冰消雪融,不见半点怪责之意。
楚流景眸光温软几分,依顺地笑起来:“好,自然都听卿娘的。”
阮棠成功地更加气恼了。
正在几人说笑之时,额间点着朱砂痣的少女骑着鹿奔了过来。
“秦师姑,师尊说寻您有事,如今正在秋梧院等您。”
秦知白颔首应下,“好,我知晓了,多谢。”
她回眸看向楚流景,“我去秋梧院一趟,这几日师尊闭关了,师姐应当是有些谷中的事要与我说。”
楚流景点了点头,“那我正好与阮姑娘去藏书楼找陈诺姑娘,一会儿若没其他事了,便去秋梧院寻你。”
“好。”
两人分道而行,楚流景与阮棠往藏书楼走去。
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攒着眉上下打量她几眼,语气不痛快道:“你和秦姐姐先前不是还一副你们不熟的样子吗,怎么如今忽然便亲近起来了?”
楚流景微微笑着,“阮姑娘说笑了,我与卿娘本就是夫妻,亲近一些不是理所应当么?”
阮棠轻嗤一声,“那你们这亲近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明明之前还生分得好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才几日,突然便形影不离了起来,都让她快怀疑是不是楚二给秦姐姐下什么药了。
心中腹诽了一番,阮棠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山色,似忽然想到什么,又看向身旁人。
“对了楚二,你听过十洲记的传闻没有?”
形容温润的人神色微微一顿,转过了头看她:“听阿姐说起过,怎么了?”
阮棠随意道:“我听别人说十洲记就在秦姐姐手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楚流景温声道:“我未曾与卿娘谈起过此事,因此我也不知。”
“传闻十洲记中记载了青阳氏族留下的秘宝,除却金银财宝与武功秘籍外,还有一味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药,常人食之甚至可得长生。”
阮棠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道,“你说秦姐姐生得这般好看,又医术高绝,会不会就是吃了仙药的人,其实早已活了上百年,只不过不能让我们知道,因此平日才总是这般冷淡疏离。”
楚流景微微失笑,摇了摇头,“阮姑娘还是少看些传奇话本罢。”
见她毫不捧场,阮棠没劲地哼了一声,“你这人真是无趣。”
言谈之间,两人已然到了藏书楼外。
藏书楼位于药王谷后山,与秋梧院离得不远,但中间隔了一条长廊水榭,因此周遭十分清幽僻静。
两人走入藏书楼,便见到身着黛色苗衣的女子正垂头丧气地盘腿坐在书架旁,手中拿着一本九歌,满脸皆是愁容。
听得脚步声响起,拿着书的人望向楼外,见到迎面走来的二人,顿时目光一亮,弯着眉目便跑了上去。
“棠棠!”
被那双日光一般明灿的眼睛望住,阮棠几乎下意识便要应声,却又忽然想起自己此行来的目的,嘴边话语顿止,抬手咳了一声。
“书背得如何了?”
陈诺一顿,抿起了唇。
“大约……背下来了?”
语气很是飘忽,显然并没有太多信心。
阮棠将信将疑地瞧她一眼,板着神色道:“背来我听听。”
陈诺咽了咽喉头,“真的要背吗?”
阮棠白她一眼,“自然是真的!”
见着眼前人神色严肃,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陈诺抿着嘴攥紧了手中的书,磕磕巴巴地开始背诵。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瑱,缪锵鸣兮琳琅。”
不过才背了两句,语调便已然无法连贯,话语声也越来越低。
阮棠深吸一口气,气势汹汹地叫停了她:“是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我都教了你这么多遍,你怎么还是背错?”
女子一时有些发蔫儿,额前梳起的发丝都耷拉了下来,闷声道:“这些字都太难记了,又没有什么道理,我就是记不住。”
“怎么没有道理?”
阮棠张口便要训斥她,一抬眼却望见了身前人灰心丧气的眼神,手中的书被她攥在手里,已然翻得皱皱巴巴,额边也沁了一层薄汗,显然先前已经耗费了许多心神。
心中似有什么轻轻碰了碰,一点点软了下来,方才掀起的恼意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阮棠握着手中软鞭,抿了一下唇,面上仍装出气恼的样子,却放轻了语调。
“……算了,我再好好与你解释一遍,你认真听,不准走神。”
陈诺一愣,松了口气,连忙点了点头,“好的,棠棠夫子。”
低软的话语声响起,海棠色的身影与黛衣女子靠在一处,细细碎碎地讲起了手中诗书。
望着二人认真研读的模样,楚流景微微笑起来,转身看向身后楼梯,未曾打扰她们,沿着楼梯走上了藏书楼二楼。
二楼放的多是医术相关的医书典籍,最里侧有一间供人静心修习的斋室。
楚流景信步朝前走着,行至斋室外,随意往里一望,却意外见到其中有一名正在看书的少女。
藏书楼本就幽僻,大多弟子都是前来借书后带回秋梧院研习,甚少有人会留在楼中斋室看书,因此当初秦知白为了安静才会常来此处练功。
楚流景多瞧了一眼,便见斋室中的少女抬起了头,与她两两对望,片刻后,嗓音清脆地开了口。
“你是秦师姑的夫君。”
听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楚流景有些讶异:“你认得我?”
