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下坠。
雪白的灵师袍似一片飞扬的雪。
金属与石头摩擦出刺目火花, 最终狠狠插入。
江迟迟下坠的身形一滞,晃晃悠悠吊在了半空中。
青铜剑嵌入了某一段石梯,脚下三米处有一个落脚点——一条狭窄无扶手的石梯。
握住剑柄的手承了所有的力,小臂被迫绷直, 甚至开始抽痛。
江迟迟缓缓呼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 她暂时不能死, 这样摔下去只会变成一滩并不美味的肉饼。
况且她艰难偏头看左手腕内侧的同心契印记。
死一个送一个,太便宜神女了。
只是老吴送的剑带不走了。
她垂眼看着深坑中纵横交错的石梯, 目光锁定了最近的那条。
一滴汗顺着白皙的下颌砸落, 江迟迟闭眼又睁开,决然松手往前一跃——
恍然间,她似乎又回到守初观的夜晚。
那些狭窄的, 一个接一个的梅花桩。
没关系的, 就像跳梅花桩一样。她轻声告诉自己。
碎石簌簌掉落,无声无息散入深坑。
江迟迟一只脚顺利踩在石梯上, 可它实在太窄,阴暗温暖的环境滋生出了点点青苔。
另一只脚踏空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江迟迟迅速伏下身体,双手紧紧扒住石梯,终于稳住了身形。
感谢燕无歇从不留情的训练,她不小心扯到伤处, 笑得龇牙咧嘴。
也许上天见不得她高兴, 还没笑上几秒,江迟迟就感受到掌心濡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你大爷的,能不能消停一会!”江迟迟特别想席地而坐敲木鱼积点功德。
如果不是她造孽这么多, 怎么会如此倒霉?
两只细长的手撕开雪白的茧,探出一张脸,转动的复眼瞬间锁在散发美味气息的江迟迟身上。
“饿”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似某种昆虫的嗡鸣。
备用桃木剑敲在他的脑袋上,发出闷闷一声响。
蛛人还未完全从茧中破出,被这一敲动作更加迟缓。
“功德加一。”江迟迟冷漠地捅穿他,并送上两张灵符烧个精光。
伴随着噼啪燃烧声,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一只又一只的怪物破茧而出,涌向了孑然一身的雪白身影。
桃木剑毫不留情刺过,黑暗中开出一朵朵璀璨的火焰。
从昨日起,她从未休息过,熬了两天一夜。
无穷无尽的丝线向她喷涌。
某一瞬间,江迟迟耳边的声音似乎远去,只剩下剧烈的心脏跳动声,手中的桃木剑动作慢了半分。
耳边吹过猎猎的风,她腰间一紧,整个人如风筝般向后飞去。
周围寂静无声,江迟迟清晰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的后面露出一双暗金色的眼睛,如同流动的琥珀。
“小灵师,你该不是要死了吧?”
江迟迟背靠冰冷墙面,无声默念了几遍静心咒,勉强恢复了些力气,“幽玉?”
幽玉仍是那副懒洋洋的妖冶劲,他哼了一声:“正是在下,救你一次,算扯平了。”
“你怎么会在这?”
“我怎么会在这!”幽玉像只跳脚的刺猬气急败坏,“还”
他硬生生把“还不是因为你”咽进喉咙里,不能说,说了那修罗找上门来必杀了他。
幽玉反复深呼吸,终于扯出一个冷冷的笑:“还不是因为你们要请外援,我怕了,卷铺盖跑了呗。”
江迟迟默默看他,这是经历了什么,竟然比怨鬼的怨气还重。
“我想再找个适合修行的山头,一路往南找,看这不错就落脚了。”幽玉一脸郁卒,哪知这鬼地方能进不能出,害他被困在这里。
“也不至于跑这么远吧。”江迟迟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听到这句话,幽玉心中又燃起熊熊怒火。
若不是怕那修罗再找上门,他何至于连夜跑到南阴鬼王的地盘,也不会于来到这个鬼地方。
总之,一切都怪那酆都鬼王!
他冷哼一声,“腿在小爷身上,我爱去哪去哪。”
江迟迟望向他,浅浅一笑,诚恳道:“多谢你出手相助。”
她那天不过是顺手一救,哪怕没人救,普通工人怎么奈何得了蛇妖。萍水相逢,幽玉却愿意闯入这深坑中,真是一份难以为报的恩情。
幽玉仿佛被顺了一把毛,别别扭扭说:“怎么就你一个,你的鬼咳,队友呢?”
那该死的修罗把她看得和眼珠子似的,今日居然不在,幽玉幸灾乐祸猜测他大概是死了。
提起队友,江迟迟静了一瞬,“快来了。”
“我要继续向下走,去找一个小姑娘,这里凶险,你不要过多停留。”
幽玉“啧”了一声,跟在江迟迟身后:“小灵师,你可真绝情,这就要分道扬镳。迷雾不破,我也出不去,还不如与你一起。”
平白捡了个帮手,江迟迟自然乐意。
桃树之外,四道身影奔跑到了石桥面前。
原本被浓雾包裹的石桥化作水泽,荷花荷叶摇曳,浓雾被阻隔在外。
“这是迟迟留下的!”虞念慈眼中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她自己闯进去了!”
四人迅速通过石桥。
直至来到桃树前,江千雪依然没有找到吴道成的踪迹,她的心不禁一沉。
“内鬼就在苏烬和吴道成之中,这么久不见他们踪迹,其中一个大概率已经出事了。”游宋冷静握住了剑,“所以,等会无论是见到苏烬或吴道成,不要手下留情。”
张见山胸口剧烈起伏,他想起一贯被人戏称“老好人的吴道成,眼眶里的热意几乎要压不下去。
无论是哪种结果,他都难以接受。
半响,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
深坑中,江迟迟和幽玉沿着错综的石梯盘旋往下。
她注意到,坑壁上的“棺材”不全都有茧,有些是空置的。如果许莹还活着,这是她唯一的躲藏处。
于是,江迟迟在路上开了天眼,悄无声地寻人。
一丝莹白的气延伸到坑壁某处,江迟迟在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了缩成一小团的许莹。
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看见江迟迟眼泪和不要钱似得往下掉。
“别怕,我来救你了。”江迟迟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轻声细语说,“你在这等等我,办完事就带你出去。”
许莹伸出小手,轻轻勾住了江迟迟的小尾指晃了晃,含着眼泪坚强点头。
“好姑娘。”江迟迟对她笑得温柔。
然后在许莹四周贴满驱祟符,由亲自画了一道镇宅符,只要江迟迟不死,许莹就不会出事。
布完密不透风的防护阵,江迟迟又是一阵眩晕。
幽玉神情复杂看着她,终是垂下眼眸叹息,做人多累,还是像他一般做妖快活。
走下一条又一条盘旋向下的石梯,幽幽绿光越来越近——
一个池子镶嵌在坑底中央,盛满了某种波纹荡漾的碧绿色液体,正是它散发出浅浅的光。
而绿池上,是一枚茧。
一枚庞大的茧。
坚韧丝线缠绕着石梯,将这枚茧承托在绿池之上。
茧的外壳缓缓起伏,仿佛在呼吸。
江迟迟看见了神女,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手中结着妖术法印,正在与桃仙娘娘斗法。
看她神情,斗法已经到了定胜负的时刻。
神女骤然睁眼,阴冷视线精准落在江迟迟身上,她忽然弯唇。
幽玉浑身一震,咬紧牙关抵抗,却还是一点点被无形的威压定在原地。
顶级大妖对其他妖物精怪拥有绝对的压制力,就如同鬼王对于万鬼。
“她、她是”幽玉嘴中泛起血腥味,“鬼女!”
“走,走!你打不过她的!”幽玉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到桃溪来。
鬼女?江迟迟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身后有风扫过,她下意识跳下石梯,就地一滚落在深坑地面。
桃木剑回身与匕首相撞,苏烬一言不发,招招狠厉。
江迟迟狼狈一躲,匕首划过雪白的灵师袍,暗金云纹流转,坚韧不破。
但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心因为幽玉那句话彻底游离。
玄鬼座下有两只大妖——鬼女、朱厌。
此刻,江迟迟终于明白,十多年前父母惨死在玄鬼手中并不是仇恨的终点,而是开始。
玄鬼由始至终没有放弃她这个目标。
他于黑暗中织就一张网,现在终于到收网的时候了。
五行阵、灵协内部的叛徒、玄鬼在人间的据点以及她自己。江迟迟心乱如麻,不清楚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她很明白,今夜之后灵协年轻一代的天骄大半折损在此,除了一个老吴再不会有人知道灵协内部出了叛徒。
三张雷符在江迟迟面前炸开。
灵师袍挡去绝大多数伤害,但雷符的余震让她斜飞出去,栽向了绿池。
即将仰面跌入时,她反手将桃木剑插入地面。
灵师袍的一角落入碧绿池水中,瞬间焦黑。
池面泛起粼粼青光,池中铺着深红色淤泥,里面偶尔夹杂着一两颗眼球,栩栩如生,仿佛是刚摘下来的。
养分,江迟迟脑海中忽然掠过这个词。
原来,那些人皮里的血肉并不是被那些蜘蛛啃食殆尽,而是被囤在了池中。
她定定望着头顶那不断起伏的茧,被藏得这么深,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既然如此——
虎牙刺破指腹,指尖于虚空书写,迅速结成了太一雷咒。
“太一夭冲,火光万里,符到奉行,不得留停!”
刺目白光瞬间劈下,雷鸣大作中,那庞大的茧硬生生被劈出几道裂痕。
神女的表情瞬间阴冷到极点,不自量力的蝼蚁!
“杀了她!”神女命令道。
“杀你仙人,你个龟儿!”暴躁的声音骂骂咧咧传来。
两道身影跳下,提剑护在江迟迟身前,一左一右把她扶起。
是游宋和虞念慈。
虞念慈一言不发狠狠盯着苏烬,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剁了。
张见山紧随其后,扫了一圈没看见吴道成,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提着剑冲向苏烬:“狗日的你是人吗!道成是你的同门!!”
江千雪沉默着从黄布包里掏出一个拇指大的瓶子塞给江迟迟,“固本培元的。”
虞念慈都忍不住侧目,这可是隐门的回元丹,如今天材地宝稀缺,能练出的丹药极少。
这样一颗能抵得上一个青衣怨鬼的身价。
“多谢。”江迟迟这一路消耗太大,拔开药塞的手都在不断颤抖。
江千雪一把抢过去,倒出唯一一颗直接塞入江迟迟嘴里。
回元丹让江迟迟惨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她长话短说:“她是鬼女,我们来到这是早被算计好的。”
忽然间,头顶有东西落了下来。
一只、两只是无数被鬼女操纵着提前破茧的蛛人们。
与此同时,片片雪花飘落。
那枚庞大的茧终于破了,外壳的丝线不断落下,犹如一场大雪。
大雪后探出了一只巨大步足。
深坑之外,白昼与黑夜交汇碰撞,漆黑夜色镶嵌着一双双红点,如同眼眸,污秽至极。
它们一点一点侵蚀着白昼,探出无数如同肢体的东西,贪婪撕下白昼吞食入腹。
声势浩大的天雷接连劈下桃溪镇。
江迟迟清晰意识到,有邪妖要横空出世了。
第52章 桃溪雾行9
八只巨大步足缓缓展开。
“这是什么东西?”虞念慈怔怔望着眼前的庞大怪物。
黑雾从狰狞的口器中喷出。
幽玉无法再维持人形, 化为黑蛟口吐人言:“这是山蛛!还不快跑?!”
“这东西不是数百年前就灭绝了吗!”虞念慈撒出数张灵符,瞬间被黑雾吞噬。
苏烬不再与张见山缠斗,径直跃上了祭台,黑雾绕开这处在深坑中迅速扩散。
黑雾中, 密密麻麻的蛛人涌来。
“结阵!”江迟迟将桃木剑掷入地面, 纤长的手指迅速结成法印。
五人各自就位, 灵师入阵, 五方阵迅速铺开,将黑雾与蛛人短暂阻隔在外。
地面不断震动, 巨大步足每一次落在地上都会引起地动山摇。
“嘶嘶——”硕大复眼透过黑雾锁定了五位灵师, 山蛛欣喜爬来。
没有退路了,江迟迟想。
“你有什么办法?”江千雪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庞大身影,语气依然是冷冰冰的。
“请神。”江迟迟说, “请桃仙娘娘上身。”
话音刚落, 四人便立刻出声反对。
请神相当于将身体让渡给请来的“神”,稍有不慎, 请来的可能是恶鬼。
一旦请神开始将无法终止,若请来的“神”心怀不轨, 将很难被送走。
况且请神并非一定会成功,这与灵师的修为、天资也有极大关系。
哪怕是不成功,请神也要消耗施术者寿元。因此等闲灵师是绝对不允许尝试的。
“可我们没有退路了。”江迟迟的脸苍白平静。
江千雪咬咬牙,冷冷道:“我状态比你好, 我来!”
“不行。”江迟迟冷静反驳, “娘娘本体虚弱,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要保证成功。”
江千雪狠狠瞪她一眼,“你就能保证自己必定能请到?”
“是。”江迟迟眼睛弯弯, “我可以。”
只因她天生灵骨,又是四阴之命,只要她想,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请不来的。
江千雪定定看着她的笑脸,这一次没有移开视线。
巨大步足从高处落下,五方阵破。
江迟迟就地一滚往后撤去,四道身影挡在她面前,拼命为她争取一丝时间。
刀光剑影与接连炸开的灵光筑起一道屏障。
祭台之上,鬼女手中的妖印不断变换,苏烬握着匕首沉默不语站立。
他的手正在轻微颤抖。
苍白的唇紧紧抿起,苏烬一言不发,紧盯着深坑那处角落。
少女脱下刀剑不破的灵师袍,垂眼在手腕间用力一抹,同心契被硬生生抹去。
锋利的匕首划下。
一刀又一刀,她划了十八道伤口。
血液瞬间涌出,在她脚下缓缓汇聚成古老神秘的阵法。
四阴之体的血液特殊,无论是对鬼怪或是妖物都具有之命的吸引力。
江迟迟双手掌心向上平方掐诀,脚下踏罡步斗。
“天地玄宗,广修万劫,身有金光,覆映吾身,五帝侍迎,万神朝礼——”
她逐字逐句念出,面容端丽似玉,满是凛然。
深坑中的妖鬼如同疯了般扑上。
步足上的复眼疯狂转动,贪婪望向江迟迟,山蛛抬起尖刺,越过四人笔直朝她刺下!
