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公主得知外孙女被罚得这么重, 竟要去午周那种地方做苦活受罪,她心急如焚,请过诸多宗亲为谢燕拾周旋。
但这事传得太大, 她想要瞒天过海小事化了已是不可能了。
眼看流放之日将近, 最后安平公主还是找上了谢流忱。
他一向很得圣心,他去求, 圣上或许就能想法子, 找些名头, 特赦了谢燕拾, 许她无罪归家。
安平公主对谢流忱允诺, 愿在每年崔韵时的忌日,去她牌位前上一柱香,以表歉意。
谢流忱答应了。
安平公主大大地松一口气, 他虽已从宗室中除名,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不是断亲就能断掉的。
她当即就带着谢流忱前往皇宫,一刻功夫都不想耽误。
外孙女已经等不及了, 尽管京兆府对她多加关照, 可她身在潮湿阴暗的监牢中,她的伤腿怎么受得了。
待进了清凉殿面见天颜,安平公主一大把年纪, 向皇帝哭诉外孙女已然受到教训,从今往后她必会亲自教导,令她改过自新。
说到底天家也是家,这都是谢家的家事, 那两个下人事后也都得了补偿,她的小燕拾哪有那么坏的心思。
她只是骄纵了一些, 手上没个轻重啊。
安平公主一生骄傲勇武,此时却泪如雨下,一边以手帕抹泪,一边用眼神暗示谢流忱赶紧也为妹妹求个情。
谢流忱如她所愿开口了。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谢燕拾这些年仗着贵族身份,从不将在她之下的人当成一回事,做过的坏事称不上大恶大奸,可若是一桩桩一件件地送到京兆府审理,她这辈子都别想刑满归来。
安平公主目瞪口呆。
谢流忱说完谢燕拾的事,紧接着便提起了崔韵时被谢燕拾设计断臂一事。
这件事京城里早已传开,皇帝也有所耳闻,还当他是要为爱妻讨个公道,正要说那就依你,即刻将谢燕拾发配往午周,不得拖延。
她还没说话,谢流忱就道,这件事事发没多久,他便知晓事情真相,帮着妹妹隐瞒此事多年,不仅包庇二妹妹的罪行,更是将证据全部销毁。
他身为刑部侍郎,知法犯法,罪上加罪;他身为长兄,不曾教导好妹妹,使她不将旁人当作人,只以自己为尊,才会至今日的地步。
崔家六女嫁于他为妻,他不曾善待过她,不曾教导妹妹该敬重长嫂,不曾阻止过一回妹妹对她的欺辱,甚至还推波助澜,让妹妹更加没有顾忌。
崔韵时的死不是什么阴差阳错,归根结底,全都是他造成的。
谢流忱叩首触地,道,他才是罪过最大的那人,谢燕拾要被罚去午周矿山做苦役,他更该获罪受罚。
他的一切恶行,需让全天下都知晓。
皇帝失语,而后下了决断,将他贬为工部九品主事。
此事同样不知为何,详详细细地流传到了市井之间。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最开始传这话的人那日就在清凉殿,连殿中哪块地砖是新补上的都知晓。
百姓痛骂这对兄妹丧尽天良,不将平民当人看待。
无人信谢流忱会突然良心发现,自陈罪行。
若是真有良心,怎的从前不会发作,偏偏在这一日发作。
必是有鬼魂作祟,上了他的身,以他之口说出真相,伸张正义。
这样的人在朝中还一向风评极好,谁会知晓他狠心到将发妻都害死了。
也不知他在刑部这些年,手上过了多少冤假错案。
更不知朝堂上有多少官员和他一样人面兽心,要都是这样的官来治理国家,大晋怕是要完了。
于是朝堂上众人为了与谢流忱撇清关系,证明自己可不是他那等下作之人,纷纷上奏要求彻查谢流忱经手的所有案件,找出冤枉受屈之人,还他们一个清白。
御史台接手此事,花了三个多月核查,却没发现半点纰漏,不管怎么查,都只能看出谢流忱确实断案如神、政绩出色。
若非自陈己过,待老迈的刑部尚书过两年致仕,谢流忱不到而立之年,便要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
众官员又纷纷感慨,幸好天佑大晋,才让谢流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
否则让这等面善心恶之人做到一部之首,大晋的吏治岂不是从头就要开始烂了?
似你我这般的清流良臣,才是本朝的中流砥柱。
一朝秋风起,落花无数。
这个曾经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能臣的名声,已如落在地上的残花,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将它踏进泥里,再狠狠地唾上一口。
而关于清凉殿那一日发生的事,裴若望知道的比寻常百姓更多,因为陆盈章在朝为官,给他转述了不少细节。
谢流忱在圣上面前说他包庇谢燕拾的罪行后,圣上大怒。
她怒的不是他做了这样的事,而是他居然把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皇帝身边不结党营私,办事牢靠且只忠于她的臣子本就没有几个,结果现在得用的这个还在说疯话。
皇帝当即叫他住口,若是心中过意不去,就回去对着他妻子的牌位反省,别将今日说的话往外漏半个字。
她再给他三个月的假,好好想想往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自然是想保下他的,当初他闹着要从宗室中除名,皇帝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她才不知道什么不仁不义不孝,她只知道,当初挑起二、四皇姐争斗,为她扫平登基之路的是谢流忱,在玉州顶着被杀的风险,和当地豪族对着干,硬要查被盗官银的也是他。
她只管手下的人好不好用,才不想管他私德如何。
这么多年以来,谁能忧她之忧,解她身为帝王的难处和困愁,她就要谁风风光光,扶摇直上。
可是皇帝前脚要帮谢流忱摆平这些,后脚卫国公就跟泥鳅一样忽然溜进清凉殿来。
他不知何时到的,说是本要来面见圣上,打老远就听见谢流忱自爆罪行。
卫国公与谢流忱不睦久矣,立刻搬出祖宗礼法等一堆大道理,直言必须重罚他。
皇帝暂压了此事,结果第二日上朝,卫国公的党羽就很不识相地上奏,弄得满朝官员都知道谢流忱的所作所为。
这下皇帝不罚也不行了,咬着牙说,就拿谢流忱在曲州解决疫病之患时立的大功和此次相抵,将他连贬数级,罚去工部做一个小小主事。
陆盈章感慨:“你不知道,卫国公大义凛然要圣上惩治谢流忱这等奸邪恶人时,她的脸都青了。”
皇帝贬的哪是一个刑部侍郎啊,那是她的左膀右臂。
陆盈章担心谢流忱是自暴自弃,才会在皇帝面前把自己老底都给掀了。
否则他这样注重颜面、不喜私隐为外人所知的人,怎能忍受自己被千万人非议唾骂。
他的心气有多高,他们这些多年好友最是清楚。
裴若望却不这样认为,谢流忱将那祭台给出的启示当作救命稻草,他一心想着行大善积累气运,改换崔韵时的命,哪会自暴自弃。
从那两个下人伤残的旧事被翻出,到卫国公时机准确地出现在清凉殿外等事,多半都是谢流忱安排的。
他或许……就是想让所有人知晓,他对不住亡妻,本就该受人唾骂。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谢流忱至少得过三年五载,才会被陛下找个理由提溜回去时,不到一年,他就因为淮乡水患来临时,他主持的工事修筑成效显著而被重新召回京。
都水监预判淮乡此次不会受玢河影响,并未拨款给淮乡加固堤坝,是谢流忱向上级递交证据,极力游说,才获得拨款修建河堤。
等到汛期来临,洪水滔滔,若不是提前修筑河堤,此地百姓险些要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无数人的性命因此得以保全,裴若望听说此事,心想谢流忱大概很高兴,不是因为被召回京而高兴,而是能因他而活下来的人越多,累加在崔韵时身上的气运便越多。
而后他又因破获轰动朝野的官银造假案,官位再升了一个品阶。
朝中有人对此颇为不满,觉得他翻身太快。
但谢流忱不成家不生子,每日都耗在官署,确实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功绩,即便想要反对,也找不到理由。
这一日裴若望去他的新居探望他。
他如今住的地方不如从前的那间宅子大。
因当初断亲时,他将所有的财产全部留在谢家,包括自己接手一些原本亏损的商铺田地后妥善经营赚来的钱财。
明仪郡主为此很是愤怒,叫他有种就将命还给她,如此才算断得干净。
谢流忱并不理会,他将这些留下,只是因为不想再用谢家的东西。
至于明仪郡主认定他亏欠谢家,那她便那般认为吧。
这些年他给谢家带来的好处,是否能与谢家花在他身上的资源相互抵消,他不在乎。
他面皮厚,除了崔韵时,他从不觉自己亏欠了谁。
裴若望刚进屋,就见谢流忱从胸口拔出刀来。
裴若望啊地大叫一声,还来不及制止他,便看到谢流忱一手用巾帕捂住伤口,一手慢慢给自己缠上纱布。
包扎好后,他套上衣裳,系紧腰带,又走到香炉前,让身上沾染上浓重的香味。
裴若望这才明白,为何自从他回京,从前原本身上只染浅淡香气,最厌浓香的人,现在每日衣上的香都熏的那般浓。
原来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血腥味。
看这熟练的一整套动作,根本就是每日都捅自己一刀,再收拾好出门上值练出来的。
他扶额,无奈至极:“你这样自我折磨也没用,她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是要使苦肉计,也得对方看得见才行。”
“我知晓她看不到,”谢流忱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但我没法给她偿命,吃点苦也是应当的。”
“我不能让自己好过,否则每一日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怎么对得起她。”
裴若望不知该怎么劝他。
早知如此,裴若望在他们成婚的第一日就该直接告诉崔韵时,谢流忱嘴巴硬着,脑筋也扭曲着,喜欢你喜欢到变态了,你别管他说什么狗话,一见面直接把他摁在墙上亲,他就老实了,随你摆弄了。
往后你的日子就平平顺顺,称心如意了。
可世上哪有如果。
如果本就是一个满怀怅恨的词。
又过一年,安平公主生了场大病,病中请了谢流忱来。
谢流忱登门,安平公主更见老了,望着他的眼睛浑浊,又含着泪。
她道:“你妹妹如今知道错了,你心疼心疼她,可怜可怜她吧。”
她数次运作想将外孙女带回京城,却次次被人从中阻拦。
想到外孙女受的苦,她的心都要痛化了。
她记得外孙的心肠一向很软,对妹妹们百般疼爱,对她这个外祖母也是敬重有加,若非她误杀了他的妻子,他们一家怎会闹成如今这个模样。
公主老泪纵横:“我遣人去午周看望燕拾,你不知道她只有一只手一条腿,可每日都要做苦役,做得手裂出一道道血口,好了坏坏了好,那只手,没有人能忍心去看。你从前多疼她啊,她苦得快死了,你看见了,也一定会不忍心的。”
她知晓全都是谢流忱在阻拦,她才无法将谢燕拾接回来。
她痛心道:“我年纪大了,没多少年能活了,你就看在外祖母曾经待你不错的份上,放过你妹妹吧。”
落日将整个院子照出一片灿金色,他背对着夕照,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融化。
过了会儿,他声线平静道:“她死前还在问我,我会无条件站在她那边吗?从来都没有伤害过她吗?”
他的眼珠微微颤动着。
“我确实对妹妹不忍心,可就是我对其他人的不忍心,害了崔韵时的命。”
“所以我欠她一条命。我没有资格去心疼别人,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
谢流忱垂下眼。
公主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十岁那年回到谢家,因明仪那时年轻,不大懂事,不喜这个孩子,便屡屡忽视他。
一家人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放着焰火,唯独他在风雪弥漫的廊下看着他们。
薛相和燕拾发现了,唤他过来一起玩。
当时他便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只不该靠近火源取暖的蛾子。
那时她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要多关照他一些。
现在听他这么说,她心中难受至极。
每个外孙都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会不心疼。
公主:“都是一家人,别说这样的话。你的命不是别人的,你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有人替我算过命,我亲缘浅薄,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没有什么一家人之说。”
他站起身,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话,也好似没有看见公主听见这话后骤然滑下的泪水。
“下官还有事,告辞了。”他如一抹单薄的幽魂,脚步声轻得没有重量。
公主府的人还想挽留,他径自绕开,再无旁的言语。
嬷嬷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安慰道:“公主,大公子到底不是绝情之人,放二小姐回京这事或许会有转机呢,再等等,您且再等等。”
公主躺在床上,痛苦地长出口气。
这事怕是不成了,谢流忱连他自己都没放过,又怎么会放过谢燕拾。
此后公主府的人数次请谢流忱上门,他再未来过。
才将将过了半年,原本身强力壮的安平公主便病得起不了床,太医数次前来诊治,针灸吃药,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始终不见好。
老医正劝公主别再为俗务挂心,到时候不必吃药,身子自然而然地便会慢慢好起来。
嬷嬷遣人将老医正的话转告给谢流忱,请谢流忱救公主一命,将二小姐放回来,公主的病便会不药而愈了。
谢流忱连上门探望都不曾有,唯一的回应是人人皆有一死,他尚且救不了他妻子的命,更顾不上其他人的命。
公主得知此事,心绞痛发作,险些送了老命。
谢流忱不孝不悌的恶名自此人尽皆知。
即便公主误杀他的妻子,而且是已然和离的妻子,那也全是出于一片爱孙之心,说到底都是谢流忱搅出来的事,却把责任都扣在公主头上。
政敌时常以此攻击他不配为人,更没有立身朝堂,与众人同朝为官的资格。
公主的病拖拖
拉拉了一年半,最后还是逐渐加重,在一个寻常的白日里撒手人寰。
——
十年光阴弹指即过。
一日午后,学子们照旧聚在茶楼里谈论时政,说到谢流忱时,人人皆愤愤不平。
如此品行心性恶劣之人,不管是对待发妻,还是对待自己的亲人,都是一样的刻薄无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实在命大,几次险之又险的大事他都活了下来,官反倒越做越高,次次死里逃生,都被贬到章和县做县令去了,居然还能起复。
一学子道:“缺德的人都是这样,命硬。”
另一人调笑道:“那看来李兄这次春闱不中,是因为不够缺德?”
