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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信物

    窦将军退下后, 皇帝吩咐太监:“去叫梁贵妃和太子来见朕。”

    不多一会,一阵清脆的环佩声由远及近,宫门处, 梁贵妃款款而来。

    与梁帝一样,身着华丽宫装,锦缎之上绣着繁复精美的图案,在微弱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额头花钿盈盈欲滴,脸上描画着精致的妆容,却难掩眼下乌青, 自从五皇子在逃亡路上病逝后, 她美眸便再没了光亮。

    一旁的太子搀扶着自己的母妃,同样是身着锦袍, 头戴玉冠, 尽显皇家体面。

    “儿臣、臣妾参见陛下。”二人行礼,声音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梁帝将方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遭,晋军不日就要抵城, 他已经跟窦将军商量好了里应外合之法。

    闻言, 太子以为皇帝是要他表态,当即下跪:“父皇放心,儿臣请命率军出战, 定要将晋军一举剿灭!”

    这么长时间来,他们像过街老鼠一样被晋军围追堵截, 他早就心里憋着一股火。

    本以为能得到父皇的夸奖, 谁知梁帝听了怒斥于他:“鲁莽匹夫, 何知大局之重!”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 你我父子若能逃脱此劫,日后尚可图谋东山再起。至于百姓与将士, 生死有命,非你我所能掌控!”

    太子讶异:“父皇是说,您不打算跟晋军对抗……”

    梁帝不置可否,面前两人俱是愣怔在原地。

    见两人沉默不言,梁帝心生怒火:“怎么,你们在质疑朕的决定?”

    “儿臣、臣妾不敢!”

    梁帝怒火未消,一抬眼望见梁贵妃,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厉声质问:“朕还没死,我大梁还未亡,你这般死气沉沉给谁看?”

    “你的凤钗呢,为何不戴你的凤钗!”他嘶吼着,每个字都像淬着血。

    “朕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朕,觉得朕是亡国之君,没落了,没用了,不值得你们尊敬!”

    梁贵妃几欲窒息,苦苦挣扎道:“陛下,臣妾,臣妾……”

    她欲开口求饶,却被梁帝粗暴打断,挥手猛扇了她一耳光。

    梁贵妃踉跄几步摔倒在地,珠钗散落一地,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她捂着脸,发髻凌乱,含泪看着这个宛若疯癫的男人,那双曾经对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仿佛要吞噬一切。

    太子上前紧紧护住贵妃:“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母后伺候父皇多年一直尽心尽力,求父皇网开一面!”

    “你!逆子,你也要来忤逆朕吗?朕的江山,朕的天下,都毁在你们手里!”

    “你跟那个逆女一样,都要毁了朕的江山,毁了朕的一切!”

    若不是那个逆女投敌一路招降纳叛,大梁何至于此!若来日让他抓到她,他定亲手了结这个逆女!

    争吵间,內监哆哆嗦嗦来报:“陛下,车马已经备好……一切准备就绪,请陛下即刻启程。”

    梁帝摆了摆手,道:“太子——”

    “太子,你乃储君,身系社稷安危,随朕即刻启程,以待复国时机,至于其他人……”

    “此行就我们几人即可,带的人太多,目标太大,反成累赘。”

    话音落,一旁静默已久的贵妃身形微颤。

    她怎会听不出皇帝话中的深意——所谓“我们几人”,自然是不包括她的。

    她服侍了他几十年,现在到他的嘴里,竟成了那“累赘”之一!

    梁帝摆了摆手,吩咐侍卫道:“去,将贵妃带下去,与嘉阳公主关在一起,好生看管,待局势稳定后再做打算。”

    侍卫们犹豫了一番,上前将梁贵妃带了下去,对她的哭喊声恍若未闻。

    太子冲上前:“父皇,母妃她——”

    梁帝冷笑道:“太子,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是个什么样的性子父皇能不清楚?若你不走,便跟这个女人一同留在这里吧。”

    “记住,你是储君,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说罢这话,梁帝甩袖而去,留太子一人在原地。

    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一番挣扎后,咬牙朝梁帝方向追了上去。

    距越州不过百里之外的广袤平原上,织金般的阳光洒在草地,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辉。

    大军行驶其间,宛如一条巨龙蜿蜒前行。

    马车外,旌旗猎猎,铁马金戈之声不绝于耳,万千大军如潮水般涌动。

    周漪月掀开车帘,目光落在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将士脸上。

    饶是已经跟着大军走了这么长时间,看到这般壮观的景象,心绪还是难以平静。

    她深知这是一支多么强悍的军队,强大到让人恐惧,他们军纪严明,行动迅捷,无论是战术布局还是单兵作战能力,都远超她的认知。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身旁列阵如林的士兵,往大军前方看去。

    马蹄声轰鸣如雷,踏霞光万道,前军五千骑兵,清一色黑甲白马,唯中间男子身披银甲,手持长枪,如蛟龙腾渊。

    他就是这支军队的定海神针,仿佛只要他在,晋军就能所向披靡。

    周漪月放下车帘,心中五味杂陈。

    她既是亡国公主,又是敌军的劝降者,亦是这场战争的亲历者,她的身份让她无法对任何一方产生归属感。

    但有一点她很明白,无论什么人,都无法改变这场战争的走向。

    连走了三个时辰后,大军在河边休整。

    营帐里,魏溱和几个副将讨论行军路线,目光在地图上移动,权衡副将们的意见。

    “我军长途奔袭,兵力疲惫,若能速战速决便是最好。”

    “大军应从北面的云岭山脉入手,虽山路崎岖,但可出其不意,直捣越州腹地,以免路上遇上梁军埋伏,陷入苦战。”

    众副将齐声应诺,各自领命而去。

    谁知,燕副将刚一起身,他腰间一抹温润光泽落入魏溱眼中。

    那是一枚精致的鸳鸯玉佩,镂空雕刻,坠着金色的穗子,与他的彪悍外形不甚匹配。

    魏溱眉头微皱,沉声问道:“燕副将,此玉佩从何而来?”

    燕副将闻言,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躬身行礼:“禀魏将军,此乃末将家中夫人所赠之物。”

    “夫人前不久传来家书,知我此行凶险,特以此玉佩相赠,愿能保我平安,亦寄托她的一片深情厚意。”

    说这话时,燕副将心里也直打鼓,不知道自己这番儿女情长的话是否妥当。

    毕竟面前这个男人曾经冷酷到近乎无情,直到那个公主殿下出现,他们才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些活人的气息。

    见他一言不发,燕副将用讨好的语气道:“末将与夫人远隔天涯,不像将军和公主殿下那般如胶似漆。末将想,公主定是给将军送过不少信物,夫人手艺粗劣,无法与公主殿下相比,让将军见笑了。”

    魏溱未言,仿佛有一股郁气在胸膛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他想起梁宫宫宴那次,那个驸马爷腰系金带,挂着一枚同心玉佩,还系着绣花香囊,一眼便能看出是女儿家的手艺。

    还有那年元夕夜,猎月楼上灯火阑珊,映出两道依偎的身影。

    他执起她的手,将一支簪子插在他发间。

    魏溱薄唇紧抿,淡淡道:“你和你夫人的家书上,一般都写什么?”

    燕副将想了想,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将军见笑,夫人她写的都是些琐事……比如家中院中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她摘下来做成了槐花饼,或是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之类的,还有燕家的一些近况。”

    “对了,夫人还会告诉我家中小儿的近况,说他又长高了几分,学会了几个新字,还画了一幅不成样子的画,嚷嚷着要送给爹爹做礼物。”

    他说着这些时,不再是那个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将,而是一个有家有妻的普通男子。

    “如此,甚好。”

    魏溱轻笑,转身离去。

    至夜,他走入营帐时,周漪月正斜倚在软榻上。

    锦绣手持药碗,碗中的褐色汤药泛着淡淡的苦味与药香,她细心吹凉,刚把勺子递过去,魏溱扯开帘子闯了进来。

    “阿月,你在吃什么?”

    帐内两人都吓了一跳,锦绣手上一抖,碗里药汁险些洒出去。

    周漪月见他面色不虞,心里莫名其妙,不知道谁又惹到这尊阎王了。

    “吃药。”周漪月指了指那碗药,“我一整日马车坐下来,吃什么吐什么,锦绣见我吐得厉害,从吴大夫那里要了些调理肠胃的方子。”

    “怎么了魏大将军,不舒服吃药也不行吗?”

    许是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改变,周漪月态度越发骄纵,时不时讥讽他两句。

    反正她看明白了,对这个人来说,自己越骂他,他越高兴。

    锦绣见气氛不对,自觉退下,此时帐内只剩下魏周两人。

    魏溱双手环胸,居高临下问她:“你最近还吃避子药吗?”

    周漪月蹙眉:“怎么了,你这是突发奇想,想让我怀你的孩子?”

    见对方眸色一沉,她心头一跳。

    她……竟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当即提高了声调:“然后呢,你想让我把孩子生在军营里,跟着大军一块颠簸,吃不好睡不好,没几个月就早夭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埋了?魏溱,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吗?”

    “我的身体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去问问吴大夫,我现在的身体能不能要孩子?”

    就在昨夜,他还不管不顾地要了她数回,要不是周漪月实在受不了了好声好气求饶,他还要继续。

    魏溱对她的嘲讽并未动怒,淡淡问她:“你在他身边,也吃避子药吗?”

    周漪月神情一僵。

    魏溱敏锐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几乎是瞬间就冷了脸色。

    “我果然猜的没错。”

    他缓缓走进,捏住她的下巴:“阿月,你不是身体不行,而是……根本不愿跟我孕育子嗣。”

    原本,他可以面无表情看着她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甚至与凌云谈笑风生,讨论他们在床笫间的表现。

    可现在,他只要一想起来她跟另外的男人站在一起的画面,他只想把那些人统统撕碎。

    挖去他们的眼睛,砍断他们的腿,让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肖想阿月。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周漪月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冷笑一声,抄起她的腿弯把人横抱起,大步朝帐外走去。

    周漪月大惊失色,双手胡乱拍打他的胸膛:“你放开,魏溱,你又发什么疯!”

    面前男子面色冷峻,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吩咐身边士兵:“备马。”

    第43章 越界

    魏溱拿起周漪月的银白色披风将她裹好, 单臂抱起安置在马背上。

    他利落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一手握着缰绳, 一手抱住她。

    周漪月被牢牢固定住,丝毫动弹不得,她又惊又怒,拼命推开他钳在自己腰上的手:“你要带我去哪!”

    魏溱眉头深深皱起,无奈扯了下唇:“阿月,别乱动, 我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呢。”

    周漪月莫名其妙:“你自己弄的伤跟我有什么关系, 快放我下来!”

    他没再开口,抿了抿唇, 双手紧握缰绳。

    “驾!”低沉有力的声音落下, 骏马四蹄生风,在广袤原野上越跑越快。

    已入深秋,风带着几分凉意, 周漪月裹好身上的披风, 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缥缈,无论她说什么,男子都是一言不发。

    她回首望去, 看到他目光深邃而坚定,带着一股兴奋。

    心里既有惊愕又有不解, 从前他脸上总是含着阴沉的笑, 脸色骇戾, 好像随时就要暴起杀戮……

    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意气风发, 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他脱下了战时的重铠,玄色劲装紧贴其身, 衣襟随风摇曳,带着潇洒与不羁。

    后背,能感受到他激狂的心跳。

    她不自觉将身体与他隔开几寸:“怎么了,你是恼羞成怒想杀了我,然后抛尸野外吗……就因为避子药的事?”

    “魏溱,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耍性子,你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吗?”

    饶是她心里承受能力再强,也架不住这个人随时就要发疯。

    他笑了声:“阿月,我现在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男人侧头望过来,四目相对那一瞬,周漪月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笼罩,不让她挣脱分毫。

    他目光灼灼,莫测盯了她一会,抬头看向前方。

    胳膊更紧地搂住了她,仿佛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夜幕如墨,星辰点缀其上,骏马在原野上疾驰,一个又一个树影被抛在脑后。

    两人一路策马,翻过几个山丘后,魏溱勒紧缰绳,轻轻跃下马背。

    他将周漪月抱下来,把马栓好,转身面向她,伸出手,覆盖在女子略显抗拒的纤细玉手上。

    握住她的时候,心莫名颤动了下,仿佛有一股暖流自掌心蔓延至心田。

    他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变化,明明过去的日子里,他们也曾无数次这样十指交缠,可从未像现在这样。

    如初尝甘露,甜丝丝的,让人沉醉。

    他拉着她的手往山下走去,周漪月知道自己拗不过他,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山下走去。

    山脚下灯火阑珊,夜晚的市集并未因夜色而沉寂。

    两人步入其间,周漪月见四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心中不免讶异。

    她问:“这是哪?为何夜晚还能这般热闹?”

    “此处紧邻西戎边陲,因位置特殊,所以晚上也有市集,来在这里的都是两国的商人。”

    周漪月环视四周,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摊位琳琅满目,中原的丝绸瓷器,西戎的皮毛药材,还有镶嵌宝石的银镯,编织着五彩丝线的绳结,以及雕刻着神秘图腾的玉坠……

    与墉都的夜市不同,这里满是异域风情,不时有表演队走过,身着色彩斑斓的服饰,脸上涂绘着夸张的图案。

    烈火从口中喷涌而出,化为一条绚丽的火龙,迎得一片叫好。

    她不解看向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心血来潮,想带你来看看,阿月,你可有喜欢的东西,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嘴角勾起笑意,搭配上凌厉深邃的五官,既显魅惑,又带几分阴寒。

    手始终攥着她的手,显得十分亲昵。

    “我方才一直在想,若你没有忘记我,我是不是就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你不会嫁给别人,我们能像寻常人那般相处。”

    今日,听燕郎将讲起自己的妻子,他才突然明白过来,男女之间,原来有细腻温柔的相处之道。

    正常的情人之间应该做什么,他之前没有想过,也没有做过,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从始至终只有周漪月一个女子,她教他的东西,只有伤害,驯化,服从,让他习惯了在疼痛与侵犯中与她相处。

    可方才,就在方才,他突然想看一看,两人之间,是否还有另一番景象。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动,他抑制不住地想去见她,想带她出去,两人放下各自的身份,只是世间最普通的男女。

    周漪月没说话。

    这一刻,她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倒流,五脏六腑都往外迸溅着寒意。

    他竟然一句话,就要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受的全部屈辱统统抹去,让她放下仇恨跟他像情人一样相处。

    这是人能说出的话!这可是人能说出的话!