“噗嗤”一声,尖刺贯穿了前胸。
“日你仙人。”游宋嘴唇颤抖,下意识学了一句虞念慈的台词,猛地提起玄铁剑砍断胸前的尖刺。
被阻拦的山蛛异常愤怒,刺耳尖啸在深坑间回荡,石梯断裂簌簌落下,它抬起其他步足想将这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彻底弄死。
尖刺越来越近,游宋甚至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但他躲不开了。
面上扑来一阵冷风,游宋狼狈滚在地上,尖刺在他身旁深深刺入地面。
江千雪迅速为他贴了止血符,转身斩杀了几只试图浑水摸鱼的蛛人。
另一边,虞念慈和张见山如同激流中屹立的礁石,站在江迟迟身前一步不让。
虞念慈的左臂传来一阵剧痛,她抬脚踹飞偷袭的蛛人,手中的灵符似漫天雪花飞出。
真的一张也没了,她在心里苦笑。
两只步足穿过漫天灵符,直接朝他们压来。
虞念慈与张见山的剑交错,硬生生抗住了那重似千斤的步足,缠绕的蛛丝爬过步足,落在地面,又卷上他们。
蛛丝腐蚀衣物、皮肤,传来剧痛。
两人一声不吭,谁也没松手,脚一点点陷入地面,手骨不堪重负,发出“咔咔”的声音。
远处的苏烬看见江迟迟面前的两道人影飞了出去,再也无人为她护阵。
他握着匕首,下意识踏出了一步。
鬼女忽然睁开眼,目光森冷:“我警告你,最好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在山蛛即将享用到美食的刹那,一条黑蛟蹿来,狠狠绞上了蛛腿,将那些不停滴溜溜转动的复眼全部碾碎。
四溅的汁液泼洒在泛着幽光的黑色鳞片上,蛟身瞬间血肉模糊。
苏烬慢慢呼出一口气,收回了脚。
七罡步收,江迟迟左手掌心向上,右手每一笔落下仿佛在剜骨剔肉,桃仙娘娘的名讳流淌金光飘浮在江迟迟面前。
“雷霆号令,急如星火,十方三界,倾刻遥闻”
“闻吾号令,火速到临!”
刹那间,四方皆静。
一道极亮的电光划破长空,雷声骤起,白昼撕裂了夜幕。
江迟迟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缓缓流淌在体内。
虞念慈艰难支撑起身体,满眼焦急望向江迟迟。她站立在原地,但看起来似乎又已经不像是她。
“迟迟”她喊。
江迟迟眼中隐隐流动着淡绿色的光芒,温柔悲悯望了虞念慈一眼。
她一步步走出请神阵,素手一挥,开满桃花的树枝卷起虞念慈等人和幽玉托至高处。
一同被接来的还有已经被吓愣的许莹。
鬼女雍容站在那里,她看向桃仙,露出了微妙的笑容,似是嘲笑她的愚蠢。
漫天桃花在深坑中肆虐,蛛人与黑雾连片消失。
“吃了祂。”鬼女无声对山蛛下达指令。
肆虐的桃花中,山蛛与桃仙疯狂缠斗。
横生的桃枝托起桃仙,她无声落在巨大的蛛身上,纤长雪白的手按住在坚硬的躯壳上。
庞大的山蛛有一瞬间凝滞。
鬼女脸色巨变,不复之前的雍容,手中的蛛丝汹涌卷向山蛛上的那道纤细身影。
桃仙语气温柔:“秽物,当诛。”
幽幽绿光自她掌心汹涌澎湃震荡开,幽绿间浮动着浅淡的金光。
江千雪蓦然从桃枝上站起,第一次如此失态:“金光?!”
幽玉勉强恢复了人形,他有气无力靠着桃枝,扯了扯唇角:“难怪鬼女在这斗法,这位桃仙娘娘竟有神格。”
一位受香火供奉,真身为桃树的精怪,竟然修出了神格。
“可——”江千雪声音都在颤抖,“可精怪无法修成正神,这不可能。”
山蛛的巨大步足无力倒在地面,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下。
浪潮般汹涌的蛛丝与艳丽的桃花碰撞,不断被绞杀又继续蔓延。
石梯一截截断裂砸落,沉重的轰鸣声从上方传来,整个深坑都在为之颤抖。
光线忽然涌入。
众人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
长在深坑上方的桃树连根栽倒,枝丫上的桃花同时零落。白昼与黑夜撕扯争夺,一点点覆盖了天空。
天亮了。
鬼女暴怒的声音回荡在肆虐的桃花中:
“不过是野神也妄图位列仙班。鬼君即刻就到,你们不过是蝼蚁!”
“竟为一群凡人道死神消,我看你还能护得了几时?”
花瓣与雪白蛛丝一齐落下,像一场凄艳的雪。
鬼女狠狠撞上坑壁,乌发散落不复之前的优雅。下一刻,无数枝丫从坑壁中生出,将她死死束缚、绞杀。
纤瘦的身影立于漫天桃花中。
“吾虽不曾位列仙班,却也心怀苍生。信奉妖邪,自甘堕落,永无回头日。”
叹息随着桃花消散,附着在江迟迟身上的力量骤然散去。
最后一朵桃花悠悠抚过她的面庞,似一只温柔的手。
桃花化为一根桃枝,落入江迟迟手中。
“小灵师,此物赠你了。”温柔的声音消散远去。
江迟迟勉力睁开一点眼睛,请神后的身体如同被碾成粉末,但又在被桃枝渐渐修补。
“迟迟,身后——”身后传来队友的狂奔声。
江迟迟握着桃枝下意识扭头。
苏烬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见她转头,唇角翘起,勾勒出一个妖异的笑。
江迟迟的后背瞬间汗毛倒立,这不是苏烬!
“长哦不,”匕首在他指间转动,“该叫你江灵师了。”
刚亮的天迅速阴沉,闪电在乌黑云层中轰鸣。
“见你一面实在不容易。”他稍稍一动手指,阴气涌出,朝江迟迟奔来的人毫无反抗之力倒在地上。
“玄、鬼。”江迟迟握着桃枝,几乎难以克制心中的恨意。
附身在苏烬身上的玄鬼微微一笑:“那疯狗来得太快,还是不要叙旧了罢。”
手底下的鬼将,竟还困不住那疯子半柱香。
话音未落,毫无保留的阴气卷向江迟迟。
第53章 桃溪雾行·完
桃枝浮动着浅淡金光, 在疯狂肆虐的阴气里勉强庇护着江迟迟。
胸口的鬼玉烫到极致,忽然传来了破碎声,逸散出荡漾瑰丽的色彩。
阴冷朦胧的光猛地荡开,玄鬼猝不及防迎上, 捂着胸口倒退数步。
锋利的匕首破空刺来, 玄鬼眼中倒映着少女决然的面容。
两只匕首相撞, 瞬间过了十多招。
一招一式都注入了恐怖的阴气, 只要匕首碰撞,阴气便灌入江迟迟体内。
剧痛之下, 江迟迟的动作慢了少许。
“来得真快。”玄鬼看了一眼被暴戾撕开云层, 神情阴暗。
下一刻,匕首没入江迟迟心口半寸。
她挥刀格挡后退半步,带出一簇血花, 这一刀如同开了道口子, 浑身的劲瞬间泄了。
江迟迟耳边响起似有似无的低语,体内游走的阴气让她几乎站不稳。
她生出了浓浓的不甘, 杀害父母的仇敌就在面前,却无法手刃!
预想中的下一刀并没有到来。
江迟迟勉力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刀刃停滞半空,只差半分就要刺入贯穿她的心脏。
黑发青年面色惨白,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起。
人的身躯无法承载玄衣恶鬼的灵魂, 毛细血管无声裂开, 他的脸上浮现出蛛网似的血斑。
“天地神祗,万灵同归, 有邪必斩,有怪必催, 合明天帝敕——”
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响起,血从他唇边不断漫出。
苏烬反手一抹,指尖蘸血落在自己身上,一道符文瞬间落成,仿佛已经练习了千万遍。
他喝道:“缚鬼!”
那双隽秀温润的眼睛疯狂颤动,时而棕黑时而殷红。
鲜血疯狂从他口中涌出。
苏烬提着最后一口气伸出手,用力拽住了江迟迟。
冰冷的刀刃刺入肌理,发出“呲”的一声。
他紧紧握着江迟迟的手,匕首笔直刺入心脏。
苏烬耳中满是玄鬼的疯狂咒骂与狠毒威胁。
然后,他再次用力,刀刃完全刺入。
苏烬看向江迟迟,笑容一如既往柔和,他说:“组长啊,别再这么轻易相信人了。”
“还有对不起。”他眼含泪光,若自己不那么懦弱,也不那么犹豫,或许江迟迟不必挨上一刀。
刀身一寸一寸从他胸口脱出,他往后倒去,恍惚间看见了奔来的游宋和虞念慈。
若有来世不,他没有来世了。
苏烬被一双颤抖的手用力接住,他勉强看清了游宋的脸。
他满眼的怒火与恨意,咬牙切齿:“……你真是个疯子!”
祝由术接二连三施展在苏烬身上,虞念慈施咒的手从来没有如此不稳,穷尽一生所学,但苏烬的气息仍无法挽回微弱下去。
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虞念慈,苏烬轻轻摇头,“别浪费在我身上。”
“游宋,虽然你很讨厌我”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苏烬勉力笑着,声音微不可闻,“可我还是”
可我还是很羡慕你。
羡慕你恣意张心、活得纯粹。
倒映在苏烬眼中的几张脸渐渐暗沉下去,他的声音如风飘零:
“帮、帮我照看”
苏烬的声音与瞳光一起消散。
失去身体束缚的玄鬼脱出,他一身雪衣,胸口多了一道灼黑的刀伤,满眼森冷。
“好、好。”他渐渐笑起来,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恐怖的阴气瞬间涌出,束缚鬼女的桃枝成片炸开。
阴冷的手径直从游宋和虞念慈当中穿过,直直扼向江迟迟的脖子。
棕黑的瞳仁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手。
江迟迟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似乎是江千雪的声音,还从未听过她如此失态焦急。
匕首上的鲜血坠落,无声没入地面。
她杀了自己的队友,江迟迟想。
脖子被狠狠扼住,玄鬼那张丰姿如玉的脸近在咫尺,他眼含恶意轻笑。
“真是令人感动的情谊,既然如此,你便去陪——”
一丝天光泄进深坑,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雷云尽数撕碎。
除了江迟迟外的灵师无声无息倒下。
修长苍白的手蓦然从江迟迟身边探出。
“找死!”殷红的眼眸满是阴鸷,五指瞬间并拢。
扼住江迟迟的手臂被一寸寸碾为魂体碎片。
空气争先恐后涌入江迟迟口中,她剧烈喘息着,握住匕首的手细微颤抖。
一双手扶住了江迟迟,在她身体里肆虐的阴气瞬间被绞碎。
江迟迟的手被一点点掰开,染血的匕首“哐当”掉在地面。
这一声重重砸在江迟迟心里,无声的泪随着匕首一同坠落。
“无歇”她没有回头,声音颤抖,“我”
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无数的话哽在江迟迟喉咙中,她忽然失语。
“我在。”他沉沉开口。
江迟迟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她被单手抱起,坐在了坚实的臂弯中。
阴气凝成长刀,刀刃燃起幽蓝焰火,苍白修长的手握住它,身影骤然一动。
刹那间,铮铮金石碰撞声响起。
一把长刀锋芒毕露,以无可匹敌的姿态将玄鬼与鬼女逼至不断后退。
整个深坑陷入了阴冷绚丽的幽蓝。
刀刃燃着猎猎蓝火削去鬼女半截手臂,冥火沾上不灭,瞬间在她身上燃起。
长刀势如破竹刺向玄鬼眉心。
鬼女似扑火飞蛾奔来,她化出原型,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雍容高雅。
刀刃穿出蛛身,一寸寸收回,暗红的妖血喷出,溅了一滴在燕无歇侧脸。
暗红的血痕染在苍白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阴鸷鬼气。
巨大的红蛛被冥火包裹,半人半蛛的面容露出极度的痛苦之色。
“鬼君,您走吧——”她哀嚎着苦劝。
玄鬼幽幽看着恐怖丑陋的红蛛,语气轻淡:“本君说过,别以妖身出现,令人生厌。”
鬼女怔怔望着他。
“不堪重用。”玄鬼不再多看她一眼,任由无边冥火燃烧,修长的身影无声融入黑暗。
一滴血泪落在冥火中,凝成了一颗血红的珠子。
幽玉缩在角落,看着一点点被烧成灰烬的鬼女,牙齿咯咯打架。
完了完了,这修罗看起来疯了,自己被看见就死定了!
直到冥火彻底熄灭时,天光再次洒落在深坑中。
地面只余下一团焦黑残骸,隐约是蜘蛛形状。
阴冷的眼神淡淡扫过缩在角落中的幽玉。
“!!!”幽玉顿时化作原型,逃命似得蹿出了深坑。
阴气凝成的长刀无声消散,燕无歇双手抱起江迟迟。
惨白柔软的脸靠在他的胸口处,她双眼紧闭,早已因脱力昏迷。
俊美的面容低垂,他阖上双眼,冰冷薄唇轻轻落在柔软发顶。
在同心契被强行抹除那一刻,燕无歇才明白——
如他一般的恶鬼竟也会怕。
……
江迟迟做了一场冗长的梦。
梦中时而风雪哀鸣,时而漫天血影,过往沉重的经历像碎片拼凑在同一个梦里。
她数次混沌醒来,却无法睁开眼。
身边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她朦胧醒来又昏昏睡去。
似有似无的声音飘进耳朵——
“藏了这么久,可算让我见到了。”一道清润温雅的声音啧啧称叹,“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真是够心狠的。幸好有一颗隐门的回元丹吊着,不然这一身灵骨就废了。”
温凉的手轻轻拂过她的手腕。
“伤了根基,按时服药,好好养一段时间。”
瓷器叮当碰撞,气味古怪苦涩的液体递到唇边。
苍白的嘴唇下意识抿起抗拒,温热的汁液淅淅沥沥流淌。
“你熬的什么鬼东西?”低沉的声音暗含怒意。
“你发什么疯?一幅死了老婆的样子。”那人同样恼怒,“有本事你去熬一锅甜蜜蜜的药。”
“哐当”巨响,似乎有重物从窗户坠地。
耳边忽然寂静了。
过了许久,久到江迟迟再次被卷入破碎的梦中。
朦胧间,似乎有一只手扶起她的后颈。
似雪冷淡的气息渐渐包裹着她。
冰冷柔软的事物覆上了她的唇,苦涩在唇舌间弥漫。
江迟迟下意识要扭头,后颈的手似一道铁墙,退无可退。
苦涩的气味更深更重压下,不容许她的躲闪,冷冽气息不断交织缠绕。
药效发挥得很快,古怪清苦的药味伴她一起陷入沉睡,这一次她没再做那些支离破碎的梦。
江迟迟醒来时,窗帘缝隙泄入一丝阳光,是招待所的房间。
嘴里有浅浅的、古怪的药味。
她缓缓眨动眼睛,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轻轻转头,江迟迟对上一双幽深的眼。
燕无歇坐在床边,垂眼看着她,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他伸出手,将她脸上一缕散乱的发丝别至耳后。
“你睡了三天,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她竟然睡了三天?江迟迟下意识想起身。
“嘶——”
浑身如同吸满水的海绵,又软又重,稍微一动指尖都在发麻。
一只手揽着江迟迟,将她扶起靠在床头,并在她腰后放了枕头。
哪怕刚睡醒的江迟迟像开机速度打败全国1%的老电脑,也意识到了气氛有些古怪。
她轻轻避开了燕无歇的手,面上浮起几分不自然,“谢谢,其他的人……”
燕无歇的手一顿,自然收回,他说:“他们也在修养。昨天清早灵协来了人处理后续,苏烬的尸身已经被送回了。”
提到苏烬,江迟迟陷入了沉默。
“迟迟。”燕无歇唤她。
江迟迟抬眼对上他漆黑的眼眸,他的语气淡然笃定:“这是他选的路,与你无关。不必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既为灵师,该有随时赴死的准备。”
江迟迟轻轻垂下眼睛,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我知道。”
她明白苏烬的死是他的选择,也明白苏烬的匕首当时被阴气腐蚀无法重伤玄鬼。
所以,苏烬用了这样惨烈的方式。
“玄鬼有下落吗?”江迟迟的记忆停留在燕无歇赶来那一刻,后续的事情,她已经不太记得了。
“逃了。”燕无歇掩去眼中的阴戾,“但鬼女已死,留下了这个。”
一个紫叶檀木盒子递到江迟迟面前。
盒中有一颗莹白的、如鸽子卵大小的妖珠。大妖死去后,都会留下这样一颗妖珠,用处很多。
鬼女的妖珠可抵万金。
妖珠旁还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血红珠子,晶莹剔透,红光流转。
“这是?”江迟迟轻轻点了一下红珠子,浓烈的情绪顺着指尖传递。
冰冷的手指攥住她,燕无歇合上木盒,说:“这是红泪珠。”
妖天生无泪,若有只会是血泪。
木盒送到江迟迟手里。
“……给我?”江迟迟满眼震惊,这一盒东西比十个她还贵。
燕无歇微微一笑:“本就该是你的。”
江迟迟小心翼翼将盒子拢在怀里,像是一只囤到稀奇货物的松鼠。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犹豫了一会问道:“我是不是喝了药?”