“那是自然,你要我像谢流忱一样缺德,那你把昨日借去应急的三两银子还我,我下回必然高中。”
众人哄笑。
往常学子们也可以议论朝堂事,但人人都拿捏着分寸,不敢直接说某位官员如何如何,害怕被抓去治罪。
哪怕有些官员的丑闻已是人尽皆知,可没有证据,只是风传,当事人还会极力掩藏,谁若是敢指名道姓地批判,那就是毁谤。
唯独谢流忱有这样大的一件丑闻,而且还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便是寻常百姓拿他当谈资,骂他也骂得理直气壮。
有刚上京的学子不解:“既然大家还能随意议论他,说他的是非,说明他也没有那么差吧,至少不会堵别人的嘴。”
其他人嘲笑道:“他不过是知道即便他品行恶劣,没人能把他怎么办,所以反而故意任人议论,显示出自己的有恃无恐,实在是嚣张的另一层境界,着实可恨可鄙。”
“是啊,说不准你我在这里骂他,他反倒得意洋洋,笑话我们奈何不了他,只能在此空谈。”
这刚上京的学子挠挠头:“可我瞧着他干的都是实事,捡的都是旁人不要的苦活,他还能爬那么高,总是有些本事的吧。”
“要不怎么说他命硬呢,就是因为他屡屡犯险却毫发无伤,活到现在。”
有人摇头:“为了升官,他什么做不出来,你我若是有他这股冲劲和运道,官早就做得比他还大了。”
“连自己的母亲妹妹都抛得下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心啊,弃妻弃母弃妹,六亲皆可弃,这才是他唯一的本事。”
……
茶楼的老板小二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反正每日都是如此,无论讨论什么都会分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看法,唯独讨论谢流忱时,众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一个好大喜功、贪慕名利的小人。
哪儿能立大功,做什么能力挽狂澜,挽救数万人的性命,给自己抬名声,他就连命都不要地往哪钻。
官位再高,权柄在握又如何。
别人青史留名,而他,不过一笑话耳。
——
谢流忱糟糕透顶的名声持续多年。
四十多年过去,时人提起这位,仍旧是坏话多于好话,也不知是否祸害遗千年,直到如今都没有被天收去,活得还是很好。
四十年中他起起落落,三次贬谪三次被调任回京,最后一次返京时,引得群臣皆向圣上上奏不可重用这样的小人。
他无亲族支撑,无妻族帮衬,在名声这样差的情况下,凭着政绩仍是在京中立住了脚。
好在天佑大晋,吏治清明、人才辈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而这些年中,谢流忱的名号从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到迷惑圣心的奸臣,最后成了操纵时局的奸相,历经三朝,名声差得比菜市口流出来的污水还不如。
市井巷陌间,对他的骂声与奚落从未停止。
没人再记得起当年他曾是风姿卓绝、闻名京城的如玉郎君。
谢流忱自己都忘了,他已许久不照镜子,也不再在意今日穿什么,戴什么样的发冠,簪什么样式的簪子。
他活了好久,活到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老怪物要成妖精了。
某一日起床时,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知道今日便是大限。
他终于照起了镜子,梳理好头发,穿好衣服,抱起一个匣子,躺在躺椅上,轻轻地摇晃。
风轻轻地吹拂,吹得窗纱扬起。
他捏着手中的匣子,忽然就很害怕。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停歇,始终记得积福行善,只有关乎生民大计的事,才能累积数额巨大的气运。
所以他一直极力去做所有他能做到的利国利民的大事。
可就像参与了一场没有先生阅卷的考试,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拿了什么成绩,在哪一步出了错,哪一步还不足。
他只能拼命地去做,不知道自己是还差着多少,或是已经达到。
他躺着躺着,忽然就很害怕。
若是他当真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没有够到标准,她没有办法重来,他该怎么办?
谢流忱突然就不想死了,他想起身,或许他还没到死的时候,他还可以再做更多的事。
他还没有死,他还可以……
飘飞的窗纱渐渐垂下,他并没能从躺椅上爬起来,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消失。
他就这样在憾恨与恐惧中,咽下了此世最后一口气。
第82章 第 82 章
丑时三刻, 崔韵时仍在挑灯夜读。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这种情况,但或许就如话本里说的那样,她重生了。
重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井慧文问她, 明日的旬试准备得如何了。
什么准备, 她已经七八年没有再翻过这些书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而后一股斗志昂然而生, 迷茫、痛苦、纠结顿时烟消云散。
既生于天地间, 又岂能落于人后, 从前她都是拿头名的, 若是这一回考出个末等, 她的脸皮要折一折往包裹里藏了。
于是她什么都顾不上,洗了把脸就开始埋头苦学。
井慧文和奚莹原本已经累了,想要躺下歇歇, 可一看她这恨不得把书撕了嚼烂的模样,心有戚戚,考头名的都如此用功,她们若是这么早就放弃了, 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缓缓翻开书, 又幽幽地看崔韵时一眼,她何时合上书,她们便何时休息。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日, 崔韵时嘴里嚼着片薄荷叶入了考场,井慧文嚼了三片,奚莹生无可恋地趴在一边张嘴吸风,企图让凉爽的西北风灌入肺腑, 把自己喝醒。
考完后不过两日便出了结果。
崔韵时只得了甲等第三。
多数同窗微讶,但并未议论什么, 偶有失手罢了,再正常不过。
崔韵时从前那样雷打不动地挂在头名上,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唯有李存之对此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他一直徘徊在五六名间,这一回上到了第四,崔韵时却往下跌了两位,排在第三。
他便特意与崔韵时偶遇,言谈间流露出了些许得意。
崔韵时在心中默默地同情了他一下,幸好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她七八年没有摸过这些死板的应考书册,昨日只准备了一晚,还是能压他一头,否则他的世界会天崩地裂吧。
李存之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一月后的月试,崔韵时又回到了头名的位置上去。
这让李存之好长一段时日都没再往崔韵时面前晃。
这段日子内,崔韵时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去见了白邈。
想要不重蹈覆辙,继续上辈子的悲惨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先把白邈送去京城以外的地方,在她羽翼丰满之前,不让谢燕拾看见他。
避免谢燕拾起了歪心思,伙同谢流忱瓜分他们俩。
恰好白邈的祖父家在兴叶城,他可以去那儿的书院读书。
他的课业一直都不怎么样,白家是
商贾之家,并不指望他继承家业,也不指望他考取功名,自有他的兄弟姐妹来撑起白家。
所以白邈去哪儿读书都可以。
那一日她约白邈在茶楼相见。
她觉着若与他解释来龙去脉,会累着他本就不大灵动的脑瓜,更会吓到他,便直接要他去兴叶城求学,越快越好。
白邈表示他回去就和爹娘说,后日就出发,爹娘早就想放个孩子在祖父身边陪着热闹热闹,绝不会阻碍他去兴叶城的。
崔韵时就是喜欢他这般懂事乖巧,虽然脑子不是很聪明,可是办事格外干脆。
她指东他就往东的样子,让她一看就心情舒畅。
谁想操劳一日回到家中,枕边人还格外有主见,总要和你对着干的。
她一时心情大好,在白邈脸上亲了一口,提醒他,出门在外时也不要忘了戴好面纱,以免被一些贵女瞧见,从而被巧取豪夺,从此不得自由。
白邈红着脸,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头上,表示自己会戴幂篱,连眼睛都不露出来,不让自己的美丽成为罪过。
白邈又提议她在外行走时,不如也戴上幂篱,京城达官贵人多,实在防不胜防。
两人互相担心了一下对方的美貌会被其他好色之徒觊觎,又在茶楼听了一下午的说书,眼看日将落,方才分别。
两日后,崔韵时去城外给白邈的车队送行,她看见他的幂篱,足有七层纱,便是一阵狂风吹来,也难以吹翻白纱,露出他的真容,实在是叫人很放心。
送走白邈后,她便专心读书,准备明年的会试。
她并不打算如白邈提议的那般,戴着幂篱出行。
这辈子可不是前世,那时她对谢流忱阴暗又扭曲的心思一无所知,毫无防备,无从招架。
而且她迟早要入仕,到时候同朝为官,迟早会遇上。
避是避不开的,她也不打算避。
崔韵时合上书,准备入睡,明日井慧文邀了一群同窗好友去延秋山庄赛马、打马球。
前世井慧文也组织了这么一场聚会,只是最后却未办成。
因为在约定之期的三日前,井慧文被家中小楼楼阶上一块翘起的木板绊倒,扭伤了脚。
这辈子崔韵时特意提前将那块木板挑翻,井慧文上楼时一眼就看到了,唤人将整座楼梯都给翻修了一遍。
这次没有出这样的意外,明日春光烂漫,众人便能策马同游了。
——
延秋山下有一间春风楼,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风景极好,却从不接待外客。
只因春风楼几年前被梁家买下,置为私产,梁公子只用它来招待自己看得上的人。
他一年来不了几回,可春风楼常年养着一群歌姬舞姬和乐师,日日都有人打扫,楼中的布置每季都换一批新的,这是梁公子的要求,他喜欢新鲜感。
下面的人自然遵照他的吩咐,将春风楼打理得妥妥当当,即便梁公子突然带着好友来了,他们也能立刻招待贵客,使宾主尽欢。
今日春风楼中,便坐满了客人。
座中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梁淳想要招待的人是谢家大公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梁淳为了他们一开春风楼。
高台上开场先是唱了一出戏。
一对佳偶因有宿世姻缘,彼此你退我进拉拉扯扯,终于走到一块。
梁淳特意安排了这出戏,好让接下来众人讨论的话题能往男女婚事,天定良缘那一边走。
他看了眼谢流忱,只见他面上带着淡笑,如春风般和煦,坐在同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们之间,就如一颗光华温润的珍珠。
所有人第一眼都会注意到他,可却不会觉得他气势凌厉,不敢与他来往,只会忍不住想要与他结识攀谈,若能得他另眼相待,仿佛自己也特殊上几分。
这样的气质和容貌,实在是叫人心生愉悦,难怪姐姐也看上了他,要他帮着撮合。
梁淳拍拍手,便有一众美人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而舞者之后,侍从拉下轻纱,遮出乐师中最显眼的琴师。
山风将纱帘吹得飘飘然,琴声亦是将人听得飘飘然。
待一曲终了,众人恍惚回神,才发现轻纱幕后的琴师身形窈窕,面容虽瞧不真切,却是朦朦胧胧,别有一种美感。
在场的全是年轻郎君,对这琴师赞不绝口,甚至有人称这琴师犹如九天仙女,出尘脱俗、非同凡响。
有人提出想见一见这位琴曲动人心的琴师,其他人纷纷附和,呼声越来越高。
如今场中最为瞩目的便是这位琴师,就连那些衣着清凉的舞者都引不起客人的注意了。
梁淳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有这样的出场,才能抓住谢流忱的心,让他对他姐姐一见钟情,如那戏中的男子一般,对梁俪苦苦追求,才能让梁俪点头应下婚事。
那可是他梁淳的姐姐,就算要撮合,也不能是他姐姐上赶着,得是谢流忱捧着他姐姐才行。
千呼万唤中,琴师终于自轻纱帐后露面,梁淳好生惊讶,旋即笑道:“姐姐又来捉弄我,我还当我只花了千金便能聘到这样高明的琴师,没想到是万金都请不来的梁大小姐。”
众人纷纷对梁俪行礼,梁淳这时道:“谢公子,听说你琴技高绝,不知与我姐姐相比,谁更胜一筹?”
梁俪笑道:“琴者不分高低,只论琴心,高山流水,不过是想寻个知音罢了。”
她又对谢流忱道:“阿弟说话向来不着边际,公子不要见怪。”
梁淳赔罪道:“长姐说的是,弟弟受教,那不若谢公子与我长姐合奏一曲,也让我们听听,二位是否是彼此的知己。”
众人彻底明白了这一出到底为的是什么,立即出言开始撮合谢流忱与梁俪合奏。
谢流忱笑得很淡:“我琴艺平平,更无琴心可言,学琴只是附庸风雅,心中其实对琴没有半点喜爱。”
众人只当他在说笑,还在促成二人合奏。
谢流忱垂眼听着众人一句接着一句,把他的名字和另一人放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消失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案上,盏中水珠一滴都没有溅出来,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他的不悦。
霎时无人再起哄了。
他径直起身,走到另一架琴前,开始弹奏起来。
曲声轻渺,叫人莫名感受到曲中人独行在山野之中,一片恬淡的心情。
其他人渐渐听得入了神,梁俪的脸色却是越听越差。
谢流忱不仅只愿意自己独奏,而且弹的还是这首曲子。
这曲子原本的故事是在一个起雾的日子里,山人想要望月而不得,很快便释怀,转而回屋睡觉。
而谢流忱故意将这本就平淡简单的一曲弹得清净无杂念,毫不掩饰地表示对她的嘲讽。
他在嘲讽她嘴上说着以琴会知音,装得出尘脱俗,实际上心里全在打别的主意,整场宴席和来客都是她表演的陪衬。
好生刻薄的一个人,她怎会误以为他性情温柔体贴,对他生出好感。
梁俪羞愤至极,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
宾客看着梁俪的背影,全都清醒过来,不安地看着还在弹琴的谢流忱。
谢流忱拨弄琴弦,看着众人尴尬的表情,他倒是弹得更加开心了。
待一曲终了,谢流忱慢条斯理地问:“我这一曲,诸位听得可还满意?”
没人敢说话。
“还有谁要听我弹琴?”
他自问自答:“看来是没有了。”
谢流忱拂了拂袖 ,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气氛凝滞,他却恍若不觉,还是那么自在地喝着荷露茶。
董越岭就在他邻座,偷偷瞥了他几眼,心想他真是张狂,明摆着是在戏耍所有人。
可是以他如今颇得圣宠的势头,他确实是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没看梁淳也只能青着一张脸,却不敢说一句吗。
慢慢有人开始交谈,想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谢流忱喝着茶,享受着旁人的小心翼翼,眼前却忽然一花,身子向一旁歪去。
董越岭一惊,刚要扶他一把,就见他自己稳住了身子。
他刚要问谢公子无碍吧?
话到嘴边却停住,只见谢流忱原本唇角挂着的那缕笑容不见了,他眼珠乌黑,神色莫名哀沉,再不复之前玩弄他人心情时的轻慢。
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
第83章 第 83 章
“谢公子, 你可还好?”
