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燃眸光深邃, 静静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是,阿燃……你的……你眉心的丹砂, 在……芥子中……之后,不是就消失了么?”
沈忆寒震惊的舌头都险些打了结,半天才把一句话捋顺——
“它怎么又出来了?!”
他却不知, 自己方才那番话,引得云燃心绪激荡,他所说一字一句, 本心剑意之中的云燃听得见, 登阳剑功体压制下的心魔“云燃”,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而心魔“云燃”, 在方才元神交战中占得上风,重新掌握控制权后,第一句听到的就是沈忆寒方才那句——
“它怎么又出来了?!”
“……”
“我不能出来吗?”
沈忆寒一愣,立刻察觉这句话语气有异, 却见云燃虽然神情未变,那点丹砂出现在他眉心, 此刻给人的感觉, 却和从前也同样带着这点丹砂的阿燃截然相反——
那点丹砂越来越鲜艳,不似压抑住了主人所有心念欲望的禁锢, 却反倒是他心念意志的外显。
像是一滴落在白雪里洇不开的朱墨,又像是一点即将燃起燎原火海的火苗。
“怎么是你?”沈忆寒立刻明白了眼前的是谁,“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似乎……不, 这话显然不是欢迎的意思。
“……”
倘若原本的云燃会磨牙, 心魔现在一定在磨牙了,可惜云燃不会, 他的心魔自然也就不会。
沈忆寒:“……”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阿燃的情绪便经历了从方才十分的欢喜到十分的不欢喜,如此大的跨度,叫沈宗主不得不反思了三遍,自己刚才说错什么了么……
可惜苦思无果。
他只好小心道:“这……自然是可以……只是方才我在严柳身上留下的标记消失了,咱们现在要去做正事。”
心魔:“……”
言下之意,他是那个不能做正事的,所以该回去,换那另一半出来?
“我知道。”
“你和他说的话,我能听见,我也知道现在要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去,跟他和你一起去并无差别。”
沈忆寒:“……”
他摸了摸鼻子,心道罢了,看来阿燃体内两副功体又在打架了,那丹砂忽然再次出现,多半与此有关,不过好在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碍,这会他还是不要多问,省得又触了阿燃这莫名其妙就不高兴的心魔的霉头。
二人几句话间,已经到了灵墟城外。
沈忆寒感知了一下那枚他留在严柳身上的印记,自方才凭空消失后,他便再也感受不到标记的方位和存在了,甚至连半点灵力痕迹都没留下。
离开那片沙漠,北域的天空中仍是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云燃的避雨咒为两人开辟出了一方另外的小天地,雨水被无形的壁障隔绝在两人身侧,哗啦啦的落下。
沈忆寒还在纳闷:“就算印记中我的神识被人除去,也不该毫无痛觉,而且花瓣里亦有灵台桃树的意识……为什么也一起消失了,难道严柳离开了印记的范围?”
可从他们跟着那两个魔修离开灵墟城,救了三名昆吾弟子,再折返回来,拢共不过一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严柳还能到万里之外不成?
云燃轻轻蹙了蹙眉,忽道:“……灵墟巨渊之中,魔物在暴动。”
沈忆寒讶然:“你怎么知道?”
云燃抬目道:“我能感觉的到。”
此话一出,沈忆寒一愣,心道,是啊,阿燃经过魔化,却仍能回到人形,保持神志清明,这种情况是万年来修界前所未闻的,无论是仙门哪家留下的籍典之中,遗魔血脉一旦魔化……便已经只能被称为魔物,而不是人修了——
也就是说,如果依照这种观点,阿燃现在是魔物……他能感觉到灵墟之中的魔物暴动,似乎也不足为奇。
深渊魔物暴动,沈忆寒在古籍上也曾经读到过,多数魔物,尤其是低阶魔,并不具有清晰的自主意识,离开巨渊攻击人族,大多靠着魔潮暴动,一旦暴动开始,他们便会受到煽动,潮水一般涌出渊口。
在铺天盖地的魔潮之中,即便是拥有自主意识的高阶魔物,也会受到影响,魔潮会侵蚀他们的意志,也让他们变得更凶狠嗜血,更好斗。
阿燃既然能感觉到暴动,那他……沈忆寒呼吸一滞,抬眼去看他。
云燃察觉到他目光:“我没事,不必担心。”
他眉心丹砂仍然十分殷红,目光却是澄明的,与在谷底时的混沌不同,沈忆寒稍定下心来:“那便好……若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他正说着,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闪过了什么,话头便也猛地顿住了。
云燃道:“怎么?”
沈忆寒喃喃道:“我知道了……”
云燃并不催促,只由他思索,半晌沈忆寒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道:“阿燃,我知道了……为什么我的神识标记会消失,它不是消失,是严柳带着他进入了师父当年布下的封印阵法中。”
云燃眸色微动,道:“长乐女君?”
沈忆寒道:“不错,祖狐前辈说过,当年封印灵墟渊口的正是师父,她一生所学阵术,并无敝帚藏私之处,都留在了传承中,我虽只是囫囵吞枣,稍有了解,但若说其中有什么阵法,能够封印住灵墟渊口那样的地方,还要镇住渊下魔物万年……恐怕唯有七绝五灭阵。”
“此阵共有七处阵角,六处阵眼,连接起来,足可覆盖千里,每处阵眼之中,自成一番天地,七绝顾名思义绝的是人间七情,六欲即为红尘六欲,阵眼之中隔绝一切与外界联系,不必说是我的神识……即便是元神印记,也无法穿透。”
云燃道:“既如此,为何是五灭,而非六灭?”
沈忆寒思忖片刻,道:“如果真的是此阵,它能牢牢封印住灵墟巨渊万年,足可见其强横,这样厉害的阵法,倘若存世,我从前断不会从未听闻,而且此阵唯有封印之用,恐怕多半是师父专为镇压灵墟巨渊所创,以她性情,本非信奉断绝心欲之人,即便以此设阵,也一定不会设下一个天衣无缝、水泄不通的死阵,这亦与她的道心相违。”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必存一个生门,正如她的传承一般,所以……只能是五灭,而非六灭。”
“此阵唯一解阵之法,就是找到六处阵眼之中,那个唯一的生眼,只要摧毁此处阵眼……或者说也只能摧毁此处阵眼,整个大阵才会摧枯拉朽般崩塌,但如果没有找到这个阵眼,对其他阵脚阵眼再怎么破坏,也是无法使阵法松动的。”
“灵墟城是距离渊口最近之地,必然有阵眼临近,严柳身上的印记在这里消失,不会是巧合,只是,竟然这么快……”
云燃忽道:“灵墟城中已有魔气散逸。”
沈忆寒闻言一惊,闭目感知一番,却察觉不出周遭有散逸的魔气。
云燃如今对魔气的感知必然比他敏感千百倍,沈忆寒也并未过分执着,睁开眼道:“我倒是察觉不到,阿燃,你可能感觉到魔气是从何处散逸?若有方位,或许咱们便能找到阵眼。”
云燃想了想,道:“可以,只是此魔气并非来源于巨渊之中,方才在灵墟城中时,我便隐有所感,散逸魔气十分细微,如果不是你受其影响,我本以为是多心。”
沈忆寒一怔,道:“你是说,先前我在城中,忽然被杂念所绕,是因为这些魔气……”
云燃道:“不错,整座灵墟城,都被覆盖在散逸的魔气之中,你是心念澄明之人,若非受那些魔气所诱导,本不会轻易被杂念侵扰心神。”
又道:“稍待片刻。”
他语罢阖上双目,眉心那点丹砂竟然缓缓亮起细微的赤芒,呼吸一般轻轻闪动着,如同有了生命似的。
沈忆寒心下讶然,难道这是阿燃魔化后新领会的什么法门?
天色渐渐暗下,北域的天空中难见星斗,他们站在山上,远处山下的灵墟城中各色灵灯亮起,风貌却与南境仙城入了夜后的灯火辉煌不同,各色灵灯愈发映得这座小城远远看去光怪陆离——
就像他们现在眼前的局势一般。
沈忆寒本非爱管闲事之人,换做从前,要他保住灵墟巨渊的封印、还要与洞神宫这样的魔道大宗为敌,竟然要担起如此麻烦事,他只怕早已敲起退堂鼓。
但如今看着阿燃合上双眼后安静的面容,他心中竟然并无半分退缩之意。
红尘纷纷,从前穿花拂叶而过,他虽觉赏心悦目,却并未真正产生什么留恋。
如今,这尘世却似忽然对他产生了引力。
云燃睁开眼来,本欲说什么,目光落在正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沈忆寒脸上,忽然顿住了。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以云燃败下阵来告终。
剑修耳后一小片冷白色的皮肤下隐约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红,纤长的睫羽却掩盖了他眼眸里的情绪。
沈忆寒恍然回神,对自己方才在眼神交汇中获得了胜利一事恍然未觉:“如何?可有方向么?”
云燃喉结微动,道:“嗯……很近,在西南方向,距离此地七十余里。”
两人于是动身朝着云燃所说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果然魔气渐重,沈忆寒不由心下暗道,看来无论是哪个阿燃,都是一样靠谱的,原以为心魔状态下的阿燃干不了什么正事,看来还是自己先入为主,冤枉了他。
毕竟心魔归根结底还是主人的一部分,他们本来便是一个人。
一个靠谱的阿燃,自然也有一个靠谱的心魔。
靠谱的“心魔云燃”,却并不知道自己被身边人在心里编排了一番,忽然驻足,不再向前。
沈忆寒不等他说,也已察觉到周遭空气中忽然变得凝厚的有如实质的魔气——
“不对,这好像不是魔气……”
或者说,不全是魔气。
数不清的丝丝缕缕的紫黑色魔气,夹杂着起起伏伏的说话声,将他们二人密不透风的包裹在了中间。
这些说话的声音各不相同,有老人,有孩童,有喜有悲,有泣有诉,有怒吼嘶嚎,也有凄厉哀叫,似乎都在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念头呼号。
千人万人,千声万声。
沈忆寒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之后,识海逐渐清明,瞬间明白过来,裹挟着魔气萦绕在他们耳畔的这些是什么——
这是“欲”。
不知是什么人,竟然以神通或者法器,在这一番小小天地里,束缚了数不清的欲|念……不同的人一生中最强烈、也最难以放下的欲|念。
这一方天地,倘若心志不坚者骤然进入,只怕不消半刻就会神魂受损,七窍流血,更甚灵智尽失,沈忆寒却只是晕眩了一瞬间,便恢复自主。
他一恢复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身侧的云燃——
云燃也正在看他。
沈忆寒见他不受影响,先是安心下来,又有些惊讶:“阿燃,你没事么?”
云燃眉心那点仍旧十分殷红,甚至不知是不是沈忆寒的错觉,它似乎更加鲜艳了。
“嗯。”
沈忆寒这才放下心来,思索道:“此处聚拢这些欲|念的法门,只怕多半有伤天和,并非师父在传承记载中的七绝阵布设之法,倒像是什么魔门阵法。”
云燃尚未回答,两人却都忽然顿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的神识都察觉到了另外几个在雾气般浓重的欲|念里出现的气息。
难怪他们方才一路行来,没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发现半个活人,原来是因为这片古怪的欲|念雾海。
若不进入这片雾海,神识也无法进入其中。
那头传来几人说话声音,其中一个竟是严柳——
“此处阵眼如何了?”
“回少令主,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这都好几天了,那青司羽楼不会是哄骗咱们的吧?这鬼阵法真能破阵么?”
第122章 封印
“能否破阵, 宫主心中自有定夺,不必你我操心。”严柳说,“半个时辰后, 右令会依宫主之命前来突查,你们好生准备,别被寻到错处。”
那弟子闻言, 先是感谢了一番严柳的事先提醒,又有些不忿道:“又是突查,就算那姓经的老子是右令主, 这短短半个月好几次, 他们如此存心找茬,也太刻意了些吧!说白了咱们左右二令, 不过奉宫主大人之命各行其是,谁也不比谁高贵,他们若觉得咱们做事不稳妥,怎不自己来, 还是少令主您脾气太好了些,那经流飞才蹬鼻子上……”
严柳声音听不出情绪, 不等他说完已道:“这些话心里知道便罢了, 发牢骚亦无用,等他来了, 别叫他看出我来过。”
那弟子道:“是,少令主。”
沈忆寒心下微觉讶异,严柳言下之意, 竟像是洞神宫已知道了破阵之法。
可连他这个得了长乐女君传承的弟子, 也只是模糊的知道寻到整个大阵的生门所在,是破阵的关键, 但究竟如何寻到、又要如何破坏那个关键,他也并没有清晰思路,既然如此,这些魔修又是如何知道的?
