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申时行做首辅以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挑战过他的权威了。
申时行不算一个性格特别强势的人,但是他极有政治上的谋略和手段, 内阁之中几位阁臣要么是他的自己人,要么就是不得不依附他们而生存的人,江南文风独秀,每年科举录取的人都是最多的,同乡、同年是天然的盟友,在朝堂中集结成了一股很大的势力。而申时行本身就出自南直隶苏州府人,如今又坐到了内阁首辅这样的位置, 背后又有一股极大的支持他的势力,自然是一呼百应,权盛一时。
申时行一向奉行的是中庸之道, 说好听点是不偏不倚, 说难听点就是喜欢和稀泥, 只要是不涉及到他的根本利益的事情, 他认为墨守陈规总比胡乱变动要来的好,不看之前的张居正改革就是前例在吗?最后该废的废,死后还要牵连家人, 辛苦数十年,几乎没落下什么,那改来改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像是对待国本之争中一样, 在群臣面前他赞同群臣的说法, 要立长, 但是在万历面前,他又会将责任推脱出去, 折取让万历徐徐图之的打太极的办法,让万历也无可奈何, 就算知道他的蛇鼠两端,可是还是需要申时行这样的人来平衡朝堂,弄到最后,只能万历自己避入深宫,消极抵抗。
而这次,秦修文的折子是真正触到了他的核心利益了,如何能不跳脚,秦修文在折子中,居然提出了修建其他官道的时候,采取官民合办的方式,先借用民间力量,筹集出银两,然后再在未来的过税中每年按一定的比例,抽调出来给到这些愿意出资的商人。
凭心而论,在朝廷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进行修建道路的时候,这是一个办法,但是过税,是申时行绝对不愿意被其他人染指的。
过税简而言之就是不同府之间流通的时候,对商品抽取的一定比例的税收,也就是俗称的“过路钱”。
但凡做生意,自然是需要让产品在市场上流通,而不管流通到何处,朝廷都可以直接在里面闭着眼睛抽税,这过税也是朝廷非常重要的税收来源之一。
江南地区不仅仅文风极盛,商人也极多,商业贸易也是最为繁华的,每年从江南地区运送往全国各地的商品数不胜数,而有些江南大商人,虽然人不在朝堂上,但是他们都有自己在朝堂上的发言人。
别人尚且不说,就是申时行自己,也是出自富商之家,有他在朝堂上庇佑申家,申家的生意那自然是做的顺风顺水,丝毫没有磕碰的。
这些商人赚到钱,自然会更加支持自己在朝堂上的代言人,每年都会拿出不少银两供应到京城官员手中,这已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而成了自己人后,对有些江南大商人的过税,自然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关键钞关位置的官员又是江南一派亲自指派过去的,如此一来,才能损公肥私,商人们将利让出来也才让的心甘情愿。
而如今不管秦修文的计策是好是坏,动了他们江南一派上下利益了,那么就算申时行答应,他背后的支持者,朝堂上的同盟者,也不会答应的。
到时候一切大变动,利益重新分派,这么多年的汲汲营营就要毁于一旦,就算江南商人愿意参与道路的修建,但是能阻挡得了其他地区商人的侵入?已经将一样东西牢牢攥在手中了,哪里舍得让渡出去,让别人一起共享?就是有一丝一毫的意外,都是不允许的。
这是人天性中的贪婪,在危险来临之际,必然要奋起反抗。
这一日早朝,不再像是之前第一次一般,大家毫无准备,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也知道在朝堂之上应该如何应对。
这天,照旧是天不亮就要早朝,如今天气渐暖,没有了寒风瑟瑟,纵使天光还未放亮,也比之前好受许多。大家等在午门前,因为最近修好了路,路面好走了许多,习惯了按照原来时间出发的人,发现到了的时候时间都有所提早,干脆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悄声讨论今日的早朝。
秦修文官职低,跟在宋尚书、唐侍郎和焦侍郎后面,一言不发,焦侍郎是早就离他远远的,生怕被秦修文牵扯到,就连宋尚书也是长叹一声,和秦修文没有什么言语。
宋尚书也是有心无力,按照他的想法来说,此事若是能成,必然会是大功一件,但是这里面牵扯如此之深,以秦修文一人之力如何可以抗衡?
不看就是坐到张居正的位置上,当时想要丈量个天下土地,就得罪了多少人,损了多少人的利益?当时又在明处暗处仗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才将这事给办成了?
而秦修文所要做的事情,居然是和张居正做的大差不差,可是当时张居正是什么地位?在朝堂上蛰伏了数十载,等到幼年万历登基了,大权独揽,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才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的,那时侯的张居正有皇帝和太后的支持,有朋党的相帮,有绝无仅有的号召力。
可是秦修文有什么?他几乎一无所有。
这是一个必败的局面,宋?不是没有劝过,但是秦修文一意孤行,当时宋?也是被秦修文的一身反骨弄的下不来台了,只能怒声让他出去,等秦修文出去之后,暴脾气的宋?还砸了一个自己之前极为珍爱的镇纸,让外面等候传唤的典史吓得大气不敢喘。
后来宋?甚至想,就让这个年轻人去做吧,等到碰到头破血流了,撞了南墙了,就知道以后要学着韬光养晦、积聚力量了。
秦修文身边似乎呈现了一个真空地带,没有人会上前与他攀谈一句话,但是每个人在经过秦修文的时候,都会若有似无地看上他一眼,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人是这场朝会的主角。
周景康和周邦彦同样也从秦修文身边走过,但是这次两人的姿态也和旁人一般无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原本周家都牵线搭桥到这里了,已经准备找人探一探秦修文的口风,若是秦修文应下,那就结成两姓之好。可是谁知道秦修文这么能折腾,刚把京城内外道路修建好,名声扭转了一些,接着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一下子把周家人整不会了。
周景康只能暗自庆幸,自家出手还没那么快,否则如今真的成为众矢之的了。虽然爱惜秦修文这样的人才,但是这人实在是个一意孤行的大刺头,到时候成了周府的女婿之后,唯恐是祸不是福。
甚至周景康都在想,像秦修文这样的人,是有人可以降服的住的吗?如今单枪匹马都这么勇,攀扯上周家后,不会到时候反而要把周家一起给搭上吧。
原本想要结亲的心思瞬间淡了很多,如今周家只想作壁上观,不想再让别人发现自己家和秦修文有过多的牵扯。
局势变化太快,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身在局中,只能各自小心。
秦修文也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态度,站在队伍最末端,仪态一丝不乱,既不见焦虑,也不见狂傲,光是这份定力,还是让人钦佩的。
许多人是没有承接大事的勇气的,当大事来临,不是自乱了阵脚,就是病急乱投医,还没等人出招,自己那头就已经没了斗志。
然而秦修文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曾经在金融市场练就的心态让他可以从容面对一切。古人的节奏还是比较慢的,不像秦修文曾经面对的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瞬息万变的局势,若是维持不住自己内心的稳定,那么很快就容易在市场上崩溃,继而被其他人一拥而上,蚕食殆尽。
随着午门的打开,群臣列队而入,很快就行至“太和殿”,迎来今日的早朝。
万历坐在御座之上,翼善冠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容,脸上表情不辩喜怒:“今日召集众爱卿,是为了秦侍郎上了一份新的修路折子,张公公,你来念一念。”
张公公闻言马上接过折子,开始大声朗读起来,虽然在场的许多人已经知道了折子的内容,但是还有一些消息滞后的人是不知道的,听完折子所论之事后,忍不住心中“嘶”了一声:看来今日的早朝有好戏要看了。
这些消息滞后的人,当然不是朝堂上的核心人物,他们要么是中立派,要么还不成气候,为人又有些迂腐不知道变通,没有加入其他派系,自然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
万历看着朝堂上只有少数人面露惊讶之色,大部分都是表情不变,就知道这些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让万历自己来说,其实他对秦修文的这份折子,也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这所谓的“官私合办”的事情,之前前所未有过,又是涉及到商税之中的过税这么重要的税收,难免不让人心中忐忑,不敢妄动。
守成总是容易一些,锐意开拓创新却是需要勇气谋略和决断。
但是万历知道,如今他和朝臣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必须要在某一点上自己占尽上风,这样他才能在朝堂上有话语权,有真正能听从他号令的朝臣。
所以这个朝会不得不开,他要用秦修文做刀,要做这个持刀人,就要有支持秦修文的举动在,否则经历此事之后,朝堂上谁还敢给万历卖命?谁还愿意做这把刀。
可以说,万历如今也是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不得不给秦修文展示的机会。
其实万历自己心中也觉得,此事大概是不能成的。然而,若能将朝堂之水搅浑,能从其他地方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毕竟浑水才可以摸鱼。
而秦修文,说到底就是一把刀而已,若是这把刀真的在砍杀过程中损了折了,那就丢弃了就是,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折了后他相信还可以再找到一把利刃的。
等到张公公读完了折子,马上就有一个朝臣站了出来,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户部焦侍郎:“皇上,“官私合办”之事前所未有,本朝一项以“士农工商”为根基,商是最末端,如何能够与官相提并论?这不是大大抬高了商人的地位,动摇咱大明的根基?”
焦侍郎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不仅仅是焦侍郎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点,更加是因为焦侍郎是户部侍郎,而秦修文是户部郎中,就连他们自己户部的人都不赞同秦修文,这说明什么?说明秦修文就是在一意孤行,并无势力相帮!
宋?纵然不满焦侍郎的发言,但是在朝堂之上,可不是在户部他的一言堂,焦侍郎有发表自己政见的权利,这是自己无法左右的。
焦侍郎话一落地,其他朝臣纷纷也开始反对秦修文。
“启奏皇上,不仅仅是“官私合办”的问题,就是他要求拨付的银两,目前也是朝廷根本无法负担的起的,这修建天下官道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朝廷若是长此以往拨付了银子用在修路上,其他地方的开支该当如何?”
“臣附议。此举万不可开,届时拖垮财政、让商人与官员平起平坐,这如何使得?秦郎中是要将大名的根基给毁了啊!还请皇上治其妖言惑众之罪!”
一听到那些文臣说要拖垮财政,还意有所指要从其他地方抠出银两来修路,武将们顿时也不乐意了,加入了战斗中去。
“皇上,依臣看,有多大肚量吃多少的饭,咱们明明修不起这个路,又何必去瞎耽误功夫?倒不如把银子用在正经地方,别瞎花了去。”镇国将军大咧咧地站出来表明了他们武将一派的想法。
武将们一向和文臣泾渭分明,朝堂议事的时候,武将一般肚子里墨水不多,明朝又一向重文轻武,那些文臣一个个嘴皮子都利索的很,有时候拐着弯骂人,让他们闹了不少的笑话,所以一般和他们武将一派关系不大的事情,他们轻易不插嘴。
原本武将们只是作壁上观,不想掺和,反正对他们来讲,那什么过税的油水也不落在他们头上,而且这路真修好了,对他们以后行军打仗也是一个便利,不看光京城内的道路修好,都给予了他们许多的便利了么?
但是一听到要从国库拨出去大量的银两,这些武将们也发觉事情不对了。每年的税收只有这么多,给了东家,难免少了西家,地方上的军队就是靠多报兵丁人数吃空饷发财,每年就等着从国库里挪用出大笔银钱呢,怎么能让什么所谓的修路将原本要拨给他们的银两截胡了?
一时之间,反对之声四起,除了还剩一些人微言轻或者是站在万历那一派的人没有出声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发表了自己几句看法,但是这些言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人是支持秦修文的。
万历面上依旧是难辨喜怒的神色,但是心中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看来秦修文还是太过年轻了,哪里斗得过这些老狐狸。
秦修文举目望去,心中说不失望是骗人的。
先不说“官私合办”的事情,就光说修路一事,在秦修文已经打过样,修了京城内的道路,和京城到天津卫的官道后,这新道路的便利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些人里居然连一个站出来说这路要修该修的都没有。
如何修是可以讨论的过程,但是居然连“修”本身都否定了,难怪几十年后这个大明朝就要玩完。
看看朝堂上站着衮衮诸公的都是一些什么庸蠹,他们根本没有把天下人的利益放在眼中,心中盘算的只是心中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整个大明如同一株巨大的参天大树,看着依旧枝繁叶茂、繁荣昌盛,可是在那枝叶下面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蛀虫,把这颗大树腐蚀空心了,只等着外力的雷霆一击,就四分五裂了。
秦修文深吸了一口气,等到所有反对他的声音慢慢停止后,才对着万历行礼后,沉声道:“皇上,既然大家都已经说了反对意见了,现在是否轮到微臣说一说了。”
万历一扬手,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朝堂顿时一静,“那诸位便和朕一起听一听吧。”
“太和殿”高大宽阔,大声说话便会有回声,一旦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大家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秦修文身上,此刻所有人脑子里俱都闪过的念头是:这个秦修文的心理防线居然还没有被击溃,难道他还能说出花来?
第 92 章
秦修文对着殿外高喊了一声:“拿进来吧!”
众人纷纷望大殿门口看去, 然后便看到两个小太监举着一个大木板进了殿,略过众臣, 一直放到了秦修文身边才停了下来。
小太监将木板支好,然后便静悄悄地退到了一边,朝臣们狐疑地看着那块木板,此刻被一块白布罩着,也不知道是在玩什么花样。
若是卫辉府的商人看到这块板,一定知道秦大人要憋大招了,头皮已经开始紧了, 可惜京城中人还没人领教过。
木板做的很大,又是面向着朝臣,除了一些站在很后面的官员可能看不太清之外, 站在近处的朝臣是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的。
秦修文心里清楚, 在朝堂上站在越后面的人, 越不重要, 他需要说服的就是那些站在最前面的一批人。
然后众人便看到了秦修文拿走了白布,一张白纸上就画了两个长方形柱子,一个高一个矮, 一个红,一个绿,十分的醒目。
“这是什么意思?”
“这图难道有什么玄机不成?”
“且听那秦修文到底如何说。”
群臣们窃窃私语, 但是到底都是混到了一定职位的人, 轻易不会去下定论。
“诸位请看, 这两根柱子是京城修建道路前后,人流量的对比图, 红色代表修路后,绿色代表修路前, 截取的数据绿色是过年前那一个月,红色是最近一个月。”秦修文从木板的凹槽处抽出一根细长的小棍子,直接点到了两个柱状图上。
秦修文这样一说,在场的又没有人是傻子,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红色的小柱子居然比绿色的小柱子高出了一大截,而从秦修文说的时间上来讲,过年前一般都是京城人流量的高峰期,毕竟那个时候大家都会出门采买年货,而现在只是早春三月,按照往年来讲,这个时节出门的人是根本比不上过年期间的。
可是吊诡的是,秦修文的图上显示,现在外面走动的人变得更多了?
有人马上就站出来,对数据的真实性提出了意见:“秦侍郎,虽然说最近外面人确实不少,但是你怎么就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有比过年期间的多?难道你还去数了不成?”
秦修文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确实有派人留意街道上的人数,从去年腊月开始一直统计到如今,过后我可以将详细的统计数据分发给各位看,通过这样的方式还是可以很简单的对比出真实的人数的增长。若是过后还有人对数据的真实性有质疑,可以跟随我的人一起统计各大主要街道的人数。目前的结果是,三月的人流量比腊月期间还要多三成。”
众人一听秦修文从去年腊月就开始统计人数了,不由得纷纷对视了一眼:这说明什么?说明那秦修文早有预谋!