董越岭看着谢流忱那双哀恸难抑的眼睛,总觉得他似乎既恐惧又悲伤。
转瞬间,那怪异的神色便消失了。
“谢公子?”董越岭又问了句。
谢流忱面露些许茫然, 微微坐直身体, 见董越岭不是先前那群没有眼色,胡乱起哄之人里的一个, 便真心实意道了句:“多谢, 我无碍的。”
他轻蹙起眉, 方才脑子似乎空了几瞬, 他根本不知董越岭是何时走到他旁边的。
他动了动手, 想将怀里按着的匣子放好,以免再出现这种情况时,匣子从身上摔下去。
低头一看, 却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匣子。
这次他是真的怔住了。
他实在无法解释这种状况,只得归咎于此处空气烦闷,才会使他两度失态。
他起身走到望月台上, 眺望远处山林间跑马的游人, 视线下移,便是浊浪奔涌的盛安江。
董越岭也走了过来,在他近处一同赏景。
方才他扶住谢流忱时, 谢流忱对他态度友善,与对旁人的戏弄不同,他心里很是受用。
董越岭的眼神不是很好,但他也能看见江对岸, 十七、八个少年人正骑着马,飒爽利落地打江边而过。
他连连感叹:“真是恣意快活啊。”
董越岭因为自己手脚笨拙, 不善弓马骑射,一直都很羡慕骑马骑得好的人。
眼前这么一群呼朋引伴的少年人,满身的蓬勃朝气,更是让他艳羡。
他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也很想和身手好的同窗来往,一同游玩。
那群骑马的少年人往东而去,董越岭随着他们换了个观景的位置,想凑近多看一会儿。
没留神地上有一小滩水,他踩了上去,立刻滑倒,双手伸直向前一送,一把将谢流忱给推下了楼。
望月台上陷入一片死寂,而后便响起了董越岭的大叫声。
他冲进屋内,不敢说是自己把失手把谢流忱给推了下去,只敢说谢流忱不慎落水。
所有人都听得呆住了,面上惊恐之色满溢,这可怎么和谢家交代啊。
很快有人大叫着扑到围栏边,一边寻找谢流忱落在哪儿了,一边对着仆从大喊:“快救谢大人!快去!天啊,怎的连个影子都寻不见了!”
月白色的衣袍在滚滚江水中只漂浮了一瞬,转眼就被浪潮吞没,再不见半点踪影。
——
鎏金香炉徐徐吐着轻烟,屋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谢流忱被香气和血气熏得几欲作呕,艰难地抬了抬头:“好疼……”
崔韵时坐在高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当然会觉着疼。
不说他在江水中被冲了那么远,在礁石上不知撞了几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都数不过来,光是现在,他的身上都不断往外淌血。
而她没让人给他清理伤口,也没给他止血,只拿了一副镣铐将他锁了起来,他连躺都躺不下去。
自然是疼极了。
一切都是天意,先前三个同窗因琐事打了起来,不知是谁先失了神智,开始往另外两人脸上扣马粪。
总之场面很快变得不可收拾,其余人全在劝架,她不想和身上有马粪的人说话,偷偷溜走,寻了个无人之处躲躲清净。
于是便在岸边捡到了已经死了,但等一会儿就会活过来的谢流忱。
她当即将他五花大绑,往马车中一塞,带来了自己的私宅。
她直觉自己被一箭射死这事一定与谢流忱有关,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但事情多半因他而起。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比较讲理,但面对谢流忱的时候,她心情都不大美好,所以不需要讲道理,抽他两下出气就对了。
谢流忱只觉身上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他不知自己是痛得越来越清醒,还是因为清醒了才会越发的疼。
除了小时候身子弱,时常患病,长大后他极其注意爱惜自身,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眼眶发酸,他情不自禁掉了几滴眼泪,有些心疼自己。
他动了动手脚,猛然被两股力道拉扯回去,撞在一堵墙上,铁链撞击声不绝于耳,震得他四肢发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立刻收起眼泪,望向面前之人。
他的目光像是冻结的雪层,冰寒刺骨,要在她身上划出伤痕。
这瞧不起人的眼神,可真是前所未见。
只这片刻的对视,崔韵时便知晓眼前这个不是上辈子的谢流忱。
即便是上辈子的他,也从没这么看过她。
毕竟他是怨恨她,而非看低她。
崔韵时怪笑一声,她坐着的这把椅子很高,她翘着腿,脚上穿着在屋内行走时的软底绣鞋。
现在这个姿势,她的鞋尖只需轻轻一抬就能挑起他的下巴。
她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踩得他不得不屈膝跪地。
谢流忱不知这女子怎有那般大的力气,一只脚踩着他,仿佛一座山一样把他摁了下去。
肩上的痛处被她重重按着,他闷哼一声,死咬着牙不肯发出惨叫。
见到他这傲气的模样,崔韵时发自内心地开怀一笑。
好生气是不是,还有更生气的呢。
崔韵时用鞋抬高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
“谢大人,你这个模样,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啊。”
崔韵时早从上一个谢流忱那里掌握了对付他的办法,他要脸面,受不得屈,更听不得作践他的话语。
“你是何人,绑了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谢流忱目光在屋内陈设和这女子身上一转,很快得出几个结论。
家具是京郊特有的乌玉木制成,他多半还在京城之中;
举止仪态都受过教导,此人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但其父或者其母的品级不会太高;
她会武,武功还相当的好,因为靠着椅背踩着他的肩膀,这个姿势很难发力,她却一直懒懒散散的,腰腹也很有力量,起身的姿势和寻常人不一样;
袖口沾着一点墨汁,从气味可以分辨出,是国子监常用的陈香墨,所以此人还在国子监就读。
他想起在春风楼上时看见的那群少年人,她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从这逃脱,几项条件叠加,很快就能框出目标。
崔韵时自然知晓他在看什么,可是看穿了也没用。
“我姓崔,崔韵时。”
谢流忱的心微微一沉,名字都敢告诉他,看来是不打算放他走了。
崔韵时从身后摸出一条马鞭,鞭梢蹭着他的喉咙,哗哗两下就将他的衣裳挥落。
谢流忱顿时惊慌失措:“你……你……”
真是无耻。
他想要遮掩,可是双手被铁链束缚,动弹不得,只能尽量侧过身,聊胜于无地躲一躲她的视线。
“哎呀好放浪啊,怎的如此不知检点,被人脱了衣服也不知道赶紧披上,还光着身子叫人看,我家中若是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要赶紧绞了
头发送去做和尚。”
“肌肉练得这样分明漂亮,是不是就等着勾引女子?自小学的男德都忘到哪里去了,你们南池州不教这个吗?”
崔韵时的目光故意在他的胸膛小腹来回打量,因为气愤,他未受伤的肌肤上泛起淡淡的粉色。
谢流忱羞愤交加,完全不能忍受自己在陌生女子面前衣裳尽褪,被当作玩物欣赏。
可这女子显然是在刻意激怒他、轻辱他,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她得逞。
他重新平复情绪,对这人视而不见,她若有什么目的,自然会忍耐不住,主动暴露。
崔韵时看到他这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样子便生气。
她死得太快了,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将死之时那种冰冷的绝望感让人难受。
可惜这不是上辈子的谢流忱,否则便能问出她是如何死的。
她就算死也不能做个糊里糊涂的枉死鬼。
眼前这个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做,可她忍不住就要迁怒,抬手就是一鞭,抽在他胸口。
就算他不是那个谢流忱,可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若是一切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来,他还是会那样对待她。
所以他也算不得无辜。
谢流忱试图躲避,铁链被晃得直响,却根本动不了几步,只能直挺挺地被她抽了两鞭子,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脖颈上青筋乍起,却仍是一声不吭。
崔韵时心想他倒是很知道痛,一点都不像上辈子那个,屡屡往她刀上撞,一点都不怕死,让她大多数时候都对他无计可施,让她生气。
看看面前这一个,崔韵时又气又觉得爽快,嘲笑道:“怎么这般不高兴,原本再过上几年,你可是要口口声声说爱我,很愿意被我抽两下的。”
谢流忱撑过这一阵钻进骨子里的剧痛,缓缓坐直身体。
他沉默片刻,而后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好像这辈子都没听过这般好笑的事。
他问:“这位姑娘,你绑了我来,是因为爱慕我爱到疯了,所以反过来以为我会钟情于你吗?”
他轻嘲道:“别做梦了,天塌了都别妄想我会喜欢你。”
别说他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念头,就崔韵时这种货色,他死都不会喜欢她的。
屋中安静许久。
“说得好,”崔韵时油然而生一种欣慰,“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然后抬手又是使上全力的一鞭。
谢流忱满腔怒火:“为何又打我?”
崔韵时难得看他这般顺眼,解释道:“帮你加固一下印象,往后千万不要食言。”
她啪啪又抽了五下,抽得谢流忱差点想要和她同归于尽,她终于放下鞭子,转身出门。
时辰差不多了,该回房看书,每日都要温温书,才能保持最好的应考手感。
——
月光入户,照着屋中伤痕累累的男子。
锁链太短,谢流忱无法躺下,只得半跪在地。
自从崔韵时走后,屋中进来两个丫鬟忙忙碌碌,又是往香炉中继续加香料,又是送饭喂饭。
香是让他不适的浓香,配菜是放在碳上持续加热的汤。
谢流忱回顾今日崔韵时的一言一行,不得不承认,她很了解他,熟知他的喜好和厌恶的东西。
她对他伤口的愈合毫不惊讶,根本没有找大夫来给他治伤,显然是知道他红颜蛊的秘密;
她对他怀着怨气,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如同在发泄;
故意用气味浓重的熏香,故意只提供他最讨厌的滚烫的汤,故意不给他换身干净整洁的衣裳。
她当真是一个爱他爱到发疯的人吗?
谢流忱幽幽地盯着地板,有些气闷。
总归不可能是如她所说的那般,他爱慕她。
夜渐渐深了,他只能合眼入睡。
他做了个梦。
一个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梦。
他在给……崔韵时按脚,她趴在床上,将脚搁在他腿上。
他按得稍微用力了一些,她便蹬他一脚。
力气小小的,全然不似今日踩在他肩上那如同蛮牛一般的力道。
梦中的他轻笑出声,被她又轻轻地踹了一下后,笼住她的脚腕,继续用心地服侍她。
而后又是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画面,她捧着茶盏喝果茶,用掌心托着底,三根手指翘起,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她将手伸进他的袖子里取暖,冰凉的手刺得他微微颤抖,她看见了,便像做坏事得逞一般,高兴得笑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那张脸上出现嘲笑以外的笑容。
梦中也有令人不喜的画面,另一个男子和她相依相偎,放了好几盏花灯,放完了也不分开,还要抱在一起;
她将手递给那人,将那人从山坡下拉上来,可是明明他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她却没有顾着他。
他感受着梦中“谢流忱”的心绪,有几个片刻,几乎要与“谢流忱”融为一人。
谢流忱从这个噩梦中醒来,面无表情地回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梦和崔韵时这个人一样疯癫。
他怎会自甘堕落,纡尊降贵、卑躬屈膝地去服侍他人。
梦里的人绝不是他。
他下意识想要拂袖,也拂去腕上被她捂着取暖的触感,却只带动了摇晃的铁链。
谢流忱重新合上眼,清空思绪。
这只是一个梦罢了。
过了会,他倏然睁开眼,凝视着空中轻轻浮动的暗尘。
那个和她一起放花灯的男子到底是谁?
怎么一副狐媚样?
还净冲着她笑。
第84章 第 84 章
锁链太短, 谢流忱连躺下都做不到,想要站起走几步也不可能。
身上的衣裳半干不湿,浓烈到刺鼻的熏香熏得他脑仁都跟着痛起来。
他便一直未睡, 熬过后半夜, 天色渐明,屋外有了动静。
他看着一道高挑的人影从一扇又一扇的窗纸上移过, 直至站到门前。
崔韵时推开门, 芳洲与行云跟在她身后, 很快就布置好了一桌的餐点。
她坐下, 执筷夹起一只灌汤包, 一口咬下,鲜浓的汤汁流出。
芳洲的手艺很好,香得人立刻有了胃口。
崔韵时特意将早饭移到这里, 当着他的面用。
她知晓谢流忱一日一夜什么都没吃,此时定是饥寒交迫,闻到这些食物的香味,不知得煎熬成什么样。
可看他还是撑着那副姿态, 跪坐得极为端正, 好似一点味道都闻不见。
她心中轻嘲,装吧装吧,他可不是什么吃苦耐劳之人, 只是还在死撑着面子罢了。
她托起茶盏喝了两口。
谢流忱的脸色微变,他确信这是他头一回看她喝茶,姿势却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她用掌心托着茶盏, 三根尾指翘起。
脊背窜过一阵凉意,他想到种种荒谬的可能, 甚至包括昨日落水前,梁淳特意命人唱给他听的那出所谓的有宿世姻缘的大戏。
他与崔韵时难道会是这般情况吗。
不,他不接受。
他怎会与这种人有宿世姻缘。
他独身至今、洁身自好,怎能被这样一个疯癫的女子占了便宜。
他绝不认命。
崔韵时察觉到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笑道:“是不是渴了、饿了?”
“来,张嘴吃这一个。”崔韵时挑了一只水晶虾饺,递到他唇边。
谢流忱双唇紧抿,面上满是屈辱,没有一点要张嘴的打算。
“好有骨气啊,”崔韵时拿起团扇,在他胸口比划,“一定是天气太热了,才会热得你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帮你宽宽衣,你马上就会张开嘴吃东西了。”
听到宽衣二字,谢流忱忍辱负重地微微张嘴,企图保住自己的贞洁。
崔韵时的手做作地一抖,那只水晶虾饺就这么掉进他的衣裳里,这水晶虾饺若是落到任何一人身上,他们都不会觉着烫,只是微微温热了些。
可谢流忱身体敏感远超常
人,顿时被烫得哀叫一声。
“浪费食物,真是该打。”崔韵时拿腔拿调道。
随着这句话落下,她飞快地抽了谢流忱一巴掌。
“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怨恨不得不打你耳光的我自己的。”崔韵时柔声道。
不就是怨恨吗,她也会啊,她还怨恨得很温柔呢。
谢流忱的头发都被打散了,他阴沉沉地将脸转回来。
崔韵时见他放在腿上的手掌都紧握成拳,心中大笑。
她很能理解他的怒气,毕竟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头上,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
不过他生气的样子可真是漂亮,让人看了好生舒心,比他百般求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依百顺的模样顺眼多了。
后边那一个谢流忱,她就算打他都觉得满足了他赎罪的愿望,让他得逞了。
还是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一打就生气,一扒他衣服他就羞愤至极。
这反应简直让她兴奋。
崔韵时心满意足地离去。
果然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早真是个有意义的早晨。
——
日光照着面前的女子,大朵的石铃花几乎要垂到她肩头。
他躺在躺椅上,看崔韵时衣袖上的流云图纹。
谢流忱再次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梦。
白日被崔韵时变着花样地折辱,晚上到了梦里都不能躲开,还要看见她的脸。
谢流忱心中酸苦,看着她抬手伸向自己,心中了然,又是要来抽打他了。
他想闭上眼忍过去,可是两回身在梦中,他都无法操控身体,仿佛此时在这具躯壳里的是另一个“谢流忱”。
而他只是旁观了他们的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落下。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面颊上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贴着,脸庞被触碰的地方似乎随着她的动作开始发热。
她的手指指腹上有茧,掌心却很柔软,在脸上轻轻抚摸时,好像在抚摸一件她爱惜之物。
谢流忱想问她的手可曾洗过,竟然就这样来摸他的脸。
但在梦中,他只能被迫观看,无法开口问这句话。
她却说话了。
“夫君真是貌美动人。”
他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者该说是“谢流忱”的声音。
那声音里满是依恋与喜爱,像是要变成一只猫,蜷缩在她的手掌之下,任她抚弄。
“韵时,那你再摸摸我吧。”
——
谢流忱彻底醒了,今夜丫鬟给他留了一盏灯烛。
他长发披散,在昏暗的烛光中静坐良久,回味着那个梦。
梦中一切感触都是如此真实,再结合她嘲讽他时说的那一句“你可是要口口声声说爱我,很愿意被我抽两下的”。
到了此时,他已无从抵赖,她认得他,或者该说,她认得他的前世。
他们结为夫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过往。
他静静垂眼,恰好看见地上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曾被她的手抚摸过,被她看入眼里,被她亲口称赞。
那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决裂?
