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鹤在长廊拐角遇见长姐。
长姐一脸撞上大好事的表情, 薛放鹤就不如她这般高兴了。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边,听长姐说她方才遇见一个身手极好的人,她觉得自己很有招揽成功的希望, 过几日她还要再去拜访她一回, 尽快将她拿下。
薛放鹤并不意外,长姐总喜欢这样不拘一格地挑选人才, 虽然她有时候说话很轻佻, 但她最擅人尽其用, 不会埋没任何一个可用之才。
一个出身普通之人若能得她赏识, 为她效力, 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堪称一步登天。
薛朝容说了
一堆自己想说的事后,才想起关心一下弟弟:“你要见的人呢, 见着了吗?”
薛放鹤沉默片刻,想起自己在崔韵时面前出的丑,他既惭且愧,极轻地嗯了一声。
过去这么多年, 她也长大了, 和记忆里的她不大一样,可他觉得她还是那般美好。
喜欢一个人时,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就连她砍翻人时, 对方喷洒出的鲜血溅到他脸上,她拿了块手帕在他脸上乱擦一气,他也觉得很好。
前阵子他得知崔韵时会陪着表妹来参加这场宴席,便舔着脸找上自己的表侄女, 答应她会教她马术,只要她能带他一块来。
然后他便当真见到她了, 如同做梦一样。
她明明是从远处走来的,可在薛放鹤心里,她就好像从天而降一般,重新降临到他的生命里。
他少年时被伪装成山匪的刺客追杀,她也是这般突然出现,干脆利落地砍死这些人,还送了他一匹马让他骑回家。
这本该是一段美好姻缘的开始。
可当年他不满十四岁,而她已经十七了,三岁的差距,如果是二十四与二十七,那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十四和十七……他根本没机会。
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
当时她没留下名姓,也没给他报恩的机会,等他与她偶遇,认出她时,她却已经嫁给别人了。
她的夫君……他不想提这个男子,他最恨这种样样比他强,年纪还与她匹配的货色。
她的夫君风华正茂,已经是个可以娶妻的成年男子,而当时的他还只是个不成模样的少年。
这些年他跟着长姐呆在永州,战事紧张,一直没有回京。
今日他终于能站在她面前,有了告诉她,他就是当初那个少年的机会。
可他却羞于开口向她诉说这段往事,生怕她会想起他当时只到她肩头,瘦弱不堪的模样。
什么时候才能在她面前英武一回,让她知道他也是个不逊色于许多人的男子。
薛放鹤想到此处便有些伤感,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喜欢他这样的类型,他见过她的夫君,那人拥有让薛放鹤都自惭形秽的美貌。
他本觉得自己长得很不错,可是在那人面前,他被比得低下头去,像一朵泥地里的野花,自以为自己是这片野地里最为绮丽的鲜花,等见到了真正的人间殊色,才知道自己从前是多么的可笑。
也许她就是喜欢那样温文尔雅、容色出众的男子吧。
与她的夫君相比,他的样貌显得何其粗陋,又怎么能奢望她能多看他几眼。
薛放鹤黯然垂首。
——
谢府。
元伏一进屋子就吃了一惊,只是过去了寻常的一夜,公子的屋中却完全变了一番模样。
几条梁柱间来回缠了数圈红色细线,近千只白色蝴蝶串在上面,一层一层地垂挂下来,规整到令人寒毛倒竖的地步。
风一吹,满屋子的蝴蝶簌簌地响。
风一停,它们又毫无生气地垂挂着。
元伏浑身起鸡皮疙瘩,壮着胆子慢慢靠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蝴蝶都不是真的,而是用纸裁制而成,只是做工太好,以假乱真。
他再低头看着满地碎纸,明白这些纸都被用来做成纸蝴蝶了。
元伏捂着心口松一口气,心道这场面太不吉利了,这个东西应该在坟头,而不应该在公子的床头。
他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红线,往公子所在的那处望了一眼,只见他身着寝衣,随意地披着件月白色的外袍,大把红线绕在他手腕上,或长或短地垂覆下来。
谢流忱还在剪纸,动作娴熟,元伏发呆的这一会,就见他又剪出了两只。
元伏看看挂着的近千只蝴蝶,无比震惊地问:“公子,你该不会一整晚都在剪这个吧。”
要不然怎么能剪出数量这么惊人的纸蝴蝶。
谢流忱没有立刻回答他,不是他不想回应,而是他实在困得说不出话。
他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是只要一躺下去,闭着眼静静等待睡意来临,那个噩梦就会重新渗透进他的脑中,将他最不想看见的景象一幕幕地反复展示给他看。
所以他不能继续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做,只重复地咀嚼她抛弃他的幻象。
它们无孔不入,会抓住他每一个思绪的空隙,让他不得安宁。