其实大家都长着眼睛,最近京城大街小巷热闹成什么样子,那都是有目共睹的,就他们自己的感受而言,也确实是不比过年那阵子人少,但是这些人为了反对而反对,自然不会服气秦修文。
见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秦修文用手压了压,示意对方先听自己说:“当然,街道上人变多了,并不代表什么,只能说咱们的老百姓爱出来活动了而已。”
焦侍郎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此故弄玄虚,耽误大家的时间?”焦侍郎已经和秦修文在户部撕破脸了,所以只要一找到机会,焦侍郎是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秦修文闻言没有回应焦侍郎,而是将那张纸往后翻了一页,然后便看到了又出现了两个红绿色的柱形图,和刚刚那张比,除了高矮有点区别,其他地方可谓是一模一样。
“这又是两组新的数据,红色部分代表前门大街上所有铺面三月份所缴纳的商税,绿色部分代表前门大街上所有铺面去年腊月所缴纳的商税。这两组数据来自我们户部,大家散朝后若有兴趣,可以过来核查。”
秦修文此言一出,顿时整个朝堂都哗然起来。
原因无他,大家都能看出来,红色的那根柱子明晃晃地高了一半,将绿色那头衬托地越发地矮小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修完了京城内的道路后,商业活动开始更加活跃,前门大街是整个京城目前最繁华的街道,它的税收直接归入应天府管辖,每个月的税入情况如何,若有心去查,都能查个明白。
秦修文断然不会在这上面作假!
而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腊月期间理应是京城内老百姓以及各种商业活动最活跃的时间段,购买力最旺盛,能收到的商税也是最多的时候,可是如今一看,却还不如今年三月的一半,这变化委实太直观,很多人死死盯着那道绿柱子,恨不得把它看的更长一点。
“若是大家仍然感觉不到这里面的变化,那么我们来看一下,去年三月份前门大街收到的商税,和今年三月份的商税来做一下比较,依旧是今年为赤,去年为绿,大家请看。”
秦修文说完,将纸张再往后翻了一页,众人都知道肯定又是红色比绿色高,可是当秦修文翻过去显露出第三张图纸的时候,依旧被震惊到了:只见红色柱子还是和刚刚的一样高度,可是绿色的却是低到了尘埃里去,若是比作两个人的话,红色是正常高度的人,而绿色柱子是只到正常人脚边的迷你小人。
同样是三月份的商税数据,居然在修完道路前后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人盯着这张图表,讷讷无言。
许多人不是没感受到修完路后的便利性,就是自家都多出门了几次,多花了点钱,但是都没有怎么当回事,认为唯一的区别就是路好走了点,以前的路虽然不平坦了一些,但是也不影响什么,老百姓们克服克服也就是了。
那时候很多人看秦修文在京城里修路修的那么热闹,心里也是暗自想过,可能秦修文是要拍皇帝龙屁,毕竟天子脚下,各处修的好一点,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是他们也确实没有想到,原来这路修完之后,经济增长能如此迅速、直观!几张简易的图表下覆盖的信息却是十分巨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就连申时行都开始皱眉凝视着秦修文木板上的图,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接下来,秦修文又翻过了一页纸,依旧是两个红绿柱子,一高一低,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看这个图,只是不知道这一组又是什么数据对比。
“这里,红色表示修完从咱们京城到天津卫的官道后,三月份从天津卫到京城的人数,绿色则表示去年三月从天津卫到京城的人数,总体来讲,这条官道修建完以后,来往人数整体增长了一倍有余。”
余有丁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这个年轻人,实在是让他起了惜才之心。
旁的不说,就说这最后一份图纸,他作为内阁大臣之一,当然知道这是可以找到的数据,每次从不同地方上京城的人,入城门必定要登记查验,是有档案的,但是这里面的信息多么驳杂,除非发生什么大案要案要去核查的时候,才会将这些登记的信息拿出来看,平日里谁会去翻看?
每日里来京城的人,来自四面八方,秦修文要从里面独独筛选出从天津卫来的人数,这里面要花多少功夫?
看着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图,但是每一张图里,可以说都有秦修文的心血在。
而这些数据准确吗?余有丁心里清楚,八九不离十。
他秦修文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讲出来,那就不怕人查!
因为一旦查出来他是作假,那么他想要做的一切都将被直接颠覆,甚至他的项上人头还保不保的住都难说。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秦修文放下了小木棍,面向了众大臣,负手而立,用清冷之极的声音问道:“各位大人,这是下官奉命修好京城内道路和至天津卫这段官道后,对老百姓和朝廷能够带来的肉眼可见的好处。在这里,下官只想问诸位一句:这路,咱们该不该修?”
道路好走,商业流转更快,人的流动性更大,老百姓有更多的选择,朝廷也能收到更多的税收,这是秦修文如今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没有人可以否认。
秦修文叩问人心,满朝的官员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王锡爵站了出来,朗声道:“秦侍郎,修路自然是好的,没有人说修路不好,但是如何修?你的折子里要国库中拨银八百万两,这还只是第一批的银子,还要”官私合办“,这是前无古人之举,这如何能成?”
秦修文用手比了个“四”,众人不知道这是何意,便听秦修文道:“4成,先将主要的要道地区道路修好,根据下官的测算,天下税入将至少提高4成。”
此言一出,就连万历的呼吸都粗重了一瞬。
大明一年税入大约两千六百万两白银,增加四成,那就是一年平白多出一千万两白银!
这数额实在是太过庞大了,大明建国这么多年,除了清丈天下土地的时候,能一下子多出来不少税入,什么时候有如此巨大的增长了?
小农经济的收入十分固定,农业还是大明税入的基石,秦修文从来不怀疑华夏人的勤奋和努力,但是再努力种地也是看天吃饭,天下就这么多的土地,能种的都种了,再加上明末处于小冰河时期,天灾不断,税收上自然更加不够看了。
而秦修文此刻却信誓旦旦的说,只要将路都修好了,就能每年增加一千万两的税入!
这笔账万历很会算,花出去八百万两,拿回来一千万两,而且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每年都有!
“信口雌黄!就算京城的增长有四成,难道你以为全天下的地方都是京城吗?若是这银两拨出去了,没有那么多的增长你又当如何?”
焦侍郎不愧是户部侍郎,马上就看出来秦修文所说的“四成”数据是从何而来,而且立刻提醒众人,秦修文这是拿京城的数据来论断整个天下的税入。
焦侍郎在户部混了这么多年,哪里有不明白的,大明各地发展极度不平衡,有些地区不仅仅每年交到国库的税入很少,甚至有时候还要朝廷拨款救助,只要不拖后腿,都算万幸了,还增长四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焦侍郎,我所说的增长四成,当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所增长,而是我的路修到哪里,哪里税入至少增长四成,而我第一批要修的道路,刚刚在折子里已然说明过了。”
秦修文这话在理,也让万历刚刚被一千万两差点冲昏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但是想到秦修文说的第一批要修建的道路,万历还是心头火热。
无他,秦修文要修的都是经济要塞之地,这些地方本身就是税入大户,大明七成的税入都来自这些地方,这些地方的增长哪怕只有一成,都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了。
然后,申时行为代表的江南一派官员却是炸了,秦修文的折子内容大家都听见了,南直隶地区是秦修文修路的重点,那么就算朝廷的税入到时候增长了,但是他们的利益必然要重新分派,届时分到他们手里的银两又有几何?
“皇上,臣认为不妥!这只是秦侍郎的一家之言,谁知道是真是假?到时候朝廷真金白银投入进去了,结果不如预期,那么又该如何是好?”
“八百万两白银,不是八百两银子啊!这么多的银子,要从哪里俭省出来?不是我等不心怀百姓,实乃有心无力啊!”
“皇上,那些大商人又有谁是好相与的?商人唯利是图,按照秦侍郎所言,只是在过税上每年分批次按照一定的利给这些人,焉知他们又肯答应?”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在实事求是,但是说到底总归一个意见,不行,不同意,就算秦修文已经将话讲的那么明了,这是一桩利国利民,一本万利的事情,甚至可能修路之后他们所获之利可能不会比以前少,但是他们依旧牢牢握着手中的确定的利益,不舍得丝毫松手。
确实,未来总是不确定的,而只有已知的利益才能落袋为安,他们不想冒任何风险。
秦修文被这帮人的嘴脸弄得也是没脾气了,他直接对着申时行一揖到底,盯着申时行晦暗不明的双眸,真诚发问道:“既然诸位大人都觉得这个路应当修,但是又不同意下官的方案,满朝大臣官位皆在秦某之上,确实是秦某班门弄斧了,还请大人教我,这路应当如何修?”
秦修文这话虽然好像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可是眼睛一直看向站在文臣之首的申时行,是个人都知道,秦修文这是直接在向申首辅发难!
嘶—这是谁借他的胆,真的是不在乎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了么?他秦修文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然而,万历听到现在,内心深处也和秦修文一个想法,前面你们都认可了这路该修,秦修文已经用现实数据证明了修路能给大明财政带来的好处,但是这些人左不同意右不同意,既然如此,你们拿出来个法子啊!
申时行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保养得当,鬓发之间看不出一丝白发,说四十多也有人相信,再加上身形也没有臃肿,久居上位之人,自然身上有一股气势在,光是立在朝堂上,许多官员和他说话那都是不敢直面他的,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咄咄相逼。
但是要让申时行自己和秦修文辩论,那是失去了自己的风度,他手底下有一堆人正准备摩拳擦掌表忠心,势要将秦修文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却听一直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的万历开口了:“是啊,诸位爱卿,难道大家有何更高明的计策,不妨说来听听?”
万历面上带着和煦的笑,但是声音却极冷,熟悉万历的申时行知道,皇上此刻需要群臣给出一个交代。
面对秦修文,申时行可以无视,但是面对万历,申时行是必要给一个答复的,申时行斟酌了一下,沉稳道:“皇上,此事兹事体大,国库中一下子确实也拨不出这么多的银子,不若从长计议,待国库充盈一些了,再去计较此事?”
申时行和稀泥和习惯了的,官话套话信手拈来,人家不肯定也不否定,直接用“拖”字诀,将这事一杆子支到猴年马月去。等到了那个时候,朝堂上还有没有秦修文都两说,谁还会提起什么修路之事?况且,国库什么时候充盈过了?
若是申时行用别的说辞,万历可能还会接受一点,但是他说出了这番话,却是让万历心中的怒火“腾”得一下升了上来,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万历一下子就准备站到了秦修文那一边,因为当时万历为了立太子的事情和群臣吵翻天的时候,申时行也是这般劝他的!
原以为申时行都这般说了,秦修文也该无可奈何,可谁知道秦修文此人的执拗举世罕见,人家直接开口就问:“敢问申大人,从长计议的话大约需要多久时间?一天,一月,半年还是一年?国库目前一直是亏空的状态,要等到国库充盈时什么时候?申大人是否有了让国库充盈的法子?可有了章程?也好让下官多学习学习,并且知道此事的进程。”
人家推诿之词,秦修文却要让申时行给到他一个具体的时间,具体的法子,这是赤裸裸地将申时行的面子直接扯下来往地上踩,申时行如此好的涵养,此刻也是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将此人拿下。
然而,申时行到底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他还是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应秦修文时,却听到站在武将那一列的镇国将军再次站了出来:“我在一边是听了半天了,想来想去这修路肯定是好事,但是朝廷现在也给不出钱,没法修,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看要不这么着,朝廷不给钱,秦郎中你看能不能修?若是能修,那你就去修,要是不能修,那也别勉强,是吧?今儿个吵吵一天了,现在也该有个论断了吧,大家说呢?”
镇国将军金大人的嗓门本身就粗狂洪亮,又是出了名的直性子、粗人,他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没声了。
毕竟人家,话粗理不粗。
但是这种话是文臣们万万说不出来的,这样厚颜无耻,不给钱还让人修路,这么离谱的条件,他们哪里好意思提?
看着好像哑巴了的群臣,万历率先发话了:“镇国将军说的在理,秦爱卿,你意下如何?”
秦修文仿佛刚刚从镇国将军的言论里缓过神来,今日第一次说话有些结巴道:“朝廷不拨钱,这,这如何修的了啊?”
万历地垂下眉眼,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了,有些疲惫道:“那便是无法修了。既然如此,那今日便到这里,退——”
“退朝”二字还未说完,一听到万历说这个话的秦修文顿时就急了,直接迈出一步,跪在地上,梗着脑袋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皇上,臣能修!”
万历以为秦修文昏了头了,说出此等话,同时也认为今日秦修文的表现有失水准,但是看在秦修文还能给他挣钱的份上,他难得好意提醒道:“秦爱卿,在朕面前,做不到的事情不可妄语,否则,你可知道是何罪?”
欺君之罪!
所有人都看着秦修文,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输不起,如今已经开始出昏招了,就连宋纁都急的连连给秦修文使眼色,让他退下。
然而,秦修文就仿佛铁了心一般,跪在原地,一字一顿道:“若是做不到,秦修文甘愿受任何惩罚。为了天下百姓,秦某绝无怨言。”
“好!秦侍郎爽快!这军令状都下了,要不大家就把这事让秦郎中去办吧,我们只要静待结果就是。”镇国将军早就站的脚麻了,此刻只想快点下朝而已。
而其他的文臣们面色复杂,就这样的条件下,秦修文还要一腔孤勇去修这个路,这路,就非修不可吗?
有些人内心嗤笑,有些人等着看秦修文的下场,然而,还有些人内心深处却被激荡起了波澜,他们从秦修文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那个同样一心为国为民,没有被官场染过色的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如今的这幅模样?
靠着这种孤勇,真的会有一个好的下场吗?
他们怀疑着,煎熬着,同时也在观望着,看似依旧和光同尘,但是总是有些人会想起曾经的理想抱负,想起那个没有行动就被现实淹没的自己。
但是此刻,他们看着秦修文跪在大殿中的背影,心中只觉得有一团火在燃烧。
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他人再也没有了反对的理由,若是再反对下去,恐怕是他们反而要遭人攻讦,居心何在了。
等到下朝后,秦修文依旧是一个人,无人敢凑近他,这是一个可能注定在官场上混不久的人,自己又何必去招惹是非?
在京城的武将们每日要办公的事情很少,一般下了朝就直接回去了,今日的朝会时间又持续的特别长,所以镇国将军金大人直接就登上了自家的马车,嘱咐车夫出发。
等到金大人回到府中后不久,他的心腹管家直接求见,金大人知道怎么回事,将人叫到了自己的小书房中,屏退了仆人,才见管家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叠银票奉上:“大人,这是秦府刚刚又送来的五千两银票,对方说,今日辛苦大人了。”
金大人吐了口唾沫,数起了银票,心中是乐开了花:辛苦什么,不过是朝堂上随意讲几句话,讲话的时机都被那秦修文小子掐的准准的,几句话换一万两银子,简直就是天上掉钱了!
