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密的雨后, 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响彻霓虹交错的阎都。
南阴鬼祭如期举行。
江迟迟醒来时,窗外在放第一场绚烂的烟火。
灵协副会长吴臻与玄鬼勾结,已被收押。
司法审理的流程至少要走几个月,议事已经结束, 江松清带着灵师们返回灵协处理此事后续。
黑白无常带着议事文件回了酆都。
或许是看出她心情低沉, 姬凌邀她与燕无歇留下参加鬼祭。
吴臻背叛已成事实, 江迟迟不想沉湎于过去, 缓了两天,她基本恢复如常。
南阴鬼祭与北阴不同。
没有仪式, 只有万鬼同欢, 街道悬灯结彩,霓虹灯与红灯笼交映生辉,小摊拥挤在街道两侧。
街道上的鬼修们更是五花八门, 甚至有远道而来的精怪参与, 以原型行走。
“借过借过!”一条蛇从江迟迟身旁游动爬过。
他的蛇尾高高翘起,卷着鬼蜮版奶茶, 蛇信子卷起珍珠送进口中。
也有妩媚勾人的少年,身后生有雪白长尾, 尾尖带一撮火红,含情脉脉看着江迟迟。
“姐姐~狐族催情香,买一送一,免费试用哦。”
江迟迟微微一怔, 想起了远在深林中的阿九, 忍不住感叹狐妖一族实在是漂亮。
揽在腰间的手一紧,江迟迟被迫贴在燕无歇怀中, 半边银质面具掩去他半边面容,银纹精致妖冶, 狭长黑眸沉沉看她。
他伸手掰回江迟迟的头,语气不悦:“你盯着他看?很好看么?”
江迟迟眨了眨眼,起了些坏心思,故作犹豫:“嗯确实有些好看。”
“是吗?”燕无歇微微勾唇,“你喜欢那条尾巴?”
他一眼看穿江迟迟是个毛绒控,从前世到今生,只要是毛茸茸的可爱生物她都喜欢。
江迟迟忽然感到不妙。
果然,幽蓝冥火从燕无歇掌心摇曳生出。
“!”江迟迟连忙按住他的手,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注意到,才松了一口气。
她踮起脚摸了一下鬼王的脑袋,语气像哄财福一样:“你最好看,谁都比不上。”
江迟迟确定,他刚刚是真的想把那小狐狸的毛烧光。
燕无歇脸色稍霁。
缥缈箫声传来,夹杂着喧闹,铜铃相击声清脆悦耳。
街道上拥挤的妖鬼们不由停下脚步,明黄灯笼悬挂在巨大轿身前,在深蓝夜色晕开鹅黄光晕,灯身所缀的暗红流苏随夜风晃动,流光浮动在轿身精致雕琢的神鬼图上,深紫绸缎柔顺累在轿身旁,为巨大的轿辇填上绮丽之色。
姿容绮丽的少女们于轿辇上起舞,手中落下漫天花瓣。
江迟迟微微仰头,深棕色眼眸被璀璨的光所占据,熠熠生辉。
“真漂亮,这是什么?”