少女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
“打败我?”楚流景微微挑眉,颇觉有趣地笑起来,“你为何要打败我?”
“因为我喜欢秦师姑,师尊说秦师姑是谷里医术最厉害的人,打败你,我就可以和秦师姑在一起,向她学习医术。”
楚流景一顿,神色不免有些古怪,“此事你师尊知道么?”
少女面色一僵,方才一往无前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师尊……师尊那般温柔,知道后也定然不会怪我的。”
说着,她又垂了头嘟囔起来:“谁让秦师姑从来不收弟子,我从小便像师姑一般日夜苦读,所有师姐妹中只有我每年考校都是优等,就连师尊也说我与师姑少时有几分相似,可她就是不愿收我为徒……”
听她所言,楚流景一时恍然。
莫怪她方才见这少女第一面时觉得有些眼熟,原来她为了效仿秦知白,就连穿着都与秦知白极为相像,一身松霜绿的衣裙,腰间还佩了一只药囊,乍一看去,的的确确就像秦知白少时模样。
楚流景笑道:“所以你留在斋中看书也是为了效仿卿娘?”
少女抬起头,却似没听懂她所说话语,疑惑道:“什么?”
楚流景道:“卿娘少时为了僻静也常来此处看书练功,你如此仰慕她,莫非不知道么?”
少女眉心攒起,面上露出了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
“斋室八年前方才建好,当时秦师姑已经离谷了,又怎么可能会在斋室中练功?”
楚流景一怔。
第040章 子夜
子夜
香火鼎盛的寺庙中, 十数名衣装朴素的香客正在佛殿内上香叩拜。
殿上座落着三尊佛像,左侧为掌管轮回的地藏菩萨,右侧则是统领幽冥百鬼的东岳大帝, 而正中的佛像有四耳六眼,禅定的双手拈了一朵曼陀罗花, 面上四眼皆为孔雀石镶嵌而成, 虽形貌庄严,却总透着股无法言明的邪气, 令人一时不敢多看。
寺庙虽地处幽僻山间,前来焚香礼拜的人却不知凡几, 后院禅堂外站着两名穿着素白麻衣的僧人, 僧人脸前戴着白纸画制的鬼煞面具, 瞧来诡异可怖,可往来香客却好似习以为常,面上仍是一片崇敬狂热。
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匆匆来到禅堂外,未修边幅的面容显出几分颓靡,眼中神采恍惚, 仿佛渴水而不得的旅人,直直就要往禅堂内冲, 却被门外的僧人拦了下来。
“我要见住持,让我见住持!”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为首的僧人行了个合掌礼,叹息道:“李主户,您本月未曾供施浄财, 按理说是无法得见住持的。”
“浄财……”男子恍恍惚惚地低下头, 慌忙取下了随身钱袋, 将袋中银钱全数倒在手上,随即递到僧人跟前, “便只有这些了。”
僧人看着他手中碎银,露出了为难神色,“若只有这些,恐怕远远不够,李主户还是下月再来吧。”
见僧人下了逐客令,男子当即焦躁起来,“不行!我要见主持!”
他被按住了双臂,身子便不断往前挤着,双目一片赤红。
“无我住持,求求您!求您再赐我一支见欲香吧!我下月一定将所有浄财都补上!”
喧闹的叫喊声令前殿香客张望着看了过来,僧人正要令两旁弟子将他架走,却听禅堂中响起一声佛号,安详平和的话语声自内缓缓传来。
“清净,让李施主进来吧。”
“是。”
僧人一低头,转身让人放开了男子,“李主户,住持有请。”
男子精神一振,连忙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衣袍,推开禅堂的门走了进去。
禅堂中安宁净洁,角落桌案上点着一支香,袅袅青烟夹带着浅淡花香,令人闻之便莫名心静,而神思却更觉恍惚。
慈眉善目的住持坐在禅堂正中,身旁站着衣钵侍者,他抬首看着门外走进的男子,令两侧蒲团上打坐的弟子都退了出去,温和道:“李施主,许久未见。”
男子快步近前,几乎是膝行着跪了下去,通红的双眼中满是渴求。
“无我大师,见欲香……求您再赐我一支见欲香!”