不过那秦修文是真的能演戏,明明就知道朝廷拨不出什么银子给他,还能指东打西,搞到最后仿佛是被逼上梁山了一般,把那些文臣玩的团团转。
能看到那些老家伙吃亏,金大人心里的乐子可太大了,一点都不亚于拿到一万两银子的快乐。
让他们这些人整天狗眼看人低,这回恐怕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该!
第 93 章
当天晚上, 申府内一片静悄悄的,仆妇丫鬟们都不敢大声喘气, 在主院布过菜后,就迅速退了出去,生怕走慢了一步,到时候受了责罚。
申时行是这座宅子里当之无愧的主人,男主人心情不好,就连女主人都要小心翼翼,更何况那些仆人们呢。
申府规矩大, 子女们晨昏定省是每日必做的功课,申府也没有分家,一般晚饭都是一起吃的。
申时行妻子吴氏育有三子两女, 长子早逝, 如今还剩下两子两女, 申用懋行二, 申兰若则是最小的女儿。
虽然平日里申府也是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但是一般还算融洽,偶尔申时行也会和两个儿子稍微讨论一下时政, 在家中申时行算不得一个很严厉的人。但是今日,申时行没有了在朝堂上的伪装,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没有人再敢这个时候撩虎须, 吃完之后便都起身告退。
走出了主院, 申用懋和申兰若住的院子方向是一致的,两人走出去了一会儿, 身后的侍从远远坠在后面,申兰若才忍耐不住问道:“二哥, 爹今日是怎么了?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申兰若此刻已经没有了上次的伪装,在微凉的月色下,肌肤欺霜赛雪,眉眼温婉柔和,一张鹅蛋脸更显得她十分可亲,换上一身织金璎珞出珠碎八宝宽襕裙,头上戴着银丝云髻,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珍珠流苏耳坠,蝶恋花的宝石纽扣在她的立领交汇处稳稳当当地扣好,低调得炫耀着主人的身份不凡,申若兰的一举一动都宛如画像上走出的古典仕女一般,是真正的出自名门的世家贵女。
任谁也想不出来,上一次能够女扮男装,跟在申用懋后面去“见世面”的那个小厮会和眼前的女子是同一个人。
申用懋虽然如今只是六品刑部主事,但是今日之事闹的如此之大,只要他耳朵不聋,自然在下朝之后都传入了他的耳中,也知道自己父亲是在朝堂上被秦修文下了面子,堂堂一品大员、大明首辅,居然被一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年轻人诘问,这换了谁能有好脸色?
在外人面前申用懋一向是知道,父亲是端着的,看着无波无澜,但是到了自家人跟前,就无须再伪装了。
但是这事,如今已经下了定论,申用懋也不敢胡乱出主意,他准备先观望观望,若是他爹愿意跟他探讨,那他再说说自己的想法。
申用懋知道这个妹妹和旁的妹妹不同,倒也愿意和申兰若说一说,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申兰若听完之后,莫名又想到了那个在梅园中独自一人自斟自饮的那道身影,心中一顿,这才喃喃道:“修路确实利国利民,为何爹爹又要百般阻挠呢?”
申用懋一听自家妹妹的话语,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见周围没有主院的仆人路过,这才轻声警告道:“父亲做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置喙?既然父亲反对,这里面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就不要操心这些事情了。”
若是父亲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居然站在对方那一面说话,岂不是要被气死?
申兰若一听到“女孩儿家家”五个字,有些难堪地垂下了头,她想起了自己前不久鼓起勇气告诉母亲吴氏,她并不喜欢女红,能不能以后不要再练习做女红了,可是吴氏也是一脸慈爱地告诉她,“女孩儿家家,当然要学会女红,否则以后的嫁衣谁来缝制?”
申用懋见小妹低垂着头不言语了,顿时也有些心疼,比起在外面时候的机灵鲜活,在后院内的小妹却时刻保持着名门贵女的仪态,经过三年的训练,外表上看和三妹也不差什么了,可是申用懋却能感觉到申兰若的压抑。
那次两人回来后,申兰若快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那时候吴氏上香还没回来,也没惊动其他人,倒是让申兰若顺利过关了,那天在马车上申用懋三令五申,让申兰若以后不可再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申兰若那天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偷偷溜了回去,今日申兰若却缓缓屈膝对着自家哥哥行了一礼,瓮声瓮气道:“谢谢二哥指点,下次兰若不会再让二哥为难了。”
看着申兰若离去的背影,申用懋是明白过来了,小妹这是生气了?自己有说错什么吗?
申用懋不明所以,只能暗叹:女人心,海底针。
而申兰若回到自己的小院后,则是抬起头,看着那轮明月将清辉洒下了大地,洒满了她的院子,但是却洒不进她的内心。
申兰若立在自己的小院中对月祝祷良久,直到贴身侍女小声提醒她,夜间寒凉,不要受了风寒,申兰若这才缓缓放下合十的双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行走间,裙摆不动、行不露足,背脊挺直,环佩无声。
无人知道申兰若刚刚在小院中祷告了什么,只有申兰若自己知道:她祝祷秦修文不要折戟沉沙,能在这个事件中一往无前、做成他想做的事情。
作为申家嫡女,如此想法简直就是罔顾家族的利益,罔顾申家对她的培养,但是她确实这么想了。
两人素不相识,甚至对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是申兰若在秦修文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希望对方可以做到。
秦修文不知道申家居然还有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是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因为申时行对他的打压很快就让秦修文感受到了压力。
就算秦修文领了差事,但是一,朝廷不给钱;二,京城的大商人无人敢动。
秦修文甚至在“京报”上刊登了广告位,也在户部衙门设置了报名点,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来报名的,不说报名,就是聊一聊的意向都没有。
秦修文如今人在京城,要想修路,自然是要修从京城到各地方的官道,能够“官私合办”,这当然是一个吸引人的点,可是那场朝堂上的纷争,已经从朝廷中波及到了民间,谁不知道秦修文如今已经是得罪了申首辅一派了,和他合作,是觉得自己的脑袋比铡刀硬吗?
秦修文当然希望能够获取京城内大商人的助力,本身京城内就卧虎藏龙,大明各地的大富商在京城都有买卖,有些人盘踞京城多年,能量巨大,若能收获几个,肯定能为他打开局面。
可是谁知道,申时行在官场上看着表情不咸不淡,平时做事也是“和事佬”的风格,可是真的玩起手段来如此刚硬,根本不给秦修文一点空子钻。
秦修文只能放弃在京城中寻找合作者,好在他并非真正的单打独斗,一封书信送到卫辉府,马上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秦修文做事,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步步为营,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他下定了决心要做这个事情,那么必然是要有所依仗的。
而他的依仗就是他如今的后花园卫辉府。
虽然他已经离开了卫辉府小半年时间了,但是卫辉府一切的运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在他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就已经去信给到了现在的新乡县知县汪礼远,让他在暗中帮他筹措事情。
而现在一切走向明处,秦修文已经接到了朝廷御旨,全权负责此事,不必再遮遮掩掩,卫辉府的大商人们都知道秦修文要修路之事!
当时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水泥路就是在卫辉府先试验成功的,从卫辉新码头一直修到卫辉府城门处,道路究竟如何,给大家带来了多少便利,自不必说,所以当大家知道,秦修文向大家保证,若是由由卫辉府的商人们出资,那么不仅仅享受之后过税的分派,还能优先修建从京城到卫辉府的官道后,所有人都沸腾了。
真不愧是秦大人啊!才短短几个月,就又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阵仗大好啊,修卫辉码头的时候,他们一开始也是各种质疑,结婚呢?只要上了秦大人船的,哪个少挣了?而现在,修天下官道啊!果然是秦大人的风格,也只有秦大人敢想敢做!
孙富商听完消息,直接就回家整理起包袱了,还让人调集所有他手底下能调集出来的银两兑换成银票,准备即刻北上,奔赴秦大人。
孙富商的妻子一边在帮忙整理行囊,一边有些忧虑道:“你这次上京城投奔秦大人,可是将家中八成的家底都带上了,到时候会不会……”
孙富商正在清点银票的手一顿,然后马上打断了妻子的担忧:“你知道什么,这是天上掉金子的好事,你就看着吧,现在那些京城的商人不动,到时候让我们吃了第一杯羹,有他们好懊恼的时候!”
孙富商的妻子同样身出商贾之家,耳濡目染之下,也是知道一些商贾之道的。
想到卫辉府新码头的修建,想到自家因为在新码头处圈了一块地,两年多下来赚了如山似海的银子,更想到如今已经飞黄腾达的吴富贵,几乎已经可以和他们孙家平起平坐的财富,孙富商的妻子也哑然了。
确实,秦大人算无遗策,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边,就算带过去的银子亏了又如何?新码头的生意如此火爆,最多几年又能赚回来。
孙富商收拾好之后,马上联系商船要走,却被卫辉府其他商人拦了下来。
他们知道孙富商本身就是从事货运生意,手底下船只不少,干脆就直接说出了来意:“孙老爷,带着我们一起去京城吧,我们正好顺道!”
看着站在码头前的十几个人,孙兴怀脸色一黑,他跑这么快,就是想第一个赶到,多吃一块肉,没想到这些人的动作也不慢。
“孙老爷,你也知道大人在给朝廷里的奏折上写了要朝廷拨八百万两银子呢,虽然朝廷没给,但是根据大人的性子,这个数目绝非空穴来风,虽然孙老爷您也是家大业大,但是八百万两……”你拿的出来吗?
孙兴怀被噎了一下,八百万两他自然拿不出来,八十万两都还差着许多呢,确实自己手头握着的银钱数目还不够多。
吴富贵如今是越发地白胖了,笑呵呵地拍了拍自己挺着的大肚子:“孙老爷,咱们是一起众志成城给秦大人撑腰去了,咱们一会儿上船了正好合计合计。对了,孙老爷,听说那些松江府的商人也接到了风声,那个齐会长也带着人正奔往京城呢,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赶紧上船吧?”
孙兴怀纵使想拨得头筹,但是也知道自己虽然是卫辉府第一富商,但是在秦大人要做的事情面前,还是有些杯水车薪,再加上吴富贵说的松江府的那些人,孙兴怀磨了磨牙,最后只能笑呵呵地请众人上船。
如今松江府将松江布的织造技术共享给了卫辉府,使得卫辉府生产出来的松江布价格更加低廉、品质还在集中式的生产中再次比以往拔高了一筹,如今除了销往大明各地,在罗马诺的牵线搭桥下,许多海外的订单都被他们拿下,近一年赚到的银子,简直比以往两三年加起来的还多,而且名声打出去之后,订单量一直以一个很恐怖的速度在攀升,纺织坊的订单量已经饱和,原本扩建后的纺织坊如今地方又不够用了,松江府那边的人还在计划再次扩建招纳织工。
虽然卫辉府的商人们如今有钱的也有许多,但是和松江府那帮子做纺织的人比起来,这里面还是要差一截,到时候被这些人占了上风,那他们卫辉府的人岂不是要呕死?
孙家的船行驶的很快,一路劈波斩浪,很快众人就到了京城。
秦修文安排在户部门口的报名点,由户部广西清吏司的魏典史负责,平日里他在广西清吏司的工作虽然也算清闲,但是绝非无所事事,毕竟作为典史,是清吏司的最末等,平日里谁都可以使唤他一下,就是不忙也得装出点忙碌的样子,绝不是像徐郎中那样正大光明地躲懒的。
只是如今被安排到了这里,原本是接待所有来报名咨询“官私合办”修路的商人们,但是现在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他接待谁?要登记什么?就是想装一装,都装不出来。
而户部大门口又经常人来人往,只他一人坐在一个开间正门口,面对他人异样打量的眼神,魏典史有时候是真的羞愧地头都不敢抬起来。
为这个秦郎中做事,实在是太丢份了。
如今莫说在整个朝堂上,就是在户部一众同僚中,秦修文都是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物,而他倒霉催的在几个典史中被秦修文相中过来做这个接应人,心中是万般不愿。
不过连续在这里干坐了几天,魏典史也慢慢脸皮开始厚了,面对别人的打量也能做到脸不变色,就是刚刚用完午膳,自己坐在这里有些犯困。
魏典史打了个哈欠,正准备趁着此刻四下无人,偷偷眯上一会儿,突然就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是这里吗?”
“没错的,刚刚一个大人给我指路了,说就在这里报名。”
“那还等什么,大家赶紧过去吧!”
听到“报名”二字,魏典史一下子消退了困意,打起精神来,然后便看到对面冲过来十五六个人,听口音不是本地的,但是都吵着要来报名,连问都不问,直接就要让他登记。
魏典史也有些懵,但是他还是知道要按照规矩办事:“报名可以,但是秦大人说至少先缴纳五万银两的保证金,才能报名商谈之后的事情,若是商谈不成,保证金退还,若是商谈成了,那么最低五万两起投。”
保证金?!
一听到这个词,魏典史对面的人更兴奋了,原本魏典史还想和他们详细解释一下什么是保证金,没想到这些人纷纷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就开始数。
“咕咚。”魏典史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最后,魏典史帮着这些人签下了一堆的契约,拢共收了八十万两的保证金,看着这些人交了银子收好契约,再三确认好与秦修文约谈的时间,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魏典史将手里的银票验了又验,最后确定这些银票都是真的,全都可以从京城的钱庄票号里兑取现银。
这些人呼啦啦围上来,呼啦啦又走了,徒留魏典史一人,看着满桌的银票发呆,有些回不过神来。
第 94 章
魏典史收了银票之后不敢再耽搁, 毕竟是一笔巨额的钱款,连忙找了个木匣子将银票收好, 然后拿上登记的名册,给秦修文复命。
秦修文知道卫辉府的商人们会到,但是没想到会来的这般快,而且基本上整个卫辉府有能量的商人都到了,对他的支持毫不含糊。
秦修文心中微暖,同时也欣慰自己所付出的一切没有白费,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哪怕他们知道自己和首辅申大人有了嫌隙,却能依旧跑来支持自己。
秦修文哪里知道,在卫辉府商人心中, 秦修文就跟神一样的存在, 往往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别说是离他们很远的首辅大人了,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让他们别听秦修文的,他们都得想一想是不是天王老子要把他们挤下去, 自己跟着秦大人去赚钱?
况且,在商人们心中,自己本身就是身份地位低微, 被官员们拿捏针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但是人家秦大人能抱上皇帝的大腿, 皇帝大还是首辅大?这不言而喻嘛!
卫辉府商人们到了京城后一点时间都没耽误,直接赶到了户部衙门交了保证金, 原本想着大家一起找个客栈住下,没想到季方和闻讯而来, 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一个私人宅院里住下,照顾妥帖,让他们这些人心中对秦大人的好感更近了一层。
他们乐呵呵地等着五日后秦修文的接见,还每天派小厮出去打探消息,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在他们报名之后也去户部报名,没想到一连三日都没动静,高兴之余又有点紧张,毕竟形势这么严峻的话,到时候真的要去修路的时候,可得小心着点,以防对方耍阴招。
然而,这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断了,卫辉府的商人接到了消息,松江府纺织商会也派人过来商谈了!