    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崩溃,拼命控制自己的手,不让自己拿起手边什么东西把他捅死,然后质问他疼不疼,可不可以因为几句话就原谅她。

    魏溱不知道她心里的惊涛骇浪,只是看着她呆怔在那里,双手轻颤,以为她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揽着她的肩走到一处摊位上,摊主是个面容慈祥的妇人,见二人驻足,笑眯眯地抬起头,热情招呼。

    “二位客官真是好眼光,我这摊位虽小,却都是别家没有的好物。看这位夫人气质出众,要不要给夫君送个亲手编的手绳?”

    “这手绳可是用七彩丝线编织而成,每一根都蕴含着不同的寓意,既能保平安,又能促姻缘,戴在心上人的手腕上,定能让他时时感受到您的情意。”

    她说的天花乱坠,周漪月出神看着那些彩绳和珠坠,拿起一捧丝线,还有几颗晶莹剔透的玉石和玛瑙。

    心里突然想起闻祁跟她说过的话。

    两人结为连理,一开始就是利益合作,所以在大婚之夜,他们并未洞房。

    那夜,他身着喜服,缓步走至她身前,周漪月有些抗拒,身子向后缩了缩。

    他却只是温和笑笑:“公主放心,我知情这一字难以强求,只要你不愿,我不会逼你。”

    “在外人面前,我会与你形影不离,表现出应有的亲密。除此之外,你我则可各守本心,互不干涉。”

    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之道。

    周漪月身边总有无数男人环绕,可他从来不会过问,即便惹来京城人风言风语,他也能很快帮她处理好。

    就是在这样冰冷的合作背后,两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点点逾矩,一点点靠近。

    她感受到了这份变化,开始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卸下防备,从最初的逢场作戏,到后来的真情相待。

    闻祁身上那些玉佩和香囊,一开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后来,皆是真心所系。

    她久久出神,魏溱以为她相中了手上那些,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见到那沉甸甸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哎呀,娘子真有眼光,挑的都是上好的货。您夫君这般宠您,二位简直是郎才女貌,夫妻恩爱!”

    周漪月回过神,对摊主的话面无表情,拿着东西转身就走。

    魏溱笑而不语,默默跟在后面。

    周漪月在河边找了处平坦的石头,撩裙坐下,手执细绳,将彩珠轻绕其上,水葱般的手指在绳结间流动。

    魏溱就坐在她身旁看着她。

    穿绳基本是在重复相同的动作,即便如此,他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她身着淡雅的素裙,银白披风搭在肩头,发间插着一支白玉簪,面若桃花,眼含秋水,柔美而高贵。

    几盏花灯映在她的脸上,为面前的美好画面增添几分暖意,女子的脸庞在暖光下更加温婉动人。

    他撑着头,怎么样看不够似的,眼中凌厉消散,攀上柔情和宠溺。

    半响过后,周漪月将两条手链编好,每个手链上系着一颗红玛瑙,花纹甚是特别。

    她先是将手链轻巧绕上自己的手腕,结成一个雅致的结,随后抬眸望向身旁的男子:“伸手。”

    “阿月,这是为我所制?”他试探着问,有一丝惊喜,又带着些不确定。

    周漪月点头,男人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被珍视、被在意的感觉,毫不犹豫将手递了过去。

    他的手掌宽厚炙热,几道隆起的伤疤横亘五指间,突兀而狰狞。

    她眼神专注,将链子缠绕上他的手腕,垂眸问了句:“这伤,疼么?”

    魏溱回道:“只是握剑会有些吃力,不过——”

    “魏溱。”

    她突然打断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当时是故意的,因为你害我的手受伤,我要你也切身体会。”

    魏溱抿了抿唇,喉结滚动,将挂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周漪月继续道:“可我还是觉得不够,这些根本不及你对我伤害之万一。”

    “刚开始,你要我陪你十五日,好,我答应你。结果你出尔反尔,要我以营奴的身份待在你身边,逼我变回从前的样子……”

    “好,那我继续等,等着你什么时候玩腻,什么时候释怀对我的仇恨。可如今,你要我像真正的情人一样和你相处。”

    “一直以来,你都是要我扮好你的囚徒,任你取乐、折磨和玩弄,所以你今夜那番话,在我听来,是你想换一种温和的玩法。”

    “魏溱,你的方式变了,但你从未放过我。”

    她声线平静,羽毛一般轻柔,不带丝毫情感。

    轻飘飘落在男人心里,不知为何,刀凿斧砍般的疼。

    他觉得她说的不对,他不停在心里问自己,是想换一种报复方法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这一刻,他也混乱了,情感和理智不断将他撕扯,心里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想反驳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直直看着她,仿佛置身于悬崖边缘,四周的一切灯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她是清晰的。

    周漪月将最后一个结扣紧,对他道:“我曾遇过一个西戎使臣,与之相聊甚欢,这种编法是他教给我的。”

    “那使臣对我说,这种编法源自其国古老传说,每一结、每一扣,都承载着编织者之心意与祈愿。若有任何一方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或是心生异念,手链便会化为厉咒,缠绕其身,不得善终。”

    “这场游戏,我陪你玩到底,但我也有底线,我会守着自己的心。一旦我们脱离一开始的轨迹,一旦我们谁动了真情,诅咒便会生效。”

    魏溱紧咬着牙,喉间哽咽般震动。

    “阿月,你我之间,只能如此吗?”

    他试图寻找一丝转机,面前女子却轻轻垂下眼帘,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怎样都好,我话说完了,你也得到你想要的了,我们什么时候走……我累了。”

    她轻声说着,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对面前这个人的一切想法与算计,都已不再在意。

    月光透过疏木,映在两人身上,惨淡如霜。

    回去的路上,周漪月许是真的累极,马身颠簸,她的头轻轻倚在他怀里,呼吸均匀而绵长。

    竟是安然睡了过去。

    魏溱低头,目光落在女子的睡颜上,柔媚的脸庞宛如画中仙子,不染尘埃。

    他心下五味杂陈,覆在她腰间的力道不断收紧,像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自那晚不欢而散,周漪月与魏溱之间便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彼此都变得沉默起来。

    一连数日,军营都弥漫着压抑而微妙的气息。

    将士们个个小心翼翼,每当魏溱那张阴戾骇人的脸庞出现在视线中,他们皆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生怕一丝不慎触怒于他。

    这日,营帐内,众将军围坐一圈,商讨战局。

    “将军,据斥候来报,越州守城将领没有半点投降之意,反而暗中集结兵力,加固城防,似乎准备与我军决一死战。”

    此言一出,营帐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魏溱身上。

    他面容冷峻,双眼微微眯起,淡然问道:“越州兵力如何?”

    “不到四万。”

    “不到四万,就想将我一举歼灭?”他轻笑一声,眼神中闪过轻蔑,“莫非他们有援兵未至,或是那守城将领太过愚蠢,不知天高地厚?”

    “守城将领何人?”

    “窦长晟。”

    魏溱蹙紧眉头,一旁的凌云已经反应过来,低声道:“将军,是公主殿下的舅父。”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面面相觑,空气一瞬凝重。

    他们都在观察他的反应。

    魏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忽然想起那晚,她说自己无理取闹,像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呵,无理取闹吗?

    副将上前请示:“将军,若越州执意抵抗,是否还要公主殿下前去劝降?毕竟,公主殿下与窦长晟之间,或许能有几分情面可讲。”

    他冷笑一声:“不,传令下去,全军备战,务必以最快速度攻破越州城,活捉守城将领,以儆效尤,本将要让天下人知道,任何抵抗在我面前都是徒劳。”

    众人闻言,觉得魏溱今日与往日不同,似乎话里有话。

    魏溱话锋一转,继续道:“窦长晟在,说不定梁夏国皇室中人也藏匿于越州内,传令,若是能一并擒获皇室余孽,本将重重有赏!”

    众将军起身领命,各自下去备战。

    凌云站在一旁,望着面前这个锐利的男子,心下不由叹了口气。

    他能听出,魏将军方才那番狠厉与决绝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将军他要对窦长晟赶尽杀绝,有些像是在跟公主殿下赌气……

    此时,攻城的消息还未传到周漪月帐中。

    锦绣看着桌案前认真写着招降书的女子,淡雅衣裳,长发轻绾,几缕碎发不经意间垂落在额前。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迟疑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殿下,前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魏将军又为难殿下了?”

    周漪月没抬头,手握毫笔,笔尖轻触宣纸,目光专注。

    “此人一向如此,无需挂怀。”

    “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很清楚自己扮演着什么角色,但问题在于,他开始不清楚了。锦绣,人一旦开始迷茫混乱,便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话及此,周漪月放下手里的毫笔,看向帐外的天,讥讽道:“他或许曾以为自己可以操控一切,包括我。但他错了,我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女子紧握毫笔的手指微微泛白,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锦绣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更疑惑了。

    “殿下……”

    周漪月拾起那张纸,小心吹干,对锦绣道:“你不是要招降书吗,我这次写了两份,你交给他,免得下次还要一笔一画抄好,倒难为你识字不多。”

    锦绣脸色大变,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慌乱。

    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最终,嘴里勉强挤出一句:“殿下,你……你知道了。”

    周漪月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与冰冷:“原本不知道的,你这么一说,我便知道了。”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低沉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艰难挤出。

    “他还活着……对不对?”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问出这句话,说罢,牙紧紧咬着下唇,不让泪水滑落。

    她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她显得如此脆弱,但心中的疑惑与痛苦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她无法呼吸。

    锦绣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仿佛整个世界为之静止。

    周漪月起身,确定外面没有人后,平静拉好帐子。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她握紧帐帘,喃喃自语。

    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仿佛一旦决堤,便是无尽洪流。

    脑海中闪过城楼前那一幕锥心刺骨的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周漪月转身看向锦绣,双目泛红。

    “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告诉我真相?难道我们的情分……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他可知我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他为何总是这样,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丢下我?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派你来是监视我的吗?”

    泪水苦涩而浓烈,她像是置身孤城,举目四望,无人可依。

    “殿下,殿下!”锦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泪眼婆娑望着她。

    “殿下,请您听奴婢一言,驸马他……确实是身不由己啊!他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您,为了你们的未来!”

    “他承诺会安排好一切,救您出这苦海,只是现在不是相见的时候。请您相信,他的心中是有您的,只是世道艰难,他不得不暂时隐忍……”

    每次都是这番话。

    周漪月闭上了眼,长睫轻颤:“不必说了,这样的空话我已经听得太多,若他真的在乎我,就应该让我知道一切,而不是让我在无尽的等待中消耗对他的信任。”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句真心话,一个坚定的依靠。

    对他来说,就这么难吗?

    “殿下……”

    锦绣面色讪讪,她深知公主的苦楚,却又无法代替驸马给出答案。

    刚想说些什么,周漪月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我要他亲自给我一个解释,一个让我值得等下去的解释……我要,亲口听他说。”

    锦绣见状便不再多说什么,轻声问道:“那……公主可有话要带给驸马?”

    周漪月摇了摇头,如水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桌案上的招降书。

    “把招降书交给他吧,那上面,有我给他的话。”

    他一定能看懂,她在心里默念道。

    第44章 撕破

    越州城内, 战鼓未响,城中所有守城将士已闻得空气中的肃杀之气。

    城内某处府邸,灯火通明, 窦长晟身披铠甲,眉宇间尽是决然。

    其妻卢氏立于一旁,脸上布满忧虑。

    她声音微颤:“夫君,此战凶险,陛下弃城而逃,所谓援军不过是他为了安抚人心的随口之言,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 我们可曾见过援军的影子?”

    “陛下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能狠心抛弃,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夫君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为他守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当初圣上震怒,一纸诏书,窦家顷刻间风雨飘摇, 满门忠良遭此不白之冤, 夫君都忘了吗?”

    “这城池,难道比我们一家的安危还重要吗?你可曾想过我和绾乔……”

    窦长晟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 直视于她:“夫人,你说的, 为夫都明白。”

    早在他对窦家赶尽杀绝时, 他就看透了这个帝王的无情。

    “可正因如此, 我才要证明窦家的清白与忠诚。而且, 身为将领,守护城池、保护百姓乃是我的职责所在。即便陛下已去, 为夫亦不能轻言放弃。”

    卢氏怒骂:“夫君何其糊涂!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

    “夫人!”