他起身,试图做些什么来填补空白的思绪。
他开始剪纸蝴蝶,一整夜,他都在比对每一只之间的差别,挑选最完美的用红线串起,一只一只,再仔细丈量每一条红线垂下的长度,间距分毫不差地将它们挂好。
他重复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让自己麻木、疲倦,这样他就不用再被迫去想她的事了。
对于元伏的问题,谢流忱没有回答。
元伏看他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色,有心问问他怎么了,又知道自己嘴笨,怕弄巧成拙,只得道:“我去端一碗莲子羹来,公子你喝一些,提提精神。”
谢流忱撑着头,没有应声。
他的脑子已经乱了。
好一会,他才意识到元若已经离开。
谢流忱站起身,千丝万缕的红线从他身上手上垂下,他一步步往前走,将它们全不在意地丢在身后。
他踩着满地的红线走到书架边,按下机关,墙上陡然出现一扇可以容纳两人进出的门。
数条交错的红线仍缠绕在他身上,因为互相交错打成了死结,不管他怎么拉扯,都无法摆脱。
他干脆拿起剪子,一下下地剪断这些红线对他的束缚。
这下所有红线都离他而去,轻飘飘地委顿在地。
他像抹幽魂一样走入门后,穿过熟悉的甬道。
这条路通往的不是什么密室,而是露观楼里的一间寻常屋子,他在那里养了大量功用各不相同的毒虫恶兽。
一条条形貌丑陋的毒虫在特制的箱体中爬行,留下粘稠的痕迹,整个屋子生机盎然,是往常他最爱呆着消磨时间的地方。
谢流忱站在一整排柜子前,刚打开其中一个,脑中因为睡眠不足,出现了嗡嗡的幻响。
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才从里面掏出一瓶这个月刚制作完成的毒药,迟钝地想了片刻,又将整个抽屉都拿了下来。
这个抽屉装得很满,往常并没有这么多分量,但这个月他做得多了一些。
他喜欢亲自动手制作毒药,借此放松心神,排解不快的情绪。
然而今日他没有这份闲心,他旋开瓶塞,一点一点地给匕首涂上毒药,消耗掉这些无处可用的剧毒,以及自己仅剩的神智。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谢流忱侧耳听着雨声,思绪陷入短暂的空白,这给了一些东西可趁之机。
然而这一次缠上来的不是噩梦中的画面,而是崔韵时的脸。
她只是望着他,长久地沉默,随后转开目光,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好像那个地方比他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谢流忱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
为何不再看着他。
为何不与他说一句话。
为何全然不理会他。
谢流忱闭了闭眼,轻按眉心。
他不想再这样愚蠢地对着一个幻象说话,不管是质问还是哀求,都是他不愿意做,也不能容忍的。
谢流忱面无表情地将一把又一把匕首入鞘,一切归位后,他走到窗前,看屋外纷乱的雨丝。
露观楼高三层,他居高临下,扫视着大半个谢家,掠过某处时,瞳孔倏然缩了一下。
过快的心跳影响了他的判断,他不得不身体前倾,双目仔仔细细地描绘她的身影,终于再次确认,他没有看错,这就是崔韵时。
她正与她的丫鬟站在一处说些什么。
丝丝凉意吹拂他的面颊,带走脸上的热度,这阵风过于凉爽,让他两日以来积压于心的郁气一扫而空,头脑也跟着清醒起来。
崔韵时在装病躲着他,她是不可能踏出松声院,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附近的。
可她就是出现了,这意味着她的态度有所改变,那么或许连日来的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她并没有要与他和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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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只是想要逃避一阵子,现在她终于收拾好情绪,要重新靠近他。
这些复杂的想法飞快地从他脑中掠过,最后缩成一个简短的,让他欣喜的结论。
她不会离开他。
这么多年,他从没感激过上天,因为命运从未厚爱过他,它从他这里夺走了太多东西。
他如今拥有的一切全都是自己谋划夺来的,可今日他终于被善待了一次。
天意终于站在了他这边。
谢流忱按在窗沿的手不断收紧。
不管裴若望说过多少自我臆断的疯话,可他有一句话是对的,为了让崔韵时自愿留在他身边,让她喜欢上他,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所以他该抓住这次机会,他要告诉她,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待她,也不会故意惹她生气,以逗弄她为乐。