燕无歇垂在被褥上的指尖一僵,语气平静:“嗯。”
零星、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
房间寂静极了,空气静谧粘稠。
江迟迟无意识攥住被子,耳尖泛起几分烫意。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继续问:“……是你喂的药吗?”
第54章 山雨欲来
门把手忽然被拧动。
江迟迟眼前一花, 燕无歇已经消失。
虞念慈端着一碗棕褐色的液体走入,用脚一勾带上了门。
“迟宝,你终于醒了!”药碗被放在床头柜,虞念慈怜爱抚摸她的头发, “足足睡了三天呢。”
“快趁热喝吧。”气味古怪的药碗端到江迟迟面前。
江迟迟接过药碗搅动了几下, 忽然问:“念慈, 这几天都是你在喂我喝药吗?”
“是啊。”虞念慈点头, “一开始你怎么都不张嘴,燕先生帮忙捏着你的下巴, 我才能一勺一勺喂进去。”
江迟迟心里稍定, 看来只是自己受伤太重梦里出现了幻觉。
虞念慈还在絮絮叨叨:“你伤得太重,损元折寿,这回一定要安心养, 不准再养伤期间接私活了!”
“嗯嗯。”江迟迟小鸡啄米点头, 捏着鼻子把古怪的药一饮而尽。
腥辣苦甜的味道久久留在舌根,江迟迟万分克制才没吐出来。
她甚至怀疑这药里加了几只打碎的蟑螂。
虞念慈贴心递过水给她漱口, 继续说她昏迷这三天发生的事。
销声匿迹的玄鬼再度出现,灵协炸了锅。现任会长江松清, 也就是灵师学院的院长带着几位天师亲自来了桃溪。
他与几位天师看过苏烬的尸身后,一致确定他身上有鬼咒的气息,是玄鬼所下。
被下鬼咒后,施咒者可直接降临被下咒者身上。这不同于普通的鬼上身, 一旦降临, 被施咒者没有抵抗余地,必死无疑。
“院长说这鬼咒印记并不是最近留下的, 很有可能在苏烬开学第一次入茧时就被打下。”虞念慈说。
所以,他受着玄鬼控制, 从一开始加入他们小队就带着任务。
虞念慈轻声叹息:“他做了许多迫不得已的事,最后终于遂了自己的意。”
桃溪镇幸存下来的居民几乎都被红蛛寄生过,需要接受特殊的治疗。
苏烬的尸身与这些需要接受治疗的居民们被送回了西洲市。
江松清留下了两位灵师随行保护还留在镇子上养伤的学生。
“对了,院长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虞念慈拿出拇指大的小瓷瓶,“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启程回西洲市。”
江迟迟拔开木塞,里面是三颗滚动的棕色药丸。
是江千雪给她吃过的那种。
江迟迟扯着唇角笑了笑,随手塞进了黄布包内。
她问:“那些家中有旧神像的人还好吗?”
虞念慈握住了江迟迟的手,轻声说:“……他们都好,没有被红蛛寄生,许阿姨和许莹也团聚了,许莹根骨不错,灵协有意收她做灵师,许阿姨还在考虑中。”
“只是……”她眼中浮现出掩盖不住的哀叹,“老哑死了。”
虞念慈是最早醒来的,山蛛的毒不知何时已经被解,身上的伤也轻了许多。
她走出了旅馆。
天光撕裂了暗沉的夜幕以及扭曲的雾气,第一缕阳光落下来,镇子像是播放出了问题,
两道影子不断交织交错,最终重叠。
天彻底亮了。
小镇如同平时一样运转,突然之间,一声尖叫、两声、三声。
人们的哀嚎在镇子里此起彼伏响起。
有人一夜睡醒,如同苍老了十岁,有些甚至有些如同垂暮老人,甚至有些就地化为灰尘散去。
惊慌的人群涌向了桃仙庙。
快步走过石桥,只见庙宇坍塌,宛如被大火灼烧过,里面的神像早已破碎。
一阵风吹过,吹起几片已经凋零的桃花。
巨大的桃树已经化为枯枝,上面系着很多他们曾经亲手挂上的祈福带。
第一声哭泣从人群里响起。
他们终于想起了墓地中那尊桃仙神像,惊慌失措奔去。
墓地依然荒凉寂寥。
前方忽然传出一声——“老哑死了!”
虞念慈一惊,挤开居民闯入平房
老哑躺在冰冷的地上,枯瘦得像一具干尸,依稀可见她脸上带着静谧虔诚的微笑。
虞念慈脑袋嗡嗡作响,老哑是自愿献祭死亡的。
桃仙神像遍布裂缝,随着众人进来,最终是化为了流沙散落在地,轻轻盖在了老哑身上。
神明回应了最忠诚信徒的祈求。
江迟迟神情恍惚,她很明白老哑为什么会向桃仙娘娘献祭自身。
桃仙本体枯萎,又多年与鬼女斗法,祂已经难以回应请神术。
吞噬一位极其虔诚的信徒,可以给予神明许多力量。
江迟迟沉默了许久后说:“念慈,我想出去走走。”
虞念慈小心翼翼扶着江迟迟下楼,她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后背就浮起虚汗。
下楼后正巧碰见了江千雪和她的两位队友。
看见脸色苍白,但好端端活着的吴道成,江迟迟不由一愣。
“你……没事了?”
“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吴道成想起苏烬,神情很是复杂,“苏烬将我打晕后,用桃木剑设了阵,那些东西没近我的身。”
江迟迟张了张嘴,最终只轻轻说:“没事就好。”
她一步步走到门外,桃溪不复之前的阴暗闷热,午后的阳光温柔穿过云层,将镇子染得金黄。
高挑的身影静默走到江迟迟旁边。
江迟迟转头看向手臂上缠了绷带的江千雪,眼睛微微弯起,主动开口:“千雪,谢谢你之前给的丹药。”
江千雪瞳孔放大,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浑身炸毛。她抱住手臂走远了一步,表情古怪盯着江迟迟。
“怎么了?”
江千雪抿了抿嘴唇,回忆起她昏迷前看见的最后一幕——
无边的黑暗笼罩在面容惨白的少女身后,翻涌的阴气中万鬼哀嚎。
黑靴漠然踏过,走出一道森冷阴戾的身影。
他从黑暗中伸手抱住了江迟迟。
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气仿佛萦绕在身边,江千雪停止了回忆。
她面容冷淡开口:“鬼修不好驾驭,被反噬的灵师比比皆是,你自己留点心。”
“院长已经知道你养鬼修但没上报的事了,让你伤好之后去灵协登记,以及交三千字检讨书。”
三千字……江迟迟眼前一黑。
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她小声嘟囔:“果然瞒不住你爸,真敏锐。”
“不过,谢谢你的关心,我心里有数的。”她的脸颊泛起浅浅笑窝。
“谁关心你——”江千雪下意识回呛,对上明丽的笑脸,她硬生生转换了话题,“我在镇长家发现了一些东西。”
在江迟迟孤身一人去鬼女老巢时,江千雪曾进过镇长家一趟。
他家没有任何雾气笼罩,十分稀奇。
江千雪用了点手段,使镇长一睡不起,顺利潜入了他家。
“他在家里供了一尊其他神像。”江千雪递给江迟迟一本薄薄的书,“在他书房里找到了这本书。”
暗蓝色的书封上印着一行隶书——静华妙经。
“静华……?”江迟迟忽然想起来桃溪镇前,曾在槐安市区内看见过好几次静华观,“这是静华观的经书。”
“那尊神像长什么样子?”她追问。
“面容慈悲,手持净瓶与柳枝。”江千雪皱起眉头说,“他书房抽屉中有一把施了咒术的奇怪匕首,刀刃上残余着一点灵光。”
“我想找到他审问清楚,但那天晚上之后他就不知所踪了。”
电光火石间,江迟迟将一切串联了起来。
桃树枯萎,旧神像被大肆砸毁,沾上灵光的奇怪匕首、失踪的镇长……
“他和鬼女是一伙的。”江迟迟语气笃定,“普通人哪来的这种匕首,必是鬼女给他的。”
“作为镇子上的人,桃仙娘娘不会防备,所以他将匕首刺入了桃树,使娘娘真身开始衰弱。”
虞念慈倒吸一口凉气,反应过来:“然后这龟孙带头开始让镇民换掉旧神像,让娘娘失去香火来源!”
江迟迟点头,“如果没有镇子的管理者配合,鬼女不可能顺利占据这里。”
“不知道她许诺了什么,让这个镇长死心塌地给她办事。”
江千雪:“他知道这么多,鬼女不会不留后手,大概率是死了。”
被庇佑的人挥刀向供奉的神明,人类的贪心是如此可笑。
三人陷入了沉默。
虞念慈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默,是游宋打来的。
她按下接听,开始输出:“你个哈儿,叫你带份饭回来,看看都几点了——”
“老吴出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分外凝肃,“昨晚重伤入院,还在重症监护室。”
游宋的声音清晰传入三人耳内。
……
西洲市军区医院灯火通明。
越明朗厚外套配人字拖,深深吸了一口烟,看着重症监护室门口正在和公安了解情况的江松清。
除了被瞒着的老会长,灵协高层全来了。
公安部技术人员调取了吴瑧遇害路段的监控,行动处的三位灵师立刻被派去提取现场残余的阴气。
他抖落烟灰,收回了视线,望着栏杆外秋高气爽的天,轻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时运不济啊。
起风了,树木簌簌摇动,抖下了许多枯枝败叶。
落叶铺满了守初观后院,夜色里乌云翻涌,像是要下一场秋雨。
江迟迟夜晚九点才赶回西洲市,然后直奔军区医院。
她透过观察窗看见了插上呼吸管的老吴,特殊重症监护室中布满了净化阴气的法阵。
轮值看护的灵师告诉她,老吴基本脱离了危险,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江迟迟回到了守初观,她如今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赶路,奔波了大半日,她浑身都快散开了。
她很快就疲惫睡去。
夜雨骤急,寒冷的秋意随着风雨从窗缝钻入。
江迟迟梦见了苏烬,匕首深深插入他的心脏,而她的手握住匕首,怎么也无法松开。
苏烬一直柔和沉默望着她,直到失去气息。
视线一转,苏烬消失了。
被匕首刺入的人变成了老吴。
老吴睁着一双浑浊僵硬的眼,冰冷垂落的手黏着江迟迟的肌肤。
她问:“迟迟,我对你那样好,为什么害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夜雨中响起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燕无歇拥着单薄颤栗的少女,将她按在怀中,声音低沉柔和:“别怕,我在。”
他的衣襟被紧紧攥住,温热的脸庞埋在冰冷的胸膛。
压抑的泣音响起。
江迟迟明白,老吴出事是因为她。
她拜托老吴查了不该查的事情,这是一次警告,也是威胁。
她埋在一片冷冽的气息中,所有的情绪忽然决堤,汹涌溃出。
燕无歇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一只手顺着她的背脊轻抚。
房内陷入了寂静,只有偶尔的抽泣声,与肌肤抚过衣物的摩擦声。
“迟迟,鬼市要开了。”过了许久,他轻声说,“竞拍物品里有回魂草。”
回魂草,传说中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灵药。
怀里窸窸窣窣的,少女低着头坐直,从他怀中退了出去。
苍白秀丽的脸泛起几分薄红,纤长的睫毛还沾着点点晶莹。
“对不起……”江迟迟深深低下头,简直想将自己埋进地里。
她简直不敢看一眼燕无歇的衣服,真是一团糟。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无妨,看看这个。”一张纸递到她面前。
江迟迟一目十行扫过,竟是鬼市竞拍的名单。
鬼市,即为活人不可入之地,在北阴鬼域中。
每隔三年开张一次,时间为三天。
灵师中流传,在鬼市中,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因此,无数妖鬼趋之若鹜。
灵协禁止灵师去鬼市,但暗地里总会有受不住诱惑,顶风作案的。
江迟迟在本次拍卖的物品里看见了回魂草,如果老吴能用上这个,就能平安醒来。
她眼睛微微一亮,已经在盘算偷渡进入鬼市的计划。
名单越往上越是让人心惊肉跳的宝物,她目光忽然一顿,险些以为自己哭出幻觉来了。
名单顶行是本次鬼市拍卖会的彩头——云梦泽。
“……云梦泽,是我理解的那个云梦泽吗?”江迟迟幽幽指向这行。
云梦泽在酆都鬼王的鬼王殿内,是上古时神明的陨落时形成的湖泊,大大小小连绵千米。
无论是对鬼还是妖或是人,都是极佳的修行之地,可以温养魂体,固本培元。
“自然。”燕无歇颔首,“但这不是竞拍品,是彩头。”
彩头指由鬼王制定规则,用来奖励胜者。
“你们鬼王是疯了吗?”江迟迟仍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拿它来做彩头?”
