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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沈秀才还没走出“慧心茶馆”的大门, 就和迎面快步过来的李秀才碰上了,两人见到对方, 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同时从袖中掏出一张报纸,异口同声道:“你可看了今日的“卫辉时报”?”

    两人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沈秀才也不准备走了,两人相携又走回了刚刚的位置,又点了一壶茶, 坐下来讨论起报纸之事。

    “沈兄,看来你也是已经看过了这份报纸了!愚弟也是在来的路上恰巧了买了这份“卫辉时报”,不过粗粗看了一下, 就移不开眼了, 竟是立在寒风中给读完了, 这才误了和沈兄见面的时辰, 还请沈兄原谅则个。”

    沈秀才连连推说不敢,然后就着话头也讨论起了“卫辉时报”。

    “不瞒你说,我刚刚原本是想来找你, 结果也是读了这份报纸,竟是看进去了。也不知道这份报刊的执笔人是谁,读下来竟然像是一个人的笔锋。”

    李秀才消息灵通一点, 压低声音道:“据说“卫辉时报”的发起人就是那位秦通判, 如今这个报刊的印刷工坊也定在新乡县, 这报刊发行了三期了,沈兄你看这里的“征稿启事”, 以前的两期可都是没有这个的,而且三期报刊下来你可以做一下对比, 都是一样的行文脉络和习惯,那就说明主笔人一直就只有一个,就是那位秦大人!”

    文人最擅长的自然是舞文弄墨,同时也喜欢在一篇文章中窥视一个作者的行为习惯、喜好态度,就拿历年主考官的文章,只要是定下主考官是谁,那么在那一年里主考官的文章诗词都会被编撰成册,在书生之见竞相摘抄背诵,有名师指点的还会专门将他的文章拿出来分析。面对秦修文根本没有掩饰过的行文习惯,那些文人能猜出背后的主笔人就是他并不难。

    沈秀才这是第一次看“卫辉时报”,闻言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竟没想到这位秦大人的文笔竟然如此不错,以往只觉得对方手段颇为阴狠,倒也是个器量大的,如今还愿意将机会给到天下读书人,有了这个“征稿启事”,岂不是说寂寂无名之辈如你我,也可以将文章投给“卫辉时报”,让数万之众得以观赏你我之文章?此举真乃造福所有读书人啊!”

    秦修文的名声如今在新乡县的百姓口中那是极为好的,但是在卫辉府其他老百姓,尤其是读书人口中,那就很不怎么样了。

    这些读书人从小就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脑袋里全是“仁义礼智信”那一套,最是讲究“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秦修文的几次出手,都让人觉得此人手段狠辣、善弄商贾之事,行为下作,很是遭人不齿。

    尤其是当时的李明义之死,所有读书人更是在茶楼酒肆中将秦修文喷的一文不值,说他全然不顾同僚之义,直接将人逼死,如此行为简直就不配为官、愧对孔老夫子的教诲,豺狼当道、谁知下一个被逼死的人不是你我?

    当时这件事闹的特别大,当然也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后面推波助澜,但是确实秦修文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是时下读书人能够认可的,所以还有人提议联名上书给周知府,将秦修文贬谪出卫辉府。

    当时秦修文刚刚递上了想要修建新码头的折子,周邦彦正是要用他的时候,自然将这些是是非非替他挡了下来,否则秦修文真的被所有读书人排挤,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后来又有皇帝下旨意给秦修文升官,那些人才发现事不可为,这才散了。

    如今因为这份“卫辉时报”,秦修文再次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读书人之间绕不开的话题,只是这次,秦修文的支持者是一半一半。

    有如同沈、李两位秀才这样的支持者,对秦修文改观许多,甚至因为这份“征稿启事”而心生好感,觉得他为天下读书人又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也能让他们的声音真正被人听到!

    这对所有读书人来讲是特别重要的一点,他们不管是读书科举也好,还是最后成为乡间的教书先生也罢,没有一个读书人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的,最好自己的一词半句能够流芳百世,那这辈子哪怕只做成这一件事,也算是值了。

    而以前,他们只能聚集个三五好友,高谈阔论,有能力厉害一些的,可以开个“杏坛”,围拢过来一群人听他论道,但是那样的场面有个几百人已经是不得了的,毕竟碍于声音的传播和地方的大小,不可能围拢太多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人也必须得是个文坛泰斗或者是得道高僧才行,否则一个无名小卒你去开个“杏坛”,只会遭到天下人耻笑。

    而那些有名气的人,本来就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不缺人给他们宣扬理论,也不缺人为他们著书立传。

    恰恰是那些寂寂无名的读书人,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渠道,可以发声,可以让上面听到他的志向他的文采,最好振聋发聩、让天下人所推崇!

    而秦修文现在,就是提供了这么一个发声的渠道,而且这个渠道不是单单只给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看到听到,是给到数万人看到听到!

    甚至如今在卫辉府内,有些平民百姓的茶馆里,都有说书先生在讲评“卫辉时报”的第三期,很多老百姓都听的津津有味!如今“卫辉时报”才出了三期,这个报刊叫都叫“卫辉时报”,是不是以后要覆盖整个卫辉府,整个卫辉府下辖十一县,数十万的人口,这样的影响力,绝对空前绝后!更有目光长远者还会思考,“卫辉时报”难道就必须止步于卫辉?

    而还有很多读书人则是反对和嘲讽秦修文江郎才尽,才弄了这么一个“征稿启事”,自己写了三期写不下去了,才想着找人去代笔!又说秦修文搞出来的东西,以后自然也是他的一言堂,就算有人去投稿了,若是想法不符合秦修文的意,这样的文章又怎么会被秦修文选中发表呢?

    那些人太天真了,还以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这不是为天下读书人发声,是为他秦修文一人发声!

    两帮人吵的沸沸扬扬,谁也不服谁,自从第三期报刊发布以来,卫辉府的茶馆天天爆满,以往经常宅在家中的读书人都出来活动了,双方人马一见面就是互喷,还好是在茶馆会面,别的不说,就是这个茶肯定是管够的,乐的卫辉府的几个茶馆掌柜都恨不得秦修文再多弄点这种事情出来,距离上一次他们的生意爆火,还是这些读书人准备联名上书让秦大人下台呢!

    文人的事情茶馆老板不懂,但是秦大人绝对是他们的财神爷!

    两方人马吵了几天也没吵出个结果,最后还是有一人跳出来道:“既然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何不一起投稿过去,看看这位秦大人到底登不登反对他的文章,这样不就能见分晓了么?”

    此言一出,倒是让所有人都一愣,然后纷纷拍着自己的脑瓜子,匆忙赶回去写文章去了。

    主要是这些人以往也一直吵,但是文人相轻,而且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读书上的事情哪里说的清楚?一般都是吵不出名堂来的,大家也就陷入了这种思维里,没想到症结如此好解决。

    于是乎,不管是真心想要给“卫辉时报”投稿的,还是故意写一篇处处反对秦修文各种挑刺为难的文章的人,都卯足了劲开始写文。

    第三期的“卫辉时报”登出后,“万松客栈“那边反响很好,他们客栈第一期马上就要投入使用了,如今又有了“卫辉时报”上的广告宣传,连舞龙舞狮队伍还没请呢,店门口已经有了不少客商过来看了,甚至有些人看得中“万松客栈”的房间的,又经常来往于卫辉码头的,有好些人直接出银子包下自己看中的房间。

    毕竟万一到时候自己过来说没有房间,那自己就只能睡回船舱了。

    能睡好的客栈,谁愿意睡船舱?再高级的船舱也总有一股子霉味,冬日寒冷夏日蚊虫的,有点银子谁不会享受?

    “万松客栈”价格亲民,环境也不算差,长期包下一间房间,到时候嘱咐掌柜的自己的用具不要动,就等于是自己的一个临时居住的房间似的,干干净净,妥帖周到,以后自己的商旅之途也能放松放松,何乐不为?

    万掌柜和赵松岩见客栈还没开张呢,就收银子收到手软,顿时之前因为那一百字的小文章花了一千两去刊登的那点肉疼也没了——这不才几天,就远远回本了么!

    等到开张之后,又是怎样一副盛况,万掌柜和赵松岩只要想一想,就要眉开眼笑了。

    他们的一百字小短文是真的做到了短小精悍,但是一百字花了一千两的高价刊登出去,还是被人走露了风声,在商人圈子里流传。有些人觉得贵了,有些人却看到了“万松客栈”和“袁氏印刷坊”的成功,再加上如今读书人之间的争辩将这个“卫辉时报”的热度更加炒了上去,以后这个报刊的走向大家说不好,但是就现在来讲,未来两期“卫辉时报”的发行量和阅读量一定会高于之前!

    于是乎,下给季方和这边的帖子如雪片一样飞来,甚至有些财大气粗的,直接掏出两千两的银票想要购买下一期的广告位!

    这些可都是上赶着来做大肥羊的,季方和如何能放过?每天这边赴宴那边饮茶,忙的不亦乐乎,秦修文眼瞅着他生生都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这一天秦修文实在看不过去了,看着季方和打着饱嗝被人搀扶着回来,忍不住拍了拍季方和的小肚腩:“方和,若是再这样放纵下去,你这个肚腩恐怕要比万掌柜的还大了。”

    当时恰逢崔丽娘过来禀报府中一个月的开销和整理好的账册,季方和见了崔丽娘,一骨碌从椅子上强撑着爬起来,努力吸了吸自己的肚子,让突出的小肚腩艰难地收回去,挥开秦修文的手怒道:“大人,万掌柜的肚子那么大,我哪里有什么小肚腩了?您看看,您仔细看看!”

    说完故意在崔丽娘面前晃了晃,可是崔丽娘目不斜视,交接完账册后就行礼离开了,季方和颓丧地松了气,那个小肚腩又马上原形毕露了。

    见季方和吃瘪,秦修文也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反而转移开话题:“最近投过来的稿子你可有看过了?报纸第四期的文章你有筛选出来吗?”

    季方和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大人,我这个还没来得及看,我今晚就看完,明天一早给您回复。”

    这几日季方和是忙的够呛,又要去“袁氏印刷工坊”盯着新的印刷机的调试,查验印刷工坊的订单,还要赴宴应付那些富商豪绅,将未来三期“卫辉时报”的广告位都卖了出去,狂收五千两白银,还将剩下有意向的人也都牵上了线,就等以后“卫辉时报”的影响力扩大后,再接着卖广告位;然后还要帮秦修文处理一些文案杂事,还好现在秦修文从新乡县县衙那边调遣出来几个得用的小吏帮忙,否则季方和根本没有三头六臂完成这么多事情。

    季方和都如此之忙了,秦修文的忙碌更加可见一斑。

    秦修文指着侧边一张小案上堆叠着的厚厚一沓稿纸,对季方和道:“这些是崔管事已经初步看过选出来的,将一些文理不通,太过粗鄙的都摘了出去,剩下的从左往右,第一摞是关于民生实事的,第二摞是佳作欣赏,第三摞是乡间趣闻……”秦修文一一介绍了一下,然后直接一分为二,两人各自看一半。

    季方和对这个工作量当然是没有意见的,但是他对刚刚秦修文说的话却有些迟疑:“大人,您刚刚是说,这些都是由崔丽娘先预审过了?”

    秦修文点了点头。

    刚刚秦修文说崔管事的时候,季方和都差点没和崔丽娘对应上,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人,这恐有不妥吧!崔丽娘到底是个女子,如何能做这种事情?”

    秦修文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方和,你看我们如今,可有读书人来投诚?若无崔管事,我这边的文稿要比之更多一倍,况且杂乱无章,还要自己进行分类。府衙之人我不敢用,调遣出来的几个小吏也各有事忙,况且他们只是略通文墨,比崔管事还不如许多,如今千头万绪,有崔管事替我分忧,我管她是男是女?你且先看看,她做的对不对。”

    秦修文目前无人可用的现状,季方和是深刻了解的。卫辉府的人自然是用来办卫辉府的公事,如何能用来做秦修文的私事?而县衙那边被秦修文调遣出来的几个小吏如今也忙的疲于奔命,处理新码头的一系列公务都来不及,况且秦修文也不能将新乡县的老班底全都抽调出来,那样一来汪礼远和孙主簿又该如何自处?

    能帮秦修文处理“袁氏印刷坊”和“卫辉时报”的人,只有季方和和秦修文自己,秦修文是引路人,季方和是执行者,饶是两个人俱都兢兢业业,效率极高,但是架不住事多缠身,而更要命的是,秦修文在读书人之间的名声一贯不好,导致的结果就是正儿八经有才华的读书人不屑于和秦修文为伍,而没有才能的人,秦修文看不上。

    如崔丽娘这般能做事且还算忠心的,秦修文自然能用则用,在工作面前,还分男女不成?

    季方和抽验了几份文稿之后,发现这几份确实都是言之有物,分类也没有问题,足以说明崔丽娘确实是有这份本事的。

    季方和感觉到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或许是因为将来或许自己要和崔丽娘共事?她也会成为大人的左膀右臂,甚至做的比自己更好?

    一定能比自己更好的!崔丽娘这个女人做事很有大人之风,又聪明又刻苦还有胆识,不是那等养在深闺人不知的闺阁小姐,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千方百计地往上爬!

    只是大人说的又没错,只不过是文墨的活计,又不是什么卖力气的活,男人做得,女人也做得,只要能将活做好,在此缺人之际,管他是男是女!

    一旦接受下来这个认知,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又想到若是崔丽娘和自己成了同僚,自己不是以后经常可以看到她?想到这里,季方和又开始有些欢喜,直接就在小案后面坐了下来,开始看起文章来。

    秦修文也拿起一摞文稿放到自己的书案上秉烛夜读起来,两个人一份接一份地看,看完之后如果有不错但是不达要求的还要进行评价和约稿,工作量属实挺大的。

    到了三更天两人还只看完堪堪一半,那时候崔丽娘听到了值夜的婢女回禀说大人书房的灯盏还亮着,崔丽娘就猜到了他们还在看那些稿件,这两日她读了这么多的稿件也是心中激动不已,里面有些人的文笔实在是妙笔生花,以前她不懂为什么书中有人评价文人之笔如刀剑,看了那些人的文章,自己恍然间就悟了。

    这就是那些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本事!腹中锦绣文章就是他们的武器和底气,只要这世间有纸笔,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就可以永远将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呐喊出来!可以口口相传、可以流芳百世,比之自己以前将美貌当作武器是如此可笑,容貌易逝,唯思想文墨长存!

    崔丽娘毛遂自荐前来协助,自然是再好不过,就连一开始有些抵触的季方和也发现了,有了崔丽娘的加入,他们阅稿的速度快上不少。

    秦修文和季方和阅稿,口述点评,崔丽娘搬了一张小案在下面整理,写下点评和约稿内容,再一封封糊上信函,这样一来大家各司其职,效率高了许多,又熬了大概一个半时辰,才将剩下的稿件全部看完,也将马上要刊登出来的文章都选好了。

    看着案上堆了许多的要发出去的信函,秦修文的唇角隐隐浮现出一抹笑意:等到这些信函发出去,还愁没有读书人为自己办事?届时有才干之人将如过江之鲫,向自己涌来!

    而到那个时候,他要做的就是慧眼识珠,好好打磨一番自己的班底,这些人将成为自己成功的起点!

    第 52 章

    严知行是卫辉府一个普通秀才, 为了读书考科举,从村子里走出来, 举家搬迁到卫辉府城,就为了在卫辉最好的书院读书,那里有最好的夫子,最优秀的同窗,可以在科举之路上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哥哥在码头卖力气做装卸的活计,嫂子掌管着一家老小的所有家务,他的母亲为左邻右舍浆洗缝补, 就连比他小四岁的妹妹每日都是头也不抬地给绣庄做绣活,每日可以赚到五六十文钱,说是可以给他添置一些笔墨。

    为了这个他都和他母亲吵了不知道几次了, 村子里女儿家十五六岁就说亲了, 就算是在府城, 那也最多十七八岁就要嫁人了, 可是现在妹妹已经十六岁了,他母亲连给她说亲的心思都没有,整日里就压着她做绣活, 全家人攒下来的钱都用在严知行的读书写字交束脩上了,纵然三个人没日没夜的干活,但是依旧多不出一文钱来!

    他母亲总和他讲, 他父亲早丧, 当年就是一个秀才公, 她只生下两个儿子,其中只有他是有读书天分的, 他父亲还在的时候也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他,没道理等丈夫死后, 自己就撒手不管了。

    他母亲一心要继承先夫的遗志,砸锅卖铁也要将他培养出来,幸亏严知行是个有读书天赋的,十四岁开始考科举,一路顺利,秀才功名也到手了,原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等到考举人的时候,第一次没有考中,严母觉得是村里的夫子本身也只是个老秀才,没有本事教,背井离乡一家人到了府城,又想尽了各种办法将儿子送进了府城最有名气的书院。

    学了两年后,严知行自己都觉得学问精进了很多,以为这次希望很大,谁知道偏偏天不遂人愿,严知行在开考前得了痢疾,拉的几欲脱水,连站都站不起来,哪里还能去赴考?

    人说穷秀才、富举人,只有考到了举人那才是达到了为官者最基本的起跑线,连这条线都没有达到,家中有能耐的还能疏通疏通在衙门里谋个差事,若是没有门路的,那么就只能原地蹉跎,将希望押在一次又一次的科考上面。

    严知行原本不想再考了,他们这一家人实在过的太苦了,大哥三年没有做过一件新衣,大嫂一个人带着三个小萝卜头操持内外家务,老娘常年浸在冷水里的一双手已经糙的不行了,还有小妹,明明花骨朵一样的年纪,看东西居然还要眯着眼,显然是做绣活做坏了眼睛!