既然她不喜见到燕拾,那他便叮嘱妹妹若是回家,别到崔韵时眼前晃,去找母亲,去找三妹妹都可以。
他会让妹妹敬重她,再也不去找她的麻烦。
他也会爱护她,往后他们会像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一样,携手到老,再也不会分开。
这些想法只要起了一个头,就自己迅速地完整了起来,他不用费心思考,便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谢流忱提起油纸伞,快步走下去,脚步声在楼中回荡,一声紧接着一声,仿佛在催促着他再快一点。
他的手按上门扇,刚要推开,余光瞥见搁置在角落的那面等身铜镜,正映出他此时的模样。
他看清镜中那个与他长相一般无二的人脸上的笑容,猛地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何至于急躁成这样。
这般情态太不稳重,简直像一个初次与心上人约好相见的毛头小子,心事浅得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这不是他。
谢流忱放下手,慢慢平复呼吸,等到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常,好像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同样的平淡之后,他才推开门。
他不能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全部告诉她,就像饲养鸟儿时,不能因为它叫声惹人怜爱,就随着它的意,让它想吃多少口粮就吃多少,那只会害了它。
崔韵时本就是很会看人眼色,蹬鼻子上脸的人,若是过分放纵宠爱,只会养大她的胃口,跃跃欲试着想要爬到他头上来。
他必须慢慢地,一点点地给予她想要的东西,否则她会忘乎所以、恃宠生娇的。
第29章 第 29 章
从兴昌伯府回到家后, 谢五娘还是很兴奋,崔韵时听她一路说个不停,就像一条话痨的小狗跟在身旁, 发出让人心软的可爱叫声。
临到分别时, 谢五娘说要送她个东西,说完便朝着自己院子小跑而去, 边跑边回头说, 她跑得快, 只要半盏茶功夫就将东西拿回来了。
崔韵时还来不及说什么, 她便跑没了人影。
总归只是半盏茶功夫, 崔韵时便在原地等她,可是等着等着,原本还算澄明的天空聚起厚而重的乌云, 很快便劈里啪啦地下起雨来,迅速打湿了她的头发。
崔韵时赶紧拉着芳洲躲到附近的屋檐下。
反正四下无人,她干脆把湿哒哒的头发全部拨到脑后。
雨幕垂连天地,一片如烟细雨中, 有人撑着伞朝她们走来。
即便伞面将那人的脸遮去, 可光看执伞的那只手,和比旁人更高挑挺拔的身形,她也能认出来这人是谁。
崔韵时别开眼, 心中盼望谢流忱只是路过,别注意到她们。
然而她的心愿时常落空,有关于谢流忱的愿望更是从不会实现。
那把伞越走越近,伞下人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谢流忱在台阶之下站定, 隔着密密飘落的雨丝,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会, 什么话也没说。
从前她会反复猜测他这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也不必揣度他的心意。
这漫长无尽的煎熬终于有了时限,此刻每呼出一口气,都让她离解脱更近一点。
崔韵时感觉自己轻松得都要飘起来,即便谢流忱就站在她面前,她也再不用尽力对他绽放笑容,讨他欢心。
若是从前,她哪能这么做呢。
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与女世子谈妥之后,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向谢流忱提出和离。
和离这两个字,光是想想都让她一阵兴奋。
为免节外生枝,说出和离之前,她不远不近地待着谢流忱便是了,既不与他结怨,也不过分亲近。
这样即便往后和离了,他至多只是气上一阵,不会变成她棘手的仇敌。
发上的雨水一滴滴地滚落在地,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黏滞之感,崔韵时却不甚在意,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出神地想: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日子了。
一方柔软的手帕轻轻按在她脸上,崔韵时猛然回过头,几颗水珠甩飞出去,她顺着看去,就见水珠落在谢流忱的袖上,泅开一点深色的水痕。
谢流忱没有指责她失礼的举动,也没有在意自己衣袖上的痕迹,仍旧拿着手帕,极有耐心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水。
