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醉酒

    02


    叶采薇忽然很想笑。


    没有什么来由。


    她看向康和县主:


    “叶氏是容大人的前妻,县主想多多了解她,问容大人便好了,民妇又怎么会知晓?”


    康和县主前倾的上身僵住。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轻松拿捏了眼前这个妇人,却不想一句反问,她就被问得哑口无言。


    “姚先生说笑……”眼神一闪,攥着巾帕摸了摸鼻尖。


    “津岸哥哥当然早就跟我坦白一切,我只是嘛,还余了些许好奇。”


    叶采薇的容色柔和舒朗起来。


    这是她教书第四年,手下的学生数量不多,脾性却千差万别,为了使教授事半功倍,她也好生下了一番工夫,掌握恩威并施之技。


    面前这位康和县主,涉世不深,心高气傲,她只需要做个绝好的聆听者,不接招、不反驳,让其在反复的自我表达中不断认同“全天下本县主最对”的观点,就能快速打发。


    “津岸哥哥说了,叶氏其人,长相平平,才华平平,品性……品性倒不是平平,是个极坏的。”康和县主轻咳。


    “她的父亲叶渚亭原来风光无限,当世大儒、官历六部,又是津岸哥哥的恩师,那叶氏便倚仗这些,逼着津岸哥哥在废太子逆案爆发后娶她,苟活下来。”


    “这么看,确实是个极坏的。”叶采薇点头附和。


    “是啊,京中贵女,哪一个不讨厌叶氏?”康和县主越说越激动,“叶氏行事相当招摇,把人得罪了个遍,也是津岸哥哥给她留了几分体面,没有把她休了,对外称,是与她和离。”


    想起自己那封龙飞凤舞的和离书,叶采薇又点了点头,“原来其中有这么多曲折。”


    然后不接话。


    这下,康和县主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此番过来,是为了打听更多关于叶氏的事,而不是一通嚷嚷。


    “不过,不过嘛——”


    “县主所言,足以概括叶氏其人。”叶采薇适时地停顿,像是给了对方说话的余地,却又立刻自己补上:


    “既然叶氏如此不堪,容大人与她再无瓜葛,实乃大幸。”


    “而容大人对县主如实坦白,必然不会像寻常负心汉那样,将休掉的前妻贬得一文不值。”


    “容大人何许人,风姿卓绝世所罕见,哪里需要用贬低旁人来拔高自己?至于叶氏,民妇不知其人,既然她早已从容大人的生活消失,县主当然不必好奇。”


    终于把康和县主送走,叶采薇看向立侍一旁的问鹂:


    “你怎么这副样子?”


    问鹂的神色一言难尽,两只眼各自写了无数疑惑。


    “那县主这样称呼姑爷……哦不,容大人,姑娘你……不觉得恶心吗?”


    从前,问鹂的称呼只有“容公子”和“姑爷”这两种,毕竟容津岸是在与叶采薇成亲后才入的翰林。


    那一句句“津岸哥哥”,可是让问鹂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恶心?”叶采薇反笑,“人家夫妻的事,与我们外人何干?”


    这世上除了她,本就有千人万人可以仰慕他贪恋他,她已经占了第一个位置,还想他的身边永远有她的影子吗?


    她如果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会主动提出和离,并且强硬而彻底地,断掉和他所有联系的可能。


    她要懂得知足。


    “不在这县主和学生们面前表露身份,有我自己的考虑。”眼看问鹂的眉头越锁越紧,叶采薇摆了摆手:


    “得保守秘密,对我们大家都是好事。”


    “可是……”问鹂的眉头仍旧皱成一团。


    “康和县主对我明目张胆诋毁,我却无动于衷?”叶采薇仿佛读懂了自己婢女的心事:


    “也许呢,她并没有诋毁我。”


    她一顿,收起了眼神:


    “这些话,都是容津岸亲口说的。”


    问鹂没有再接了,其实,她并不完全认同自家姑娘的想法。


    容津岸是个极其低调且谨慎的人,不会允许身边的人这样大张旗鼓地表露关系。


    至于那些诋毁前妻的话……


    万一又是误会呢?


    毕竟叶采薇和容津岸的初识,就已经充满了误会。


    那是嘉泰四十一年的八月,自全国各地官学推荐上来的士子云集京城,入国子监继续求学。


    叶渚亭身居高位又乃当世大儒,叶府一时门庭若市。


    那一天,士人如织,叶采薇不便抛头露面,便躲在了九折的落地围屏之后暗中观察。


    秋高气爽,但花园里国子监新生们的高谈阔论,却令叶采薇无比焦躁——饶是见多识广如她,也第一次见识这么多半桶水聚在一起叮叮当当。


    容津岸就是在她即将败兴离开时,出现在视野里的人。


    隔着一层绦环板,只见身形颀长清瘦,墨发高束,眉眼深邃,皮肤和他的目光一样,极白也极冷。


    与周围人的夸夸其谈相比,他显得那样不合群。


    外表出众总是格外引人关注,旁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章、纷纷等待叶渚亭的品鉴,见容津岸一动不动,嘲讽当即叫嚣。


    “原来昨晚憋了通宵都写不出来。”


    “两手空空来什么叶府?叶阁老贵人多忙,一寸光阴一寸金呐!”