这将会有多少妖鬼和人趋之若鹜。
燕无歇的目光凝在少女过分单薄的身躯上,面容苍白秀丽,眼底有化不开的沉郁,像一尊随时会碎的琉璃。
于是他淡然一笑:“或许吧。”
他的确是疯了。
疯子的爱,无需理由。
第55章 夜入鬼市1
十二月的西洲市彻底冷下来。
江迟迟最近吃饭的地点换到了卧室的方桌, 坐在院子里吃,张口就被灌满冷风。
冬日的光透过海棠玻璃花窗,屋内只有碗筷碰撞声与毛笔摩擦纸页的声音。
檀木紫毫笔尖殷红,字迹矫若惊龙, 批阅得漫不经心。
大多是——“滚”“废物点心”“重做”之类的话。
吃完饭的江迟迟托腮看着燕无歇。
玄衣青年眉眼间尽是漠然, 苍白的肤色为他平添几分阴郁与倦怠, 批完的红皮册子堆了一桌。
并非因为处理眼前之事倦怠, 而是因为世间并无太多留恋之物的倦怠。
这样的他,看起来森冷可怖, 难以接近。
他忽然抬眼看来, 对上她如琉璃剔透的眼睛,眉眼间的漠然似冬雪消融。
“吃完了?”他问。
江迟迟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睛,察觉到自己的举动, 她一怔,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是,她再次移回视线, 与那双漆黑眼眸对视,“嗯, 我今天要出门。”
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窗缝响起呜呜风声,燕无歇眉心皱起,“外面很冷,你要去哪?”
指甲嵌入掌心, 刺刺的疼, 江迟迟轻声说:“三天后学院召开苏烬的追悼会,我想在这之前去看看他妈妈。”
这是苏烬死前唯一的牵挂, 她作为组长,有义务替他完成遗愿
苏烬的家在老小区, 这是二十多年前灵协给灵师们安排的房子。
但许多灵师已经搬走,留在这的大多是经济方面并不宽裕的。
江迟迟呵出一口气,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头上毛茸茸的帽子被掀起。
一只手按在她头顶,及时压住了想要飞走的帽子。
毛毡帽下是一张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的脸,几缕黑发散落在蓝色围巾外,被风不断卷起。
她穿着厚实的棉衣,踩着雪地靴,顶着毛茸茸的帽子,看起来像一只小熊。
江迟迟伸手揪住帽檐,瞥了一眼帮她提礼品的燕无歇,满脸的郁闷。
她六岁之后就没穿过这么多。
单元楼内摆了两张躺椅,上面坐了两个在打牌的人。
江迟迟礼貌与他们打过招呼,这是灵协派来盯梢的灵师,能保护苏烬母亲安全。
“苏女士这几天情绪不好,很少见她出门。”其中一个灵师对江迟迟说。
老旧的楼道摆放鞋架,不时有落单的鞋子出现在楼梯上,还有喝完的牛奶盒,果皮
江迟迟跨过障碍物来到四楼,这一层只住了苏烬一户,除了呼啸的风声,寂静异常。
她的心脏忽然一紧。
“咚咚咚——”敲门声回荡在四楼。
连敲三次后,依然无人回应,江迟迟脸色骤变,用力去掰门锁。
“咔”一声,没有反锁的门顺利被扭开。
阴凉无声无息从屋内蔓延出来。
江迟迟抬脚踏入门内,眼前骤然一花,玄色身影将门后的景象完全遮挡,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拦住她的去路。
“迟迟,别看。”沉沉的声音含着怒意。
江迟迟眼眶瞬间红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她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她扑上去掰燕无歇的手,帽子落在地上,露出一双通红又执拗的眼睛。
“让我进去!”她哑着声音吼道,泪珠瞬间滚落下来。
燕无歇沉沉看着她,两人无声对峙了数十秒。
他闭了闭眼,妥协地松开手,转身露出屋内的景象。
头发夹杂着银丝的女人瘫软在沙发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桌面上放着许多这样的照片,每一张都是不同年纪的苏烬。
江迟迟一步步走过去,僵硬的手按在女人的颈侧。
尚有余温,但已经没有了任何起伏。
女人手中的照片因无力滑落,掉在江迟迟脚边,她恍惚弯腰拾起。
照片上的苏烬站在江北大学门口,阳光正好,尚余一丝稚气的少年意气风发。
一行血字落在照片上——
“江灵师,我们来日方长。”
这行字宛如无法摆脱的诅咒,不断浮现在江迟迟眼前,心口传来剧痛,她下意识张口。
一口血猛地涌出,江迟迟往后仰去。
身后掠过一阵风,燕无歇瞬间将她接住。
照片在手里被攥到变形,模糊的视线艰难聚焦,江迟迟咽下口中的腥甜,一字一句说:“他是故意的。”
她抬手狠狠抹去唇边的血迹,眼中满是滔天恨意。
“江迟迟在此立誓,必亲手诛杀玄鬼,至死不休。”
苏烬追悼会那日,西洲市下了第一场雪。
他没有葬入灵师公墓,而是和母亲葬在了一起。
追悼会结束后,江松清把江迟迟、虞念慈和游宋叫到了办公室。
推门进去后,茶香扑面而来,还有暖融融的风。
江千雪坐在待客沙发,正捧着一杯茶。
“坐,喝杯茶暖暖。”江松清生得清癯,一双眼狭长锐利,面容一如既往肃然。
三人依言坐下,江迟迟捧着茶杯慢慢暖自己冰凉的手指。
“本次鬼市的拍卖信息,你们应该都有耳闻。”江松清取下银框眼睛,按揉着鼻梁,“我打算派你们四人去一趟鬼市。”
江千雪依然冷淡,似乎是早就知道。
“灵师不得入鬼市,情况特殊顾不上这些规矩。倘若真被发现,你们的身份也好遮掩。”
游宋轻轻“啧”了一声,翘起腿,有几分不悦,“院长,您这是把我们当枪使呢?要真被发现了,对外说我们是学生,年轻贪玩,对内狠狠批一顿写三千字检讨是吧?”
江松清看不惯游宋那副散漫样,移开视线眼不见心不烦,“拍卖资金由灵协出,你们如果看上什么,资金范围内自由竞拍。”
“哦?这么大方。”游宋笑道,“不只是要我们去竞拍回魂草吧?”
江迟迟忽然开口:“灵协也想争云梦泽?”
“自然。”江松清坦然承认,“你们去鬼市,首要任务是拍到回魂草,次要任务是尝试拿下云梦泽,即使拿不到,也要确认它落在谁手里。”
“最后,在鬼市买玄鬼的消息。”
他抬手一挥,四人眼前各自出现三样东西。
一只烙下繁密符文的护身金铃,一道隐匿活人气息的天师符,以及一个黑色锦袋。
江迟迟打开锦袋,里面装着厚厚的两捆纸张,一捆暗金色,一捆银色。
虞念慈抽出一张金色的端详,约是正常纸币的三分之一大,薄如蝉翼,双面都有华丽暗纹,左上角是暗红古篆——
北阴。
“这是什么?”她问。
“鬼蜮流通的货币。”江松清说,“分为金引和银引。”
他稍微解释了两种货币的兑换比例,金引约等于一千元,银引一百元。
游宋将东西揣进怀里,冲江松清笑:“院长,这是把灵协老底都掏出来了啊。”
他们四人的加起来,至少有数千万。
“行了,五天后鬼市开,你们各自回去修养。”江松清实在看不惯游宋,烦躁地挥挥手。
四人起身要走,江松清点名让江迟迟留下来。
院长办公室内只剩下两人。
江迟迟也不开口,就捧着一杯茶百无聊赖地看。
“多少老师千叮万嘱,不能私自与鬼修结契,你一声不吭养了一个,还是个来历不明。”江松清的脸沉下来,语气带着几分训斥,“若是对方心怀不轨,你岂能好端端坐在这?”
不像院长,倒像长辈的语气。
江迟迟生出几分厌倦,语气平静答:“您教训的是,我病假修完就去灵协登记,三千字检讨一个字都不会少。”
“你——”江松清眉头一跳,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硬生生克制住怒气。
两人就这么沉默坐着。
过了许久,江松清再次开口,语气和缓许多:“你如今卷入许多麻烦,孤身在外危险,回隐门来吧,门中会护你平安。”
失去热度的茶被推到桌面,碧绿的茶水倒映出江迟迟唇边的冷笑。
她扬起头,直视江松清的眼睛,“这样的大事我做不了主,您可以去问问我阿爷的意愿,他若同意,我就入隐门。”
江松清端着茶杯的手一晃,脸色异常难看。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又是那副肃然端方的脸,他放下茶杯,“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如果遇到难处随时可以求助隐门。”
“毕竟论起辈分,你得喊我一声师叔。”他声音轻缓。
江迟迟没有回应,利落起身离开了院长办公室,走出大门时她在心中大骂——
我是你大爷
江迟迟老实在家待了五天。
自从上次呕血后,燕无歇每天都会端来一碗黑褐色的汤药。
江迟迟捏着鼻子灌完,惊奇发现居然只是微苦,还泛着点甜味。
“没上次的难喝哎。”她夸赞道。
“嗯,改了方子。”燕无歇接过空碗,想起息竹那双充满怨念的眼睛,唇角微翘。
北阴鬼蜮的鬼王殿内,四仰八叉的息竹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怒不可遏:“狗东西,非要不苦的药,折腾死老子了!!”
江迟迟并不知道这碗不苦的药背后充满了怨念,她每日只需要吃、睡、给沈婉念三次静心咒祛怨气。
去鬼市前一夜,沈婉的怨气基本净化完毕,江迟迟摇了摇锁魂瓶上的铜铃,询问她想何时渡往生桥。
铜铃微微晃动,一抹红影从瓶内脱出,沈婉的身影虚虚浮现。
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当你的鬼修。”
江迟迟被这句话砸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但、但是我已经有一个了。”
沈婉很是不满,阴气缭绕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恐怖:“哪个灵师会嫌鬼修多?你是嫌弃我?”
“不不”江迟迟后背冒汗,后挪了一步,“好姐姐,是我太穷了,实在养不起两个。”
沈婉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暴自弃地说:“我免费,行了吧!”
江迟迟原地化为石像,震惊盯着沈婉,小心翼翼开口:“你受什么刺激了?”
见沈婉大怒要扑过来掐死她,江迟迟连忙改口:“成为鬼修要得到北阴或南阴的许可,即使我愿意,鬼蜮那边我没人脉疏通呀。”
无论是北阴或南阴,对鬼修的审核都非常严格,基本上十不存一。
若是不被鬼蜮接受,又不愿投胎轮回的怨鬼,便只有一个去处——
幽都。
沈婉不禁想起那天夜里,一道鬼气森森的玄色身影穿过夜雨,堂而皇之走入灵尊殿,取走了她的锁魂瓶,将她放出。
青年指尖一动,玄黄的判决书幽幽落在沈婉面前。
饶是有心理准备,沈婉也忍不住后背发寒。
她犯下许多杀孽,渡往生桥后,等待她的将是十殿阎罗的审判,在赤山中赎清罪孽才有进入轮回的机会。
赤山光是想到沈婉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被无边冥火包裹,终年不息的修罗场。
她僵着一张脸,既畏惧眼前的青年,又隐隐有恨意:“我认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可允你入北阴鬼蜮。”
玄黄的判决书被幽蓝冥火烧为灰烬,青年的声音是如此漫不经心。
沈婉猛地抬头,目光灼灼。
“有什么条件?”她十分清楚这不是白给的。
漆黑的眼眸幽深无比,他说:“做她的鬼修,我不在时,护她周全。”
沈婉的目光有些复杂,自己本就喜欢江迟迟,因她还因祸得福,没有理由不答应。
“我已经拿到入北阴的资格了,你只说同不同意吧。”沈婉停止了回忆,冷声朝江迟迟说。
江迟迟简直想仰天长啸,怎么一个两个都赶鸭子上架逼着她结契?
自己是什么香饽饽不成?
“迟迟,答应她。”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江迟迟微微一怔,她最近很少见到燕无歇,只有在吃饭和喝药时他才会出现。
他说最近很忙,但江迟迟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她会陪你入鬼市。”燕无歇说。
江迟迟下意识问:“你不去吗?”
燕无歇沉默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
江迟迟忽然反应过来,燕无歇和北阴鬼王有恩怨,似乎还不小。三年一度的鬼市盛会鬼王定然会出面,他的确不适合去鬼市。
“差点忘了,你和酆都鬼王有过节呢。”她弯起唇角,“那我去鬼市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帮忙看家了。”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
燕无歇冷冷看去,沈婉瞬间化为红烟钻入锁魂瓶装死,他忽然有些烦躁。
这样遮遮掩掩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他眉目间萦绕着几分阴郁,对上江迟迟的笑脸,只能沉沉应下
腊月二十一,冬至时节。
冬至到,鬼市开。
各方妖鬼与心思各异的人纷纷涌入了鬼市。
鬼市入口有三,离西洲市最近的是泰山脚下的。
冬季河床枯竭,露出嶙峋怪石。雾气弥漫在两岸,夜色笼罩,隐隐听见几声嘶哑鸟鸣。
古老的石桥横于两岸,越靠近阴气越发浓郁。
江迟迟与同行的三位队友再次检查了携带的物品,确认无误后走向了桥洞。
穿过浓郁的阴气,眼前忽然清晰。
惨白的弯月悬挂在永远的夜色里,阴森鬼火随处浮动。
脚下的路变为了蜿蜒山道,两侧芒草丛生,孤坟遍立。
“人呢?”江迟迟环视了一圈,她那么大的三个队友凭空消失了。
幽幽红影出现在江迟迟身边,沈婉穿一身血红嫁衣,红盖头下红唇微微弯起:“虽说鬼市只有三个入口,但每个入口都有无数条路,你是比较倒霉没与他们分到一条路罢了。”
江迟迟露出礼貌性微笑,她真是名副其实的倒霉蛋。
“快走吧。”沈婉语气沉下来,“鬼市范围之外,厮杀不受管制。”
万一碰上穷凶极恶的鬼
沈婉还未想完,身后就传来怪异的桀桀笑声。
“——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送你们一程?”
第56章 夜入鬼市2
白骨雕成的骨铃成串坠在黑袍上, 行走时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宽大的黑袍兜头盖脸罩住细长高瘦的身躯,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只有一条鲜红的舌头伸出舔舐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沈婉的目光落在那人枯瘦的手背上,有一道黑色的诡异图纹。
“幽都的恶鬼。”她站在江迟迟面前, 鲜红的指甲无声变长。
幽都的恶鬼大多穷凶极恶, 杀人吃鬼都是基本操作。
江迟迟按住包里的灵符, 但她不能用, 否则十里八方内的鬼都会知道这里有位灵师。
“虽无阳气,却也没有太多鬼气。”他阴恻恻笑起来, “你是来竞拍的活人。”
一顶喜轿无声出现在小道上。
“正好, 进去之前先打个牙祭!”黑袍似蝙蝠扑来。
沈婉抓起江迟迟塞进去,转身面对扑来的黑袍鬼,血红嫁衣阴气缭绕, 盖头下红唇如血。
“游鱼杂碎, 也配肖想我的人?”
轿帘忽的放下,无法再掀开, 浓郁的阴气碰撞让喜轿摇摇晃晃。
喜轿内没有窗,唯一的出口就是轿门。
江迟迟被颠得七荤八素, 轿子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向前抬走。
“好姐姐?”她用力撑住两侧,提高声音喊,“沈婉!”