正思及此处,云燃的声音在识海响起:“是青司羽楼。”
沈忆寒闻言,也想起方才严柳与那弟子几人话中“羽楼”,传音对云燃道:“看来多半是青司羽楼了,先前听你们昆吾那几个孩子说,我还有些难以相信,青司羽楼虽是魔宗,一贯却隐世少出,并不与玄门交恶结仇,这次竟然也掺和进来,他们专擅阵法,想必云……贺兰庭正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破阵关键的。”
云燃:“白河之界将魔修困于北域多年,修界灵气日渐稀薄,已数千年无人飞升,即便是青司羽楼,亦无法置身事外。”
沈忆寒道:“只是纵使要争夺南境洞天灵地,也不该以摧毁灵墟封印为代价,巨渊万年未开,一旦封印解除,渊下魔物潮涌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候修界会面临怎样的冲击,暂且不提,首当其冲的便是北域的凡人。
云燃道:“云烨作孽,本起于我,不可继续放任,先将此处破阵之法毁去。”
沈忆寒听他直呼云烨名讳,心中却不由微微一动——
从前提起这个不知下落的哥哥,阿燃都会称一声兄长。
两人正要现身,却忽然听见神识那边传来一声骨骼断裂的闷响,紧接着又一声响,然后是方才那名洞神宫弟子脖颈似被什么扼住,无法大声说话的沙哑嗓音。
“少令主……你……”
他声音中全是惊骇之意。
本来已经在方才离去的严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竟然在倏忽间的偷袭中一击毙命,将他身边的两名洞神宫弟子都无声无息的解决掉了。
等他反应过来,命门已经掌握在了对方手中。
“阵盘在哪里?”
……
这一番变故发生的极快,快到隐匿在这头雾海之中的沈忆寒和云燃几乎都没发觉严柳去而复返,倒也难怪那三名洞神宫弟子来不及反应。
只是这个发展,的确出乎了沈忆寒的意料。
他与云燃对视一眼,没有立刻出面阻止严柳,那头严柳已经将被他制住的黑袍弟子储物袋禁制破开,从中翻出一块黄铜色的小小八角阵盘。
“令主视你如亲子……你……咳咳……你竟然……”
严柳翻了翻那块黄铜阵盘,听见黑袍修士质问,却只从嗓子眼里溢出极轻一声哼笑,连半个字也不曾回答他,手下稍一用力,了结了对方性命。
这几个弟子境界虽不高,只在炼气后期与筑基之间,然而在同为筑基期修士的严柳手中却好像没有分毫抵抗之力似的。
沈忆寒看在眼里,对严柳的下手狠辣不知为何竟然并不特别意外,心中滋味却十分复杂——
临山把这孩子交给他,他原想着既然已经改变了那梦中一切发生的轨迹,能把严柳校回正道,倒也不必一定要杀了他。
然而如今看来,这小子实在是有些……天赋异禀。
好在现在看来,严柳加入洞神宫,并非真心真心实意做了他们的伥鬼,他显然有自己打算,沈忆寒略略一猜,也大概猜到了缘由。
他心念稍动,五指略一用力,那黄铜阵盘便被一道雪青色灵力从严柳手中夺过,又呼的一声没入了环绕在严柳身遭的无边雾海之中。
严柳一惊,他几乎没有分毫反抗之力,手中铜镜已被夺走,有人进来了——
可自己在雾海之外留下的那道禁制,却又分明没有发出半点预警。
短暂的惊疑不定后,他手心涔涔的冒出了一层冷汗,但仍然强迫自己努力恢复了冷静口吻,低声道,“不知何方前辈?若要此物……严某愿意献出,前辈既然并未动手,可见咱们是敌非友,不知严某可否有幸……一睹前辈真容?”
严柳这话语罢,似乎又觉不妥,赶忙拱手道:“前辈若有不便之处,严某不敢强求相见,自会离去。”
沈忆寒听得都有些佩服他了。
如此情形之下,这小子居然还能面色不改的计算利弊得失,倒也难怪能在短短半年之内,便混进洞神宫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又有贵人青眼相加了。
他按住了云燃,未叫他现身,只自己一个自雾海中走出,现了身形,看着严柳道:“从前的确是敌非友,你如今所作所为,却叫我不知到底该将你当成洞神宫妖人,还是故友托付给我的晚辈了。”
严柳闻听此言,瞳孔骤缩,他在城中暗巷时,便已隐约有似乎在被人窥伺的感觉,但灵墟城如今在洞神宫掌控下守戒森严,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多心,此刻看见眼前之人,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出现的会是他——
严柳哑声道:“沈前辈……是您?您……您还活着?”
出现在眼前的是沈忆寒,这仿佛大大乱了他的阵脚,严柳方才的临危不乱和镇定竟然都有些难以为继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沈前辈目光里那一点细微的失望,本能的便抿了抿唇想解释什么,然而此情此景说什么似乎都显得苍白,话到嘴边数次,却也只憋出来一句:“我……我知道前辈难以理解我如今的所作所为,但我的确……的确……”
沈忆寒道:“你的确该庆幸,我还活着,你不过如此微末修为,便敢在一群魔修之中搅弄风雨,可知今日出现在这里、看到你所作所为的若不是我,你就是再多处十条性命,也不够交代的。”
“我……”严柳无法反驳,垂目片刻,却又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沈忆寒哑声道,“沈前辈,您……您不怪我吗……”
沈忆寒闭了闭目,道:“我有眼睛,也有脑子,难道猜不出你为何冒险混入洞神宫?”
又顿了顿道:“你若真心为他们做事,也不会在方才有心放那三个弟子一条生路……我说的可对?”
严柳听着他的话,默然片刻,却没回答。
沈忆寒道:“这半年来,我遇上一些变故,自顾不暇,是我辜负了临山所托,放任你将自己置入险地,但既然如今我已脱身,当初临山将你托付给我,我无论如何不能不管,严柳,你是自己跟我回去,还是要我动手,将你带回去?”
严柳嘴唇颤了颤,听见“临山”这个名字时,神情终于似乎有了些波动,只是却不知为何似乎不敢对上沈忆寒目光,自始至终,只垂眸轻声道:“前辈,当日在南海的照拂之恩,严柳铭感五内,只是如今……我不能跟您回去,李大哥命悬一线,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洞神宫有救他之法,还请前辈成全。”
沈忆寒蹙眉道:“你李大哥含着的天极白蕊,只有十年功效,此事我自然记得,只是即便解铃还须系铃人,临山被长青丹剑所伤,解铃也该找长青谷,你跟我回去,我即刻递拜贴,亲自动身去长青丹宗请他们前来相救,这也不行吗?”
严柳摇了摇头道:“前辈,不必再多此一事了,我已经弄清楚,李大哥如今的情形,长青谷亦救不了他,那剑震碎了他的内腑元神、丹田经络,并非药石可医,就是请长青丹宗宗主亲至,也不能叫李大哥起死回生,只有……”
他说到此处,却忽然顿住了,忽然膝下一弯跪地叩道:“沈前辈,您肯为李大哥去请长青丹宗,严柳已经十分感激,只是生死有命,若要救救不得的人,难免是逆天而行,这种事情……哪有要求旁人的道理?严柳只求前辈……不要拦我。”
沈忆寒正要说话,神情却忽然一动,神识感觉到十几道气息进入了雾海,严柳还不及反应,已经被沈忆寒提了后领没入雾海之中,隐去身形。
不到熟悉功夫,果然方才二人所在之地出现了一行黑袍洞神宫修士,为首的正是那名年少的右令少令主。
一众黑袍人直到走近,才看清地上三人尸体。
立刻有黑袍人疾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气息后抬头大惊道:“少令主,人已经死了,这……这是谁干的?难道是玄门那边发现了?”
那少令主斥道:“慌什么,先看阵盘还在不在!”
又窸窸窣窣去翻三具尸体身上的储物袋,很快找到了那个被严柳破了禁制的,又是惊道:“坏了,这禁制被人毁了,定是已经被他们将阵盘夺走了!”
“不是还有两个吗,再找,仔细找!”
那头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沈忆寒提着严柳后领,迅速与他交换了一个灵识标记,传音问他道:“此人是你方才提起那个经流飞?”
严柳被他抓进雾海中,还没来得及回答沈忆寒的话,却忽然看见隐匿在其中的竟然还有一个云真人,顿时又是瞳孔地震。
“是,他……他是右令主经穆的独子,一贯……一贯与我不对付。”
那头没找到阵盘,经流飞一脚揣在一个下属心窝,正在骂人。
沈忆寒看在眼中,心下将方才与严柳所说的话飞快有过了一遍,渐渐定了主意,传音道:“我若不出现,你原本打算如何?可是有办法对付他们?”
严柳道:“是,我原打算……将此事嫁祸给经流飞,他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沈忆寒不等他说完,直接忽略了后半句道:“那就先仍然依你原本打算行事,但是那个阵盘……不能还给你。”
严柳本来便并不在意灵墟大阵到底能不能真的被破去,听出沈前辈话中似乎对方才不许他留在洞神宫一事有些松动,顿时一喜道:“好。”
沈忆寒方一松开严柳,便见他自袖下取出一柄匕首,想也不想的在自己小臂扎下,登时血流如注。
沈忆寒见状一惊,又立刻明白过来他既如此,必然有自己打算,果然不出半刻雾海外又奔进来七八人,见到那右少令主经流飞等一众洞神宫右令修士脚下的尸体,俱大惊失色——
“经流飞!这……这是怎么回事?三个师弟一炷香前还好好的同我等交接,你们右令一进来,怎么就出了事?!”
第123章 封印
严柳说这位经少令主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的确没有冤枉他。
三言两语之间,沈忆寒已经猜出严柳打的什么主意,坐山观虎斗固然好, 怕只是怕虎未必肯斗起来——
好在有这位经少令主。
经流飞道:“什么怎么回事,我们刚到就见他们三人横尸于此,与我又有何干?”
已有动作麻利的左令黑袍弟子上前查看了三人的尸体, 抬头又惊又怒道:“人才死了不到半柱香|功夫,我等将阵眼守得铁桶一般,只放了你们进来, 若不是你们, 还能有谁?”
这话其实很值得商榷,起码沈忆寒与云燃来时, 压根没瞧见过什么洞神宫守卫弟子,可见这铁桶一般的守卫颇有水分,经流飞哪怕只抓住这点据理力争一下,证明也有可能是玄门修士混了进来, 那几个左令修士以此为据攀扯上他,便站不住脚了。
但经流飞偏不, 只冷了脸, 眉毛一横道:“你们左令奉命设阵破阵,自己搞砸了差事, 倒来问我,我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兴许是自己想死的也未可知,我又有什么办法?”
此言一出, 那几名左令洞神宫修士登时大怒。
“经流飞,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是欺了又如何,难道你们还敢动手?”他冷笑一声, “左令办事不力,将阵盘弄丢,焉知是不是勾结了玄门的走狗里通外敌?我看此事很有细查必要,你们最好搞清楚,现在你们是有罪之身,即便我先斩后奏,替宫主清理门户,也没什么过……”
他话音未落,紫黑色茫茫雾海之中,却在此刻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经流飞还未说完的话:“不必与他多言,经流飞勾结玄门内应,放走了尖细,将他拿下!”
众黑袍人闻言一怔,转头去看,却见来人竟是他们少令主。
严柳捂着仍在涔涔流血的小臂,形容狼狈,似乎刚刚和什么人缠斗过。
数名左令修士惊道:“少令主,你的手怎么……”
经流飞亦莫名其妙,蹙眉道:“严柳,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也疯了不成?”
严柳不言,只从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一样东西,看向他淡淡道:“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令尊疯了,等宫主看过此物后,再行定论不迟。”
他手上是一方小小的青玉简,样貌平平无奇,经流飞却不知为何在见到此物后瞳孔骤缩,似乎十分震惊。
“你……你怎么会有……”
“师兄可是奇怪,这东西怎么会在我手上?”严柳看着他轻轻一笑,“自然是在那跑了的玄门细作身上发现的。”
他不再多言,只喝道:“拿下经流飞!”
经流飞似乎还待再问,然而对面数名左令修士已经朝他面门攻去,他不得不将腰间那银铃样的法器取出应对。
一时雾海中打得乱成一团,沈忆寒与云燃在另一头看戏:“我原以为需要咱们出手相助,眼下看来,他倒像是早有准备。”
云燃并未回答,目光却停在经流飞身后那群黑袍人身上。
沈忆寒察觉他神情有异,道:“怎么了?”