    他高声制止她,声音冷冷:“若夫人贪生怕死,便带着绾乔一同离开罢。”

    说罢,他愤然甩袖而去。

    卢氏怔怔地望着窦长晟那决绝的背影,良久,以帕掩面,不能自已。

    绾乔一直在里屋听着,见状,轻轻走上前来,小手轻轻搭在卢氏颤抖的肩上。

    “娘亲,别难过。”

    她小心翼翼地帮卢氏擦去脸上的泪,卢氏看着面前乖巧懂事的女儿,紧紧抱住了她。

    “绾绾,敌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活下去。”

    绾乔点了点头,迟疑着问她:“娘亲,月姐姐,她……真的投敌了吗?我……我真的不相信她会那样做。”

    卢氏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绾绾,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有时候即便是我们最亲的人也会变得陌生。娘亲跟你一样不愿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你月姐姐她……定是有我们难以理解的苦衷,也许在她看来,那是她必须要走的路……绾绾,娘亲也有自己的苦衷,并非我不愿与你爹爹并肩同行,只是娘亲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你还小,娘亲不想白白搭进你的性命。”

    绾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懵懂的双眼里虽有疑惑不解,但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娘亲,我明白了,绾绾都听娘亲的。”

    越州城外,周漪月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从前总是早早地便接到入城劝降的命令,可大军驻扎已过去整整两日,她却迟迟没有收到消息。

    她感觉有些蹊跷,往主将营帐走去,想找魏溱问个清楚,却被士兵拦在帐外。

    “魏溱呢,我要见他。”

    士兵闻言,面露诧异之色,相互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答道:“公主殿下,魏将军已于清晨时分率领重甲军前去攻城,难道……将军没有通知您吗?”

    周漪月身子一僵。

    原本,关于劝降的一切都与她关系不大,是魏溱将她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自己早已被什么东西所牵绊,城池的安危,无辜百姓的生死,都让她无法再置身事外。

    半刻后,未等士兵们反应过来,她转身奔向帐外,翻身上马冲出了军营,朝越州方向疾驰而去。

    动作之迅速,让在场的所有士兵大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上!”一士兵大声喝道。

    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这位主出了什么闪失,魏将军还不活剥了他们!

    他们纷纷上马朝那女子追去,谁知周漪月越跑越快,竟是将他们几个远远甩在了后面。

    她一路奔驰到越州城外,远远见越州城外战火连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两方军队已陷入激战之中。

    周漪月心急如焚,正欲冲入战场寻找魏溱,被几名士兵拦住:“公主殿下,此地危险,请您速速返回!”

    “你们让开!”

    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勒紧缰绳,毅然决然冲进战场。

    硝烟与战火中,她纤瘦的身影显得异常渺小,周漪月艰难穿梭于两军之间,躲避飞来的箭矢与挥舞的兵器,目光急切搜寻着。

    四周尽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终于,在一片混乱的阵仗中,她找见了那人。

    “魏溱!”她朝他奔过去,飞溅的鲜血和火花染污她的脸。

    魏溱闻声,挥枪击退身旁的梁军,朝那几个士兵怒喝:“你们是废物吗,谁让你们带她来的?”

    身旁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周漪月急声道:“我还未劝降,你们为何开战?”

    “公主殿下,这可是你亲舅舅的主意,是他坚持要守城,我不攻城,难道要我从越州绕道而去,白白浪费兵力与时间?”

    “周漪月,这里是战场,你当自己是谁,你以为凭你一句话就能改变战略吗,你以为我还会像过去一样对你言听计从吗?”

    周漪月心中刺痛,深吸一口气:“让我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再攻城,我绝不阻拦。”

    “魏溱,当我求你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激怒他,只能软下自己的态度。

    魏溱望着她那双充满乞求和坚定的眼眸,陷入沉默。

    “两个时辰。”良久,他终于出声,面不改色道,“若你劝降不成,我军将继续攻城,不会再有任何犹豫。城中所有百姓的下场,都由你来负责。”

    周漪月连忙道:“好,我答应你。”

    梁军正陷入激战,忽闻敌军阵营金声大作,晋军将士动作整齐划一,纷纷后退。

    他们正欲乘胜追击,却见晋军阵前,一素衣女子缓缓走出,在粗狂肃杀的战场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她手持使节令牌:“我乃晋军使节,求见梁军将领。”

    城楼上,窦长晟认出来人,沉寂了片刻后,示意士兵开门放行。

    城门缓缓开启,周漪月步入城中,走上城楼,微微欠身,朝窦长晟行了一礼。

    “窦将军。”

    窦长晟看了眼她,神情甚是冷漠:“公主殿下此番替敌军前来,有何指教?”

    “晋军已至城下,窦将军应该与我一样,都明白这支军队有多么强大,一味抗敌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此次前来,是希望望将军深思熟虑,以城中百姓安危为重,慎重考虑归降之事!”

    “住口!”

    窦长晟脸色铁青:“周漪月,你身为大梁皇室公主,竟然恬不知耻在这里提及归降一事,实在辱没周氏脸面,皇后娘娘怎会生出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听他提及母后,周漪月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她声音艰难道:“皇室公主又如何,皇室脸面又如何,性命尚且保不住,又何谈其他?”

    “晋军强盛,非一城兵力可抗衡,你只顾一己之私,自以为一腔热血就能改变战局,可曾想过此战一起,城中便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窦长晟已是怒极:“我窦长晟受陛下所托守此城垣,誓与越州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晋军虽强,可我梁军亦是铁血铮铮的汉子,”

    周漪月苦苦劝道:“舅舅,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可考虑过城中百姓,可曾考虑过你的将士,他们都愿意跟你一样鱼死网破吗?”

    来的路上,她亲眼见守城士兵中不乏稚气未脱的孩子,脸上虽挂着坚毅,但眼中亦有深深的迷茫和恐惧。

    窦长晟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公主殿下不必再说了,我敬你是皇室中人,这才让士兵放行,可归降一事,恕我万难从命。”

    说罢,他转身离去。

    周漪月见他油盐不进,心急如焚,扯住一旁的梁军士兵:“卢夫人现在在哪!”

    士兵被她的气势堪堪吓住,哆嗦道:“此时应该……还在府邸内。”

    “给我带路!”

    士兵按照她的吩咐给她带路,城中已经大乱,到处都是逃亡的百姓,哭喊声马蹄声交织一片。

    周漪月随他驾马一路抵达一处府邸,刚好见舅母和绾乔刚刚走出府门,手上拿着行李。

    “舅母,绾乔!”

    她高声唤住他们,卢氏和绾乔回头,见周漪月满身尘土冲过来,皆是怔住。

    卢氏道:“月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是……”

    周漪月紧紧握住她的手:“舅母,来不及解释了,你快随我去东城门,舅舅他不顾百姓安危执意要战,月儿求您随我去东城门一同劝说他!”

    卢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月儿,你不是不知道你舅父的脾性,我已经劝过他了,若非他执迷不悟,我怎会带着绾乔离城?”

    “舅母,我知您一向深明大义,月儿求您,再考虑一下!”

    她几乎就要跪下,卢氏连忙将人扶起:“公主,这可使不得……”

    她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好吧,我只能尽力一试。”

    绾乔在一旁道:“娘,我也跟你去。”

    三人驱马回到了东城门,城楼上,窦长晟扭头看去,目光在卢氏与绾乔面上掠过。

    周漪月开口道:“舅舅,月儿求您往越州城内看看,百姓们被战火连累,流离失所,他们何曾有错,却要承受如此苦难?您说身为将领,要守护一方安宁,可如今的安宁又在何处,这就你口中的安宁吗?”

    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哽咽:“舅舅,您听月儿一言吧。”

    卢氏走上前,轻轻握住窦长晟的手,眼中含泪:“长晟,月儿说得对。放下吧,为了越州,为了这些无辜的百姓,也为了我们的家。”

    绾乔也鼓起勇气加入劝说:“父亲,我虽不懂战事,但绾乔知道,真正的勇士不是以卵击石,而是能屈能伸,保护所爱之人。就像您之前,哪怕被陛下责难,也要拼死保护我和娘亲。”

    窦长晟望着眼前这三个女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只要我在,我绝不会说投降二字!”

    怒声回荡城楼内外,直冲云霄。

    周漪月漠然看着这个固执的男人。

    那双小时候抱过她、在生辰日赠予她礼物的手,此刻握紧成拳,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执着。

    他指责过她和绾乔的胡闹,参加过她的及笄礼,如今,只剩下对立。

    她眼中划过一抹决然狠厉的光芒,抓起一旁遗落的长枪,毫不犹豫刺入窦长晟的胸膛——

    枪尖穿透皮肉,窦长晟目眦欲裂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

    口中一口鲜血涌出,他“咚”一声倒下。

    卢氏见状,撕心裂肺惊呼一声,闭上眼晕倒在地。

    绾乔连忙上前扶住母亲,哭喊声在城楼上空回荡。

    周漪月胸口剧烈喘着气,手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长枪哐啷坠地。

    梁军士兵被眼前一幕惊得呆立当场,片刻之后,纷纷反应过来,欲上前擒拿周漪月。

    “唰——”

    一支利剑凌空飞来,瞬间将那个冲上来的梁军士兵射杀!

    周漪月往远处看去,晋军的铁蹄轰鸣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如乌云蔽日。

    她的目光穿过大军,落在领兵的魏溱身上。

    他手持长弓,随着他一声令下,晋军攻势如潮,攻城器械轰然作响,城门瞬间摇摇欲坠,终是不支,倒塌在地。

    烟尘四起,晋军如入无人之境,势不可挡。梁军士兵纷纷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周漪月静静地站立,望着那人登上城楼向自己走来,长枪沾血,一路滴落血迹。

    硝烟中,他整个人仿佛修罗道归来的恶煞。

    魏溱望了她一眼,又看向地上的窦长晟,玩味一笑。

    那枪杆,比她还要高出几分,真不知她方才是怎么拿起来的。

    “殿下果然心狠,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下得去手。”

    周漪月已经没了力气,声音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放过其他人吧,他们都已投降……”

    话音刚落,她身形一晃,猛地闭上了眼,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向后倒去。

    魏溱连忙上前一步,将她稳稳接住。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只见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显然已是到极限了。

    他将人抱起,阔步离开城楼,吩咐身边士兵:“收拾好残局,控制城中局势,投降士兵一律收缴兵器,不得滥杀无辜。”

    士兵们领命,迅速有序开始收拾战场,不多一会,城门处的混乱与杀戮气息烟消云散。

    周漪月醒的时候躺在床上,身边围了一圈人。

    她试图坐起身来,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魏溱将她按回去,语气强硬:“躺下。”

    他吩咐手下去叫大夫,周漪月问:“这是哪里,舅母和绾乔怎么样了?”

    锦绣连忙上前道:“殿下,这里是越州行宫,卢夫人和绾乔郡主都很好,殿下不必担心。”

    “还有窦将军,窦将军吉人天相,殿下那一枪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人已经被抢救回来了。窦将军现在还昏迷着,卢夫人和绾乔郡主都在他那边照顾。”

    周漪月心中稍安,方才形势所迫,她不得不那样做,若窦舅父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此生都无法自处。

    吴大人已赶了过来,坐在一旁,手搭上她脉搏,眉头紧皱。

    魏溱面色不善,出声问:“她怎么样了?”

    吴大夫并未马上回答,只是问周漪月:“殿下这段时间可曾觉得时常头晕目眩,食欲不振,还时不时眼前发黑?”

    周漪月点头,好像确实如此。

    吴大夫见状,心里已经了然,语重心长道:“殿下,您长期服用避子药,身体亏损严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加上近些日子心力损耗过度,这才导致时不时的晕厥。”

    “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恐性命堪忧,还望殿下三思啊……”

    周漪月平静听着,似乎无动于衷,一旁的魏溱胸膛开始剧烈起伏,眸中血光乍现。

    他抬腿将吴大夫踹翻在地,力道之大,让吴大夫整个人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吴大夫脸色煞白:“将军……”

    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铁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怒叱众人:“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被眼前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连滚带爬朝门外逃出,生怕晚了一步就成了鞭下亡魂。

    周漪月看着面前暴怒的男人,心中大惊。

    避子药,两人因为此事冷战了这么些日子,这三个字就如一把锋利的刀,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维持的温情假面血淋淋地撕开。

    血痕横亘在他们之间,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转身,目光骤然压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刚从战场上归来,男人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仿佛被激怒的凶兽。

    周漪月心脏狂跳不已,身体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却发现已经退无可退。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在梁宫的时候。

    那些个日日夜夜里,他步步紧逼,要将她整个拆解,吃干抹净。

    第45章 困兽

    周漪月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寻找手边任何可以用来防备的东西。

    谁知,魏溱怒视于她,开口道:“你可知你这次昏迷了多长时间?”

    “……什么?”

    “四个时辰, 整整四个时辰。”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阿月,我就在这里守了你四个时辰!”

    周漪月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在发什么火?你说四个时辰便四个时辰吗,我没有逼着你留在这里。”

    若是从前,她还会强忍不适, 用温婉的笑容和他周旋。

    可方才, 战场上火光映面,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与焦土的气息, 她看着自己的舅舅在自己面前倒下, 鲜血染红他的战袍。

    长枪落下那一瞬,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她感到无比的疲惫和厌倦,厌恶现在的处境, 厌恶战场的硝烟, 厌恶与这个男人的虚与委蛇,不想再忍受这份扭曲的情感纠葛。

    她真的,倦了。

    “阿月, 我不明白。”

    魏溱看着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子,胸腔仿佛被千钧重石压着。

    明明前几个月还是好好的, 他们沉浸在彼此的温柔梦乡中, 亲密与温柔还历历在目。

    为何转眼间, 她就变得如此陌生与遥远?

    “为何你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接受我, 我们明明可以……”

    “你当然不理解,因为你所谓的‘我们明明可以’, 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你没资格跟我这样说话,我吃避子药是谁害的,我担惊受怕又是谁害的?”

    “我以为你对我有悔过之心,可我现在才明白,你行事全凭自己喜好,从来没有体会过我的感受,也从未在意过我。”

    “魏溱,我不稀罕你一时兴起的怜爱。”

    话语字字清晰,如重锤落下。

    魏溱薄唇紧抿,试图想挽回一些什么:“可是,我们之间本就是两情相悦,难道因为你忘了,我们那四年就不存在了吗?我们那些共度的时光,即便是荒唐的,也不值得你去回忆了吗?”