旁边的热心鬼修抢答:“你是第一次来吧,这是祭祀彩车,等会有一个五色球抛下来,如果拿到——”
喧哗与争夺声便淹没未说完的话。
五色绳编织的彩球从轿辇高处抛出,妖鬼们各显神通。
雪白的长尾从无人注意的角落伸出,在毛茸茸的尾尖即将卷住五色球时,一道阴气倏地涌出。
狐族少年脸朝下狠狠栽到地面。
阴气拍向五色球,它在空中飞出一道弧形,跃过无数争相抢夺的手,轻巧落下。
江迟迟踮着脚,想要越过攒动的身影看看五色球花落谁家。
腰间忽然一紧,视线越过无数伸出的双手,陡然开阔。她坐在燕无歇的肩上,一抹彩色落在怀中。
鬼哭狼嚎的欢呼声响起。
江迟迟茫然抱着从天而降的五色球,看见轿辇之上领舞的少女朝她遥遥一拜。
“福气安宁将与您长随。”
江迟迟双脚落地,燕无歇低头看她,面具下双眼含笑。
“喜欢吗?”他问。
这五色球,其实只是虚无缥缈的祝愿,可即使如此,他仍想送给江迟迟。
江迟迟凝视着面具后的他,恍然意识到,燕无歇在面对她时,对世间丝丝缕缕的倦怠与阴郁尽散,总是笑着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江迟迟笑得灿烂,颊边泛起笑涡:“喜欢,很喜欢。”
忘川河流淌于南北鬼蜮。
小巧的花灯燃着暖色灯光,一盏一盏顺着水流浮在忘川河面,深蓝河面被映得灯火斑斓。
江迟迟小心翼翼将花灯点燃,燕无歇托着她的手,将花灯送入水面。
温暖的火苗为他过于苍白艳绝的眉眼镀上几分柔和。
一些模糊的回忆涌上心头,江迟迟目送着花灯飘远,浅浅一笑:“我们以前也放过一次花灯。”
在她还是长宁公主时,少年灵师带她深夜离开皇宫,为她过了一次特殊的生辰。
恰逢中秋,护城河流动着许多精致花灯,每一盏都承载着人们美好的心愿。
“那时你许了什么愿?”江迟迟歪头问。
燕无歇微微垂眼,那时的他许了两个愿。
一愿所爱之人长宁;
二愿世间怨鬼作乱不休,除鬼非死无歇。
“只记得一个,与你有关。”他答。
“我记得那时我许了好多愿。”江迟迟托着脸浅笑,“现在想想,太贪心了。”
“不过好在,总算是实现了一个。”
“成为最厉害的灵师?”
江迟迟摇头,朝他眨了眨眼睛,笑涡浮起:“不,与你有关。”
喉结微微滚动,燕无歇倏地起身,拽起江迟迟往回走,“回去。”
她踉跄着跟上,拧着眉头抱怨:“怎么突然要回去,我还想看鬼灯戏呢,过会就是第二场烟火宴了。”
脚下忽然悬空,江迟迟慌忙搂住燕无歇的脖子,抬头便对上一双绮丽幽红的眼。
“回去睡觉。”他答。
“?”江迟迟很是崩溃,“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南阴鬼蜮阴冷多雨。
雨滴坠入街道的水坑,砸碎了无数霓虹与灯火倒影。
辰楼之上,婆娑雨声泠泠。
乌发凌乱铺散在床榻,白皙的足尖无力垂落,汹涌的浪潮重重迭起,不留一点喘息余地。
江迟迟已经分不清这是痛苦还是愉悦,只恨不得用头撞墙,无意识滚落的泪珠悬挂在纤长的睫毛上,盈盈欲坠。
低沉惑人的声音柔柔拂过耳廓:“疼?”
江迟迟紧紧咬唇,艰难摇头。
那恐怖的愉悦稍稍一顿,随后更加汹涌反扑。
“那便是喜欢了。”
泣音再也压不住,江迟迟的声音紧绷到轻颤:“不、不喜欢,很难受够了!”
燕无歇按住试图后退的她,向前一拽,声音暗哑:“很快。”
听见这两个字,江迟迟心尖一颤,已经产生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这和老师拖堂,告诉学生很快下课一样,遥遥无期。
汹涌的浪潮将她不断抛向山巅。
间隙越来越短,直至某一刻,窗外雨声远去。
直到海浪不再迭起,冰凉的唇怜惜吻过眼尾滚落的泪珠,江迟迟才从混沌中脱出,断断续续喘息着。
婆娑雨幕里,绽开了璀璨的烟火。
“第二场烟火宴开始了,想看吗?”