然而她的头发湿淋淋的,被雨浇了个半透,不断有雨水从鬓发上流淌下来,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眼看着一滴水珠要流过眉毛,流进她眼睛里,她也有所察觉,赶紧闭上眼。
谢流忱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搭在她的眼皮上,将那滴水抹开了。
他却没有拿开手,仍旧抚在她的眼皮之上,感受着手指下她眼珠轻微的颤动。
他的心也跟着极轻地颤了一下。
整个擦拭的过程,她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毫无抵触,堪称配合地由着他动作。
原来夫妻六年,即便彼此离心,却也会有难言的默契。
真是奇妙。
往后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处还很多,他们会越来越亲密。
谢流忱心生一种别样的满足,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脸。
他是这般想的,便也这么做了。
他捏了捏她下巴上的一点软肉,又恶劣地挠了挠她的喉咙。
方才还闭着眼的崔韵时忽然抖了一下,她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谢流忱回以无辜的表情。
崔韵时僵了片刻,脸上的神情逐渐转为自我怀疑。
谢流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必然以为他是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并没有作弄她的意思,她会觉得是她多心了。
崔韵时真是错看他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看着她不断变化的生动表情,胸腔里仿佛有一只小鸟在扇动翅膀,努力想要挣脱出来,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谢流忱侧开脸,不再看她,想随口说些什么,好让她不要注意到他的异样。
“夫人刚从外头回来吗?”
“是,”崔韵时顿了顿,觉得自己只说一个字太敷衍了,“从兴昌伯府回来的。”
“我见过他家五郎,在东山寺里,当时秋错花盛开,他带了未婚妻一同上山赏花,听说他们情意深笃,准备来年春日便成婚。”
崔韵时听着他说话,心里觉着说不上的奇怪,谢流忱居然这样随和地与她说别人的是非。
若是换作旁的夫妻这样谈天,自然是再寻常不过了,可这是谢流忱,他对别人的事也会有兴趣吗,他也会八卦别人的事吗?
他这个样子都不像他了。
谢流忱继续说:“夫人想去东山看花吗,秋错花一年开两季,春季是粉色,秋季开出的是白色花朵,我听陆盈章说,她妹妹与情郎去了一趟东山,回来时给她折了一枝秋错花,还带了几坛红苏酒。”
他说完,莫名笑了笑,又问一遍:“夫人,我们一同去东山吗?”
崔韵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她对秋错花和红苏酒都没有兴趣,只觉得谢流忱今日话异常的多:“不去瞧了,我不爱看花。”
谢流忱默了默,心道也
好,据他所知,李家五郎后来与未婚妻分道扬镳,秋错花还没开尽,他们便一刀两断。
这样不吉利的花,不赏也罢。
他这样劝着自己,可是理智根本无法被这套说辞说服。
他觑她神色,既无欢欣也不丧气,仿佛全副心神都在别处。
这非常不对劲,她在他面前永远都在表演,怎么会近乎明目张胆地走神。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他之前想错了。
她不是不再抵触他,而是在敷衍他。
他们此时在廊下来回踱步,边走边说着闲话。
谢流忱忽然站住脚,落后她几步,她也丝毫未觉,或者说不在意,她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
谢流忱望着她的背影,寒风夹着雨丝擦过他的面颊,带来连绵不断的痛感。
他看她一步、两步地走远,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他不再说话都没有发现。
芳洲原本站在一旁,不想搭理谢流忱。
可她见他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便看了一眼他的脸。
然后她就愣了愣。
谢流忱的表情有一瞬间太过可怕,崔韵时的紫衣被风吹得飘飞,映在他瞳孔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鬼火。
芳洲不得不问一句:“公子,你身体不适吗?”
谢流忱不语,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按捺住情绪,走向她,既然她把他忘在身后,他走到她身旁便是了,何必多想。
他伸出手,想要牵住她,这样她再走动时,就不会把他忘记了。
然而手指刚触上她衣袖上的一朵花,身后传来谢五娘的声音:“表嫂,我把东西拿来了!”