她为何……不再像梦里那样对他笑了?
——
次日一早,崔韵时照旧去锁着谢流忱的房中,刚要摧残一下他的自尊心,行云进了屋。
“小姐,白公子托人送来了礼物,还有两封信,传话的人说,这都是白公子在街上闲逛时看到的小玩意。”
崔韵时便暂时将谢流忱抛在一边,转而拆开包裹,一件件地将东西取出来。
行云在一旁道:“白公子真是粘人,前阵子三日便有一封书信送到我们这里,如今都变成三日两封了。”
谢流忱听得神色渐冷。
他可是清清白白,从没和任何女子有过一丝瓜葛,不像她,和别人都好到三日便有两封书信。
这所谓的白公子一定是他梦中所见那只狐狸精,姿色尚可,但一股小家子做派,成日粘着崔韵时。
她年纪轻,没见识过这种花招,把狐狸精都给宠上了天。
崔韵时一提纸袋,从中掉出一串用红豆串成的手串。
“嘶……”崔韵时一看就忍不住发出感叹,不是被白邈的相思之意打动了。
而是因为这个红豆,它怎么颗颗都长出了绿芽,再晚些时候收到,这一串手串就要变得绿意盎然了。
行云也沉默片刻,想通后道:“大概是路上太潮,所以发芽了吧。”
崔韵时:“也对。”
她又拿起白邈送来的一张弓试了试,弓弦紧绷,难以拉动,用的力气再大些,恐怕便会绷断。
若挂在墙上做观赏之用倒是很美观,可若是当真上手射箭便不合适了。
谢流忱凉凉开口:“白公子做事真是不大周全,你若要与他长长久久,看来要替他费不少心了。”
“希望他值得你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否则,呵……”
他还没呵完,就被崔韵时打断:“关你什么事。”
她这般不客气,谢流忱却并不如何生气,只暗示道:“若是我要送给心上人礼物,定会挑选最好也最合适的,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又是发芽,又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崔韵时忙着一件件地看礼物,没功夫理会他,抬手就要将一块手帕塞进他嘴里去,把他的嘴堵上。
谢流忱立刻就要闪躲,仍不敌她的蛮力。
直到发觉口中的手帕带着她身上的淡香,他挣扎的力道才弱了下来。
——
谢流忱拉扯了一下锁链。
崔韵时和行云抱着礼物离开后,直到夜幕降临,整整一日,她都没有再来。
和她昨日一学累了就来抽打他解压的情形完全不同。
谢流忱忍不住在想,她现下在做什么,是不是仍在看白公子送她的那些破烂零碎,忙得没功夫来看他一眼。
她明明可以得到更好更多的珍宝,她却选了白公子。
他就在她眼前,她却念着那些个破烂。
谢流忱心口堵得慌,被锁链锁着无事可做,只能想想她。
他将两夜梦中有关她的画面拎出来,又与如今瞧着只有十六岁的她反复比对,发觉她怎么长都挺顺眼的。
睡意渐渐上泛,他昨日硬撑着不愿睡着,不想梦见她,今日却想在这每夜必至的梦里得到更多有关于她,以及他们上一世的线索。
他们为何会决裂,他们何时成的婚,如何相遇,她过得开心吗,有什么格外喜爱,或是想得到的东西?
谢流忱的意识渐渐沉入不可知的梦境里。
他模糊地想着,若是能满足她的愿望,她便能慢慢知晓他的好处与体贴,放弃那个白公子,转而将心思都落在他身上……
——
谢流忱看见了许许多多个崔韵时。
她对他笑得甜腻,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她又在敷衍我。”
她脸上挂着泪珠,眼底压着想要翻脸的凶狠,那个声音又说:“不该将她气成这样。”
她提着嫁衣的裙角迈过门槛,站在屋中望着他远去,那个声音说:“她果然生气了。”
他见到的崔韵时一个比一个年轻,面上的神情从虚伪的笑容变为好奇和傲慢。
在家中池边洗刀的崔韵时、手执团扇,在月洞门前回头一望的崔韵时、在画舫上掀帘而出的崔韵时……
这一切飞快掠去的幻象重重交叠,最后变成坐在树上,朝着树下的人跳下来的崔韵时。
在这个瞬间,他和“他”一同想着:要是她坠入他的怀里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落下来,落下来的是一块红纱。
红色铺天盖地,日头隐在红纱的后边。
哀乐声阵阵,像是无数人在撕心裂肺地大哭。
谢流忱什么都看不见,头疼欲裂,仿佛有一刀朝着他的头劈下,另一个他自己从这道伤口里生长出来。
他就此失去了意识。
——
天亮了,崔韵时照旧去折腾这个容易生气的谢流忱。
风水轮流转,这辈子也轮到她高高在上,做他的主人了。
推开房门,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然睡熟。
崔韵时皱了下眉,这很少见。
每回她来的时候,谢流忱都好
似不需睡眠一般,坐得正经又得体,眼神清明地望向她。
好似不体面一些,就会要了他的命。
每到这时候,她想要摧折他的念头就会更强烈一些。
就是这样不服输的打起来才爽快,上辈子的谢流忱服软服得太快了,她打起来都没有手感。
他整日一脸你打我吧,你高兴就行的表情,她都不想随了他的愿。
在这一点上,还是现在这个谢流忱好。
骨头硬,嘴巴也硬,瞬间就能点燃她的怒火,让她找到那种欲扇之而后快的感觉。
说到底,她就是不想被上辈子的谢流忱爱。
她宁愿和他互相真刀真枪地动手,也不想被他那样粘稠绵密如蛛网一样的爱粘住。
她走到谢流忱面前蹲下,用团扇抬起他的下巴。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没有一丝挣扎、屈辱和波动。
庭院中忽然响起鸟儿振翅的声音,飞鸟的影子透过窗纸,从谢流忱脸上掠过。
崔韵时凝视了他一会儿,收回团扇,他的头没了支撑,往下低了一些。
她命令道:“自己把头抬着。”
谢流忱将头抬了起来,和方才她要他定住的角度分毫不差。
崔韵时抿紧唇,这听话的模样,这任她作弄发泄的态度。
她快气笑了,最后只说了句:“谢流忱,你真够有本事。”
这一声出口,彼此都知晓,她喊的到底是谁。
第85章 第 85 章
崔韵时说完那句话后便坐到桌边。
芳洲昨日只将窗纱拢起一半, 日光照亮半间屋子,在中间落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两人各据一边,谢流忱恍惚了一下, 他两次获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第一回极其短暂, 第二回却见到了她。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原本的自己并未消失,还在竭力抢夺控制权。
崔韵时也是与他一样的情况吗, 她会被身体里原本那个“崔韵时”挤压生存空间吗?
“你的身体里, 只有你一个魂魄, 还是两个?”
崔韵时侧过身斜睨他一眼, 没有作答。
她就是不想顺着他的话回答, 反问道:“为何与我有关联的这么多人里,就你与我重生了,你做了什么, 是请了法师,做了什么损阴德的事吗,会不会损及我?”
谢流忱从她的态度里看出,她这具躯壳由她一人独享。
他微微松了口气, 道:“你尽可以安心, 没有任何阴损之事,你不会有任何损伤,这就是你全新的人生, 这辈子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不会有人来妨碍你了。”
因为上辈子她最大的妨碍就是他,而这辈子, 其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障碍则会被他铲除。
至于她问他为何会和她一样重生了,他根本没有在她面前邀功的打算。
他没有这个脸。
他顿了顿, 答道:“我只是很想再见到你,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机缘。”
崔韵时一听便知晓,他的确是做了什么。
可他一身秘密,她一直知之甚少。
她放过这个问题,并不想管他的事,转而问道:“我是怎么死的?”
她问完以后也觉得有些诡异,哪有人能活着问别人,自己是怎么死的。
谢流忱听完这个问题,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微微动了动,失语片刻。
而后声音极为轻缓地,仿佛是怕她再度受伤一般,详细说了来龙去脉。
崔韵时听完,她的直觉没错,果然和他有关系。
若不是他非要死缠烂打,她人都到山脚了,怎会在马上要开始崭新人生之前被人射死,丢了性命。
她的命也太坎坷了,谢流忱其实是个克妻的吧。
她不禁问道:“你后来再娶了吗,娶过几任,她们的寿数几何?”
谢流忱怔怔道:“我没有再娶,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此外再无他话,可崔韵时从他似蹙非蹙的眉头,微微下垂的唇角看出来,他仿佛一条被质疑心意的狗,被伤到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静静地坐在那,扣在手腕上的锁链也没有半点晃动,生怕再惹她不喜。
崔韵时听他这话,再看他这表情,心中微感疲惫。
他还是想缠着她,还没死掉那条和她相亲相爱的心,不然也不是这种态度。
崔韵时开始怀念昨日早晨那个脾气又硬,扇起来手感很好,被烫到就叫得很凄凉的谢流忱。
至于面前这个,她只想让他离远一点,让他多看自己两眼,就是让他享受到了。
她下意识便想抬手让他滚吧,别再在她面前碍眼。
可就这么给他解开锁链,直接放跑他吗?似乎也不妥。
崔韵时下不了决定,来回踱了几步,决定暂时把他搁在一边,先回房给白邈写回信。
她一句话没说,直接离去。
房门合上,谢流忱看着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眼眸中毫无波动。
他早知会是如此。
如今能见到她,看见她康健平安地活着,还很有活力地抽打“谢流忱”这具身体,已是梦里都想不到的好事。
他还奢求什么,他只想她好好活着,不爱他也很好,不想见到他也可以。
他默然良久,心中满怀感激之情,眼睛忍不住湿润,在阔别她六十七年后,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春日里。
——
谢流忱只静坐了一会儿,额上便泛起青筋。
另一个自己在脑中闹得很厉害,一边在抢夺身体控制权,一边对他冷嘲热讽,问他是不是就是上辈子把一切都搞砸了,连带着他一起被崔韵时厌弃的那个谢流忱。
他答是。
对方声音阴沉道:“你给我出去,把身体还给我,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要告诉她,让她只厌恶你一个。”
谢流忱:“在她眼里,我们就是一样的,简单来说,我是谢一,你就是谢二。”
“你是一,我是二,怎可混为一谈。”
“如果她觉得我们是两个人,你就不会被她抓住,锁在这里,挨她的罚了。”
谢二沉默了。
因为在一个身体里,谢流忱能感受到他的崩溃,那种什么都没做,却失去所有可能的崩溃。
为了让谢二死心得更彻底,谢流忱毫不吝啬地将他与崔韵时的过往分享给他看,让他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让他体会他面对崔韵时时的所有心绪。
心动、期待、嫉妒、怨恨、痛快……失望、恐惧,直到最后间接害了她的命。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都是混乱的,也许是过了一两年,他才恢复神智。
谢二像死了一般,再没半点声音,也不再与他争斗。
谢流忱忽然发现,要玩弄二十一岁时的自己的心非常容易。
只要把让自己心碎过的事拿出来,放在二十一岁的自己面前,他们就会一起安静如死。
谢流忱动了动僵冷的手指,听见庭院里传来一阵略响的脚步声。
之后是行云的说话声。
“芳洲,信掉了。”
“啊,幸好你看见了,不然小姐就白写这两封信了。”
行云捡起信,拍了拍上面沾着的尘土,递给芳洲前,看了看收信之人是谁。
“嗯?”她疑惑道,“是不是弄错了,怎么都是寄给白公子的。”
“没弄错,因为昨日白公子寄了两封信来,所以小姐也特意分成两封,对应着他每封信里的内容写好回信,让他以此收两封信,开心一下。”
行云笑了:“那白公子往后要是写三封四封,小姐岂不是也要写三封四封。”
芳洲想了想道:“那小姐会只写一封回信,叫他没事出去多走走,别总待在书案前动笔了。”
芳洲小声道:“其实就是想让白公子少写点信,她回不过来了。”
两人笑了会儿,各自散去做事。
谢流忱在屋中听完她们的交谈,默默垂眼看自己的手,心中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觉着有些冷罢了。
等到夏日来临,便
不会这般冷了。
——
思考如何处置谢流忱思考了四五日,崔韵时仍然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非常满意的法子。
不过她也没有荒废这四五日的光阴,除了每日必做的课业和锻体、与好友同窗的交游、该参加的诗会雅集。
她还回了白邈的数封信,将他送的花里胡哨的礼物都找到了合适的用途。
比如那串发芽的红豆手串。
她找出里面唯一一颗没发芽的拆下来做成手绳,其他发芽了的则让行云埋进土里,给院子添一抹绿意。
今日她打算去探望谢流忱。
她推开门,谢流忱并没有望向她,而是看着透光的窗纸,口中道:“你来了。”
崔韵时见他和五日前没有分别,只是面颊瘦削了一些,也不知道如果一直饿着他,他会不会服软。