    他上前一步朝她伸手,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衣角,猛然撞上她那警惕疏离的目光。

    他停住了动作,仿佛害怕自己的冲动会再次伤害到她。

    周漪月看着他,心里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她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清楚,他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我们之间,不可能回到从前。”

    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坚决与冷漠,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情感都冰封在这句话中。

    不仅是对他的回应,更是对自己的告诫。

    可魏溱心里不甘。

    他不想失去她,他不愿失去她。

    哪怕她恨自己,也好过现在这种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漠。

    “好,好,若你不愿接受我,那我换一种方法。”

    他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将她放倒在床上,大手撕扯她身上的衣裙。

    周漪月大惊:“你做什么?!放开我!”

    衣帛撕裂声响起,她的衣襟被瞬间被撕开,里衣被扯得松松垮垮。

    她挣扎幅度越来越大,手不停拍打他的肩,可他高大的身躯将她紧紧压着,根本动弹不得。

    “啪!”她挥手扇在他脸上,落下清晰的脆响。

    魏溱怔住,一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周漪月赶忙从他身下挣脱,紧紧捂着自己被撕扯的凌乱的衣衫,愤恨看着他。

    面前男子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手腕上那条红链露出一抹刺眼的红。

    他忽然嗤笑一声,逐渐笑得癫狂。

    猩红蔓延至眼眶,熄灭了他的眸色。

    “打得好,阿月。”

    他俯身靠近:“还打么,要不要换另一边打?”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在她说自己不可能对他动心之后,恼恨,不甘,愤怒……这些情绪,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死死将他勒住。

    又或许,他早就疯了,后来的一切,不过是越陷越深。

    她给他手腕系上一个死结,他又何尝不是给自己系上了死结。

    理智告诉他,她不能再被这个女人左右,情感却似一头未被驯服的兽,在他胸膛内咆哮,不顾一切冲破牢笼,让他又一次陷入疯魔,难以自持。

    是的,这场游戏早就偏离了初衷,变得面目全非,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弈者。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注定了是她的臣服者,无论他如何挣扎,最终都只能在她的世界里兜兜转转,无法逃脱。

    他扯了扯手上那条鲜艳的红链,目光阴晦不明。

    “阿月,当年你把锁链系在我脖子上,牵狗一样牵着我的时候,就该料到所有的后果。”

    “疯狗会做什么,你说呢?”

    周漪月被他的疯癫模样吓得心脏狂跳,惊惧看着他。

    他握住他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钳制住。

    两人手上相同的手链在这一刻紧紧相贴。

    “我不会放手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他看着她,凌厉的目光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将面前女子紧紧束缚。

    丢下这句话后,他一把甩开她,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周漪月捂着胸口,喘息不定,如劫后重生。

    双眼一点点蒙上水雾,模糊了眼前景象。

    她很少允许自己哭泣,连伤感都很少,可这一次,魏溱那不死不休的架势让她恐惧万分。

    难道,自己真的无法从他身边逃脱吗?

    死寂的屋内,无人回答她的话。

    一连数日,周漪月都平静得异常。

    她当着越州人的面在府衙前念着招降书,保全了这里的百姓。

    魏溱跟从前一样,只在远处默默看着她,让士兵们替她阻挡百姓们的责难。

    窦将军那边,他人还昏迷着,周漪月去看他的时候,卢氏正守在她床边,人看着甚是憔悴。

    卢氏扭过头,不愿意见她,周漪月也不欲在这里碍眼,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

    “月姐姐!”

    刚走出屋门,绾乔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姐姐,我虽和母亲一样不理解月姐姐投敌之举,但母亲之前对我说过,姐姐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她声音仍带着几分青涩稚嫩,眼眸中却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坚定与成熟。

    “绾乔虽年幼,但知姐姐行事向来深思熟虑,此番定是有难言之隐,只是……姐姐看着瘦了好多,绾乔希望,姐姐能多顾惜自己……”。

    周漪月看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眼眶发酸,喉咙莫名干涩起来,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都堵在了胸口。

    像小时候那样,她轻轻拉起她的手,感受那份久违的温情。

    “绾乔,你真的长大了,懂事了许多。姐姐知道你的心意,会努力照顾好自己。”

    “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绾乔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我得告诉姐姐。”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坚持要守城,是因为陛下亲口向他许诺,会带援军过来相助。此事我觉得事关重大,想着还是应该告诉姐姐。”

    周漪月目光微凝,忙问她:“哪里的援军,你是说,父皇他会带援军过来?”

    绾乔摇头:“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姐姐若是想知道,或许……可以去问问贵妃娘娘,此事她应该知晓。”

    梁贵妃?

    周漪月心中生疑,打听了一番,在一处牢狱里见到了梁贵妃,以及,周林婉。

    门扉轻启,一股霉湿之气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两人憔悴不堪的脸。

    尤其是梁贵妃,她的发髻散乱,眼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哀愁与绝望。

    “贵妃娘娘,五妹妹。”周漪月轻声唤道。

    周林婉闻声抬头,见到牢门外的周漪月,下意识抓紧了母妃的衣角,面露惊恐:“母妃……母妃……”

    梁贵妃望着天窗,并未转身,只淡淡道:“三殿下,你怎么来了?”

    声音沙哑低沉,仿佛一句话便耗尽了她的力气。

    周漪月立于门槛之外,开门见山:“我来只是想问贵妃娘娘一个问题,父皇——不,梁帝,他口中所谓的援军,是否会来?”

    梁贵妃转身看着她,曾经顾盼生辉的一双美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恨意。

    她嘲弄一笑:“怎么可能呢,你以为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会真心为这国家着想吗?”

    “他跟我说过,只要他这个皇帝还在,只凭几句大话,几句空泛的承诺,就能让士兵们舍生忘死,何乐而不为呢。”

    “还有啊,他已经为自己铺好了后路,若战事不利,他也不用做什么,只需一纸降书,就可以向晋国屈膝求和,以求自保。”

    周漪月听着听着,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周漪月,听了这些,你应该很得意吧,你已经投身敌国,成了晋国的座上宾。”

    “你想听的,我都告诉你,皇帝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与晋军鱼死网破。他口中的家国大义,那些慷慨激昂的言辞,不过是他用来稳固自己权势,欺骗天下苍生的华丽外衣罢了。”

    “所以,他宁愿牺牲无数将士的性命,用他们的鲜血来换取暂时的和平,甚至不惜向晋国低头求和,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自己的权势,继续他那荒淫无度的生活。”

    “我说完了,你满意了吗?”

    说到这里,梁贵妃的眼神已变得决绝而疯狂,仿佛已做好了与皇帝同归于尽的准备。

    周漪月始终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身离去。

    周林婉高声叫住她,双手拍打牢门:“周漪月,你准备怎么对付我们?”

    周漪月顿住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这两个女人,害得自己被囚禁禁宫,让她与年幼的孩子天各一方,逼死她的母后,让窦家满门蒙受不白之冤。

    她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你们是晋军的俘虏,俘虏,自有俘虏该有的处置。”

    说罢,抬脚离开了牢狱,不顾身后两人的哭喊声和咒骂声。

    不久之后,晋军按照惯例对皇室中人进行了审判。

    周林婉和梁贵妃因为是皇室中人,没有给她们投降的机会便被判处了极刑。

    行刑之日,周漪月身着素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而深邃。

    她看着那两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在绝望与恐惧中走向刑场。

    此刻,她心中没有快意恩仇,眼前一幕远远比不上百官撞柱带给她的震撼,这两个女人生前如此执着于权势和繁华,如今却要以如此卑微的姿态,结束自己的一生。

    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一切尘埃落定,周围有人面露不忍,转过身去,周漪月目光始终看向前方。

    锦绣看着周漪月那沉默寡言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几日她伺候公主按时用药,不知为何,汤药喝下去,公主的身体没有半分好转,反而晕倒得愈发频繁。

    好几次她们话未说完,公主便突然脸色苍白,身形一晃,软软倒了下去。

    汤药虽能调养身体,却无法抚平公主心中的千沟万壑……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忽而想起什么,在她耳畔低声道:“殿下,驸马已经收到殿下的招降书,他给我的回信里说了,说自己将随督军一同入晋军随行。”

    “到时候,你们就能相见了……”

    周漪月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当晚,她找上魏溱时,屋内几道低沉声音传入耳中。

    “将军,陛下此番突然派遣督军前来,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对我等行动的不放心啊。”

    “是啊,将军,恕末将直言,您在军中的威望日益高涨,士兵们对您无不敬仰,有些事,将军该考虑考虑了……”

    说到这里,副将的声音有意无意地低了下去。

    一声轻笑,魏溱的声音传来:“燕副将的意思我明白,但人心向背,非一朝一夕所能定。”

    周漪月在此时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众人皆是一愣,纷纷转身,目光汇聚于这位不速之客之上。

    周漪月直视主座上的男人:“魏将军,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魏溱撑着头,抬目看向她。

    凌云十分有眼色地带着其他几个副将退出了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偌大的房间,只剩周漪月与魏溱两人。

    窗外传来夜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两人对视着,目光交汇又错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试探和较量。

    终是周漪月打破了沉默,

    “若你们抓住梁帝,会如何处置他?”

    魏溱眉头一皱,显然对她的话有些意外。

    他一字一句答道:“活捉梁帝,若他愿意束手就擒,自然最好。我会把他押解回京,等陛下旨意。”

    “也就是说,若是他投降,你们便不会动他,会给予他应有的待遇。可若是他执意反抗,你们便有权当场将其处决,对么?”

    魏溱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深深的探究:“殿下想说什么?”

    周漪月缓缓道:“我想说,若是你抓住见到梁帝,交给我,我要亲手杀了他。”

    她这样做,不是为了泄愤。

    那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安危,将万千将士推向死亡的深渊,用他们的鲜血铺就一条通往苟且偷安的道路。

    只要他活着,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像窦舅父一样的人被他蒙骗。

    这个人,必须死。

    魏溱嗤笑:“公主殿下,此事关乎国家大局,梁帝活着向晋国归降称臣,对我们来说才是最有利。”

    “而且,殿下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越州军已降,梁军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屏障和支援,我军无需要殿下的劝降,便可拿下梁夏国剩余的所有疆土。”

    说罢,他翘起腿,好整以暇等着她的回答。

    周漪月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她缓缓朝他走近,站在他面前。

    抬手,解开腰上绦带。

    衣衫没了束缚,缓缓从肩头滑落,堆叠在她的脚边。

    白皙的皮肤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显细腻,如同初雪般纯净无瑕,明晃晃落入男人眼中。

    周漪月道:“你若想要这个,随你,左右我无法反抗。”

    第46章 娶她

    魏溱眸色加深, 目光越来越炽热,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自己身体里。

    他仔细打量她,长指轻轻握住她胳膊, 掌中的薄茧和疤痕擦上她裸露在外的皮肤。

    手不经意间滑至她纤细的手腕,那里,手链上的玛瑙石闪烁着微光,鲜红欲滴。

    他的目光在那手链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周漪月抬头望向他,清楚看到那双眼眸里, 男人的欲望直白而强烈。

    身体下意识开始轻颤。

    下一刻, 面前人轻笑了声,低沉而富有磁性, 起身把她抱起, 往里间走去。

    周漪月倒在松软的床榻间,柔软瞬间包围住她。

    四周静谧,唯有彼此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清晰而有力。

    他擒住她的唇, 突如其来的触感,激得她往后躲了寸,魏溱即刻追了上去, 不容她逃走。

    微冷的湿润滑入口中,攻城掠城一般, 搜刮每一个角落, 贪婪撷取她的气息。

    周漪月闭上双眼, 床帐层层垂落, 她晕眩地坠入黑暗,几乎难以呼吸。

    缠绵许久, 想象中的震荡迟迟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粗重,显然在拼命隐忍。

    “阿月,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周漪月倏地睁开了眼,黑暗中,对上他灼灼双目。

    他说:“跟我一起回晋国,我想要你嫁给我,三媒六聘,光明正大进我魏家的门,一直待在我身边。”

    周漪月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身体微微坐直,勾住他的脖子。

    “我要住进皇宫。”

    她轻声开口,明亮的眼眸闪烁着坚定决绝。

    “我不想要你将军府的一席之地,我要住进皇宫,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让所有人只能仰望于我。”

    他和副将们的话她何尝听不明白,他们,已经有了谋反之心。

    “我周漪月此生只会往上走,不会低就。”她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

    “你说要娶我,我信,但你若是要我以奴隶或者侍妾的身份待在你身边,那我宁可不嫁。我既做过了公主,便不可能再屈居人下。”

    魏溱脸色微变,他未料到她会提出如此要求。

    更未料到,她已洞悉了自己的想法。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阿月,此等大事非一朝一夕可成,我现下,确实给不了你想要的。”

    周漪月松开了她,把头扭到一边:“那就等,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再说娶我之类的话吧。”

    他笑道:“阿月,你非要逼我吗?”

    “不,是你在逼我。魏溱,我说过了,你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所以,我只能相应地提出这些要求,礼尚往来,不过分吧?”