    这种苦不仅仅是生活上的苦,还有所有人省吃俭用,点灯熬油,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是他却一而再地让家人失望之苦。

    严知行觉得这些苦难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他不再读书,他们一家搬回乡下,他在乡间也开个学堂收几个村童,他们家就会宽松许多,何至于此!

    但是奈何严母绝不答应这样的请求,甚至还以死威胁,说只要她还在世一天,严知行就必须读一天书,要想不读书,除非她死了!

    为了这个,一向孝顺的严知行都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没出来,几次举起火折子想把自己这么多年所学都一把火烧了,可是翻到就连自己五岁开蒙的时候练的字稿,都被他母亲好好地一张张抹平收好,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忍住不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倾泻出来,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后来的放声大哭,全家人都听到了动静,只是严母拦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让严知行自己消化自己的情绪。

    终究,严知行也是舍不得啊!

    他舍不得自己经年所学,舍不得他爱惜无比的书本,舍不得用全家人的汗水和爱凝结成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字!

    可是这份爱如此沉重,如同一个厚厚的壳背在自己身上,没有一刻是轻松的,若是没办法在科举之路上更进一步,或许这个壳他要背到死!没错,他是想当懦夫,想当逃兵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去承受这样的负担了。

    这次之后,严知行整日闭门读书,书院那边他和母亲商议过,自己已经在那边学了三年了,若有不懂的再去询问夫子和同窗,其余时间不必再去,也算是节省了一项开支。

    严知行除了更加刻苦地读书,剩下的时间就是抄书,幸好他在书院里还是结交了几位不错的同窗,同样都是家境一般的,但是要比严知行好上不少,平时他们若有书肆或者富户子弟需要抄书的活计,都会叫上严知行。

    严知行字迹端正飘逸,抄书之时一气呵成,很少有错漏之处,所以抄上一本书一般能得个两三两银子。

    两三两银子已经是个非常不错的价格了,够他们一家六口大半个月的嚼用。可惜这样的活不是每天都有,况且每次抄一本书都要耗费五六天的功夫,且那么多读书人都虎视眈眈这些活,每个月能接到一次抄书活计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还是自己不去书院了才能去抄书,否则若是在书院里,夫子们是禁止学生干抄书的活计了,毕竟书院读书日程安排的非常满,晚上也是寄宿在书院,四个人一间的大通铺,若是自己点灯熬夜岂不影响他人?第二天起来后精力也不佳,如何能应付第二日的功课?

    所以现在虽然读书的时间有所减少,但是好在也能为家里小小出一份力了,严知行感觉稍微松了那么一口气。

    就抄书这个事情,还是在严母面前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耽误功课,同时只抄写一些和科举有关的书,绝不抄那些话本子杂书闲书之流从而移了性情,才得到严母的同意且接受了严知行的抄书银子。否则他去做别的事情,就算赚到了银子,严母也不会收。

    严母虽然固执,但是也讲理,只要是对儿子学业有益的事情,她都会全力支持。

    那日严知行将抄好的书用蓝布包好放在怀里,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冒着风雪走了出去,绕过几条巷子,走到了一家小院前面,敲了敲同窗范恒的家门。

    寒冬腊月的,今日正好又在下雪,严知行想着范恒应该在家。

    范恒老家不在卫辉,不过在卫辉另外赁了一个小宅子,平时吃住都在书院,只有放假才会到这个小宅子里,但是最近书院已经关门放假了,毕竟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照理范恒应该在家才是。

    严知行又敲了好几次门,露在外面的手冻的直哆嗦,见还无人开门,就知道此刻范恒应该是不在了。

    原本此刻严知行该走了,可是答应好范恒今日交书的,听范恒讲明日一早他要带给一个朋友,若是现在自己回去了,范恒交不了差该如何?

    还是等一等吧,不差这点时间。

    严知行冒着寒风等在严知行家门口,冬日的风雪似刀似剑,往他脸上刮去,严知行双手拢在袖中,来回踱步,可是脚趾已经冻的失去了知觉,身上的棉衣外面看着还行,里面的棉絮早就是好几年的了,哪里还有多么防寒,只能时不时对着手地哈上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冻僵。

    好在等了大约一刻钟,范恒终于露面了,一看到等在寒风中的严知行,范恒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连忙将严知行请进屋子,把屋里的火炉点了起来,两人围着火炉烤着火,火炉上面烧了一壶水,等水开了又给严知行沏了一杯茶。

    严知行捧着茶盏,烤着火炉,才感觉到自己好像活过来一点,讲话也不舌尖发麻了,放下茶盏,从怀里将蓝布包好的书拿出来,递给范恒查验。

    范恒是知道严知行的为人的,再是放心不过,而且今日他还心头挂着别的事情,草草翻了两页见字迹端正,没有涂改就放到了一边,然后压抑不住兴奋地问严知行可知道“卫辉时报”上“征稿启事”的事情。

    严知行懵了一下,“卫辉时报”他知道,他家大哥就在码头上做事,那个“卫辉时报”恨不得到卫辉的商旅人手一份,上面的内容也从他大哥口中知道一二,严知行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现在又出了一个“征稿启事”?

    今日范恒在茶楼里和人打了一天的嘴仗,肚子里也是一车咕噜的话,这才耽误了和严知行约好的时间。不过就算今日严知行没来,他都是要去找他的,看他一脸懵然的样子,就知道今日严知行又是闭门读书抄书,根本没有来得及听外头的大热闹。

    范恒顿时就将这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说完之后还不忘询问严知行,他站哪派,觉得谁说的有道理。

    范恒厌恶那秦大人至深,认为那个秦大人没有一点文人气节,以前严知行迎合好友也好,心中也是这样认为也罢,总要附和两声,可是这次他却久久没有回复范恒。

    范恒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便听自己的好友低低叹息一声道:“之前我也认为那位秦大人急功近利,做事手段太过激烈,根本不是我等读书人心目中的好官。可是你知道的,我家大哥就在码头干活,大哥他告诉我,自从新码头修建以来,来往南北货船多出来不止一倍,码头的工人根本不够用,人少工价自然得往上提,有时候遇到急货或者夜间卸货,工钱可以比以前多一倍。我大哥说他不怕辛苦,就盼着新码头造好,卫辉码头越来越繁华,那么咱们小老百姓就多了一份来钱的营生。以前只能种地的,现在也可以去码头干活了,虽然都是卖力气的活,但是至少给了人更多的一种选择不是吗?而这些变化如果没有那位秦大人,恐怕实现不了。如今我家大哥赚钱是大头,请原谅我,实在是不能享受了好处,还要唾弃对方几句,属实是不能。”

    说的粗鄙点,这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又有什么两样?

    范恒被好友的话说愣了,他家境尚可,虽然算不上很富裕,但是过过普通人的日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家中良田几百亩,到了卫辉求学因为路远不方便时时回去,家中还特意帮他在卫辉府租赁了宅子,平时身边还有个书童随侍左右,基本无需他做杂务。

    如今听严知行这般一说,才发觉自己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严知行说完还有些诚惶诚恐,就怕惹得好友不快,没想到范恒却是爽朗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可得要好好多写几篇文章,给那位秦大人摇旗呐喊了!我观今日的架势,秦大人的支持者可是甚少啊!”

    范恒大度爽朗,这也是严知行喜欢与其相交的原因,两人不因观点不同而争执,反而能互相理解对方。两人说着说着,干脆就着灯盏,铺开纸笔,各自写起了文章。

    严知行只觉得胸腔内有一团火在燃烧,如同那个火炉一般越烧越旺,他将那团火都化成了笔墨精华,写在了纸上。

    十年寒窗苦,身体苦,精神亦苦,若是整个大明多一些像秦修文这样的官员那该多好,让老百姓多一丝希望,让读书人看到一种不一样的为官者,不单单是之乎者也,也不仅仅是施行仁政,而是够有魄力、够有胆识、够有能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抱负!

    以前的严知行不够知道人间疾苦,关在书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可是如今的他,看清了自己周遭发生的一切,真真切切参与到家中的生计中去,才知道银钱不是读书人看不起的铜臭,它们很珍贵,很难获取,而秦大人可以打破桎梏,能让许许多多的普通老百姓也能取得更多谋生的手段,光这一项功绩,就足以让世人称颂!

    笔下的秦修文,化身为了严知行心中的目标和榜样,只有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才能执掌苍生、不负韶华!

    严知行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从来没有一次写一篇文章写得他如此意气风发,等写完之后将笔一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等到范恒看完严知行的这篇文章,整个人都惊呆了,又读了两遍,才忍不住拍案而起:“严兄,没想到你的文章又精进了!竟是如此气势磅礴的一篇,我读罢都心潮起伏,不能平静!这篇文章必须去投稿,我断言,必中!”

    严知行热血过后,头脑冷静了一点,有些不好意思:“突然生起的一些狂悖之言罢了,岂能登大雅之堂?算了算了!”

    私下里和好友交换一下意见也就罢了,如果真的被刊登起来,让那么多读书人看到自己如此吹捧秦大人,虽然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但是人言可畏,少不得被人说自己攀附权贵,自己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况且卫辉有才之人这么多,恐怕自己投了也是石沉大海。

    范恒却见不得严知行如此鄙薄自己,将自己的文章和严知行的文章封好,拉着严知行一起走到了卫辉府投稿点,将两个信封一起投入了一个四方形的铁箱子里。

    “就这样行了!明天一早就会有人过来将里面的稿件都取走。严兄,别的不说,若是选中了,还能得一两银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严知行原本还想阻拦,但是一想到一两银子,顿时也不吭声了——刚刚写完这篇文章才花了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因此能得一两银子,这不是跟白得的一样?

    或许别人看不上这一两银子,写文章只是求名去的,但是严知行很看重这一两银子。

    严知行不知道,随着这封信件的投入,自己的命运从此将被彻底改写。

    第 53 章

    严知行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的文章真的会被刊登,不仅仅拿到了他一开始最看重的一两银子, 更加让他意想不到的还是后面引起的风暴。

    当“卫辉时报”的第四期,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发行的时候,一天刚刚印出的五千份几乎是被一抢而空!“袁氏印刷坊”原本是想第二日再继续去印的,结果半夜被人叫起来,接着翻出印刷板去印,一连将原定计划的三万份印完还不够,加印一万份后又加印一万份, 七天时间直接卖出了五万份,还幸亏董睿做的第一台印刷机已经投入使用了,否则根本跟不上卖的速度!

    光卫辉府城自然没有那么多人来买, 但是因为有前期文人之间的骂战, 卫辉下面的县城中很多读书人都加入了进来, 不少人还托人将稿子投出, 就连卫辉府周边的几个府都有很多读书人知道了这件事,这个年头又没有其他什么娱乐活动,秦修文闹出来的动静, 足够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了,识字的不识字的,都在等着这第四期的发行, 如果这年代也有热搜榜的话, 秦修文和“卫辉时报”绝对是榜一榜二的存在。

    商人们忙着看上面刊登广告的效果;文人迫切想知道自己投的文章有没有刊登出来, 是否这个报刊是秦修文的一言堂;老百姓则是最喜欢凑热闹,就等着说书先生将报纸上的内容一个板块一个板块地分析一番, 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这个大事情。

    所以等到报纸一经售卖,很多人是五份十份地买, 送亲友、送长辈都是极好的寒暄话题,有些人甚至还会寄送到其他地方的同窗好友,所以一下子就导致了“卫辉时报”供不应求的场面。

    袁师傅最开始印刷“卫辉时报”的时候,有劝过季方和,认为这个十文钱一份实在是太便宜了,因为季方和告诉他,目前只有一张报纸,以后可能一份要2-3张报纸。按照袁师傅做了这么多年的经验,这一张报纸就该卖个三十文左右,2-3张更是应该翻倍卖,但是东家非要定价这么低,他也没有办法。

    但是袁师傅万万没想到,活字铸造好之后,再加上印刷机,如果不算活字的铸造成本,就是印刷成本来讲,现在的成本直接减少了一半,速度还大大提升了!如果按照现在的成本去计算,卖出五万份,印刷坊这边直接就能收入二百五十两!

    这还是七天发一次,若是按照东家说的每天发一次,一次发行五万份呢?如果印刷机的速度可以更快一点呢?

    光是这方面的收入,每个月就有7500两!

    而且袁师傅还听说,那个版面上有个广告位,就光那个广告位一百字的篇幅,还要卖出去千两的价格!若是放在以前,袁师傅真的是想都不敢想。

    袁师傅是真的服了秦大人了,若论做生意,整个卫辉府的生意人摞在一块,都比不上秦大人动动手指头的!

    读书人可不关心秦修文到底在这上面赚了多少银子,他们买下报刊后,立马第一时间展开阅读,有些人甚至在街上从报童手里买下报纸后,都来不及找个位置坐下来,直接站在原地就看了起来。

    于是,卫辉府街头巷尾都出现了一群奇怪的人,穿着读书人的儒生服,顶着寒风站在街上就读起报纸来,一站就是半天,连姿势都不换一下。

    所有人都在猜测,秦修文会怎么处理那些反对者的声音,结果没有想到人家做的比他们想的还要狠。

    秦修文专门开辟了一个板块,叫做《百家争鸣》,同时刊登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全方位赞扬他的,这种彩虹屁文人之间是写惯见惯的,平时写八股文的时候,总归第一段要赞扬一下当今圣上古往圣贤,再接着往下写,这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就是那些反对秦修文的人看到了那篇文章也不意外,毕竟捧臭脚的人哪里都有,况且那篇文章平心而论,写的还真的好,许多点都是以前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却被那人写的鞭辟入里,只要不是为了黑而黑秦修文的人,甚至都有几分动摇了。

    而紧接着就在这篇文章的旁边,另外一篇文章的标题则是《论千古罪人秦修文》一文!

    光看标题,就已经是让人悚然一惊了,接着去看内容,文采斐然、用词精辟,各种典故信手拈来,但是有一句算一句,将秦修文骂得一无是处,甚至用文人最文雅的词藻,将秦修文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个遍!

    “简直就是个牛人!写这个文章的人牛,敢把这篇文章刊登出来的秦大人更牛!我算是服了,彻底服了!”一个年轻书生看罢这篇文章简直就是拍案而起,激动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只恨这个时候天色尚早,茶室还没开张,否则必定要和三五好友品评一番!

    这个《百家争鸣》的栏目板块简直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尤其是这两篇文章都写的极好,不仅仅是词藻上的好,更是双方都有道理和大义,将大家心中的想法表达的淋漓尽致,自己想到的对方说了,自己没想到的对方也说了,简直就是自己的嘴替!

    这年代的人哪里见过这个,两篇完全立场相左的文章在同一时间出现,简直就和围观别人现场吵架也差不多了,而且是两个高手之间的过招,看的人直呼过瘾。

    而在这个栏目的下方还有一个结语:

    是非功过,无须后人评说,我们身处时代洪流中,最能感同身受,也最有资格评说。对于秦大人的争执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相信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当官者都能真正地治理好一方百姓,为天下人谋福祉。秦大人言:他将时刻谨记自己的初心,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解释自己的用心。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孰是孰非,咱们还看今朝!

    下一期的《百家争鸣》,针对大家非常关注的新码头修建一事,大家依旧可以畅所欲言,欢迎来稿。

    寥寥几句,秦修文的大度再次跃然纸上,许多就是不赞同、不看好秦修文的人,此刻读完这些,也隐隐有了点好感——不管此人到底如何,就凭他这个心胸气度,就不是一般人能及的上的!

    而写这两篇文的作者,也都收到了一封来自秦修文的信函。

    严知行收到的时候是惊喜好奇,连忙就打开看了,这封信函居然是想要他入秦大人门下,为他做事!

    信中秦修文肯定了他的文采和想法,能给他一个机会,处理《卫辉时报》的各项事务,每个月都有五两银子的月俸,若是做的好,将会长期聘用他,并且月俸还可再谈。

    严知行简直激动到双手发抖,他这次在《卫辉时报》上刊登了那篇文章后,是狠狠扬了一次名,好些人都求上门让他做文章,出手都极为阔绰,靠着这波热度,严知行赚了不下一百两银子,大大缓解了家中的窘迫,而现在,秦大人居然还要聘用他?

    和自己最为推崇的大人一起做事,这是严知行做梦都梦不到的美事,他哪里有不愿意的,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好,让秦大人失望!

    严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能和当官的做事学习,做的还是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清贵名声好又有银子拿,而且看那位秦大人就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儿子还没考中举人,就能结交官员,真的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而同时,在报刊上发表了痛骂秦修文的人,也收到了一封来自秦修文的信函。

    向清看到信封上的落款就眉心一跳,生怕是一封威胁报复的信,顿时有些后悔当时的孟浪了,一时激情迸发就写下那样一篇文章,差不多算是指着秦修文的鼻子骂了,自己还有妻儿老小,实在不该如此冲动行事!

    按压下狂跳的心脏,向清打开了信封,只见里面只有短短两句话:“先生如此义愤,何不到本大人身边一探究竟?人云亦云,不如亲眼所见,更能一展先生大才,阁下以为何?”

    这竟然,是一封招揽信?!!

    若是秦修文客客气气的邀请他,可能他会直接拒绝,可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言语里的都是轻蔑和挑衅,反而激起了向清的好胜之心。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不闯一闯龙潭虎穴?!难道堂堂大丈夫只有背后说人的觉悟,没有一探真相的勇气?那自己就白读这么多年书了!