孙兴怀看了一眼吴富贵,原本还以为对方为了搭顺风船,诓骗他,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松江府纺织商会的大商人实力有多雄厚自不必说,到时候他们拿出了大把的银钱出来,自然要分润掉他们的利益,但是同样也有人过来一起承担风险,将卫辉府商人肩头的压力减少了许多。
商人们只关注生意上的事情,没有去深思松江府商人来入资代表了什么,而当申时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感觉到了脸上似乎被直接打了一个耳光一样,从不敢置信,到确认这个是事实的愤恨不满!
松江府是哪里?是南直隶下的一个府,毗邻苏州府,基本上等于是申时行的大后方!
他申时行压下了京城商人的蠢蠢欲动,结果自己最放心的大后方,居然出了乱子,直接跳出来一波人给秦修文做事?这样的行为,简直比在朝堂上被秦修文下面子还让他难堪的多!
杀人诛心,这种超出申时行掌控外的情况让他无比愤怒,同时也让他不得不立马就展开了行动。
申时行叫人去信一封给到松江府知府严浩思,勒令他管好松江府的商人,不允许这些人出现在京城修路事件中,若是胆敢阳奉阴违,他这个知府是做到头了。
信并非申时行亲笔所写,但是却代表了申时行的意思,严浩思虽然不是江南一派的官员,但是申时行自信,他要在江南官场上整治一个地方官,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信中言辞极为激烈,甚至直接就是训斥和威胁,当严浩思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的骇然是不假的,毕竟对方来头极大,位高权重,就算有他的干爹方公公在,估计也不足以与申时行一派抗衡。
但是即使恐惧害怕,严浩思深思熟虑以后,还是强压了下来内心的恐慌,将这封信叠好压在了公文下面,竟然是不准备回信了。
严浩思感觉有十万个蚂蚁在啃噬他的内心,但是他还得祥装镇定,如同往常一样处事,让人看不出端倪。
他如今是实在后悔,与这些纺织商会的商人走的太近,几乎将家底都压了上去,投资进了卫辉府的纺织作坊里,虽然这几个月账面上的收益多到惊人,严浩思得意于自己的眼光独到,但是也因为利益的绑定,他对纺织商会商人的掌控力就弱了,如今他们坚定追随那秦修文,若是自己阻挠,那么纺织作坊里以后还有没有他的份?整个松江府上下官员谁没在里面分一杯羹?他若敢拦了所有人的财路,以后在松江府谁还会听他的?
自己这个知府,恐怕会名存实亡吧?
严浩思进退两难,最终他只能选择背水一战,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若是坚定走下去,可能还有一线希望,甚至还能从中获取巨额的利益,若是此时倒戈,那么受到的反噬将会把他彻底吞没。
几天过去了,严浩思那边竟然没有任何回应,此时的申时行已经明白过了——松江府商人的行为,是严浩思默许的!
申时行出离地愤怒了。
这种愤怒中还带着惊恐,原本以为简单如探囊取物的事情,如今却受到了阻碍,自己入朝为官后离乡多年,难道南直隶已经不是过去的南直隶了?
为了证明自己对南直隶的掌控度,也为了杀鸡儆猴给严浩思点教训,申时行所代表的江南一派,立马就不断有官员跳出来弹劾,弹劾的主要对象是松江府知府严浩思,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将严浩思当官以来,所有的罪行都拿出来说一说,有弹劾他渎职的,有说他仗势欺人的,也有说他官商勾结谋取私利的,真真假假,有证据的,没证据的,都弹劾了一遍。
尤其是督察院的监察御史袁敏学,本身就负责监察百官,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喷子,对什么事情都要喷一喷,经常在朝堂上以死相谏,不把对家喷辞官不罢休,就连万历有时候都拿他没办法,因为人家两袖清风,不贪不腐,唯一的爱好就是直言上谏,搜查证据,搞倒不法之徒。
也不知道是谁说动了这尊大佛,袁敏学居然也加入了这场战役中来,况且严浩思的屁股本身就不干净,就算有方公公在里面斡旋,但是依旧挡不住一封又一封的弹劾奏折往万历面前送。
严浩思不曾在中枢做过多久的官,就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万历自然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他的印象全部来自于这些大臣的奏折,若是一个人说这个人不好可能还会让万历心存疑虑,但是若是一群人都说这个人不好,尤其是在这些文臣的笔下,要将一个人写的不堪,那是有千百万种的手段,妙笔生花加以形容修饰,到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此人之罪恶,罄竹难书!
这是大家玩惯了的手段,屡试不爽,就连张居正死后,大家想要整一整张家人用的也是这招,而张居正还是前首辅,还是帝师,都抵挡不住众口铄金的威力,更何况区区一个严浩思了。
然而,万历那边收到了这么多奏折后,却诡异的安静,一点想要回复的意思都没有。
那就上朝再论!
众臣们摩拳擦掌,准备在早朝的时候掀起这个风暴,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万历再次开始停讲停朝,说是头痛的旧疾又犯了,需要修养一段时日再说。
所有人都傻眼了,不是,这毛病刚好,怎么又犯上了?皇帝年纪这么轻,身体应该比他们这些老臣要好很多啊!
可是皇帝说自己病了,那就是病了,万历再次躲进了深宫,朝政只捡紧要的批复一下,其他的事情全部拖着不处理,包括哪些弹劾严浩思的奏折,都被万历扫在了一旁。
朝臣们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秦修文再次奉上了八万两的银票给到万历,这是三月份属于万历的“京报”收益,得益于京城到天津卫的官道道路修建好,“京报”以极为迅速的方式在天津卫扩展出来,天津卫本身也是一个转运之地,本地人口不少,外来人口流动也大,“京报”三月份光在天津卫就售出了一百五十万份,而且据秦修文测算,这还只是个开始,远远没到顶峰。
万历前前后后已经从“京报”中获益十万余两白银,真金白银拿到手,又见确实是修路后带来的极大的益处,万历从朝堂上的摇摆不定,到庆幸最后还是由秦修文负责了此事,但是又想到朝廷一文钱都没有拨给秦修文,万历又为了自己以后的“钱途”担忧起来,难得好心问秦修文,还需要什么助力。
毕竟国库的钱那是大明的,只有到了自己内帑的银子那才是真实属于自己的,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根本不用那些臣子去批准,每次他想动国库的银子,都要被百般阻挠,所以如今万历对自己小金库里的银子看的极重。
秦修文当时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万历,最近自己会寻找一些大商人合作,到时候朝堂上恐怕风波再起,为了不让这些事情烦到万历,秦修文希望若是碰到有弹劾卫辉府或者松江府的官员的折子,皇上可以先观望一阵子再行发落。
万历一听这话,就知道秦修文要找的合作对象八成是卫辉府或者松江府之人,这是怕朝臣们给他使绊子,所以提前打招呼了。
秦修文确实预判了这些大臣们的后招。
万历给不了钱财方面的支持,又等着秦修文修路后,给他赚更多的银子,那自然是要在其他方面给到支持,况且罢朝什么的是他玩惯了的手段,一回生二回熟,权当又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了。
最后,朝臣们发现,他们的弹劾奏折仿佛石沉大海一般,什么消息都没有从宫中传来,而秦修文这边,却已经开始展开修官道的招商会了!
户部那边人多口杂,瞒不住消息,众人听说,这次的招商会报名,光保证金就收到了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第 95 章
宋纁没有想到, 秦修文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虽然这些斗法都是私底下的手段, 没有人会拿到台面上说,可是秦修文居然以一己之力,和当朝首辅斗了个旗鼓相当,不,甚至可以说,隐隐占了上风,这实在是出乎宋纁的预料了。
宋纁原本想要将此事作为一块磨刀石, 来卸一卸秦修文的意气用事,但是如今的结果是,秦修文非但没有吃亏, 反而凭借此事在朝野之中收获了一定的名声, 朝堂之上一些尚有热血的人, 虽然没有表态, 但是已经有向秦修文靠拢之意,广西清吏司那边,如今更是完全以秦修文为尊, 那徐景山虽然和秦修文平级,但是现在为秦修文鞍前马后,已然将秦修文当作领导者看待。
秦修文的能力超出了宋纁的预计, 这般天纵奇才竟然能让他发现, 不由得更加让宋纁下定了决心要支持秦修文一番。
有了宋纁的保驾护航, 秦修文在户部的地位再一次跃升,在户部中人看来, 秦修文是所有户部郎中中的第一人,地位只在两个侍郎之下, 甚至宋尚书还私下里经常给秦修文开小灶,给他分析朝堂局势,为他在背后谋划,虽是上下级关系,但是说是师徒更加妥当一些。
而秦修文要开招商会,宋纁直接大笔一挥,给他专门清空了用来议事的“正德厅”来接待那些商贾,更是引起了户部上下的一片哗然——这可是他们这些户部官员们平时议事的正厅,如今居然用来接待一些商贾,这是不是太抬举他们了?
然而宋纁一向强势,在户部说一不二,做官资历又十分老,就是大家心中再有不满,也只能肚子里腹诽,不敢当面言明。
当卫辉府和松江府的大商人们跟着魏典史进入户部之后,走过一排排屋子,知道里面做事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员,这些商人们头都不敢抬,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魏典史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绝不会东张西望。
商人地位低下,今日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结仇的,他们在京城这些天,也打听了不少消息,听说秦大人是力排众议接下的这个修官道的事情,很多官员都视秦大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就等着抓他们的小辫子呢,他们可不能冲撞了贵人,到时候给自己和秦大人惹麻烦。
结果,这些人跟在魏典史身后,就进了户部衙门的正厅“正德厅”,牌匾做的极大,旁边的印章表明是正德皇帝亲笔所写,整个大厅恢弘大气,面阔五间,数扇大门依次打开,众人鱼贯而入后,很快就注意到周围放着三排圈椅,每张圈椅旁边都有一个小几,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魏典史邀请众人入座,大家刚刚落座,魏典史便击掌三声,然后便有仆役开始有序上茶、上点心。
今日春光明媚,“正德厅”坐北朝南,大门敞开后,阳光就散落在了大厅正中间,东西两侧的窗户微微打开半扇,温暖的春风拂面而来,厅内皇上御赐的白玉琉璃香炉正升腾起袅袅檀香,闻之让人神思一清。
吴富贵紧张之下自然有些口渴,端起茶盏看了一眼,发现竟然大家用的是一整套的蝉翼纹碧青色的茶具,做工精致,杯胎壁极薄,杯面有一圈圈裂纹依次排列呈现出一种清冷的破碎感。
吴富贵如今身价不菲,当然也见识过一些好东西,这茶盏一看就是汝窑出的贡品,千金难求,如今却是被用来招待他们这些商贾之流了。
打开杯盏,便有冲天的香气冒出来,只见杯盏中这些茶叶细长而直挺,宛如一个个清秀的小姑娘踮足而立,色泽莹润碧绿,茶汤清亮透澈,微微呈现出淡黄色,饮上一口,便觉得口腔内的滋味十分清爽,回味悠长。
吴富贵只听别人说过,自己也没喝过,可是喝完之后他心里有些确认了,这是贡茶君山银针,每年的产量极为稀少,听说只有皇帝御赐给宠爱的大臣和嫔妃,才能有幸喝到。
吴富贵喝完了一杯茶,非但没有觉得心绪平静下来,反而感觉更加心潮澎湃了!
谁说秦大人被针对了,混的不好了?瞧瞧迎接他们的排场、瞧瞧这气派!接待他们这些人,吃的用的居然都是贡品,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秦大人现在已经有皇上罩着了!
自己来之前,居然还心中左摇右摆,盘算着是不是少投一点银子,万一秦大人失败了自己还有个退路。而现在,吴富贵心里只冒出一个念头:跟着秦大人干就完了!
就在所有人心思起伏间,秦修文缓缓从外面走了进来,所有人一看到秦修文,连忙站了起来,准备跪下行礼。
秦修文阻止了大家,笑着道:“大家不远万里过来支持秦某,就不要再行此大礼,折煞秦某了,大家快请坐。”
众人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再见过秦修文了,如今京城中再一相逢,只感觉秦大人风仪更盛,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尽管是笑着在和大家说话,却无人敢有任何放肆之态。
只是秦大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尽管身份之间有差距,但是秦大人的眼中从来没有鄙薄之态,对待他们依旧有礼有节,他们不是底层的小商人,自然也接触过许多官员,大部分的官员对他们的态度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来不会有半分尊重。
可是秦大人哪怕官位节节升高,哪怕从地方上的知县做到了京城的户部郎中,他对他们的态度依旧如同从前一般无二。
不管这些人有没有意识到,可能这才是他们愿意全心全意追随秦修文的最根本的原因:在秦大人眼里,他们是可以平等话事的对象,而不是待宰的肥猪。
“今日本该好好招待各位,可是本官事务缠身,只能以薄茶一杯代酒,望大家海涵。”秦修文端起茶盏遥敬了大家一杯,所有人都立起身来回敬回去,有些刚刚没有喝过茶的人,此时也回过味来了,喝完之后愣愣地看着茶杯出神:秦大人现在的派头是越来越大了啊,这都只算是“薄茶一杯”了么?
寒暄过后,秦修文直接进入了正题,也是大家最期待的部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秦修文要修官道,但是到底怎么修,如何修,他们又能从中获得什么,是大家都关注的重点。
“大家都是熟人,那本官就直接进入正题了,这次预备计划的第一条官道,将从京城开始出发,直接修到卫辉府,全长一千二百里,途径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和彰德府五府。”
秦修文话音一落,卫辉府的商人们都沸腾了,从京城将官道直接修到卫辉府,卫辉府又占据了卫河之便利,水路、陆路皆通,这会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
卫辉府的新码头已经给了他们答案和信心,若是将卫辉府直通京城的官道修好,途径的这些府又都是大府,必定又会给他们带来想象不到的利益。
卫辉府的商人们兴高采烈,松江府的商人们却面上表情不太好:他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过来支持秦大人,难道就是给卫辉府的人做嫁衣吗?虽然卫辉府陆路发展了后,对他们在卫辉府投建的纺织作坊那肯定是有利的,但是他们此次前来,也带着松江府其他商人的要求,希望若是要投钱修建,那就先修松江府地区的道路。
然而,秦修文接下来的几句话又马上打消了他们的顾虑:“第二条修的官道,将从卫辉府出发,途经开封府、凤阳府、扬州府、应天府、苏州府,最后至松江府,全长两千里,如此一来,一个半圆就画好了。”
听见秦大人也规划了松江府的官道修建,而且直接将南直隶的几个大府都规划了进去,松江府的商人们松了一口气,可是听秦修文说到“半圆”,顿时大家都面面相觑,什么“半圆”?
此时的疆域图并不是人人都知晓,除非对地理研究很深入的人,否则不会对各个府的地理位置有很明确的认知,秦修文见众人不解,直接叫人抬了一块木板过来,上面铺上了白纸,秦修文随手就将大明的疆域图画了出来,点出了一些主要的地标,然后将刚刚说的那些府一个个点在了纸上,最后用笔将这些地方连成了一条线。
众人看着这幅图,慢慢地眼神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妙啊!实在是妙啊!
秦大人先修好的天津卫,从天津卫出发,到顺天府,然后一路南下到腹地卫辉府,再继续南下到松江府,不就是成了一个半圆吗?
而半圆之外,被秦修文用朱笔写下了:渤海、黄海。
也就是说从松江府坐船出发,沿渤海再入黄海,就可以到达天津卫,如此一来,另外的半圆也合上了——这竟然是一个整圆!