    他既然要毁了她一生,那她也要他走上不归路。

    魏溱望着她,沉默良久。

    最终,他没再言语,只是将她拥入自己宽厚的胸膛。

    月色透过窗棂,洒下斑驳光影。

    两人合衣入眠,怀中女子渐渐睡去,呼吸恬静而绵长。

    男人吻上她额头,眼中柔情而珍视。

    “我答应你。”

    “待来日,必以江山为聘,许你一世荣华……”

    他低喃着,声音如夜风般轻柔,不知是呓语还是真心之言。

    元朔三十四年冬,越州归降,此战之后,晋军南下之路几乎畅通无阻。

    大军驻扎越州,在此地休整数月,魏溱下令对越州周遭士兵进行招降,承诺只要放下武器,归顺晋军,便可保全性命。

    除了一两个宁为玉碎的,大多数士兵立刻弃戈卸甲,选择了归降。

    数月间,晋军几乎未坑一卒,未滥杀一人。越州城内外,一片和谐景象,百姓们从刚开始的惶恐中走出,开始正常安居乐业。

    周漪月用窦长晟半条命,换来整个越州城免受战火摧残。

    此时,督军一行风餐露宿,快马加鞭,只为尽早追上大军。

    数月奔波,待他们风尘仆仆抵达越州时,却只见军旗,未见晋军。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声鼎沸,一派繁荣兴旺之景,与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也大为不同。

    随行官员迟疑道:“大人,这……”

    督军官一言不发,立刻驾马入刺史府衙,召来留守的将领询问情况。

    那将领犹豫了一会,抱拳道:“大人,大军已于数日前接获紧急军情,说是梁帝已至泸川城,所以大军未等大人们到来便匆匆启程了。”

    督军官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岂有此理!魏将军这是抗旨不遵,置军法于何地?他想要造反吗?”

    守城将领把头垂下,一言不发。

    闻祁也看出魏溱此举乃是违抗皇命,显然带了反心。

    他在一旁劝道:“大人息怒,事已至此,责备无益。当务之急是相处对策,既要追回魏将军,以免其行事过激,又要确保梁夏国西南局势稳定。”

    一路过来,督军官对这个白衣卿客印象还不错,几乎将其视为半个心腹,闻言,冷静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强压怒火道:“即刻传令,派一队精锐随我一行出发,务必在尽快追上大军。还有,传书回京,将此事原委一五一十上报圣上,请旨定夺。”

    “是。”众人躬身应诺。

    当夜,闻祁独坐案前,接着烛光翻看那些招降书。

    书页上,一行行字迹映入眼帘,起初尚显平和,渐渐地,字里行间却充满悲壮凛然之气。

    她的言辞,从最初的温婉劝降,变成如今的锋利如刃。

    他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来,总觉得那些凌厉的字背后,隐藏着不可预知的后果,或是……一场惨烈的较量。

    指尖从几行字上划过。

    “吾闻大义所在,非兵强马壮所能屈;真心所系,不可轻言降服。”

    “吾虽处困厄之境,然心志如磐,未尝稍移。愿诸君共鉴,吾所守者,绝非城池之固。”

    所守者,非城池之固……

    公主守的,乃是本心,不只是自己的,也是梁夏国千万子民的信念。

    只要活下去,此心不变,何愁没有复国之日?

    这几日看到越州城内的安详之景,他知道,公主她做到了。

    在督军一行人追赶大军时,晋军也一路南下,往泸川城方向去。

    晋军自墉都城而下,已历经将近一年时光。风雪中,战旗仍猎猎作响,夹杂着回家的渴望。

    士兵们围坐火堆旁,低声交谈,希望早日擒获梁夏皇帝,结束这场征战。

    “听闻家中老母病重,日夜盼我归家。”一老兵轻叹,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泪光。

    “是啊,我家那小子怕是已能提刀上马,盼着我能回来瞧一瞧他的英姿。”

    另一人接过话茬,语气中满是对亲人的思念。

    归期,成了士兵们每日交谈的话题。

    周漪月掀开营帐帘幕,听着士兵们的话,渐渐有些出神。

    一缕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飘飘然落在她脸上、肩头。

    她裹好身上大氅,望向远方被薄雾和雪花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山峦。

    身后,锦绣撑了伞过来:“殿下,外面冷,还是进里面取暖吧,莫让寒气伤了身子。”

    周漪月侧首望向她:“翻过这座山,就是泸川城了吗?”

    “是。”锦绣将伞柄递得更近了些,“听说大军已经从另一侧悄然合围,那皇帝已是瓮中之鳖,逃不掉的。”

    “只是,殿下还是要多保重自己……”

    周漪月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之中几乎半数的时间都在沉睡。

    魏将军不止一次要她回大晋养病,甚至不惜动武让人强行押了她回去。

    可公主殿下宁死不从,最激烈的一次,她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衣襟,把那几个士兵吓得面如土色,从那后,魏溱便再也不敢逼她了。

    锦绣看着公主殿下瘦弱的身形,心里既敬畏,又有些不理解。

    明明她什么也不用做,晋军便能抓住梁帝,她为何非要自己动手。

    她不明白,也想不通。

    十日后,晋军入城,泸川都尉早已弃城而逃,

    梁帝立于府衙门外,看着浩浩荡荡的晋国士兵,心中已然明了,梁国天命已尽,大势已去……

    太子紧握双拳,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猛地转身对梁帝道:“父皇,我们岂能就此屈服?我愿与之一战,即便是死,也要捍卫我梁国的尊严!”

    梁帝厉声喝道:“愚蠢!我梁国已无力回天,保全你我的性命,方能留下复兴的希望。”

    说罢,他强行拉着太子,朝晋军跪拜。

    魏溱骑于马上,把玩着手中铁鞭,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王,跪伏在地,满脸惊恐。

    他居高临下道:“梁国皇帝,十年前,正是你的一纸诏书,梁军大举伐晋,致使我大晋生灵涂炭,让我沦为奴籍,被你们皇室中人肆意凌辱——”

    “你们周氏皇室,皆该死。”

    梁帝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冷汗顺着他额头沟壑往下落。

    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宛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将军、将军……朕知道错了,只求你们放过朕这条老命……”

    他的脸庞绝望而扭曲,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太子,对,太子!你们……你们可以杀了太子,太子是朕唯一的血脉,杀了他,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再无后患!”

    这句话让在场人为之一震,连晋军士兵也忍不住侧目,看向这个自私无情的皇帝。

    太子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皇会在生死关头,将自己作为交换的筹码!

    “父皇,你!”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猩红的眼睛瞪得滚圆,刚要冲上前,被一旁的晋军瞬间制住。

    冰冷的刀刃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到死,脸上都带着不甘和迷茫。

    魏溱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仿佛看了一场好戏。

    他并未说什么,只吩咐士兵将人带走,好生看管。

    周漪月得知魏溱抓住梁帝之后,日日寝食难安,一连找了魏溱三次,回回被拒之门外。

    门外,凌云将她死死挡住,周漪月怒视于他:“他为什么不见我!”

    凌云没回话,周漪月猛地发了狠,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他的束缚。

    “公主殿下!”

    凌云惊呼一声,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周漪月猛地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屋内,魏溱正静坐于案前,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周漪月那张愤怒的脸上。

    周漪月质问他:“梁帝呢,你们抓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魏溱放下手里的招降文书,道:“抱歉,阿月,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为什么不能!他害得我被关禁宫,害死我的母后,如今他落在你手,你却要护着他?你可知我心中的恨意有多深!”

    她猛地冲上前,魏溱制住她双臂:“阿月,冷静。”

    “我知你恨他,可梁帝不能死,他必须活着朝我晋国投降,只有这样,我们此次征伐才是师出有名,史书上会记载下属于晋军的荣耀,不会留下任何污名。”

    周漪月怔住,身体微微一震。

    良久,她松开了手,面目平静道:“我知道了。”

    “但我要求亲眼见他投降,不为别的,我要给我和母后,还有那些死去的皇室中人一个交代。”

    魏溱眉头微皱,他知她性情刚烈,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阿月,你当真不会再动手?”

    周漪月直视于他:“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动手,我所说的‘杀了他’,不过是因为心中有怨罢了,她害死了我的母后,我要他得到应有的报应。”

    “如今,我要看着他向晋国卑躬屈膝,亲眼见证他帝王的骄傲与尊严在这一刻崩塌。这对我来说,比任何形式的复仇都要来得更加痛快。”

    她笑得狠戾,仿佛真的对梁帝恨之入骨。

    魏溱看着她,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阿月,梁帝投降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等我们回去,我就迎你入将军府,以正房夫人的身份。”

    他的声音满是期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甘泉。

    这些日子,他总是做梦,梦见皇城内外繁花似锦,红妆十里一眼望不到头,那是他为她创造的盛景。

    她身穿大红吉服,头戴镶嵌珍珠宝玉的凤冠,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等不及要让那美梦成真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一定会娶你,用什么方式都好,哪怕你恨我,我也要你待在我身边。”

    周漪月靠在他怀里,没有推开他,只是沉默不语。

    梁帝归降当日,长空旷寥,铅灰的穹幕下,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泸川城楼上,晋国士兵立于两旁,泸川城的官员身着厚重的官服,踩着积雪踏上城楼。

    魏溱立于众人之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周漪月看向前方,梁帝在晋军的押解下登楼,面露惶恐,俨然一副败家之犬模样。

    他环视四周,颤声道:“只要朕签上名字,晋国就能放过朕,对吧……”

    魏溱颔首,示意士兵们将归降书拿给他。

    周漪月看着梁帝掀袍坐下,提起笔。

    几乎一瞬间,她从袖中拿出匕首,在他落墨前,冲上去把刀刺入他胸膛。

    刀入,刀出,血流如注,溅上她白色大氅,开出妖艳的红莲。

    “你——”

    梁帝抬头,目眦欲裂看着她,几乎没有挣扎就倒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反应过来,要冲上前制止她,周漪月拿刀对准自己的脖子:“别过来!”

    魏溱大喊:“阿月,别冲动,把刀放下!”

    周漪月看着他,眼中一派决绝之色。

    她想起百官殉难,撞死在护国柱前,想起冷宫中的母后,想起被战火摧残的京城,断壁残垣下哀嚎的百姓,还有那些无辜的士兵,在君主的自私与懦弱下,化作冰冷的尸体……

    她一步步退至城墙边,目光落在城楼下那些乌泱泱的百姓身上。

    红唇漾出一抹嗤笑。

    “我周漪月,梁夏国元朔帝之第三女,大梁朝珠公主,周氏皇室唯一幸存的血脉,在此立誓——”

    “我梁夏国,不向晋国投降!”

    声音在城楼上空回荡,仿佛能穿透风雪,涤挡千里层云。

    她倏然转向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

    “魏溱,你说你此生此世都不会放过我,这句话,我原样奉还给你。”

    “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向你屈服!”

    说罢这话,她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闭上眼,朝城楼外倒去。

    “阿月——!!”

    周漪月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感觉身体不停下坠,下坠……

    该死,她明明很怕高的。

    被逼着立于城楼之巅,看了那么多凄厉的场面,她似乎已经不怕了。

    随晋军行了千里路,她每一夜都伴着战鼓的轰鸣入眠,却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城楼内外都是拥挤的人群,却好似只有她一人。

    她只是一介女子,即便做到了所有的事,还是无法摆脱加诸于身的枷锁,摆脱不了那个男人。

    她自私自利,不愿血溅三尺白绫保全名节。

    她一身弱骨,不能像男儿一样战场厮杀,马革裹尸。

    她饮恨止渴,如浮萍般无根无依。

    就让她最后赌一次吧,若是赌不赢,便罢了……

    泸川城外,督军一行赶至。

    远处嘈杂不已,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阿月”后,一白衣女子从城楼上笔直坠下,落入冰冷的护城河中。

    “朝珠公主坠楼了!”

    “快救人,快救人呐——”

    一阵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响起,所有的喧嚣仿佛一瞬远去。

    马上的白衣男子嘴中吐出一大口鲜血,直直栽倒坠地。

    “先生,先生!”

    泸川城内外,呼喊声震天。

    当日,史官于书册上记下一笔:“元朔三十五正月初七,天象黯淡,风雪交加,梁帝于泸川城楼归降晋国。”

    “朝珠公主投敌晋军,愤然刺君,行惊世骇俗之举,转身跃下城楼,薨,时年二十四。自此,梁夏皇室全部灭亡。”

    第47章 失控(火葬场)

    护城河自北山之巅潺潺而下, 绕泸川城蜿蜒,自东向西缓缓流淌,汇入西戎国疆土, 乃两国之间一道独特的分界与纽带。

    女子从城楼上坠落后,薄冰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轰然碎裂,平静的河面波涛汹涌,碎冰四溅,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魏溱几乎是猛地向前冲去,想要直接从城楼上跃下, 被凌云和几个士兵死死拦住。

    “将军!冷静啊!”凌云急声高喊。

    魏溱的理智已经被淹没, 三四人的合力之下他才勉强站稳脚跟,用力推开身边的人, 跌跌撞撞冲向城楼阶梯。

    他从未觉得城楼这么高, 阶梯这么长!

    岸边,人群黑压压一片,喧嚣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善水性的士兵一个个跳入河中, 有的在岸边拉紧绳索,准备随时将人拉上岸来。

    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片漂浮的碎冰和逐渐平息的波涛。

    “在哪……在哪……”

    他的声音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回荡, 宛如梦呓般低喃着,仿佛被抽走了魂, 只剩下躯壳在麻木寻找着。

    身上沉重的战甲被河水浸透, 寒意穿透血肉, 直抵骨髓, 男子眸中血光赤红如炬,仿佛要将冰冷的河水煮沸。

    士兵们无不面露惊恐之色, 他们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态,那种浑浑噩噩的疯癫模样,让人看得心脏狂跳。

    眼见人就要被水淹没,他们拼死上前拉住他:“将军,不可再往前了!这里暗流涌动旋涡遍布,即便是水性最好的人也难以生还啊!”

    “将军,河势凶险,盲目搜寻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若我等先寻来精通水性且熟知河道的渔人,再辅以绳索、竹筏,或可有一线生机!”

    在士兵们的拼死劝说下,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宽阔冰冷的河水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渺茫与无助。

    “传我命令,往上游关闭所有水闸,阻断水流!其他人给我往下游找,每一寸都不能放过,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一连数日,整个泸川城为之震动,泸川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在河岸两侧,目睹这场震撼人心的景象。

    数万士兵有的搬运器械,有的挖掘沟渠,操作水泵,将河水一桶桶、一车车抽出。

    还有一部分沿着河床,一寸寸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督军官气得火冒三丈,怒斥魏溱私自动用兵力,无视军规。

    “魏将军,你身为晋军主将,更应深知肩上重任千钧,非儿戏可比!你可知你此举已触犯军法?擅自调动大军只为救一女子,你眼里可还有陛下!”