    卫辉府内这次投过稿件的书生不少都收到了来自秦大人府上的回复,大部分是勉励和约稿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发了职位邀请的。

    当然,能被秦修文想要纳入门下的人,都是经过背景调查的,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

    秦修文通过这一个渠道,广撒网,就算不能多捞鱼,也总能捞到一些能为自己所用之人。

    第 54 章

    严知行走到“袁氏印刷坊”大门的时候, 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还是等在一旁的小厮见严知行一幅儒生模样的打扮, 将他引了进去。

    严知行之前从没有参观过印刷坊,此刻已经被自己所见的一切看入迷了。

    原来一份份报刊是这样印刷出来,原来现在已经完全用活字替代了雕版,原来已经有了印刷的器械,只需要两个人操作就能快速地印刷,只需要几个呼吸间,一张纸就印刷好了!

    严知行虽然没有去过其他印刷坊, 但是他也知道时下流行的还是雕版印刷,人力印刷,可是在这里, 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 加上机器的帮助, 效率十分之快,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页字是可以如此简单地被印刷出来!这比起手抄,那要快多少啊!

    严知行脑子里不由得在想,若是以后都改成机器去印刷文章书籍, 那么一本《三字经》还需要三两白银吗?还会有那么多人读不起书吗?自己一家人还需要如此勒紧裤腰带吗?

    严知行还没想出更多东西,引路的小厮就说到了。

    印刷坊整个空间非常大,在印刷坊的侧面有一扇门, 通过去是个单独的小院子, 小院院门上写着“卫辉时报办事处”, 然后通过这个院门里面有一个二进的宅子,说是宅子也不尽然, 只见每一间屋子旁边都挂着一个门牌,远一些的严知行看不清楚, 近一些的,他看到有“编辑处”,“校对处”,“总编办公室”等。

    有些他大概能明白是做什么用的,有些他却不懂,只是见带路的小厮引他到一扇门前就退下了,他也不好再问,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

    刚一推开门,一股热风就扑面而来,只见里面是一间大大的堂屋,青砖铺地,房间四角都燃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放的应该是红萝碳,几乎无烟味,但是又很温暖。

    严知行在家,根本烧不起这么好的炭。

    再环顾四周,就感觉整间屋子十分透亮,根本不像自家似的,一到冬天门窗紧闭后就昏暗的很。

    然后严知行一眼就看到了四周的窗子居然是琉璃做的!

    严知行是第一个到的,出于好奇他还凑过去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只感觉到触之冰凉,微微有雾气化于其上,冬日的暖阳从外面照射进来,严知行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混身都是暖洋洋的,这一层琉璃仿佛完全隔绝了寒冬,和自家糊的窗户纸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严知行才将手放下背在身后,转身朝门的地方看去。

    门外来了一个青年人,看着比他年纪要大上几岁,也是一身儒生装扮,严知行连忙迎了上去,互相行了书生之礼,同时互通了姓名。

    “在下姓严,名知行,表字孟明。”

    “在下向清,表字尚嘉。”

    两个人互通姓名之后,原本融洽的氛围顿时一僵,他们同时想到了对方是谁。

    这不就是和自己唱对台戏的人么!

    当时看报纸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可是如今两人现实生活中面对面打了招呼,顿时都有些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堂屋内有好几处书案和座位,两人尴尬地寒暄了一下之后,互相找了个不远不近地位置坐了下来。

    好在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来了,大家互相聊了一圈后才发现都是向“卫辉时报”投稿后,被邀约过来的,只是过来后到底要做什么,没有人清楚。幸亏这也算是个话题,不管大家在报纸上对骂的如何凶,或者在背地里如何嘲讽对方的观点和文笔,但是等到见面的时候,自然是一团和气。

    等聊到差不多了,堂屋的门再次被打开了,这次来的人是大家都盼望已久的秦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美貌的妙龄女子,想来应该是秦大人的婢女。

    众人纷纷向秦修文见礼,这里的人最差也有个秀才功名,所以见到秦修文不用下跪,只需要行一个学生之礼即可。

    秦修文免了众人的礼,冷峻的眉眼往屋内一扫,就看到只有六个人来到此地,心下微微叹息了一声。

    他邀约过来替他办事的人,自然也是要一点才华本事在身上,同时做人做事口碑不错的,所以这些人本身就是凤毛麟角,他一共也就发出去十八份邀约,但是过来的只有区区六人。

    不过此事也急不得,不可能就靠一次的骂战拢尽整个卫辉才子的心,能有六人前来也是不错的了!而且自己最看好的两人已经都到了,这实属意外之喜。

    秦修文简单地和众人寒暄了一下,然后直接开门见山说起了想要大家办的事情:“诸位刚刚进来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这个院子是我们“卫辉时报”的办事处,这间房间是“编辑处”,本官来和大家解释一下这个“编辑处”的用处。”

    “以后“卫辉时报”将会面向所有人征稿,不管他是读书人也好,还是商人、手艺人、农夫,只要对方能写出文章来,都可以向“卫辉时报”投送稿件。”

    刚开个头,下面的六人听完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孔圣人说“有教无类”,可那也只是说说而已,作为大明的读书人,尤其还是取得了功名的读书人,无一例外都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是和那些贩夫走卒截然不同。

    就是质朴如严知行,出身于那么清贫的家庭,等到他考中秀才后,不管他承不承认,他还是认为自己和家中人是不一样的,甚至有时候他会苦恼于自己与他们并不存在太多的共同话题,他们也并不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理想抱负。

    爱家人还是爱的,孝顺母亲还是孝顺的,但是在思想领域绝对还是不同的。

    可是如今秦大人却说,只要能读书识字,能写出文章来,就算不是个正统的读书人,也能投稿——这,可能吗?可以吗?

    向来文字、书籍都是被读书人统治垄断的,难道秦大人内心是不认同的?

    甚至想法深一些的人,都会联想到秦修文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正经的科举入仕,难道不该维护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付出过的努力吗?

    只是他们尚且还没有官身,敢在文章上出言批驳,但是在面对真人的时候,尤其是面对秦修文身上并未遮掩的锋芒和官威时,他们并不敢出言打断。

    于是便听秦修文疏冷清越的声音继续道:“而诸位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稿件统一规划整理,分门别类。比如说我们目前的“卫辉时报”,一共是分为五个板块,百家争鸣,佳作赏析,实事热点,断案如神,以及一个小小的广告位。那么再不改动板块的情况下,我们收到的稿件就要按照这样来分类,然后由专人去选择稿件的录用问题,同时对于一些特别优异的稿件,那就要有意识地留住这个人,以后能经常性给我们供稿。”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就是秦大人眼中不错的人才,所以才有秦大人给他们进行邀约。

    虽然众人在来之前心里已经有所猜测,但是被秦大人当面直接说出来,还是觉得荣幸万分!

    “当然,若是以后我们的“卫辉时报”能够招募到足够的稿件,大家也可以开辟更多的板块,我们可以将现在的一张报纸改版成两张、三张一起售卖,加入一些其他普罗大众都喜闻乐见的版面,扩充我们的读者群体,这是我们的首要目标。不知这样说,大家是否明白本官为何请诸位过来?当然,若是还有疑问,也可以现在就提出来。”

    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谨言慎行,尤其是像严知行这样对秦修文非常推崇的狂热崇拜者,自然是十分信服秦修文的话的,认为秦修文做事,必有他的深意,况且做这个“卫辉时报”的编辑,做的都是文字相关的活,不仅仅能够品评他人的文章从中学习进益,而且还有决断权,判定对方文章的去留问题,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平时他们这些学子都是被师长、被主考官来决断他们的文章是好是坏,现在居然能够去评判别人,岂不是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所以其他人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只有向清皱着眉头往前走了一步,先是拱手一礼,然后直接道:“秦大人,在下向清,本以为是过来可以帮助大人治理民生的,实在不知道是来品评文章的,文章何处不能品?还请大人恕罪,向清志不在此。”

    向清说完之后,整个堂屋内顿时一静,落针可闻。

    好些人都偷偷地往向清的方向看去,甚至和向清有几分交情的沈秀才还悄悄扯了扯向清的袖子,让他退回来。

    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打秦大人的脸么!

    秦大人好歹也是六品朝廷命官,背后有周邦彦支持,下面还有汪知县之流的效忠者,他向清如今刚刚中了举人,连个官都不是,万一 被秦修文记恨上了,这以后的科举还考不考了?官还当不当了?

    沈秀才是真的为向清捏一把汗,他是看了向清的文章的,也惊讶于秦大人的大度能容,还以为两人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势同水火。

    毕竟文人嘛,有时候写文章的时候,难免有些言过其实。

    没想到现在向清居然直接硬刚秦大人!这,这真是太不智了!若是如此,您还不如别来了呢!

    别人这样想,向清可不这么想,他当时收到秦修文邀约的时候,就是被他挑衅不屑的语气激来的,向清原本以为自己是要辅佐秦修文治理卫辉,应该是做和季方和差不多的活,幕僚师爷之流,结果倒好,秦修文直接将他往这个所谓的“编辑部”一放,为他干点这种小事杂活。

    他向清是缺这点银子,还是缺他秦修文这点人脉?非要干这些琐碎事情,来赢得秦修文的好感和扶持?

    那就不好意思了,秦大人您的算盘打错了,他向清并不屑于此。

    向清家中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他爷爷是当世大儒,他伯父在朝为官,向清自己也极为优秀,十八岁中举人,原本去年就要参加会试的,被他祖父压了下来,说他文章已经成熟,但是为人处事还缺火候,让他在磨砺几年再入官场不迟。

    可以说,向清前途一片大好,是个板上钉钉的官员后备役,所以他内心是真的不屑于秦修文的很多所作所为,此刻又感觉到自己被秦修文玩弄了一番,自然是并不甘心。

    要不是顾及着尊卑礼法,向清在刚刚听完秦修文的话后,都想直接拂袖而去了——在他看来“卫辉时报”不过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产物,根本不值得他费心劳神。

    在如此肃静的时候,众人却听到秦修文轻笑了一声,那声音清越中又带着点嘲讽,仿佛向清的话十分可笑一般,听得向清隐在宽袖中的双手都握紧成拳了起来。

    “向清,你觉得本官为何刚刚第一段话就说无论是任何人的投稿,来者不拒?”

    向清梗着脖子,一脸木然道:“自然是想吸引更多人来投稿,稿件多了,选择的余地也就多了,若是总是千篇一律,世人难免感觉疲倦,总要有新鲜的事物刺激,才能不断去购买这个“卫辉时报”,才能让这份报刊为大人所用!”

    最后几个字向清用上了重音,显然他所指的“所用”是偏向于秦修文个人利益的所用,暗指秦修文用此为自己谋私利。

    要不是秦修文还在场,众人恨不得“嘶”出声来!

    向清,就算你大伯父在朝为官也不用这么嚣张吧!你大伯父好像和秦大人的官职也差不多,到时候惹得秦大人发怒了,你是忘了李明义等人的下场了吗?是忘了为了抓捕对秦大人不利的人,是如何弄的整个卫辉府风声鹤唳的了吗?你真的确定向家能保得住你吗?

    秦修文早就不是刚来的时候,毫无根基的秦修文了,如今卫辉府里有谁要动他,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此当众忤逆秦修文,众人生怕秦修文一怒,将向清当场拿下!

    没想到秦修文却没有任何动怒的意思,反而有些奇怪的反问:“所以你是不认为自己能在一个独立的领域作出更大的贡献了?一定要跟在本大人身边才能发挥出你的作用?”

    向清被秦修文这样的反问问住了,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竟然也是张口结舌,气结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反驳的话。

    “向清,或许本官确实是给你的邀约给错了,你辜负了本官的认可。原本本官认为,像你这样敢于直言不讳,有自己思考的年轻人,定然是有自己的思考,想法别具一格的人,没想到你却如此狭隘,只看个人仇怨,无视真正有益天下人的好处!”

    向清被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的正要跳脚争辩,可是听到秦修文接下来的话,向清彻底无言了。

    “若是天下人都来投稿,“卫辉时报”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如果你们中有人做出一个农业板块,将如何更好地育种选苗,如何观测天气,如何更好地喂养家禽等文章普及天下,只要能惠及一方百姓,亩产增加,家禽肥壮,那么选出这篇文章的编辑是何功劳?”

    向清的脸色涨的通红,但是在秦修文锐利的目光下,他渐渐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和他对视。

    “再倘若,有妙手仁心的板块,给所有人讲解一下如何防范疫病,发热之后如何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给人散热,如何正确的识别常用草药,遇到小儿风寒咳嗽如何处理,倘若有一人,我只讲一人,有一人能因此获救,重获新生,那么选出这篇文章发行的编辑该是何功劳?将这份报刊推广到各个地方,能被更多人看到的人,又该是何功劳?”

    “东汉张仲景写《伤寒论》,唐时孙思邈创《千金要方》,北魏贾思勰有《齐民要术》,元时亦有《王祯农书》,咱们巍巍中原,历史悠远,能人辈出,不缺典籍珍本,可是这些真正有益于天下人的书籍都在哪里?在世家大族的珍藏里,在我们文人打发时光的闲书里,却不在那些最需要的人手里!就是到了今时今日,谁能知道没有大才之人在某些领域有所建树?难道我们也要将这些东西埋藏起来,等到后人来挖掘吗?一本书三两五两白银,珍本几十上百两,普通百姓连书本都买不起如何去读书?若是只需要十文钱就能买到一份有用的报纸,是否能让更多的人读一读书?识一些字?”

    “大明不缺百花齐放的思想,不缺匡扶天下人的技法,只缺将文化将思想传播于世间的人,而如今,汝居然不以此为荣?不欢欣鼓舞?本官实在费解啊!”

    向清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向清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在往自己的脸上涌去,手脚甚至在发抖!

    “若是诸位还有人想走,大门就在那边。”秦修文手指一指大门处,所有人却都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最终,向清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颅,对着秦修文一揖到底:“大人,学生失礼了,还望恕我无知之过,日后定当尽心竭力,再不口出狂言!”

    其余五人也都跟着行礼,异口同声道:“我等必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期望!”

    已经看完全场的崔丽娘也惊呆了:这帮人是被秦大人忽悠瘸了吧?!以后秦大人估计让他们往东就不会往西!

    崔丽娘虽然觉得秦大人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只是个小女子,根本不在意那些什么大义,所以更能清醒的看出这一局无声的较量中,秦修文是如何将主动权慢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若是自己也能有大人一成的本事就好了!”崔丽娘心中暗暗羡慕,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跟在秦修文身边学习本事,就今天这短短半个时辰,能让崔丽娘心中揣摩许久了。

    于是,等到秦修文向众人介绍,崔丽娘是此间管事,以后要物要钱都向崔丽娘汇报的时候,众人也只是诧异于秦修文指派的管事是个女子,却没有人大肆反对。

    若不然,就这帮读书人的尿性,高低得来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崔丽娘暗暗放下悬着的心,当时大人说让她当“卫辉时报”的管事,她没有推拒,但是这几日一直担惊受怕,就怕这事不成。

    没想到放在别人眼里再难的事,在大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而这,就是实力,无视礼教陈规,无视文人傲慢,靠自身实力办成自己想办的事!

    第 55 章

    寒来暑往, 时间一晃而过,夏天的气息再次慢慢在卫辉府蔓延, 空中的气息夹杂着草木的清新味拂面而来,吹佛过一片片尚未成熟碧绿色的麦浪,吹拂过一排排站的和小士兵一般笔直的木棉,一直吹到卫河上飘荡着的船只上去。

    卫河一向繁忙,但是像如今这般的繁忙实在大大出乎人的意料,徐光启从一艘小船的船仓里钻了出来,负手而立站在船头, 看着四周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船只在自己身边航过。徐光启有些疑惑,为何卫河上会有如此多的船只,脑海中还在狐疑, 扭过头举目往前看去, 便看到了卫辉的新码头。

    那是怎样一种震撼!

    徐光启简直有些瞠目结舌。

    离靠岸还有数百米, 徐光启仅凭目力就看到一条蜿蜒的曲线绕堤而建, 长约数百丈!几条数十丈长的堤咀从岸边延伸出来,如同数条笔直的巨龙一般卧在卫河之上,水浪拍打在其上仿佛都能听到巨龙的低吟声, 如此蔚为壮观,让人只是看一眼都觉得不虚此行!

    徐光启十八岁的时候曾跟父亲来过一次卫辉,可是那时候的卫辉码头和现在的新码头比起来, 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他完全没有想到如今的卫辉码头居然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这个时代, 一切都发展缓慢,哪里有一个地方会在短短几年间就让人感到如此陌生, 感觉完全不敢相信的?

    上次听到卫辉的消息,还是去岁听闻圣上将潞王就藩之所选在了卫辉, 据闻卫辉百姓苦不堪言,当地官员搜刮民脂民膏,滥用民力来修建潞王府。为此二十来岁还血气方刚的徐光启和昔日同窗一起议论了此事,对卫辉当地的官员十分气愤,认为就是有了这些人当道,大明国力才日渐衰微!贪官污吏,谄媚逢迎者横行,如何能治理好一方民生?

    当时只可恨自己依旧只是一介秀才,多年不得寸进,若是自己当官,定不会如此行事!

    可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为何卫辉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别人不知道修建这样一座码头代表了什么,可是擅长算术的徐光启,只需稍稍看几眼就知道这里面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之大,难以想象!

    难道是卫辉官员为了好大喜功,为了讨好当今圣上和潞王,又搞出来的新手段?

    年轻的徐光启略略沉了下脸,带着一种震撼又沉重的心情,随着船只靠了岸。

    徐光启的船只算是小船只,所以被引到了一处轻量载重船只的停泊点,徐光启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四周,便发现修建这个码头的人十分有条理和规划,将不同载重量的船只都分不同的区域停泊,甚至客船和商船也分了开来,虽然来往船只十分之多,但是竟然也能做的尽然有序,这就实属不易了!