云燃转目看他:“尸傀儡似乎受了什么影响,快要失控了。”
沈忆寒闻言一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经流飞身后那十数个黑袍人行动与常人无异——
这些人本就是洞神宫弟子,尸傀儡于他们而言就如玄门修士的灵剑法宝一般,将几个混入黑袍弟子之中,带在身边,倒也不足为奇。
但这几个尸傀儡,却似乎又与先前他们在潮风城交手的那些有所不同,不似那般僵硬,行动举止与常人基本无异。
倒与被贺兰庭炼化后的葛老剑主……有些相似。
沈忆寒稍稍一想,也大致猜到缘由。
大批量使用的傀儡,不过是耗材,就是毁了也不心疼,但如葛老剑主、这几个傀儡一般被洞神宫弟子带在身边的,想必炼化时却和那些被洞神宫用来做人海战术的傀儡不大相同,自然也要更为灵动、像活人一些。
只是即便再像活人,尸傀儡终究也只是死物,他从这些傀儡身上察觉不到半点元神波动——也就是七情流动的痕迹。
正思及此处,他忽然察觉到什么,却微微一愣,抬头看向身遭仍在穿梭浮动、被紫黑色雾气包裹住的、丝丝缕缕的“欲|念”。
这些欲|念拿云燃和沈忆寒无可奈何,似乎也拿那些洞神宫弟子没办法,自方才这洞神宫修士进入雾海,沈忆寒便发觉欲|念每每一靠近这些黑袍人,就会被一道无形屏障阻挡,不得再近身,似乎他们身上有什么护体的符咒法器,才敢如此在阵眼中来去自如。
但此刻,沈忆寒忽然发觉,这些欲|念不知为何,竟隐隐有变得活跃的迹象。
欲本无形,却因被阵法困于此处,又被阵盘中的魔气包裹,因而变得可见,它们交织缠绕,无孔不入的想要钻入任何能钻入的地方。
无人留心到,几缕欲|念顺着那数个尸傀儡兜帽下的眉心,无声无息的钻入了他们的身体。
傀儡身体微微一僵,手中剑势也随之一顿。
与他交手的左令洞神宫修士不觉有异,仍在猛攻,严柳手下数位左令修士境界俱在筑基后期以上,其中甚至还有一两个刚刚结丹的,大约也正因此,他才笃定能胜,敢对经流飞动手。
没人比洞神宫弟子更清楚尸傀儡的弱点所在,若是旁人对上这些怪物,或许难免惊惧非常,这些左令修士却十分镇定。
然而变故陡生,几个黑袍弟子只听噗嗤一声,转头去看,却见那名左令洞神宫弟子已被一剑穿胸而过,此人还未结丹,自然也就当场毙命。
那伤了他的尸傀儡露在衣袖下握剑的手浮起密密麻麻的青纹,一众洞神宫弟子连带那位经少令主见状都惊的不轻。
“是尸变,怎会忽然……”
那一具尸傀儡,正是经流飞的。
经流飞感觉到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握住掌中银铃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怎会忽然尸变,我可没有……”
他身边一人却道:“少令主,还同他们废话做什么,这阵中有古怪,咱们得赶紧出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说完,那死去的左令修士倒在地上,身上血液汩汩渗入众人脚下土地——
也是在此刻,雾海之中异风骤起,几个尸傀儡怒吼一声,撕下了身上罩着的黑袍。
……
千里之外,一处洞府之中。
原本闭目打坐的少年骤然睁开眼,露出一双青黑色的眼瞳。
“找到了。”
“哦?宫主可是找到那个阵眼了?”
说话的中年男人坐在下首,此人方面阔耳,身材魁梧,偏偏生了一双吊梢三白眼,虽然浓眉入鬓,却冲不淡那双眼睛之中的算计——
若是沈忆寒在此,便不难认出,这在场的两个人中,一个不是旁人,正是他在找的贺兰庭,另一个却与那位与严柳不对付的经少令主七分相似,八成就是严柳提过的经流飞的父亲,那位洞神宫的右令主经穆。
“看来青司羽楼的确不敢蒙骗宫主。”经穆如此说着,眼神却落在贺兰庭那双青黑色的瞳孔上,笑容不知为何略显牵强,“先前是属下多疑了。”
贺兰庭眼睑微垂,嘴角亦牵起一丝笑意:“你的确是多疑了,只是倒未必疑心的是青司羽楼吧?”
此言一出,经穆脸上笑意更加僵了僵。
贺兰庭没有给他解释辨白的机会,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动作从容的整了整衣摆,语气淡淡道:“先前在白河城中,本座的确受了些伤,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寂于识海修养,叫那贺家小子暂时料理琐事,不想短短数月不曾现身,倒是惹得人心惶惶。”
这番话从始至终不曾责怪过经穆,却又似乎句句暗含机锋,意有所指。
“其实一切计划,你我早已敲定,就是本座不慎陨落,宫中也实在不必慌乱,有你取而代之,不耽误夺回南境,我洞神宫也照样是魔道第一大宗,经穆,你说本座说得对不对?”
经穆听得冷汗直冒,赶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宫主言重了,经穆绝无此心,何况宫主气运加身,将来必将一统北域六宗,问鼎大道,怎么会……”
“好了,这些话不必多说。”贺兰庭看着他笑了笑,“你我心中自有成算即可,若无成算,洞神宫不会有今天,你经穆也不会从一个平常的北域渔夫得了机缘,做到我洞神宫的右令令主,你说对不对?”
“……宫主说得是。”
“既然已经寻到阵眼,便按照先前我们打算好的去做吧。”贺兰庭将目光转回到身前案几上一卷书册上,将其翻了一页,“玄门各宗也该有些真正的麻烦了。”
经穆离去之后,静室之中只余下一人。
贺兰庭放下掌中书卷,闭了闭目,眸中青色渐渐褪去,露出少年人一双略显疲惫的黑眸来。
他强忍着又屏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经穆已经走远,才扶住案几边缘,呕出一口乌血来。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独活吗?”
贺兰庭脚步略有些踉跄的走到多宝架前,取下一瓶丹药,倒了一粒飞快咽下,惨白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他对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似乎听不见般置若罔闻,那声音被他忽视,倒是渐渐显出几分恼怒来。
他挑衅了半天,贺兰庭坐下闭目调息,始终并不搭理,直到两个时辰过去,他再次睁开眼醒来,那个声音才又幽幽的响起:“你这小子……当初便不该选你。”
这次贺兰庭终于回应了他。
“云烨,快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云烨在他识海中沉默半晌,忽然阴森的笑了笑:“贺家小子,你可知道两年前你我交易之时,你求本座的是什么?”
贺兰庭呼吸略顿。
云烨却话锋一转,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如今觉得是本座当年骗了你,然而万事皆有代价,当初本座给过你选择的权利,可你自己这么选了,既如此,如今便没有回头路可言,就算你杀了本座去和玄门投诚,难道你以为他们就会心甘情愿的接纳你?”
“你是天道宠儿,可也是个怪物……咱们都是怪物。”云烨喃喃道,“倒灵转阴阵……骗的是天道,但若非天道不公,你我又何必非要如此逆天而行?你以为……欺瞒天道,一旦被天道察觉,本座活不下去,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贺兰庭,你最好不要后悔。”
静室中落针可闻,寂然良久。
“我没有后悔,只是不想继续为人掣肘。”静室中的少年在识海里对自己身体内另一个灵魂平静的说,“杀了你,若有反噬,我自会承担。”
第124章 幽梦
阵眼中异变陡生, 尸傀儡们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暴起,连伤数个洞神宫弟子, 而且不分敌我,其中不乏本该驱使他们的右令弟子。
沈忆寒本以为这番变故也在严柳算计之内,然而很快他便发觉了并不是那么回事。
严柳显然也没预料到事情会忽然发展成如此场面, 那几个狂暴了的尸傀儡将本来距离他们最近的右令弟子撕碎后,又开始转而攻向严柳这头。
不过倏忽之间,已有数人接连毙命, 那少令主经流飞倒是颇为乖觉, 见势不妙,竟然躲至左令诸人身边。
数个洞神宫左令弟子在发了狂的尸傀儡围攻之下渐渐左支右绌, 一时倒也顾不得他。
沈忆寒心知再拖下去只怕严柳也要性命难保,与云燃终于不再匿于雾海之中隐藏踪迹,两人皆自现身。
那数名洞神宫弟子但闻得一阵悠悠笛响,裹着灵力的音浪将数名尸傀儡疾风骤雨般攻势震得一缓, 终于叫他们得了半刻喘息机会。
严柳听得笛声,知是沈云二位前辈相助, 心下暗自松一口气。
然而只这一刻心神稍怠, 颈侧却冷不防从一个他绝难想到的角度送来一剑,等他骇然觉察, 已然躲避不及,几乎顷刻间便要被削去半个脑袋。
一时严柳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最后却停在还含着那一瓣天极白蕊昏迷不醒的李大哥身上, 心知自己即便不甘, 此刻却也只得眼睁睁受剑领死,却忽听得噗嗤一声自耳后穿过, 继而便是尸傀儡倒在地上的沉重闷响。
这一瞬间太快,快得严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道救了他的,是怎样一道剑罡。
几个洞神宫弟子不待反应,数息之间,那七八具尸傀儡已经如土鸡瓦狗般倒了一地,连带着他们手中长剑砰然坠地。
严柳本来担心两位前辈会把他身边活下来的数名左令修士也连带着那些尸傀儡一并解决了,但即便他想要阻拦,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岂知等到终于能看清二位前辈身形之后,那些左令弟子却也只是呆呆的立在原地,似被定格、如遭人夺了魂般一动不动,亦对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沈前辈和云真人视而不见。
“你可以当作他们睡着了,等到需要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自会醒来。”沈前辈语气温和,神情亦十分和煦,但严柳却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笑意未达眼底,“我不杀他们的原因,是想着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严柳看着他,默然不语片刻之后,终于低下了头。
……
“所以,你如今做的这一切,你以为能救活临山的依凭——就是继续替那位左令主做事,好博取他的信任,从他手中得到救人的办法?”
大概这一番言辞太过直白,近乎于将他的心迹剖于人前,反倒在三言两语之间,显现出了这种打算的天真可笑之处。
严柳哑声道:“前辈,我已经成功了一半,洞神宫的左令主将我收入门墙,如今我是他唯一倚重的弟子,我已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只要……”
沈忆寒道:“严柳,你究竟打算以何种办法‘救活’临山,我并非猜不到。”
此言一出,严柳肩膀忽然微微颤了颤。
“我不想与你多说正邪殊途之类道理,只想问你一句,如此办法,临山倘若真的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具尸傀儡,你觉得他能否接受?”
“……”
“如此办法,临山倘若真的醒来,发觉你为了救他,堕入魔道,面目全非,又要如何面对你,面对他自己?”
“我不在乎!”严柳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一般,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通红道,“我只要他活过来!”
“被炼成尸傀儡,也是‘活’过来?”
沈忆寒知道,或许此刻自己的的语气在严柳听来不啻于残忍,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我与临山相交虽浅,却也知道自他十三岁拜入淮南风鹤观周老观主门下,虽是一向梅心鹤骨,不爱多问世俗,却也时时以除恶扶弱为己道,他是个古道热肠之人,生平最恨恃强凌弱、枉伤人命的败类,每闻此事,总是不辞烦劳拔剑相助。”
“他若不是如此性情,也不会因你母亲的一段恩义铭感于心,不远万里到清江护你前往昆吾剑派拜师学艺,如今他为洞神宫魔修所伤,你却要为了把他炼制成一副尸傀儡,投入洞神宫麾下,你可知道洞神宫都做了些什么?”
“严柳,可不可笑?”
严柳唇角微微颤了颤:“尸傀儡并非都是一个样子,也有能维持住生前灵智的,沈前辈,你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为剑傀所伤……这是唯一让李大哥活下去的办法。”
“而且……留在洞神宫,即便我不能将李大哥救活,也……”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吃痛的闷哼一声,眼白一翻后昏了过去,身子还未倒下,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云燃一把捞住。
沈忆寒:“……”
云燃道:“他疯了,无法以理晓之,此阵之中魔气有变,先离开此地。”
沈忆寒见他眉心之中丹砂熠然,这才忽然想起,此刻主导他的还是登阳剑之中的心魔——
阿燃行动神态一应如常,叫他险些忘了这点。
想起阿燃这心魔在那元神标记中的所言所行,他会直接把严柳打晕带走,似乎也不足为奇。
的确应该离开了,这阵眼中似乎正在……或者说仍在发生什么异变。
沈忆寒想了想,又抓上了洞神宫那位经少令主,和云燃一人提着一个,就此离开这处阵眼。
方一离开那处,沈忆寒转目看去,才发觉紫黑色的魔气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欲|,念,竟然已经在阵眼之中形成了一个漩涡,那漩涡越卷越急、越卷越快,此起彼伏、魔音灌耳般的呓语声则从那些被裹挟着的欲|念中散逸而出,让人听了便觉得头痛欲裂。
沈忆寒面色微变,忽然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了那块阵盘,果然原本平静的阵盘上指针正在剧烈的颤动,原本古铜色的镜面,此刻却似被浸了血般,正寸寸变得殷红。
云燃不知沈忆寒从那阵盘的变化之中发现了什么,只是看出他脸色忽然变得极差。
沈忆寒道:“阿燃,遭了……好像不太巧,这个阵眼大概就是生门。”
云燃目光微沉,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先走。”
两人凌风行出数百里,直到再也看不见灵墟城,才终于停在一处山崖下。
沈忆寒看着那个已经彻底变得血红一片的阵盘道:“此物想必就是青司羽楼用来寻找生门的关窍,他们用那种古怪阵法,将方圆百里生魂的欲|念吸附至阵眼中,七绝五灭阵绝五欲七情,若非生门所在,则诸念不入,但若是生门所在,便总有一念可入阵中,这法子倒是刁钻,不知是何人想出。”
云燃道:“此法非知七绝阵至深不能想出,既为长乐女君不传之秘,青司羽楼为何知晓其中关窍?”
沈忆寒纳闷道:“我方才也想不通这点,难道她老人家在世时其实还有……”
语及此处,心中却忽然想起石髓洞府之中,祖师婆婆那一排一排又一排的收藏……
其中不会有这青司羽楼万年前的先人吧?