    然而,魏溱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缓缓抬头,双目布满血丝。

    “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你虽是圣上委派前来,但在我看来,你的职责乃是辅佐主将,而不是对本将的决策横加干涉。”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浑身杀气,生生切断督军官想要继续争辩的念头。

    说罢,魏溱转身离去,督军官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啐骂。

    “竖子,竖子!”

    此时,府衙门前人声鼎沸,锦绣听说督军一行人已到,心急火燎赶来见闻祁。

    厢房内,白衣男子坐于书案前,身形显得有些单薄,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一点活人的血色。

    他空洞地望着面前的纸张,提笔写着什么,仿佛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可锦绣分明看到,那纸张上的墨迹,不成字形。

    “驸马……”

    面前男子手猛地一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碎。

    手中笔无力滑落,砸在那片已是一片狼藉的纸上,洇开一大片墨迹。

    他抬头,两人目光交汇,彼此眼中盛满千言万语。

    只这一声,便让他们俱是红了眼眶。

    锦绣通一声跪下,低声啜泣:“是我没有看好公主,当初驸马爷把公主托付给我,我应该再小心一点的,说不定公主就不会……就不会……”

    说到此处,她泣不成声,悔恨与自责巨石般压在胸口。

    闻祁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沙哑:“此事非你之过,姑娘无须过于自责,公主她,有自己的选择……也或许是,她太累了。”

    “是我的错。”

    说罢这话,白衣男子的身形仿佛失去支撑,骤然委顿下去。

    他紧握椅子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会把她找到的,无论是生是死,她都是我的妻子。”

    他曾经因懦弱与顾虑,没有向她伸出手,一次次把她抛弃。

    他无法原谅自己,还有那个男人。

    魏溱……

    他要让他付出代价。

    锦绣忙起身上前劝慰:“驸马,公主如今下落不明,若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做的,锦绣都可以——”

    “锦绣姑娘。”闻祁柔声打断了她。

    “公主随晋军奔波近一年,从京城到千里之外的泸川,吃了那么多苦。你随公主一路走来,又何尝不是走了这么远的路,做了很大牺牲……”

    锦绣眼眶再次湿润,强忍泪水:“驸马何出此言啊!我做的一切,皆出自真心。锦绣虽出自风尘,但自幼便知人间冷暖,更懂得何为忠义……”

    当初,她听从魏溱的之令,被迫卷入闻祁和朝珠公主的世界。一开始,她只是远远地观望,对这两人的情感十分复杂。

    后来,在梁宫时,因为她的鲁莽,把这几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份沉重的罪孽如同枷锁,让她日夜难安。

    再后来,她不由自主地被这两人吸引,从一开始的赎罪,到后来,是真的想给他们做些什么。

    她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幸福,能够平安。

    闻祁看着她,也没再多劝什么,只轻轻点头。

    “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喊我驸马了。”

    锦绣欸了一声,眼中闪烁着泪光,上前几步,拿起桌上墨盅,为他磨墨。

    闻祁问:“晋军还在找公主吗?”

    “是,我来的时候,听说魏将军一直守在城楼上,至今未曾合眼。”

    闻祁将手中笔攥紧,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怒意与讽刺。

    “人在他手里弄丢的,他现在这番作态又是演给谁看?想以此洗清自己的过失,博取世人的同情吗?”

    “无论公主是生是死,他都别想得逞!公主有任何三长两短,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他手中的笔如同疾风骤雨般在纸上划过,将奏疏写好后,他唤来随从,郑重其事交到对方手中。

    “交给督军官郑大人,跟他说,晋军的所有情况都在这上面,包括军备、粮草、招降,以及——主将的种种谋反之举。”

    “转告大人,请他务必小心保管,尽快传回京城,交到陛下手里。”

    随从深知此事的重大与紧迫,连忙躬身领命。

    一旁的锦绣看着他,神情怔住。

    她头一次,在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身上感受到杀意。

    交代好一切,闻祁亦走出门,往城楼方向走去。

    晋军在护城河捞了三日。

    碧绿清透的护城河已经被搅成了浑浊的黄色,却依旧没能搜寻到朝珠公主的任何踪迹。

    魏溱就在城楼上站了整整三日,看着面前静静流淌的护城河,仿佛一尊石雕。

    脑海中,满是她那日决绝的身影,反复上演,疯狂撕扯他的神志。

    凌云上前,轻声道:“将军,您一连几日滴米未进,还望将军多保重自己。”

    面前男子仍是看着护城河,艰涩开口:“凌云,你可知这城楼有多高?”

    凌云没说话。

    他喃喃道:“这么高的楼啊,她就那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连头都不曾回。”

    “我从来没见她寻死过,哪怕放弃的话都都不曾有……真的那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吗?”

    男人的声音飘荡在空荡的夜里,随风而逝。

    凌云默默站立一旁,张了张嘴,终是沉默不语。

    与此同时,闻祁亦是三日未合眼。

    他找到当地熟悉水文的渔民与猎人,一一询问每一条河流的源头、流向、流速以及可能的分支与汇合点。

    渔民们凭借多年的捕鱼经验,详细描述了河道的曲折变化,还有深浅不一之处。

    猎户们则是指着舆图,将周边的山林、湖泊、沼泽指给他看。

    他在随身携带的舆图上勾画标记,将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水域都清晰地标注出来。

    他不会让他先找到公主。

    两边都在争分夺秒,搜寻的动静越来越大,无数驻扎在外的晋军朝泸川城内涌入。

    就在此时,泸川与西戎交界之处,一处被白雪覆盖的小村庄显得格外宁静。

    庐屋内,老艄公莫老五和莫大娘正围坐在火炉旁,看向木床上那个昏迷不醒,头上缠着纱布的女子。

    她面容苍白,呼吸清浅,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莫老五纳罕道:“都两天了,这姑娘还不醒,你说她会不会已经没了。”

    莫大娘啐了他一口:“你这老头子就爱瞎扯!人有呼吸,那就是还活着,哪儿能轻易就说死?咱们在河里把她救上来的时候,她虽冻得跟冰块似的,但胸口那口气儿还在,那就是命不该绝!”

    “你再瞧瞧,这姑娘虽然现在没醒,但脸色比刚救上来那会儿已经好了许多,说明咱们的药草和照顾是有用的。”

    莫老五心里仍打鼓:“话虽如此,可这姑娘来历不明,又在河里泡了那么久,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可怎么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好药给她治。”

    “害,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这姑娘的造化了。”

    莫大娘嘟囔着,走到床边,给那女子掖了掖被角。

    就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莫大娘惊喜道:“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诶呦,姑娘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了,要不是老婆子我看你还有呼吸,真怕你会……唉,不说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周漪月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妇人,眼前的景象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她迷茫问:“这里是?”

    莫大娘解释:“这儿是蓝岭村,姑娘叫我莫大娘就好。我和老头子是打渔为生的,三天前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你。当时你浑身冰冷,几乎没了气息,我们就赶紧把你带回来了。”

    他们原本是出去凿冰捕鱼,正准备收网返航时,突然在岸边发现了一抹白色身影。

    他们吓得不轻,以为遇上了水浸鬼,还是莫大娘壮着胆子划船靠近,待细看才发现是一名昏迷不醒的年轻女子,衣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

    莫大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草药汤过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冷的天,怎么一个人落在那河里?”

    周漪月努力在脑海中寻找关于自己的一切,然而记忆仿佛被厚重的迷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她头疼欲裂,太阳穴仿佛有无数针锥扎刺,让她痛苦不堪。

    “啊……”周漪月捂着头,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莫大娘扶住周漪月的肩膀:“姑娘这是怎么了?”

    莫老五在一旁瞅了瞅,道:“看姑娘这样子,莫不是失忆了?”

    失忆?

    周漪月迷茫看着他们,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是蓝岭村的村民。

    原来,听说莫大娘家里来了个美丽的姑娘,村人纷纷过来看热闹,没过一会就将小屋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或好奇、或惊叹地望着周漪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眼尖的村民指着周漪月手腕上的手链道:“姑娘手上那物,可是红玛瑙?”

    众人顺着他的话看过去,莫大娘抬起她的手,果然露出一截红玛瑙手链。

    那人继续道:“我在西戎商人身上见过这种装饰,这姑娘说不定是西戎人。”

    “对啊,对啊,而且这姑娘长得这么好看,我瞧着,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异域风情,肯定是西戎血统没错!”另一人附和道。

    周漪月低头看向那条红玛瑙手链,鲜艳欲滴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光泽。

    不知怎的,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这条手链牵扯着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西戎,说不定那里能找到我的身份。”

    她轻声开口道。

    第48章 幻想

    风雪渐渐止息, 铅云散去,夜空如洗。

    莫大娘从简陋的柴房中腾出了一间最为干净的小屋,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盖上一床干净的被褥。

    周漪月坐在床边,每当她想努力回想自己的记忆,头内便传来剧烈疼痛。

    莫大娘连忙上前安慰她:“姑娘别难为自己了,这世上的事儿啊,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别担心,指不定啥时候你就突然哪天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这几天啊, 你就安心在老婆子这儿歇着,养好身子再去找家人。我们这儿虽不富裕, 但一口热饭、一碗热汤还是有的。”

    周漪月千恩万谢, 向莫大娘深深一福。

    几息后,她吹灭油灯,躺上干净柔软的床, 却是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蓝岭村位于群山环抱之间,与外界隔绝,四周万籁俱寂, 只能听见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她听着那风声,抬起手, 凝视手腕上那条手链。

    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女子闭上眼睛, 渐渐沉入梦境。

    梦中的她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身体被沉重的锁链束缚,每一动都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步入她的视线, 那人身形魁梧,面容隐于黑暗之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像盯着猎物的恶狼。

    他伸出手,轻而易举抓住她整个脚踝,把她往火里拖——

    梦境瞬间崩塌碎裂,女子猛地惊醒。

    “呼……呼……”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梦境如此真实,脸上似乎能感受到火焰的温度,以及那个陌生人传来的压迫感。

    那人是谁,为何让她如此心悸?他跟这条手链有什么关系?

    心中升起对未知的不安,她就像一个初生婴儿一般,重新建立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她不喜欢这种惆怅迷茫的感觉,她一定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抬手轻轻推开木窗,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山间所有的纯净与自由都纳入胸膛。

    周漪月在村中平静住了几日。

    跟村民交谈中得知,此处位于群山环抱间,天然的屏障,将这片净土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积雪渐融,村民们趁着这难得的暖阳,三三两两围坐火塘旁取暖,还有几个手持铁镐,动作娴熟地破开冰面,凿冰捕鱼。

    周漪月跟莫大娘一行坐在小船上,手持一柄锋利的鱼叉,学着村民们的样子,在冰面上寻找猎物。

    待鱼儿靠近,女子迅速出手,一条银鳞闪烁的鱼儿被她稳稳挑起,落在岸边草地上,上下扑腾着。

    莫大娘眼中满是赞赏:“哎呀,真是了不起,这样好的身手,老婆子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在姑娘家身上见呢!”

    一位年轻小伙附和道:“是啊,这位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比咱汉子还利索。”

    欢声笑语中,莫老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心里直犯嘀咕,这女子的动作未免太干净利落了些,瞅着有些头皮发麻……

    他小声跟一旁的莫大娘道:“我怎么觉得这姑娘不简单呢,你看她那长相,气质非凡,根本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而且一个姑娘家,遭遇如此变故还流落异乡,一滴泪都没掉。”

    “啧……我这心里,怎么总觉得不踏实呢。”

    莫大娘推了他一把:“你这人就是爱瞎想,这姑娘虽然来历不明,但我瞧她举止得体,又肯吃苦,是个好孩子,咋能因为一点猜疑就说人家有问题?你安的什么心。”

    莫老五嗤了声:“你就是滥好心,回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得跟着遭殃!”

    莫大娘不稀得理他,转身过去招呼周漪月。

    府衙内,魏溱扫视跪在面前的一派士兵,抵着涨痛的眉心。

    “已过去数日,为何仍无音讯?”

    为首将领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剧烈,艰难咽了口唾沫,吩咐士兵将东西拿上来。

    是一只绣工精细、却已沾满泥泞的绣鞋。

    以及,周漪月那日所穿的银白披风,同样满是破损与污渍。

    他根本不敢直视魏溱那双冷沉的黑眸,哆嗦着,后背已经被汗打湿。

    “回禀将军,我们只找到了这些……整片水域都已搜遍,但、但公主殿下她,仍是杳无音讯。”

    “末将担心公主真的遭遇不测,这几日来,我们带着手下士兵日夜不休,甚至请来了算命先生,祈求能得到一丝线索,可是……””

    话未说完,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朝他飞来,不偏不倚地钉在他面前地面上。

    “滚!!”

    怒喝炸响在众人耳畔,众人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向门口逃去,不敢有丝毫停留。

    不多一会,燕褚胤步入屋内。

    他一眼便看到了魏溱,那个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手里捏着一只绣鞋,像抱着水中浮木,绝望而偏执。

    短短几日,他脸庞消瘦了一圈,平添几分阴鸷,宛如幽冥中走出的鬼魅。

    他心中一紧,缓步上前道:“将军,末将明白您与公主殿下感情深厚,只是眼下,我们面临的局势严峻,恐怕自身难保。”

    “郑大人和一众督军官员这些日子暗中活动,频繁接触军中各级将领,似乎有意削弱将军的兵权,若我们再不采取行动,怕是……”

    魏溱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抬眸,冷声开口:“那个郑以丞,还在耀武耀威吗?”