    看到这里,徐光启一颗担忧的心稍微放松了点,然后便有一个力夫模样的人笑呵呵直接走了上来询问:“敢问公子,是否有货物需要卸?我们一个人卸一个时辰二十文钱,是这边码头的行情价,童叟无欺。”

    徐光启此次过来是帮家里人来进货的,所以并没有货物需要卸下,只是摇了摇头,那力夫也不勉强,直接略过他去询问下一个人,很快就找到了活计,还又喊了两人一起来帮忙,手脚很是麻利迅速。

    “若是能让多一些的人找到活去做,有钱赚,修建这个码头,倒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徐光启背了一个简便的包袱,口中喃喃道。

    等到出了码头,徐光启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不够用了,一向被人夸赞聪明的脑瓜子也不转动了,目光直瞪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竟然有一种自己从一个世界走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荒诞感!

    目之所及,人流如织、比肩接踵,有客商、有旅人、有叫卖做生意的人,还有一个个小童手里拿着厚厚一叠的纸张在卖。

    再将视线拉远,就看到一排排风格统一的建筑物在自己眼前呈现,具都是白墙绿瓦,飞檐翘顶,只是建筑的形状不一,但是他知道,风格是有意识统一的,错落地分布在靠近码头的各个地方,正对着码头的那栋建筑物外面白墙上,还用红色醒目的大字写下“卫辉欢迎您”标语。

    “卫辉欢迎您”,这五个字朴实无华,但是对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外乡人来讲,瞬间就有了一种亲切感。

    硕大的牌匾立在边上,酒旗迎风招展,他能很清楚的看到那边是“万松客栈”,客栈对面是“卫辉美食街”,许多从码头上下来的人都直奔那两处投宿吃饭,热闹的不亦乐乎!

    来往之人虽然行色匆匆,但是很多人都面带笑容,徐光启还听到不时从他身边经过人的对话。

    “今日三弟你可有口福了,一会儿去“卫辉美食街”,里面好几个店家是卫辉的老字号,专门开到码头这边,让我们外地人直接一个地方吃遍整个卫辉!对了,里面有一家“慧心茶馆”,泡茶师傅的手艺一流,说书先生讲的也好,等吃完了饭,我再带你去喝一杯,见识见识。”

    “你放心,来卫辉很方便的,你看到那边的“万松客栈”不?我早就在那边包下了一个长期的房间,到时候吃饭就去对面,走不了几步路,夫人只管跟着我便是。”

    “一会儿你也是去“袁氏印刷坊”取货吗?我和兄台一起过去吧,我也有货要取,正好顺路,我让车夫载你一程。”

    …….

    无数声音入耳,讲述着他们即将在卫辉开启的旅程,每个人的语气中都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徐光启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直到有一个小报童跑到了徐光启面前询问他:“先生,是否来一份“卫辉时报”?只要十文钱一份,卫辉大小事情都能知道!”

    徐光启被叫回了神,见小童递过来的报纸挺厚实,而价格只要十文钱,徐光启连忙从荷包里掏出十文钱买了一份报纸,等他展开一看,第一个标题他就看入了神《论养桑蚕的几点注意事项》。

    徐光启干脆找了个台阶,独自坐了下来,仔仔细细看完了这份“卫辉时报”。

    这个“卫辉时报”确实如同那个小报童讲的,卫辉大小事情无所不包,就连时政要事、农学医术、逸闻轶事、法律法规等内容都有,十文钱买到三张正反两面印刷的报纸,这个价格对应着么多内容,徐光启在感叹之余都在想,这发行“卫辉时报”的东家,能挣钱吗?

    直到腹内感觉到饥肠辘辘,徐光启才连忙站起身来,跑到那个“卫辉美食街”那边,一走进里面,他才知道为什么要叫“卫辉美食街”。

    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物,里面确实就像一个街道一般,容纳了好多不同的做吃食的店家,有高档的酒楼茶肆,也有中低端的小铺子,几张桌子几条凳子支起了一个小摊子,但是人流量多,各家都是生意火爆,有贩夫走卒在小铺子前面吃东西,也有一看打扮就是富贵之人往大酒楼用饭,大家各吃各的,互补干扰,仿佛已经成了常态。

    徐光启不是那等铺张浪费之人,随便找了一家有空位的面摊,要了一碗捞面,上面撒上茄汁肉沫的浇头,面香四溢,面条吃着十分有嚼劲,配着面汤和浇头,徐光启一口气吃个精光,不一会儿脑门上都发汗了。

    徐光启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到摊主面前付钱。

    “小兄弟,十五文钱!”掌勺的大娘乐呵呵的,等着徐光启从荷包里掏钱的功夫,还唠起了嗑:“小兄弟是第一次来卫辉府吧?听口音是苏州府的?”

    大娘每日见那么多天南地北的客人,现在也能凭着口音知道一点对方是哪里人了。

    徐光启笑了笑道:“我是松江府的。”说着将十五文钱递了过去,不得不说,这家面摊价格实惠,用料也好,完全没有宰外地人的意思,徐光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里算是公道的。

    大娘一听对方是松江来的,顿时来了精神:“松江好啊!松江布在咱们这儿可出名了!小兄弟你看,我身上这一身就是你们的松江布做的,我说不要不要,老婆子一大把年纪了,穿什么新衣服,但是架不住儿子孝顺,这一年又赚了点银子,不年不节的非要给我买一身新衣!不过啊,也多亏了咱们卫辉府的秦大人,如果没有秦大人,去年咱家遭了灾,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呢!谁曾想,才一年功夫不到,现在都有钱支摊子,有闲钱买新衣了!哦弥陀佛,真的是多亏了秦大人啊!”

    说完摊主大娘不忘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显然虔诚极了,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大娘自然是有显摆新衣服的意味,徐光启看到大娘身上一身藏蓝色的松江棉布做成的单衣,布料绵密紧实,做的人也用心,针脚细密,穿在大娘身上很是精神,徐光启顺着话题就夸赞了几声,又听徐光启问起卫辉府的秦大人,让大娘忍不住将人拉到了一处空坐旁,仔仔细细说了起来。

    徐光启过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饭点,等他吃完后来这里吃饭的人虽然还有,但是没有刚刚那么忙了。此时没有新客人过来,大娘谈兴上来了,难得一个年轻后生愿意听她说话,而且说话斯文又尊重的,此时的人又大多淳朴,大娘差点将家底都告诉了出去。

    “去岁夏天,咱们这里跟捅了龙王庙似的,见天地下大雨,一下就下了一个月,咱们家辛辛苦苦一年伺候下来的庄稼全泡在水里了!我家里五口人,刚刚给儿子娶了媳妇,生了个宝贝大孙子,结果就出了这天灾!眼看着家里的米都见底了,外面下雨屋里漏雨的,屋子也没法住!我儿子听说实在没有活络的可以跑到新乡县去投奔秦大人,当时秦大人还是新乡县的县令,我一个老婆子知道什么?但是为了活命,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收拾收拾包袱逃过去了!”

    大娘至今回想起那时候的经历,都唏嘘不已,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哪里舍得抛家舍业地跑到别的县去?当时小孙儿才三岁,一路上下着大雨,吃着用家里最后一点粮食做成的干粮,好不容易逃到了新乡县,这心里也没底啊!谁知道那新乡县的知县老爷到底收不收他们?到时候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这人对未知的前路总是充满的无数的恐惧。

    “好在我们一家一过去,秦大人就派人接收了我们,给我们饭吃、给我们地方住!好吃好喝地养了我们好多时日,听说都是秦大人自己掏的腰包呢!后来等雨停了,秦大人又组织我们一起掏淤泥、开荒田、建房屋,我是打心眼里的高兴啊!谁能想到逃过去的灾民还能过上好日子的?”

    说到动情的地方,大娘还抹了一把眼泪,真情流露:“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听说是秦大人建议要修这个码头,一修这个码头,好家伙,大家都有活干了!我儿子我家那口子都跑到这里来干活,一个人一天就能拿三十文钱!我和我儿媳妇就支了个小摊子在附近,专门给那些干活的人煮面吃,赚点辛苦钱。后来又开始建这些客栈啊美食街什么的,忙忙碌碌一整年,我们家都攒下来点银子,干脆租下了美食街的一个铺位,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虽然大娘我这个位置一般,但是这里人多啊,而且大娘的手艺还不错吧?有好些老主顾勒!一个月,就能赚这个数!”

    大娘比了个三,偷偷凑到徐光启耳边道:“三十两啊!大娘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你说要不是秦大人我这辈子能过上这种好日子吗?以前我连做梦都不敢想啊!”

    徐光启听完也是忍不住地点头,看来这位秦大人确实是做了不少实事,才能让老百姓如此念他的好!

    闲话叙完,徐光启要告辞离开,大娘也要收拾碗筷回去歇一会儿,等到晚上饭点再来摆摊,正要走的时候,徐光启又多问了一嘴:“大娘,一会儿小生要去东山那边,我怎么走?”

    好几年前虽然来过一次,但是现在卫辉变化如此之大,徐光启也不确定了。

    大娘一听“东山”,再联想到对方是松江府的,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连忙道:“你是要去东山那边谈收棉花的事吧?现在别去东山了,东山那边的棉花现在全都会送到“吴氏纺织坊”加工去籽了,如果你要收棉花,就直接去“吴氏纺织坊”好了,就在码头附近向西十五里,你叫个牛车过去,十文钱,便宜的很,随到随走。”

    徐光启之前从没听过“吴氏纺织坊”,他这次过来就是受父亲所托,一个是和卫辉这边种棉花的地主谈一下收购价格和交期的事情,还有一个就是再采买一些卫辉当地的特产,拿到松江府去卖。

    如今他们家里经营着一个小小的店铺,他娘也是当地手巧的纺织娘子,去年又雇了几个人,买了几架织机,准备自己弄个小纺织作坊。

    家中生意繁忙,父亲抽不开身,所以才托徐光启跑这一趟。可谁知道等进了卫辉,目不暇接的事情一桩接一桩,现在就连原本的目的地都改了,徐光启如今是真的对整个卫辉府都充满了好奇。

    按照大娘的提示坐上了牛车,专程往“吴氏纺织坊”跑了一趟。

    等到了“吴氏纺织坊”,徐光启再次被刷新了认知,“吴氏纺织坊”建地极大,占地十几亩,风格是统一的卫辉码头建筑风格,门前人来人往,光接待的伙计就有十几人,好些人都是来买布匹和订购材料的,徐光启被引进去后,直接立在去籽的一个机器前不动了。

    去籽机徐光启自然见过,他自己还用过,可是眼前这台去籽机,是全新的!

    说是全新,不是说它的工艺有多么复杂,而是它的动力系统!居然不再是人力手摇,而是利用水流不断冲刷带来了动力,传送给了履带,然后再带动齿轮,就将整个机器给运转起来了!只需要一个工人不停地将棉花放入送料口,经过去籽口挤压去籽,留下了雪白的棉花,剩下了一颗颗棉花籽,雪白的棉花堆积到出料口,再由人装进麻袋放入仓库,看着就省时省力不少!

    一想到松江还有很多人家在用手工剥籽,徐光启就汗颜不已——卫辉本就是棉花产区,又有这样的神器,若是再造出更为便捷的织布机,以后松江布还有地位可言吗?想必到时候卫辉布才是又好又便宜吧!

    徐光启着了魔一般不停地绕着这个机器打转,将它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揣摩了一遍,甚至还想上手操作,被引路的伙计连忙阻止了下来:“客观,要谈今年的棉花采购价格,掌柜的就在里面,还请跟小的进来。”

    一连催促了好几声,徐光启才如梦初醒,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伙计进了里面去谈价格,谈需要的数量,又签下了契书支付了定金,出门的时候又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台机器好半晌才走了出去。

    徐光启当夜办完了事情,就住在“万松客栈”,定了一个“黄字号”的房间,房间虽然狭小了一些,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同时打扫的非常干净整洁,照理累了一整天了,徐光启应该倒头就睡。

    可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日他要启程回松江,但是现在,他不想回去了。

    今日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如一个巨大的谜团一样进入到他的心中,如果他不能将这个谜团解开,就这样回去的话,他感觉他会抱憾终身!

    梆子已经敲过了三更,最后徐光启还是翻身而起,点燃了油灯,写下一封家书后,辞去了自己在松江教书的职务,言明自己要在卫辉游学一段时间,采买的东西具已办妥,请随行老仆带回。等写完信后,徐光启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凤凰非梧桐不栖,而只有栽满梧桐的地方,才会吸引凤凰飞过去。

    秦修文做梦也想不到,像徐光启这样的顶尖科技人才会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留在了卫辉府,等待着他去发现。

    第 56 章

    秦修文作为“卫辉时报”的总编辑, 纵然事忙,有时候还是会到“卫辉时报”的总部巡查一番, 和这些才子编辑们交流一下思想,笼络一些人心。

    这半年来,“卫辉时报”已经成了整个卫辉文人才子心目中的圣地,在这里可以观天下奇文,和志同道合的文人交好,畅所欲言,能推出一篇篇经世济民的文章发行于报刊, 让所有人都看到,甚至还能被秦大人提拔到他的身边为他做事,可以说, 但凡能入职“卫辉时报”, 已经是文人之间的一种认可了。

    对秦修文来说, 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报社的编辑处, 更加是自己人才的选拔地,自然时不时要关心关心,同时从中选出自己要的人为他办事。

    但是今日秦修文来此不是来联络感情的, 而是下面的人差点给他捅出一个大篓子。

    “卫辉时报”的编辑处已经有了近二十人的规模,还有跑腿的书童小厮做杂事,那么大一个办公的地方, 如今也是到处堆着稿件书籍, 平日里这里非常忙碌, 大家需要不停地看稿约稿,筛选稿件同时写好评论交付给其他人审核, 只有大家一致通过了,才会定稿校对, 最后交给崔丽娘,由崔丽娘呈给秦修文做最后的审核,审核通过后,崔丽娘再沟通“袁氏印刷坊”的人,进行印刷发行。

    如今“卫辉时报”早已不是当日不成规模、全靠秦修文一人撰写的小报了,“卫辉时报”从七日发行一次,到现在变成了三日发行一次,同时其中的板块也增多了很多,每日固定订阅“卫辉时报”的人如今也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再加上卫辉新码头建成,天南地北的客商涌入卫辉,如今的“卫辉时报”每三日就要售出十万份!

    这已经不是这个年代的人能够想象的发行量了,就是京城中的邸报都不如“卫辉时报”发行出去的多。而且更可怕的是,如今周边的几个府也在和秦修文洽谈,想要引入“卫辉时报”在他们府中发行。

    不是没有人想要模仿“卫辉时报”的模式,这大半年来好多地方性小报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但是却没有一家能够撼动“卫辉时报”的地位。

    除了精彩纷呈的内容、高质量的稿件外,还有一个是别人如何都比不上“卫辉时报”的,那就是它足够便宜!

    三张报纸,只要十文钱,别人家这个价格连印刷的成本都不够,更别谈论供养编辑和给投稿者付费了。就说投稿者的待遇也是所有报刊中最高的,从一开始被选中后的一两银子一篇,到现在发展成了三两银子一篇!

    名利双收的事情,谁不想干?所以“卫辉时报”永远能拿到最好的稿子,有最优秀的投稿者。

    而没有利润的事情,其他报社谁愿意当冤大头?甚至有人暗中揣测秦修文一直做的都是亏本生意,只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

    那秦修文亏了么?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就秦修文这么精明的人,要让他亏钱,除非后面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做一波短暂的亏损,否则的话,那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

    如今“袁氏印刷坊”的铅活字全部铸造完毕,总共花费了十二万两白银,董睿做的活字印刷机制造出来五台,也全部投入使用。“袁氏印刷坊”的印刷流程已经从全人工操作转化成了半机器半人工操作,他们印十张二十张纸,别人只能印一张,他们排版一版活字,只需要半个时辰,人家雕版做要做一两天,这如何比?

    更何况,“卫辉时报”的影响力在商人间都是顶尖的,那个小小的广告位,百字千两的价格就没变过!

    按照崔丽娘上个月呈给他的账簿,去掉所有编辑处的月俸、对投稿者的稿酬,还有印刷和纸张的成本,一个月的纯利高达八千两白银!虽然说还要给周邦彦和季方和分润出去一部分,但是秦修文自己绝对是拿大头的。

    虽然秦修文木秀于林,但是神奇的是,如今卫辉上下官员都对秦修文评价甚好。毕竟跟着秦修文,闭着眼睛躺着都能挣钱,以前要贪赃枉法还得提心吊胆、各种遮遮掩掩,搜刮一点民脂民膏要被老百姓指着鼻子骂,运气差一点的还要碰死在公堂上!如今呢?

    只需要放手让秦大人去干,自己在后面捡银子,秦大人说叫大家伙入点股就入点股,说让大家伙开个铺子就开个铺子,晚上舒舒服服地搂着小妾睡觉,一点心都不用操就能把钱挣了,这日子谁不想过?

    就拿“卫辉时报”来说,这里面有周邦彦一人占了两成干股,秦修文五成,剩下的三成都被秦修文分送给了卫辉各个官员,只需要他们意思意思出点银子,后面就是源源不断的钱。

    一开始还对秦修文的手段有所怀疑而不肯入股的几个人,现在简直就是要拍断大腿!

    从一开始一个月十几两银子的分润,到现在才半年时间就变成了一二百两的分润,简直就是比他们的俸禄还高了,这谁抵挡得住?而且眼看着这“卫辉时报”就要走出卫辉了,以后的发行量会变得更高,谁能不心生欢喜?

    可偏偏前两日,卫辉上下一众官员如此看重的“卫辉时报”差点出了大纰漏!