轿内光线暗沉血红,轿外没有回应。
脚下摇摇晃晃, 江迟迟的胃开始翻涌。
许多魑魅魍魉的低语挨着喜轿响起:
“是半步红衣的轿子。”
“听说里面坐的是人, 嘻嘻”
“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轿子猛地一抖,重重落地。
江迟迟猝不及防撞在墙上, 顿时眼冒金星。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悄无声息扒住了轿门,往里探入——
“活人, 送我一点血肉吧。”
江迟迟咬牙从黄布包里抽出一张灵符,看她不烧死这个白骨精!
温度骤降,渗人的寒意铺天盖地蔓延。
只听见一声短促惨叫,白骨忽然化为齑粉。
血红的轿帘被挑开,映入几缕惨白月色。
一只苍白的手递了进来,指节修长,拇指带着一枚黑玉戒。
江迟迟坐在喜轿最里侧,警惕盯着这只手。
轿外的人耐心十足,就这么伸出手,等待她的回应。
唯一的出路被拦,江迟迟别无选择。
她飞快在掌心画了一道雷符,然后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上。
如果对方有坏心,她会立刻催动符文,引天雷劈下,不死也够他喝一壶的。
冰冷苍白的手一拢,将她的手掌包裹。
江迟迟被牵着下轿,轿外阴气弥漫,身前半米都难以看清。
透过浓郁阴气,她看向走在自己身前半步的身影。
身姿修长,宽肩窄腰,似墨长发垂落在腰间。殷红外袍上是流动的暗金色诡秘符文,交叠的衣领露出一点毫无人气的雪白肌肤。
他的面容笼罩在黑雾中,难以窥见容貌。
诡异、危险。这是江迟迟对他的第一印象,除此外,她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
眼前的阴气骤然散去,小道的尽头是数不清的明灯,如游鱼浮动在永夜里,灯火璀璨融融似海。
就是现在。
江迟迟飞快催动雷符,想要探清这神秘来客的身份。
白光如刀刃劈开鬼蜮的夜,天雷笔直劈下——
殷红身影瞬间化为万千幽蓝光点,渺渺散去。
“江灵师,欢迎来到酆都。”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经过鬼术处理的声音难以分辨,随着光点一同散去。
竟认识她,江迟迟确定自己在鬼蜮中并不认识这样的人物。
她心中有些烦乱,一转身便对上两双眼睛。
一黑一白的身影站在蓝底白字的指示牌下,用一种诡异又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江迟迟的目光缓缓扫过指示牌——
想你的风吹到了鬼市。
“”江迟迟很难评价,朝黑白无常抬手摇了摇,“两位,好巧。”
该怎么说呢,其实一点也不不巧。被抓来加班的范无咎在心里默默吐槽,脸上挂起热情的笑容:
“没想到在这还能遇到江灵师,我和老白在这指引来客。”
“江灵师。”谢必安一如既往礼貌客气朝她点头。
血红的身影出现在江迟迟身旁,刚猎杀完一只紫衣,沈婉吞噬了他的力量,心情很是不错。
她抬头看见那块指示牌,嫌弃道:“谁弄的牌子,丑死了。”
范无咎感觉自己的心口被扎了一刀,委婉说:“呃其实我觉得,还是不错的吧?”
“丑得没救,像有病似的。”沈婉补刀。
范无咎拳头硬了。
“这不重要啦。”江迟迟熟练地打圆场,“我与同伴走散了,我们从泰山入口进来,在哪才能汇合呢?”
谢必安瞥了一眼像只银色蘑菇蹲在路边的范无咎,笑着回答:“鬼市中只有一座客栈,名为忘川。”
“江灵师入住后让掌柜帮忙留意,很快就能找到了。”
“多谢。请问竞拍在哪里举行?如果想买消息,该去哪呢?”
谢必安逐一作答:“拍卖行在鬼市南边的九川坊,非常好认。打探消息的地方繁多,阿喜茶铺的老板还算信守承诺。”
“十分感谢,离开鬼市后我必燃贡香。”江迟迟真心实意道谢。
谢必安脸色大变,结巴了一下:“不、不用了,心意我已收到。”
收了这位江灵师的贡香,他明天就会被挂在北阴鬼蜮城池的正门上。
辞别了黑白无常,江迟迟与沈婉踏上了小道尽头的木桥。
桥下是奔流不息的忘川水,不时伸出几只哀求的手臂。
长长的一道桥穿过,诡丽,奇幻的一幕映入眼帘。
青砖红瓦,飞檐高楼,明灯高悬,恍如白昼。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有以鬼身出现的,青面獠牙、开膛破肚者不在少数;也有以人身出现的,但惨白的肌肤看起来鬼气森森;也有穿着黑袍覆面具的,不愿暴露一点特征。
鬼市中禁止厮杀,但沈婉依然寸步不离守在江迟迟身边。
“虽然禁止厮杀,但只要没死,就不算厮杀。”沈婉冷哼,“像你这样细皮嫩肉,对恶鬼来说用处可多了。”
“好姐姐,我可就靠你了。”江迟迟主动挽起沈婉的手臂。
沈婉浑身一僵,不自然地撇过头,“那你就别跑出我的视线外。”
忘川客栈坐落在鬼市主街道,酒旗招摇。
大堂内鬼满为患,掌柜是位穿碧绿旗袍的妩媚女人,红碧玺耳坠衬着她如雪肌肤。
“一晚五张金引。”掌柜笑盈盈朝江迟迟伸手,一条白蛇缠绕在她腕间,嘶嘶吐信子。
江迟迟一脸木然掏出十五张金引,五千一晚怎么不去抢?
一枚拇指大的乌木牌抛来,502房。
“掌柜,我与同伴走散了。”江迟迟接住乌木牌,描述了一下虞念慈等人的样貌,“等他们到了,麻烦告知他们到502来。”
这么贵的客栈,江迟迟觉得四个人挤一挤也不是不行。
掌柜看破了她的心思,伸出一根指甲染红的手指悠悠摇晃。
“不行呢,一间房最多住两人、妖、鬼。”她一副头疼的样子,“我们可是正经客栈啊,万一有客人在房间搞多人运动,上面可是要查封的。”
江迟迟:“”
“你的同伴来了,我会告知他们的,只是房间必须另外开哦。”掌柜露出妩媚艳丽的笑容
凌晨两点,江迟迟才等齐自己的队友。
四人一鬼被迫开了三个房间,江迟迟的心都在滴血。
游宋、虞念慈和江千雪全都静静看着拔步床上穿嫁衣、戴盖头的鬼新娘,然后转头狐疑看向江迟迟。
虞念慈:“请你解释一下,沈二小姐怎么会在这?”
床上的沈婉幽幽笑起来:“好久不见,没用的灵师们。”
江迟迟举起手,笑容尴尬:“哈哈沈姐姐现在是我的鬼修。”
游宋和虞念慈同时瞳孔地震。
江千雪一向冷然的脸都碎了,她直截了当说:“我不会帮你瞒着,准备好写六千字检讨吧。”
虞念慈问:“燕先生怎么没来?”
“他和酆都鬼王有仇,不方便露面。沈姐姐不放心,才跟着我来的。”江迟迟如实说,然后掏出了燕无歇给的拍卖品名单。
三人聚在一起看,这张名单将三场拍卖会的所有拍卖品都罗列出来,三场拍卖会分三天进行。
第一场就在今日的凌晨三点。
游宋在琳琅满目的拍卖品里找到了回魂草的名字。
“已经两点半了,我们提前过去看看。”游宋抬起腕表看了一眼。
四人一鬼穿过繁华的鬼市主街道,径直朝南走去。
越往南,路上的行人越繁密。
街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门前人来人往,门内人声鼎沸,正门牌匾之上,笔走龙蛇两个大字——九川坊。
九川坊的屋檐点满了华美宫灯,灯火异常明亮。
江迟迟感到一丝古怪,仰头看去——
每一盏宫灯中,都是一簇正在被燃烧的鬼魂,正在痛苦无声哀嚎。
“早就听说酆都鬼王性情暴虐,阴晴不定,真是这样。”虞念慈狠狠搓了一把鸡皮疙瘩,压着声音悄悄说。
“夜半莫说鬼,小心今晚被找上门。”游宋笑。
然后他成功收获了虞念慈的一脚。
形色各异的来客陆续走入九川坊,正门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姿容艳丽的女侍者,每进入一位客人,她们便要问上一句:
“可有红帖?”
如果客人掏出了一封红帖,里面就有其他的侍者引着他们往里走。
江迟迟一行人走到门口。
其中一位侍者朝她们露出柔和客气的微笑:“五位客人,请随我来。”
“我们没有红帖。”江千雪冷然道,对这突如其来的特殊对待十分警惕。
侍者笑容更深,耐心解释道:“鬼君知道灵协有灵师来访,请安心随我来吧。”
江迟迟心里一跳,难不成是她之前引了一道天雷,被酆都鬼王猜到灵协派人来了?
门后是纸醉金迷的赌坊,骰子声、赌徒杀红眼的呐喊声不绝于耳。侍者领着她们穿过销金窟,来到赌坊的尽头。
碧玺珠串成门帘,穿过时叮当悦耳。
门帘完全隔绝了赌坊嘈杂的声音,竞拍会场铺着精致地毯,中央摆放着整齐木椅,两侧是用竹帘隔开的小雅间。
会场中已经人头攒动,几乎都坐满了人。
侍者将她们引到正对着展示台的雅间落座。
她轻轻拍手,几位男侍鱼贯而入,奉上茶水、糕点、烤鸡。
虞念慈石化了,她可以理解有茶水糕点,但烤鸡是怎么回事?
侍者有序退下,带上了竹帘。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越过一众人头看见中央的展示台,以及它身后的一道细密珠帘。
珠帘由血红的珊瑚珠串成,隐约能窥见一道红衣身影,漫不经心靠在一张椅子上。
一位黑衣青年走上展示台,环视会场一圈后,面含微笑转身恭敬开口:“鬼君,都已到齐了。”
苍白的手支着下颌,十二旒珠冠冕微微碰撞,发出冰冷的声响。
“开始。”
冷冽漠然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辨喜怒的威压,沉沉传遍了会场。
江迟迟盯着珠帘后的身影,蓦然瞪大了双眼。
第57章 夜入鬼市3
拍卖品被装在剔透的水晶箱, 摆在展示桌上。
负责本次拍卖会的黑衣青年名为白川,面带微笑介绍着展品。
场内的竞价声如海浪迭起。
无数双贪婪炽热的眼睛盯紧了展品,手中举着的牌子数字越来越高。
欲望在这里彻底被点燃,许多妖或鬼物无法在维持人形, 一时间群魔乱舞。
江迟迟被淹没在高昂的竞价声中。
她想, 这就是燕无歇所在的北阴鬼蜮, 荒诞、扭曲、万鬼同欢。
“——700金引, 可有客人继续竞价?”白川含笑扫过纷纷落下的竞价牌。
“那么,恭喜30号客人拍下紫级竞拍品——婴头蛊。”他轻轻抚掌, 两位黑袍鬼修抬着水晶箱, 送到了30号客人手中。
水晶箱中,是一个巴掌大的乌青小罐,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
一只黑蜘蛛爬到30号客人的手背, 蜘蛛的脑袋是一个沉睡微笑的婴儿头。
“好阴邪的蛊。”虞念慈猛搓自己的手臂, “这地方待得人头晕。”
“回魂草来了。”江千雪紧盯着被抬上展示台的水晶箱。
碧绿的茎秆上开了一朵幽红的花,花心处结了一颗如珍珠莹润的果实。
白川微笑介绍:“红级竞拍品回魂草, 传闻可生白骨,活死人, 是起死回生的灵药。500金引起拍。”
游宋微微皱眉:“先不要举牌,观望其他人出价,太早举只会被抬价。”
江迟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拍卖品有评级, 与怨鬼一样分为白绿紫红玄。
能在鬼市被竞拍的, 最次也是绿级,底价300金引, 紫级600,红级1000。
每次加价最少十金引。
她都不敢想玄级竞拍品底价是多少。
回魂草对鬼修无用, 但对修行的妖物或人来说却是难得的灵丹妙药。
竞价声瞬间响起,白川过目不忘,快而精准报出每一位客人的竞价。
竞价从1000一翻再翻,直到8000才渐渐无人举牌。
白川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江迟迟所在的雅间,依然微笑:“8000金引,可有客人继续竞价?”
不少妖修和改头换面混入的人都在咬牙切齿,但无人应答。
“那么——”白川拽住红线一扯,铜铃震动,“8000金引一次”
悠悠回荡的铃音中,一张竞价牌举起。
——8010。
全场哗然,虽说每次加价最少十金引,但来这的哪位不是身怀重金,因此从没有人单次真的只加十金引。
竞拍回魂草的是位从头到脚都被黑袍笼罩的人,同样坐在雅间里,看不出性别年龄,连举牌的手都带着纯黑手套。
黑袍人再次举牌,出价8500。
对面的竞价牌再次举起,8510。
黑袍人似乎被激怒了,竞价牌上写9000,并开口:“朋友,这东西我并不是非要不可,若我撤牌,你价格你接得起?”
他的声音沙哑古怪,一听就不是本音。
场内开始响起嗡嗡议论声。
——“哪来的毛头小子,没规矩。”
——“没钱就别竞价,十张十张加,这穷酸样!”
——“这算恶意竞价吧?”
——“嘿,真有意思,我还真想看黑袍撤牌。要是真出不起”
恶意的笑容黏糊糊响起,竞价却又支付不起的客人,将会沦为全场竞拍者的食物。
“我乐意。”少女慢悠悠的声音传遍竞拍场,“是有规定不给这么加?这轮到你们做主了?”
场内的嗡嗡声一窒,刚刚开口的都悄悄抬眼去看珠帘后那道身影。
白川笑容加深,说:“鬼市竞拍规则,单次加价不低于十金引,3号客人并没有不妥之处。”
三号雅间的牌子再次举出——9010。
黑袍人沉默将竞价牌压下,阴毒地盯了三号雅间一眼。
回魂草被装在水晶箱中,送到了江迟迟所在的雅间。
江迟迟如丧考妣递出了厚厚的一叠金引,心碎了一地。
那可是足足九百万啊!
江千雪将回魂草的果实摘下,装入隐门特制的药瓶。果实摘去,回魂草瞬间枯萎。
“比预想中贵,但只要买到就值得。”江千雪说着,把药瓶塞到江迟迟手里。
江迟迟狠狠吃掉了两只烤鸡腿才消气。
去掉第三场拍卖会的高额入场费,她们余下的钱不算太多,每人最多能拍一件感兴趣的东西。
今夜的拍卖会,江迟迟只有一件感兴趣的东西——
五行罗盘。
这是数百年前一位天师的法器,听说能借用五行之力。正好她的罗盘坏了,现在公款消费,她自然要买个最好的。
场内的竞拍还在继续。
虞念慈花1000拍下了紫级竞拍品都夷香,是她修行祝由术所需的灵药。
江千雪拍下的是蛟龙鳞片炼化的法器,护心镜。
她学着江迟迟的竞价方法,出价数轮最终2510拿下。
新的水晶箱被抬到展示台,箱中幽幽萤火忽明忽暗,仔细看去,分明是无数萤火虫组成的一盏精致提灯。
白川介绍:“此物名为莹灯,青级竞拍品。由名为'莹草'的小妖组成,将一只'莹草'附身在他人身上,只要不被拂去,只要天涯海角都能追寻踪迹。”
因为并没有实质性的用处,出价者寥寥无几。
“有点意思。”游宋手中的瓜子壳落进托盘里,他龙飞凤舞写下几个数字,举起竞价牌。
不过竞价两轮,游宋便花五百金引拍了下来。
虞念慈提着精致的小绿灯,脸被照得发绿,“你买这玩意干什么?”