大概是会的,饿死可是很痛苦的,他哪里吃得了苦。
可惜她没有那么狠毒的心。
谢流忱等她走近一些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他觉察到她似乎不喜欢他太关注她,便改了习惯,不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向她。
他眼神缓缓下移,瞧见她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绳,绳间穿过一颗红豆。
谢二立刻在他脑子里咬牙切齿,他认出来了,这是从那串发芽的红豆里拆下来的,唯一一颗没有发芽的。
在自己的脑子里,他们都不再维持温和的表象。
谢二毫不遮掩地开始发疯,一会儿咒骂白邈,一会儿骂他是废物,把大好的局面弄成现在这样。
谢流忱没放过他,将自己上辈子亲眼所见的,她与白邈少年时感情深厚的每个时刻,都仔仔细细地放给他看。
谢二立刻没了声音。
谢流忱比他多活了几十年,已经可以忍耐这些痛苦。
他还是很嫉妒,但他已经学会将理智和感情分开,理智凌驾于感情之上,而她在他的理智之上。
崔韵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她打量了他一会儿,他则很快将目光移开。
崔韵时心中对他为什么转开眼有了猜测,更为不满。
她之前锁着那个谢流忱,一是为了时不时磋磨他的傲气,二是既然已经抽打过他,和他结了仇,便不能将他放出去。
她原本想把他锁到天荒地老的。
可换成上辈子这个谢流忱就大不一样了,他整日揣摩她的心思,将他放在眼前才惹人心烦。
无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生气,她倒是气着了。
她又来回地踱着步。
要不是这辈子重生,还四肢健全,回复到状态最好的年纪,她不会和他就这么算了。
但就这么放走他,她还是有一点点不甘心,崔韵时心中满是矛盾。
她定下脚步,转着腕上的红绳,片刻后拿出钥匙,直接将锁链打开。
“你走吧。”
谢流忱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动,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照她说的,站起身离去。
就在这一刻,崔韵时忽然灵光一闪。
如何折磨一个人,便是要让他提心吊胆,让他不知道他不愿见到的事情到底何时才会发生。
既然他不想从她这里离开,那么她便要反反复复地放开他,让他走,又将他叫回来锁住。
让他永远都不能安下心,不知哪一次才是真正的驱赶。
这才是锁住他的锁链,不管他走到哪里,离得多远,他都不得自由。
崔韵时:“回来。”
谢流忱缓缓回头,而后没有停顿地,一步步地走向她,走向他的锁链。
第86章 第 86 章
谢流忱回了原位, 崔韵时又将锁链扣在他的双腕上。
咔哒两声后,她收起钥匙,径自离开。
这一日过后, 这样的事又反复发生了许多回。
有时她给他戴上幂篱, 带去市集上,让他站在某条小巷口, 有时是带去湖边山里, 让他站在显眼的一棵树或是一块巨石旁。
她总告诉他在这等着, 一个时辰后, 或许她会回来把他带回去, 或许不会。
他若是想回谢家,大可自行离去,只是以后别再厚颜无耻地来见她。
她口中说一个时辰会来接他, 实际上往往故意往后推迟,两个时辰三个时辰都有可能。
无尽的、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谢流忱要么选择等待或许再也不会来接他的她,要么选择放弃,永远都不要来见她。
她给他的选择, 比他曾经给她的要舒适多了。
有时刚到一个时辰, 她便让马车返回,在靠近他时放慢速度,路过他时却不停下。
她掀开车帘, 看他掀开幂篱,望着远去的马车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这种践踏他的希望和感情的感觉,让她既觉得自己阴暗, 又觉得有些开怀。
这一日,她将谢流忱带去人迹罕至的始空山放风, 将他放下后,她便让车夫离开。
马车在山道上行进,芳洲趴在车窗上,看向树下越来越小的人影。
芳洲是不明白小姐为何突然把谢大人弄回自己的地方,还花样百出地玩弄他。
更奇怪的是,谢大人还会配合小姐。
她一开始还以为因为白公子不在,所以小姐找一个短期的玩伴,玩点不大能见人的特殊游戏。
可是芳洲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因为谢大人看起来并不开心,只是认了命一般,随便小姐作弄他。
芳洲道:“小姐,这样好像在丢狗,每次都跟狗说,今日要把你丢掉了,有点可怜啊。”
崔韵时:“确实,如果这么对狗,狗是很可怜,可要是这样对谢流忱,他就不可怜了,他怎么能和狗比。”
芳洲心想也对,谢大人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不是没长腿,不能自己跑回家去。
——
谢流忱在树下干站了许久,目之所及没有一块可以让他坐下来的地方,他更不可能直接坐在地上。
若再往上走一段,倒是有一间破庙,他身上有手帕,能擦一块干净的位置坐一坐。
只是他不能离开,若是她回来了,看见他不在原处,便会立刻像丢掉包袱一样利落地离去。
“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把我们丢掉,这一日不远了。”谢二喃喃,又开始怪罪他,“都怪你,都怪你,我原本是有机会的……”
谢流忱不语,谢二的存在有时会让他觉得庆幸。
他们本就是一人,世上唯有自己对自己的责问是躲不过的。
谢二每骂他一回,他都必须直面自己做过的事。
时时刻刻,不可逃脱。
他就这么站了许久,直到天上忽地下了场急雨。
这雨来得急,却下了许久,雨水噼啪抽打着枝叶,又将他浇透。
湿淋淋的衣裳贴着身体,他怕错过她,不敢去庙里躲一躲雨。
谢二在脑中打了个寒噤:“好冷。”
是啊,好冷。
睫毛上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寒意深入肌理,让他忍不住打颤。
或许今日就是彻底被她放弃的日子,谢流忱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可他仍是凝望着山道。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真的来了。
他的眼睛一点点地有了神采。
不是今日,至少今日他还能被她留下。
眼前泛起重叠的青影,他勉力睁大眼,撑过那一阵晕眩,掀开车帘上了马车,没有发出惹她心烦的声响。
马车重新上路,冲进了暴雨之中。
——
回去后,给谢流忱扣上锁链仍是崔韵时,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假手于人的打算。
她刚要走,谢流忱开口:“你想看看你母亲与小妹的画像吗,你还没有见过小妹长大的模样,我可以画给你。”
他时常去悄悄看望她们,确保她们在崔家后宅过得很好,不用再受那位轻贱妾室与妾室所生子女的老夫人的气,遇上的任何难事都可以
很快被解决。
崔韵时心中怅然,无论她此世过得有多好,避开了多少前世的苦难。
对于前世的母亲来说,她都失去了一个女儿。
母亲的一生就如一件处处是破漏的衣裳,而她这个女儿是一块瞧着光鲜漂亮的补子。
她试图缝补母亲的人生,然而最后,她也成了一个新的破口。
母亲就只能靠着这么一件漏风的衣裳,哆哆嗦嗦地过下半辈子。
她一死,母亲往后都只能依靠小妹,小妹担着这些又该多辛苦。
她回到房中冷静了一下,才让芳洲给谢流忱笔墨和纸。
过了两日,她去看看他画得如何了。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开了条缝的门前,目光转入里头。
天半昏着,谢流忱趴伏在地上,长发披散。
他宽大的袍袖落在地上,莹白的手腕随着他的动作轻转。
锁链不够长,他画得很艰难,尽管如此,她也依旧能看见,画中的母亲和小妹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她悄悄离去,不敢回家去见如今的母亲和小妹。
第三日来时,谢流忱已经画了两幅小妹十四、十五岁时的画像,还有母亲和小妹在一起放风筝的画。
谢流忱道:“崔芳展长大后,乍一看与你长得并不像,可是细看五官,又与你十分相似。”
血缘十分奇妙,若他当年有幸能孕育一个她的孩子,一定也会是如此。
后来崔芳展的女儿与外孙女,面容都有一两分像崔韵时。
崔韵时听完他说了许多有关她家人的事,偶尔问了几句,最后收起画离开。
谢流忱看着她微微沉下的脊背,心里的风呼呼地吹,吹得他下笔时都觉得笔墨干涩,难以继续。
——
一个月过去,谢流忱又画了不少画让芳洲转送去崔韵时手里。
这一个月里,她与他只说了寥寥数语,他只能从芳洲与行云在院中的闲谈里,听到些许有关崔韵时的消息。
白邈下月会随二姨回京探亲,崔韵时会去迎接他,为他接风洗尘;
崔韵时养了一只白绒绒的兔子,到时候白邈来她这里小住一两日时可以摸一摸它;
她去和井慧文等人打马球时,差点伤到手指,吓得她暂时不敢再打马球了。
今日她与井慧文等人约好,要去拜会一位大儒。
谢流忱从洞开的窗向外看去,望了望天色,提醒芳洲道:“芳洲姑娘,给你家小姐备一件保暖的外裳吧,日落后会变冷不少。”
芳洲中气十足地应了声。
谢流忱失笑,她倒是很爽朗,难怪从前和元伏能说笑到一块。
白日很快过去,天色已然黑了,谢流忱画画停停,他忍不住叹一口气。
每过一个时辰,他都以为崔韵时该回来了,结果却没有。
若是能自由行动,现在他便遣人去打听她的下落了。
他兀自忧虑,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崔韵时阔步走过庭院,不留神撞在一棵矮树上,几片落花停在肩头,她也懒得拂去。
她径直走到谢流忱房前,随意一瞟,发现他不仅身上披着条毯子,身边放着冷茶,还有书,俨然是在她这里吃好喝好的模样。
她忽然就极不痛快起来。
今日和大儒道别后,天已擦黑,天气突然变得很冷。
她衣裳穿得薄,一边搓着手臂,一边和行云快步往马车那赶。
路上一遇到大儒家中的人,她们便放慢步速,心平气和地闲走几步,等人过去,她们就风风火火地继续赶。
行云也不断念叨着下回一定要在车上准备厚点的衣裳,语气中有些自责。
崔韵时却觉得这根本怪不着她,春日天气和暖,谁知会忽然转冷。
待她们一上马车,芳洲却已经备好了衣裳,崔韵时和行云十分惊喜,大力夸赞了她一通。
芳洲坦然接受她们的夸赞,而后说是谢大人提醒她准备的。
崔韵时立刻不笑了。
回到私宅后,她立在他门前,看他的屋子在昏暗天色里漏出一线暖光,再看他身边摆着的一干东西。
他现在这样,跟做她的小妾有什么区别?
还是那种可以提醒家主身边的得力丫鬟,该给家主添衣的那种……那种……小妾。
崔韵时一阵恶寒,觉得这阵子对他的耍弄也够了,是时候该彻底松开他脖子上的锁链了。
她心中做下决定,转身离去。
谢流忱听见她停在门前的脚步声,心中怀着期待,却又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声。
他在暖黄的烛光中静坐良久,任由不安与彷徨在心中滋长,手里的书许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不可以再强求。
——
次日,谢流忱被她带上马车,等上了山之后,他从马车上下来,往下一望,心中瞬间一片了然。
他知晓她今日带他来这里要做什么了。
崔韵时没有看他,指着山下猎场中的一群人里,衣着最为醒目的两人道:“眼熟吗?”
谢流忱点头。
那是安平公主与谢燕拾,他的外祖母与妹妹,直接或间接导致她死去的祸首。
“那好,”崔韵时拿出一副弓箭,交到他手里,“替我杀了她们。”
崔韵时昨晚就想好了,她要放走他,也不能是寻常地放走。
她得让他彻底死心,别再想缠着她。
而她恰好得知安平公主和谢燕拾要到此狩猎,她便要谢流忱射杀她们,就如她的死法一样。
她知晓,谢流忱必然是下不了手的。
前世她死后,他都没有亲手杀了她们俩。
谢燕拾是在五年苦役将将结束时,在午周矿山因肺痨病而死,安平公主则是因他百般阻挠她的人给谢燕拾便利,不肯放谢燕拾一马,心病成疾,在病痛中去世的。
他是下不了手直接杀自己的亲人的,他只能用委婉的,钝刀割肉的法子。
崔韵时真不知道他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前者还能给人一个痛快,他却往往选择后者。
或许他真是天生的疯子。
而这恰好是她能利用的地方。
她要他射杀这二人,他下不了手,那她就能拿这个当借口,以后堵住谢流忱的嘴,让他没有资格和颜面再出现在她面前。
崔韵时将弓搭在他手心,帮他合拢五指。
“动手吧,我想要看到害死我的人,和我一个下场。”
崔韵时忍不住露出微笑,她等着谢流忱放弃,等着他说自己做不到,他反正总是要在她与他的血亲之间左右为难的。
然而她看见的,却是谢流忱搭箭弯弓,箭之所指,正是安平公主的咽喉。
因为已将弓完全拉开,他白皙的手背与手指上青筋凸起。
他手指渐松,箭即将离弦而出。
崔韵时终于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要跟她扯皮的打算,他居然真要杀人。
第87章 第 87 章
“你干什么?”