而长期生活在松江府的人又哪里不知道,在秦大人没有写明的不远处,共享渤海海域的不就是高丽么?高丽再过去,那就是倭国了!
这两个地方的人,学习中原文化日久,在许多生活习惯上都和大明百姓类似,那边的生意也是最好做,松江布、陶瓷、茶叶、绸缎甚至是书籍,就没有他们不喜欢的!那边的贵族也完全出的起银子,所获利润要比在内陆做买卖高很多。
只是以前只有漳州府月港才能做出海的生意,他们要先将货物运送到月港,经过层层检查盘剥后,才能卖给这些人,路途遥远、各种过税一道道下去,最后拿到手的利润就微薄了许多。
如果大人能够说服朝廷,开松江府和天津卫两处港口,那岂不是泼天的富贵要降临在他们身上了?到时候往来通达、运力极快,光是运输上面一年都要省掉多少银子?至少是数以万计吧!
许多人都颤抖了起来,眼神渴望地看着秦修文,却不敢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毕竟如今这还是没影的事情,只是通过这个图,大家看到了希望。
然而,就连他们都能想到的事情,秦大人又如何会想不到?不,秦大人只会比他们想的更深、更远!秦大人胸有丘壑,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们来之前居然还担心各种会亏本的事情,没想到秦大人早就圈定了目标!
再一次,秦修文的高瞻远瞩让他们深深地震撼住了,原来秦大人不是刻意为了拉拢他们才要修到卫辉府和松江府的路,人家早在第一条官道修建到天津卫的时候,就已经将全盘布局纳入心间,落下一子后就已经看破了全局,只有在他愿意的时候,才会提前给他们掀开真相的一角。
就算是为了这份可能的未来,他们也投定了修路的银子!只要秦大人开口,他们有多少身家都愿意往里投,因为只要成了,那么他们将成为全大明第一个吃到螃蟹的人,到时候身家翻个十倍百倍都有可能!
这是一场豪赌,但是秦修文的实力,愿意让他们跟着赌一把。
然而,秦修文给到众人的惊喜还不仅仅于此:“修路的银两朝廷需要大家提供,先说第一条从京城到卫辉府的道路,根据测算,预计需要花费两百六十万两白银,我将其分成五十二股,一股为五万两白银,若是大家有意投入,那么一股起购。在道路修建好之后,每年的过税中,将抽出三成来根据大家所持的股来分发给各位。”
两百六十万两,还只是从京城修到卫辉府,嘶,这个造价是真的不低啊。
算一下路程,从卫辉府再修到松江府,岂不是要四百五十多万两,这加在一起可不就是七百一十万两白银,难怪当时听说秦大人要求朝廷拨付八百万两,原来这数字就是这么来的!果然秦大人说出来的数字,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只是他们在座的不过二十五人,算下来每个人都要拿出来近二十九万两银子,这个“半圆”才能画上,他们这里的人能有这么多银子吗?
孙兴怀自己盘算了一下他能调动的所有银子,最多能有四十万两,而他已经算是卫辉府第一富商,其他人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虽然秦修文没有给他们下达必须买多少股的指标,但是底下的商人们已经开始盘算起自己手头的资金,并且帮秦修文着急起来,甚至有些人已经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开始帮秦大人一起宣讲,将其他人也拉进来,务必要把这个路给修好了!
秦修文将其中的要点都讲的差不多之后,突然压低了声音,略有些神秘道:“为了酬谢诸位对我秦某人的支持,本官还给大家谋了一个福利,若是感兴趣的人,稍后可以到魏典史处拿详细的资料。”
一听到“福利”,所有人的耳朵都支棱了起来,今日的惊喜一重接着一重,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心现在已经是彻底落地了,跟着秦大人做事,绝对有大口的肉吃,唯一的未知,是这块肉到底有多么巨大,多么美味。
“在我们所修的官道处,每隔两百里准备修建一处休息站,此休息站汇聚住宿、吃饭等功能,外观要求和卫辉府一般,需要统一修建,但是里面的具体经营可以由你们自己做主。各位若有兴趣,可以优先给各位选择休息站的选址。”
又是一个新的名词,“休息站”,但是大家稍微动一下脑筋,就明白过来这个“休息站”就是和朝廷的驿站差不多意思。
只是驿站是给朝廷公办人员设置的,普通老百姓、商人根本不可能去住,平日里赶路只能风餐露宿,只有到了城镇处,才能落脚。
这是大家都头疼的事情,就算身家再豪富,也不过就是带的干粮糕点好吃一点而已,照样吃不到热饭热菜,照样不能沐浴洗漱。
稍微脑子好一点的人,就品出了两百里的意味,这是秦大人认为坐马车一天可以行两百里,到了晚间就可以住宿歇息的意思吗?
一日两百里,这个速度实在是快,但是想到那么平坦的水泥路,好像这个速度也不值得奇怪。
以前长途跋涉,路况不好,碰到恶劣天气,一日行驶个五六十里路都是正常,因为外面道路坎坷,导致出行的人也不多,出行人不多,那么自然不会有人在荒郊野外开客栈、开食肆,没人如何赚钱?
但是秦大人说要开“休息站”,而且说是“福利”,那么就说明这个事情大有可为!
秦大人说行的事情,就没见过有几次不行的!
目前所修官道一共就是三千二百里,有些正好还碰上城镇地带,无需休息站,秦修文给出来的休息站,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二处。
他们可得先下手为强!
魏典史一直木着脸记录着这场会议的概要,也没见秦大人如何“妖言惑众”,可是底下的这些看似精明的商人,遇上秦大人就像见到财神爷一样,秦大人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说要认股修路,那就认股修路,说要建休息站,招商会一结束,这些人为了休息站的名额都要打起来了。
最后,二十五人,一共认购了七十八股,折银三百九十万两!
原本魏典史心里觉得这路要修起来,遥遥无期,可是谁知道才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秦大人不过动动嘴皮子,这些人就愿意真金白银地掏钱出来,而且看样子,是把身家性命都给压上了,修路的银子一半就收齐了!
而那所谓的休息站,更是直接被抢选一空,一处都没给别人留。
魏典史真的是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个事情了,他只觉得这个事情实在太过疯狂,有些超出他的认知了。
秦大人是会妖术的吧?
看来以后自己在秦大人面前要格外小心谨慎才行。
第 96 章
今日为朝廷的休沐日, 若按照秦修文一贯的脾性,刚刚募集到了修路的银两, 应该早日将各种事情安排上日程,然而,今日他却没有处理政务,反而与广西清吏司的同僚打了招呼,今日大家便好好休整一番。
与秦修文做事,若是碰上志同道合者,那绝对是一件十分爽快的事情:秦修文做事效率极高, 思维缜密,还能提前预判一些大家可能出错的部分,但是同时也需要精神非常的集中, 才能跟上秦修文的思路, 甚至体力也要充沛, 否则根本没有这个心力去长时间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
广西清吏司的人虽然如今已经是彻底被秦修文收服了, 一心一意帮着秦修文做事,但是之前他们一向是浑水摸鱼的工作状态,到现在经常性地不眠不休去做修路的规划和预算, 适应起来实在是困难,原本以为这个休沐日秦大人还是会来办公,没想到意外放了大家一天假期,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不知道, 四月初十乃他们户部宋尚书的生辰, 秦修文如今作为宋尚书的第一得意人,又恰逢休沐日, 自然是拿到了宋尚书的请柬。
宋纁今年六十又六,算不得整岁生辰, 但是在这个医疗条件比较落后的年代,六十岁往上已经是高寿,就连杜甫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就可以知道六十又六这个岁数过生辰,绝对应该大操大办一下。
秦修文原本以为宋尚书会邀请整个户部的人去热闹热闹,可是在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中,似乎广西清吏司的人除了他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能是宋尚书只邀请了部分人吧。
秦修文不管其他人如何,他自己礼数是一定要周到的,毕竟于公于私,宋尚书都帮助他良多,既然邀请了自己,就不可能空手而去。
秦修文思来想去,给宋纁选了一方端砚,端砚为四大名砚之首,只要是个文人,没有不喜欢的,秦修文选的还是其中最贵的一种,价值三百多两银子。
当然更贵重的礼品秦修文不是送不起,但是他知道宋纁并不是那种借着生辰去收受贿赂的人,只要有心意那便是了。
四月初十那天又是一个艳阳天,秦修文整理好仪容后,带上准备好的贺礼登上了马车,按照宋尚书给的地址,往宋府前去。
按理说,宋纁作为户部尚书,为官多年,在秦修文的想法里,对方应该是住在皇城脚下,没想到却是在位置有些偏僻的城东胡同里,虽然这个地方也靠近内城,周围环境也算清幽,但是因为在巷尾,门户都是一座座一两进的小院子,在外面看就觉得有些逼仄,根本不符合宋纁的身份。
秦修文问了两遍车夫没有走错路,这才曲指敲响了院门。
院门上方也没有牌匾,秦修文也不确定是否就是宋尚书府上。
很快,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将门打开了,一看到门外站着的那位相貌十分好的青年,就猜到了对方身份:“是秦大人吗?”
秦修文知道自己是没有走错了,含笑点头。
那妇人打扮利落,说话干脆,身上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靛蓝色夹袄,下身是一条同色的孺裙,闻言立即向秦修文行礼:“秦大人还请跟奴婢进来。”
妇人崔妈妈,是宋纁妻子身边的陪嫁婆子,已经在宋府生活了几十年了,秦修文跟着进了小院才发现这里确实很小,只有两进。
秦修文从大门进去后,绕过倒座房,穿过垂花门,就到了主人内院中,进去后四目环顾一下就能看清全貌,没有什么雕梁画栋,也没有小桥流水、假山小径,平实的如同普通百姓家庭一般,正中间就是一个院子,院子左侧栽种了两棵银杏树,春日里正是抽条长叶的时候,浅浅的绿色挂在枝头,春风一吹,迎风摆动,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树下还放置了一张醉翁椅,旁边有一个小几,倒扣了一卷书,显然此间主人刚刚正坐在上面看书观景。
院子的右侧则是开辟出了一小块菜地,播种了一些青菜、菠菜和韭菜,如今长势喜人,显然是得到了主人家的精心伺候。
内院的东西两侧为厢房,正对着秦修文的就是正房,还没等秦修文继续迈步往前走,就看到宋尚书拿着一壶茶走了出来。
今日宋纁只穿了家中常穿的一身常服,头上戴着四方的东坡巾,身披一件素色氅衣,看着也是半新不旧的,不像是寿星的打扮。
秦修文当先一步上前行礼:“见过宋尚书,祝您福寿安康。”说着,便将礼物呈上。
宋纁将茶壶往旁边小几上一放,直接打开了木匣子,见里面放着一尊砚台,就拿出来放在手里端详起来,看到了砚台底部的印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竟然是端砚,难为你有心了,今日叫你过来只是私宴,那些虚礼便免了吧。”
秦修文的礼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垂涎端砚许久了,但是奈何囊中羞涩,下不了决心去买,没想到今日秦修文竟送了他一块。
当然,也是因为送礼的人恰巧是秦修文,才得了宋纁的意,想要送他礼物之人何其之多,但是他并不是谁的礼都会收。
“相公,这便是你常说起的秦大人吧?如何能叫客人在院中站着,秦大人快随我进来坐吧。”
宋纁的妻子文氏闻声走了出来,文氏今年正好六十岁,但是精神状态看着却比宋纁差很多,两鬓已经花白,眼角也有了深深的皱纹,时不时地还会压低声音咳嗽两声。
秦修文跟着文氏入堂屋,有些拘谨道:“夫人,唤我元瑾即可,叫小子大人实在是折煞我了。”
秦修文也没想到,整个宋府好像只有两个仆人,一个是服侍宋纁的一个老仆,还有一个便是崔妈妈,现在正在灶台忙活,文氏好歹也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居然亲自接待他,让秦修文好生不自在。
文氏一边热情地给秦修文倒茶上点心,一边对秦修文慈爱道:“听说元瑾你爱喝茶,且尝一尝这御赐的雁荡毛峰,可和平时的有什么不同?”
文氏虽然衣着朴素,头上只插了一支银簪,其余装饰一应皆无,但是说话却是慢条斯理,倒茶的行止也十分考究,根本就不像是蓬门荜户能培养出来的性子。
文氏只挑拣一些日常的问题和秦修文唠家常,小到老家在哪里,京城中的饭菜可还用的习惯,还问了一些是否婚配、平日里爱做些什么之类的微末事情!,秦修文很少遇到这样的场面,他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工作上也是雷厉风行,就事论事,实在是没有和女性长辈对话的经验,只能老老实实一五一十都说了。
文氏一番交谈下来却对秦修文十分满意,原本秦修文到的时候已经快临近中午了,等聊完正好就到了摆饭的时候,崔妈妈利索地将一盘盘菜端了上来,秦修文等了半晌,竟然发现今日自己是唯一的客人。
摆上来的饭菜算是丰盛,有一碗长寿面是专门给宋纁准备的,看来今日确实是宋大人的生辰无疑,秦修文有些犹豫道:“宋大人,今日不是您的生辰吗?竟是,没有邀请其他人吗?”
宋纁有些尴尬,假装咳了一声,喝了口酒才道:“我不耐烦那些人来烦我,就邀请了你过来坐坐,你若是嫌弃我这个老家伙,现在走也可以。”
秦修文实在是没有想到,宋纁只单单邀请了自己一人。
亲朋不邀,其他同僚不叫,只邀请了他,实在是让秦修文想不明白的同时更加觉得受宠若惊。
但是毕竟今日是对方的生辰,秦修文自然不能拂了宋纁的面子,无酒不成席,今日席面上的酒也是好酒,秦修文和宋纁夫妇两个浅酌了几杯后,文氏便推脱自己不胜酒力,避让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宋纁和秦修文两人。
秦修文知道,宋尚书今日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说,才会借着生辰将自己单独邀请过来,秦修文心中一一排查琢磨,想着对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元瑾啊,你是否对老夫有什么成见?”然而宋纁话音一落,秦修文的头皮就感觉到一麻:“宋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又如何会对您有成见呢?”
宋纁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杯盏落在了桌面上,叹息道:“既然对老夫我并没有成见,那为何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要防备着我?整日地伪装自己,难道不累吗?明明胸有丘壑、做事有条不紊,但是却偏要装作意气用事的样子,是怕老夫会嫉贤妒能,不给你机会么?”