    燕副将回道:“是,此人自视甚高,近来更是越发胆大妄为,在不与我军将领沟通的前提下试图插手我军内部事务。”

    “不仅如此,他还暗中调查军中将领,意图找出可趁之机,削弱将军在军中的威望。”

    魏溱冷笑,“他当本将是瞎子还是聋子?来晋军不过几日,便想着替我整顿军务了,如此急功近利,意欲何为啊?”

    拖长的尾音,让人不寒而栗。

    燕副将道:“郑大人明面上是替陛下前来督军,可此人言行明摆着是要削弱我们的力量,为左相铺路。”

    言毕,燕副将紧握着拳,神情一点点变得坚决。

    他上前一步,半跪在地:“将军,末将愿誓死追随您,绝不让那些奸佞小人得逞!”

    “我等追随将军多年,为的是保家卫国,更是为了追随一位明君。如今朝纲不振,权臣当道,您若再不决定,我与其他几位副将便只能解甲归田,去山里当那无人问津的野人。”

    他说罢这话,不经意朝魏溱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那眼神,分明是在暗示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或许,是时候由您来带领我们,改朝换代了。

    他就这么直直看向魏溱,似乎在问:将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或者说,你敢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溱沉默未言。

    屋内光线昏暗,只几缕微弱的光线从窗棂缝隙中透入。

    男子孤身坐于案前,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半明半晦,像一只囚于浅滩的蛟龙。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与周漪月在床榻间的对话,她勾住他的脖子,认真对他说:“我想住进皇宫……”

    她说,她想当他的皇后。

    是不是,只要他给她一座皇宫,她就愿意回来?

    这一刻,他开始幻想着,她身着华丽的凤冠凤袍,站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俯瞰万里江山……

    又过了数日,距蓝岭村外不远的蜿蜒山道上,几个士兵打着哈欠走过。

    他们脸上满是困倦,连日的搜寻已将他们的精力消磨殆尽。

    “喂,你小子给我打起精神来!”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猛地回头,对着队伍中一位几乎要合眼睡去的同伴喝道。

    声音虽严厉,却也难掩同样的疲惫。

    “还有好多地方没找呢,公主一日不现身,咱们就得一日不停地找。”

    被喝醒的士兵勉强睁开眼皮,苦笑了一声:“找?这茫茫大山,咱们都快把这附近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再说,这都多久了,人哪还能活着?怕是早就……”

    “呸呸呸,就不能嘴巴积点德吗!”

    另一名士兵瞪了他一眼,神色中有几分忌讳:“那公主可不是一般人,将军对她可是喜欢得紧,要是让人听到你这么说,打军棍都是轻的!”

    他们可没少见将军折磨人的手段,想想就心里打颤。

    被训的士兵嘟囔了几句,似乎还想争辩,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他心中腹诽,将军这几日忙着与那督军官周旋,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一个明摆着死了的人。

    男人嘛,不都是那样,刚开始新鲜得跟什么似的,时间一长,连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几人在山道上缓缓行进,忽见前面出现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身上背着柴,似乎是山里的樵夫。

    他们走上前拦住他去路:“老人家,最近可有见过一个貌美的女子,不慎掉进水里的?”

    樵夫闻言,抬头打量了眼前的士兵几眼,见他们身上乃是晋军铠甲,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想起村里那个新来的陌生女子,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故作镇定问道:“几位军爷问貌美女子作甚?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士兵们已经不耐烦,语气重了几分:“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理,你只需回答我们的问题便是,到底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樵夫摇了摇头:“没……没见过,老朽这几日都在山中砍柴,没听说有女子落水之事。”

    士兵们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樵夫也不敢多留,背着柴火转身便跑,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山道中回响。

    为首士兵看他如此匆忙,脸上划过一丝狐疑,寻思此人这么慌张作甚。

    一士兵道:“行了,前面也没路了,咱们不如就回去吧,向都尉复命说咱们尽力了,确实找不到人。”

    士兵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方才那樵夫气喘吁吁赶回蓝岭村,直奔莫家那处庐屋,朝里面喊着:“莫大娘,不好了,出事了!”

    莫大娘急忙迎出门外,待听完樵夫大致说了一遭后,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晋军……他们怎么来了?还说要找貌美的女子?”

    樵夫急声道:“听说晋军如狼似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要是他们见到那姑娘的样子,还不抢去活吃了她?”

    莫大娘也知晋军凶名在外,谁承想,他们竟然将目标对准了村里的女子!

    她急忙转身进屋,唤出正在里屋休息的周漪月,将情况大致说给她。

    “姑娘,你赶紧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晋军不是善茬,万一被他们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周漪月闻言也是一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道:“好,我这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

    她回到屋内收拾行李,莫大娘则在一旁帮忙,将衣物、银两、干粮等一一打包。

    周漪月看着那些碎银,推辞道:“莫大娘,你们救我已是大恩,我怎好意思再收下这些?”

    莫大娘执意要塞给她:“姑娘切莫推辞,这些日子你帮了我们家不少忙,尽心尽力,老婆子都看在眼里,这些银两是你应得的。而且,路上用钱的地方多,你带着它们,我也能安心些。”

    周漪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颔首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

    莫大娘眼眶泛红,想起什么,从柜子里翻出一盒草药膏,交到周漪月手里。

    “姑娘生得这般好看,出门在外得多加小心,这草药膏有改变肤色的功效,你抹上一些,把脸涂黑些,这样也能减少些麻烦。”

    周漪月点头,简单抹了草药膏,肤色顿时暗沉了几分,遮住了原来的花容月貌。

    临走前,莫大娘拉住她的手,紧紧攥住。

    “姑娘,还有几句话,大娘想跟你交代一下。”

    “姑娘忘了过去,那便权当是上苍给了你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人呐,是福是祸,可都说不准。”

    “姑娘,你将来定会有福气的。”

    重新开始……

    周漪月默念这两个字,空荡荡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点亮。

    她深深一躬,转过头,看着面前满是泥泞的山路。

    良久,女子迈步离开,积雪在脚下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第49章 狂喜

    自周漪月落水后, 已过去将近一月。

    搜救的船只与人马遍布了整条江河,除了找到的那只绣鞋和大氅,再无任何踪迹。

    然而, 就在大军日以继夜搜索公主下落时,泸川的局势悄然发生了变化。

    晋军以雷霆之势攻占梁夏十九城,安定西南局势,本应留下精兵强将镇守泸川后凯旋回朝,可不知为何,大军却迟迟未能踏上归途。

    究其原因, 问题就出在魏溱和郑以丞两人身上。

    魏将军讽刺郑大人贪功诿过, 想将士们的功劳据为己有,而郑大人则指责魏将军恃才傲物, 不遵圣命。

    二人矛盾激化, 竟至剑拔弩张。

    这一僵持,城内局势变得波诡云谲,泸川官员夹在中间提心吊胆, 生怕一个不慎触怒了哪一方。

    如此, 归途之事便搁置了下来。

    这日,泸川刺史府衙,闻祁自城外归来, 脚步沉重。

    锦绣正在屋内收拾周漪月的东西,忽闻门扉轻响, 便见闻祁踏入屋内, 周身还裹挟着城外未散的寒意与一路奔波带来的尘土。

    她心生讶异, 短短几日未见, 他竟消瘦得如此厉害。

    衣物宽松挂在他的身上,空荡荡的, 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得摇摇欲坠。

    锦绣知道他心中有多么煎熬,心中不禁生出一丝酸楚,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件,将他扶坐下,小心翼翼问:“大人,可找到什么线索?”

    闻祁摇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放心,虽然没找到公主,但同样也没找到她的尸首……或许不是最坏的结果吧。”

    锦绣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他那句“放心”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在安慰自己。

    她劝慰道:“公主殿下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只要我们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公主的。”

    “公子……您已经尽力了,还是要所保重自己,若您也倒下了,谁来继续寻找公主,为她撑腰做主呢?”

    闻祁颔首,目光温和落在她身上,轻声道了声谢。

    自从那次受重伤,他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的沙哑,却依旧能让人感到安心。

    他问:“晋军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锦绣道:“回公子,晋军还在找公主的下落,除了发现一些公主的衣物外,并无其他实质性进展。”

    “还有……魏将军和郑大人对接管泸川城官员一事意见相左,两人气氛越发紧张,几乎到了水火不容。”

    闻祁沉吟片刻,对锦绣吩咐道:“我知道了,你继续密切监视晋军动向,尤其是与公主失踪相关的任何线索,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锦绣,你明面上仍是晋军的人,务必小心谨慎。在任何人面前,都要装作与我不相识。”

    “是,锦绣明白,请公子放心。”

    至夜,夜幕低垂,城楼上,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挺立于城垛之间,手持长枪。

    城楼另一角,几个士兵围坐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堆旁,抱怨这行军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络腮胡大汉坐在最中间,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向一清秀士兵笑道:“嘿,兄弟,你是不是私藏了一坛好酒,干脆今晚拿出来分享分享?”

    清秀士兵闻言,不满瞪了络腮胡一眼:“咋了,又惦记我这点宝贝?这可是留着关键时刻庆祝用的。”

    络腮胡连骂他小气,分明就是藏的有好东西,还在这里东扯西扯的。

    两人正吵嚷间,这时,旁边一直沉默的瘦高士兵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思。

    他问右手边的士兵:“老哥,如果我问你有没有藏酒,你怎么回答?”

    那士兵没好气道:“那自然是要么有,要么没有喽,还能怎样?”

    瘦高个说:“对啊,就是这个理,一般人大概会直截了当地说有或者没有——”

    “可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前几天咱们问那个樵夫的事?”

    “什么事?哦,你是说山里那个砍柴的?”

    瘦高个点头,“对,他当时的反应很奇怪,没直接回答,反而先问我们找女子作甚,反应实在不合常理。”

    清秀士兵笑了一声,“你小子,简直比女人还细心,那樵夫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吧。”

    瘦高个摇了摇头,表情严肃,“不,我觉得他有问题。他当时神色慌张,眼神闪烁,分明在隐瞒什么。”

    “他离开时走的那个方向,我后来特意去打探过,那里根本没有路,他为何要往那边走?”

    瘦高个说着说着,越来越坚定自己的判断,决定明日一早便向钱都尉禀报此事。

    翌日,锦绣正在屋内收拾东西。

    魏溱推开半掩的屋门,身形如风般闯入屋内方寸之地。

    锦绣猛地抬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眼眸,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手中的衣物也险些滑落。

    她慌忙跪倒在地,颤声道:“参见将军。”

    魏溱看着锦绣,眸光一沉。

    他不由自主往屋里看去,缓缓步入屋内,环顾四周。

    除了锦绣跪拜的身影,再也找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若她还在这里,定会毫不留情地骂他一句“不由分说闯进来,又要发什么疯”。

    他敛眸,余光瞥到地上的衣物,眉宇紧蹙,朝锦绣大步流星走近。

    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遏制的怒意:“你在此做甚?公主尚在人世,为何要整理这些衣物?”

    锦绣脸色煞白,连忙解释道:“将军息怒,奴婢绝无此意!”

    “公主殿下福泽深厚,定能安然归来。奴婢只是见这些衣物皆是公主心爱之物,恐日久蒙尘,加之奴婢记性不佳,生怕有朝一日遗忘,故而提前整理,是想妥善保存。”

    说着,她眼眶微红,伏倒在地上,双肩微微颤抖,好似承载着千钧之重。

    魏溱脸色稍霁,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那堆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衣物上。

    他俯下身,指尖拂过那些衣裙,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温度与气息。

    那时,他身处不见天日的牢狱,久未见光,她一袭耀眼的红衣,通身珠宝,璀璨夺目,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再后来,每次见到她,她身上的衣着总是华丽非凡,首饰繁多,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可再贵重的东西,都不及她一颦一笑,一分一毫。

    他捂着胸口,铁甲的冰冷透过掌心,直抵心间,血液好似被瞬间冻结。

    他忽然想起,她那么热烈似火的女子,无论何时躺在他身边,身体都是暖的,就那么跌入冰冷的河水,冷不冷?

    阿月,你要给我活着。

    只要你能平安归来,回到我身边,我愿意倾尽我所有。

    男人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异常萧瑟,黑眸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锦绣跪在一旁,目睹了他一系列的情绪变化,心中莫名忐忑。

    忽然,魏溱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案几,那里散落着几张凌乱的草稿。

    他似是随口一问:“招降书呢,为何只见草稿?”

    锦绣身子一软,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猛然击中,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她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那些招降书,她已经全部交给了闻祁!

    “我……这……”锦绣支吾着,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魏溱见状,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深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光芒。

    正当气氛死寂到几乎要凝固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将军!”凌云的声音少有地带着急切,匆匆忙忙闯进屋内,“我们找到公主的踪迹了,在蓝岭村内!”

    锦绣惊愕抬头,未待她反应过来,面前的男人如离弦之箭般冲至门外。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厚重的木门竟被他生生踹开,门槛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四分五裂。

    锦绣看着面前纷飞的木屑,迟迟未能回过神。

    对了,他要赶紧告诉闻祁!

    她小跑着向闻祁所在的房间赶去。

    待锦绣气喘吁吁地将事情经过告诉闻祁时,他几乎撑不住身子,想要立刻站起来。

    但身体的虚弱让他只能勉强撑住椅子,脸上却难掩惊喜交加的神情。

    “不行,不能让他找到公主!”

    闻祁眼中闪过一抹狠绝,那个男人找到公主还好,若是找不到,后果不堪设想。

    他吩咐随从即刻去找郑大人,又对锦绣道:“你赶紧过去看情况,务必确保公主和百姓的安全!”