云燃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面色有些古怪,便问道:“可是长乐女君曾将此阵传授过其他弟子?”
沈忆寒:“……”
其他弟子未必有,男宠倒是有的,只是这等有伤风华之事,还是别叫阿燃知道为妙……
他干咳一声,正欲转移话题,那头云燃面色却微微一动。
沈忆寒察觉他心绪有变,道:“怎么了?”
云燃抬眸道:“掌门师兄传讯,欲与你我相见。”
“何时……何地?”
“一日后,白河城。”
*
楚玉洲会把见面地点约在白河城,的确叫人意外。
毕竟半年多前,那一番风波就是发生在这里,不必说云燃,就是沈忆寒故地重游,也不免想起当日之事。
但到了白河城,看到此地如今的景象后,沈忆寒倒也不奇怪楚玉洲为何将见面之地选在此处了。
比起半年多前白河城的一片寂然和死气沉沉,现在的白河城因已属玄门管辖,热闹繁华了不止一点。
如今的白河城,虽与灵墟城一样几乎不见凡人踪迹,连往来叫卖行脚商贩也至少是练气低阶的修士,但因玄魔两道修士南北交战之后,这里反倒因是北域南境联通必经之道,吸纳了不少人气。
昆吾剑派接管城中仙府后,更是将拨云城中不少商贩也吸引到这边开上了分号。
这座小城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便面目一新,修缮得几乎看不出曾经经过当日洞神宫与玄门一战那场浩劫的痕迹。
守城的昆吾剑派弟子似乎早得了消息,见了沈忆寒、云燃二人时,虽然神情有些复杂——尤其看向他们云真人时的神情,格外复杂,但却并无惊讶之色,在玉简上记录过后,便将沈忆寒和云燃二人的身份玉牌还了回来。
这弟子仍处于“云真人竟然还活着,掌门真人也竟然允准他回来了”的复杂心绪之中,旁边与他一同的另一个守城弟子却用手肘拐了拐他。
“怎么了?”
对方面色略带困惑:“你方才……就没发现什么不对么?”
“什么?”他不解。
“云真人额头上那个砂……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两位前辈早已……”
……
后头小辈们的八卦,沈忆寒自然不知。
虽然他也十分纳闷,楚玉洲到底对这些昆吾弟子说了什么,这些弟子才能在明知阿燃曾经在白河城魔化为龙的情况下,仍然对他分毫没有惧意?
但他一时倒也来不及去细究了。
因为直到再次触摸到那样干净松软的床褥,他才忽然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比起身体的疲倦,沈宗主觉得更难抵御的是这样温暖的被窝天然对自己具有的吸引力。
但想起石髓洞府中还有两个大活人得管,又不得不愁云惨雾的将自己从床上拔了起来。
拔了一半,便被按了回去。
“睡吧。”云燃按住他的肩膀,“你先休息一日,至于严柳,不必担心。”
沈忆寒裹着被褥,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他不说话,目光却毫不遮掩的在对方身上流连——
一模一样冷峻凌厉的侧脸,一模一样总是微微垂着看不清神情的眼睑,一模一样显得十分寡情冷淡的薄薄唇峰……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是那一点早该被他消融在无边春风里的殷红丹砂。
嗯……其实心魔状态下的阿燃,实在也没什么可怕的,到现在为止,他看起来都很正常,和从前没什么区……
沈忆寒刚刚想及此处,忽觉身上一重,然后便被连人带着裹成一团的被褥,仰面推倒在床上。
“我不是他。”
“你这样看我,便不会安全了。”
第125章 幽梦
沈忆寒很快就知道了“不会安全”是什么意思。
若换做本心剑意下的云燃, 见他已只脱得只剩下一身中衣,钻进被褥里,就是真有什么绮念, 也一定不会为难他。
但是眼前这位显然并不这般讲武德,竟然打算硬生生如剥洋葱般将他从被褥里一层层剥出来。
他本来无心相抗,但见云燃眉心那点去而复返的丹砂, 忽然生出一个好奇促狭念头。
于是忽然拽住被子,他有心不许对方如愿,云燃自然也察觉到他在反抗, 动作略顿了顿, 乌黑的眸子俯视着他:“……你不肯?”
“……”沈忆寒绞尽脑汁胡诌出一个借口,“明日还要见你掌门师兄, 咱们现在……不妥。”
“明日是明日,今日有何不妥。”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沈忆寒还是从他眼里发现了一闪而逝的困惑。
这心魔果然比本体七情浓烈的多,换做本心剑意的阿燃, 困惑这种浅层的情绪断断是不会不加防备的表达出来、叫他察觉的。
既然叫他察觉,就说明不是忽悠不住。
沈忆寒赶忙道:“明日的事虽是明日的事, 但你掌门师兄忽然要见咱们, 他的态度就是昆吾剑派的态度,恐怕明日在场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你诸位师兄弟师姐妹,对了,你们门中不是还有两位前辈……说不定也在, 咱们今天应该好好休息, 不能白日宣|淫。”
大约是白日宣淫这四个字太有冲击力,云燃从前千年应当也不曾想到过, 这四个字有朝一日会有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天,沉默片刻,侧目看了看客栈窗外的天光,才终于道:“再有半个时辰,便是日落。”
沈忆寒:“半个时辰也是时辰,既然还没有日落,就不能纵……”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云燃神色,果然见对方眉心那点殷红的丹砂似乎也能听见自己说的话一般,他这头多蹦出去一个字,那边丹砂就更红一分——
这点丹砂果然和从前不同,如今似与阿燃的心绪息息相关。
云燃这次却没等他胡说八道完,忽道:“你不肯与我共枕,是想为他守身如玉吗?”
沈忆寒还在心中琢磨这丹砂去而复返和阿燃那两套功体的关系,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一时半会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愣道:“你……你说什么?”
云燃却显然不打算和他再解释一遍了。
他竟然趁虚而入,沈忆寒还在震惊他方才那句话,已经被云燃抱着在床上翻了两翻,一层又一层的被褥被剥开散落在两边,露出他里面略显单薄的中衣。
不等沈忆寒看清他神色,他已埋首在沈忆寒颈侧,锐利的犬齿从颈侧皮肤上划过,又在那处轻轻咬了咬,显然主人心绪不平。
沈忆寒忽在此刻想起那枚元神标记,想要知道自己到底将他惹得有几分生气,却发现方才不知何时,云燃竟自己把标记那头的联系暂时切断了。
沈忆寒被他的咬的轻轻痛哼一声,终于抬手抱住云燃肩膀,告饶似的道:“哎呦,我方才与你玩笑的,不是真的不肯,只是想看你那……”
话未说完,忽然感觉到云燃的手顺着中衣间隙一路向内,握|住了某个地方。
任何一个男子这种时候都没办法继续顺当的把原本的话说下去,沈忆寒也不例外。
云燃有心叫闭嘴时,自然不是好相与的。
自他魔化后,两人之间虽有亲昵,但受云燃那时龙身形态的影响,也大多是疾风骤雨一般,云燃许久不曾如当日在祖师婆婆传承之中,第一次撞破沈忆寒自|渎时那样不计自身感受的讨好他。
现在忽又如此,他竟还能清楚地记得沈忆寒的每一个弱点。
被这么撩拨一阵,沈忆寒脑子渐渐断了片,有点忘了方才自己在说什么。
“阿燃……你别……”
人所周知,爱侣之间,这种话只是客套,越是说不要,真正的意思就越是想要。
然而也不知是这种常识并不在云燃的认知范围以内,还是他有心要叫沈忆寒煎熬,竟然真随着他的话停了下来。
沈忆寒眼神涣散片刻,转目看他,却见云燃眸色越发乌黑,叫人看不清在想什么。
偏偏这会他从腰到腿都酸软无力,竟然连骂也没法骂得中气十足,只能低声道:“我都说了……我没有不肯……”
这样一来,便像在投降了。
云燃问:“是吗……真的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但究竟是如何没有,没有不肯与他同眠,还是没有打算为那另一个“云燃”守身如玉,却只字未提。
云燃见他被自己逼出一点泪意来,忽然想起在振江城中那个夜晚——
沈濯也曾这样看他。
不知怎么,原本的打算竟在此刻因为忽如其来的一点心软放弃了。
他低下头去,微凉的唇瓣在沈忆寒湿润的眼角停顿片刻,便一路往下去了。
……
等他终于回来,沈忆寒也终于消了气,见云燃发髻微乱,唇角还留了些痕迹,便抬手用指尖替他擦去。
云燃仍是看着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既没有……就同我证明。”
沈忆寒:“……”
他觉得今夜之后,很有必要同阿燃说道说道,明明只有他们二人,却莫名其妙的形成了这吃飞醋的闭环是怎么回事。
他非要与自己较劲也就罢了,还殃及池鱼是不是就过分了些?
沈忆寒越想越气,思及方才还莫名其妙又吃一回苦头,越发觉得没有自己一头吃亏的道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了个身到上方怒道:“证明什么证明!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云燃:“……”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摇晃之间,沈忆寒却在朦胧中忽见云燃眉心那点丹砂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但灼热的海浪尚未褪去,他一边被那海浪一层层拍击着,一边狐疑的在断断续续之间叫了一声:“阿燃?”
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时候打断很不应景,但他的确很好奇,现在到底是哪个阿燃?
“……”
回应他的是沉默和更汹涌的海潮。
沈忆寒在恍惚失神中,忽然发觉阿燃似乎又生气了,但这次生气的又不是刚刚那个——
怎么回事……
不是说本心剑意已经剥离了七情么,为何还会生气?
……
这一夜最后是在一浪接一浪的海潮和沈宗主一茬接一茬的困惑之中过去的。
到最后,他已完全分辨不出生气的究竟是哪个阿燃,只能自暴自弃的想,算了,总归都是一个人……
他高兴就好。
*
翌日沈忆寒是被自己玉简之中传来的消息吵醒的。
他半寐半醒间在柔软的床榻间翻了几个身,终于无法忽视那玉简中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爬起来大略用神识探了探玉简内到底是谁一大清早就来扰人清梦。
这么一探之下,睡意倒是散去大半。
这位没眼力见扰人清梦的不是旁人,竟然是他那好师弟常歌笑。
【师兄,你没事?怎么也不给我递个消息?】
【你在白河城?云真人和你也在一起?】
【我来见你了。】
【你和云真人在哪家客栈落脚的?】
【师兄,已经辰时末了!!!】
“……”
玉简传讯能闻其声,沈忆寒被最后一句震得脑仁都有点疼,赶忙回了常歌笑一个地址,便把玉简扔回了乾坤袋。
云燃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捧着一本书卷坐在案几边翻过一页,桌上放着的是已经擦拭过的蘅芜。
“是你师门的消息?”
“嗯,是我师弟,他急着见我,此刻已到城中,估计一会儿便该找上门了。”他叹了一口气,“这半年多,他想必倒也为我担心了。”
身|下这张床,委实是这几年出门在外,沈忆寒遇见过最合心意的一张床,可惜今日还有正事,赖床是万万不行的。
他卯足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终于让自己从床上拔地而起,起身穿戴。
饶是如此,束发时仍有些睁不开眼,只好又让云燃代劳了。
一应整齐后,沈忆寒回过头去,才发觉云燃眉间那点丹砂不见了。
他愣了一愣,正要说话,云燃看着他,却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今日与掌门师兄相见,不宜以心魔在外。”
沈忆寒心想也是,要是阿燃的心魔在楚掌门面前口出狂言就不妙了,忽然想到什么一愣,抬目道:“阿燃,你如今能随意切换功体了么?”
云燃顿了顿,半晌颔首道:“嗯……昨夜之后,机缘巧合下,似乎领悟了关窍。”
沈忆寒:“……”
昨夜发生了什么,两人俱是心知肚明,到底如何机缘巧合,沈忆寒竟然好像能猜到些许……
难道是因为昨夜他们双|修时,一会儿是这个阿燃,一会儿是那个阿燃?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关窍……
沈忆寒无语片刻,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沈忆寒自然能听出这脚步声是谁,眉峰一动,不等对方敲门便走到客房门边打开了门——
常歌笑正抬着手,一副将要拍下来的形容。
两人大眼瞪小眼,沈忆寒看着他这副架势,毫不怀疑要是自己晚再开门半刻,他师弟只怕就要让这拍门的动静响彻整间客栈。
沈忆寒道:“进来吧。”
常歌笑进了门,将整个客舍打量了一遍,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忿忿道:“师兄,你就是在这么间破客栈栖身,既然转危为安,为何也不给我个消息,你可知道这半年……”
常歌笑语及此处,忽然顿住,皱了皱鼻子。
沈忆寒心知他这师弟五感敏锐非凡,远胜常人,暗道不妙,然而却已来不及遮掩。
常歌笑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张凌乱的大床。
他愣怔片刻后,表情转为恍然大悟,目光蹭的一下转到他师兄身上,又蹭的一下转到了那头坐着的云真人身上,最后转为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尴尬。
沈忆寒:“……”
常歌笑:“……”
沈忆寒假装什么都没察觉,若无其事道:“我给门中报过平安了,陆师伯难道没有告诉你么?”