宋纁开诚布公的一番话,听的秦修文心中一紧再紧,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伪装在宋纁面前,早就被拆的一干二净,甚至人家将他的心理都摸的清清楚楚。
秦修文第一次感觉到了词穷,想要分辨几分,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若是普通下属,宋纁自然不会仔细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揣摩他的心理,宋纁好歹也是户部尚书,每日政务缠身,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但是他从看好秦修文,到赏识秦修文,甚至如今已经起了传自己衣钵给秦修文的心思,自然要多分出心神关注他。
如此关注一个人,哪怕最开始被秦修文的伎俩迷惑,但是秦修文一次次的转危为安,一次次地步步前行,再加上卫辉府的那些事情,宋纁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在哪里了——秦修文并不是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傲气冲动,那些只是用来迷惑他、放松警惕的手段而已。
秦修文的手段不让宋纁厌恶,反而他看出来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有十分的官场智慧,可是到底太过年轻,和自己浸淫官场数十年见过的大风大浪比,还是嫩了点。
宋纁在秦修文身上确确实实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只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在政途上并没有天赋,如今一个在外地为官,一个在商丘经营族学,可惜的是,他们商丘宋家家族之中,也没有合他心意的后辈。
其实在看中秦修文之前,宋?也教导过一个徒弟,这个徒弟天赋卓绝,能力不比秦修文差,但是心性却不如秦修文坚韧,在见识了官场的黑暗后,索性挂印离去,再不入朝堂,让宋?叹息了许久。
宋?辗转到了如今这般年纪,说句难听的,已经是今夕不知何夕了,倒是发现了秦修文这边的人才,如何不让他心动,想要收入囊中?
秦修文正想找借口推脱,没想到宋纁接下来的话让他再次怔在当场:“元瑾,你说老夫有没有资格做你的师傅?”
当朝户部正二品大员,和张居正这样的猛人打过对台戏,与几位内阁大臣都能相抗衡一番的宋纁宋尚书居然问秦修文,自己够不够资格做他的师傅?
这天上是开始掉馅饼了吗?
但是好的机会永远只是转瞬即逝,秦修文一向是善于抓住机会的人,脑海中稍微权衡了一下利弊后,他立马站起身来,对着宋纁一揖到底,清冽的双眸中满是诚恳道:“元瑾何德何能,能让大人收我为徒?若能有幸跟随在大人身边,学得一些真知灼见,那便是学生之福了,必将一生受用不尽!学生必当选一个黄道吉日,备好拜师六礼,以后侍师若侍父!”
说是“何德何能”,但是都已经自称“学生”了,还要准备拜师礼,宋纁原本还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精瘦的脸上难的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好!痛快!我就喜欢简单直接的,元瑾,你实在是对我胃口!来,今日之喜,当浮三大白!”
两人对饮了三杯后,宋?正了神色,认真道:“秦元瑾,老夫先提醒你,做我的徒弟,你也看到了,是没有名没有利的,老夫我一辈子两袖清风,到如今用了毕生积蓄也不过在京城中置办了这么一个宅院,这是我站在朝堂的底气,我希望你同样有这份底气在。”
“大人,学生做事但求无愧于心,或许学生做事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绝不越过心中的底线。”
秦修文知道宋?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秦修文愿意拜师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知道宋?确实心怀大义和天下,他要的不是功名利禄,还是真正为天下人做一些实事。
而这,与秦修文的想法不谋而合。
第 97 章
宋纁和秦修文吃完了午饭后, 两人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时政,干脆到了东边厢房隔开的一处书房里去。
宋纁的书房可以说是整个小院里布置地最为舒适的地方, 同时也是最昂贵的地方,光一些孤本就摆满了一整排的书架,这些都是千金难求的书籍,墙上挂着的是吴道子的画,宋纁还特意裱了起来,轻易不让人触碰,便知道这应该是真迹。
宋纁作为正二品高官, 其实俸禄是不低的,月俸六十一担,折银一百二十两左右, 同时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补助, 皇帝时不时的赏赐, 地方上的冰敬、炭敬, 这些都是正当收益,算下来一年一千五百两银子应该是有的。
而且除了这些明面上的收入,这个时候的士大夫名下的土地都是可以免税的, 免税的额度也让人咋舌,一共有八千亩的额度!就算只是将这个额度出让出去,每年都要有上千两的收益, 照理来说, 一个二品高官, 是怎么着都不会穷的。
但是秦修文一看宋纁这个书房,就知道原来自己这个师傅是有点奢侈爱好的, 喜欢收藏这些古籍名画的话,确实一年几千两的银子, 又没有其他快速来钱的法子的话,只能过的紧紧巴巴了。
秦修文心细如发,将这些默默记在了心里,想着以后若是搜罗到了一些珍品,就给他师傅留着。
宋纁招呼秦修文落座,然后亲自给秦修文泡了一杯茶,秦修文恭敬地双手接过,连声致谢。
宋纁摆摆手,示意秦修文不必如此客气,然后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元瑾啊,你如今做这事,最终目的到底为何,能不能透露一下给我。”
秦修文心中犹豫再三,他不擅长在别人面前吐露自己太多的心声,也很少向上寻求帮助,在他的世界里,所谓的帮助那也只是等价交换,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理所当然、不求回报的帮助。
然而,宋纁这番话,却是在暗示秦修文,将他的真实目的说出来,他来帮他一起筹划。
秦修文天生擅于权衡利弊,可是当他将宋纁里里外外分析过后,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带给宋纁什么特别大的利处。
宋尚书做官清廉,生活俭朴,做事光明磊落、一心为国为民,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谋取什么私利,而且如今他已经六十又六,正二品的高官,再往上一层就是入内阁理政,可是这对于宋纁来讲是最后的追求吗?
秦修文观其言察其行,他认为宋纁并不是一个权力欲非常强的人。
秦修文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要判断一个人的品性,他从来不听这人口中如何说的天花乱坠,而是看他的行为是否前后一致。宋纁年轻的时候都能因为对朝堂失望,该退隐的时候就退隐,足以可见他不是一个利欲熏心之人。
面对这样一个人,秦修文其实是有些束手无策的,习惯了等价交换,秦修文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
宋纁见秦修文踌躇,已经苍老的双目却坚定地看着他,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老夫知道你胸有乾坤,但是你要面对的,不是朝堂上的一两个人。就是你掰倒了申首辅,那又如何?江南一派势力早就在朝堂中盘根错节,更有其他派别的势力同样也是虎视眈眈,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又如何能够笑到最后?”
“我已经老了,但是若能在离开朝堂之前,能够助你一臂之力,帮你完成一些事情,那么就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宋纁和秦修文推心置腹,秦修文心中微动,思量再三,才从口中吐露出了从来不曾对人言过的真实想法:“元瑾毕生之愿,就是希望水泥路能贯穿大明东西南北,大力发展经济,逐步开放海禁,收服四邦蛮夷,再延大明百年国祚。”
秦修文说完之后,整个书房中变得极静极静,宋纁原本端着茶盏准备喝茶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直到指尖传来的热度变得过分灼热了,宋纁才恍然回过神来,将茶盏放了回去后,想说一些什么,搜肠刮肚,居然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实在是秦修文的话语太让宋纁太过于震撼了!
宋纁知道秦修文此人一定是有极大的抱负的,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不会如此锋芒毕露,既然他知道要在自己面前伪装,让自己卸下心防,那就必然知道应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才能走的更稳更好。
秦修文能煽动皇帝支持他,能办“京报”大肆赚取财富同时获取极高的话语权,也能有民间的力量去全力支持他,若是秦修文只是想简单的加官晋爵,宋纁觉得他能比谁都做的漂亮,甚至能在朝堂之中左右逢源的情况下,步步高升。
然而秦修文志不在此,他有更高的理想抱负。
这是秦修文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抱负,宋纁并不惊讶,就算秦修文说自己如同阳明先生一样,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纁也不会多奇怪,这样的豪言壮语莫说听多少年轻人说过,就是他自己何尝不也是一直如此追求的?
然而,秦修文说的每一条都十分务实,他没有什么高谈阔论,说出来的每一个点,却都让宋纁听得眉心一跳,等到秦修文说要为“大明再续百年国祚”的时候,宋纁实在是被震住了。
第一条“修天下官道”,这件事一开始所有人都反对,就算是他这样的内心支持者,也觉得不可能成功,可是偏偏如今这件事已经走上了正轨,一桩终将响彻寰宇、青史留名的大事件已经拉开了序幕,宋纁本就是户部一把手,发生在户部的事情又有什么可以瞒过他的?他知道秦修文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将这个头开好了,后面的事情那就是水到渠成。
而这之后的每一条,都让宋纁更加惊讶,发展经济也就罢了,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海禁,甚至还要收服四邦蛮夷?!
他秦修文可知道,北边的瓦剌和鞑靼是如何虎视眈眈?每年在边境之处大肆劫掠大明百姓?而辽东建州女真在万历十一年又相继兼并海西女真部、东海女真部,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实力同样不容小觑;海上的倭寇,打不尽、杀不完,去岁戚继光这位战无不胜的传奇英雄又在登州老家病逝,大明没了这位“横扫倭奴、驱逐胡虏“的第一大将,就如同少了一条臂膀一般,在军事实力上大打折扣,宋纁只恨自己的寿数为什么没有借给戚继光,让他再守卫大明十年!
宋纁自己虽然是文臣,但是他知道,大明的安危没了这些武将们抛头颅、洒热血,就没有他们这些文臣能再后方安稳地出谋划策、整治民生,或许还有些人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兀自沉溺于大明的强大,自喜于万国来朝时候的盛世,可是却没有发现暗藏在和平之下的危机。
宋纁作为大明王朝最核心的官员之一,自然是能察觉到这些危机的,但是他有时候觉得,光是维持如今的境况都已经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去真正改变了,让四邦蛮夷彻底臣服,宋纁觉得就是戚继光在世,也不敢说出这个话,毕竟这位牛人征战三十年,未尝有一败,也只是将敌人打退,而没有将敌人彻底打服打灭。
至于最后一点,再延大明百年国祚,这实在是光听一听就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大家同坐大明这条巨船,虽然不会有人说大明将会被颠覆,大明开国至今两百余年,似乎时间漫长,可是以史为镜,远的不说,元朝也不过存续了九十七年,那么兵强马壮的民族说倒也就倒了,他们大明又有何自信能一直屹立不倒?
然而秦修文却说要再延大明百年国祚,这样的目标,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元瑾,你这些想法仅靠一己之力,实在是太难了,前路之险峻,让人胆寒啊!”
最终宋纁感叹了这么一句,却也足够让秦修文惊讶,他以为自己说出开海禁等想法,会让宋纁跳起来指责他,毕竟他说的那些,对有些墨守成规者来说,是有够颠覆的,但是宋纁平稳地接受了,只是表示担心他的前路。
宋纁想了想,又郑重加了一句:“不过,你别怕,有为师在,必当为你保驾护航,你不会是孤军奋战的。”
猛然间,秦修文只觉得鼻腔之中慢慢泛出了一股酸涩之感,他秦修文堂堂七尺男儿,就算突兀闯入这个陌生的朝代,依旧靠着自己的冷静理智摸清一切情况,并且再此过程中一次次地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想要去做的事情,他向来是所有人的倚靠,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带着大家开辟新的领域,引领着所有人到达新的世界。
就算是在现代,自他告别了还有些脆弱阴郁的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一直是一个一往无前的斗士,就是经历再大的挫折和失败,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他也只是枯坐到天明,等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依旧是那个疯狂工作、效率极高且看似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倒他的秦修文。
而今日,他居然听到有人对他说“你别怕,有为师在。”
他从来没有怕过,他一向觉得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来此地只是在这个世间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而已,可是那句“别怕”,依旧让他动容,眼眶渐渐发红。
原本一直在做各种试探的秦修文,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心防。
但是秦修文情绪内敛,还是生生忍住了。
他起身,突然对着宋纁跪了下来,仰头望着宋纁苍老精瘦的面颊,黑曜石般的双眸里翻涌着认真和郑重:“师傅,我原本应该选一个黄道吉日再行拜师之礼,然而师傅待我至真至诚,元瑾不想以俗礼束之,还请师傅受徒儿一拜。”
然后秦修文缓缓磕了三个头。
宋纁原本想要去搀扶秦修文,听到秦修文这般说了,反而不起身了,抚着长须看着秦修文行完了礼,这才满意地让他起身。
想要收服一个天才并不容易,然而现在师徒名分已定,秦修文已经注定是他宋纁的关门弟子了!
在人生即将腐朽的年纪,得到这样一个英才,实在是上天怜他宋纁,他相信,在秦修文身上,他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抱负,哪怕那一天,是在他闭眼之后出现。
秦修文这天一直在宋纁家中待了大半日,一直等用完了晚膳才打道回府,可是刚刚一到家,就在门口看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季方和。
秦修文下了马车,季方和就迎了上来,脸上表情焦急万分,见还有外人在,只能附在秦修文耳边,轻声道:“大人,出事了。”
声音很轻,只有秦修文和季方和两人能听到,但是秦修文听出了季方和压抑在声音下的惊慌,他对着季方和点了一下头,两人立马一前一后往书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第 98 章
两人刚一进入书房, 秦修文便挥手让身边伺候的仆人退下,只余他和季方和两人。
“大人, 今日我去了苏少爷那边,原本是要谈一下白灰的价格,毕竟现在我们这边筹集到了银钱,大批量采购这种矿石,可不是仅仅像当初修建京城内道路和到天津卫那边那么短了,一来价格要谈一谈,二来我还要确认一下他那边是否能及时供应出这么大的量。”
秦修文点了点头, 这是应有之意。
白灰就是石灰石,当初他们初和那苏安源合作,这人比较下来给到的价格较低, 为人也最实在, 在顺天府附近有多处矿产, 数代都经营相关的营生, 经验丰富、产品的品质也最优良,对方又见秦修文的修路计划需要用到许多的白灰,态度很是热忱。
而现在季方和手里拿了这么大的项目, 要先修从京城到卫辉府一千两百里的路,修建的长度翻了数倍,用的白灰量也要翻好几倍, 量大了产生的利润也大, 自然是要和苏安源再谈一谈价格, 能压低一些是一些,毕竟要修这个路, 处处都要用钱,能省则省。
可是谁知道, 当季方和去了苏安源的府上,对方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但是重新谈到白灰的价格时,对方不仅仅没有答应季方和降价的要求,还说如今开采的白灰数量越来越少,价格恐怕要上浮个两成。
季方和当时一听心中就极不舒服,之前他去各方考察的时候,就看过他们是如何制造的,不过是让人开凿那种特定的矿石,然后拿到大炉子里高温煅烧而成,那矿山如此之大,季方和目之所及都是那种矿石,哪里就会数量越来越少了?况且那苏家还和朝廷有关系,有时候派遣的力夫都是关在牢狱之人,或者是低价买来的罪官家眷,每日只给勉强吃饱,干活却要从天一亮干到天黑,用工成本极低,和卫辉府的工人相比,简直一个活在天上,一个在炼狱挣扎。
这方面季方和如今做不出任何改变,这不是说他多给点钱,人家就能善待这些人了,这是他们做事情的路子,季方和无法置喙,但是一下子将价格上浮两成,已经有些历练出来的季方和,马上敏锐地感受到,这里面必定是有玄机的。
季方和当时还维持着面上的体面,旁敲侧击问那苏大少到底是和缘故,可是那苏大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做事却滴水不漏,不管季方和怎么询问,人家就是半点不露口风。
无奈之下,季方和只得起身告辞,但是告辞之后,他马上派人再去接洽京城中其他家做这类生意的人,得到的结果却是价格一个比一个高,最终竟然还是苏家给的价格是最低的!
“这是要联合坐地起价啊!”季方和心中不忿极了,在秦修文面前直接就表露了出来,咬牙切齿道。
秦修文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脑海中已经开始快速计算起各项数据,最后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远山似的双眉皱到了一起:“确实是坐地起价,且这个价格也是他们精确计算过的。”
季方和一愣,“精确计算过,这是何意?”