崔韵时一把攥住他的手, 想要吼他,又怕引起猎场中人的注意,只能压低声音。
谢流忱将弓朝向地面, 以免误射出去, 伤了无关之人。
他用眼神安抚着她,道:“不会有事, 也不会牵连到你的。”
崔韵时嘴巴张到一半, 非常想骂人。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崔韵时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她不想了解他曲折的心思, 可她现在实在太迷惑了。
身下的马儿被主人的情绪影响, 也跟着不安地躁动起来。
“我
上辈子死后,你都没杀她们,你现在又下得了手了?你在想什么?“崔韵时压着声音骂他。
听她扔出一连串的质问, 谢流忱难以自控地想到,她死前也是这样。
他们骑着马,她丢给他数句话。
那时她说:
“你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临死前的这几句话如一支迟来的箭, 在此后漫长的六十多年中, 数次贯穿他的心脏。
他自以为是的好意与情意,其实是会让她难过的。
谢流忱微微晃神,崔韵时见他不作答, 越发烦躁:“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流忱:“我并无所求。”
他轻声道:“我已脱离上一世的躯壳,不是这世间之人,也没有任何的亲缘关系,不欠这世上其他任何人的情。”
“倘若名字可以将一个人的身份定下, 那么我已失去‘谢流忱’这个名字,不再是谢流忱。”
“所以我在这世间没有身份, 没有亲缘牵绊,没有可以左右我决定的人。”
他将“他只是为她来的”这一句隐去,不再对她表露任何情意。
“你有什么愿望,我怎样都会完成。”
崔韵时听得皱起了眉。
她看出来了,他说出这话,并非是在满怀期盼地对她示好,想要讨得她的欢心。
而仿佛是终于从什么东西里解脱出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话中含义分明是:她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这种只在乎她一人的模样,让她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她不想承载他这样的感情。
有那么多人轻飘飘地喜欢过她的脸、她身上短暂又单薄的光芒。
她从这些脆弱的喜爱之情中穿过,就像穿过花丛一样,最大的负担也只不过是被露水打湿衣裳。
而谢流忱的感情,却是沉重的巨石、厚重的雾。
让人的脚步越来越沉,难以安心。
谢流忱适时开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安慰道:
“只管利用我,将我当作一件趁手的工具吧。”
“你不需对我说什么,不需在意我的存在,只要利用我让你的日子过得舒适就可以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
他就是因为脑筋这样曲折,所以才会怨恨当初未曾真心爱过他的她吧。
她决定对谢流忱做一件好事,这辈子唯一一件好事。
她道:“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你。”
“好。”他缓缓应下。
话既毕,她将弓箭从他手中夺回来,掉转马头,狂奔离去。
谢流忱仍在原处,看着她迅速缩小的背影。
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瞬间组成的。
他想重新见到她,花了六十多年,而她从他眼前消失,只用了六个眨眼那么短的瞬间。
谢流忱摸了摸马颈,风将马鬃吹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天地苍茫,他只是其间一粒粟,一阵命运的风便能将他吹动。
若他能化作这阵风便好了,她会允许风的存在,他可以送她一程又一程,直到这一世的尽头。
——
崔韵时的心情糟糕透顶,当初她提出和离,却被谢流忱一通示爱,她觉得真是荒谬到升天。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曾相信过他喜欢她。
再之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终于信了,信他是个奇葩,而且的确暗自爱慕她多年。
可这对她来说何其不幸。
她以为他已经癫得不能再癫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神来一笔,他的疯癫还能更上一层楼。
少年时她确实不懂事过,在寒酥节许愿长大后想要荣华富贵、娇夫美侍。
对方心里要爱极了她,全天下最爱她,不计代价,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没想到这种愿望在现实中真的实现后,会是如此极端。
崔韵时气闷了两日,烦心过他如今这个状态,会不会根本忍不住,又来缠着她。
结果过了七日,完全没看见谢流忱的影子。
她说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觉,总之对他很是忌惮,生怕如今安稳的生活再出什么变故。
半个月后的下午,她在家中翻阅典籍,井慧文找上她家来,一进门就按捺着激动,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安平公主和明仪郡主的二女儿谢燕拾,在礼佛路上出了意外,马车翻下山崖,两人全都死了。
听得此言,崔韵时既震惊又骇然。
当时谢流忱说的那番话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意思不过就是说,他是上辈子的谢流忱,并未受这辈子的外祖母和妹妹的爱护和关心,所以他能为她的一句话,杀了这辈子的她们。
而且这辈子因为他没有与任何人有交集,所以她要他对谁下手,他都不会为难。
可她已经不要他杀了啊,她把弓都抢回来了,她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显,他绝对明白。
那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崔韵时抱着书,呆了一会儿。
这下她真的希望谢流忱是个守信重诺之人,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永远都不要再来找她。
——
又过了二十多日,崔韵时听说白邈提前回来了,她便抱上兔子,去城门口迎接他。
沿街的梨花开得正好,花香沁人。
她的运气格外好,只等了一刻钟,白邈便到了。
他跳下车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她炫耀他的幂篱。
“这可是我特意定制的,足有七重纱,你瞧瞧,是不是遮挡的效果格外好。”
崔韵时打量了一会,发现这纱还是互相交错的。
这样确实可以保证风吹来的时候,不会一下子将白纱吹开,出现他美貌乍现,旁人惊鸿一瞥,打上他主意的情况。
“可是你要拿眼睛看东西时,要怎么把它掀开呢?”
白邈马上左掀一下,右掀一下,连掀四五下时,崔韵时飞快地将最外面两层交叉锁住。
白邈扒了一下、两下……始终没扒开。
“开门,开门啊。”白邈在轻纱后喊。
崔韵时得逞地笑了。
茶楼上,谢流忱注视着这一对笑闹着的少年人。
白邈被她拉住白纱,没法探出头来,他便将手从底下伸出来挠她,被她用手肘顶撞回去。
小二走到桌边:“客官可还要来些什么?”
谢流忱一言不发,他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回答。
谢二正在脑子里闹腾得厉害。
他一见到白邈与崔韵时打打闹闹,便气急败坏,开始疯狂地抢夺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一头急于出笼,冲上去撕扯对手的野兽。
谢二本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真要发疯和谢流忱抢的时候,谢流忱确实敌不过他。
但是他自有办法。
他挥退小二,拿出匕首,直接往自己手掌心划下一刀,再用指尖往伤口上抓,钻心之痛差点让他昏厥过去。
后一步确实有些多余,连他都吃受不住的疼痛,从未让自己受过伤的谢二更加承受不住。
现下两败俱伤,谢二消停不少,只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惨叫。
“别再打搅她了,”谢流忱漠然道,“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能让她接受自己好意的方式。
不要再怀抱着任何能与她在一起的希望,不要再想着满足自己的心愿,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就好。
在他不存在的世界里,她会过得很开心。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梨花落满了窗台。
——
崔韵时将白邈带回私宅,其余地方总不如这一处方便,还没有长辈管束着。
一路上白邈都抱着兔子,跨过门槛时,他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白邈靠在她怀里眨着眼看她,看得她微笑起来。
他一见她笑了,便死活不从她怀中起来,被她半抱半拖地上了小楼。
谢流忱遥遥望着他拙劣的伎俩,嘴
弋㦊
唇紧抿。
谢二已经气到口不择言,说出了不堪入耳的心里话:“你真该死啊,居然让这种贱人占了我的位置。”
谢流忱没有理会他,二楼的窗开着,他能从这里看见白邈走来走去的身影。
白邈举起兔子,问它叫什么,兔子自然回答不了,他便又去找崔韵时撒娇卖痴,说兔子不理他,惹得崔韵时揉了揉他的脸。
谢二不可置信:“我就输给这样一个蠢货?”
他阴森森地想,被她放在心上,捧在手里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白邈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难怪他总是笑得这般开怀。
白邈唯一的烦扰就是崔韵时今日有没有比昨日更爱他吧。
谢二的阴暗心思毫无保留地对谢流忱敞开,每一句都在谢流忱的心头凿下一个豁口。
谢流忱便这么藏在她宅子外的隐蔽处,一直站到了夜里。
天黑沉沉的,小楼中点着明彻的烛火。
暖光散出来,整间屋子在夜色里就像一盏漂浮的灯笼,引着一些东西不由自主地想要进入,想要感受到和屋中人一样的温暖。
谢流忱看着屋中的人又多了两个,他们吃饭、喝酒,说着彼此才能懂的趣事。
那两个后来才到的少女,一人是井慧文,另一人是奚莹。
她们两人中有一个,便是定制了海棠花戒的人吧。
谢流忱站到浑身冰冷,小宴终于散了,井慧文与奚莹下楼,去了别的屋子睡。
屋中只剩下了白邈和崔韵时。
崔韵时拍拍白邈的肩,刚想叫他起来回房睡觉,他忽然嘟囔了一句好冷。
她便起身关上了窗。
漏进谢流忱眼中的光线顿时少了,他仅能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二人身影。
崔韵时把白邈架起来,他喝得并不太多,可他酒量太浅,醉倒的人总是格外的沉。
她懒得搬他回他的房间,干脆让他睡在这间房,她睡在另一张矮榻上好了。
她刚要将白邈往床边带,白邈一个没站稳,头往下挂,磕到了她的头。
崔韵时忍住没有把他推醒,只抬头动着嘴唇,无声地骂了他几句。
而后脱下他的外袍等衣物,只留下里衣,再将他弄去床上躺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烛火,躺去了矮榻上,安心入睡。
宅子外的谢流忱亲眼看着窗纸上的人影交叠,他们抱在一起,白邈的手横过她的肩头,而后他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
她也抬起了头,两道人影交融在一起。
谢流忱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他知道,他们是在交吻。
每对有情人,情到浓时,都会如此。
夜风吹拂,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脱下了白邈的衣裳,一件又一件。
而后他们又搂在了一起,紧紧地,没有一丝距离,向着床边走去。
之后蜡烛便熄灭了。
谢流忱忍不住轻轻地颤栗。
他们过夜了,他们睡在一起。
谢流忱听见脑中震耳欲聋的古怪回响,却不明白这些怪声该作何解。
这有何不对。
迟早都会有这一日的,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
她和白邈将来会成婚,会成为一对夫妻,人人都会知晓白邈是她的丈夫。
白邈的名字会和她的名字一起,被人反复提起。
她和白邈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的心愿会实现。
这才是她本该有的人生,这才是他不存在时,原本该有的发展。
他才是那个错误,所以他不可以再出现,不可以往前跨出一步。
谢流忱静立在夜色中,望着那间再也没亮起光的屋子,许久都未挪动。
天上又下雨了,雨丝轻飘飘地,一点点地润湿春夜,也将他淹没在人世里。
第88章 第 88 章
白邈近来交了一个新朋友。
那人叫成归云。
他对这个朋友还是很满意的。
此人眉眼虽清秀, 可常年上山采药,不注重呵护肌肤,晒得人黑不溜秋的。
再好的五官也挡不住这样黑的底色。
他站在白邈身边时, 更是会被人彻底忽视。
白邈从小就没什么同性好友, 男人的心眼子都多,不好相处, 勾心斗角得厉害。
不像女子那般直爽大方也就罢了, 他们还个个垂涎崔韵时。
他看了就来气, 所以多年以来都不愿意和男子来往。
成归云就不错, 不仅皮肤黑、存在感不强, 而且脾气好,经常听白邈说一整日他与崔韵时的故事也不会厌倦。
这也是白邈对他最满意的地方。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成归云炫耀,崔韵时对他的好。
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就是能被崔韵时选中,被她喜欢。
他一向觉得自己哪儿都好,可是在她面前,他失去了这种自信, 常常觉得自己有许多不足, 想要改进,才能一直留住她的爱。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白邈非常担心没几个月, 她就会厌倦了他,离他而去。
可是她好专情,居然一直没有离开过他,还总是夸奖他这也好那也好。
耳朵轮廓漂亮、说蠢话的时候也很可爱、肩膀摸起来很舒服……
他生性懒惰, 能坐着绝不站着,但是为了让她摸他的时候觉得手感更好, 他一直坚持锻体,练出了兼具美感和力量感的肌肉。
他知道自己不是很聪明,所以只能在这种地方弥补一下她。
能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人有好东西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炫耀,想要让别人附和他,夸赞他拥有的珍宝何等璀璨。
之前白邈周围的那些男子全都居心不良,他满心花骨朵无处开放,硬生生憋着。
他知道好东西不能外露,所以他忍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炫耀对象,他心里舒畅极了。
“我们昨日去了庆莲寺上香,我祈求姻缘时,那香一直烧到底,都没有熄灭过,我说是好兆头,她说是今日无风。”
“今日她在家读书,我就在一旁给她磨墨添香,不过磨了一会她就怕我手腕累着,让我去一边休息,可是我还是接着磨,我是不是很贤惠啊哈哈哈。”
“这只兔子是她帮我养的,就是想等我回来抱着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说这只像我,所以才选中这只的。”
白邈说这些话时,没有错过成归云眼中满满的羡慕。
白邈一边说得爽快,一边在心中庆幸。
幸好成归云无心成家,来京城只是为了精进医术,否则他在对方面前说这些,也太刺激人了。
不过成归云若是要成家,也会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毕竟他除了皮肤黑了点,眼光和性子却好得没话说。
他们俩相识便是在一间布庄子里。
白邈早就想给崔韵时挑选布料裁衣,可在京城里各大布庄挑选了好几日都没找到中意的。
因为他喜欢花布,越花越好,他自己也清楚,那些布做出来的款式只适合他的长相风格,与崔韵时似乎不大相配。
正在为难之际,成归云进店来取寄回青芝老家,送给家中姐妹的衣裳。
小二将几件衣裳展开,给他仔细瞧一瞧,确认上面没有抽丝等做工上的瑕疵,便可签字收货了。
白邈一看那些做好的衣裳,心生妒忌,品味竟然比他要好,挑选的都是瞧着简素,可是做出来却让人眼前一亮的布料。
幸好这人长得没他漂亮,不然他要生气了。
成归云注意到他的眼神,对他笑得很和善单纯。
白邈心想,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心眼的样子。
白邈走过去,掏出半锭银子,要买他半日的时间,让他帮着挑选布料。
成归云连连推拒,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公子不必如此破费,我帮着挑就是了,公子有马车吗,结束后送我回家去,就算是我这半日的报酬了。
白邈哼了一声,他们白家,没名没权,就是有钱,他出行怎会没有马车。
最后成归云不仅给他挑选出了合适的布料,顺带着还挑选出了相配的发簪、指环等首饰。
上天真是公平,给了成归云出众的品味,就给了他不够出众的样貌,正与他相反。
两人就此结识。
崔韵时忙于用功,准备会试时,便会不见白邈。
每到这时,白邈就去寻成归云出来打发时间。
一半时间用来炫耀崔韵时多疼爱他,一半时间用来计划崔韵时休息时,他要带她去哪儿玩乐。
成归云因为四处上山采药,对京郊的山林十分了解,时常给他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
哪条山路的泥泞最少,出游时该走哪一条路线,须茂山哪个季节的风景最好。
白邈照着他的建议修改计划,再也没出过意外状况,就连崔韵时都夸奖他近日周到不少。
又因成归云医术不差,崔韵时得了风寒时,他按着成归云开出的药方抓药,熬出来的药苦味极淡。
不似寻常的药,喝下去不免让人作呕。
白邈觉着自己运气可真好,只是往布庄子里晃悠一圈,就捞着个大夫和军师,为他与崔韵时的情谊一路保驾护航。
有这么个体贴,又不撬他墙角的朋友,还真是不错。
——
成归云的相貌和身份很好用。
谢流忱扮演起他已是驾轻就熟。
上辈子他扮演成归云,是为了接近崔韵时,这一回他想接近的却是白邈。
一切都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他成了白邈求助的对象。
他帮白邈挑选出最合适她的礼物,委婉地提示白邈修改出游计划中的纰漏,借用白邈的手,将她会喜欢的东西送到她面前。
他曾动过潜移默化地改造白邈的念头,后来放弃了。
大多数人一旦以为自己变聪明了,便会开始迷恋自身,对从前喜爱的人和物骤然翻脸。
白邈如今蠢得刚刚好,刚好维持在对崔韵时死心塌地的程度上,可以一辈子都做一条讨她开心的乖巧畜生。
而白邈对他的意图毫无察觉,只将他当作无害的成归云,每日滔滔不绝地炫耀他从崔韵时那里得到的关注与爱护。
谢流忱一边恨着,一边将每句话都听进心里。
再将它们打碎成片,从里面挑拣出和她切实有关的只言片语。
“我们昨日去了庆莲寺上香,我祈求姻缘时,那香一直烧到底,都没有熄灭过,我说是好兆头,她说是今日无风。”
她说这话时,一定是在笑,她喜欢故意不轻不重地调笑人几句。
“今日她在家读书,我就在一旁给她磨墨添香,不过磨了一会她就怕我手腕累着,让我去一边休息,可是我还是接着磨,我是不是很贤惠啊哈哈哈。”
她多半是嫌白邈晃眼又多话,找了个好听的理由让他消停点。
原来她不止是用甜言蜜语糊弄他,对白邈也是一样。
“这只兔子是她帮我养的,就是想等我回来抱着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说这只像我,所以才选中这只的。”
她的眼睛才是最有神采的,这兔子不耐烦的神情也有点像她。
白邈将那只兔子递到他手边,慷慨道:“你也来摸摸,可软了。”
谢流忱伸手,慢慢抚摸着兔子柔软的毛,从它的脖颈轻顺下来,心却像是被另一只手揪了一把,又酸又痛。
为了不被发现,他的下属只敢远远跟着崔韵时。
以她们的角度和距离,只能确定崔韵时平安无事,却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他便只能从白邈口中听到那些生动的细节,想象她在那些时候的样子。
他答应过崔韵时,不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只好如此。
白邈爱她,爱是一扇被日光照透的窗,爱人站在窗后,满身晖光。
他不能去见他,他只能用白邈的眼睛去看她。
谢流忱几乎要感谢白邈了。
白邈每回向他炫耀时,他既觉得窒息,又觉得满足。
就像烧着火的心,被一场稀落的雨浇了一下。
他尝到那些雨的滋味,甘美又清凉。
即便下一刻它们就化作热腾腾的白烟,将他的心烧得更加零碎。
——
日头落在云后,白邈说他与崔韵时、井慧文等人有约,要离开了。
“成归云”保持着像手帕一样好揉搓的笑容,目送他上车。
等到白邈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谢流忱的唇角才挂了下来。
他伸手想将花盆中的花连根拔起,手握上枝干,又停住。
罢了,草木也是条性命,虽然崔韵时已经重生,可他多行善事,总不会有错的。
他合上院门,要回自己在雨前巷的宅子里去。
他已经从明仪郡主家中搬出。
母亲,他的母亲两世都活着,可对他来说,这是离他极其遥远的一个人影。
他步行回去,穿过济通桥,落日被打碎在蓝金色的河水里,他上了台阶,又往下行。
半路意外遇到裴若望。
裴若望正在吃陆盈章咬了半口就不要了的烤猪耳,一见他就道:“怎么最近都不见人影,你在忙活什么?”