望着他如此模样,住持念了一声佛号,不疾不徐道:“李施主,见欲是为断欲,六欲尊使掌人间一切欲望,以圣花开灵,着我等制成见欲香,本是为了绝七情六欲,渡人世苦厄。李施主已然见过心底欲望,又何必执迷不醒呢?”
男子抬起了头,面色因着迫切而隐隐发红,连话语声都哆嗦起来。
“只要再有一次……我再见梅娘一次,定然便散财断欲,将所有家产都供施于六欲尊使。大师,就求您帮帮我吧!”
一声轻叹落下,僧人不再言语,望了一眼身旁的衣钵侍者,侍者转身行至多宝格前,自屉中取出了一支细长的线香,将之递给座前男子。
男子眼中霎时亮起光彩,匆忙接过线香,连连叩谢:“多谢大师!我下月定然前来布施还愿!”
说罢,男子如获珍宝般将线香藏入怀中,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禅堂。
房门重又关闭,禅堂内回复一片幽暗沉寂。
衣钵侍者走到角落桌案前,拿过一旁放置的绞刀熄灭了点燃的线香,随即回身向住持禀报:“大尊使,见欲香已所剩不多,作坊中的曼陀罗花似乎也余下无几,还有不少布施浄财的信士仍在等着您赠香点化,您看……”
僧人双眼半闭,做禅定姿态,面上神色仍是平和无波。
“云剑山庄还未曾将花送来吗?”
“宋庄主说近来子夜楼动作繁多,各门各派如今都风声鹤唳,青冥楼更是时刻盯着江湖动向,为避风头,恐怕暂时无法将花送来。”
“子夜楼?”禅定的人微微睁开了眼,“各大派皆向青冥楼传书,想要让楚不辞发群英令共同伐魔,她如今竟还未曾回应吗?”
侍者躬下了身子,低声道:“这也正是宋庄主在意之事,楚不辞不仅未曾应下各派伐魔之请,且似乎已经留意起了赤潮帮与刀宗,近来洛下与涿川两地皆出现了青冥楼门人踪迹,宋庄主担心她或许已经查到了点什么。”
住持眼中掠过一丝深色,缓声道:“按兵不动,那便推她一把。
“赤潮帮到底暴露得太多了,易江东去岁为子夜楼所杀,只怕已经引起了楚不辞注意,若再让她查下去,只会牵扯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当断则断,易行既然离开了洛下,眼下倒正是个机会。”
侍者一怔,似乎有些不确定:“大尊使的意思是?”
僧人神色不动,慢条斯理道:“易行任赤潮帮帮主不过一载,若再死于子夜楼手中,赤潮帮必定大乱,届时再让几派联手施压,我却不信青冥楼还能按捺得住。”
言下之意,便是要着人除去易行,嫁祸至子夜楼头上,反逼楚不辞向子夜楼出手。
听罢,侍者却仍有些迟疑,“可是单家的十洲记残篇还在易行手中,若就这般将他杀了,又该去何处寻十洲记下落?”
僧人眉目微抬,那张温和仁慈的面容泛起微笑,瞧来便似佛陀般慈悲。
“你以为十洲记残篇当真还在易行手中?易江东死后,叶啸海早便蠢蠢欲动,易行不过是被他扶上帮主之位的傀儡,只怕从图南得到的十洲记早已被叶啸海盯上了,只要寻到叶啸海,自然便知晓十洲记下落。”
闻言,侍者恍然,随后似意料到什么,神情不禁有些激奋。
“依大尊使所言,若从赤潮帮手中得到单家的十洲记残篇,我六欲门岂不就有三份残篇在手?离寻到青阳秘宝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僧人漫不经心地阖了眼。
“只可惜老五不争气,未能从秦知白手中得到十洲记图眼,反倒丢了性命。没有图眼,便是凑齐了所有十洲记也无用,我的六欲傀儡……”
话音一顿,他又问:“可曾寻到药童下落?”
“还未曾。”侍者道,“自十年前药童被人救走后,六尊使便一直想以子母蛊寻到他所在之处,只是子母蛊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反应,就好像此人人间蒸发了一般,实在蹊跷。”
僧人冷哼一声,“当年老二也爱用蛊,结果不仅引发了图南大疫,还叫江家抓着了把柄,六年前更是险些被监察司擒住,躲躲藏藏数年,到底还是死在了子夜楼手中。老六这般执迷不悟,只怕迟早要赴老二后尘。”
知晓眼前人素来不喜巫蛊之术,侍者连忙道:“大尊使息怒,六尊使也只是想早日寻到药童,助大尊使炼成六欲傀儡。药童销声匿迹如此久,所剩时间应当也不多了,只要我们拿到十洲记,他为了活命,想来不必我们去找,也自会送上门来。”
僧人不语,面上神色却稍微缓和了些,安静片刻,他道:“易行之事,传信老三去办,让他下手干净些,别让人看出破绽。”
“是,大尊使。”
侍者一声应下,转身便要离开禅堂,而守在门外的僧人却忽然未经通传便推开门,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大尊使,大事不好了!”