这次沉默的轮到了常歌笑。
沈忆寒和他又一次大眼瞪小眼后,从他眼里得到了答案。
沈忆寒:“……”
不是……陆师伯还真的没有告诉你啊??
第126章 幽梦
沈忆寒脑海里电光石火, 猛然想起先前子徐同他提起师弟与陆师伯吵架的事,这些日子变故太多,若不是这一茬, 他险些都要忘了。
“你和师伯还在……”沈忆寒顿了顿,想起当日陆师伯的样子,似乎说这两人是在吵架也不甚贴切, 便又斟酌改了措辞道,“你当日在岛上,和师伯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 现在还在和师伯生气?”
常歌笑声如蚊讷小声说了一句:“哪里是我同他生气……”
沈忆寒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还在继续劝和道:“那日岛上的事……我也听他提起几句,不是我说你, 未免太过分了些,师伯虽严厉,往日待你也是好的,你即便不喜他的性情, 也不必总是戳他的肺管子,师伯看着你我长大, 情分不同外人, 你们实在有什么不痛快的,若是拉不下脸来便叫我传话, 只要能说通,别真伤了……咦?你方才说什么?”
常歌笑:“……”
常歌笑:“师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听说今日楚掌门要见你与云真人?”
沈忆寒一听他提起此事, 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讶异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常歌笑道:“你和云真人昨日如此招摇进城, 谁能认不出,别说我知道,现在半个修界都知道了。”
沈忆寒:“……”
好像也是,一路行来他们都不曾易容,被人认出自然也不足为奇。
常歌笑继续道:“白河城如今是昆吾剑派管辖,守城弟子就这么放了你们进城,你可不知昨夜里就有不少各派修士和散修在城中仙府前聚集,要求给个说法呢。”
沈忆寒对此虽不算全无预料,还是不免微微蹙眉道:“给什么说法?昆吾剑派既还不曾将阿燃除名,他就还是昆吾弟子、登阳剑主,放自己人进城还要给他们说法?”
常歌笑道:“道理虽是如此,但师兄你可不知,你们失踪这半年,流言传成什么样了,这些人心有疑虑,自然非要个解释。”
流言传成什么样,沈忆寒倒也不是完全猜不出来。
无风还会起浪三尺,何况当日白河城中众目睽睽,阿燃魔化前仅凭小乘境,便已独步一隅,白河之战后,偌大修界之中,更是除了自己,再无人得知他的深浅。
登阳剑主或者陨落,或者魔化——变成一个全无神志的强大怪物,或许对大多数修士而言并无区别,这都意味着他会从此消失在玄门修士之中。
但他竟然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和从前无数次的身涉险境后一样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这却全然不同。
他们不知他如今是人是魔,是仙是妖,玄魔两道,他又到底襄助哪边,从前无字剑尊总是玄门诸派之中公认的、属于他们的最锐利的那柄剑,可一旦此云燃非彼云燃,哪怕只有一点他或许不再站在他们这边的可能……
与其说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结果,不如说如今的修界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常歌笑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道:“师兄,你们此去与楚掌门相见,我只怕……在场的可能不止有昆吾剑修,若是云真人如今的情况,无法令诸派相信,倒不如……现在就离开白河城。”
“以你们如今之力,现在离开……还不是难事。”
沈忆寒听出他话中深意,微微一惊:“你是说…… 今日这场是鸿门宴?”
自他师兄弟二人重逢,云燃在旁只是听着,一直沉默不言,此刻却道:“……掌门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常歌笑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云真人,楚掌门或许不是那样的人,你能打他的包票,可能打整个昆吾剑派的包票?若今日真的只有楚掌门要见你与师兄,这消息又是如何传出来,被我知道的?”
常歌笑寥寥数语之间,沈忆寒脑海中那个本已淡去许多的梦,却如惊鸿掠影般再次浮现——
鸿门宴……那个梦里也曾有过这样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昆吾数位太上剑主的见证之下,梦里的阿燃被认定就是勾结了洞神宫的尖细,也正是从这一日开始,登阳剑主光华璀璨的人生对那个梦中的云燃而言,彻底成为了往日旧影中的一潭幽梦,从那往后,留给他的只有被沉重的锁灵枷压在冰冷水牢之中无法挣脱的一副残躯。
沈忆寒从梦境的回忆之中猛然清醒回来,几个箭步冲到云燃面前,气息隐隐有些不稳:“阿燃……既然是鸿门宴,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云燃察觉他神情有异,握住沈忆寒的手,立刻发现他手心已经如水洗过一般,几乎全被冷汗浸湿。
“怎么了?”
沈忆寒摇了摇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云燃道:“不必担心,即便真是鸿门宴,我有自保之力。”
他说这话时,握着沈忆寒的大手温暖干燥,五指收拢,一道莹润的白色灵光拂过,带走了那些湿涔涔的汗水。
沈忆寒愣怔片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隽冷面容,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心道:“是了……我是被那该死的梦吓怕了,如今是现实,不是梦,就算是鸿门宴,我与阿燃如今也有自保之力,葛老头已经自食其果,就算昆吾剑派还有两个太上剑主,难道我便不能和他们拼命?这次,阿燃不会被锁在水牢,也绝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心下既已安定,便回握住了云燃的手。
常歌笑本以为自己劝动了师兄,正准备等他师兄再劝动云真人,岂知这两人话锋一转,莫名其妙就摸起了手 ,而且大有一摸到底,摸个没完没了的阵仗,只好道:“师兄、云真人,你们不再考虑一下……”
“不必了。”
“不是自然最好,若真是鸿门宴,那便让我看看,东主究竟是谁。”
*
常歌笑苦劝无果,最后只能跟他们一同前去。
多个人也好,他们妙音宗虽然只是小派,但总归也是那玄门诸派的其中之一,况且若真的到了要拼哪边嘴多的地步,他这缺德师弟指不定就能一个顶俩。
大约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等到了白河城中昆吾剑派仙府,看见堂中只坐了八九人,他心里竟然还隐隐松了一口气,暗想也就不过如此。
但看清楚这些人是谁后,那口气又隐隐提了上来——
楚玉洲、碧霞、沉秋剑主都在自不必说,还有几个沈忆寒不熟悉的剑主剑君,譬如那位长春剑君,除此之外……
梅叔竟然也在其中,远远看着他们,目光之中满是忧色。
但满堂之中,除了昆吾剑修,的确再无旁人。
引路弟子将他们带进了门,楚玉洲率先站了起来,微笑道:“云师弟,你来了。”
尽管他笑容温煦,若无其事的就好像只是同门之间一次寻常会面,这半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然而在场其他剑修,却显然没打算维护他们这位掌门苦心营造的温馨氛围。
接引弟子刚带他们坐下,还未来得及斟茶,沈忆寒忽觉迎面凭空而起一股凌厉剑风,直朝他面门袭来。
这风来得极快,顷刻间与他已只余咫尺之距,偏又角度刁钻无比,但沈忆寒毕竟曾在芥子空间中经过那样的一番磨练,如今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正要侧身躲过,却忽然见那股剑风在他身前数寸之地,与一道赤红剑罡相撞,眨眼功夫过后,两道剑风便都如水波一般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这点动静其实不大,但在场除了沈忆寒师兄弟二人,便俱是剑修,哪能看不出其中的厉害,一时镇定如楚玉洲,都不免有些露了震惊之色。
“好。”上首的两名修士之一的络腮胡中年剑修道,“好小子。”
他只说好,但多的话却半句再没有,语音刚落,方才的罡风重新凝聚,化作了一道更凝实的青色剑罡,这次却没有带上沈忆寒和常歌笑,只是目标明确的朝着云燃面门袭去。
云燃面色仍未变化,青赤二色剑罡却在他面前交撞,发出铮然之声。
两剑交撞过后,立刻分开,皆无消散之像,剑罡反倒灵动的如被人操控一般,又与对方交起手来。
刚开始是青色那道剑罡追,赤色剑罡应对,但短短数招过后,赤色剑罡却忽然剑势一转,转为攻势,青色剑罡应对不及,竟被对方穿膛而过。
也是在此刻,方才上首说话的那名青面络腮胡的中年修士面色倏忽间一白。
沈忆寒方才进来就察觉到了,满堂修士之中只有这上首二人,自己看不出境界深浅,多半就是昆吾剑派那两位几乎从不露面的太上剑主了。
赤色剑罡短短数招之内得胜,却并未乘胜追击,反而无声无息消散在了堂中。
云燃起身拱手道:“晚辈轻狂,得罪了。”
那青面络腮胡脸色虽白,却并无愠怒之色:“既是切磋,有胜有败,何来得罪之说?”
楚玉洲见此情形,反倒是在场剑修之中最不惊讶之人,有些无奈对云燃道:“云师弟,虽未见过,你大约也猜到了,这两位……皆是我派如今隐于剑阁坐镇的太上剑主,这位是穆师祖,这位是季师祖。”
沈忆寒听了,心中却更加惊讶几分,当日那葛老头虽也是太上剑主的,但楚玉洲也只叫他一声师伯,眼前这两位却是师祖。
师祖……也不知究竟是从哪一代传下剑后,便隐世的老妖怪了。
但现在的重点不应该是这个,这场鸿门宴似乎也并不似他与师弟预料的那般……
楚玉洲显然也记得还有任务,但此刻无人敢出言打扰穆师祖的雅兴,便唯有由他硬着头皮来:“师祖,既然云师弟到了,切磋先不提,咱们是不是该言归正传,先前两位师祖说……”
那位络腮胡却道:“先前说的,从方才开始,可以不作数了。”
“登阳剑最是炽烈霸道,刚武无伦,这小子既能将此剑修得如此纯粹强横,又收放自如,不受所扰,足见心智清明,怎么可能会是什么魔物?”语及此处,脸色却微微沉郁下来几分,忽然一掌拍在案几上,激得桌案上的茶盏都跟着“砰”一声跳了几跳。
“传言无稽,污我昆吾传人!你等怎可尽信?”
楚玉洲:“……”
第127章 幽梦
这络腮胡子一怒, 沈忆寒和常歌笑这两个外人倒不要紧,满堂剑主剑君被他怪责,都不敢轻慢, 立时哗啦啦起身一片,竟是请罪的阵仗,把本来坐在沈忆寒身边看热闹的常歌笑唬了一跳, 险些没抓住手中啃了一半的蛋黄酥。
师祖问责,楚玉洲这个做掌门的自然首当其冲。
“是弟子处置不当,请师祖息怒。”
沈忆寒一边用灵力不着痕迹的兜住了那头师弟不小心掉下的点心, 省得他这好师弟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们妙音宗出洋相, 一边打量着那络腮胡穆师祖的神情,琢磨昆吾剑派的态度, 在心中纳罕道:
“真是奇也怪哉,本以为在他们剑派之中这等身份地位的前辈,必是老练之人,岂知这位穆前辈的心性……怎么瞧着竟比阿燃还要稚拙淳朴些……”
不能怪他腹诽, 实在是此刻这位穆师祖的脸上,有些太藏不住心思了。
他似乎不曾想到自己随口两句话, 便拜了一堂的徒子徒孙, 明显也吓了一跳。
络腮胡没说话,旁边另一个方才楚玉洲介绍过的“季师祖”方道:“好了, 师弟,昨夜的情形你不是未曾看见,玉洲身为掌门, 在不清情形前, 他也只得谨慎行事,何况先前的决定, 你我亦知晓且同意,又何必责怪于他呢?”
又道:“你们都起来吧,不必介怀。”
一众剑修这才起身坐了回去。
这位季师祖言语十分和气,眉眼间却自有一股沉定威严,那神色令沈忆寒想到已经仙去许久的外祖父,心中不免对他生出三分亲近感。
安抚完了后辈,这位季师祖的目光方落在云燃身上……
或许这么说不太恰当,因为从方才他们一进门,他的目光就几乎一直落在云燃身上。
“我与穆师弟常年闭关,你们这辈弟子之中,连玉洲也只我当年经他师尊引荐,见得一面,还算认得,不想数千年过去,风过云迁,门中竟出了你这样的晚辈,登阳剑一脉有你相承……殷师伯若泉下有知,也该十分欣慰了。”
此话一出,在场数位剑主剑君皆面露异色。
他们不是小辈,自然不会听不出季师祖这话中说的是谁——
师祖提起那位“殷师伯”,难道就是初代登阳剑剑主?
要知道十七位初代剑主都已经是修界万余年前惊才绝艳的人物,这位季师祖既然管殷剑主叫师伯,那他老人家……如今贵庚了?
沈忆寒不知其中内情,只看出身边的几位昆吾剑主神情都变得有些诡异,正纳闷之际,却忽然听那位季剑主在上首问道:“孩子,魔化虽由血脉牵动,但也需入魔这个引子,当日在白河城中,你因何入魔?”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朝着云燃看去。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他虽早知昆吾剑派这两位前辈今日见了阿燃势必要问此事,或者说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但真听这位季前辈如此毫不掩饰、开门见山的问起,他心里还是不免替阿燃打起了鼓。
这样在所有人注目下被盘问的情景,实在很难不让沈忆寒联想到那梦境之中无数个与此相似的画面。
但很快,沈忆寒就发现了眼前这一切和那个梦境的不同。
云燃不曾立刻答话,他微垂着眼睑,一贯冷淡的面容上,此刻看不出半点情绪,即便在座的诸位剑修大都与他多年同门,也仍旧看不出面对这样的问题,他究竟是不想回答……还是需要更多思考的时间。
未知往往引来猜测、而猜测的结果,又不免导向恐惧。
沈忆寒在那个梦境中,就深刻的领略了这个道理。
见云燃不说话,他不免有些心急,正在他忍不住要开口为阿燃辩解时——
那位季剑主望向堂下年轻晚辈的眼神,却多了一分悲悯,忽然轻叹了一声,问道:“你不肯说,可是顾及你师祖的声誉?”