    崔丽娘如今已是所有人的崔管事了,其实秦修文给她安排的职位在他的理解里就是执行总裁,“卫辉时报”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一把抓,虽然她不考虑文稿的筛选,但是她有权利推翻掉定稿的样张,要求这些编辑处的人重新定稿。

    但是之前那些人选的稿子都是不错的,崔丽娘也挑不出错处,自然也从来没有行使过这项权利。

    只是前日,一位名叫许康的秀才编辑的稿子被崔丽娘退回了,起因是许康选出来的那篇稿子写的是“嫁接木棉的种植方法”,但是崔丽娘认为这种方法并未得到论证,不应该直接发表,所以被拒了。

    若是被秦修文否定了那也就算了,之前定稿的时候也有被秦修文否决然后回来重改的,大家也没有什么怨言,但是被崔丽娘直接拒绝了后,那个许康自觉面子挂不住了。

    但是这许康也是个狠人,他没和崔丽娘争吵,而是又给了一篇文章,然后等到那份报纸的样稿定好后,又悄悄将原来那份替换了回去。

    等到崔丽娘去印刷坊检查印刷成品的时候,才赫然发现被自己否决的文章居然又出现在了报刊上!

    当时崔丽娘就吓得心脏狂跳,因为那时印刷坊已经印好了明日要发行的五万份报纸了!

    这印刷成本就要三百两姑且不去说他,如今已是夜间,明日一早就要售卖,秦大人和她说过许多次,未经论证的文章一定不能发表!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崔丽娘深吸了几口气,将自己稳定了下来,如今时间紧迫,只能靠她自己了。崔丽娘先是跑回空无一人的编辑处,想找回那张样稿,但是估计被许康毁了或者藏起来了,怎么也找不到。

    无奈之下,崔丽娘独自再从一堆稿件中选了一篇不错的顶上,然后又立马跑回了印刷坊,当机立断将之前的印好的报纸全部作废重印。

    当时印刷坊的袁师傅都出来说话了,意思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要请示过大人再说,毕竟三百两银子对大人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对很多在印刷坊干活的工匠来说,不知道要做个几年才能干出来。

    但是崔丽娘拒绝了这个提议,本来定稿的时候秦修文已经看过没有问题,现在这个时间点还不知道在不在府上,再则就算在府上,一来一去耽误多少时间?他们内部的事情可以慢慢解决,但是对那些明日固定要买“卫辉时报”的读者来说,这些人等不得!

    “出了任何事情我来担着!印!”随着崔丽娘一声令下,“袁氏印刷坊”的人上下一心,加足马力,终于在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完成了五万份的印刷,给来领报纸的报童,店家等都交出了货。

    所有人都像打完了一场仗似的,累的恨不得直接躺下来,但是腹中空空如也,崔丽娘直接叫人包下了一家包子铺的所有早点送到了印刷坊来,这才让众人都有时间歇一歇,吃两个大肉包子填填肚子。

    因为这一夜的并肩作战,“袁氏印刷坊”的许多人都认同了崔丽娘,虽然这个小娘子看着娇娇小小,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但是做起事情来果断不含糊,非常有秦大人的风采,并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一点也不喊苦叫累,昨晚他们在忙,崔管事也没闲着,一直跟在后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递纸张,折报纸,找活字,总之哪里缺人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如今“袁氏印刷坊”的人唤她一声“崔管事”,那是心服口服的。

    但是第二天到了“卫辉时报”编辑处,那个许康却还是照常和他人说说笑笑的,压根不觉得自己昨天造成了多少麻烦事,甚至等到他拿到了今日的报纸还脸色一变,最终他只是在路过崔丽娘的时候冷“哼”了一声,然后脸色难看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崔丽娘那一日也是一直板着脸,许康原本还担心秦修文会过来指责他,没想到等了一日也没有见人过来,顿时更加不把崔丽娘放在眼里了。

    而昨天只是因为秦修文并不在府衙中,崔丽娘没有找到人罢了,这不,今日秦修文就到了。

    秦修文一来,就命人将那晚所有印坏作废的报纸都抬了过来,往编辑处办公室的地中间一放,他直接坐在了上首,冷着脸质问许康:“为何不听崔管事的话,要将这份被驳回的稿件偷偷替换掉正确的稿件?你可知道,你这样的行为让“袁氏印刷坊”的人和崔管事一夜未眠,就为了替你的这份私心买单?”

    许康原本看到了那么多印废的报纸,也是震惊心虚了一下,可是当听到秦修文指责他的“私心”时,许康立即跳了出来:“秦大人,您说我其他的都可以,但是我这确实不是私心!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很有农学经验之人,而且我看了之后这样的嫁接方式非常有道理,若是推广出去能让多少百姓受益?崔姑娘一介妇孺,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居然还否决了这篇文章,我还没有到大人面前叫屈,给了崔姑娘面子没有当众给她难堪,她倒好,现在大人面前大放厥词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许康还觉得不过瘾,感觉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似的,最后还是说出了他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大人,您如今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卫辉所有百姓的心,学生对您孺慕之至。只是大人啊,美色误人!”

    说出了这句话,许康觉得自己浑身都放松了似的,甚至一脸大无畏的样子,放佛自己是那直言上柬的忠臣,而那崔丽娘就是祸国妖姬似的。

    向清和严知行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许康,不知道这位新来一个月的编辑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平时见他也挺正常一个人啊!

    许康文采是有的,平时为人处事也没有太多瑕疵,但是秦修文忘了,这个年代的男人普遍的瑕疵就是轻视女子。

    呵呵,还是崔管事收手了,若是人家拿出当时对付赵启鸣的手段,秦修文估计那许康都没法抵抗一个回合的,到底是看对方是为秦修文办事的,给了对方读书人的尊重,也是难为崔丽娘了。

    “许康,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你可知道,这世上能做最大的恶事者是谁吗?”

    秦修文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许康心中更不服气,本就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心火最旺,就算面对秦修文,不认为自己错了那就是不肯服软的,更何况秦修文一直是许康十分钦佩之人,他甚至有一种自己在做非常高尚之事的快意,于是他很快也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自然是手握大权,但是却被身边奸佞蛊惑之人!”

    不得不说,许康文思矫捷,这话说的很有水平,不就是继续指桑骂槐吗?

    秦修文都有点气笑了:“许康,世上能做出最大恶事的,是心中有最大善的却做了错误决策之人!”

    秦修文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别说许康了,就连向清等人都睁大了眼睛,想听秦修文作何解释。

    “只有心怀有大善之人,他心中坦荡,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为自身,是为他人,一旦他做下了决策,他就会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哪怕这个决策是千错万错的,哪怕这个决策会使天下苍生蒙难,但是因为他心怀坦荡,所以他不惧,他可以一往直前!”

    “而那些真正的奸佞小人,心怀不轨之徒,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他们有畏惧,有害怕,有担忧,所以就算做恶事,他们畏手畏脚,始终不敢将自己的阴谋诡计在世人面前揭露,那么这样的恶事,也就只是一定范围内的恶。”

    “北宋“熙宁变法”,王公如此心怀天下之人,最后造成的是怎样一副局面?夺穷民之铢累,痛抑猛士,从熙宁二年一直到元丰八年,整整十六年时间,在整个天下扬起了多少风雨,可最后呢?神宗死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新政全部被废,那这将天下人都卷入其中的变法,又当如何评价?能写出“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的王公,难道还不够忧国忧民吗?”

    “熙宁变法”就是被后世人所熟知的“王安石变法”,虽然对后世人来讲,他是做出了努力和改变的,但是他的变法也给当时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而从最后结果看,最终新政全部被废除,那十六年的时光加诸在百姓身上,又算什么?

    历史不以成败论英雄,但是在当时当刻,成败就已决定了一切。

    秦修文的一番话,振聋发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饱读诗书,也知道“以史为镜”,可是却从来没有从这种角度去看待是非功过,实在是一种全新的角度,但是同时你不得不说,非常有一番道理。

    “许康,你来的时日尚浅,照理本官不该太过苛责,但是你这种行为犯了大忌!你知道我们有多少篇十分有价值的文章未被发表,就是在论证吗?只要是对百姓有利的,卫辉府衙门自然会派人和农人试种,跟进情况,得出正确的结论。可是你却在还没有论证的情况下执意发表,如今“卫辉时报”在很多人心中已有威信,定会有农人进行尝试,如果到时候尝试下来不如预期,谁来担此责任?谁又负责将“卫辉时报”的信誉一举打碎的后果?如此多的人汇聚了多少心血在此,你可明白?”

    “卫辉时报”如今早就不是秦修文的一言堂了,许多文人在上面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才能达到如今的影响力,可是权利越大,责任越大,若不能扛起这份责任,那么到时候被人击溃只在转瞬之间。

    而秦修文发那么大火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知道这篇文章上的嫁接方法是错误的,后世已经有人论证过了!

    许康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也明白了秦修文的言下之意,兀自挣扎着想为自己开脱:“大人,我,我确实也是一心为了百姓着想,才会行差踏错的,况且,况且那篇文章到底是否可行如今也还没有一个论调对吗?还请大人宽宏大量,饶恕学生这一回,下次定然不会再犯!”

    秦修文摇头:“文章是否可行我们会依照规矩派人核验,但是你这种行为,是“卫辉时报”决不允许的,来人!”

    秦修文身边的护卫立即上前一步,兵甲的摩擦声让人心生怯意,众人这才意识到,平日里还算好说话的秦大人是官,人家有的是权利可以将人捏扁搓圆!

    许康顿时白了脸,不敢再纠缠,强撑着最后一点自尊,自己走了出去。

    “诸位,本官再重申一次,崔管事是我们这里的管事,她负责的事项还请大家给予尊重!若是昨晚之事,发生在各位身上,相信也不一定能比崔管事做的更好!承认别人的能力,尊重别人的能力,才是君子所为!在“卫辉时报”,只论能力,不论男女,若是大家真的觉得自己能做的更出色,能将崔管事赶下台,也可以,但是拿出诸位的本事来,我这里永远欢迎公平竞争!”

    崔丽娘如今为秦修文做了不少事,而且俱都尽心竭力,任劳任怨,关键是她还都完成的非常好!没有文人的迂腐傲慢,思想灵活善变通,临危不乱,该决策的时候就决策,绝对是一个绝佳的管理型人才。

    一众男子被秦修文说的讪讪的,有些人甚至感觉有些抬不起头来,毕竟崔丽娘能被一个刚来一个月的许康为难,难道没有他们平时对她态度倨傲之故吗?

    可是倘若真的让他们做崔丽娘的活?每日来往于“袁氏印刷坊”和工匠沟通?每日登记造册,整理账簿,和商贾谈论广告位之事,安排茶水点心,帮他们采买笔墨纸砚?这些人扪心自问,还真的做不到崔丽娘那般有条不紊,每日一点差错都没有。

    崔丽娘从秦修文背后走了出来,不卑不亢地给众人行了一礼,一脸的自信淡然:“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崔,名丽娘,大家可叫我崔管事,希望以后大家可以好好沟通,共同将“卫辉时报”推向一个新高度。”

    众人再次和崔丽娘见礼,这一次,他们是真正认同了她。

    秦修文解决了此事,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作为领导,协调下属之间的矛盾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一样米养百样人,有点矛盾太正常了,但是如果没有马上调整的话,以后必定酿成大祸。

    正要往外走,突然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季方和,秦修文一见季方和着急的表情就知道他为何赶过来了,三言两语说了一下事情经过,见崔丽娘已经去忙了,季方和也不便打扰,将心放了回去。

    “对了,大人,我刚刚在印刷坊门口撞见一人,非要想进印刷坊看一看新的印刷机,说自己可能有办法改良印刷机,但是被守门的拦下了,生怕对方居心不良。”

    现在想偷师的人不少,每个月都有好些这种事。

    秦修文没放在心上:“那就叫董师傅看看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让董睿盘问几句就是了。

    “好,那我就让董师傅问一问那个叫徐光启的。”

    秦修文要离开的脚步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你说他叫什么?”

    第 57 章

    秦修文以为自己听错了, 扭头去问季方和。

    季方和也是一惊,他听得出来秦修文语气中的重视, 刚刚他在门口的时候,有个年轻人窜到他面前拦住他,说请求他帮忙通传一声,松江徐光启求见。

    当时季方和着急着去看崔丽娘的情况,根本没放心上,含糊地应了一声就继续往里面去,而徐光启则是被印刷坊的门人拦了下来, 不能再跟上前去。

    平日里要求见秦修文的人多了,哪里个个都见的过来?甚至那年轻人还有点口出狂言,季方和听到对方和门人争论着自己可以改良印刷机之类的话。

    季方和刚刚心中着急, 现在见事情已经被大人妥善解决了, 就又想起了那人, 顺嘴说了一句, 没想到秦修文却好像十分重视似的。

    季方和想了想道:“好像说是松江来的,确实是叫徐光启。”

    松江,徐光启!!

    松江府不就是后世的魔都上海?那么那个徐光启, 应该大概率就是历史上的那个徐光启了!

    徐光启,松江人士,年少不得志, 一直到43岁才考中进士, 之后历经万历、天启和崇祯各朝, 撰写出《农政全书》、《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著作,绝对是多元化发展的顶尖科技人才, 真正的这个年代的科学家!

    就是在后世,他的墓地修建成了光启公园, 就立于上海的徐汇区,最市中心的位置,曾经无数次秦修文都从光启公园路过,也曾参观过光启公园,如今居然有人说自己能见到活生生的徐光启,秦修文只觉得一阵恍惚。

    当时初见潞王,秦修文不知道他的身份,而且对于潞王,秦修文只是知道历史上有这个人,却不是一个令人敬仰的名人,可是徐光启这个名字仿佛前一段时间还提起过,今日却能见到一般熟悉又陌生。

    秦修文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强装镇定道:“今日无事,见一见此人也无妨。”

    季方和只以为秦修文以前听说过这个徐光启的名声,倒也不疑有他,直接安排人引见。

    徐光启已经在卫辉盘桓了十几日了,他是越看越觉得卫辉的主事人有大才!

    卫辉新码头建成后,客商旅人无数,又因为修建了各种码头仓库之故,所以卫辉瞬时间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中转要道,而海量的商品涌入卫辉后,卫辉的商贸陷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局面,卫辉成了第一个销售点,然后又从卫辉辐射到周围府城,带动了其他府城的经济发展。

    而这位主事人的高明之处,还不仅仅在修建了新码头和仓库,他甚至整合了车队船队,帮助往来的客商再将货物贩往他地。

    如此一来,卫辉的百姓都活泛起来了,只要肯动动脑子,只要愿意卖力气,就没有挨饿受冻的,稍微胆子大一点的,或者头脑灵活一点的,还能在其中赚到一笔很可观的银子,如那个敢到码头摆面摊的大娘,就赚到了以前种地时候想也不敢想的银子数目。

    而这,还不是最令徐光启惊讶的,他最惊讶的是“卫辉时报”在卫辉府的影响力,以及能创办出如此精彩绝伦报刊之人。他寻寻觅觅追索许久,得到的答案依旧是秦大人。

    甚至于,那家已经成了印刷界标杆的“袁氏印刷坊”似乎也是秦大人的手段,所有的一切根源都指向了这位秦大人!

    徐光启的好奇心达到了极点,他已经在“袁氏印刷坊”门口盘桓了三天了,就是为了想见一见秦修文,就算是见不得秦修文,能让他参观一下“卫辉时报”的编辑处也是好的,他实在是对这些充满了浓烈的好奇心。

    可是,徐光启一个外地人,又没什么门路,想要直接见秦修文,难于上青天,那个“卫辉时报”的编辑处还处在“袁氏印刷坊”内,可他连印刷坊的大门都进不去。

    还是有个守门的人好心,见徐光启说话诚恳对人有礼,知道今日有秦大人的仪仗过来,稍微点了一下徐光启,又在季方和进门的时候,和徐光启说了一下季方和的身份,这才有了徐光启拦下季方和想要求见秦修文一事。

    徐光启在门外等了半晌,见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一颗激动的心慢慢有些冷却了下来,心中大致是知道了,可能那位秦大人贵人事忙,根本没有功夫见他。

    徐光启微微有些失望,但是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万历九年得中秀才,那年刚好弱冠,还娶得娇妻,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原本以为可以一帆风顺,结果四年过去了,仍旧一无所获,家中自从父亲那一辈家道中落后,虽然一直在汲汲营营寻找突破,但是也依旧没有太显著的改善,自己又经常沉迷于一些杂书左道,被家人指责不务正业。

    原以为能在此地得遇知己,可惜对方身份过高,不是自己可以高攀的起的。

    正要转身离开,突然门人面带笑容走了过来,对他行礼道贺:“徐秀才大喜!秦大人愿意见你一面!”