游宋指尖栖息着几点小绿光,它们被依次放到三人衣服中。
“这地方凶险,万一又走散,找你们多方便。况且——”游宋夺走虞念慈手中的莹灯,在三位队友脸上依次照过。
每个人的脸都幽幽发绿。
他笑:“灯下看美女,格外像女鬼。”
他被三位女鬼毫不留情暴揍了一顿。
拍卖会快结束时,江迟迟终于等到了自己心仪的竞拍品,五行罗盘。
罗盘以古铜打造,五瓣莲花托底,每一瓣莲花上都有深深的凹槽,似乎是用来盛放液体的。
“此为紫级竞拍品,曾是一位天师的法器,听闻可借用五行之力。”白川微笑介绍。
灵师的法器拍下对鬼修和妖没有用处,所以罗盘稀罕,但一时间竟无人举牌。
江迟迟举牌600,是紫级竞拍品的底价。
很快,一个700的牌子举起。
她目光定在黑袍人身上,对方似乎也在雅间中遥遥望来。
——710。
——800。
——810
——900
数轮竞价后,罗盘价格飙升到3000。
“迟迟,那个人故意的。”游宋按住了她举牌的手。
虞念慈隔着雅间竹帘狠狠瞪着对面的黑袍人,“他大爷的,蓄意报复呢!”
江千雪冷静点了一遍所有人的余额,说:“罗盘最多花三千五,否则我们进不去第三场拍卖会。”
江迟迟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接在牌子上写3500。
喜欢抢是吧?她就算不买,也要把能抬的价格抬到最高。
竞价牌再次亮出,黑袍人嗤笑一声,慢悠悠在牌子上写下3600。
他不需要这个罗盘,但让他的东西被抢了,自然不能让这不识相的人好过。
红珠帘后,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一点。
白川面含微笑,朝展台下的侍者递去一个眼神。
黑袍人举起竞价牌,还未完全举起时,他的手被蓦然按住。
“谁!”他压着满肚子火转头,看见四位鬼气森森的黑衣鬼修。
按住他的鬼修露出阴冷的笑:“这位客人,您违反拍卖会条例,参与多轮恶意竞价。”
“——以及,您惹上麻烦了。”
与江迟迟竞价的黑袍人消失了,就那么一瞬间,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就跑了?”虞念慈开启嘲讽模式,“三千五都出不起,还学人家抬价。”
江迟迟下意识去看展台。
红珠帘轻微晃动,帘后只余一张空椅。
抱着罗盘离开九川坊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漆黑天幕挂着一轮残月,这里永无白昼。
数小时的拍卖会让人精神疲惫,江迟迟耳朵还在嗡嗡响,回荡着那些狂热的竞价声。
但这趟下来,算得上十分圆满。
四人回客栈猛补了一觉,等江迟迟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沈婉坐在她床边绣嫁衣,指甲鲜红捏着针穿针引线。
“”江迟迟按着狂跳的心脏,艰难开口,“好姐姐,下次我睡觉你不要坐这里,我还想多活几年。”
沈婉冷哼一声,将针扎入嫁衣,隔着红盖头盯江迟迟,“要不是我,你还能睡那么安稳?”
“你睡着的时候,一共来了两拨鬼,一拨妖,都是冲着你拍下的东西来的。”
“还是沈姐姐好,神通广大。”江迟迟变出一张笑颜如花的脸,光着脚跑下床。
推开木雕窗,三千明灯浮动在夜空,流光溢彩。
“我还是第一次来,一起去逛逛吧~这有很多鬼修吃的东西,今天的消费我请客。”她拉起沈婉的手往外跑。
沈婉哼了一声,到底没甩开江迟迟的手。
江迟迟挨个敲队友的门,游宋的房间没人回应,门缝夹了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纸条。
——饿了,我去觅食。
江迟迟把纸条塞回去,开始敲虞念慈的门。
开门的人顶着一张绿油油,黏糊糊的脸。虞念慈含糊不清开口:“迟宝,你比小猪还能睡。”
她身后的床上坐着个同样一脸绿泥的人,是江千雪。
一向高冷的大小姐穿着睡衣,脸上敷着绿泥,看起来有几分喜感。
“你们在搞什么新实验?”
“这是我用祝由术秘制的美容面膜,敷完保证容光焕发,快来试试。”虞念慈把她往房间里拉。
“我不要!”江迟迟对虞念慈的自制面膜有心理阴影,甩开她的手,拉着沈婉丢下一句话,“我们去鬼市逛逛。”
沈婉被拽着跑出了忘川客栈,她沉思着刚刚虞念慈说的话,忽然开口:
“那个叫面膜的东西,真能让女子容貌变美?”
江迟迟心里一梗,用沉痛的语气说:“姐姐,你最好停止你的想法。”
“上次她研究出红泥面膜,我敷完整张脸都是红色,当了一周的关公。”
想起这件事,江迟迟的拳头就硬了。
让虞念慈和大小姐变成小绿人去吧
鬼市分西坊市与东坊市。
东坊市多为食宿茶馆,西坊市小摊商铺林立,包罗万象。
在江迟迟看来,西坊市就是鬼市步行街,必打卡之地。
闲逛时她偶遇了黑白无常,两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仿佛已经轮轴转好几日了。
江迟迟不解,询问他们北阴工作很忙吗?
范无咎长长叹息一声,苦笑答:“我们在值班,到鬼市关闭才能下班。”
准确来说,是直到这位江灵师离开鬼蜮他们才能下班。
江迟迟投去同情的目光,“你们打工鬼也是不容易,像我们那边的城管。”
谢必安额角一抽,依然笑得礼貌客气:“江灵师,如果灵协想争云梦泽,记得备上贺礼。”
他解释道,鬼市是为庆贺鬼王登基而设的,鬼王会在众多贺礼中挑选最满意的一份,将彩头赠出。
告别了黑白无常,一人一鬼在西坊市转悠起来,手上很快就抱满了东西。
她们各自拿着烤串,坐在路边的长椅慢慢吃。
江迟迟腿上堆满了各种小吃,与沈婉并头分享。
“这是我第一次走在街道上。”沈婉捧着一杯热奶茶,目光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上。
“你以前从没出过沈府吗?”
“出过两次。”沈婉也不太记得那些陈旧往事,“出门就坐上马车,拉着帘子,下车时就到佛寺了,跟着主母去礼佛。”
古代的闺阁女子,一生都被束缚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所以,能做你的鬼修,我很高兴。”红盖头下的红唇微微弯起。
江迟迟在心中轻轻叹息,脸上扬起笑容:“今天值得被记录,我们去买些纪念品吧。”
“纪念品?”
“唔,就是每到一个景点,买一些当地特产回去。”
沈婉若有所思,她忽然转向一边,看着那个摆满钗环首饰的小摊。
“买。”江迟迟言简意赅。
摊位上的首饰金灿灿亮闪闪,但都阴气缭绕,一看就是从墓里拿出来的。
沈婉拿起一支翩然欲飞的凤簪,又拿起一支缀满流苏的银钗,再拿起嵌满红宝石的手钏
女鬼姐姐陷入了选择困难。
“算卦咧,第一卦免费~”
“卖镜子,走过路过都瞧瞧咯——照寿命、照真容、照过去、堪未来,应有尽有——”
隔壁摊的吆喝声吸引了江迟迟。
是一个摆满各种镜子的小摊,摊位后还有一间狭窄小店。
店名活镜。
老板是位穿黑袍,头戴狐狸面具的女人,见江迟迟看过来,她更卖力了。
“客人,免费算卦不,不准倒送一个镜子。”
鬼修算卦倒是新鲜,江迟迟摊开手,笑道:“看掌纹算?”
“可以。”女人爽快点头,隔着摊位仔细端详江迟迟的手掌,“您命中有一大劫啊,这劫数不简单,是前世未渡延续至今的。”
“您是否经常重复梦到某件没经历过的事?”她问。
江迟迟收起了手,打量着她没说话。
女人声音里的笑意更浓:“我这店里有一面能看见前世的镜子,客人可以花点钱租用一次,也好解了疑惑。”
这句话触动了江迟迟的心。
她的确很想知道,那个在梦里杀她的人究竟是谁。
“姐姐,我去看看镜子。”江迟迟冲沈婉说。
沈婉面前堆满了心仪的钗环,她挑挑拣拣,头也不抬说:“别跑远,看完就回来。”
“知道啦。”江迟迟点头,跟女人走入了狭窄逼仄的小店。
它外面看着窄却非常深,两侧挂满了各种镜子。
铜镜、手持镜、挂镜琳琅满目的镜面映出她的脸,有些在微笑,有些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如同跌入万花筒让人不适。
她正想转头离开,前面的女人却说:“就是这面了,客人来看看吧。”
女人转过身来,她手持一杆烟枪,一口烟迎面扑来。
虚软昏沉的感觉瞬间游走在四肢百骸。
江迟迟下意识想扒住周围的镜子,制造出动静。她的手虚软向四周抓去,冰凉滑腻的镜面从她指尖滑走。
视线彻底涣散前,她看见了女人身后似乎还有三人。
低低的对话声蹿入耳内:
“就是那人说的,拍下五行罗盘和回魂草的灵师。”
“嘻嘻有半步红衣做鬼修,这灵师想必根骨不错。”
“大人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金簪骤然落地。
首饰摊的老板见眼前的鬼新娘化为红色残影闪入隔壁的镜子店。
不过片刻,恐怖的阴气瞬间四溢。
嫁衣如血的新娘走出镜子店,身后是千万面镜子同时碎裂的声音。
不远处街角,目睹一切的黑白无常已经裂开了,他们只有一个想法:
完蛋了!未来的鬼君夫人在鬼市失踪了!!!
第58章 夜入鬼市4
酆都主城外, 是大片荒芜之地。
枯树孤立,坟茔遍野。
山狐与食肉野猫毛发沾染了白骨粉化后的磷粉,奔跑跳跃间散发出幽幽鬼火。
飞檐青瓦的宅院建在山野中,两盏红灯高悬。
江迟迟醒来时听见潺潺流水声, 一张狐狸面具脸凑到她面前, 女人感到惊奇。
“哟, 醒得还挺快。”
另一位浑身被黑袍包裹的男人对着紧闭的大门恭敬道:“浮野大人, 灵师已经抓到了,献给大人进补。”
大门无声打开, 露出华美精巧的内殿。
“带进来。”
江迟迟尝试活动手臂, 只有手指恢复了知觉。
狐狸面具女人半拖半拽将人带进了内殿,她一松手,江迟迟便跌在地上。
她稍微仰头, 静静打量着长榻上被称作浮野的鬼修。
他阴郁消瘦, 妖异鬼纹从胸口蔓延至脖子,又浮现在侧脸。
沾染了一身因果的鬼修, 不好对付啊。江迟迟微微垂下眼,不动声色将手指挪向腰间。
浮野半眯着眼睛盯着江迟迟, 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像是兴奋又像是沉迷。
他赤脚下榻,女人极有眼色退了出去,并合上门。
附有鬼术的大门闭合,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我闻过相似的味道。”浮野俯身看江迟迟, 消瘦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你有灵骨, 大补之物。”
活人对鬼怪来说是补物,灵师则是大补, 更别说有灵骨的灵师,简直是灵丹妙药。
他已经步入红衣近百年,却一直无法再精进。
这是上天给予他的机遇,浮野想。
浮野伸手去抬江迟迟的下巴,想将猎物临死前恐惧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些。
一只手比他动作更快,稳稳钳住了他的手腕,地上的少女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
“我看你挺补,适合喂狗。”
沉闷雷声骤响,引雷符附在浮野手上,天雷精准无比劈下——
浮野的表情彻底被劈碎,他勃然大怒,身上的紫衣化为暗红,阴气倾泻而出。
惹到一位红衣鬼修了,江迟迟表情微沉。
她就地一滚,咬破指尖迅速绘出太一雷咒,数道天雷再次劈落。
华美的内殿只剩焦黑残骸,血腥气飘散在空气中。
浮野一双幽绿的眼睛亮得可怕,痴迷闻着对鬼怪有致命吸引的气味。
“小灵师,你以为这是在阳间?”他放声大笑,“这可是鬼修的地界!”
遮天蔽日的阴气掩盖了夜空,天雷闷响,却迟迟无法劈落。
鬼爪悄无声息刺来,撞在桃木剑上,“咔咔”声响后,剑瞬间碎成几块。
阴气瞬间束缚江迟迟。
阴冷的手掐住江迟迟的脸,锋利的指甲按在柔软的肌肤上,传来一阵刺痛。
“四阴命格,这世上最好的容器”浮野眼中的兴奋无法掩饰,他手上渐渐用力。
浮野已经开始畅享占据这幅身躯自由穿梭在阴阳之间,不受天道束缚的日子。
江迟迟冷眼看他,不为所动。指尖无声无息落在地面,小型缚鬼阵快要成形。
少女眼中不见一丝慌乱,眉眼凛然秀丽。
幽绿的眼睛忽然转了转,生出几分欲念。他的另一只手按在少女的肩上,鬼修他已经玩腻了,还没尝过灵师的滋味。
最后一笔定,江迟迟嘴唇微动,语速极快:“天地神祗,万灵同归,有邪必斩,有怪必催,合明天帝敕——”
“缚鬼!”
金光浮动的阵法瞬间大亮,江迟迟怒不可遏的声音传遍整座内殿:“丑东西,买不起镜子姑奶奶送你一个!”
浮野的脸白了又红,从未有人敢这样说,他一定要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灵师
关闭的大门轰然倒塌。
大门外的庭院尽数坍塌,地面躺着三团烧焦的鬼魂灰烬。
玄色身影踏入内殿,森森鬼气让人胆寒。
江迟迟眼前一花,那道身影瞬间出现在她身旁,冰冷的指尖缓缓抚过她面上的红痕。
浮野瞬间发出无比凄厉的惨叫。
他断断续续呼号:“我、我是北阴鬼修,受酆都鬼王庇护,你怎么敢——”
浮野对上了一双幽红的眼眸,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
他听见了一声极其阴冷的笑。
“要你狗命,谁人敢拦?”