谢流忱想,我在帮着情敌讨好我妻子。
他笼着袖子,回答:“在忙活让我忙活的事。”
裴若望听他说话,就知他心绪不佳,他最近总是这般奇怪。
上回见面时,谢流忱再三提醒他四月十五那日别出去,说他请人算命,算出裴若望那一日大凶,有火烧身之患,还拨了两个下属陪着他过四月十五。
裴若望只觉莫名其妙,可又被他异常的举动弄得有些心惊,便躲在家中没有出门。
谢流忱叹了口气,今日的落日大而圆,街市上成双成对的男女有些多,他看所有恩恩爱爱的有情人都不怎么顺眼。
他阴暗的本性又冒了头,世间不该有情,既然有了这样的好东西,他却得不到,他怎能不嫉妒。
既然嫉妒,他为何坐视旁人幸福而不做任何事。
要是能见到她就好了,见到她,他就不敢想这些恶毒的念头了。
他幻想着,按捺住心中恶念,慢腾腾地回到家中。
元若和元伏在廊下说笑,笑声传到了一墙之隔的他这里来。
他让人在院中打了一架秋千,他坐了上去,望着夜空,天上的月亮已不是她看过的那一轮。
他发了好一会儿怔。
“公子,这有封给你的信。”
谢流忱现下什么信都不想看,可他还是将之拆开。
他抬眼一扫,目光渐深。
是大巫。
“她”在信中嬉皮笑脸地说:恭祝你心愿达成,为了庆贺,你再给我点血吧。
——
次日,白邈临时约了成归云出来。
他昨夜不小心弄断了崔韵时的流光琴琴弦,虽然她说无妨,一副并未放在心上的模样。
可白邈哪里能把这个过错置之不理,不去弥补。
这样的小过错累积起来,是会伤了他们的感情的。
他必须要把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做好,两人才能长长久久。
谢流忱一听到琴弦是昨夜弄断的,立刻刹住思绪,不愿深想崔韵时和白邈昨夜也在一起的事。
白邈要修复琴,得先从她私宅中拿出那把琴来。
他知晓崔韵时已经出门了,这会儿请求芳洲放他进去,他把琴带出来,再和成归云出发去找琴匠。
他留了个心眼,不让成归云一同进宅子里去。
他总觉得这是崔韵时的地盘,外人怎能进来。
谢流忱便站在外头等,过了一刻钟,白邈还没有出来。
谢二在脑中冷笑:“偷琴都偷得这般慢,他还有什么用。”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谢流忱猛然回头,他厌恶别人这样对他动手动脚,若非现在还装作成归云,他非要斥这人一顿不可。
这一回身,他却怔住了。
崔韵时看见“成归云”的脸,忍俊不禁道:“你……”
你现在怎么这般黑啊。
她住了口,差点忘记了,这一世她与成归云还未见过。
上一回三人一起在山洞里过夜,还劳烦成归云给他们叉鱼,给她崴了的脚上药,后来也没有机会问问他的现况。
此刻两人还只是陌生人呢。
崔韵时只得换了句招呼:“这位朋友瞧着真是面善,身上还有药香,是大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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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这样装模作样的话,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谢流忱知晓,现在他该回答她,该抓住这个机会,以成归云的身份和她相识,重新建立关系。
将来她需要一个大夫为她做什么时,第一个便会想到他。
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成为她的助力。
可是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浑身发麻,身躯都不听使唤。
这样因重逢而喜悦的笑容,如隔世的一缕日光,让他这缕孤魂,要在其中灰飞烟灭。
第89章 第 89 章
崔韵时在他黑得很均匀的面皮上看了看, 心想他定是走南闯北学习医术,才会晒成这般黑,真是个很实在的人。
她转了半个身子, 从芳洲手中抱着的纸包里, 拿出了一只青橘给成归云。
成归云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看她一眼, 又看青橘一眼, 将之接到手里。
规矩到手足无措。
崔韵时心想他还是和相识时一样, 总有些意外的笨拙。
白邈抱着琴出门时, 便撞见了这一幕。
他手里还扛着刚从她房里偷出来的琴, 一见到她便下意识往门后躲。
可他又瞧见她正与成归云说话,他们居然搭上话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归云勾引她?
白邈又扛着琴小跑过来, 阻拦二人继续说下去。
他一闪身,挡住崔韵时的视线,再用眼睛瞪了下成归云。
脸好黑,与他真是云泥之别。
白邈又让开了, 他这朵红花还需绿叶衬, 应该让她多看看成归云,这样才更能显出他肤白貌美。
白邈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与成归云的关系,崔韵时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白邈的朋友,那不就算是她的朋友吗?
那大家很快便能玩到一块儿了。
崔韵时将琴袋从白邈手里接过去,流光琴的分量可不轻,她光看他扛着都觉得累。
白邈挣扎了两下, 力气挣不过她,手中很快一轻。
他看着他需要扛在肩上的琴, 被她轻轻松松地单手抱在怀里,眼中顿时满是崇敬。
谢流忱瞧见他们之间这一段来回,默默地垂下眼。
白邈心生警惕,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好了,我们走吧,你要去做什么,我和你一同去。”
崔韵时:“我与奚莹约好了,今晚去她表兄的馆子捧场,是你不喜欢的裕州菜色,你真的要去吗?”
“自然。”
崔韵时点头,又招呼成归云:“今晚你也一同来吧,人不多,加上你也就四、五人。”
她担心成归云怕生,特意加上最后一句。
谢流忱双唇微动,到嘴边的一个好字在齿间转了转,又咽了回去。
她亲口邀请他,他当然很想应下。
可他最不该做的便是投机取巧,从前她总怨他钻空子,为此她气得厉害。
如今他用成归云的身份接近她,当真毫无私心,只是单纯地想要做她的助力吗?
其实根本仍是想要待在她的身边,近一点,近到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吧。
崔韵时见他不说话,又说了一遍:“成大夫,一起来吧。”
谢流忱很想就这么顺势答应下来,不是他诱使她说出这句话的,是她主动提出的,他应下的话,似乎不能算是他的错。
他捏着那只青橘,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好意,我……今日还有事在身,并不方便,不去了。”
他答应过她,永远都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在做正确的事,他必须这么做。
崔韵时有些遗憾,又拿了一个青橘给他:“这个虽然看着青,可是尝起来滋味很甜,只有一丝丝酸,若是一点酸味都没有,反倒不好吃了。”
谢流忱低着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凭本能接住那只青橘。
崔韵时看他连捧橘子的姿势都呆呆的,心想他还是没变。
可她看着他离去,转身时的背影,就像一片颤抖着从枝头掉落的叶子,在这个还未入夏,一切都充满郁郁生机的季节里。
莫名让人觉得惆怅。
谢流忱带着这两只青橘回到宅中,打上井水,将手洗净。
橘子沉到水底,他将之捞起,剥开青皮,尝了一口。
确实如她所说,它是甜的,他吃了一片,又一片。
舌头是麻木的,尝不出酸或是甜。
他将两个橘子吃光,回房去处理公文,而后用了晚饭,仍旧没有什么滋味。
亥时三刻,他沐浴完,穿上寝衣躺在床上。
灯烛已经熄灭,床铺宽敞,他在薄薄的月色中,探手抚上身边本该属于枕边人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
自然是凉的,将来的数十年,直到他这辈子老死,都不会有半点温度。
这一刻他忽然尝到了那只青橘的味道,满口酸楚,叫人哽咽。
——
大巫在信里写的日子到了,谢流忱去了约定的曲玉山山腰八角亭中等她,直到黄昏她都没有出现。
谢流忱离开,心中觉得甚是麻烦,回到家后忽而不想做任何事,明日连官衙也不想去了。
他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厌倦了繁冗案牍,上辈子全凭一口气撑着,一干就是六十多年。
如今一见到她,这口气就松了。
然而天一亮,他还是照旧去上值,他爬得高,才好暗里照应她。
近日白邈都未曾来找过他,不知是对他生了戒心,防备他撬墙角,还是忙着陪伴在崔韵时身侧,无暇来找他炫耀。
为了便于转换面容,他随身带着做出的丸药,一瓶用来换脸,一瓶用来解除药效。
他的准备没有白费,有一日下值后,元若转告他,白邈正在“成归云”家后门等着他。
谢流忱便让马车改了方向,到了巷口时,他下车步行过去。
白邈正在后门气哼哼地等他,一见面便阴阳怪气道:“崔韵时邀请你后日一同去踏青。”
他紧接着又道:“不只请了你,还有别人,你别得意。”
“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白邈见成归云神情平和,还带了点不明所以,心里火气消了大半。
他也知道怪不到成归云身上,因为他全程都听着,成归云就只说了一句话,连眼睛都不敢和崔韵时对上。
也不知道崔韵时怎么就注意到了成归云,他哪有他好看,她该不会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吃点清粥小菜吧。
成归云这种清纯的小家碧玉,不是,小家墨玉,最会引人生出保护欲了。
危险。
白邈想通这一点,马上变换态度,鼓励道:“阿成,男子不能这样畏畏缩缩,要大方要利落,说话大声一点,用丹田发声你知道吗,这样说话才洪亮,才显得你中气十足,是男人中的男人。”
最主要的是,中气十足的男子就不会引得崔韵时一颗呵护人的心蠢蠢欲动了。
谢流忱仍然用成归云那副懵懂的表情,看着白邈。
白邈开始给他示范如何用丹田发声。
“气沉丹田,用腹部呼吸,将声音自然地喝出去。”
“你平日可以多加练习,比如朗诵诗作……”
他想要念一首诗给成归云听听,让他感受丹田发声的魅力所在。
可是他一时想不到一首完整的诗作,他从不勉强自己背诗,那样太难为自己了。
于是他开始中气十足地念诵街边酒楼的招牌:“烤鸭八十文半只、雕花笋二十文、螃蟹清羹六十文……这家酒楼的定价怎么比我家的还贵,什么地段就这般猖狂,迟早倒闭。”
酒楼门口揽客的伙计都听见了这声喊,
齐齐转头望着白邈,眼神不善。
谢流忱:“……”
他抬手揉按眉心。
下辈子,他也想做个傻子,傻人有傻福,漂亮傻子会被崔韵时爱。
——
待到约定踏青的那一日。
白邈的马车载上谢流忱,去了颜家马场。
崔韵时给成归云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这样温顺的马正适合他这样温顺的性子,一人一马想必会处得不错。
为了不让成归云觉得只有自己一人骑小马,不好意思,她也挑选了一匹矮脚马。
上一回见面时,他看起来有些心事,不大开心的模样,希望他今日骑着这匹马跑几圈,能将郁情疏解一空。
眼看着成归云牵走了那匹小马,崔韵时这才放心,收回了目光。
白邈原本牵了匹高头大马,一看她给自己和成归云都选了矮脚马,他立刻将脸逼近崔韵时:“我也要矮脚马。”
“你不是说矮脚马放不下你的长腿,你的脚都要着地了吗?”
白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承认了:“我吹牛的,我也要矮脚马啊,我要矮……”
他话还没说完,崔韵时就将牵着的矮脚马塞到他手里。
白邈自愿就好,她若不是不想让成归云自卑,她才不会选小马呢。
她转头就上了白邈挑的那匹膘肥体壮的健马,一人一马撒着欢跑了,独留白邈在原地转动脑子。
他是不想成归云和她骑一样品种的马,她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啊,怎么变成他和成归云骑一样的马了?
井慧文正倒转过身子,马往前慢行,她人朝着后边。
她见崔韵时靠近,面对面地冲她招呼:“六娘,来,你能这样吗?”