冰凉的唇落在纤长的脖颈上,擦过两弯锁骨,最终停留在细腻起伏间。
江迟迟下意识拽紧了落在她身前的长发,气息骤然凌乱起来:“不看——”
下一刻,她身体悬空,玄色外袍披在她身后,掩去了晃眼的雪白。
窗外夜雨不停,烟火不歇。
抓在窗沿的指节泛白,江迟迟咬在燕无歇肩头,留下深深的齿痕。
“迟迟,是你说要看烟火宴的。”
江迟迟咬得更用力。
燕无歇轻轻喘息着,吻了吻她的耳垂,语气低柔:“太紧张了,放松些。”
漫天烟火揉碎在江迟迟失神的眼眸中
从南阴鬼蜮回到守初观后,江迟迟病了一场。
遭遇重大打击加上着凉,病去如抽丝,江迟迟在观中养了好一段时间。
江迟迟觉得生病这段日子简直是最舒心的,原因无他,因为每晚都能安稳睡觉。
临近端午时,姬凌传来消息,玄鬼的行踪确定在了闽南某座小城。
那小城青山连绵,地形复杂,经过商讨,灵协只派出天师们作为先遣,其余灵师守在城外,随时待命。
南阴来的是姬凌,北阴来的是燕无歇。
小城下辖许多村镇,天潼镇便是其中之一。江迟迟此次的排查地点便是这。
她施了换容术,身边跟着个普通人看不见的燕无歇,刚到天潼镇就找了家街边小馆坐下。
下午两点,饭点已过,店内有些冷清。
她随意点了两道菜,脸上露出温柔可亲的笑:“大哥,你这店开很多年了吧?”
老板有些得意:“开了有十多年了!”
“那您对这一带肯定很熟,我第一次来,镇子上有什么习俗不?”
“我们镇子没什么习俗,附近杏花村里有,叫送王船,好多人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江迟迟听说过送王船,这是闽南地区特有的习俗,一般在海边举行,能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一切顺遂。可天潼镇并不靠海。
“我听说过这习俗,不都是在海边举行呢?”
老板麻利端来江迟迟的饭,神秘兮兮说:“不一样,这是在神湖举行的,可灵啦。”
“神湖?”
老板和江迟迟解释,杏花村在深山里,天潼镇的水源就源自杏花村里的女霞湖,送王船就在湖里举行。
“老一辈都说湖里有龙。”老板说,“今年的马上开始了,就在端午节。”
江迟迟压下心里的疑惑,继续询问:“那除了送王船,这个村子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老板思考了一会,突然拍了拍脑袋,告诉江迟迟这村里有世代相传的大傩,医术高超,很多人都是奔着治病去的。
“无论什么病,只要大傩答应治,没有治不好的。”老板的表情变得有些许微妙,“只是,治好的人都得留在村子里,一辈子都不能离开。”
第92章 傩面祈春1
雨滴如珠顺着屋檐垂落。
纤白的手推开了老式木窗, 大片雪白的杏花或在山腰,或在山脚,细雨落毕,杏花尤带水雾。
从木窗望出, 青瓦红墙的古厝坐落在潺潺流动的长河边。
“不愧是叫杏花村, 真漂亮。”江迟迟倚着窗回头, 看见鬼王大人正纡尊降贵帮她整理房间。
旅馆的白色四件套被换成新的, 包括水杯、鞋子、洗漱用品等等。
江迟迟觉得自己并不是来调查玄鬼行踪,而是来度假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独做任务呢。”她略有感慨, 一年前自己还是需要导师带队的学生, 如今已经是先行人员。
“不是单独。”燕无歇纠正她。
阴影落在江迟迟面前,他低头轻抚细腻脸庞,微微含笑:“报酬。”
“不, 我没叫你帮忙。”江迟迟严词拒绝。
虽拒绝, 但冰凉的气息逐渐逼近——
“快快,去拜菩萨了!”