崔韵时立刻提起裙子走向谢五娘,谢流忱的手落了空,那朵柔软的花在他指尖转过。
他只触碰到它,短短一个眨眼的时间。
谢五娘从锦囊里拿出要送给崔韵时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小的玉雕,被雕刻成歪着脑袋翻肚皮的小狗模样。
谢五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崔韵时介绍,这是她自己雕的,所以有些拙陋。
之前她听崔韵时说,她曾养过一只爱撒娇的小狗,名唤阿角,阿角最喜欢趴在她腿上滚来滚去地翻肚皮让她摸。
所以她就用明仪郡主赠予的玉料雕出了这么一只。
崔韵时既惊喜又感动,捧着玉雕看了又看:“你的手艺真好,若不是你当年不在京城,年纪也小,我都要当你见过阿角。”
谢流忱默然地看着她对谢五娘好一番感谢,差一点就要抱着她亲一口的样子,心中恍惚。
原来她同旁人说话时,不会忘记对方的存在,自顾自走掉。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上的笑容。
这样生动的喜悦表情,是崔韵时平日在他面前装都装不真切的。
他看了许久,终于难以承受地转过脸。
他怎么会以为她要与他和好呢,她一定很讨厌他,很怨恨他。
如果她有机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很清楚这一点,不是么。
谢流忱努力想将这一切视作寻常,却只能一句一句地听着她和谢五娘说话。
那是与他说话时全然不同的语气。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跳在地上的琉璃珠,清脆得让他想要碾碎。
他忍耐着谢五娘,谢五娘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和崔韵时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谢流忱转过头盯着谢五娘,终于让谢五娘意识到她很多余,她说自己还有课业,得赶紧回去了。
崔韵时刚想叫她一起去松声院,晚上她们可以睡在一块。
趁她还没和离,还留在谢家的这段日子,她要多与谢澄言、谢五娘待在一起,将来她们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
不过课业也很要紧,她便没有再留谢五娘。
崔韵时一转身,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谢流忱。
不过无妨,总归没多久他们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就算她偶有那么一两回顾不上他,也算不了什么。
她对他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淡淡的红晕,那是无法掩饰的喜色。
与谢五娘说笑,她就能高兴至此吗。
谢流忱上前几步,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状似无事发生般地对她微笑:“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他撑开伞,拒绝了芳洲和行云要上来举伞的动作,对她们道:“你们留在此处,我会让人来给你们送伞,今日便不需你们服侍了。”
说完,他将伞遮到崔韵时头顶,用目光无声地示意她跟他走。
崔韵时进入他的伞下,他们并肩同行,绕过半个庭院后,谢流忱感觉得到,芳洲和行云的视线被阻断,再也看不见他们。
终于只剩他们二人,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了。
他抿起的嘴角微微松下来,但在看到崔韵时拿在手里的玉雕时又再度绷紧。
谢五娘真会送东西,崔韵时日日看着这只玉雕小狗,便日日要想起她是如何失去它的,连带着将他再怨上一遍。
谢流忱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此时却不免心虚,思索再三,轻声道:“我再寻一只与阿角一模一样的狗给你养可好,一定与它一般惹人疼爱。你有它做个伴,日子便不会无趣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崔韵时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呼吸停滞一瞬,跟着停下,两人却已隔开数步。
他将伞倾斜向她,遮挡纷落的雨。
谢流忱眼看着崔韵时双脚站定,却在他把伞倾过来时,她微微抬起下巴,是要躲避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的靠近的动作。
他睫毛轻颤,不发一言地将伞再推过去些,以免她才擦干的头发又被淋湿。
崔韵时毫无动容地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他有时候就会做些让人误解的事,仿佛他满怀善意,一心盼着她好似的。
可她不是第一日嫁给他,她早看透了他的薄情与虚伪。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几乎觉得她不能释怀的往事都可随时间逝去,她再也不必频频回首,为之伤心。
他却偏要在她高兴的时候提起这些事,还说什么送她一只一模一样的狗,仿佛这样就能一笔勾销。
可是她还记得自己如何恳求他都不能留下自己心爱的小狗时的心情,她也记得谢燕拾带走她的阿角时的笑容。
她明明知道她怎么求他都没有用,她的话哪里能越过他的妹妹,但她还是要求一求他,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一点希望都没有,阿角就会真的被带走。
她努力过了,可她没有留住阿角,也没有保住自己的尊严。
他们就这样随意处置她珍视的宝贝,还要怪她抱着东西不撒手的姿态太不稳重,不像个做主母的料子。
抢走她的东西,还要指责她不像样。
当年她眼眶浅,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蓄起眼泪。
现在她也没长进多少,可她至少知道记着这个仇。
有时候人记着一份怨,不是因为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能报复回去,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
她低头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因为她是天生的贱骨头,望一眼高高在上的他们就该赶紧认错。
现在他突然要送她一只和从前十分相似的狗。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恩怨两消,再无芥蒂吗?