    徐光启不敢置信地再三确认,见门人点头,这才快速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跟着门人大步走进了“袁氏印刷坊”。

    秦修文在“卫辉时报”有自己的总编办事处,是自己独立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按照他自己的要求打造,有一张黄花梨做的超大的书案,背后靠墙做了一整排的书架,上面如今已经摆满了各种书籍,而在对面靠墙处,秦修文仿照现代沙发的特点做了两张独立单人沙发,成套的黄花梨木打造,上面铺上柔软的垫子,背后亦有靠垫,中间茶几的位置摆着一套上好的茶具,显然很适合待客会友放松。

    不过平日里,秦修文也不是经常用这间办公室,还好秦修文地位摆在那里,崔丽娘又一向重视秦修文,每日派专门的人洒扫整理,就是如今突然被秦修文想起使用,也绝对是一尘不染的。

    徐光启按压下自己狂跳的心,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尽量掸平褶皱处,这才进入了这间屋子。

    一进入到里面,便被人引到了一处沙发边坐下,徐光启诚惶诚恐地坐下,一落座就感觉这个座椅的舒适性,两侧扶手宽大,可以让人放松休息,背后靠垫直接给腰部一个支撑,下面的坐垫也十分柔软,若是人稍稍放松一些,直接就可以半躺在其中了。

    只是徐光启紧张,只坐了半个身子,身体也坐的笔直,此刻万不敢松懈的。

    但是看屋内摆设再观人,这位传说中的秦大人,应该不是那等严肃之人,能有此巧思且落于实处的,一定是对自己十分自信且开明的,否则断然不会邀请他落座,还用了如此舒适的座位。

    一般官员为了显示其官威,就是让人入座,也只是给一个小马扎而已。

    聪明人脑筋动得也多,不过短短时间,徐光启又在忐忑不安中想了很多,一直到总编辑处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听到人说“秦大人到!”,徐光启连忙站起来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请落座吧。”

    徐光启自从到卫辉后,“秦大人”这三个字,就仿佛有魔力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提起传颂,在徐光启的初步勾勒中,那位秦大人至少已经三四十岁,是个十分具有威严行事果决却又智计百出之人,虽然有些手段莫测,但是绝对是一个能人。

    而如今徐光启一听到这个声音,徐光启就有点愣住了,再等到身体僵直地落座后,看到对面坐着的人,更加是一惊。

    无他,这位传说中的秦大人实在太过年轻,也太过俊美了一些!

    看着应该比他还小上两岁,但是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眉若远山,鬓似刀裁,一双眼清冷又疏离,根本不似那种沾染了官场的权欲之气,反而如同世外之人一般清澈又理智,看透了所有的一切。

    这般的相貌,这般的气质,徐光启可以说在自己生平所见之人中,这位秦大人是独一份的。

    两人分宾主落座,徐光启只以为自己在紧张忐忑,可哪里知道秦修文内心中的震撼并不比徐光启少。

    原来这就是青年时代的徐光启,嗯,相貌只能说是平平,放在人群中根本就是不会在意的存在,甚至有点不拘小节的粗糙,看其服饰穿戴就知道了,一身儒生长衫已经洗的有些发白,最近时日渐热,虽然现在袖口已经放下,但是眼尖的秦修文还是看到了他袖口处的折痕,显然是刚刚将袖口挽起来然后为了见他又放了下来。

    这也和他以为的徐光启不一样,在他当时参观的光启公园中,有一尊徐光启的铜像,里面的他手执一个望远镜正在夜观星象,脸颊瘦削,目光深远,满脸的忧国忧民之色,和眼前这个一身朝气、略显拘谨的青年人完全重合不到一起去。

    秦修文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徐光启是不是就是历史上的那个徐光启,然后一番对话之后,秦修文完全肯定了,自己没有找错人!

    如今这个年代,正统的读书人,都是以四书五经为范本来进行学习,毕竟科考也是考这些,自然是主要钻研的科目。当然这些只是最基本的学习范畴,如果有条件的,譬如周邦彦之流,自然还要通读史书,名家传记、诗词典籍等等,做到真正的博览群书,但是农学、天文、历法以及算术之流,一向算是杂学,上不得台面,也没多少人会真正去研习。

    秦修文为了试探徐光启,便从杂学谈起,因为秦修文十分擅长数学类科目,于是又从《九章算术》、《周髀算经》里的题目谈起,从粗浅的解答方法,又说到了勾股定理的论证,又将数学中的原理是如何施用于现实生活中的案例进行了讨论,两个人越聊越投机,说到了一道十分复杂的算术题时,徐光启甚至再次挽起袖子,接过秦修文递过来的纸笔就开始演算。

    徐光启思路十分之快,且非常跳脱,甚至有一些数学公式在目前尚没有一个系统的理论,但是徐光启却能用自己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他做题根本用不上算盘,一般步骤写到哪里,就将数字写到哪里,然后很快就演算出了正确答案。

    当他将答案和秦修文一开始说的那个数字比对时,忍不住惊呼道:“大人真乃神人也!确实是这个数字,分毫不差!”

    秦修文忍不住心下苦笑,他虽然在数学一道不算差,甚至比起普通人来讲,已经算是非常了得,但是一来得益于他有十分系统的数学知识体系,二来得益于他对数字天然的敏感性和在职业领域中锻炼出来的逻辑思维能力,他是占了巧的。

    但是和真正如同徐光启这样的天才比起来,他是自愧不如的。

    人家不仅仅能将如此复杂的算术题目解答出来,还能在中间有些步骤没有公式的情况下,自己推导出公式,这就十分牛逼了。

    果然是“中西会通第一人”,明末最著名的科学家,于万万人之中出类拔萃的存在,能长留青史、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仍旧受后人推崇。

    即使目前他还没有认识到他的西方好友利玛窦,但是很多科学方面的基础知识和素养已然具备,这样的人,只需小小的一个火引子,必然能燃出最璀璨的火焰,长存于人类浩瀚历史的长河中。

    只可惜,在这个封建的时代,这样杰出的人才,要到万历三十二年才能中进士,而那时候他已经43岁,光是为了科举,就蹉跎掉23年最宝贵的光阴!

    秦修文为他未来的命运嗟叹,心中已经想好了措辞,如何将他召入麾下,而秦修文不知道的是,徐光启见他,同样心中震撼。

    有多少次,徐光启甚至觉得自己是这个世间最孤独的存在,明明他有家人、有好友、有师长,却总没有人能真正的理解他,所有人都劝他用心于科举,不要为了一些旁枝末节耽误了正途。可是他从那些别人口中的“旁枝末节”中窥见了宇宙中的真理,看到了璀璨夜空中的星辰,见识过无论岁月侵蚀亦不会改色的理论,这些东西,是四书五经中没有揭示的,可是他却觉得比那些所谓的经世济民的手段更加实用,比那些空谈心性的王学之流要更加面向现实。

    然而,没有人理解他、赞成他。

    甚至很多时候,他的许多想法都无法宣诸于口,只要他去说了那些,周遭必然有无数反对者的声音,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而来,令他窒息。所以后来,他学会了闭嘴、学会了藏拙,学会了成为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过循规蹈矩的生活,只有如此,方能是众人所期待的样子。

    然而今日,有幸得见秦大人,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比他头脑更灵活、算术更高超之人,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趣的灵魂不仅仅只有他一人,秦大人的思想远见、他对时政的看法、对实用之学的见解,远远在他之上!他曾可笑的以为自己是“举世皆醉我独醒”,可是秦大人却并不局限于“独醒”,他还放手去做、去争取!

    而他的成果,显而易见的成功!

    这样的人,居然让他能够有机缘遇见,实在是上天垂怜!

    “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我徐子先能够结识秦大人,能够和秦大人畅谈一番,便是今日即刻就死,那也是死而无憾了!”

    若是别人说上这样一句话,秦修文听了只觉得对方马屁太过,可是这句话从徐光启的口中说出,他的神情是那样的郑重,他的声音中甚至还带着兴奋的颤抖,秦修文便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秦修文站起身来,对着徐光启一揖到底,惊地徐光启跳了起来,连忙去扶,结结巴巴道:“大人,大人,是子先说错了什么了吗?大人何故至此?”

    秦修文直起身子,握住徐光启的双手,郑重道:“子先,我踽踽独行到此境地,每日夙兴夜寐、事必躬亲,才有今日之局面。然而在此世间,又有几人如同子先这般能知我心?还请子先留在卫辉,助我一臂之力!”

    徐光启被秦修文的一番话,说的差点眼泪水都要流了下来,他当然知道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无力感,但是他更钦佩秦修文,他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这是能人所不能,是他仰望的存在!

    当即,原本还答应家人在卫辉游历一段时间就回松江的话也抛之脑后了,直接点头应了下来:“只要我能为大人做的,必当尽心竭力、无有不从!”

    这一场谈话宾主尽欢,甚至从秦修文的办公室,又谈到了酒楼包间,秦修文叫上了季方和、汪礼远、孙文秀还有向清、严知行等人作陪,将徐光启十分郑重地介绍给了众人。

    至此,所有人都知道,秦大人十分看重这位从松江府来的徐光启。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秦修文从历史长河中收回的慧眼,知道徐光启的能耐,心中难免有些狐疑,可是接下来徐光启做出来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更是敬佩秦修文除了手段了得,收揽人才的手段更是了得!

    第 58 章

    在秦修文的带领下, 徐光启自然能够很轻松地进入到“卫辉时报”内部进行走访,和里面的好几个编辑都交流了一番, 甚至因为秦修文的允许,还能够看到一些他非常感兴趣的手稿,里面各种方面的文章都有,农业、水利、算术、天文,无所不包,有些文章看完,他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毕竟“卫辉时报”是面向普罗大众的, 有些特别深奥的文章,或者有现实可行性,但是还没有被论证的文章, 都是不被允许发表的, 他们要对舆论负责、对民众负责。

    但是“卫辉时报”办事处那边确实累积到了许多有价值的稿件, 这样的稿件虽然不被发表出来, 但是秦修文依旧会让人给予他们一两银子一篇的稿件费,为的就是激励这些人的信心,并且还会在信中表示, 一旦经过认证是可行的,那么就会进行发表,同时还会补上发表的费用并且赠送一期免费的报刊。

    有这般实质性的物质激励在, 很多人就算文章没有被发表出来, 依然热衷于给“卫辉时报”供稿, 秦修文专门弄了一间房间收藏这些稿件,如今这个房间对徐光启开放后, 徐光启犹如老鼠掉进了米桶里,整个人都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了, 整日整日地呆在这个房间里不出来,只有吃饭喝水的时候会跑到外面去,每次吃过饭食后必漱口洗手,就怕自己身上的气味污了这些稿件。

    徐光启如今是对秦修文一万个信服,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秦修文什么都做到了,并且还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收揽天下奇文,按照这样的速度进行下去,等到“卫辉时报”的影响力更加深远之后,到时候又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光是想一想,徐光启都感觉激动地浑身发抖。

    秦修文也不让人打扰,徐光启整整在这个稿件收藏室呆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走了出来。等他走出来后,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甚至感觉到有些刺目,脸上胡子拉渣,身上的衣服也皱的不像样,但是他却由衷地露出了一个发自心底的微笑。

    那般酣畅淋漓的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一次性看了这么多平时连见都见不到的文章,徐光启感觉自己此刻非常的满足。

    秦修文给徐光启在“卫辉时报”的院子后面安排了一间卧房,平日里有专门的人打扫侍奉,但是徐光启天天泡在稿件收藏室,几乎见不到人影。今日出来后,徐光启痛痛快快沐浴了一番,这才感觉神清气爽,脑子也清明了许多。

    徐光启显然也是一个精力十分旺盛的人,用过午饭后,他溜溜达达到了“袁氏印刷坊”,颇感兴趣地参观了印刷坊的运作,等到他看到那台董睿造出来的印刷机时,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看了半天印刷机的操作,徐光启口中喃喃自语:“这里应该可以缩小一点尺寸,这里如果加一个手部摇动的装置,是不是就可以更加省力了?速度这么慢,是担心墨不干吗?”

    董睿正好经过此地,有一台印刷机出了问题,他刚刚检修完,听到徐光启的自言自语,忍不住回应道:“对,这里我特意让工人放慢速度,如果很快地传送过去,墨尚未干透,两张纸叠在一起后,必然会污到另外一张。如今天气渐暖,速度已经比之前冬日的时候还快了许多了。”

    徐光启的目光依旧盯着那台印刷机,脑海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走了过去指着刷墨的滚轮道:“这里,可以加一个墨池,利用两块板的交替,将滚轮从墨池板上滚过,这样就可以蘸墨均匀,然后这里可以装一个取纸器,这样翻转过来,一张纸就印好了。墨干的快慢和天气有关,那么加长履带的长度,增加一个调节速度的东西,这样你可以随心控制速度快慢,不会再将纸张弄脏。”

    徐光启一连说了好几条改进意见,董睿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面听的双眼放光,也不管这个人到底哪里来的,直接扯着人就到了他自己平时研究器械的地方,掏出纸笔就让徐光启画出来他说的那样的装置。

    徐光启闭目又沉思了片刻,开始动笔画了起来。

    董睿一开始只以为这个人有很好的想法,可是等到徐光启一落笔,董睿张大的嘴巴就没有合拢过。

    徐光启一面画图,一面还会将图上所用材料标注出来,甚至还会在另外一张纸上写写画画,然后得出一个精确的尺寸出来,同样标注其上,等到徐光启将整个印刷机新的图纸画出来,整张纸上密密麻麻,而且他一画就是三天三夜,其中还要进行许多繁琐的计算,才能将所有的零部件数字全部计算精准。

    董睿整个人都麻了,因为根据徐光启的这张图纸,他们完全可以立即开工制造,根本不需要工匠再去进行反复试验摸索,最多就是等到造好后,再进行一些细微处的调整。

    董睿还不明白,这个在后世就叫做施工图纸。

    董睿创造出第一台印刷机的时候,一个是得到了秦修文的启发,还有一个是自己在这行中浸淫了数十年的累积,对印刷行业的了解都非常人可以比拟,他对需要印刷的每一个步骤都了然于心,然后结合了机械的特点节省印刷步骤,加快印刷速度,这才能创造出第一台的印刷机。

    但是在他和工匠研究印刷机的过程中,他只有一个脑海中设想的草图,根本没有像徐光启一般,将所有数据和各个部件都标注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脑海中的设想,一点点经过反复试验,变成现实,其中的坎坷自然不必说,所需的时间也非常长,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根本造不出来。

    可是徐光启的这台印刷机,根据董睿的已有经验,估计采买齐全材料,还有再去打造一些零部件,全部弄好后若是只组装一下,三天足以!

    过去董睿对一些所谓的读书人都有点不以为然,自己也识字也读过几年书,一看到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总觉的说的都是一些没用的屁话。可是徐光启这样的读书人,让他敬畏,那一笔笔写出来的数据,那些他看不懂的演算步骤,让他第一次从心底升腾起想要学习的欲望!

    董睿盯着那份图纸,嘴唇颤抖了半晌,然后忍不住“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虔诚叩首道:“请先生教我!请徐先生收我为徒!董睿以后,必当随侍左右,听从先生指示!”

    董睿搜肠刮肚,将自己能想到的文雅之词都用上了,甚至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还“砰砰砰”叩头三次,一次比一次用力,将脑袋都磕红了,就怕徐光启不收他为徒。

    徐光启吓了一跳,连忙扶起董睿,其实他在和董睿的交谈中,也非常欣赏董睿的动手能力和思维能力,很多关键性的数据和意见也是董睿提出来的,如果光靠他自己一个对印刷了解不多的人,实在也完不成第二版印刷机的改良。

    卫辉,实在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在这里,徐光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和尊重,他们尊重科学、尊重技法、相信真理!这里,简直如同他曾经幻想过的理想国一般,让他如鱼得水。

    徐光启不觉得收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人做徒弟有什么不对,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董睿欠缺的是很多数理方面的知识,而这方面,恰巧是自己擅长的。

    “只是这图纸是画出来了,要想变成现实,可还要不少银两!我看你们目前的印刷机用得也还行,若是全部替换成新的,没有个四五千两银子,根本实现不了。”

    银子一向是徐光启发愁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小时候就有很多的奇思妙想,但是奈何家中不富裕,根本支撑不起购买他想要的一些材料,最后只能他自己写于纸上,藏于脑海中,想要变成现实,那是千难万难的。

    如今设计出来这样一台印刷机的改良版,虽然这样的印刷机投入使用后,徐光启有信心,印刷的速度能够比之前的更加快速,至少效率翻倍,并且还能省下不少人力。

    可是如今的印刷机说实话,也够用,而且人力才多少钱一个月?实在若是要印刷很多东西的时候,不如三班倒,多给工匠们发一点钱,什么都解决了,何必再白白花个四五千两银子?

    徐光启不似那等不识人间烟火的富家公子哥,他是十分清楚的,很多时候做生意要以利益为重,就算有更好、更有效率的办法,但是不能带来最大化的利益,那么这样的办法也会被弃若敝履。

    在没有完全必要的情况下,将目前正在使用的印刷机器更换下来,徐光启认为,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划算。

    然而,董睿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道:“看来徐先生对大人的慷慨依旧是一无所知啊!”

    一开始徐光启还不是很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着董睿填了一份制式表格,上面写着“款项申请表”,然后董睿填写好了申请理由,又将徐光启的图纸整理好附在其中,让人交了出去。

    不过到了下午,那份申请表就有了回复,果不其然,大人直接批复了“准许”,下面盖着秦修文的私章,并且还托人拿来了对牌,凭借这份申请表还有对牌,董睿就可以去账房支取到自己所需的银子了。同时秦修文还给徐光启安排了一个“工程师”的头衔,让他暂且在印刷坊安心做二代印刷机,并且每月月俸五十两,就连董睿都有些咋舌,但是一想到徐先生的本事,又觉得这也是正常,天下间,又有几人有此大才呢?