窗外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走动声。
冰凉还未触及柔软, 燕无歇便怀中一空,江迟迟已经灵巧从他怀里离开, 匆匆推门离去。
“村长过来了,快走。”她头也不回说。
刚到杏花村办理入住时,前台接待是位活泼秀丽的姑娘,特地叮嘱她村长等会就来, 会带入住的所有旅客去拜见菩萨。
燕无歇表情沉沉, 转身跟上江迟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村长起了一分杀心。
穿过两重天井小庭院便是前厅, 前台与餐厅都在这,江迟迟粗略估计, 入住的大约有五十人左右。
几乎都是单人来的。
这并不符合常理,孤身到一个偏僻山村参加神秘仪式,怎么看都不正常。
餐厅门口站着一个身高中等,体型较胖的五十多岁男人,发际线有些让人担忧。他脸庞圆圆,笑容看起来很和气,身上的皮夹克已经掉了皮。
“各位好,我是杏花村的村长,姓徐。很感谢各位远道而来观赏村内节日,我们这有传统,外地客人来了,要先去拜一拜菩萨。”
“还有一个规矩,菩萨只垂怜时日无多的可怜人,如果弄虚作假,会面临可怕的降罚。”
那双因为笑容眯起的眼睛缓缓扫视餐厅里人,几乎都是病容满面,唯独一个人。
徐村长看向了江迟迟。
在他眼中,江迟迟是个年轻苍白的普通女性。
“这位客人,你看起来并不像重病之人啊。”徐村长在笑,但眼神十分锐利。
江迟迟朝徐村长走去,距离不到一米时,他便感受到一阵幽幽寒意。
“徐村长,我被鬼缠上了,大师们都说我没几天活头,所以才求到这来。”她眉头紧蹙,表情令人动容。
徐村长忍不住搓手臂,连忙挥手让她后退,“跟着你的不简单啊,白天都这么猖狂。”
江迟迟看了一眼身边燕无歇,酆都鬼王,能不猖狂么?
徐村长领着人顺着河流往上游走,为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村子。
黄昏中的杏花村被一条河流分隔两半,当地人成为霞河,源头是村子里的神湖,名叫女霞湖。
在村外有许多来看病的外乡人建的房子,治好病后只能留在杏花村居住,一旦离开,将不再受菩萨庇佑。
江迟迟听着,略略皱眉,她再来之前学习过一些闽南语,霞在闽南语系中指“蛇”。
女霞,即为女蛇。女蛇湖,难不成湖里当真有蛇或蛟之类的大妖?
接近霞河上游,一座建筑引起江迟迟的注意。
建筑看起来十分古朴,红砖古厝,屋檐四角如同燕尾高高翘起向外延伸,漆黑门匾上金字书写——徐氏祠堂。
她不动声色往内看,祠堂里一重门比一重门光线更暗,难以看清,只能听见不绝于耳的捶打敲击声。
“徐村长,听这声音是像是在建什么东西呢。”江迟迟笑着搭话。
徐村长与她保持着距离,生怕被那白天都很猖狂的鬼跟着,笑得和善:“工匠在建造后日用的王船。”
江迟迟像是被勾起好奇心,朝徐村长凑去,“后日要用,怎么还没建好啊?”