浮野的哀嚎声瞬间高昂,他的身躯从脚开始一点点化为齑粉。
这个过程漫长又异常残酷。
燕无歇站在江迟迟面前,挡去了这一幕,拉起她咬破的指尖轻轻摩挲。
伤口被阴气舔舐着,没有留下一丝血痕。
江迟迟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并不知道那双殷红的眸子定定看她,眼中翻涌着无数阴暗情绪。
苍白的肌肤下,喉结轻轻滚动。
头顶传来燕无歇平静的声音:“鬼蜮处处凶险,不要孤身一人。”
“抱歉……是我太大意。”
“但我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江迟迟蹙起眉头,自动忽略连续不断的哀求声。
燕无歇出现的实在太过明目张胆,她担忧他会与酆都鬼王起冲突。
门外传来范无咎的呼喊声。
“江灵师——江灵师——”
玄色身影如来时一般悄然无声消失。
黑白无常与沈婉出现在倒塌的庭院内。
沈婉正要上前去确认江迟迟是否平安,耳边掠过一丝阴冷的风。
“——没有下次。”
范无咎看见好端端站在一片废墟里的江迟迟,膝盖一软,直接跪下了。
“感谢老大保佑”他险些哭了出来。
谢必安看见满地废墟,就已经猜到刚刚有谁来过,心中一片惨淡。
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的绩效都没了
鉴于发生这样的事,沈婉无论如何也不准江迟迟离开客栈。
于是,四人一鬼开始打扑克牌消磨时间。
四人打,沈婉学。
打牌活动一直持续到第三场拍卖会开始。
这场只有三样拍卖品,入场需要缴纳巨额入场金。
“入场需缴纳五千金引。”碧玉珠帘前的侍者笑眯眯说。
五千金引相当于五百万,这只是入场券。
把兜底翻空,才勉勉强强凑出四人的入场金。
“一毛都没有了。”虞念慈叹息。
出乎预料的时,这样高昂的入场金,参与竞拍的人却远比前两日多,场内座无虚席,几乎都穿着遮掩身份的黑袍。
清幽铜铃声响起,全场的目光都凝聚在展台上。
首个展品是一尊古铜鎏金的香炉,炉身如山峦层层交叠,炉盖高而尖。
“此物名为错金炉,香气幽微特殊,可让人、妖、鬼都丧失理智,陷入欲念。”白川微笑,“它的香气有致幻成瘾作用,请谨慎使用。”
“两千金引起拍,请举牌。”
台下顿时响起一些古怪的笑声,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嘿嘿听起来真新鲜。”
“想想就有很多玩法呢~”
“歪门邪道。”江千雪看着香炉,满脸憎恶。
第一轮竞拍结束,场内的气氛推至又一层高潮。
第二件展品是名为寿果的东西,是上古时期的神树——不死树结成的果子,服用后可以延续寿命,对妖鬼人都起效。
场内的竞价牌如残影,这种能延续寿命的东西让竞拍者趋之若鹜。
寿果最终以五万金引成交,穷鬼江迟迟深深嫉妒在场所有的有钱人。
世界上有钱的这样多,怎么就不能多她一个?
最后一样竞拍品名为溯光镜,一面巴掌大的古朴铜镜,平平无奇。
“此镜可回溯过去,也可窥探未来一丝天机。”白川的话让全场寂静了一瞬。
“五千金引起拍。”他柔声说。
江迟迟直直看向台上的溯光镜,能回溯过去她在心中叹息,很难得的宝物,但她买不起。
三样竞拍品拍卖结束,场内的许多目光都凝聚在成功拍下展品的人身上,场内暗流涌动。
能拍下却不代表能留住。
出了鬼市,将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接下来——”白川对场内暗流涌动的气氛视而不见,依然保持笑容,“请各位来客为鬼君献上贺礼。”
“鬼君将会从中挑选最合心的一份,并将云梦泽赠出。”
来了!所有竞拍者瞬间坐直了身体。
按着座次顺序,竞拍者们各自捧出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热切望着红珠帘后慵懒的身影。
他们争先恐后介绍自己献上的贺礼,从上古的灵丹妙药到奇珍异兽再到城池、土地
可谓是眼花缭乱,应有尽有。
“我觉得咱们门票白给了。”虞念慈眼睛发直看着那些人手中的贺礼,这简直毫无胜算。
“你们准备了什么?”江迟迟问。
游宋取出一对古朴的冷银护腕在手里晃,托着下巴说:“家中长辈给的,听说是比较稀奇的防御型鬼器。”
鬼器与法器对立,只能被鬼修所用。
虞念慈拿出一瓶碧绿丹药,“游小少爷,你家真是家底丰厚。我准备了三清丹,走火入魔的时候吃一颗,灵台清明。”
江千雪掏出了长剑匣放在桌面,打开时剑意嗡鸣,寒光不息。
“绝世好剑!”游宋眼睛发直,爱不释手摸上去,被江千雪一巴掌打掉。
“我父亲特意让我带来的。”江千雪抿了抿唇,“这是隐门兵器库中最好的剑,听闻是从前一位天资卓绝的灵师的配剑。”
虞念慈怀疑人生:“给鬼王送灵师配剑,不会被赶出去吗?”
江千雪同样不解,她合上剑匣冷冷说:“父亲执意要我带,真惹怒了鬼王他自己担着。”
江迟迟朝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亲女儿。
“迟迟,你准备了什么?”虞念慈问。
正要回答时,顺序轮到了他们所在的雅间。
四人对视一眼,游宋和虞念慈率先报上贺礼,意料之中的,红珠帘后没有任何动静。
江千雪捧着剑匣站起,打开时全场哗然。
“灵师法器!这是疯了,竟敢送这样的东西?”
“这个雅间怎么回事,一点规矩都不懂!”
众人看见珠帘后的身影动了,沉冽的声音传出,:
“隐门流光剑。”
语气冷淡笃定,似乎早已经见过。
江千雪盯着无数道视线,吸了一口气,面容依然冷淡:“是,隐门以此物赠予鬼君。”
听见隐门二字场中寂静。
没有妖鬼与邪魔外道不怕这两个字,即使它已经不如数百年前天才辈出,但依然是永远的噩梦。
珠帘后再无声音。
这是没看上的意思,江千雪内心平静掩上剑匣,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江迟迟不报太大希望,打开了手中的木盒,一大一小的珠子滚动,在光线幽暗的拍卖场中散发出莹莹光泽。
不少眼尖的都看清了是一颗妖丹与红泪珠。
嗤笑声此起彼伏。
“妖丹而已,有什么罕见的。这红泪珠勉强算罕见,但只一颗,未免太不够格了。”
“这三号雅间都是妙人,真有意思。”
一道声音最为突出,满是轻蔑:“这也值得拿出手,不如将你一并送了,鬼君说不定多看几眼。”
血红的珊瑚珠帘叮当作响。
说话的是为瘦高鬼修,身上瞬时燃起幽蓝冥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惨叫便灰飞烟灭。
拍卖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白川依然笑容不变,询问:“请问是哪位大妖的妖珠?”
江迟迟后背渗出汗珠,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发寒,她面容平静,稳着声音答:“两颗都是鬼女的。”
场内更加寂静,所有人都知道玄鬼座下第二大妖鬼女丧命的消息。
但谁也没想到,她的妖珠竟然落在一位少女手里。
有不少目光已经投向了珠帘后,谁都知道这位酆都鬼王与玄鬼争斗不休,近两千年前将玄鬼从北阴鬼王的位置拉下还不够,一直追杀他与他的势力。
死一般的寂静中,珠帘后缓缓传来一声——
“不错。”
细细去听,似乎还含着几分笑意。
白川微微一愣,跟随鬼君这么多年,他听得最多的就是鬼君的冷笑。
这是第一次听见如此正常的笑意。
“三号客人,请奉上贺礼。”白川的声音越发恭敬。
三位队友看江迟迟的眼神都像在看外星人,虞念慈用眼神疯狂发问:你什么时候搞来的?
江迟迟用眼神答:别人送的。
虞念慈一脸木然,她也想要有人送她这个。
江迟迟端着木盒,穿过偌大的拍卖场,踏上中间猩红的地毯,一步步朝红珠帘走去。
所有鬼、妖、或人的视线都狂热凝聚在纤瘦的背影上。
他们的想法高度一致——等她离开鬼市就把云梦泽抢过来!
珠帘安静垂落,殷红身影影影绰绰,江迟迟越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白川正欲上前一步,从江迟迟手中接过木盒,余光忽然瞥见鬼君微微抬手。
他立刻退回,垂眼不动。
众人屏气凝神,见珠帘后的身影站起,缓步走来。
叮当碰撞声中,苍白分明的手挑开如血的珠串,冠冕垂下墨玉旒珠,青年穿一身殷红外袍,暗金诡秘符文缓缓流动。
江迟迟捧着木盒的指尖发白。
在清晰的心跳声中,她只有一个念头——
果然是他。
第59章 夜入鬼市5
阴冷修长的手接过木盒, 轻轻擦过温热的手指。
江迟迟如同被火燎般松手。
青年的面容被旒珠遮挡,如同晕开的墨黑沉沉难以看清。
“本君不吃人。”嗓音冷淡沉冽。
红珊瑚珠帘叮当作响,再次垂落,殷红的身影已经消失。
江迟迟彻底确定, 接她下喜轿的是这位酆都鬼王。
但她与这位鬼王素昧平生, 为什么帮她?
白川露出无比真切的笑容, 对江迟迟说:“恭喜您, 夺得本次拍卖会的彩头。接下来是鬼仙游祭,请随我来。”
无数炙热贪欲的视线钉在江迟迟身上。
看出她的犹疑, 白川低声道:“您的朋友会有侍者接引, 不必担心。”
虽然不知道鬼仙游祭是什么,也好过在这当人形靶子,江迟迟轻轻点头, 跟着白川离开了拍卖会场。
白川引江迟迟上楼, 并为她解释鬼仙游祭。
鬼仙游祭与阳间的神明诞辰祭典类似,每逢鬼蜮大事举行, 每三年一次鬼市拍卖会结束都会举行一次鬼仙游祭。
由毕方鸟驾车,鬼王坐主车, 在整座酆都城游行,沿途洒落云梦泽的甘露。
而拿下彩头的人,有资格乘坐主车后的车架,鬼蜮中的鬼修将这视为无上荣耀。
江迟迟石化了, 她一届灵师拿下彩头已经是出尽风头, 再坐上这游祭的车架在主城里绕一圈
“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她满脸诚恳。
“这”白川一脸为难,“还未有人拒绝过与鬼君同游。”
他思考了一会, 提出解决方案:“我带您找鬼君亲自说明如何?”
江迟迟瞬间蔫了,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 “不了,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也不那么重要。”
她暂时还不想得罪这位阴晴不定的鬼王。
白川将她带至九川坊的三楼的厢房,门后站着九位女侍,个个都温柔热情。
江迟迟被七手八脚按到华美的梳妆桌前,九位女侍迅速为她梳妆打扮换衣服。
不到半小时,她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半人长的铜镜被抬到江迟迟面前。
少女乌发挽成发髻,淡淡脂粉妆点了明丽的面容,窈窕如三春之桃。
似雪轻纱拢在她的臂弯间,如轻盈的云拥着明明皎月。
“您真好看。”女侍们真心实意夸赞起来,拥着江迟迟上了九川坊的顶层。
九川坊是鬼市中最高的建筑,可将整座鬼市收入眼中,夜色中的明灯仿佛伸手就能触碰。
盛大的车舆浮空停在栏杆之外。
车架四周垂下流光溢彩的鲛纱,隐约可见已经坐了一道身影。
驾车的是四只燃着火焰的单足鸟,形似丹顶鹤,羽色为蓝。江迟迟认出这是毕方鸟,但不是活的,是毕方鸟的魂灵。
江迟迟四处搜寻,也没看见第二架车舆,心中顿感不妙。
女侍们将她托起,笑盈盈说:“鬼君从不与人同乘,这是头一次呢。”
江迟迟被托送至车架上,鲛纱在风中拂动,她看见了车舆内端坐的酆都鬼王。
旒珠后的面容依然难以看清,但她能感受到,对方正在盯着她。
目光如同丝线,密密缠绕,让人难以喘息。
江迟迟迅速垂下眼睛错开这道视线,定了定心神后,掀开鲛纱走入车舆。
身量修长的青年坐在主榻,同样换了一身装束。他身披乌黑鎏金的外袍,暗红滚边的雪色里衣,腰缀黑玉。
似有似无的熟悉感再次浮上心头。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侧影。
江迟迟拣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压下心里的怪异,脸上泛起笑涡:“能与鬼君同乘,是我的荣幸。”
毕方鬼魂发出高鸣,车舆动了,四面的鲛纱像添了华彩的云雾流动变幻。
车舆四角垂着兽首青铜铃铛,发出幽微的叮当声响。
在风声与铃音中,江迟迟听见端坐在主榻上的青年鬼王喜怒不辨开口:
“江灵师,你很怕我?”
江迟迟笑容一僵,表情隐隐在破碎边缘。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要问出来?和最大的甲方坐在一起谁不害怕?
有问必答的江灵师微笑:“我想这鬼蜮中,没有人不畏惧鬼君。”
苍白的手指摩挲着扶手上的鎏金兽首,任何一位鬼修都知道,这是鬼王极其烦躁的表现。
沸腾的欢呼声随着夜风送入车舆,毕方鬼车浮空于地面,行驶在鬼市中。
车舆后,跟着一列穿幽青祭服,戴青面獠牙傩面的鬼修。
他们或提灯,或打鼓,或持祭铃与魂幡。
诡谲沧桑的祭乐回荡,他们高声唱着:“迎万鬼,祝亡魂——”
“幽冥无界,鬼神有灵,我以真心,献予鬼神”
街道两侧挤满了跟随祭祀仪仗的妖鬼,他们放飞了手中的明灯,一时间灯如游鱼般汇入鬼蜮永远漆黑的夜。
江迟迟看见了许多安宁幸福的笑脸,这一刻万鬼都在祈愿,哪怕他们都清楚世上无神。
云梦泽的雨露纷纷洒落,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鬼王,他支着下颌,看起来倦怠漠然,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明明是管理手段最酷烈严苛的鬼蜮,却远比其他地方要安宁稳定。
这位鬼君真是难以捉摸呢,江迟迟无声轻叹。
“江灵师。”他忽然开口,“将你叫来是为了让你带一句话给江松清。”
幽幽的目光落在少女瓷白的脸上,他说:“云梦泽就是本君的答复。”
江迟迟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灵协向您发出了合作邀请?”
难怪江松清非要他们来鬼市参与竞拍,不仅是为了老吴求药,还是为了确定鬼王的心意。
前段时间,鬼王火烧幽都,漫天冥火足足燃了三夜。
她很轻易就猜到,灵协朝立场鲜明的酆都鬼王传递了合作的意思,共同诛杀玄鬼。
鬼王没有开口,算是默认。
江迟迟继续问:“南北鬼蜮包括幽都都没有玄鬼的踪迹,对吗?”