    徐光启真的没有想到,跟着秦大人混的待遇如此之好,虽然哪怕不拿银子,他也是心甘情愿为秦修文办事,毕竟能看到如此多精彩的文章,能拨出五千两的银子用于新印刷机的制造,这样的知遇之恩,已经无以为报了,但是秦大人往往能给到他的,是比他想象的更多。

    五十两一个月的月俸已经非常之多了,他父亲母亲起早贪黑一个月干下来都没有这么多银子,他一个人在卫辉,吃穿住行都被秦大人包了,根本花不上钱,一拿到月俸后,徐光启想了想,又去家书一封,全数寄到了家中,又讲明自己目前的情况,也算是安一下家人的心吧。

    没有了后顾之忧后,徐光启便在“袁氏印刷坊”常驻了下来,一边传授董睿各种数理知识,一边和董睿一起研究第二代印刷机的制造,成果斐然。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第二代印刷机就问世了,而此次的印刷机,体积更加精简,印刷速度更快,加上手摇的方式,使用起来也更加省力,基本上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操作这台印刷机。

    这台印刷机的面世,让“卫辉时报”的印刷成本继续往下降了三成,在无需扩大更多版面的情况下,利润率直线拉高。

    相信不出三个月,就能将投入的研发和更新印刷机器的银子全部赚回。

    但是这样一来,印刷坊里的工人却是有些心中不满了。

    原本忙起来三班倒,虽然累一些,但是多干活也能多拿钱。

    现在这印刷的机器变得更快了,从四个人操作一台印刷机,变成现在两个人就可以,那人又多了出来没活干了,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说目前“卫辉时报”卖的很多,但是暂时也只在卫辉卖,也没有扩展到其他地区,销量其实已经是饱和了,其他书肆等客商也有给他们更多的订单,因为目前读书识字的人就那么多,所以没有大批量需要印刷的书籍,在这一块就没有更大的增长。

    工人们心中害怕,如今机器运行的这么快,会不会以后就不需要他们干活了?至少不会白白养着他们吧?难道印刷坊要裁撤掉一批人?

    甚至有一个心怀不轨的工人,趁着大家忙完后,还想偷偷搞坏一台印刷机,还好被人发现抓了出来,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失,但是人心的动荡已经在印刷坊内蔓延。

    就连袁师傅都有向季方和谏言,说是如今人手太多,可以让一批人先回去,若是等忙了再召回来,这样一来问稳定人心的同时,还能节省开支。

    季方和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和秦修文提了,秦修文听完之后也是愣了一愣。

    是了,他光想着革新机器,给低效率的生产注入新的活力,却没有想到此时的人力就是如此不值钱,大家想的事情和他恰恰相反,他们是想要多赚钱,而不是希望这个机器能运行的多快。

    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订单不够饱和,若是订单够多,他们印刷坊内也不过八十多名工人,哪里就人手富余了?

    况且这里很大一部分工人都是当时逃荒到新乡县的流民,回去后又能去做什么?连地都没有,种什么?吃什么?他让这些人来印刷坊做工,可不是让机器取代他们后,就让他们回去的。

    那怎么能让印刷坊的订单量迅速增多?

    秦修文脑子里想了一想,无非就是拉动内需或者就是出口海外。

    内需方面,秦修文通过“卫辉时报”已经初步播洒了文化的种子下去了,但是仍旧需要时日来生根发芽,同时如果步子太大,难免引起一些上层的注意和不必要的麻烦,看来是很难实现了。

    那就只有出口海外!

    可是一想到如今的海贸局势,秦修文又有些头疼。

    大明早期实施的也是海禁政策,但是沿海地区的人民是极力反对的,毕竟对那些地区的老百姓讲,靠海吃海,海上捕鱼和海上贸易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如今朝廷一下子砸了他们的饭碗,这如何能干?

    所以从明朝建国之初一直到隆庆元年之前,沿海和内陆的局势一向非常紧张,原本的私人海上贸易被迫成为了海上走私集团,甚至还发展出了武装走私,到嘉靖年间,出现了最大的武装走私头目汪直,有了“拥众数十万,南面称孤”的局面,勾结倭寇和大明朝廷正面冲突对抗,扰乱了嘉靖四十多年的“倭寇之乱”,其本质上还是大明内部,海禁派和开海派的政治斗争。

    还好到了隆庆元年,隆庆帝见堵不如疏,便解除了海禁的政策,允许民间贩卖货物出口,但是只开放了福建漳州府的月港,仅此一个小港口,同时贩卖出口的货物检查甚是严格,但是好歹民间出口这项事业也算合法化了。

    只是漳州府距离卫辉如此之远,如今又没有非常方便的通讯方式,秦修文的势力也没有伸展到那里,想要做海贸又谈何容易?

    要往海外倾销书籍,秦修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圣经》,西方字母排版简单,《圣经》的地位不言而喻。虽然此时西方也有了自己的印刷机,但是在纸张、墨水、人工等成本控制下,他们印刷的《圣经》必然能倾销海外。

    而他要的,只是一个将这些关键点链接起来的契机。

    秦修文也没想到,这个契机居然还是应验在徐光启身上。

    徐光启在知道秦修文想要印刷《圣经》之后,直接从自己的随身行李里掏出来一本《圣经》给了秦修文,然后告诉他这是自己在松江府结识的耶稣传教士赠送给他的,几次劝他信教,但是他没有答应,只是迫于人情,只能无奈接受了下来这本《圣经》,这次也是误打误撞带到了卫辉,倒是没想到派上了用处。

    “这位郭居静传教士其实挺博学多才的,会非常多西方天文历法和科学之道。只是此人太过信仰耶稣,多次劝我信教,我属实不能认同他们的神仙,但是又想学习他的本事,只能假意应承下来,和他学了两个多月。只可惜此人后来又不知所踪了,不过他说过若是我想联系他,可以找他在广州府的朋友。”

    徐光启说到这些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用了点歪门邪道才偷师成功,不过若是能帮到秦大人,自己这点羞愧也只能放到一边了。

    秦修文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果然名人的朋友也是名人,难怪徐光启很多想法超前,原来早在这个时候他就接触过西方的思想了。

    不过有了徐光启的牵线搭桥,这件事做起来就容易多了!

    第 59 章

    徐光启很快去信了一封到了广州府那边, 信中简明扼要的介绍了自己写信的原因,同时还附上了一本由“袁氏印刷坊”最新印制出来的《圣经》。

    意大利的传教士罗马诺是贵族出身, 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后来还到巴黎大学读过哲学,十分博学,之后他加入了耶稣会,成为了一名神父。

    罗马诺受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一世的派遣,从欧洲坐商船出发,来到东方传教, 想要将天主教的教义传播至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天下人都能受神的指引,沐浴在神的光辉下。当然, 除了传教, 他还有另外一重任务, 就是敲开神秘东方古国的大门, 进入到明朝的土地上,听从那里回来的人说,东方古国遍地都是黄金, 是一个十分富饶、广阔之地!

    可是距离上一次敲开东方古国的大门,还是在元朝时期,等到朝代更迭之后, 新的大明王朝对他们是完全不接待不欢迎的政策, 彻底封闭了各个海关港口, 不让他们这些传教士进入,并且称他们是异端邪说。

    还是等到了隆庆元年, 才又开通了漳州府的月港,外来的传教士才有了进入到大明内陆的可能性。

    只是进入到这里后, 他们的传教之路并不顺畅,大明人非常固执守旧,他们想要接触到大明的贵族和官僚阶级,但是只有极少数的人对他们的宗教感兴趣,更多的人内心深处信奉的依旧是他们的儒家思想,他们十分难撼动。

    罗马诺在广州府已经盘桓了三年多了,但是传教进度依旧缓慢,正在他都已经心生退意的时候,他收到了徐光启的一封信。

    徐光启其实他有听他的好友郭居静提起过,他们一起来到了大明,后来分散开来传播信徒,奈何都没有太大的收获,后来郭居静又辗转去了天竺传教,两人至此分开。

    在郭居静离开时,他还特意提起过徐光启此人,称赞这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于西方科技上有着卓越的天赋和理解力,若是能将此人发展成信徒,一定会对他们的传教事业是一个极大的助力,若是此人来广州府或者写信求助,定然要竭尽全力给予帮助。

    罗马诺一开始收到这个包裹,以为是徐光启有事相求,但是当他一打开那个包裹,里面露出来的一本书直接吸引了他的目光。

    上面的文字如此熟悉,《Biblia》几个字就足以使罗马诺抚摸良久了,而且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本刚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新书,上面甚至还飘散着墨香。

    但凡是他们这些传教士带过来的《圣经》,每一本都是摩挲了不知道多少遍,翻阅了不知道多少遍,就算是再怎么珍惜,也早就已经卷边或者有折痕了,但是这一本《圣经》却是全新的!

    罗马诺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这本《圣经》,果然里面的文字都是他最为熟悉的文字,这就是他们的“惟一之书”!

    而且这本书印刷清晰,没有一个错漏之处,排版也非常优美,封皮还用羊皮制成,实在是一本印刷佳品!

    罗马诺心潮有些起伏,他心里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连忙撕开了那封信,开始读了起来。

    罗马诺很有语言天赋,来到大明后这三年多,一直在积极学习大明的汉字和发音,除了一些极为拗口的生僻字,大部分的常用字他都会读写,而徐光启的这封信都是用大白话写的,所以他理解下来完全没有问题。

    等到罗马诺读完,他面脸络腮胡的脸上表情有着欣喜,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竟然没想到这位徐光启如此有本事,居然要给他引荐一位大明真正的官员,而且还是一位十分豁达有实力的官员,甚至还想要帮助他们印制更多本的《圣经》,便于他们传播天主教的教义!

    罗马诺恨不得即刻启程,不过他还是先找到了同样在广州府做海贸生意的一个葡萄牙商人弗朗西斯,给他看了这本《圣经》后,他非常的感兴趣,愿意与他一起前往卫辉府。

    罗马诺不傻,他知道对方给他送这封信虽然说的好听,但是实际上是想要售卖《圣经》给大商人,罗马诺自然也可以在里面觅得好处,但是他更看重的是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若是他能够一举进入大明的上流阶层,融入到官僚阶级,甚至发展出如徐光启还有他信中所提到的秦大人这样杰出的人物为信徒,还会担心他们发展不出来教徒吗?

    在每一个国度都是一样的,出类拔萃的人总是能一呼百应,本身就有很多的追随者。所以他们传教的思路一直是从上而下,而类似秦修文和徐光启这样的能人,就是谈的传教的重点对象。

    罗马诺打着自己的算盘,觉得自己的传教之路总算有了突破口。

    罗马诺带着一片深沉的信仰跟着弗朗西斯的商船一起驶向卫辉府,可是如同徐光启那时候初到卫辉一般,他们两人也被卫辉新码头的雄伟壮观所震惊,等到下了船之后,再看整个卫辉码头处的各种建设,这两人才缓缓有些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那位“秦大人”,到底是怎样一位大人物!

    这就是信中提到的雄才大略的秦大人治下?!原本以为是徐光启的夸张和吹捧,没想到信中提到的,不如眼睛真实看到的万一!

    “哦,天呐!上帝!这一切实在是太壮观了!我不曾想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如此井然有序、如此繁华迷人!”

    在意大利,各处的动乱战争一直弥漫着,土地也一直处在一个四分五裂的状态,就算是地理条件极为优越的威尼斯,就算威尼斯因为有着海贸的繁荣而让整个城市都异常有活力,也根本比不上卫辉府!

    这虽然只是一个内陆腹地,但是却有如此壮阔的码头,有如此完善的建设,同时又这般干净整洁,就连在里面生活的平明百姓基本都面色红润、穿着得体,没有衣衫褴褛者的出现。

    这简直大大刷新了罗马诺和弗朗西斯对于大明的认知!

    在他们眼里,虽然大明在很多手工业方面、精耕细作方面是比他们优越的,但是他们的老百姓大多贫穷,就和他们西方一样,只有贵族才能得到好的生活,没有人关心底层人民如何。而且大明是十分傲慢的,根本不接受他们的外来思想的传播,也不接受新的科技,明明可以和他们互相贸易而取得更多的利润,但是他们却宁愿闭关锁国,不与他们来往。

    纵然这片土地如同一个宝藏一般,可是它却紧紧地关闭了它的蚌壳,不让外人窥探里面的珍珠。

    而现在,卫辉府的繁华、开明、开放,让他们恍惚看到了世界上另外一个威尼斯,但是是比他们的威尼斯更加好的一个城邦!

    甚至在这里,他们还读到了一份“卫辉时报”,用十分低廉的价格,就能看到如此多的文字,包括里面的内容,也着实让他们十分震惊!

    他们也有报刊,但是那都是王权意识的体现,根本不会允许像他们看到的这份报纸一样,能对天文地理、水纹农业进行探讨,甚至能评论国家时政,还能批评官员!

    这在他们国度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不是说大明不开放么,不说说大明的普通百姓根本没有话语权么,不是说大明根本不重视自然科学吗?

    那他们手里的报纸又代表了什么?

    在这里生活的人,美好地仿佛是在一个世外桃源一般。

    罗马诺和弗朗西斯被震的惊呆在原地,久久忘记言语。

    两个外国人站在一群汉人中间,哪怕如今入乡随俗,穿了和他们差不多的服饰,依旧醒目的很,很快就被徐光启看见,并且上前接待了他们。

    徐光启带着两人往“袁氏印刷坊”走去,一路上聊了一下他们对新印刷的《圣经》的看法,知道他们很喜欢的时候,徐光启笑了。

    既然质量看的上,那么价格他们也会喜欢的。

    季方和正在“袁氏印刷坊”里焦急地等待,见徐光启果然领了两个怪模怪样的外邦人过来了,立马迎了上去,想要打招呼,又顿了顿,生怕他们听不懂。

    “季先生,这位是弗朗西斯,这位是罗马诺,罗马诺会讲咱们汉话。”

    徐光启为两边人介绍道。

    季方和见对方是可以听懂汉话的,连忙客气道:“幸会、幸会!两位先生,请!”

    季方和释放出了友好,罗马诺也忙用着蹩脚的汉话道:“幸会!谢谢!”

    弗朗西斯只会简单的汉话,所以全程都由罗马诺来翻译。

    季方和带领两人参观了他们的印刷工坊,也给他们看了他们排版好的《圣经》活字版面,罗马诺和弗朗西斯再次被大明的工艺所震惊了!

    之前当他们初入大明,发现大明的印刷术还是局限在雕版印刷的时候,他们是对自己西方的文明很引以为傲的,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印刷机,大量印刷出了书籍,识字率也大大提升,是大明根本及不上的。

    但是现在参观下来,他们才发现自己何其可笑。

    罗马诺是神职人员,尚且不知道印刷机的具体信息,但是弗朗西斯走南闯北、致力于倒买倒卖挣钱,哪里有不知道的?就大明的印刷机,比起他在欧洲看到的还速度快上不上!

    更何况,大明有全世界的最好的纸张、最好的墨水,如今又有最快的印刷机,难怪能印刷出如此精美的《圣经》!

    原本弗朗西斯以为这些大明人是想要卖给他这种很精美的、但是价格比较高昂的《圣经》,让他带回去卖给贵族们。

    但是如今一看这架势,他就明白了,对方哪怕是卖给那些普通平民,也是可以和他们欧洲本土印刷的《圣经》相对抗的!

    弗朗西斯很想知道大明这边能给到他一个什么价格,于是直接就让罗马诺翻译去问。

    哪怕听不懂弗朗西斯的话语,但是这人脸上的急切一目了然,季方和知道对方这是动了心了。

    于是他故作有些为难道:“弗朗西斯先生,我是很想和你做生意的,但是我刚刚听罗马诺说,你这边只准备购买一千本《圣经》对吗?”

    见弗朗西斯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季方和才又道:“那真是很抱歉了,因为文字的不同,如果我们要印刷你们的《圣经》,需要撤下我们所有的汉子活字,然后安装你们的西方活字,这样一来,就要打乱我们的印刷的顺序,如果只是印一千本《圣经》的话,那实在是不值得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地换来换去,都不够我们干几天活的。”

    一千本《圣经》不算少,也没季方和说的那么工序麻烦,可是大人说了,西方人口不少,几乎每个人都信仰这玩意,不卖出个一万本,都对不起徐光启的这一顿忙活。

    既然如此,抓到一只肥羊,自然是要往死里宰!

    季方和的一席话,被罗马诺翻译过后,弗朗西斯急了,连忙冲着罗马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罗马诺翻译道:“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想要这种精装版的《圣经》一千本,当然如果你们能做那种普通版本的《圣经》,价格也优惠的话,他还可以订购五千本。”

    季方和遗憾地摇了摇头,连价格都没有报:“不好意思,普通版本的少于一万本,我们没有办法开工的。看来我们是没办法合作了,我们印刷坊只和有实力的商人合作,抱歉。”

    说完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失望于弗朗西斯的实力,假装起身就要走。

    弗朗西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着季方和要走,连忙惊慌地看向罗马诺,罗马诺翻译过后,弗朗西斯涨红着脸忙将季方和拦了下来,扭头对着罗马诺道:“告诉他,我可以定一万五千本普通版本,三千本精装版本,只要价格合适!我是绝对有实力的!”

    弗朗西斯作为葡萄牙商人,又能从葡萄牙抵达东方大陆,实力自然是有的,但是也就是最近十年才发出来的财富,以前他只是一个跟着那些贵族大商人们一起出海的海员,后来他跟着船队一起将东方的丝绸、香料、瓷器源源不断地贩卖到自己的国家,积累了自己的资本,又有了自己的商船,这才算是有了一定的实力

    人发达之后,就很想忘记自己曾经不光辉的历史,也讨厌再次被人鄙视轻视,原本弗朗西斯撑死了也就想买个一万本普通版本的《圣经》,但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他故意喊出了一万五千本的数量,他不想被大明这个年轻人给看不起!

    但是同时他也知道如同他们一样,大明人骨子里也是傲慢的,他们很多士大夫根本看不起他们这些外来者,称呼他们是“蛮夷”,和大明的商人打交道还算愉快,但是和官府人员打起交道来,他受到的鄙夷并不少。

    一方面弗朗西斯是担忧季方和真的拂袖而去,连个谈的机会都没有;另外一方面,他也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季方和听到此言,狐疑地坐了回去,仿佛并不相信弗朗西斯的话,但是看在罗马诺的面子上,不好意思拒绝,便又回到了谈判桌上:“若是弗朗西斯先生真的能够买这么多的话,那么一本精装版《圣经》我们可以给到五两银子一本,普通版本的《圣经》则是二两银子一本。”

    想了一想,好像是不想再和弗朗西斯过多纠缠似的,季方和直接道:“这是我们最有诚意的价格,不管你买多少,哪怕两万、三万本,都是这个价格,所以若是价格不符合你的预想,那也无妨。”

    罗马诺将话语都翻译了之后,弗朗斯西原本是想要还价的,毕竟这是商人的本能反应,但是没想到季方和的话直接把他的路给堵死了,弗朗西斯这才认真脑海里换算了一下季方和开的价格,发现对方的价格是真的不贵!