“当初我们选择和苏家合作,就是因为他们的白灰矿山就在顺天府附近,白灰本身价格不算高,但是重量不轻,运送起来艰难,运力成本就极高。”就是因为运输方面的原因,他们才选择了苏家。
而如果他们从京城附近开始修路,选择其他地方白灰运送过来,最近的一处就是河间府,从河间府运送过来,光运输成本就不止增加两成。
原来是拿捏着他们这里!
季方和明白了过来。
如今道路都没修好,运力很受阻碍,从其他地方往京城运,那真的是光运输费用都是很大一笔了。
当时户部清吏司那边,给到的预算规划是,先从京城开始往外修,道路一边投入使用,一边继续将材料往外运,这样一来可以大大节省运输成本,在中间点河间府的时候,再换白灰的供应商人,以更低的成本继续修造。
所以其实再最开始,他们也没想要从头到尾用苏家的白灰。
当然,谈的时候要给对方一个更大的预期,这样才有谈判的空间。
但是,现在都还没有谈到这一步,对方就已经反将了他们一军,甚至还联合其他商人一起涨价,就是要逼迫他们屈服吗?
季方和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非要百般阻挠,这里面若是没有那些朝廷中人的影子,他都不姓“季”好了!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现在他家大人都已经不问朝廷要一分钱,亲自和那些商人们谈好,募集了银两修路,到时候等到路一修好,不说老百姓了,你们这些当官的难道不会享受到好处吗?走在平坦的路上、坐马车不受颠簸、能更快到达目的地,难道不好吗?非要整这么多事情!
那苏大少是个商人,商人唯利是图,而他们手中握着大把的银子,照常理来说,应该是苏大少扒着他们才是啊!结果呢,反而要他们在那边头疼想办法,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要不我再去和那个苏安源谈一谈,我就不信了,他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纵使心里带着气,但是季方和也知道要以大局为重,那些卫辉府和松江府的商人们虽然支持了大人,但是他们一个个也不是吃素的,季方和跟着秦修文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早就已经看明白,这些人追随大人,是大人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只有超出他们预期的,没有达不成结果的。
而现在,大人已经在公开的招商会上言明了会用这么多银子,修这么长的路,那就不能短了一里,也不能再以这种理由去叫这些人再次投银子,这不现实,也容易让这些人动摇追随大人的决心。
所以季方和觉得,自己再去周旋一二,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再给他算一笔帐,看看对方到底能不能说通。
确实跟随在秦修文左右,季方和成长了许多,以往他遇到事情后容易方寸大乱,直接问秦修文该如何处理,而现在他已经学着尽自己所能帮秦修文去解决事情。
秦修文听完却是摇了摇头,冷笑道:“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还要我们上赶着去求他们?天下间可不是什么好事都给他们得了!”
季方和一听秦修文的意思,是有其他主意了,连忙凑近了一步,想听听秦修文到底如何说。
“既然从京城段开工,他们不乐意给到支持,那么就干脆在原料充足的地方分批段同时开工!”
秦修文从书案上的一堆文稿中,抽出了一张最近绘制的修路简图,这张图是秦修文根据目前的官道所绘制,沿途标注了经过的府县,虽然是简图,但是该详细的地方都有了细心的标注,包括其中的山川河流样貌,可能会遇到的施工难点,秦修文都写了上去,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数字交织着,让人一看就知道画这个图的人耗费了多少心血。
而这种图,如今在秦修文的书案上铺的到处都是,随手抽一张,就是他写废的图稿。
旁人或许觉得大人做事似乎很简单似的,可是这背后要做的工作,只有季方和都看在眼里。
多少个日夜,当别人都早已熄灯就寝的时候,大人还在伏案工作,从户部、工部抽调的地方志不知道多少,甚至往前推五六年的数据,大人都会一页页仔细翻阅,做好笔记。更遑论私下里秦修文又动用了多少人力出去实地勘探调研,这些费用是前期必须要的数据,那时候还没有募集到钱款,都是从秦修文的私人账上支出,从卫辉府汇聚而来的银子,又如流水一般四处撒出去,到最后,大人手中根本就存不下几两银子。
虽然在季方和眼里,秦修文自然是天才一般的人物,可是再天才,也只不过是肉体凡胎而已,有时候季方和都在想,若不是大人现在还年轻,等到年纪上去了,再做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估计都会精力不济。
思绪拉回到现在,便看到秦修文用朱笔在几个府之间做了记号,淡淡道:“既然苏家不愿意合作,据我们之前的了解,卫辉府、彰德府和河间府附近都有白灰矿石,那么我们就先和这几个府的商人谈,我就不相信了,他们的手能伸的那么长,天下间所有商人都能罔顾自身的利益,和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顿了顿,秦修文抬眸看向季方和,乌沉沉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嘲讽:“只要能顺利说动其中一人,那么到时候你说那苏少爷会什么表情?”
季方和憨实的脸上同样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或许会气的几天睡不好觉吧!毕竟那么大一笔生意,说没就没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他们要去找谁要说法去!”
只是想到因为这些事改动了计划,到时候又要让大人重新做规划,还要让本身就已经工作饱和的清吏司再次陷入繁忙之中,就是季方和自己,要奔赴往各地,调集好相关商人的情况,再去一家家地谈,其中的琐碎功夫,都不是一日能完成的。
但是这种时候,季方和也知道,但凡能找到其他方法,就不能和京城里的这些商人屈服,否则一步退步步退,这些人一贯就会瞅准机会给出致命一击,而他们要做到的是,让人无懈可击!
这夜季方和和秦修文又是议事了一整个通宵,最后将计划商定之后,季方和第二日就秘密离京,而向清则是代替了季方和,继续和苏安源等京城商人周旋,让他们以为秦修文这边还在和他们在商谈,实际上他们早已暗渡陈仓,去寻找新的合作者了!
第 99 章
为了掩盖季方和的暗渡陈仓, 秦修文这几日是亲自带着向清在外奔波,接连的被人拒绝后, 显露出一副焦头烂额的姿态。
有些人为的就是看秦修文的好戏,心中得意不已:筹集到了钱款又如何?这钱他们不狠狠咬下来一块,哪里能弥补他们的损失?他秦修文不是有能耐吗?那就让那些卫辉府和松江府的商人们看看,就是花了银子了,这个路能不能修的成?
这些事已经根本不用申时行亲自吩咐去做了,他身为首辅,居然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 那么他手底下自然会有人为了表忠心去为难秦修文。
其实当申时行看到秦修文居然在没有朝廷的支持下,都能将这个事情办成的时候,心中也是震撼不已, 甚至已经有了作壁上观的想法, 毕竟他是大明的首辅, 修路之事, 人家能看得到的好处,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一开始是舍不得已经到手的权力和利益,也被身后的势力推动着, 不得不出手。
坐到他这个位置上,许多事情也不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就比如说现在的情况, 就是他想同意秦修文的做法那也不成了, 有道是箭在弦上 , 不得不发。而他对秦修文的态度,也决定了底下人要对付秦修文的手段。
知道秦修文被京城商贾的联合手段再一次为难住了, 这一次申时行非但没有快意,反而长叹了一声:“还是太过年轻, 手段太激进了,若是蛰伏几年,何愁事情不成?”
当然这也只是申时行一时的感慨,在申时行的心中,许多变动都是不必要的,有时候变不如不变,不是说变不好,而是很多时候想法是好的,但是底下人做出来的事情却是事与愿违,得有很强大的掌控力,才能将一件事真正做好。
而显然,申时行觉得秦修文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所以对目前的情况,他既不加以阻止,也不推波助澜,就这样冷眼旁观。
秦修文不知道申时行想法上的变动,当然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以为意,他是一个内心坚定之人,朝令夕改绝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这日下衙后,秦修文和向清等在京城有名的酒楼“明玉轩”请几位做矿石的商人吃饭,其实这些人之前都一一拜访过了,要么不愿意降价,要么婉转表达不会合作,所以虽然接到了帖子,但都找了理由推脱了。
人家不来,秦修文做戏要做全套,依旧包了一个房间,点了一桌子的菜,和向清两人大快朵颐了一顿后,这才准备施施然离去。
秦修文包的房间是属于这个“明玉轩”中等的房间,位置在二楼,不过尽管是中等的包间,这里的消费也不低,一桌席面三十两银子,绝对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来的地方。
而三楼据说是“明玉轩”最贵的地方,古人也会最低消费这一套,不管吃什么,一个包间消费不少于五十两,绝对算是极高的标准了,秦修文只是做戏,也知道对方不会来,自然不会订在三楼。
然而,秦修文刚走到楼梯口,准备继续往下走,却听到上面有人高声唤他:“秦大人!”
秦修文扭头朝上边看去,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三年过去了,之前还稍显稚嫩的面容已经坚毅起来,眉眼依旧桀骜,只是身上的装扮完全不同了,一身锦缎裁成的长袍即使隔着点距离,眼尖的秦修文依旧能看出来胸口处的补子处,有隐隐闪耀的金丝银线绣成的祥云隐在墨绿色的布料之下,散发着富贵的味道。
比起在新乡县的初遇,此刻的潞王自然气势光芒必露,走在人群里,是无人可忽视的存在。
秦修文停步的功夫,潞王已经下了楼梯,径直走到了秦修文身边,刚想和秦修文说点什么,又有些踌躇,反而秦修文含笑看着朱翊镠,拱手道:“见过潞王。”
见朱翊鏐只是做平常打扮,没有出行的仪仗,身后只跟着几个长随,显然是不想被人认出,所以秦修文的声音不高,只有他和朱翊镠两人能听到。
潞王先是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了起来:“秦大人是几时知道的?”
秦修文也不瞒他,直接道:“我派人保护王爷出新乡县,后来派出去的衙役回来禀告,有大批人马来接王爷,我稍微细想了一下后,猜到的。”
两人边说边下了楼梯,说到此处的时候已经走出了“明玉轩”。
潞王听到秦修文事后还派人保护自己出卫辉府,心中对秦修文的好感越盛,同时更感慨于秦修文的坦诚。
毕竟此刻两人重逢,若是秦修文依旧装作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从而做出一些让自己好感倍增的事情,岂不是更妙?结果人家连装都不装,直接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要知道这可是有点风险的事情,若是潞王揣测秦修文当时升堂断案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身份的话,那么之前潞王对秦修文的那点好感可就都变成了恶感了。
但是秦修文直接、坦诚,一点心虚之色都没有,从小长在宫廷之中的潞王,对话的真伪十分敏感,他知道秦修文坦坦荡荡,一切都是真话。
毕竟当时偷偷溜出宫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虽然一开始潞王还对秦修文有诸多关注,在万历面前谏言了几次,要万历给秦修文升官,后来见果真升了官,又加上山高路远,潞王便慢慢将秦修文抛到了脑后。
没想到如今在京城又重逢了,秦修文三言两语说完,潞王只觉得两人之间非但没了时间的隔阂,反而更加亲切了。
潞王一只手搭在了秦修文的肩上,有些兴奋地问道:“如今竟然在京城中又遇到了秦大人,真是喜事一件,看来是又升官了吧?如今在何处任职?”
秦修文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但是还是忍住了将潞王的手臂甩下去的冲动:“托王爷的福,如今在户部任郎中一职。”
潞王平日里只管吃喝玩乐,并不关心朝事,刚想恭贺秦修文一声,毕竟从三年前的七品知县到如今的五品侍郎,三年连升两品四级,这可已经是飞一般的升迁速度了。
然而潞王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最近常出现在耳边的“秦侍郎”,到嘴边的话顿时就停住了。
最近京城里的道路大变样,他成天在宫外溜达,哪里会不知道?但是他也只是知道是户部一个秦郎中提议的修路,听说还被朝廷中很多大臣打压,让潞王听了心里好生不痛快。
之前潞王也喜欢在宫外晃,毕竟皇宫再好,也就这么点地方,哪里有宫外的花花世界吸引人?若不然当初潞王也不会偷偷溜出去,跟着赈灾队伍去卫辉府了。
但是以前每出去一次,回来必定灰头土脸,坐马车太颠簸、坐轿子又太慢,骑马快行又吃一嘴灰,实在是让潞王私底下骂了许多次。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终于站出来,将路修好了,那帮子人还在那边逼逼叨叨,别说皇兄生气了,他听着都生气。
不过也就生气那么一会儿,反正如今京城的路已经修好了,其他地方他潞王也无所谓,他们那些朝臣爱吵就吵,不耽误他出门。
如今秦修文一说他在户部任郎中,又想到秦修文也姓秦,潞王马上就把人给对上号了,定定地看了秦修文一会儿,才出声问道:“该不会那位提出修路的秦侍郎就是秦大人你吧?”
秦修文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认了下来。
潞王“嘶——”了一声,心道这事可难办了。
若是秦修文求个升官发财,他倒是可以私下里和皇兄说两声,帮他美言几句,但是这种国之重事,一来他作为藩王,掺和进这种事是大忌;二来,就是他想掺和,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有心无力啊!
“算了算了,今夜暖风习习,月色无边,何必再去想这种让人头疼的事情,不若本王带着你去松快松快,正好今晚“芙蓉阁”有新花魁献艺,秦兄就和我一道去看看,先暂时忘却这些凡尘俗事吧!”
向清一听到潞王要去青楼喝花酒,顿时头皮都发麻了,他与妻子感情甚笃,到今没有纳过一房妾室,此次出远门在京城长住,他妻子临走前还笑眯眯地告诉他,若是他胆敢在京城寻花问柳、做出一些对不起她的事情,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上她的床了。
向清妻子身量娇小,说话温柔,当时这句话也是带着笑意似真似假地说的,但是向清了解妻子的脾气,可不敢阳奉阴违,听到潞王讲到这里,连忙就躬身告辞:“王爷,大人,小的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要忙,若不然小的还是先走一步,也好帮大人分忧。”
对不起了,秦大人,我帮你公务分忧,您就帮我去“芙蓉阁”见识见识吧,也算我们相互成就了。
秦修文双眸兀地睁大,看向了向清,正要想理由推脱,没想到潞王直接就对着向清挥挥手:“没错没错,你先去帮你家大人忙去。”
然后搂着秦修文,一副哥两好的样子,指着前面的一幢小楼,尽管此刻天已经黑透,但是此处却是张灯结彩,宾朋满座,门口站着几个花娘子和龟公在前头迎客,客人一走进去,掀起门帘的时候,便有一股香风逸散出来,暧昧缠绵。
秦修文望着已经一溜烟小跑出数米远的向清,简直是目瞪口呆,然后被不由分说的潞王生拉硬拽地走进了“芙蓉阁”。
第 100 章
潞王要去的地方, 自然不会是一般的青楼,这家“芙蓉阁”是京城中档次最高的青楼, 其中侍奉的女子大多来自官妓世娼,也就是一些被抄家之后的罪臣家眷,这样出身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有比较高的文化修养,甚至有些可以称之为才女,写出来的诗词歌赋比一些文人都要好,十分受达官贵人追捧。
只是秦修文之前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些场所,一来自从到了这个时代后, 秦修文脑海中的弦一直崩的很紧,二来秦修文不管在现代还是在此地,都是一个洁身自好之人, 并且有一些洁癖, 实在不喜欢去这种烟花之地, 只为宣泄一个男人的生理需求?这实在和秦修文的为人处事之道相悖。
但是潞王热情相邀, 秦修文知道潞王此人在李太后和万历心中的地位,况且刚刚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秦修文也不想这个时候硬是扫了对方的兴致, 只能奉陪到底。
这座小楼一共两层,其实只是当街的门面,在外面迎客的龟公是相貌还不错的年轻男子, 而那些迎客的花娘则是青楼中已经上了一定年纪, 不再接客的女子, 但是相貌依旧姣好,妆容得当, 服饰装扮若是不知道此地是青楼的话,只会以为是哪一户富贵人家的当家夫人。
且这些人迎上来, 并没有影视剧里那般谄媚轻浮的举止,只是他们一看潞王和秦修文的相貌衣着,就知道这两位是贵客,马上就有一个看年纪三十几许的女子笑盈盈地前来,文雅地行了一礼,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行至,由她做来就是风流天成,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两位贵客是雅座还是大堂?”