徐村长连连后退,咳嗽两声:“工序复杂,这不是你该问的。”
这老登撒谎了,江迟迟没有错过他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表情。
绕过祠堂,再过桥,徐村长带着一群人爬上了人工开凿的石梯。
蜿蜒的石梯笼罩着云雾,石料扶手上挂满了祈福带、佛牌、同心锁等东西,在暮色中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江迟迟仰头看沿山上阶梯而建的九道深红色的牌坊,这些牌坊寓意着,他们踏入了神明栖息之地。
“太阳快下山了。”燕无歇站在她身侧,夕阳余晖为他镀上一层艳丽暮色。
由明至暗,暮色渐渐没入群山。
江迟迟忽然笑了,俗语有云,夜不入庙,不拜神佛。
焉知拜的是神是鬼。
这个村子倒好,特意挑黄昏后才带人来拜菩萨,怕不是拜的鬼菩萨。
山洞坐落在山底到半山腰之间,江迟迟注意到洞穴两侧的对联是“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洞穴正上方题字——渡厄洞。
徐村长领着人穿过弯弯曲曲的洞穴廊道,尽头是一个豁然开朗的天然溶洞。
溶洞上方的一道裂口宛如一线天,最后一丝夕阳落在溶洞内五六米高的金身彩绘菩萨像上,眼眸低垂,一手拈花,唇边凝着慈悲的笑,在一线余晖下熠熠生辉。
金身前有一宽大供桌,上摆三鼎青铜香炉,上面燃尽的香密密麻麻。
供桌两侧设了安置供奉海灯的长案,碗口大的海灯熊熊燃烧。江迟迟凝神去看,灯盏上贴着供者所求所愿以及姓名。
岩洞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油气息,缭绕的烟雾模糊了菩萨慈悲的面容。
“迟迟,看。”燕无歇指向菩萨神像华丽逶迤的裙摆。
盘坐的女身神像逶迤的裙摆下,是一条覆满鳞片的蛇尾。
又是蛇。
江迟迟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多。
徐村长指引着旅客们跪拜菩萨,人太多,他并没有注意到浑水摸鱼站在一边的江迟迟。
直至拜完,他又忙着让旅客们在福牌上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与心愿,祈求菩萨早日聆听。
江迟迟胡乱写了个生辰八字,心愿则是长命百岁。
在所有人低头写福牌时,山洞里来了一个人。
来人一张古老神秘的面具,身上穿着乌黑缀满羽毛、银饰的外袍,将整个人笼罩着。
外袍下有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拿着一枚巴掌大的铜铃。
江迟迟拽了一下燕无歇的衣袖。
他瞥了一眼,说:“活人,女性。”
徐村长脸上带着笑容朝众人介绍:“这位是村里的小傩,她会为各位点燃供奉的海灯,请大家不要随意走动,在仪式期间闭上眼睛。”
小傩静默地走到人群面前,轻巧取走人们手里的福牌。
走至江迟迟面前时,她忽然抬头,隔着面具注视着某处。
江迟迟平静坦然看着她。
片刻后,小傩离开,她将福牌被逐一挂在没有点燃的海灯前,然后于神像前站定,扬起手。
“叮——”山洞里回荡着重重叠叠的一声铃响,不似普通铜铃的清脆,这一声听起来像是直击灵魂,让人几乎有些头晕目眩。
已经有些人快要站不稳,汗涔涔紧闭双眼。
江迟迟尚能忍耐,她与燕无歇都没有闭眼,看着在神像前起雾晃动铜铃的小傩,银饰随她行动叮当。
她清晰看见未点燃的供奉海灯依次亮起,肃穆的金身菩萨像背后似乎有隐隐的、闪着白光、枝丫横生的事物闪过。小傩黑色的身影站在白光间翩然起舞,不断摇晃着那枚铜铃。
白光分裂成无数细小触肢,游弋着触碰每一个旅客。
即将碰到江迟迟时,燕无歇垂眸瞥了它一眼,白光瑟缩着,拐了个弯落在旁边的人身上。
燕无歇看着那逃离的白光,淡淡说:“没有妖气,亦没有鬼气。”
那还能是什么呢?江迟迟一眨不眨盯着。
一舞毕,渺渺茫茫的铃音在洞穴里回荡着,最后化为沉寂。
“神明已经听见了各位的心愿,请回。”小傩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年轻,声线清澈宛转,让人难以想象神秘祭服下是一位年轻姑娘。
看起来,村长与小傩还有话要说。
江迟迟随着旅客们转身离开山洞,在无人注意时悄悄贴上隐形符,径直走回了山洞。
两道身影相对而立,海灯的火光摇曳,洞内昏暗不明,连慈悲的菩萨都染上几分诡异。
江迟迟过来时,谈话才刚开始不久。
徐村长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和气:“两天后就要进行交接仪式了,你的偶人准备妥了吗?”