    在欧洲,购买一本类似的精装版《圣经》至少要翻个三四倍,就是普通版本的《圣经》也至少翻个两倍以上,虽然算不上十分暴利,但是如果卖的好的话,这个生意完全可以一直做下去,如今欧洲识字率攀升,不光是《圣经》,还有很多其他著名的诗集、小说等,如何不能交给大明人去印?

    虽然欧洲如今正在处于大发展时期,有了铅活字印刷机后,印刷成本也大大降低,但是书籍依旧是珍贵的存在,印刷书本的价格是以往手抄本的七分之一,但是因为本身纸张和墨水的稀缺性,还有印刷速度的缓慢,欧洲的书籍也不会特别便宜。

    所以弗朗西斯依旧有利可图。

    如今他的商船也还有空的位置,《圣经》只要保管好,不腐不烂,拿到欧洲去卖,价格稍微便宜一点,没有说卖不掉的。

    这个价格自然是秦修文派人早就打听好的,打蛇打七寸,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季方和报出来的价格,弗朗西斯无法拒绝。

    等到季方和强忍着激动又装着表面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弗朗西斯签下了契书,双方按下了手印,季方和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办成了!

    这是季方和签过的最值钱的一张契书,三千本的精装版《圣经》,就要一万五千两银子,而一万五千本的普通版本《圣经》更要三万两白银,两个加在一起,总价值高达四万五千两白银!!

    而除去成本之后的利润,至少有一半!!

    况且,这还是第一次生意,听那个弗朗西斯的意思,若是卖的好,还会继续订购!

    一直到季方和笑吟吟地将弗朗西斯送走了,扭头见那个罗马诺居然还在原地没走,顿时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罗马诺也有些无语,他原本就是想要来见那位秦大人来传教的,结果对方只将他当翻译用了,半点没有给他机会来讲述一下天主教的教义,实在是让他非常为难,见季方和都将弗朗西斯送走了,也没提起这茬事,罗马诺也反应了过来。

    这不就是大明人常说的:过河拆桥么?

    最终,见季方和都要下逐客令了,罗马诺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季先生,我是否可以拜见一下秦大人?”

    第 60 章

    季方和这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这人给他们带来一个大客户,可以说没有罗马诺的牵线搭桥, 那位弗朗西斯是绝对不会跑到卫辉的。

    不过他家大人可没有说要立马见他,季方和心里琢磨着,大人大概率也对他口中的什么教会不感兴趣。

    但是场面话还是要说的:“罗马诺先生,我会禀告大人的。不过我们大人最近十分忙碌,可能您需要在卫辉等待一段时间。不过放心,我会先招待您,给您做安排, 保证让您宾至如归!”

    罗马诺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在大明确实想要见一方官吏,一向很难, 尤其是他这种外邦人的身份, 如果没有正式的引荐的话, 就算见了也说不上话。不过他三年多都等了, 也不差这几天了,况且这个卫辉府确实充满了魔力,能够在这里多呆几天, 倒也是一桩美事。

    没人会拒绝白吃白喝的招待,季方和刚刚大赚了一笔,出手也阔绰, 都没有将他放在驿站里蹭朝廷的吃住, 直接给他在“万松客栈”开了一间“天字号”的房间, 一日三餐让人直接送过去,有什么要求尽量都满足他, 确实让罗马诺没感觉到怠慢。

    但是想要见那位传说中的秦大人,却是不容易, 在他几次催促了徐光启后,终于在他呆在卫辉的第八天,他有机会去面见秦大人了!

    罗马诺很激动,拿着一本印刷坊新鲜出炉的精装版《圣经》,对着上帝就是一阵祷告:“上帝保佑,希望这次的会面一切顺利,希望能让我在东方的传教之路有所突破,阿门!”

    罗马诺左手捂住胸口,右手从额头到胸口、左肩到右肩画了一个十字,又将银色的十字架在胸前摆正,这才跟着前来引路的人去了秦修文的府邸。

    秦修文在卫辉府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如今新乡县那边的事情大部分已经了了,秦修文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卫辉,季方和给秦修文赁了一处宅院,有崔丽娘进行打理,一切没有不顺遂的。

    罗马诺在明朝也拜访过一些富商名流,所以对奢华的宅邸并不诧异,让他意外的是秦修文的宅邸很朴实无华,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装饰品,也没有一些富商巨贾一样喜欢的特别昂贵的木材、假山玉石等物来装点庭院,以显示其身份的不凡。

    按照最近他打听出来的这位秦大人在卫辉的地位,可以绝对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就连实际的长官周大人大部分的时候也都是他的支持者,很难说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卫辉的统治者。

    可是罗马诺觉得,若是让民众选,那一定是秦大人!因为可能其他官员离开了卫辉,那就是离开了,但是若是秦大人离开卫辉,卫辉所有人依旧会记住秦大人。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的私宅却是如此简单低调,并不是说这个宅邸不好,而是对应秦大人的身份和他做出的贡献,罗马诺原以为他会更为富有和奢靡。

    毕竟他有这个资本,不是吗?

    等到罗马诺拜见了秦修文,罗马诺更是一惊,倒不是因为秦修文的长相,毕竟在他眼里,东方人都长的差不太多,主要还是因为秦修文的年纪很轻,比他预计的要年轻个十岁不止。

    “拜见秦大人。”罗马诺生疏地行了一个书生之礼,正在犹豫要不要下跪时,秦修文直接免了他的礼,让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位年轻的通判大人,似乎并不难说话。

    “罗马诺先生坐。”

    秦修文手一指,直接让他落座到下首。

    罗马诺坐下后,便听秦修文询问起他是如何来到大明的,辗转过几个地方,又在广州府呆了多久,在大明的所见所闻,对卫辉有何感想等等。

    秦修文一路引导着话题,罗马诺觉得这些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大大方方都说了出来,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秦大人学识非常渊博,说起他自己的家乡时,不仅仅知道他们意大利,还知道他们的邻邦法兰西,甚至还知道他们和法兰西之间的战争!

    这实在是太出乎罗马诺的意料了!

    罗马诺来到大明这么久,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了解他们西方世界的大明人,在这种闭关锁国的政策下,大明又距离西方如此之遥远,就算有他们这些传教士过来传教,但是他们说的最多的也是天主教的教义,对西方的各国情况等等都是闭口不谈的,毕竟那个时候,西方各国也都乱的很,每时每刻都处于掠夺和战争之中,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都是最为平常的事情。

    这样的乱像,对他们宣扬的教义不利,所以一般这方面的消息大家都是默契地不去提起。

    可是这位秦大人不仅仅知道,甚至似乎还非常了解他们西方的局势一般!这简直太令人震惊了!要知道,有这样纵观全局能力的人,就是身处西方各国的政治领导者,都不一定能看的十分清楚,可是这位秦大人却能说的头头是道!

    难道大明根本不像他们认为的那般愚昧保守?难道他们官方也派人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国家?难道大明也有那般将战舰行驶到大西洋上的想法?!

    罗马诺一时各种想法都从脑海里闪过,吓得自己冷汗涔涔,可他不知道的是,秦修文只是想确认一番,此刻西方的社会发展进程是否和他脑海中所学的历史进程一致而已。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秦修文就不动声色地开始转移话题。

    “罗马诺先生,你这次过来是准备向我宣扬天主教的教义吗?”

    谈话进入了正题,罗马诺也迅速反应过来——不管他们大明如何,自己只是一个神职人员,自己的使命就是将主的光辉洒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其他事情并非他可以去控制的。若是自己能将大明的人也都指引到主的殿堂里,有主的仁慈庇佑,相信自己最担心的事情也并不会发生。

    所以罗马诺立即点头道:“没错,秦大人,这是我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您是否需要我先给您讲解一下《圣经》的奥义?”

    原本罗马诺以为秦修文会对此感兴趣,毕竟这位大人对西方的事情很精通,而且召自己前来不就是讲教义的吗?没想到秦修文直接摆了摆手,回绝了:“罗马诺先生,《圣经》我曾有幸拜读过,但是其实我对天主教并不感兴趣,因为我信奉的是道教,所以还请罗马诺先生见谅。”

    秦修文露出了自己修长手腕上的八十一颗流珠手串,冷冰冰的黑曜石散发着清冷的气息,衬得秦修文的手腕更加白皙如冷玉,就如同秦修文的人一般,轻易不让人靠近。

    这是有名的道家法器,罗马诺到大明后,对大明本土的佛教、道家还有儒学都有所了解,听闻秦修文如此说,心里顿时跟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十分的沉重。

    秦修文自然不信教,不过此刻立个信教人设,更加说得过去一点。

    “不过为了感谢罗马诺先生,为我们卫辉的印刷坊奔走,也为了你不远往里前来传教的诚心,本官愿意给你一个传教的机会。”

    秦修文的声音不冷不热,可是听在罗马诺耳朵里,简直宛如仙音,顿时湛蓝色的双眼中都放出了光芒。

    只听秦修文继续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你到了大明三年多,依旧在传教方面进展困难?”

    罗马诺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这也是他自己困惑的地方,为何大明人如此排外,明明他们的教义如此崇高,居然宣扬了之后没有信徒跟随?

    “那是因为,你们方法错了!你们西方国家的人难道生来就信教?那不是也是因为身边的环境影响,耳濡目染之下才开始信教的吗?但是咱们大明有大明自己的文化体系,在我们大明的环境下,你就很难传教。”

    一语惊醒梦中人,罗马诺张大了嘴巴,磕磕碰碰半晌,然后才一脸颓丧道:“可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改变大明的环境啊!”

    中原文化源远流长几千年,如何能够被他一个外邦人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就是耶稣降临人间,恐怕这事都很难吧?

    “想要改变大环境自然是难的,但是想要改变小环境,那就很简单了。西方为何有信教的基础,那是因为西方的文化体系和东方的截然不同。你们西方人寻求真理、寻求科技和自然;而在东方,我们读四书五经、信奉孔老夫子,每日的熏陶之下,如何能一下子接受你们的耶稣?”

    “况且你们这些传教士还如此狂妄,一来就想接触我们大明的官僚阶层,想要用我们的力量来让民众信服。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本身我们这些官员,是最饱读诗书的,数十年的东方文化思想浸淫下,如何会去理会你们西方的文化思想?更不会去接受你们所谓的天主教!我们是最难说服的一群人,但是偏偏你们却把传教的希望放在我们身上。”

    罗马诺连忙分辨道:“我们也有向普通民众传教过,可是我们给了他们粮食吃食,他们拿了吃食就会跟着我们一起祷告、听从我们的宣讲,可是一旦没有食物给他们了,这些人就再也不来了,很少有人能真正虔诚地相信我们主。”

    秦修文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有些想笑,这就是中国人古往今来都有的智慧啊,管你什么教,先实际的东西来点再说:)

    罗马诺在大明待的几乎绝望,上层路线没有搭理他,下层老百姓又没有几个识字的,听着他们的传教,口不对心,想要的只是他们口袋里的粮食而已。

    “这就是对了!哪怕是我们大明的普通民众,很多都是不识字的,但是周围的文化氛围就是如此,你想要撼动,实在是很难。”

    罗马诺被秦修文的一番话,说的一颗心愈加往下沉,但是想到刚刚一开始秦修文的承诺,连忙道:“大人,您刚刚说,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帮我传教,还请大人言明。”

    “唯有孩童,或许才可能成为你的传教对象。”秦修文直接下了定语。

    “孩童?”罗马诺有些怀疑,一群小孩子,就算成了教徒又有什么影响力?如何能将他们的教义宣扬出去?甚至可以说,等到这些孩子长大了有了本事了,又要多少年了?他也不会一辈子呆在大明,期间有如此多的变数,可能很快他们又不信教了呢?

    “是的,孩童。本官刚刚已经说了,是文化体系的不同,导致人们对不同宗教接受度的不同。就算是孩童,你一上来就宣扬你的教义,但是等到他和周围的人接触了,还是会对你所说的话产生怀疑。但是孩童是可塑性最好的,在他们想法还未成熟的时候,你可以先将西方的自然知识、科学体系等知识传授给他们,然后等到他们稍大一些,再向他们传播天主教的奥义。相信这样一群孩童,会非常顺利地接纳你们的教义,毕竟他们和你们有着一样的文化基础。”

    “罗马诺,你要知道,为什么你传播了教义,但是有些人会不理解甚至反对你所说的,那是因为在他的文化概念里,没有这些东西。只有以文化基础教育人,将他的所学所想彻底西方化,那么到时候你再传播你的教义,接受度会如何你应当心中有数。”

    “就好比本官教授一个孩童四书五经,等他学成之后,再让他信奉至圣先师,信奉儒家,这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吗?”

    “而这些你传授了西方科学知识的孩童,必当不会是碌碌无为者,等到他们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一个领域的开创者,等到了那个时候,他的追随者众多,你还怕你的教义不能被天下人所接受吗?”

    罗马诺听完之后久久不曾言语,脑海里将秦修文的话翻来覆去的想,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位厉害的秦大人说的有道理!文化不同,自然认知不同;认知不同,又如何能做到信仰相同?

    欧洲土地上虽然城邦林立、交火不断,可是说到底,很多国家都是同根同源的,很多文化、习俗都是一致的,所以他们才能共同信奉一个天主教。然而在这里,他们连最基本的西方文化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和他们一起信奉同一个宗教呢?

    罗马诺简直就是豁然开朗,他着急地站了起来,再次向秦修文行礼:“还请大人告诉我,我该如何去做?”

    秦修文心内微微一笑,面上却没有任何表露,直接走过去将罗马诺扶了起来:“卫辉府马上要新建一个学堂,若是罗马诺先生有意,可以先在此教授知识,不知道您擅长什么科目?”

    罗马诺没想到秦修文还要为他新建学堂,激动到无以复加,恨不得给秦修文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因为知道大明的礼法,生怕唐突了秦修文,生生忍住了:“秦大人,我擅长天文和数学还有哲学,若是您同意的话,我还能教授意大利文。”

    秦修文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到时候我选拔一批资质不错的孩童跟你学习,希望你能认真教导,不要辜负本大人对你的期望。”

    罗马诺连连点头,抱拳道:“我一定会尽心竭力教导这批孩童,定然不会辜负大人的!您都给我创造了如此有利的条件,若是我还不用心去做,实在是愧对大人!”

    又是为他建学堂、又是为他选拔孩童,罗马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秦修文了,激动的是热泪盈眶,同时想到了一开始给徐光启他们引荐的葡萄牙商人,连忙道:“我在广州府还认识一些其他大商人,他们比弗朗西斯更有实力,我觉得卫辉府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售卖到西方,到时候我写信给他们,让他们都来看一下这座神奇的城市!”

    秦修文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一石二鸟。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传教士们来到大明,想要获取信众,这是秦修文绝对不允许的,思想文化意识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所在,他如何能让一个完整的灵魂里沾染上一些西方的色彩?

    但是技法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师夷长技以制夷!

    秦修文故意晾了罗马诺一些时日,然后才接待了他,一抑一扬之下,为的就是让他能够将他在西方学到的先进科技知识和理论带到大明,培养出一代有别于儒家学派的杰出人才。只有像徐光启一样的务实派,才是秦修文需要的左膀右臂,能够帮助他将他的规划和蓝图推广出去。

    西方在这个时候,已经如历史上所述一般,进入了文艺复兴时期,除了文学外,天文学、地理学、数学、医学等都进入了爆发性发展阶段,同时带来的是资产阶级的萌芽和发展,科技的力量即将主宰那片大陆,等到经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后,若是他们大明没有跟上,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长达数百年的屈辱!

    如今的大明风雨飘摇,国力每况愈下,各处漏风,很多的弊病,甚至再过个几十年就要面临清军入关的局面,大好河山被异族人所统治,彻彻底底的闭关锁国,一直到被西方列强用炮火强行打开中国的大门!

    虽然在大明做很多事情的时候,秦修文都感叹于其间的坎坷和波折,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时代了,若是再晚一百年,便是回天乏术了。

    秦修文纵使再智计百出,再有本事,也不是那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超人,他也没有带着什么外挂系统穿越,凭借的只能是他对历史的预判以及不断的壮大自己身边的力量,来一起抵御历史的洪流。

    罗马诺是自投罗网的第一只绵羊,他要薅秃他的每一根羊毛,将目前的欧洲先进科技文明带到大明,让他心甘情愿地将那些文章书籍翻译成汉语,让他们汉人也能第一时间学习到这些知识。

    他相信以巍巍中华的雄阔,必然会有无数热血青年前赴后继地进行变革;以中华儿女之智慧,定当后来居上,发扬出自己的科技力量!

    而罗马诺若是在教导完成这些先进科技内容后,在卫辉呆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被他们同化,依旧心心念念他的传教事业的话,那么到时候卸磨杀驴,嗯,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若论厚黑,在中原大地上早已源远流长,还有人专门著书立传的,若要怪,只能怪他们的祖先没有先教好他们这一门手艺。

    已经完全被忽悠瘸了的罗马诺此刻还对秦修文感恩戴德,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如此和善可亲的秦大人眼里已经成了一个待宰的羔羊,已经一步步地落入猎人的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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