“是。”鬼王微微颔首。
江迟迟明白了,因为阴间里没有玄鬼的踪迹,他只能是躲避在阳间,鬼蜮不允许插手地上的事,这一切只能靠灵师。
但如今的灵师门派断代严重,几乎是青黄不接,协会内还出了内鬼,导致折损了好几位天资出众的年轻一辈。
所以,灵协需要云梦泽,为灵师们提供更好的修行条件。
她也同样明白了,自己就相当于来往在两国间的来使,所以刚入鬼市遇到危险时,鬼王会出手相助。
“所以,如果没有鬼女妖珠,您就会选我朋友带来的流光剑。”江迟迟笑眼弯弯,眼睛黑白分明。
鬼王静静看着这张笑脸,她总是很聪明,一点就透。
“不存在这种假设。”他淡淡开口,“云梦泽是你的。”
夜风里传来幽微铃音,正如了那句话——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酆都城连绵万顷,只在主城祭祀游行都要花数个小时。
江迟迟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看鲛纱外的主城,街道井然有序,建筑富有古韵,行人的装束涵盖古今。
如果忽略偶尔显出恐怖原型的恶鬼和四处乱飘的鬼火,也勉强称得上宜居。
看了大半个小时后,江迟迟开始犯困。
鬼蜮森冷,鲛纱挡去了大部分夜风,她在这种舒服的环境中渐渐合上眼睛。
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小鸡啄米般的脑袋。
冰冷的手指抚着细腻的肌肤,江迟迟的脸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虽然用脂粉妆点,但柔软的嘴唇颜色浅淡。
鲛纱被掀起,鬼蜮幽冷的风灌入车舆,又被乌黑外袍挡去。
祭祀仪仗中的白川忽然抬头向浮空的毕方鬼车望去——
鲛纱在夜色里翻飞,隐隐透出两道身影。
是他看错了吗?白川不解地垂下眼睛
黯淡的月色拂过琉璃瓦,又拂过瓷白酒樽。
息竹感受着月华,哼着最流行的小曲,时不时喝上一口。
他从铺满琉璃瓦的屋顶往下看,一道玄色身影缓步走入鬼王内殿。
漆黑的眼眸与他对个正着。
息竹的目光扫过他怀中昏睡的人,轻轻笑了一声,翻身从屋顶落下。
“鬼仙游祭这个点没结束呢,堂堂鬼王竟然翘班。”息竹笑着打趣道,然后虚虚搭上江迟迟的手腕。
一缕雪白的气从他指尖飘出,没入了腕间肌肤。
片刻后,息竹表情一沉,有些咬牙切齿:“你的这位小灵师是真不怕死,还敢用符?”
他最讨厌不遵守医嘱的病人了!
燕无歇言简意赅:“情况如何?”
“她是重塑的魂灵,等慢慢修行修为深厚了,就不是大问题。可她偏偏请神,这次运气好,没魂魄四散。”息竹神情凝肃,语气笃定,“再有下次,住在云梦泽里都救不了她。”
息竹给出了治疗方案,在云梦泽泡七天,每日泡足两小时。
“她魂魄不稳,你带她去,当心离魂。”息竹说。
玄色的身影穿行在玉栏砌绕的鬼王内殿,飞檐画廊重重延伸,不见半分人影。
偌大的鬼王殿孤寂得像坟茔。
绕过曲折回旋的长廊,流动的水汽飘浮在空中,大大小小的水泽被屏风隔开。
夜樱盛放,风吹过时,花瓣簌簌落入云霞蒸腾的水面,恍如仙境。
这只是云梦泽的极小一部分,被圈在了鬼王殿中。
乌黑外袍散落在地面,长发垂落在雪色里衣上,燕无歇抱着怀中昏睡不起的少女,赤足踏入了水中。
温热的池水没过脚腕、窄腰、长发发梢。
浸湿了雪白的里衣与少女垂落的裙摆,缠缠绕绕。
第60章 夜入鬼市6
微微起伏的水面轻抚着江迟迟身上繁复的华服。
她似乎被困在噩梦中, 眉头蹙起,侧脸贴在冰冷的胸口处。
水中游弋的柔和光点争先恐后向江迟迟靠拢,试图一股脑涌进她体内。
阴森鬼气筑起一道密网,让柔和的灵光慢慢修补受损的魂魄。
这个过程并不好受, 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体内穿针引线, 一针一针缝补。
沾染水雾的睫毛颤动, 飘落的夜樱与触手可及的云霞映入眼底, 江迟迟艰难转动视线。
略有些松垮的里衣交叠,露出小片苍白肌肤与锁骨, 乌黑长发散落在肩头。
“无歇?”她的声音微不可闻。
“我在。”
冰冷的胸口微微震动, 是熟悉的声音。
单是睁眼与说一句就耗尽了江迟迟所有的力气,她的眼皮沉重阖上,再次沉沉昏睡。
醒来时, 池水微微荡漾, 眼前的景色如梦似幻。
江迟迟靠坐在浅水处,身上还穿着那套麻烦的衣服。
云梦泽?江迟迟表情一僵, 她不是应该在鬼仙游祭的车舆上吗?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身体,浮动的灵光在她体内游走, 暖洋洋的。
“怎么会在这?”她喃喃自语。
岸边小榻上放着她原本的衣服,江迟迟拢着湿漉漉的裙摆踩在岸边,迅速换上了简便的衣服。
她绕过屏风离开云蒸霞蔚的云梦泽,华美的宫殿楼阁明灯高悬。
回廊重重, 江迟迟漫步其中, 走了好一会也没看见一个人。
空寂得像巨大坟墓。
“哎,小灵师。”
四角镇有凶兽的屋檐上传来一道清润戏谑的声音。
仰头看去, 如雪银发散落在青年身后,他穿一身竹青色宽袍, 手中拿了一壶酒。
“你迷路了?”他笑着问。
江迟迟生出几分警惕,悄悄摸上了一张灵符,脸上却在笑:“你好,请问这是哪?”
青年噗嗤一笑,看穿了她的警惕,托着脸笑意盈盈:“这是鬼王殿,内殿哦。”
看着江迟迟脸上的笑容完全僵住,他笑容更加愉悦:“你想找你的同伴们?”
“是,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江迟迟觉得事情的发展像脱缰野马完全不在她的设想内。
酆都鬼王殿内殿,是鬼君的起居所,听说这位鬼王喜怒无常,内殿从不让任何人进入。
“你的同伴们在那边的小楼。”青年好心地给她指了个方向,“至于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们的鬼君实在非常关心你呢。”
江迟迟深呼吸了三次,才忍住朝这位银发美人丢雷符的冲动。
“好啦,真不经逗。”见她似乎真生气了,青年才稍微正经起来,“你魂魄有损,元气大伤,这七日内需要在云梦泽疗养,你的同伴也一样。”
“如果住在鬼市,不出一夜,你和你的同伴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哦。”
青年悠悠说:“只有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原来是这样,多谢。”江迟迟仰头看他,“请问您是?”
“息竹,他的朋友。”息竹笑意更深,“鬼王内殿从未进过外人,该谢的可不是我。”
想到那道难以窥见面容的身影,江迟迟就有点莫名发憷。
“那请问鬼君在哪里?”
“鬼仙游祭结束了,鬼王得露脸,不过现在也该回来了,你往那去,应该能找到他。”息竹贴心地为她指明方向。
从高处看他所指的方向是一座辉煌肃穆的大殿。
息竹枕着手臂,仰头喝了一口醇厚的酒,惬意眯起眼睛。
看着少女穿过重重回廊,朝他指的方向走去,他唇角弯弯。
像他这样贴心的好朋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肃穆的大殿朱红作梁,金瓦为顶。殿门与窗户都关着,无灯无人。
江迟迟打算在这等一会,当面道谢,顺便请鬼王派黑白无常帮她把回魂草送到老吴所在的医院。
既然已经达成合作,江迟迟认为这样的小小请求不算过分。
她的余光忽然瞥到一间偏殿的窗户内似乎有明灯亮光。
难不成是在偏殿里?
江迟迟踩过层层石阶,走至漆红大门外,礼貌敲门。
“鬼君?”
大门无声无息敞开,皎洁的光辉映照着江迟迟的面庞。
她愣在了原地,不只是因为偏殿内根本没人,更是因为室内的物品。
檀木作梁,鲛珠为灯。殿中宝顶嵌入一颗硕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碧绿孔雀石串成珠帘垂地,帘幕后的床悬了轻盈鲛纱,风起纱动,如云山幻海。
桌案上摆着的东西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一对泥塑、兔子灯、草编蚂蚱、五彩绳诸如此类的小玩意。
江迟迟的视线落在墙上的一幅挂画——
蔷薇花架下,身穿孔雀翎羽华衣的少女
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江迟迟手腕,向后一拽。她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阴冷坚硬的躯体上。
头顶的墨玉旒珠晃动碰撞,露出一线紧绷的下颌。
手腕的疼痛让江迟迟下意识皱眉。
腕间的手一松,她感受到阴沉盛怒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极具压迫感。
“谁让你过来的?”冷冽的声音里含着山雨欲来的怒意。
江迟迟轻轻活动了一下生疼的手腕,暗暗咬牙,真是和传闻里一样喜怒无常。
她压着一肚子火,态度十分客气:“感谢鬼君留我与同伴暂住,感激不尽,想当面道谢。路上遇到您的好友,他为我指路,说您在这。”
“我见这里有灯,想敲门问问,门就开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感应门,有人路过就开,害她背了好大一口锅。
四周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那略带喑哑的声音。
“你看见了什么?”
“只是匆匆一瞥,没看见什么。”她垂下眼睛说。
喉间滚动了一下,鬼王含着怒气沉沉开口:“范无咎,滚过来!”
正在鬼王殿外殿墙根和谢必安摇骰子赌大小的范无咎浑身一震,脑海里的声音成倍扩大,脑子嗡嗡作响。
他连滚带爬来到从鬼王寝殿外,悄悄抬眼看见自家老大和江迟迟站在偏殿门口,心里默默竖起大拇指。
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送江灵师回去。”
偏殿大门无声闭合,殷红鬼咒纹路浮现在门上。阴郁漠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啊哎?”范无咎满脸懵,竟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范无咎带着江迟迟穿过飞檐画廊,往西边小楼走。
见她面色不虞,眼眸沉沉,范无咎问:“江灵师,你怎么了?”
江迟迟冷笑:“没什么,只是想把那扇破门炸了。”
范无咎后背渗出冷汗,不敢接话。
顿了顿,她平复了情绪,问道:“你们鬼君有夫人?”
范无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否认:“没有,咱们老大完全不近女色。”
江灵师除外,他心里补一句。
近不近也与她没关系。江迟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回魂草给了范无咎,请他代为转交
小楼背靠云梦泽,风景极美,从三层远眺能隐隐看见繁华的鬼市。
但很可惜,她们不能离开鬼王殿范围。
江迟迟托黑白无常帮她买来了几支漂亮发簪,兑现了和沈婉的承诺。
在她住进小楼当天晚上,就有女侍来送了一瓶药。
活血散瘀的。
江迟迟把药倒进院子的鱼池喂鱼。
次日和虞念慈她们一起泡池水时,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浮光掠影重现。
虞念慈见她一脸木然,轻轻推江迟迟肩膀,“泡傻啦?”
江迟迟深沉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梦到一个不好好穿衣服的人,这代表什么?”
两位女生与一位女鬼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
虞念慈满脸骇然,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十分严肃:“迟迟,你是不是瞒着我谈恋爱了?”
江迟迟把虞念慈的手拂开,坚定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沈婉有些好奇:“你梦到了认识的人?”
江迟迟点头。
江千雪思考了很久,缓缓开口:“不好好穿衣服,怎么界定?穿半件、不穿都算不好好穿。”
江迟迟难以置信大小姐居然会说这样的话,脸烫得要冒烟,她连忙澄清:“不不,只是衣领稍微不那么整齐!”
“”虞念慈无语,“这叫不好好穿衣服?不是黄色废料请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衣领江迟迟瞳孔一缩,她依稀记得梦里那件被池水打湿的是白色里衣,殷红滚边。
如果,不是一个梦呢?
“哗啦”一声,池水晃动。
“迟迟,你去哪啊?”虞念慈趴在岸边看匆忙披上外套往外跑的江迟迟。
“去找游宋!”
少女的身影瞬间跑出了两人一鬼的视线范围。
虞念慈瞬间觉得天塌下来了。
“你梦到的是游宋???”
江迟迟绕过几道屏风,正好遇见边走边擦头发的游宋。
“迟迟?”游宋见冲到自己面前的少女,表情一变,“念慈她们出事了?”
江迟迟喘着气摇头,她说:“我想要一种熏香或者香料,味道很难察觉,但沾上就不会散掉的。”
游宋是颇有名望的灵师大门派的小少爷,什么稀奇玩意都见过。
“用在人身上,还是?”
“魂体。”
他也不问要来做什么,稍稍思考后说:“有,但我得回门派的库房里翻一翻。等离开北阴鬼蜮之后找时间给你。”
观察着江迟迟古怪又失神的表情,游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遇到麻烦事一定要和我们商量。”
“谢啦。”江迟迟垂下眼睛,“只是我的一点私事,没什么的。”
七日一眨眼就过了,在江迟迟离开北阴鬼蜮前,黑白无常来了一趟。
赠了她一枚阴木小令,半个手掌大,雕刻暗红古篆。
北阴鬼蜮的通行证,甚至能自由进出鬼王殿。
范无咎说,这是为了方便她去鬼王殿内的云梦泽,但也仅限于她,因为只有她是云梦泽的新主人。
“老大已经让我们领导去打通一个新入口,从外面的云梦泽连通到灵协总部,供所有协会内灵师使用。”
“你们的领导是?”
谢必安微笑着答:“是秦广王。”
执掌生死簿的十殿阎王之一,秦广王。
“真是劳你们鬼君费心了。”江迟迟翘着唇角,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黑白无常后背一凉,这个恐怖的笑是怎么回事?
回到守初观时,已经临近年关。
整个西洲市都弥漫着新年的气氛,街道悬灯结彩。
白雪覆盖了守初观的屋檐,红墙黛瓦被银装素裹,一向喜欢在外面野的财福都不出门了,整天缩在江迟迟烧了暖炉的卧室。
江迟迟转动着手中的黛紫色细颈小瓶,瓶身绘满异域风情的文字。
游宋说这是祖上很久以前收到的年节贺礼,名字叫百濯香,是从异域来的东西,一旦沾染百濯不落。
雪色映入玻璃花窗。
白茫茫的一片里,玄色身影是如此突出。
江迟迟倚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看燕无歇将新年桃符依次贴在每一扇门上。
这是灵师传下的习俗,新年换新符,祈求来年万事顺遂。
最后一张贴完,他朝卧室走来,身影掠过窗外。
白皙的手指捏住玉塞,稍稍用力就把它拔出。
霎时间,幽微难以察觉的香气被暖炉一烘,浅浅弥散在室内。
门口的挡风帘被掀开,似有似无的香味萦绕在鼻间,燕无歇的视线落在江迟迟身上。
她窝进软椅里,懒懒倚在窗台,乌发散落,怀里抱着只呼呼大睡的黑猫。
少女瓷白的脸上露出盈盈笑容。
“什么味道?”他问。
“香水哦,念慈送我的。”江迟迟托着侧脸,似琉璃的眼眸里笑意更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