小傩语气冷淡:“嗯。”
“你这性子得改了,往后你当大傩,村子里的祭祀、求医都由你主持。跟着大傩学了这么久,也该明白待人接物了。”他脸上隐隐露出一丝不满。
小傩不接话。
他换成了语重心长的语气:“你要明白,本来以你是没资格拥有神物的,我与大傩惜才,破例让你学傩术接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你不要辜负!”
小傩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过了很久才开口,语气平淡:“我不会辜负您和大傩的这份重视。”
江迟迟注意到,她将“重视”咬字很重。
“这就对了。”他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拍了拍小傩的肩膀,“那位特别叮嘱了,今年不能出一丝差错,谨慎些。”
江迟迟瞬间想到了玄鬼。
谈话刚结束,小傩便一步不停向外走去。
银饰叮当声飘来,从江迟迟面前经过,忽然一顿。
第93章 傩面祈春2
海灯中烛火摇晃, 光线昏暗不明,为那张古老神秘的面具添了几分悚然。
燕无歇手腕一转,阴气无声蔓延,把江迟迟完全笼罩。
“怎么了?”徐村长十分警惕。
小傩收回视线, 声音平平淡淡:“没什么, 被绊了一下。”
江迟迟看得清楚, 她走得很稳, 哪有被绊一下?
银饰叮当声走远。
不一会,徐村长奉完香也离开了。
“这位小傩姑娘, 有些奇怪。”江迟迟在山洞里逛起来, 寻找白光的踪迹,“听她与村长谈话,关系似乎不太和睦。”
否则, 也不会感知到异常也选择隐瞒。
“找机会试探一下她。”江迟迟很快做了决定。
溢散的阴气在山洞逡巡每一个角落, 触及神像身后的岩壁时,若隐若现的暗红流光浮现。
“背后别有洞天。”阴气在触动阵法前倏地收起。
江迟迟打量着古怪神秘的图案, 这并不是灵师法阵,大约是傩术, 贸然闯入必定惊动。
洞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为了避免有人生疑心,江迟迟先翻墙回到了旅馆房间,再去的前厅。
来得稍晚, 前厅的人不多。前台姑娘在勤快地收拾桌面, 看见江迟迟来,脸上抿起活泼娇俏的笑。
江迟迟记得她叫徐翠云, 不到十七岁。
徐翠云端来一碗焖咸饭与河鱼豆腐汤,热情告诉她不够再添。
但江迟迟没敢吃, 趁无人注意倒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靠两枚亮晶晶的发卡与精湛演技成功让徐翠云对自己放下戒心,在徐翠云眼中,江迟迟是个被厉鬼缠身,孤身来到杏花村求一条生路的可怜姑娘。
入夜后的杏花村带着流水潺潺的寂静。
点点星子在夜里闪烁,两个女生坐在旅馆门口的台阶,喁喁低语。
“翠云,你们村子看起来历史很悠久呢。”
“对呀,村里老人说我们村近两千年前就在这了,一代一代传下来。”
翠云抚摸着亮晶晶的发卡,声音低低的:“我真羡慕你们,从外面来。村里的人,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大山。”
“为什么?”江迟迟皱眉,“是村里的祖训?难道这么多年就没人离开过?”
翠云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悄悄说:“离开的人再也没回来过。小纭告诉我,这是诅咒,村里的人不能离开菩萨。”
一群被邪神圈养的人?
江迟迟掩去眼底深思,柔柔笑了:“小纭是谁啊,也是村里的女孩吗?”