云燃眼睑微微一颤,抬目看向上首的季剑主,沉默了半晌,才道:“季师祖,莫非您知道登阳剑……”
语及此处,却又顿住了。
他二人这般半说半停、云山雾罩,别说一众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们听得一头雾水,就连沈忆寒这知道内情的,也反应了一会,才听出他们打得机锋似乎是关于登阳剑传承必会使传人入魔一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季剑主便不会因为阿燃没有回答,就以为他是因顾及先师声誉,不愿将这桩登阳剑一脉的家务事诉于人前了——
不对,等等……重点不是这个。沈忆寒忽然心想。
这个走向,这番对话是不是不太对劲?这位季剑主……或者说昆吾剑派的诸位太上剑主们,是这么信任门下弟子、愿意好说话的人吗?
虽然沈忆寒沉浸在那个梦中时,也曾觉得如果传承万年、身为修界玄门之首的昆吾剑派,如果连门中的太上剑主都那样容易受小人蒙蔽,实在是有些不太合乎常理,可那梦中的事实就是……这几位太上剑主,经贺兰亭一骗就信、一激便怒,那位葛老头就是其中的典型。
若非如此,事情最后也不会发展成那样。
可他们现在却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就好像……那个梦中一直有一层没道理的、蒙在阿燃身上的名为恶意的纱幔,如今却终于被揭开了,于是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连带着被那层纱幔蒙蔽了双眼的人,也好像恢复了理智似的。
沈忆寒被自己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弄得微微一怔。
季剑主道:“我的确猜到一些,但长久以来,并无切实的证据,殷师伯一生秉行正直、嫉恶若仇,他当年是战死在灵墟战场的……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一时糊涂,为了心中执念,便宁肯害了后世登阳一脉所有传人……唉。”
此话一出,连那位络腮胡子的穆剑主也疑惑道:“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剑主道:“师弟,你可知为何昨日他派找上门来,要我昆吾剑派给出一个交代,闹着要今日一同审问这孩子,我始终不曾同意?”
穆剑主道:“不是因为这小子的师尊求情……?再说,这小子既还是我昆吾弟子,有何过失,自然都是我昆吾剑派家务事,合该我派关起门来处置,怎轮到旁人置喙?至于一同审问,昆吾剑派一脉剑主,也轮得到他们审问!这等荒谬之言,师兄自然该当他们只是放屁。”
季剑主:“……”
季剑主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不愿别派修士插手,倒不是因为这些。”
“那是为什么?”
季剑主:“云燃,你可是因心障难制,故而入魔?”
云燃道:“……是。”
季剑主却没有继续问他,他似是对他那位师弟,又似是对在场所有人道:“当年师弟闭关不出,所以对此不知,我却看在眼里,自殷师伯羽化后,登阳一脉连续数代,几乎每一个传人,皆因心障难制而入魔,若非他们太过珍视剑道传承,大都早早在失去灵智前寻好了传人,或许今日登阳剑便早已经真正的失传了……”
季剑主说到这里,诸峰剑主听出他话中深意,皆面露讶色。
碧霞剑主忍不住问:“季师祖,您方才话中之意是……自初代以后,登阳一脉每代传人皆会入魔……与初代剑主有关么?”
季剑主摇了摇头,看着她道:“这一点,我亦无答案,但至少殷师伯作为留下剑道种子之人,此剑有缺……他不会不知。”
“那日玉洲对我提起,入魔的是登阳一脉传人,我便已经大致猜到其中原委。”
“云燃,你既得登阳剑传承,又偏偏是云氏子孙,这也是你命中劫数,无法可避,此事论到底,总是我昆吾剑派误人子弟,即便清理门户,我亦不打算假他派任何修士之手。”
“我本想,若你已被魔血侵蚀,灵智不存,我与师弟便将你带回剑阁,设法留住你的三魂七魄,助你兵解重修,但如今见了你,我倒不能完全看透你如今的境界和道体……”
“师弟也是如此,才以剑会你。”
他说到此处,停顿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诸位昆吾剑修听他说无法看透云燃的境界和道体,初时还以为这位前辈在开玩笑——
然而很快却也意识到,今日这又怎么是玩笑的场合?
众人皆是面色复杂,堂中一片沉默,连一直在吃点心的常歌笑也察觉气氛不对,不敢再发出什么动静,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蛋黄酥。
终于有人问道:“那……不知以两位太上剑主所见,如今该要如何处置燃儿?”
说话的却是梅今。
季剑主方才似乎沉浸在什么思绪中,出神良久,此刻方被唤回神来,意识到梅今问的是什么后,先是失笑,才道:“今日之前,外人质疑,不过质疑他是否还是从前的云燃,既然方才穆师弟以剑会友,已有结论,那么师弟的结论,便是剑阁的结论。”
*
“鸿门宴”以预想之中的样子来,却并非以预想之中的样子结束的。
沈忆寒来前如临大敌,甚至连真打起来以后,要如何带着阿燃从这仙府跑路的路线都想过了,却实在没想到这几乎是梦中云燃死劫的一关,就如此简单的过去了。
他恍惚了一会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觉得不对——
这真实发生的一切,比梦可美多了。
沈宗主神游天外,自然也就不曾听清那头云燃和两位太上剑主、 梅今、楚掌门等一干昆吾剑修是如何解释这半年发生什么的,于是就全然没留意到这些剑修看他的眼神正在变得越来越诡异。
直到云燃把该说的都和师门交代完了,天色渐昏,仙府议事堂中昆吾剑派诸峰剑主走了一半,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时至今日,一切似乎都已彻底和那幻元灵璧带来的梦中再不相同了。
那个可怕的梦像雨后的乌云被阳光穿透一般,正在渐渐消散,渐渐远离他们的世界,他改变了阿燃的命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或许还改变了其他很多人的。
现在,梦境的幽影只剩下最后一抹阴霾了。
沈忆寒正自出神想着,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怔怔的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神情十分感动的梅叔。
“傻孩子,先前只看你信中寥寥数语,尚不知此中凶险,今日听燃儿一一说了,才知你待他这份心意……哎,可惜你外祖父如今已不在了,不然他若知道,一定欢喜,如此……也算了结他的一桩心事。”
梅今一边说着,一边将旁边站着的云燃的手拉了过来,叹了口气道:“只是有一点不好,修士得子本来不易,如今你两个这样高的境界,还都是男子,子嗣上就实在无法可想,除非能找到那蓬莱洲的养荣枝,只是不知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神异,若不奏效……”
沈忆寒:“……”
常歌笑在旁边看着如遭雷击的自家师兄,心中充满了同情——
一看他师兄刚才就没认真听云真人和那群剑修说了什么。
从前年少时,师兄整日看他上课走神被逮到的乐子,还幸灾乐祸,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也轮到他了!
第128章 大战
梅今语不惊人死不休, 常歌笑乐得看戏,云燃一言不发,只站在自家师尊身边, 任由师尊抓着他的手覆在沈忆寒手上,最后只留下一个微微石化的沈宗主——
不是……他刚才到底漏了什么没听见??
然而还未等他表达出疑惑,那头不知何时已然又靠过来一个人。
“实在抱歉, 打搅诸位了。”楚掌门很有眼色的假装没听见刚才过来时,不小心听到的那一耳朵梅真人关于沈宗主和云真人将来子嗣的畅想,只面带微笑道, “只是方才云师弟所说, 关于洞神宫欲解除灵墟封印一事,实在事关重大, 我与两位师祖都以为,此事不可放任不管,只是需要劳动云师弟与沈宗主将巨细告知,才好定下对策。”
“本为分内之事。”云燃道, “我与沈濯回到白河城时,洞神宫已找到破阵生门所在, 此事宜应从速。”
二人三言两语, 很快定下于今夜重商剿魔之计。
沈忆寒心觉在楚掌门面前,他与阿燃这幅形容似有不妥, 刚想将被梅叔抓过去那只手自云燃手中抽回来。
岂知甫一用力,云燃察觉,竟然未放, 反倒牢牢抓住了他。
沈忆寒不好在这时候提出异议, 只好凭他在楚掌门面前,继续这样扣着自己, 勉强面露微笑,假装若无其事——
算了,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好容易等楚玉洲走了,沈忆寒正欲动弹,那两位太上剑主不知怎的竟还未离开,好巧不巧也在此刻走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小子,我方才回味,你那剑意虽看似与登阳剑相同,可其实并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这位是穆剑主。
云燃道:“师祖敏锐,弟子的确在先师剑意之上,稍作改动,以求圆恰,将来修习此剑者,便不必抑制七情五感,此当为登阳剑本来模样。”
“哦?当真可以如此……我本想登阳剑传到你这一辈,或许便是尽头,此剑虽有缺,的确不该再传剑下去贻害子弟,只是当真失传,又实在可惜。”季剑主叹道,“你若真能另辟蹊径,将这一脉剑意传承于世,倒也是功德一件,只是是否真能如你所说……”
那头于是又热火朝天讨论起如何将登阳剑剑意圆融改造一番,连梅今听闻徒儿如今在剑道上竟有如此突破进境也十分高兴,亦加入其中。
云燃仍是不曾放开他。
沈忆寒只得被他抓着,留在这群剑修身边老实听着。
好在那两位前辈,一个全副心神都在了解云燃如何改进登阳剑上,半点没留心到这边,另一个也只是多看了他们两眼,并未说什么。
等他们论了个尽兴,天色已近黄昏,因要接着商议剿魔的事,昆吾一众剑修便将云燃留在了仙府中。
沈忆寒想了想,没跟着一起留下,和常歌笑一同回了城中客栈——
大战在即,他也有些事该处理了。
常歌笑见他掏出留影珠,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物,那头客房中一片闪着辉光的细小尘埃已经自珠中飞出,渐渐汇集成了一个他们都很熟悉的人影。
人影身着中衣,一头乌发散下,这珠子所留影像太过逼真,连他头发上散出的水汽也能看得分明,陆奉侠双手交至脑后,似乎正要束发,看见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明显也愣了一愣。
“宗主?”
沈忆寒自然看出陆师伯这大约是刚刚沐浴完,心道他怎么就忘了,阿燃送的这留影珠,连通起两边的时候,可是不打招呼的——
偏巧师伯竟还将它随身带着,想是他担心自己在外会遇上什么不测,所以才贴身收着这珠子以防自己联系……
呃,还好师伯这会已经沐浴完了,否则才真要尴尬。
看来以后每次使用此物,还得先传讯告诉师伯才是,他一边在心内如此打算一边道:“看来我找师伯的不是时候,师伯现在可否方便说话?”
陆奉侠很干脆利落的将半湿的头发束起,似乎此时也才注意到了沈忆寒身边的常歌笑,眼神只略微顿了顿,便将目光转回了沈忆寒身上道:“不碍事……宗主这些日子可还平安?此时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忆寒道:“的确有要事,灵墟巨渊渊口封印有失,玄魔两道之间,怕是很快要有一场大战了。 ”
他三言两语、很快言简意赅的把将要发生之事告诉了陆奉侠,最后道:“如今魔修将主意打到放出灵墟巨渊渊下魔物身上,一旦他们事成,南海也不能置身事外成为桃源,此战我亦会参与其中,至于门中事务,这些日子还要劳烦师伯费心。”
陆奉侠听完,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宗主既已决意,我亦该同往。”
沈忆寒一怔,道:“这……如何妥当,门中离了师伯……”
陆奉侠摇了摇头,道:“宗主,这半年多来,门中一切事务,其实都是子徐料理的,我并未插手,这孩子做得很好,没有辜负宗主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教诲,宗主也该相信他,何况还有紫宸和石姑娘。”
“但此战危险……”
“既然危险,我更不能不随宗主同往,否则将来九泉之下面对师父,我实难安心。”
沈忆寒听他这么说,心知他已打定主意,他这位师伯打定主意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便也不再多劝。
陆奉侠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天明时我便动身,对了,宗主可要见一面子徐?这孩子这些日子以来,颇为挂念宗主。”
沈忆寒想了想道:“也好,那就烦请师伯带他过来了。”
陆奉侠点了点头,披了一件外裳离开了留影珠的笼罩范围。
他一走了,沈忆寒才转眸看了看师弟,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师伯说么?”
常歌笑自方才起便似锯嘴葫芦一般沉默,陆奉侠那头也好似没看见这个师侄一般,两人倒是很有默契。
常歌笑:“……”
于是沈忆寒也看着他,好一会没说话,直看得常歌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才道:“师兄你看什么?”
“看你好像有点心虚。”
他话音刚落,留影珠那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心虚什么?”