那她可不可以把谢燕拾杀掉,然后再还给他一个和谢燕拾相像的女子当妹妹,他是不是也能与她握手言和?
崔韵时忍了很久很久,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哽咽,也不要充满怨气:“不必费心了,我不养狗,什么都不养,我养不长的。”
过不久他们就要和离了,不宜节外生枝,便如此吧。
谢流忱听着她轻颤的声线,他直直地站着,雨水似乎漫进了他的身体里,让他连呼吸都感到不畅。
他想和她和好,想要好好对待她,可是她就像被人
伤害过的狗一样,他一伸出手想要抚摸她,她就惊恐又怨恨地看着他。
他以为天意站在他这一边,他以为他还有机会,他还能让她喜欢上他,他们就再也不用分离了。
他的人生中,美梦从未成真过,只有噩梦才会逐渐变为现实。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走回松声院。
到了屋前,崔韵时收拾出一点礼貌,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夫君送我回来,夫君也早些回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吧。”
谢流忱收起伞,声音有些哑:“我们许久未见了,我想陪陪你。”
崔韵时的语气更和善了:“听说二妹妹近日回家来小住一阵时日,我与夫君常常都能相见,二妹妹在外成家开府,夫君平日想与她见面也不易,如今有机会能多见便多见吧。”
她这话纯属胡说,谢流忱和谢燕拾见面何曾不易过。
谢流忱没想到,他也会有被崔韵时用谢燕拾的名头往外赶的一日。
崔韵时没有等他回答,她带着一丝不乱的笑容,径直转身。
这个笑容在谢流忱脑海中被无限延长,她又像从前一样,很快地收拾好情绪,以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态度面对他。
他从前会为这样的她感到安心,这意味着她需要他,才尽力在他面前表演。
可是这一次,他只感到强烈的不安,好像他如果只是这样眼睁睁地看她带着这样的笑容,一次次地告别他,却什么都不做。
总有一日,她会真的离他而去。
谢流忱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崔韵时惊讶地挑了下眉,不是吃惊于他会阻止她回房,而是因为她感觉到正握着她不放的这只手,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让她讶异的热度,好像手的主人正被激烈的情绪灼烫着。
他这样冷漠的人,身体也会有这样热的时候吗。
崔韵时抓住他的手慢慢扯开,心想他应当是发烧了,否则她怎么会摸到一片让人心惊的烫。
“我不可以留下来吗……”谢流忱低声道,目光不自觉带上一丝恳求和期盼。
崔韵时恍若未闻,用了一点巧劲,轻易地就将他的手从她腕上扯下来,然后很温柔地说:“夫君还是回去吧。”
谢流忱忽然想起自己手腕上今日戴的是多年前她送给他的手串,他并不常戴,今日却恰好戴在手上。
他好像找到了话题一般,将自己的手抬了抬,举给她看,希望她能念一分旧情,对他心软一点。
崔韵时顺着他的话,没什么情绪,应付一般地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嗯,很衬夫君今日的衣裳。”
她重新看向院门口,提醒道:“下了雨,夜路湿滑,夫君该离开了。”
谢流忱仍纠缠不放的手忽然失了力气,他没有办法再装作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要和他说,她只是一遍遍地,想让他走。
第30章 第 30 章
屏风后仅有几盏微弱的烛火, 室内昏暗,谢流忱却觉得烛光刺眼。
浴桶里的水是元伏刚倒好的,白气蒸腾, 他浸泡其中, 身体却不知冷热。
他撑着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松声院, 又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的。
被她连番拒绝以后的记忆已然模糊。
凡是他不愿再想起的事, 便都是如此处置的。
他半垂着头, 忽然觉得下午在露观楼上遥望见她, 仿佛已是极遥远的过去。
他脑中一片空白, 唯有一个念头徘徊不去。
会不会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不会喜欢上他,无论他怎么表现, 想要争取她的爱意,她都只会在心里,用一声声的拒绝,将彼此间的距离划得泾渭分明。
惊惶就如落入水中的墨, 迅速侵袭全身。
谢流忱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与其思虑这些无法改变之事,不如想办法赢得她的欢心。
他拿起那串手串,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颗颗捻动着。