座上之人皱了皱眉,沉声道:“何事?”
“三尊使来信,易行与叶啸海被杀了,十洲记不知所踪,二人被害之处皆留下了子夜帖!”
*
于药王谷停留了将近十日,阮棠收到师姐林芷晴催她回派的传书,看着已在行囊中放了许久的药,终于无法以其他借口再拖延下去,准备收拾行李启程返回夕霞派。
见得她收整好了行囊,楚流景讶然道:“阮姑娘要回蜀中了?”
阮棠恹恹地一点头,“来前师姐再三嘱咐过我取了药便回派,如今已是拖延了许久,若再不回去,恐怕师姐当真要告诉师尊了。”
楚流景了然地颔首,“阮姑娘离派已久,未免芷晴姑娘担心,的确该回去一趟。”
阮棠叹了口气,又问:“你与秦姐姐呢?还要在药王谷中多留一段时日么?”
楚流景微微一顿,“……或许吧,若无其他事情,大约会等沈谷主闭关出来我们再返回南柳。”
“真羡慕你们可以想去何处便去何处,”阮棠无精打采地嘟囔道,“就连陈诺这呆子也无拘无束,不像我成天都要被师姐像孩童一般管着,明明我今岁也及笄了……”
楚流景笑了笑,听她提起陈诺,便问:“阮姑娘要走之事,陈诺姑娘知道了么?”
阮棠一咬唇,神色低落地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与她说。”
自从她那日在藏书楼中陪陈诺背了大半日诗书后,本就诚挚认真的女子便整日都泡在了藏书楼中,背书的速度相较先前可谓突飞猛进,不过两日就已背到了少司命篇。
知晓她二人虽相识时间不长,感情却已十分深厚,楚流景温声道:“既要离开,便与陈诺姑娘好好道一声别罢,陈诺姑娘想来也会思念阮姑娘的。”
话音落下,便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道有些急促的话语声。
“棠棠要走?要走去哪里?”
陈诺手中拿着诗书匆匆走近,一双细秀的眉攒了起来,一向不太利落的官话都流畅了不少。
见她手中还拿着书,想来是方从藏书楼过来,阮棠心下微微动了动,语调不自觉放轻了些,嗔道:“当然是回门派了,呆子。”
陈诺抿紧了唇,闷闷道:“一定要回去吗?”
阮棠无奈:“当然,否则师尊要怪罪起我来,你替我受罚么?”
见眼前人张口便要应下,她连忙抢先道:“替我受罚也没用,我总归是要回去好好练功的,只有学会所有鞭法,彻底出师了,师尊才会放我行走江湖,师姐也不会再日日念叨我。”
闻言,陈诺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望着眼前那张明媚耀眼的面容,低声道:“那我往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见二人依依不舍的模样,楚流景笑起来:“东汜距蜀中不远,陈诺姑娘若想见阮姑娘,只需租一匹快马,三日便能到得蜀中了。”
阮棠一怔,目光当即亮了起来,连连点头。
“就是!我虽然不能离派,但你可以来找我!等你到了蜀中,报上本姑娘大名,保管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到时我便带你去吃你最爱的龙须酥与酒蒸鸡,定然让你一次吃个够!”
听罢,陈诺也扬起了眉目,兴高采烈道:“那我和棠棠一起回去吧!”
话刚出口,她却好似想起了什么,方才振奋起来的精神又慢慢蔫儿了下去。
“不行……我还欠着阿姐的银钱没还,得先回客栈帮几日忙,再攒些银钱才能去找你。”
看她蔫头搭脑的样子,阮棠扑哧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软着声音哄道:“好了,你乖乖在东汜替掌柜娘子帮忙,等我回去应付过我师姐与师尊了,便传书给你,到时你再来寻我,可好?”
感受到下颌传来的柔软触感,陈诺愣了一会儿,随即又高兴起来,用力地一点头。
“嗯!”
三人说笑了一阵,离别之情总算淡了些许。
陈诺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帮阮棠拎着包袱便要同她一起出谷,楚流景眼下无事,便打算将她们送到谷外。
而几人方走出镜流斋,却听得天边传来一声清唳,一只云鹤划过层云,清绝素淡的身影手中拿着一纸柬帖,于鹤影清风中徐徐走近。
“青冥楼来信,楚楼主广发群英令,邀各门各派齐聚青云山,共同征讨子夜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