“不是呀,你们都见过的,在拜菩萨的时候。”
脑海里掠过那道戴面具的神秘身影。
“小傩?”
翠云点头。
“翠云,我今天听村长说,在这治好病,就得留在村子附近住,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菩萨只庇佑咱们村子,离得太远,就不归菩萨管了。”
“这样啊”江迟迟装作惋惜叹气,“那送王船的仪式流程是怎么样的,我还没参加过这种神圣的仪式呢。”
翠云忽然细微颤抖了一下,她轻声细语告诉江迟迟,送王船仪式都在端午节当日清晨六点的女霞湖旁举行,由大傩主持,建造完毕的王船会被所有村民合力推入水中。
“大傩在船头摇晃铜铃唱祝词,参与仪式的人站在他的身后,然后村里的人会点一把火”
这一把火将燃烧王船,铜铃声与唱喏声不断,直至王船彻底沉入水底。
江迟迟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这不是明目张胆拿活人献祭吗!
注意到她的表情,翠云忙解释:“你别担心,有菩萨保佑不会出事的。王船沉水之后大家会去渡厄洞迎接大傩和完成仪式的人。”
“等等——”江迟迟心里生出浓浓的荒谬,“沉到水里,怎么又从渡厄洞出来了?
翠云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大家都说这是菩萨赐福,在王船上走了这一趟就是舍弃了前生,三灾六病都会远离,获得新生。”
电光火石间,江迟迟想到黄昏时,燕无歇曾说渡厄洞神像背后别有洞天,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水下通道?
可如此大费周章,绝不是为了营造仪式的神秘感。
这其中,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正欲再询问一些细节时,翠云的妈妈将她叫走了,她走时垂下眼睛,并不是高兴的模样。
刚走两步,她回头冲江迟迟笑,语气依然活泼:“这个时节村子里多蛇虫,旅馆夜晚十点闭门,不要太晚睡觉。”
“好。”江迟迟微微一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翠云眼中似乎含着水光。
但到底不是熟悉得可以随便探究别人家事的关系,江迟迟目送着这对母女离开。
寂静的夜色笼罩连绵青山,村中民居绝大多数都还亮着或白或黄的灯光。
村居门口坐着些三三两两聊天的村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江迟迟本想与这些村民聊几句,再打听些消息,可走近时,脚步猛地停顿。
借着村居大门内透出来的灯光,江迟迟看清了眼前这群闲聊的老年人。他们的容貌甚至称得上一句恐怖,大多数人外貌上都有明显的缺陷。
大小眼、严重的龅牙、兔唇、单手畸形萎缩
只有个别看起来是正常人的长相。
江迟迟想起了翠云说的“诅咒”,这就是诅咒的具象化吗?
她悄无声息开了天眼,无数灰败的丝线在村中缠绕,纠缠不息。整个村子找不出几个生命力旺盛之人,但他们身上并没有阴气笼罩,是生来就是如此。
他们之间交谈用的都是闽南语,如听天书。江迟迟打消了与之交谈的念头,怀着满腹沉思从霞河上方石桥走过。
视线忽然凝住。
夜色寂静,白日里清澈见底的河水此刻暗沉沉,河底游弋着许多细小的、手指长的“白光”,平添了几分梦幻。
与渡厄洞中的是同一种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江迟迟眉心微微蹙起。
苍白修长的手忽然递到江迟迟面前。
握拢的手指张开,几点莹莹绿光翩然飞出,似夜里流光。
“真漂亮。”微弱的光映在少女皎洁的面庞,她轻轻伸出手,托住一只飞不动的绿光。
江迟迟记得,从前自己很骄纵,使唤宫人为自己捉萤火虫做灯笼。
它们难以捕捉,把宫人急得满头汗。
少年灵师用那双练剑的手,捉了满满一匣子萤火虫,为她做了两盏琉璃灯。
天一亮,便将它们放走。
那段时日,她每夜都有两盏萤火虫琉璃灯,持续到它们消失的季节。
冰冷的指尖落在江迟迟眉眼,指腹抚平了她无意识皱着的眉。
“那便笑一笑吧。”