——竟是小石头。
沈忆寒面色微微一动,下一刻投影珠已将三人身影映在房中,首先出现的是燕子徐有些紧张的脸,这孩子虽明显在努力克制,似乎想表现的稳重些,但看见自家师尊果真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时,还是忍不住露了欢喜情态道:“师尊,我就知道您肯定平安无事……”
他还没说完,小石头已经在旁道:“那是自然,我都告诉你了小寒一定没事,子徐哥哥还总是担心来担心去的。”
她说着便要来捞沈忆寒的手,却意料之外的捞了个空,纳罕道:“咦?怎么什么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陆奉侠这才笑道:“方才叫你们,来时匆忙,忘记告诉你们,宗主仍在北域,这是留影珠所生之像,自然是摸不到的了。”
他语及此处,又把自己即将动身,离开琴鸥岛的事告诉了二人。
燕子徐听罢,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师尊放心就是,我会照顾好门中一切的,只是灵墟巨渊封印有失,此事听上去就十分危险,师尊、太师伯,你们一定要万事小心才是……”
常歌笑听到此处,终于不满道:“只有你师尊和太师伯要小心,我修为不及他们,难道就不用小心了?”
燕子徐看向他无奈笑道:“自然,常师叔也要小心。”
常歌笑瞪他一眼道:“往日真是白疼你了,臭小子!”
沈忆寒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不在妙音宗这半年,门中可有不妥,眼下亲眼见一切稳妥,这才心下稍宽,忽想起一事,便问道:“小……若芙,没做什么不妥之事吧?”
他是担心,没了自己看管,小石头难免忘了当初和他约定好的那些,才有此一问,小石头听了却眼一瞪道:“什么叫不妥之事?我整日跟着子徐哥哥,能做什么不妥之事,你可不要冤枉我!”
沈忆寒道:“当真?”
燕子徐耳根微红:“是,师尊……石姑娘这半年来也帮了门中很多忙,多亏有她……”
沈忆寒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他这徒儿不是会帮着撒谎的性子,小石头既然总跟着他,若要干点什么坏事,子徐一定不会放任。
“那便好。”沈忆寒道,“既然如此,门中的一切和若芙,为师就交给你了,等到北域一切尘埃落定,回了琴鸥岛,再考校你的功课。”
*
当日夜中,昆吾剑派派出一支精锐弟子,由碧霞剑主领头,突发奇袭,一夜之间从洞神宫手中夺过了灵墟城。
那十几个巡管弟子失踪,洞神宫显然已经察觉,也加强了灵墟城的守备,然而千防万防,没防住他们自认为固若金汤的守城大阵,竟在敌人那边如同不存在一般,丝毫没起到阻隔之用。
论起单打独斗,洞神宫弟子本就不可能是剑修对手,他们虽有城中尸傀儡为赖,但事发突然,对方亦是有备而来,一时不察,灵墟城就此失守。
“如今夺得灵墟城,起码可以暂时保住灵墟封印的生门,不为他们所坏。”楚玉洲道,“只是尽管如此,仍然不是长久之计,北域六宗如今被洞神宫纠集一处,他们虽要求解除当年约定,越过白河,但根据近些时日门中弟子探报,其他五宗,未必得知他们打算打开巨渊封印,倘若如此,此事的症结便在那位宫主身上。”
长春剑君沉吟道:“这位宫主,也算是我派的老熟人了,只是此人一体双魂,先时才以贺家子身份,骗过葛剑主,拜入我派门下,葛剑主亦因此中了算计,这才陨落,他身上恐怕颇有些秘密。”
座上一名紫衣青年怒道:“管他有什么秘密,事已至此,洞神宫欠下无数血债,如今也该偿还了!”
正是那神刀门少门主郭通。
“郭少门主此言不差。”
“只是要除此僚,为今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尚不知晓洞神宫主舵所在,前些日子门中探路弟子回报,从前的那处,只怕不过是他们的幌子。”
“贺氏子精于布设阵法,如今他又有那青司羽楼为助,要找如今他们的主舵所在,恐怕需要诸派同修群策群力。”
“若是为此,倒不是难事。”
此言一出,在座玄修皆朝发声之人看去,都有些惊讶。
楚玉洲见到是他,目色微微一动,却似并不惊讶,只道:“沈宗主莫非已有眉目?”
“是。”沈忆寒道,“我已知贺兰庭身在何处,他所在之处,想必也正是洞神宫主舵所在之处。”
“好。”楚玉洲道,“既然如此,便万事俱备了。”
大约是感觉到众玄修眼神疑惑,楚玉洲转眸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解释道:“先前忘记告诉诸位,碧霞师妹能大破灵墟城,便是仰仗沈宗主交给了我们破阵之法,他既有办法,那想必一定是真的,诸位不必心存疑虑。”
他如此一说,众玄修倒是更心存疑虑了——
沈宗主什么时候精通阵术的,也没听说过啊?
第129章 大战
沈忆寒从灵台桃核之中取了一枚。
小小的桃核破土钻入, 抽枝发芽,顷刻之间便长得郁郁参天。
植物的根系在看不见的土壤之下延伸攀爬,渐渐将他的神识与地面下数不清的、各种形貌各异的植物根系连接。
他的意识通过它们的根系, 得以向上攀爬,又破出泥土,触摸到此间天地千万缕细雨晨风。
沈忆寒闭上眼, 自云水石髓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储物戒指——
这枚戒指,自当日在白河城中于贺兰庭身上取下,其中几件法宝, 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已经认主的状态, 只是因沈忆寒始终将其置于云水石髓之中,它们这才无法穿透石髓与数千里外的主人重新建立联系。
此刻戒指甫一取出, 几件天阶法宝立刻在其中焕发出宝光,它们似乎终于在许久的沉寂之后,重新找到了方向。
灵力传导的痕迹微弱至极,以人修的五感, 哪怕修为再高,也几乎无法察觉, 但在没有人族七情五感的植物眼中, 却有不同的答案。
沈忆寒的神识在地脉之中,顺着无数的植物根系——就仿佛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顺着“它们”告诉的方向,顷刻间已经穿梭到千里之外。
最后的神识停在一株细弱的灵草根植上,随其破土而出, 对上了一双浅青色的眼瞳。
那双眼睛看着他, 下一刻,沈忆寒便感觉分离在外的神识一痛——
那株灵草在下一刻, 就被什么人挫骨扬灰了。
他的神识回到体内,仍然感觉到识海内传来一股阴冷的疼痛。
但是不重要……
找到他了。
*
楚玉洲传讯玄门各派,大约是知道此战的重要性,与昆吾剑派交好的盟友自不必说,就连往日有些过节的,也各都派来了门中数得上头脸的人物。
剿灭一个洞神宫,修界玄门几乎到了大半。
就连和云烨干系匪浅的长青丹剑两宗,也未曾缺席。
只是不知是因为这次长青剑宗所来修士,明显换了一批,还是丹宗修士有了宗主云之鹭领头,两边竟少见没在众人面前生出什么口角。
众修士凌风停在一处海面上,脚下黑浪拍岸,乱石穿空,抬眼望去,远处是看不见尽头,浓黑如墨的海面——
再往前一些,就是北域尽头,传说中通往上界的必由之路,无边无际的幽冥海。
谁也不曾想到,洞神宫如今真正的主舵,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脚下无门,眼前无路。
众修士望着海面,正各自略感茫然之际,却见云真人与沈宗主对视一眼,二人自楚玉洲身后而出。
沈忆寒闭目默念了几句,海面忽然激起喧天巨浪——
漆黑的海水无风自动,竟然卷起数百丈高。
浓云密布的阴沉天幕下,巨浪凶狠的像是要将他吞噬。
也是在此刻,云燃抽剑出鞘。
蘅芜在天幕下划出一道剑影,那剑影如白虹贯日,击雪穿云,将袭向两人的海浪在他们脚下一分为二。
汹涌的浪潮被剑影破开,咆哮奔腾着更向两边卷起千丈,海啸声如鸣雷般响彻云霄,将修士们包围在海天之间。
天穹云浪翻滚,脚下黑海沉浮,人如其中蚁兽。
云之鹭想起什么,神情微微一变,忽道:“这莫非……就是贺氏所传那套海上幻阵?”
玉阳子听见父亲所说,讶然道:“幻阵?您是说,这些都是假的?这怎么可……”
她话音刚落,那头云燃手中蘅芜却已再次出剑——
赤色剑影如烈焰般贯海而过,这次却并非只对准掀起的海潮,而是将脚下海面一分为二。
黑浪卷起千丈高,浪涛在最高点处一顿,忽然如齑粉般消散,众人但觉眼前景物一换,却哪里还有什么海浪黑云?
脚下原本的海面,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处山谷入口,而包围着他们的千丈黑浪,此刻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黑压压数不清的尸傀儡!
有修士骇道:“是幻境,诸位小心!”
沈忆寒虽知这海面景致,不过只是惑人幻境,甚至他们刚才一路寻来,路上所见的一切也都是幻境,贺家不愧为传承万年的修界阵法大宗,这幻阵所成幻境,逼真到此行连同云燃在内的几个大乘期修士也无法察觉有异。
若非那几件天阶法宝的灵力流动,始终朝着海面以下,沈忆寒也无法察觉此为幻阵,又让云燃常试以力破之。
他甚至怀疑,他们方才被这幻境迷惑,以为自己到了幽冥海入口,也是假象。
沈忆寒思及此处,便将神识分出一抹,腾至上空,立刻面色一变——
这里距离灵墟渊口,实在太近了,甚至不过数百里之遥。
与此同时,数十万计的尸傀儡黑压压的,如蚂蚁般向众修士潮涌而来,饶是众玄修早已对此战做好了心里准备,但真的面对此情此景,还是不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洞神宫到底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死去的修士,竟然炼制了这么多尸傀儡?
但很快他们便有了答案。
这些尸傀儡中,不少衣着熟悉的,更有在场玄修认得面貌的。
它们之中,曾经有人是天之骄子,也有人默默无闻,它们是他们的同道,或者是他们的同门,他们曾经并肩而战,又或者只有一面之缘,今日却这样重逢了。
它们再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它们”了。
碧霞剑主看清不远处一个影子的面容,忽然目露震惊之色,失声道:“……师姐?”
……
沈忆寒握着鸾鸳,渐渐心中觉出不对,传音道:“阿燃,我们得赶紧找到贺兰庭,似乎有些不对。”
贺兰庭就算没有预料到自己能通过那些法宝的灵力波动,找出他的藏身之所,但戒指自云水石髓取出,他便应该已有所觉,既然如此,怎么毫无动作?
甚至此时此刻,那几件法宝扩散出的灵力流向,仍然一动不动的指向山谷底部——
他为什么既不现身,也不逃走,还是说,他亦笃定这次赢的会是他自己?
又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不能离开?
他来不及再多想,云燃已答道:“好。”
蘅芜剑出,周遭数百个尸傀儡顷刻间人头落地,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瞬间被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旁边十几个小世家玄修也因此得以稍微舒展了一口气。
那些修士正想道谢,却见云真人与沈宗主二人身影飞快,已经又没入了密密麻麻的尸潮之中,消失在山谷入口。
*
沈忆寒云燃二人向下行了数百米,尸傀儡越聚越多。
但在云燃一赤一白、两道交替的锋锐剑罡下,这些尸傀儡却与豆腐没什么分别,因此尸傀儡数量上虽然越来越多,两人一路向下,却通行无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谷底,入目的却是一处地宫模样的建筑,中间数百层青阶拾级而上,两扇玄黑色大门扣着兽环紧紧闭着,长长的青阶两侧,却是一左一右两道小门,黑压压的尸傀儡正是从这洞开的两道门中涌出。
尸傀儡们对那道横亘在两扇门中间的百级青阶视而不见,只是木然无觉的向前行去。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一起御风行至青阶上,果然没有尸傀儡再跟着他们上来了,都仿佛看不见他们了似的。
两人疾步走到那足有数人高的地宫门前,沈忆寒不出意外的发现门从内锁上了,不仅如此,这门似是一件法器,能阻隔神识朝内探查。
沈忆寒看向云燃,还未说话,那头已经一剑落下,原本黑漆漆不知什么坚硬材质的巨门上,于是就此留下了一个整齐一人高的豁口。
沈忆寒:“……”
他本来是想说,开个门就行的,阿燃这……
云燃道:“怎么……可是何处不妥?”
沈忆寒道:“没……没有。”
两人自那豁口而入,地宫中情形便映入眼帘——
入目的是一条两侧点着铜灯的长廊,整条长廊空无一人,地上横着几具尸体。
沈忆寒低头看了看那几具尸体,发觉他们脸上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腰侧那洞神宫弟子标志性的银铃却不翼而飞了。
云燃道:“似乎有异,一切小心。”
沈忆寒点了点头,两人于是又朝前走去,不多远,便在长廊之侧一间偏室内,又发现了几具洞神宫弟子的尸体,这几人也和长廊入口处的那几具尸体一样,面露震惊之色,腰侧银铃消失。
沈忆寒道:“据严柳所言,洞神宫弟子以银铃驱策尸傀儡,只要在铃中束有修士一魄,便可在傀儡练成后使其听凭驱策,只是每个弟子根据修行境界差异,铃中所能束缚傀儡魂魄的数量不同,这些人的银铃皆被人取走,难道……是内讧了?”