    锦绣一刻也不敢耽误,领命而去。

    此时,蓝岭村内已被晋军的铁蹄与铠甲的寒光紧紧包围。

    村民们被粗绳捆绑,蜷缩成一团,跪在村中空地上,眼中满是无助与恐惧。

    钱都尉快步走向匆忙抵达的魏溱,神色凝重向他汇报情况。

    他指向人群中的莫老五与莫大娘:“将军,此二人已招认,前几日曾救起一名落水女子,其手腕上佩戴着一条独特的手链,与公主所戴之物相符。”

    魏溱身形一震,登时怒火中烧,剜肉蚀骨一般看着那些人。

    “把人给我交出来!否则,本将让这蓝岭村化为灰烬!”

    莫老五与莫大娘哭得撕心裂肺:“大人,我们真不知那姑娘去了哪里啊……我们只是好心收留她几日,待她伤势好转,她便自行离去了啊!”

    他们老泪纵横,早知今日会遭此大难,他们何苦救下那女子。

    魏溱手上青筋暴起,黑眸如淬血光,烈焰焚心一般:“不说实话是吧,好,好得很……”

    “来人,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第50章 蛰伏

    士兵们森严列队, 得令之后,如钢铁洪流般涌入每一间屋舍。

    铠甲攒动声和翻箱倒柜声交织在一起,村民被眼前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

    哭声与低泣声此起彼伏,恰在此时,远处山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急。

    郑以丞带着一行人赶到蓝岭村,见到面前混乱的场景,策马至魏溱面前, 质问他:“魏将军不在城中守护城池安定民心, 反而到这里扰民滋事,你想做什么?”

    魏溱面色不改, 讥诮道:“郑大人, 朝珠公主乃是梁夏国皇室唯一的血脉,她若安好,我晋国之师便是顺应天命, 名正言顺地接管这些城池。”

    “大人应该比我更知晓公主殿下的重要性, 毕竟,近些日子大人对泸川城内的事劳心劳力,可成效似乎——不尽如人意?”

    郑以丞面色铁青, 手中马鞭紧握,几欲挥下。

    他掌管泸川诸事不顺, 明明是他在从中作梗, 竟然还敢在这里反咬他!

    “魏溱, 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梁夏已灭, 你口中的公主不过是一枚无用的棋子,国事岂容你儿戏!”

    说罢, 郑以丞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溱擅离职守,意图不轨,即刻剥夺其兵权,押解回京候审,钦此!”

    魏溱敛眸,目光扫过那道圣旨,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郑以丞冷笑一声,对身后士兵下达命令:“还不快动手,将这叛逆之人拿下!”

    谁知,那些士兵左看看右看看,迟迟未敢迈出半步。

    魏溱抬手,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士兵。

    另一边的士兵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卸下他身上的甲胄,换上沉重的枷锁。

    郑以丞见状,嘴角的笑意更甚了几分,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魏溱始终没有言语,任由督军官的士兵上前将他五花大绑,押解离开。

    郑以丞回到府衙时,满面神清气爽,嘴角挂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得意笑容。

    下属们纷纷恭维道:“大人英明,多亏了那道圣旨来得及时,方能一举擒获叛贼魏溱。”

    “是啊,也得多亏子慕先生,那奏疏写得滴水不漏,件件皆是魏溱的罪证,直中陛下龙心。陛下龙颜大怒,这才有了今日之胜。”

    面前一片赞扬之声,然而,闻祁眉头迟迟难以舒展。

    魏溱此人素来行事疯魔,狂妄难驯,怎会因一道圣旨低头?

    他心里放心不下,还是决定亲自前往牢狱一探究竟。

    牢狱内阴暗潮湿,闻祁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铁门,来到那人的囚室前。

    幽暗逼仄的牢房一隅,魏溱大马金刀坐在角落,低垂的头颅半隐于昏暗之中,看上去仿佛一尊雕塑。

    四肢被沉重的铁链紧紧锁住,链条之下,肌肤裸露处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血痕与泥土混杂,显得格外惨烈。

    无论怎么看,面前男人都是那么可怜,那么令人唏嘘。

    可就是这个畜生,颠覆了梁夏国的安宁,强行拆散自己和公主,霸占公主整整一年,无数生灵因他而丧命,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魏将军。”

    他缓缓开口,打破满室沉寂,沙哑的嗓音中是抑制不住的寒意。

    魏溱未发一言,闻祁对此也没有感到意外。

    他有办法让他回应。

    “听说将军年幼时落于梁军之手,身陷囹圄,受尽屈辱与折磨,四年光阴,足以让世间最坚韧的心志也为之动摇。”

    “而今,将军再次踏入牢狱,成为阶下囚,此情此景,与当年何其相似,不知将军心中可有半分波澜?”

    黑暗中,魏溱似乎微微抬起了下颌。

    闻祁道:“将军不必这般看我,在下身为左相大人身边幕僚,自然掌握将军的所有信息。”

    或者说,他知道公主和这个畜生之间所有的事。

    面前男人终于有了反应,轻嗤了一声:“怎么,郑以丞自己躲在暗处不敢见光,派你这等走狗来落井下石?”

    闻祁轻笑:“将军错了,在下并不是来落井下石,而是来帮将军的。”

    对面人陷入沉默,未言。

    闻祁晃了晃手里奏疏:“在下不才,会为将军向圣上求情,说将军利用朝珠公主招降,又让她与梁帝自相残杀,逼得公主跳下跳城楼,一举两得。”

    “将军如此费心,是为了避免晋军背上屠杀梁夏皇室的罪名,为了让我晋军名正言顺,实在算的上是大功一件!”

    魏溱乌沉的眸底渐起波澜,翻涌着深不见的恨意。

    两人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男子沉重的呼吸声在静谧中回响。

    “你是为了周漪月来的。”

    他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闻祁正色道:“的确,若不是将军深谋远虑,让公主亲自招降,我们还真不知道拿这位梁夏公主怎么办。”

    “这一切,都是将军的功劳。”

    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精准无误扎在他心上。

    黑暗中的男人似乎与周围暗影融为了一体,他低笑了声,带着几分玩味与自嘲。

    与锁链碰撞出的金石声交织在一起,听着甚是幽怖诡异。

    闻祁说罢,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待人影走远,魏溱缓缓动了动身子。

    手臂轻轻一扯,虚挂在身上的锁链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凌云从暗处悄然现身,低声汇报:“将军,副将们皆安然无恙,他们都向末将表示,誓死追随将军,只待将军一声令下。”

    魏溱缓缓道:“好,本将料那郑以丞不敢杀我,他还要拿我向皇帝和右相邀功。”

    如此,正好给了他安排一切的时机。

    “等到了京城,你们便与邓州军的将领汇合。”

    凌云沉声道:“遵命,将军。”

    交代完之后,魏溱再次将锁链挂回了自己的身上,动作娴熟而自然,仿佛这锁链对他来说不过根本无关紧要。

    心里突然想起那个曾经也被锁链束缚的女子,他阖上眼,心中不由自主勾勒起她的身影。

    不知她当时是否跟他现在一样,也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逃脱,如何忍辱负重,只为等待一线生机?

    他扯了下唇角,俊美而锋利的脸庞上满是痴狂之色。

    “留一部分人继续在蓝岭村周遭寻找公主……她别想轻易从我身边逃走。”

    快了,就快了。

    他摩挲着晚上的锁链,在心中反复默念着。

    阿月,这一次,你最好藏得严实一些。

    因为,一旦你再次落入我手中,我便不会让你离开了。

    闻祁自离开牢房后,心里总是不踏实。

    他向郑以丞求证:“大人,魏溱交付的兵权当真已万无一失?还有那魏溱,真会如我们所愿,难逃一死?”

    郑以丞轻抚长须,笑容中尽是胸有成竹:“先生大可不必如此忧心,陛下震怒之下必不会轻饶,此乃明摆着的事,无需多虑。”

    闻祁闻言,心中稍安,却又生出一个新的念头。

    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大人,我有一事相求。此番若能留在泸川,我愿负责与晋国官员的交接事宜。”

    郑以丞颇为不解:“子慕先生,你此番立下大功,正是回京受赏之时,不止左相大人,陛下说不定也有重赏以待。此等荣耀,岂可轻易放弃?”

    闻祁道:“大人,泸川乃边境重地,需要有人在这里稳定局势。”

    郑以丞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先生既有此心,我便不强人所难。”

    闻祁颔首:“多谢大人成全。”

    正月十五,西戎国都城郊外,晨曦初破,薄雾缭绕于古道之上。

    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行进,车上满载两国货物,既有西戎特有的皮毛、宝石,也有梁夏国的丝绸、瓷器。

    车上大多是西戎的商人,身穿毛织斗篷,头戴毡帽。

    周漪月坐于其中,一身湛蓝色西戎衣裙,月牙白织锦腰带,乌黑如泉的头发盘发髻,脸上戴着面纱。

    她目光掠过外面的风景,时而落在手中的账本上,指尖轻轻摩挲过那些文字。

    西戎与梁夏语言相近,文字却是各有不同,而她也是无意中发现,自己精通两国文字。

    后来,她便结识了他们这些西戎商人,因为她的语言天赋,他们邀请她加入了商队。

    身旁那人对她道:“姑娘,前面不久就是西戎都城叶特斯。西戎国里精通两国文字的人不多,大都汇集在都城,说不定姑娘在这里能找到自己的家人。”

    周漪月微笑着向他道谢,看向手上那条手链。

    这些日子她一直努力回想,却是一无所获。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虽是空的,但心里好似已经被占领得满满当当,总是时不时觉得很疲惫,像是经历过一场浩劫。

    实在让人心里不安。

    希望在西戎国,能找到什么线索。

    商队缓缓驶入西戎国都城叶特斯,城门巍峨,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声鼎沸,一派繁华景象。

    周漪月和商队的人告别之后,独自在城中寻觅了一处雅致的客栈住下。

    她见城内热闹非凡,随口跟客栈老板打听:“今日可是什么特殊节日?”

    “姑娘是头一回入城吧?”

    客栈老板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几分西戎特有的热情与质朴。

    她解释道:“今日是二月十五,原本是中原汉人的元宵佳节,但这些年两族人来往密切,这节日也慢慢在我们西戎传开了。”

    “我们西戎虽与梁夏语言相近,但在节庆习俗上却各有千秋。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趁着这大好日子,去城里走一走,看一看。”

    元宵佳节吗?

    周漪月记得,梁人的元宵佳节是正月。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她对这个日子,似乎有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至夜,街道上人群鼎沸,西戎人身着华丽的袍服绣裙,女子们佩戴珊瑚珠或玛瑙制成的饰品,手执乐器,或歌或舞。

    葡萄酒的香气从街边酒肆中溢出,与炙肉的香味、糕点的甜腻味交织在一起。

    周漪月看着面前热闹之景,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鼓声。

    人群开始一窝蜂地向一个方向涌去,周漪月几乎是被推搡着,不由自主跟随着人群前行。

    一处高楼前,乃是西戎的舞狮队。

    只见队伍最前一人,身着五彩斑斓的狮头服饰,踏着长梯,身手矫健向上攀登,目标直指高悬于空中的彩球。

    “好!”底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周漪月看着那高楼,还有那些彩球,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作痛。

    出神间,一声女子的惊呼在耳边乍然响起——

    “朗弟——!!”

    她抬头望去,只见长梯在毫无征兆之下骤然断裂,裂成两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梯上那人因梯子的断裂而失去了支撑,整个身子向下坠去。幸好他腰间拴有绳索,将他悬挂在了半空之中。

    人群中一片骚乱,底下人慌忙之中铺开了厚厚的垫子,女子朝他焦急呼喊:“解开绳索跳下来!”

    然而,悬挂着的那人似乎陷入了困境,绳索异常结实,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法解开。

    周漪月猛地瞥到不远处一个摊位上,摆放着一把精致的弓箭。

    她心中一动,上前拿起弓箭,瞄准舞狮人身上的绳子。

    屏息凝神后,手指一松,箭矢精准无误地射中绳子,将其一斩而断!

    那人稳稳向地面落去,落在垫子上。

    一旁的女子赶忙将他扶起:“吓死我了臭小子!好端端的非要给我什么惊喜,快让我看看,可有哪摔坏了?”

    舞狮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阿姐放心,我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不碍事。”

    他姐姐将她好一通教训,指责他还有脸笑出来。

    周漪月见人已经安然无恙,正要离开,两名气宇轩昂的士兵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姑娘可是刚才救人的女子?”

    周漪月微微一愣,随即点了头。

    “我家主子特命我等在此等候,希望能当面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请姑娘随我们来。”

    士兵边说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正当周漪月犹豫之际,那姐弟两人走了过来。

    女子身着一袭明黄色袍裙,头戴金饰,脖间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更添几分高贵。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向周漪月深深一福,声音温婉:“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若非姑娘,我弟弟今日恐难逃一劫。”

    周漪月回礼:“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

    女子闻言,仔细端详了周漪月一番,忽而笑道:“听姑娘口音,似是梁夏人士?”

    周漪月微微颔首,道:“正是从梁夏国来。”

    女子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原来如此,我素来便对梁夏文化心生向往,更喜梁夏人的儒雅有礼。既然姑娘孤身一人在此,不如就留在我府上暂住,也让我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姑娘一番。”

    周漪月说自己已在客栈住下,推辞了一番,忽听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既然是救命恩人,自然不能怠慢,该好好感谢才是。”

    周漪月转头,那男子已摘下沉重的舞狮头,露出一张明眸皓齿、英气勃勃的少年脸庞。

    生的一双精致的桃花眼,发辫上银环闪烁,端的是洒脱不羁,天然带着一股吸引力。

    他上下打量周漪月,笑得玩世不恭,吩咐身旁侍从:“去,在府上安排一间上好客房,再去客栈把这位姑娘的行李带过去。”

    周漪月望着他,目光交汇的瞬间,少年眼中的狡黠之色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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