今日真是糊涂了,即便要送狗给她,也不该直接以他的名义送,更不该他亲自提出, 她本就记恨他,谁都可以送她狗, 只有他这个罪魁祸首不行。
今后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了,无论要怎样弥补她,都要思虑再三,手段温和迂回,再不能惹她生厌,否则如何重归于好。
谢流忱再三思量,排除种种会刺激到她的法子,想到一个主意。
若是一条可怜又无助的奶狗,流浪多日,昏倒在崔韵时面前,还担心她不会收留它吗。
答案是肯定的。
而且要让人事先训练那条狗,等她和狗有了感情,再让它在谢流忱有需要的时候四处乱跑。
她不想见他,可是他若是抱着她走失的狗送还给她,总不会被拒之门外。
若是某日不慎被她的狗咬伤,他去见她时,她总不好直接赶他走吧。
她可以拒绝他对她的好意,可是不能阻止他通过狗来接近她。
谢流忱越想越觉得这条狗非常有用。
他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袍,让下人悄悄将谢五娘带去露观楼,他要问她一些事。
——
谢五娘被带来时一头雾水,不知到底什么事会让表兄急着找她。
更奇怪的是,表兄的人还恭恭敬敬地请她将她从前完工的玉雕木雕全部装入盒中带上。
表兄肯定不是突然对她制作的东西感兴趣,他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看不上她稚拙的手艺。
她偶尔会听明仪郡主抱怨这个儿子,知道表兄的性子本质上有些古怪,他的刺都包裹在温和的外表下,走得足够近才会被他扎痛。
似谢流忱这般自我骄矜的人,谁都没有真正被他看在眼里。
就算是大家公认他非常宠爱的燕拾表姐,谢五娘也曾意外撞见过,表兄嫌燕拾表姐哭闹时的动静太吵,在她哭得正大声时往她嘴里丢了只小虫,吓得燕拾表姐立刻不哭了,转身冲去找个地方洗漱。
因为燕拾表姐当时哭得太投入,双目紧闭,完全没有发现这虫是她亲兄长扔她嘴里的。
而表姐跑掉以后,表兄露出一脸终于安静了的轻松神情,闲适地躺回躺椅上歇息,看得谢五娘目瞪口呆。
从那以后,谢五娘就觉得她还是不要了解,也不要接近这个表兄为好。
因为这个人的心中首位只可能是他自己,表面上看着疼爱谁,可一旦烦扰到他了,他只顾自己高兴,哪管她是谁。
谢五娘上了楼,谢流忱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到对面,案上摆好了作画的一应用具。
而后表兄问了她好些问题,全是有关阿角那条狗的。
比如阿角的耳朵是竖起的还是垂着的,耳朵上有没有杂毛,身上有哪里不同寻常之处……
一连串问题问下来,谢五娘有时候答得上,有时候答不上。
即便她回答不出的时候,表兄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只是在她回答完之后,表兄提笔,在纸上画出了一条狗的模样,谢五娘不等他发问,便会意地点头:“就是这样,我就是照表嫂偶尔提过的话雕出阿角的,我想像中的阿角便是这般模样。”
谢流忱见她肯定,放下笔,将画纸放到一边晾干墨迹。
好在有谢五娘。
阿角去年就去世了,即便还活着,它也已经是条成年犬,从它的外观再难看出幼年时的可爱模样。
谢流忱也从未近距离观察过阿角,就算想找它的替代品都无从下手。
现在他想找的狗绝不是与阿角一般无二的,那就太过刻意,她一看就会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最好是与阿角有几分相似,但又有两三处明显不同的地方,这样才既能宽慰她失去爱犬的心,又显得十分自然。
必须要让一切看起来都是缘分使然,才让崔韵时与那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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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狗相遇,而非他刻意安排。
谢五娘看他面露满意之色,随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轻按在桌上,只听他说:“五娘,多谢你费神给我描述阿角的形貌,这是你的酬劳,请你收下吧。”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斯文有礼,谢五娘却无暇感叹他的礼数周到,让人舒适。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这寻常的夜晚,这张银票就如白日的太阳一般灿烂明媚,叫她不敢直视。
五百两,这可是五百两。
啊,表兄的为人,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谢五娘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就冲着他出手这般大方,她就决定在心里给他增添一点正面人物的光辉。