崔韵时:“我不来,我不能,我不敢。”
井慧文大笑,将刚折到的一小枝野草扔到她怀里。
草坡宽阔,谢流忱牵着马站在空旷处,远望她和井慧文你追我赶地跑了两圈,活像两只追逐打闹的小狗。
崔韵时从远处跑回来,经过他时,勒马绕着他转了小半圈。
谢流忱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头,看向她。
崔韵时问:“你会骑马吗,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流忱沉默片刻,微微侧转回头,不去看她的脸:“我会的。”
魂魄好像从身体里出来,悬浮在躯壳之外审视他自己。
他又放弃了一次和她近一些的机会。
违背自己心意的时候,好像又慢慢地杀掉了自己一点。
崔韵时闻言,心想他别的都没变,只是比上辈子难以熟络多了。
上辈子他们很快便熟识,成了朋友。
她想让他在京城的这段时日过得舒心一些,将来有缘再见时还能一块儿聚聚。
她也不好显得太过心急,便道:“那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谢流忱看着她又回到井慧文身边,两人似乎商量着打猎的事,他听了几句,就转身牵上马,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他不能和她走得太近,这是她的心愿。
而他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才来到这世上的。
他走了许久才停下,回过头时,已全然看不见她的身影。
天地渺渺,人在地上,像微不足道的草种。
马将头拱到他手里,他轻轻抚摸,潮热的鼻息洒在他手上身上,将他的心也烘得湿漉漉一片。
第90章 第 90 章
临近傍晚, 井慧文当真在山林里猎到了一头鹿。
她将鹿交给随从慢慢处理,她倒是不急,反正今晚他们是要在山庄里住一宿的。
等到太阳落了山, 众人架起火堆, 随从将一块块鹿肉串好开始烤制。
崔韵时帮着将肉剔下,从中挑了最美味的部位给井慧文, 这是井慧文猎到的鹿, 理应如此。
剩下的她分作三份, 谢流忱看着到他手里的那一盘, 又听她嘱咐说:“吹一吹就能入口了, 别等凉了,趁着还有余温吃下去,滋味最好。”
谢流忱瞧着面前热气被夜风吹散的鹿肉, 心一横,夹起一筷子最小的咽了下去。
甫一入口,他便觉得烫,可他不能吐出来, 除非将这盘鹿肉放凉了, 否则他吃下去总会觉得不适。
“成归云”不能和谢流忱一样,只吃冷食。
他舌头一缩,嚼都不敢嚼, 勉强将鹿肉咽下,只觉喉间一痛,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鹿肉一路顺着喉管烫到了胃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夹肉的速度放得一慢再慢, 胃里灼痛却越发明显。
“滋味如何?”崔韵时问道。
“很好,”他小声道, “多谢。”
“那就好。”崔韵时笑起来。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心跟着一起灼烧起来。
——
那一日回去后,谢流忱腹中如火烧,有两日都没有进食。
他是饿不死的,便半死不活地熬着,每当胃隐隐作痛,他就会想起她被火光照得暖烘烘的那个笑。
离别时,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对他说,她今日与井慧文打赌输了,她得猎一头鹿补给井慧文。所以今日的行程,一个月后还要来上一回。
她问他来吗?
他想拒绝的,只是他拒绝得太慢,而她却已经很快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流忱反省过,他不应该心怀侥幸,半推半就地默认下来。
于是几日后,他能吃一点凉粥,有了些力气后,便铺纸磨墨,想写信托人交给她,说他不能赴约。
那一日夜里,他想了两刻钟,提笔写下三封信,都觉得不够好。
措辞需委婉,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更不能叫她觉得她是被他厌恶,才会屡屡遭拒;
内容也要简洁,不要流露出旁的意思和过度关心,引她怀疑。
他为难许久,烧了再写,写完了又烧,第二日炭盆里堆积的纸灰都快将火湮灭。
半月过去,他仍没写出一封让他满意的信。
他数着日子,在官衙与家中辗转,让自己奔波忙碌了起来,告诉自己并非故意不去写信,而是实在太忙了。
就这么磨蹭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又烧了一封信纸。
屋里摆着两个炭盆,一个炭盆里烧纸,另一个炭盆上支起架子温了壶梨花酿。
他从不喝酒,只是想闻一闻甜润的酒味,心里才不会觉得那么空落。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他如今是扮作成归云的模样,元若和元伏都不能出现在这里,这间小院中只能有他一人。
他只能自己站到窗前,往院外偷偷看一眼,她来了没有。
当时说好,她的马车会来接他的。
一想到她专程前来,在他院门前停留,是为了带上他,一同度过一整日,从朝至暮……
谢流忱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失了该有的分寸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若他能克制住自己,不起心动念,那便没什么事吧。
所以其实这次他可以不拒绝她的吧。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他立刻扔下笔,心跳得更快了,可他是高兴的,不由自主的高兴。
再不感到为难。
思绪起伏间,他想起件要紧事,他该吃那瓶丸药了,否则这两日药效就要结束,他会恢复原本的容貌。
他刚探手入袖,屋门吱呀一声轻响。
谢流忱袖手,回过头,腕间悄悄现出一把匕首。
他将身边的暗卫都撤了,就是怕崔韵时来的时候,会发现他的不寻常之处。
他必须像成归云一样,是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会在院子里种小白菜,做饭时扒两片叶子的那种人。
他望着来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那人笑呵呵地开口,却是他熟悉的嗓音。
“上回让你空等,我特意找你赔罪来了。”
是大巫。
谢流忱凉凉道:“谁许你不请自来,踏入这个门的。”
大巫毫不生气,换上满脸惭愧之色:“是的,我十分歉疚。”
谢流忱知晓她是惦记着自己的血,崔韵时或许就快来了,他不想与大巫纠缠,直截了当道:“你为何也会重生?”
他的愿望明明是能让崔韵时有重来的机会,以及他想要再见她一面,整个愿望和大巫没有半点关系。
而上封信里她的口吻,已然表明了她就是上辈子那个大巫。
“我是大巫,自然有一些独到之处。”她边说边走向他,“我需要你为我做件事,你有什么想
要的,我们继续做交易……”
她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意味。
谢流忱没有喝止她,也没有不许她继续靠近。
人要做坏事的时候,总是喜欢维持着原先的平和,直到动手的那一刻才陡然翻脸,看来大巫也不例外。
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嘲笑,他总是很容易读出旁人对他的恶意。
就如母亲对他的恶意一样,有时候雨不曾落下一滴,可是人能嗅到潮湿的雨将落的气息。
他察觉到了,大巫似乎并不忍心对他下手,所以她选择和他的母亲一样,伤人的时候把眼睛闭上,看不见,她们就不会愧疚太久。
大巫在半途顿住了脚,失笑道:“我真是不习惯在孩子面前装模作样,苏蘅,直接动手吧。”
屋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而后两人都出手了,谢流忱并不擅长近距离正面搏斗,他习惯背后伤人。
大巫也不擅长与人打斗,可她有备而来,选择的这具身体功夫甚高,就算谢流忱有再多准备也是无用。
她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给苏蘅,此人一出手就拧断了谢流忱的喉骨和颈骨。
看着这颗头软绵绵地歪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巫慢悠悠地拿出一个巨大的布袋。
她抓住他的脚踝要套进去,想了想,对苏蘅感叹道:“还是你来吧,我有些不忍心呢。”
苏蘅便老老实实地将他塞进布袋中,又让大巫继续掌控她的身体。
大巫打开门,等在外边的第三人探进头来:“大巫,结束了吗?”
“嗯。”
这人便进了屋,站在镜前打量起自己来,赫然是一张和谢流忱一模一样的脸。
苏箬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心想就算做这么奇怪的表情,还是好看得不像话,一点不显轻浮,反倒让人想捏上一把。
虽然突然要做男人,感觉很奇怪,可是这张脸她又很满意,她还是很有兴致当一当谢流忱的。
苏箬保证道:“我会一直扮演谢流忱的,直到大巫办完事为止。”
她看了看布袋,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把他放回来?”
大巫含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苏箬必须留在这,大巫则扛着布袋向外走,刚一推开门,就撞见崔韵时。
崔韵时是来接成归云的,她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
成归云被人套在布袋里,只露出一个头,且他的脖颈似乎是……被扭断了?
她脑子轰地一下,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声响锣,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的手按上腰间短刀刀柄,可她还知道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她从那人身上闻到了药味,和薛朝容当时被困的山洞中一样的味道。
此人是苗人。
崔韵时做下论断,心知不能靠近她,以免被她下毒暗算。
手边是两丛翠竹,但见刀光如雪,她拔刀斜斜削下一截,尖头锐利如枪尖,她用上力气,将竹节朝这人狠狠掷去。
大巫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绊,摔回房间内,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直冲她飞来的竹节。
她忙着逃命,完全没注意到摔在地上的布袋微微动了动。
她刚要起身,又是一杆削尖了头的竹节飞刺过来。
大巫狼狈躲过,缩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韵时一眼。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陶罐,罐中立刻飞出成群毒蜂。
这些毒蜂由她亲自饲养,极有灵性,不需曲调操控,只需她心意一动,它们便会对着她想要攻击的对象发起猛攻。
崔韵时站得再远也没用,小娃娃就是小娃娃,不知道她的本事。
谢流忱和崔韵时两人加起来还没有她年岁的零头大,现在的孩子真是丝毫不知敬重长辈。
眼看毒蜂一窝窝地朝崔韵时涌过去,大巫眼睛都不眨,只等着她中招。
然而下一刻,她的头发猛地被人拽住拖动,又被人踩了下去,迎面一阵滚烫的热气,她听见滋拉一阵皮肉烧焦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大巫惨叫起来。
谢流忱单手托住自己的头,脚下继续用力,将大巫的头往炭盆里再踩了踩。
他不知大巫为何忽然和他翻脸,可是她居然放毒蜂害崔韵时的命,她也算是活到头了。
他知道,这次大巫还是死不了。
但往后他见她一次,就把她往炭盆里塞一遍,杀到她长记性,杀到她不敢再对崔韵时起杀心为止。
漆黑的信纸灰烬飞了一地,大巫被他死死踩住,无法逃脱。
毒蜂感受到主人强烈的杀意涌向了另一人,纷纷调转方向飞回来,朝着谢流忱蜇下去。
谢流忱又将大巫提起来,挡在身前,毒蜂怕伤着主人,绕来绕去,威力瞬间被削弱大半。
可他露在外边的皮肉还是有遮挡不住的部分,被几百只毒蜂狠狠蜇咬,他渐渐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抓住大巫的手,身体变得僵硬而迟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苏箬才愣住一会,大巫便遭了谢流忱的毒手。
她回过神,赶紧从谢流忱手上抢人,带上大巫逃命。
院中的崔韵时就见“谢流忱”带着那个苗人飞身翻过墙,跑了,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毒蜂。
她碍于毒蜂,不敢再拦。
但心中深感莫名,那个长着谢流忱的脸的人,似乎并非真正的谢流忱。
当年她为了讨好谢流忱,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对他的言行举止都有钻研,那人情急之时的举止和他半分都不相似。
崔韵时心里装着疑惑,进屋想将摔在地上的成归云扶起来,却见他四处摸索。
若不是被她阻止,他的手差点都要直接抓住一块热碳。
他似乎是看不见了。
崔韵时看了看他身上被毒蜂蜇咬出的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立刻就要去给他寻个大夫来。
成归云却扯住她衣袖:“我无碍,不需要找大夫,我自己便是大夫,这种毒蜂导致的失明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我便会好了。”
崔韵时啊了一声,大感意外,他的伤势看着这样骇人,成归云还能如此淡然,活像只是擦破点皮一般。
成归云再三保证他没事,还歉疚地说给她添麻烦了,她可以离去。
崔韵时只得放弃找大夫的打算,但并不放心留他一个人过夜,便让芳洲和行云去通知井慧文等人,今日的行程她去不成了。
——
入夜后,成归云安静地躺在床上,没出一点声。
崔韵时几次将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确认他仍在呼吸,这才走开。
她将地上的散落的碳和纸灰、打碎的酒壶、酒盏碎片全都清扫干净。
她最讨厌打扫之类的活计,可她又不敢让芳洲来这里帮忙,怕万一那些人去而复返,害了芳洲,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干完了。
她搬来一堆木柴在屋中,又重新烧热炭火,若是那个苗人再用毒蜂这样的手段,她便用火把驱赶它们。
这一夜平安度过。
次日一早,谢流忱被生生痛醒,蜂毒侵蚀心脉,痛入骨髓。
原本十只毒蜂就能了结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昨日被放出来的又何止百只。
他缩在被子里,闻着被子上她残留的一缕气味,默默掉了两滴眼泪,好痛。
昨晚她试探他的鼻息时,他本就心志单薄,差一点忍不住要拉住她的手,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缓缓坐起身,眼睛已经开始恢复,他能感受到模糊微弱的光,但仍旧看不清。
不知她在哪里,他不敢开口喊她,怕惹她心烦。
叮呤哐啷连续几声脆响,谢流忱猛然坐直,是从院中传来的声音。
他赶紧下床。
他看不见鞋在哪里,只能赤着脚,睁眼瞎一般地摸索门在何处。
脚底猛然刺痛,他一下子跪在地上。
应当是昨日打碎的酒盏的碎瓷片,昨日那场乱局,她收拾漏了几片也是理所当然。
他咬牙忍痛,对外喊道:“崔姑娘,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听到回答,他伤了一只脚,又
不能视物,单脚走路更是不便,干脆膝行向前,用手在空中摸索寻找屋门。
反正她不在屋中,看不见他此刻的丑态,他也不用在意这许多了。
崔韵时小心翼翼跨过门槛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昨夜发现他的医箱里外都溅了血和黑色的纸灰,白日就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拿出来,一瓶瓶擦洗干净了。
但有只野猫忽然跳进树丛里,吓了她一跳,还以为是那些苗人的把戏。
她昨晚警惕了一夜,此时立刻准备迎敌,起身太过迅猛,撞翻了他的医箱,大半瓷瓶全都被砸坏。
崔韵时心虚至极,听见他在询问,都没敢回他一声。
她蹲在他身前,刚想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就见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与成归云迥然不同的脸。
一张属于谢流忱的脸。
所有关怀的话语都卡在喉间,崔韵时慢慢起身,坐到临近的一张高椅上,看着他继续迷茫地四处摸索,一声又一声地喊:“崔姑娘,崔姑娘你有没有事……”
她一直没有出声,他很快就着急了,原本在空中胡乱试探的手按上了地面,这样摸索的方式更快,他很快就找到了房门。
他姿态难看地爬过门槛,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脸,没有一个值得人看的地方。
他俯身膝行进院子里,雪白的寝衣很快沾满尘泥。
崔韵时窝在高椅中,忽然想起,他从前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一丝不乱,身边总有等着被他使唤的随从,他不必亲自做什么。
那个人不是现在这样,他不会像条瘸了腿的狗一样满地乱爬。
他从前……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