潞王的贴身小厮显然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直接抛出去十两银子:“给两位爷最好的雅座!”
那女子脸上的笑容依旧,但是拿银子的手稳稳当当,马上就放入了袖袋中:“奴家英娘,还请两位随奴家来。”
英娘走到门帘处,轻轻用手掀开珠帘,扭头笑着提醒道:“贵客,当心脚下。”
小小一道门槛,自然不会阻碍秦修文和潞王什么,但是人家服务细致入微,也确实十分具有职业操守。
当然,等秦修文知道,刚刚那十两银子,只是给那位英娘的“到门”赏银后,就是见惯了银钱如秦修文,都有些被这里的消费震住了:也就是说,刚刚那位英娘只需要迎接一下他们,把他们带到雅座,就能拿到十两银子??
虽然那座小楼只是接待普通客人,小楼后面另外有清雅院子,不过本身这个“芙蓉阁”占地也不算大,从头到尾最多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吧。
这钱还真是好挣,也让秦修文初步对这里的消费水平有了一定的认知。
见秦修文对这个“到门”费显露出费解震惊的模样,潞王有心卖弄,就和秦修文解释了了起来:“秦兄,你别看这个到门钱贵,其实是因为咱们来的地方不一样。”
“像是那种只做皮肉生意的,卖身不卖艺,那叫私窠,只有那种贩夫走卒低贱之人才去那种地方,自然便宜的很,那里的姑娘不能称之为姑娘,都是一些年老色衰的女子,身上或许都还带着脏病,这种地方本王也只是略闻一二,就不带秦兄去看了,省的污了你我的耳目。”
“稍微好一点的,叫下出,那里的粉头娘子模样要好点,也会点吹拉弹唱,但是到底水平一般,卖艺又卖身,难得有个清倌儿。再好一点,那就是有些茶室里了,”
潞王卖了个关子,侧头向秦修文看去,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果然便看到秦修文脸色微微又有了变化,没想到吧,文人雅士竞相推崇的茶室里,也会有此等买卖存在。
“当然,这种地方都得熟客引荐,这些茶室的东家俗称“养花人”,会买一些从小看着长相出挑的幼女进行培养,授其琴棋书画还有茶艺,若是得了贵人青睐,这些女子还会被人买回去,成为大户人家的侍茶婢女,长得又好茶艺又不错,如何不给主人家长脸?”
说到这里,潞王还悄悄地凑到秦修文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本王听说兵部尚书石大人上个月就买了两个二八妙龄的侍茶婢女回去,嘿嘿嘿,石大人老当益壮啊!”
兵部尚书石星,今年已经半百之数了,而十六岁的少女……
这瓜太大,秦修文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难以下咽,眼中难□□露出了震惊之色。
秦修文的神色很显然取悦了潞王。
潞王一看就知道这位秦大人平日里就不是风月场上的人物,也是,人家一心想的都是为国为民之事,当初他扮作普通书生状告那赵启鸣,秦大人都能秉公执法,根本不会徇私,现在坐到了五品侍郎的位置,和一众朝廷里的老江湖周旋,居然能打个旗鼓相当,想也知道,他不会有太多个人时间。
毕竟潞王也是看到过当年他皇兄刚刚独掌大权的时候,是如何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别说进后宫宠幸几个妃子了,就连用膳都不能准时。
说来说去,这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做了藩王,就不能参与政事,只能在吃喝玩乐一道精通,而像秦修文这样的人,自然要在自己的仕途上用功了。
不过就是因为潞王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出现,周遭要么就是一些谄媚的宦官,要么就是一些和他一样无所事事的宗室子弟,时间久了,自然也就腻了。
如今出现了秦修文这样的人,和他以往接触的人都格外不同,对他除了该有的恭敬外,态度十分自然平和,不见那种阿谀奉承之色,又和潞王有一段前缘在,潞王很快就将秦修文引为了知己好友。
两人在雅座里的一张圆桌前落座,潞王含笑着打趣秦修文:“看秦兄的反应,是不是第一次上这等地方?”
秦修文刚刚一路走来,虽然夜色已浓,但是整个“芙蓉阁”内却点了不少灯笼,亮如白昼。
院子不大,但是修建的却很是精巧,一道蜿蜒小河分前后两院,小河上修了一道石拱桥,上书“鹊桥”,桥下有三两只小舟在水中飘荡,水面上种植着大量的荷花,此刻是半开半闭的状态。秦修文踏上“鹊桥”的时候,还能听到小舟上的窃窃私语,以及偶尔响起的丝竹之声,但是很快就舟拨莲叶,入了藕花深处,只于偶尔时响起的木浆划水之声。
倒是雅致惬意的很。
同时秦修文也知道了,这个青楼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最高档的酒色场所,里面的女子轻易不会卖身,尤其是当红的那几位,大部分都只和人谈风论月的清官儿,除非她们自己乐意,否则是卖艺不卖身的。
而想要见这些女子一面,也没有那么容易,第一步就是刚刚的“到门”,然后还有“升阶”、“登堂”、“进轩”,若是人家姑娘愿意见你一面,才是“坐久”,如果两人相谈甚欢,便称为“定情”,以后此人便成了该女子的入幕之宾。
这里面的每一个步骤,都要花出去大把银子,过来的客人为了在姑娘面前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自然不能小气,花出去的钱如流水一般,说是销金窟确实是不为过。
所以“芙蓉阁”接待的客人,不是富商巨贾就是达官贵人,但是到了此地,不管在外头如何地位,都是用银子开道,否则便会被这里的女子和其他客人耻笑。谁都不想被人看低了,自然银子都备的足足的。
越是如此,就越是受人追捧,许多人就是来此炫耀财富,也不是单纯只是为了女人,更多的秦修文觉得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潞王花钱是绝不小气的,拍着胸脯说今夜开销一切由他负责。秦修文眼看着潞王一笔笔银子花出去,连姑娘的面都没见到,只是点了两杯花茶,包了个雅座,就已经花掉了三百多两。
点的花茶附赠了两碟瓜子点心,茶自然不可能和宫中贡茶相提并论,潞王只是浅尝了一下,就不再碰杯,反而指着下面的一处高台,兴致颇高地给秦修文解释:“秦兄,一会儿今晚的花魁娘子陆凝香首次登台献艺,到时候她也会出题目考教整场的人,若是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那么今晚她便会亲自服侍恩客,免去其所有费用,往后再来“芙蓉阁”也能唤花魁娘子相陪,所以今晚可是来了不少人,本王的小厮刚刚可是去看过了,一楼二楼都坐满了。”
秦修文闻言长眉一挑,倒是真的没想到,原来古人这么会营销。
用一个花魁娘子的噱头,吸引了这么多人前来观看她的才艺表演,而且将架子摆的足足的,是花魁娘子挑人,而不是底下这些人出了钱了就能抱得佳人归。考验的不仅仅是财力还要加上才学,而这些被考验的人反而都是兴致勃勃,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嗯,秦修文只能说,古人有些方面的素质是真的好。
原本秦修文只是看在潞王的面上,无奈作陪,现在倒是真的被勾起了几分兴趣,想看看这花魁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果然,好奇是人类的天性,就连秦修文也不能免俗。
“那这个花魁是如何选出来的呢?”秦修文转着手里的茶杯向潞王请教道。
潞王低低笑了两声:“这是“芙蓉阁”玩惯的老把戏了,每三年在阁内选出十个相貌不俗、才智伶俐的少女,精心培养三年,最后再从十名女子中,综合样貌、身段、才学、舞艺和歌喉一一进行评比,最终其中最优者为花魁。且在花魁娘子首次登台献艺前,她一直被老鸨藏在阁内,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就传的越发玄乎了。”
潞王虽然也好奇今夜的花魁娘子到底是何样貌,但是他见过的美女才女多了去了,就是他后院之中也有好几个容貌才学不俗的,所以看待此事还算理性,纯粹只是想来凑个热闹。
这个雅座正面的窗户可以打开,直接望到楼下的高台,若是一会儿底下有表演,那么坐在此处自然能看的一清二楚,而其他人却不看清楼上人的样貌,是绝佳的观赏位。
这样的雅座一共有十来个,楼下则是大堂,此刻也熙熙攘攘坐了不少人,每个人都点了一杯花茶,互相在谈论着些什么,同时翘首以盼花魁娘子的到来。
“对了秦兄,你诗才如何?”潞王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向秦修文问道。
秦修文摇了摇头,直接道:“会写,但是都是匠气之作。”
若是别人说这话,潞王可能会觉得对方是谦虚,毕竟文人自谦都是惯成的定例,但是不知道为何,秦修文说这个话,潞王偏偏信了。
不过潞王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十分喜欢秦修文的坦诚,直接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纸,递给了秦修文:“无碍,本王已经叫人捉刀了好些诗词,反正每次作诗也无非这些题目,万变不离其宗,秦兄你先看一看,若是到时候有合适的,拿出来抄了出去写上我俩的名字便是。”
秦修文:…….
原来这位只见过一面的潞王,居然是这样的性子。
要见花魁娘子,还要先捉刀代笔,自己是不是还要先背诵一番,以免到时候出糗?
秦修文翻阅着这些纸张,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咏月叹花之作,大多风格缠绵悱恻,用词华丽婉约,除了大部分的伤春悲秋、矫揉造作诗篇,倒确实也有几篇惊艳之作,难为潞王费心了。
正感叹间,楼下高台上锣鼓一响,然后便见一位老鸨站到了高台上,这个老鸨气质卓然,衣着华丽,头上和脖颈间是一整套的翡翠头面,光看其通透的色泽就知道价格不菲。
“诸位客官久等了,咱们凝香已经打扮好了,这就上台给大家表演。”说完之后,也不在台上多待,直接轻拍了三下手掌,然后便有丝竹之声传来。
秦修文的目光也从手中的诗作中抬起,转动黑眸,如刀刻般的流畅下颌微抬,凝视向高台处。
只见台上的轻纱一道道分开,然后六个身穿粉衣妙龄女子旋转着极细的腰身从轻纱后舞动出来,这些女子个个样貌不俗,又做一样打扮,十分夺人眼球,可是还没等众人感叹,又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用水袖掩面,赤足从粉衣女子间一跃而出。
极为漂亮的亮相!
红纱做的水袖用力向两边一甩,裙裾翻飞间纤腰不盈一握,让人生怕下一瞬,这翻转过来的腰身就会折断似的,但是对方又用一种极为利落的姿态站直了身体,正面看向了台下的看客。
一头墨发只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飘扬的青丝落在了佳人胸前背后,红衣似火,映照着她如雪般白嫩的肌肤,纤眉如新月,双眸似潋滟春水,光是那一个回眸,就仿佛能将人的三魂七魄给夺走,一整颗心都落在了她身上。
这定格的动作仅仅只持续了几个呼吸,然后便听到有鼓点声传来,陆凝香踩着鼓点,如同一只轻盈的红色蝴蝶,翩翩起舞,粉嫩的玉足在裙裾之间若隐若现,花瓣似的唇瓣微微上翘,明明刚刚那六个粉衣伴舞的女子样貌身段也很是出彩,可是在陆凝香出来后,皆都沦为了陪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陆凝香吸引。
虽然陆凝香的舞蹈魅惑之极,但是偏偏除了玉足没有穿鞋袜外,其他地方都是穿的严严实实,舞蹈功底极佳,身体柔韧度惊人,秦修文甚至惊叹于她的艺术造诣之高,比之他在现代看到过的什么首席、什么舞蹈家跳的舞都更加的惊心动魄,让观众很快就会沉沦到她想表达的情绪里去。
这是一种极难把握的火候,进一步会显庸俗,退一步会觉得冷淡,陆凝香的舞蹈充满了极强的生命力,腾跳起跃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和力量感,同时她的身上又自带一种清冷的气质,不会叫人将她看轻了去。
一曲舞罢,满场皆静。
就连阅美无数的潞王都看直了眼睛,随着底下的人开始陆续鼓掌喝彩起来,潞王也随着众人一起,从手指上撸下玉扳指又扯下一枚玉佩,让小厮速速送下楼去,而楼下靠近高台处的人,更是直接将玉佩、玉簪、金银等物直接抛上去的都有,仿佛这都不当钱了一般。
秦修文看着潞王的动作,眼皮一跳,这玉扳指和玉佩加起来恐怕不下千两之数吧?
还真是,舍得。
所有人都热情高涨,高呼着陆凝香的名讳,看着她离去时候的背影,一声声挽留。
之前“芙蓉阁”的花魁都是以歌、以琴为才艺,很少见舞蹈跳地这么好的。
老鸨见自己要的效果达到了,笑着安抚众人等待一下,等陆凝香换装完毕后再来和众人见面。
龟公们乐呵呵地拿着托盘将刚刚散落在高台上的金银玉饰搜罗起来,看着装了三个满满当当的托盘,老鸨笑弯了眼。
陆凝香在千呼万唤中终于再次登场,这次她脱下了红色舞衣,穿了一件雪青色的马面裙,身披同色半臂,腰间银色腰带束紧,头发依旧只用刚刚那支玉簪固定,光是站在那边,整个人就宛如一支天山雪莲一般,让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诸位客官今日赏脸参加香儿的初次登场会,香儿在此先谢过各位。”陆凝香对着众人行了一礼,声音娇嫩细腻,听得人如同一片羽毛在心间刮过,更加心痒难耐了。
“不过大家也知道“芙蓉阁”的规矩,香儿这里也是有考题的,只是香儿近日正好看到几道算术题,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诸位客官中人才济济,若不然答对这三道题者,今晚便可入香儿的闺房一叙。”陆凝香说到此处微微害羞地低下了螓首,脸上适时浮现出了红晕。
然而许多人一听都是脸色大变——那他们准备的这么多诗词不是白准备了?!
潞王也是同样如此,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准备的捉刀之作啊!
等到龟公将一张纸送到了雅座,潞王抽出来一看,不过片刻就沉着脸放下了纸张,一言不发。
就连题目他都没怎么看明白,怎么解?
不过随即潞王便想到了身旁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二甲进士出身,如今还在户部任职的秦修文,户部之人不是额外要擅长一些算术?或许秦修文能解的出来呢?
潞王抱着这种试一试的想法,将纸张递给了秦修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