云燃道:“若有人要取走银铃,所为何事?”
沈忆寒立刻想起地宫外数不清被放出去的尸傀儡,道:“我先前便觉得……尸傀儡炼制不易,他们这样不讲方法、不计成本的倾巢出动,实在有点奇怪,好像不为取胜,只为了拖住我们一样,如此看来,难道洞神宫中有人不愿如此,两方这才起了内讧?”
只是早不内讧,晚不内讧,如今玄修打上门来,洞神宫忽然就内讧了,这也实在有些蹊跷,叫人不得不防其中有诈。
总之,当务之急是找到贺兰庭。
只要找到他,一切自然就有答案了。
*
与此同时,静室之中。
贺兰庭一身青衣,盘膝闭目,坐在静室中央,面门被人横剑指着,十几个黑袍修士严阵以待,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经穆死了?”他眼也没睁,淡淡道,“虽然知道他并非你的敌手,但这个废物……竟然一点防备也没有,真是蠢得可笑。”
那横剑指着他的瘦高黑袍修士死死盯着他云淡风轻的脸,哑声道:“你知道……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什么?”
贺兰庭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三分轻快的笑意。
“你知道我要动手,那为何不提醒经穆……你为何不肯救他一命?起码他是真心效力于你,他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为什么要救他?”贺兰庭嗤笑道,“他与你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够蠢,连装也不会装罢了,钟左令主,你把这个蠢货说的忠心耿耿,道德高尚,难道就能衬得我是个尤为寡情无义之人,所以你背叛我,也就合情合理?都已经做了魔修,你倒是魔修之中,第一等有原则底线之人呢。”
“云烨!”钟雁白额角青筋微起,“你不必明讥暗讽,说我假仁假义,至少我是一心为了洞神宫打算,若说虚伪,当初你口口声声不负老宫主,这才骗得宫主之位,可你如今是怎么做的?洞神宫三千年来不以活人炼尸之禁,因你一句话,说废便废了,如今你又将洞神宫置于风口浪尖下,非要解开灵墟封印,成为众矢之的,现在玄门打上门来,我派倾覆只在旦夕,你当年答应老宫主的,究竟有哪一点做到?”
贺兰庭道:“钟左令,不要颠倒黑白了,如今我派危在旦夕,不是因为我不曾好好经营洞神宫,洞神宫现在还是北域六宗之首,是你自作聪明,以为我死了,如今这具躯体之中,只剩下那姓贺的小子,你想着只要杀了经穆,自然便可叫姓贺的小子乖乖听命与你,说不定还能将他交出去,和那些玄修换一条生路,我说的可对?”
“可惜你挑的时间不好,才刚杀了经穆,玄修便杀上门来,偏偏我还没死,你就是取了右令银铃,也驱策不了傀儡,这岂不是忙来忙去一场空了?”
“我那好弟弟已经进了地宫,最多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他就能找到这里,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没了尸傀儡,也不知钟左令可否接得住登阳剑主三招哇?”
钟雁白目色狠戾:“我即便不是登阳剑之敌,将你这疯子的性命交出去,也总有个说……”
他“法”字尚未脱口,静室中但闻“噗噗”几声闷响,连带钟雁白在内的十几个洞神宫修士皆双目圆睁,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钟雁白胸口元婴所在处,被一把小小的飞剑洞穿,那其余十几个洞神宫修士,皆是一样的死法,殷红血液流入地面的凹槽之中,汇集成一个古怪的符号。
贺兰庭或者说云烨笑了笑,道:“如今这最后一欲,倒也终于周全了。”
云燃和沈忆寒赶到此处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静室地面的凹槽之中,殷红的血液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古怪符号,血液不知为什么正在渐渐变成幽蓝色,那个不知道究竟是贺兰庭还是云烨的少年,正站在这阵符中央。
他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反而扬起一个微笑,看向沈忆寒与云燃。
“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和沈宗主么,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第130章 归离
大约曾经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 因此哪怕只要一眼,沈忆寒也能看出,此刻顶着贺兰庭本体这张少年面孔的, 是云烨。
“的确别来无恙。”沈忆寒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真挚的遗憾,“虽然早就知道你还活着,但是真的亲眼看到的时候, 还是很败坏我今天的心情。”
虽然早知道这位身承天道气运,但居然连大乘期的雷劫都劈不死他……这位大舅哥未免也太过坚强了。
云烨笑容淡了些,似乎想起什么, 眼睛微微眯起:“还未谢过当日沈宗主白河城一战把我留在劫雷下的恩情呢……若不是……”
若不是这姓沈的小子, 他如今又怎么会落得要看贺家小子脸色的地步?
沈忆寒见他神情不善,第一反应便是去握腰侧的鸾鸳, 云燃动作比他更快,两指轻弹,一点剑罡激射而出,直朝云烨面门扑去。
这一点剑罡, 只要是了解云燃的人看了,都知他并未下死手, 比起要了云烨的性命, 此刻他更想的一定是生擒这位离散多年的兄长。
但尽管如此,云烨额角仍是被那点剑罡斜贴着擦过, 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血流如注而下。
沈忆寒见状,微微一怔, 心下暗道:“奇怪, 他为何站在那一动不动,躲也不躲?”
正思及此处, 静室地面上那古怪的符号忽然大放光芒,丝丝缕缕的幽蓝色血液自云烨脚下飞起,汇入他掌中,凝聚成一块晶莹剔透的幽蓝色石头。
沈忆寒从那琉璃般的石头里,感受到一股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情绪,他还来不及多想什么,脚下那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的古怪符号下,又是数道阵符亮起——
沈忆寒看着那些阵符,脑海中零星的记忆片段闪过,终于微微变色道:“这是……上古传送阵?”
没有人回答,地上法阵飞快的旋转起来,整间静室华光大作,地面也轰隆微微颤抖。
耀目的光包围了他们,周遭景物骤变,天旋地转,一片混乱中,沈忆寒只感觉到云燃的手抓住了他。
传送只持续了短短数息功夫,沈忆寒却觉得好像过了几天那么长,再次双脚落地,他们却已经不再置身于那地宫中的静室内。
脚底地面并非泥土,质感坚硬,像是某种金属。
沈忆寒低头一看,果然脚下是一块刻印着复杂符文的黄铜巨石,或者说他是巨石也不妥当,因为这块巨石绵延百丈,少说有小半个昆吾剑派的演剑台那么大。
这里虽然没了那片欲念织成的雾海,但沈忆寒还是认了出来——
这是灵墟城外那处阵眼。
前日他们来时,地面还没有出现这块巨石,这应该是灵墟封印大阵,置于此处阵眼中的阵石。
阵石,顾名思义,只要是规模较大的法阵,都需要阵石压阵,阵石既是为法阵提供灵力的灵力源头,同时也是法阵的一部分,不必说昆吾剑派的护山大阵,即便是他们琴鸥岛的岛阵,也是由三十六块高阶灵脉中最为灵气充沛的部分雕刻制成的。
沈忆寒道:“阿燃,我们是一起从那地宫中传送过来的……那云烨呢?”
云燃摇了摇头:“这里无法使用神识。”
沈忆寒也发现了,他们数日前第一次进入这处阵眼,这阵眼就好像有一层结界似的,能隔绝内外神识探查,那日离开后,沈忆寒便将从洞神宫弟子手中得到的阵盘毁了,但现在看来,那阵盘明显只是用来汇集周围凡人修士的欲念,好验证这阵眼究竟是不是生门……限制神识的却不是它。
今日这阵眼中,却不止是无法将神识探到阵眼外——
沈忆寒很快就发现了,别说神识,他连通身灵力的调动,都变得迟缓非常。
“难道是这块阵石的缘故……”他狐疑的看向脚下光可鉴人,铜镜似的地面道,“我怎么觉得这块阵石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忽然沈忆寒脑海里闪过什么,从袖中乾坤袋里摸出一物,比对了一下,面色渐渐震惊起来——
怎么这块阵石……和姑妄山中祖狐前辈在幻境中给他的那半块幻元灵璧……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它的放大版。
沈忆寒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其中的关系,云燃忽道:“是云烨。”
沈忆寒一愣,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果然远处依稀可见一个蹲下身的人影,竟是不知何时也脱离了传送阵到达此处的云烨。
也是在此刻,自离开姑妄山后,便一直沉寂似死物的幻元灵璧,忽在他手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点细微的蓝光如同涟漪,在镜面上扩散开来,小小的灵璧在他手中越颤越剧烈。
沈忆寒心头浮起一点不妙的预感:“不对……快去拦住他!”
偏偏此刻他全身灵流迟缓,难以施展缩地术。
云燃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点足穿行,几息间已到了那头的云烨面前,但也是在这一瞬间,幽蓝色的灵光如同水幕一般在他们脚底的地面上荡开,眨眼就扩散到了整个阵石上的所有角落——
脚下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那本来坚硬的地面流沙一般软陷下去,要将沈忆寒往下拽去。
云烨是最先被拽入镜中的,他面上本是狂喜神色,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短暂的僵了僵,继而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对……阵眼未坏,这是怎么回事……这……”
可惜等不到他琢磨出个结果,已经惊呼,被脚下阵石的镜面彻底拉入其中。
然后是快到他身前的云燃。
最后才是沈忆寒——
沈忆寒感觉自己如同落进了深海一般,周遭幽暗而深邃,什么也看不清,他费力的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却只是徒劳,耳边传来一个幽远的声音:
“既欲改变此界平衡,那么……你等可有答案?”
沈忆寒有些茫然,听不懂这声音在跟自己说什么:“什么平衡……?”
答案又是什么?他们不是被灵墟大阵的阵石拉到了另一个空间里去么,难道这里便是那阵石的内部?
阵石既是长乐女君当年寻来,此石能封印灵墟万年而灵力不竭,内有空间并不奇怪,也许是比云水石髓还要珍贵罕见的存在。
沈忆寒想到小石头,心道这也不无可能,于是礼貌的问:“不知阁下何人?难道是方才我们脚下的阵石石中之灵吗?”
那个声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吾非石灵,只是暂借其身行事,向你等问一个答案。”
沈忆寒:“什么答案?为什么要问我?”
那声音道:“答案,即为天与人道,仙与魔道,昌繁枯荣,覆灭滋长的答案,向吾证明,你是可以给出答案之人,你的答案便会成为此界的答案,否则,再入轮回。”
沈忆寒:“……”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快石灵不是脑子有问题那么简单……
他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心道:“云烨那厮要解除封印,才导致这块阵石忽然将我们吸了进来,他所说的妄动平衡……应该就是解除封印,但什么答案不答案的……却实在听不懂,还有再入轮回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是祖师婆婆留下的幻境?”
“这里可是幻境?”
那声音道:“不可将此中视为幻境。”
沈忆寒听他语气很严肃,不似玩笑,又问:“好吧,那可是长乐女君让你留在这里的?”
那声音道:“长乐女君……她是曾经给出过答案之人,所以她的答案构筑了此界的平衡,若要打破她的平衡,你等需给出新的答案。”
“既无答案,可入轮回。”
沈忆寒本还想再问几句,但还来不及张嘴,那声音已经不容置疑的抛下一句话后就消失了,然后他便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似乎置身于深海中的状态。
他似乎睡着了,像在做梦,又好像没有。
周围的世界光怪陆离,然后是一声啼哭响起,五感回到了这具身体里,沈忆寒发觉那啼哭声似乎不巧就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耳边是接生姑姑欣喜的声音:“姑娘,姑爷,是位白嫩的小公子呢!快去告诉老宗主,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欢喜!”
沈忆寒:“……”
这个“再入轮回”,原来真的是字面意思上的再入轮回吗?
不对,这肯定是幻境。
沈忆寒转着眼睛把周围看了一眼,试图找出破除这个幻境的办法,然而入目所及一切,不仅几乎毫无破绽,而且……还无比熟悉。
说是再入轮回,其实也不太贴切,因为这里好像还是琴鸥岛……他也还是沈忆寒,只不过是重回娘胎版罢了。
他在这个幻境里又见到了自己离世多年的爹和娘,还有外祖父,这个梦中琴鸥岛上的一切,一如当年记忆中的模样,半点没有区别。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幻境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以第一视角旁观这个梦中的一切发生。
与其说是进入了幻境,不如说是入梦——
这个梦与从前在幻元灵璧前做的那个梦倒是很像,他什么都能看见,但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梦里春秋,弹指一挥。
眨眼间梦里的奶团子已经长成一个翩翩美少年,也是这一年,沈望霞带着外孙儿前往昆吾剑派拜访友人。
大雪封山,有客远来,梅今不胜欢欣,亲自带着徒儿在垂秀峰山门迎接。
那孩子跟在梅今身后,有几分胆怯的样子,模样倒是与沈忆寒记忆中年幼的云燃无半分差异,但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那不是阿燃。
果然下一刻,梅今便拉着孩子的手笑道:“还未介绍,这是我三年前新收的徒儿,论起来也是友人之子,姓云,单名一个烨字,叫他烨儿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