谢五娘还没回过神,表兄又拿出两张一千两银票,整齐地叠在那张五百两上。
谢流忱:“这是买下所有出自你手的玉雕和木雕的钱,你看看够吗,若是不够,还可以再给。”
谢五娘从来没觉得表兄的声音这般动听过,她嘶哑着点头:“够了,够了,表兄不必如此客气。我能有今日,全赖表兄关照,拿表兄的钱实在不该,只要表兄需要,尽管开口便是,这样的小忙,哪里需要这么多钱。”
她艰难地推拒了一下,表兄直接把银票装进匣子里,再拿起她的手,牢牢按在匣子上。
她感受得到,表兄的眼神中满是诚恳和对她的欣赏:“五娘,只是两千五百两而已,你年纪还小,这点钱你拿着正合适。韵时很喜欢你,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过得舒心,若是你能在她面前,为我适当地美言几句,创造一些机会,那就更好了。”
谢五娘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后来说了什么,反正等她醒过神的时候,她就已经抱着这个匣子,由下人引路送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她晕乎乎地想,表兄这个人就算有一百个不是之处,可是他这般大方,说话让人听着这么舒服,也可以抵消五十个缺点。
从今日起,她决定把他当作半个好人。
——
谢流忱拿起谢五娘雕刻的一只喜鹊,对着烛火细看了好一会。
粗制滥造,品味低下。
这样的东西也能得到崔韵时的赏识,证明她是个会因情废理之人。
重视感情的人有时候非常好对付。
他们的心都有弱点,只要找到那个弱点,根本不需猛烈进攻,只要像抚摸一朵花一样小的力气,她的心就会打开迎接他进去。
这个发现让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玉料。
谢五娘的东西能留在她身边,他的凭什么不能。
他可以买通珍宝阁掌柜,把他的东西混进一堆首饰中供她挑选,总有办法让她收下。
只要想到他亲手制作,一刻一划做出的东西会被她戴在身上,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
谢流忱本想雕一支玉簪,盘绕在她乌发上,来来往往的人全能看见她戴着它,就算无人知晓这是出自他手,可是只要她戴着,这便是落在她身上的隐晦的标记。
谢流忱持刀一笔笔落下,慢慢切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脑中杂乱的想法渐渐沉定。
裴若望总挂在嘴上的那些是是非非,那些喜欢不喜欢的事,谢流忱都不想再细思出个结果了。
想得再多,说来说去那么多说法,全都是虚妄之语,分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
所有事落在实处,便只剩一个念头,他只要一个结果:他不想和她分开,她得是他的,所以她喜欢他就好了,她就不会走了。
从前他在心里把她当宠物,往后他会把她当妻子对待,虽然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可是对她来说一定不一样。
他要让她感受到他的诚意,让她知道,他是真的想与她和好。
过去的事他愿意弥补,她现在不愿意与他多说,他就自己一桩桩一件件地想,把事情做到让她满意,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那他们的关系就会有转机吧。
谢流忱继续细化玉簪轮廓,心想,或许也应该雕个玉扳指、如意坠之类的,增加被她选中的几率。
他忽而想起趁她睡着,套在她手上的那枚墨玉指环。
白日不曾注意,可现在一回想,便发现今日她手上没有戴那枚墨玉指环。
她是不喜欢,还是将它取下放在某处了,她知道那是他送她的吗,是因为他送的所以才不想戴吗?
谢流忱一分心,手一错,刀锋快而迅疾地划过手指。
房外,正在嗑瓜子的元伏忽然听见房中传来谢流忱的惨叫,叫声凄厉,与往日他得体从容的模样全然不符。
他赶紧站起来,刚要推门,就被谢流忱叫住:“不要进来!”
元伏听出他的声音满是痛楚,这四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更急了:“公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只是撞到了柱子……”
元伏松了半口气,心有余悸地坐下,心想公子这声叫得,简直跟被牛踩了两脚一样。
谢流忱哄住元伏不要进来,以免他见着自己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复原。
伤口太深,他眼里被痛出了泪,右手放下笔刀,泪眼朦胧地看了看玉料。
万幸,血没落在簪子上,否则意头不好。
头一回送她这个,必须是最好的东西,不管是哪一方面,都得完美无缺,绝不能是见过血的。
他埋头在臂上,忽然怀念起她会因为他被草茎扎了一下,就给他吹吹手指的日子。
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