    “惺惺作态,沽名钓誉,某生平最不齿与这种人为伍。”


    置身讥潮诮海,容津岸像一只孤鹤,是叶渚亭放飞了他:


    “有时偶然兴之,反而能成佳作,我这边墨刚研好。”


    叶采薇对容津岸挥斥方遒的手,印象极深。


    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清晰凌厉。


    这双手写出来的文章,扬葩振藻,瑰玮斐然,从起笔第一句开始,那些诋诽便一个一个闭上了嘴。


    等到众人离去就餐,叶采薇走出围屏,迫不及待拿起他被叶渚亭赞不绝口的文章细读。


    “华而不实,徒有其表。”


    并非叶采薇有意唱反调,只是她一向主张为文鞭辟入里、简明扼要,容津岸的文章令她失望。


    谁知中途折返寻物的一名士子听见此言,转头就添油加醋,向就餐的众人大肆宣扬:


    “叶大姑娘说,容津岸的文章看起来唬人,实际草包点心,狗屁不通!”


    一语双关,否定其文,也否定其人。


    其实叶采薇在当时并不知晓这些事,因为她转头就满心扑在了为自己终身大事筹谋上,要向皇帝退婚。


    而一直到现在,八年过去,她也仍不觉得当年对容津岸文章的评价,有任何问题。


    “下个月就是秋闱,你们务必切记,文章要提纲挈领,不可空有华辞。”


    山中的暴雨仍未停歇,师徒几人围炉夜谈。叶采薇的酒品很不好,五年来自觉滴酒不沾,今晚却破了戒。


    这几个学生,每一个她都手把手地教了两年多。今晚他们全都起哄为她斟酒,感谢她的悉心栽培,她也觉得不该扫他们的兴。


    话题飞来绕去,最终落回到即将到来的科举上。


    “我、我时常想,以先生力透纸背的才华,若先生是个男子,早早由科举入仕,所居所成,断不会比任何当朝大员差。”有学生借着酒劲吐露真言。


    “是啊,先生的诗文,佳作无数,有不少,我还能倒背如流呢。”另一人附和。


    这两人说完就双双倒了下去,和先前就醉倒的其他人,乱七八糟叠在一起。


    叶采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先生,先生。”她身旁仅余的学生叫住她。


    此人名叫佟归鹤,正是今日突发急病、又与叶采薇一起见了容津岸和康和县主的那位。


    “容津岸容大人的文章,学生也有幸读过。”他重新绕回了叶采薇最初的嘱咐上。


    “嗯?”叶采薇眼含薄醉。


    “他的文章,靡丽穷奇,铺锦列绣……”


    相比于其他人醉得不省人事,佟归鹤只是面颊发红,口齿仍旧清晰,条理明确:


    “嘉泰四十三年、四十四年,他连中会元、解元,又在殿试里拿下探花。先生若说,追求凤采鸾章是不对的,那么,他、他又是凭何高中?”


    叶采薇“嗤”地笑了出来。


    凭什么,凭他的真才实学啊。


    和他同窗两年多,她最了解他的学问。


    容津岸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仅把文辞写得富丽堂皇,而且内容还极其深刻,见地独到。


    连她都不得不服气。


    “凭他那张脸,凭他那手字。”


    叶采薇斩钉截铁,说完就把脸枕在了手臂上,视线被酒意模糊。


    只剩下了佟归鹤,他反复品咂着老师的这句话,啧啧:


    “我、我的字不差,我的脸……我的脸和他还有几分相像呢!”


    到了保和殿上,他肯定能多占点便宜。


    然后又回过味来:


    “先生,你见过容大人亲笔?他、他惯写哪种书道?”


    叶采薇头脑昏沉。


    容津岸用长指蘸着她的汁液,在她冰凉的后背上写字时,用的是哪种书道?


    她那时候只顾着和他打赌、赌她能一字不落说出他写的是什么,全神贯注感受,哪里晓得他用的哪种书道?


    当然最后她赌赢了,他也愿赌服输用唇舌把那些字清理干净,她还管他用的哪种书道做什么?


    “你、你不要学他……”


    “他这个人,表里不一,最会装腔作势……”


    陷入沉睡前,叶采薇嘟囔着,对佟归鹤答非所问。


    而半醉的佟归鹤已经听不进自己的老师说了什么。


    轩外雨声大作,将他身侧同窗们的细微鼾声尽数淹没。


    他的老师在他斜侧睡着了。


    今日他才第一次知道,老师原本姓“姚”,还曾经成过亲。


    她这般才华横溢,又貌美不可方物,她那位夫君何其有幸,可以名正言顺拥有她?


    但也许,那个人为此耗尽了一生的运气,所以他死了。


    佟归鹤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很不地道。


    他深深看着自己老师的醉态。


    娇靥因为醺然泛起微微酡红,樱唇乌鬓,眉目如画,似惊鸿出水,若神女临凡。


    他对她,是君子好逑的倾慕。


    不知那份倾慕是自何时起的。


    也许是初见时她眼底的沥沥清泉,也许是她对他课业中低级错误不留情面的批评,也许是她一贯沉肃面容、却偶尔因为他们绽放的笑。


    总之,等到佟归鹤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深陷。


    他挺直了脊背,向他倾慕的老师靠过去。


    咫尺距离,即使醉眼朦胧,他也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


    还有扇子一样浓密纤长的羽睫,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若是吻上去,老师会醒吗?


    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四下无人,他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


    ——然而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双清晰凌厉的大手。


    阻拦了他的不轨。


    佟归鹤眯着眼,视线上移,头颅越来越沉。


    “叶先生没有教过你们,我才是她的夫君吗?”


    男人峨冠玄袍,眸间凛冽,居高临下地睥睨。


    是……容津岸。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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