别皱眉,他想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连绵细密的雨落在天井下的四方池里,酝酿了几分山间寒气。
背脊上不时传来轻抚,催人困倦,江迟迟的眼皮渐渐沉重。
隐隐在雨幕里忽然传来了争执声。
浅棕色眼眸倏地睁开,她侧头凝视去听。
听声音,似乎是翠云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争执,江迟迟捕捉到了翠云说的一些能理解的词汇——“村外”“惩罚”“诅咒”“莲童”。
至于中年男人的话,她没能听懂,对方似乎被激怒了,连吼带骂,语速极快。
这场争执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以打砸东西的声音为结束。
雨声掩盖了这场短暂的争吵,夜幕再次回归寂静。
江迟迟侧躺,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浸在昏沉光线,生出几分似聊斋鬼怪的森森艳色。
听懂的内容太少,她无从猜测这场争吵的具体内容。
于是,她闭眼听着细密雨声,额头亲密抵住燕无歇的下颌。
他的手从江迟迟脖子下穿过,穿过散落的黑发,轻轻搭在她的背上。
“无歇,除掉玄鬼后,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燕无歇轻抚她有些纤瘦的背脊。
他咬字清晰,声音低沉轻缓:“与你成婚。”
“除了这件。”
艳丽青年眼神暗沉,他收紧手臂,似有不悦:“迟迟,你想不对我负责?”
“”江迟迟一脸木然,“你再这么毫无诚意提起,我会把你踢下床。”
每天都要在她耳边念叨许多次,听得耳朵都起茧子。
冰冷的手牵着江迟迟,引她按在腕间,那里有一枚与她一样的同心契。
“我愿做你的手中刀,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青年的声音将她的心颤颤拨乱,“包括命。”
“所以,你怎么能说我毫无诚意。”
江迟迟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这样毫无保留的好将她沉重包裹,因为失去的太多,她仍会下意识想要逃避。
千万情绪翻涌,江迟迟轻轻拽住玄色衣襟。
“无歇,别对我这么好。”
会把她惯得太过贪心。
薄唇轻柔覆在她的眼睫,不含情欲,只是一个纯粹的吻。
“是吗?可我觉得还远远不够。”燕无歇抚摸她江迟迟细腻的脸庞。
从前的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骄纵的小殿下,如今是最出色的灵师,却不敢要他的好。
燕无歇将她按在怀中,轻叹:“是我来得太晚。”
但没关系,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将她再重新养一遍,将错过的那些岁月都补足。
奔波了一日,江迟迟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她陷入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一片漆黑,唯有缓缓蠕动的长尾,覆盖着幽蓝鳞片,冰冷、神秘、让人心惊胆战。
那长尾上有不少鳞片缺失,露出暗红的血肉,那血肉翻腾蠕动不断生长,在鳞片边缘伸出了许多细小的触手。
江迟迟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叹息,如同经历了亘古沧桑,含着深深的怨恨、疲惫、无望。
古怪的呓语汇聚成同一句话。
“——祂们快要来了。”
第94章 傩面祈春3
后半夜的雨仍未停歇。
“——迟迟。”一道身影把江迟迟从噩梦中拉出。
睁开眼时, 耳边还萦绕着那古怪的低语,江迟迟捂着额头,看见漆黑的窗外,缓了一口气:“出事了吗?”
她的视线忽然凝住。
窗外是村内霞河, 深夜时分, 人影幢幢。
细雨落在黑色伞面, 燕无歇手执白玉伞骨, 与江迟迟静默缀在深夜行走的队伍末端。
寂静的夜里,僵硬的人影行走在河岸旁, 恍如鬼影。他们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面容雪白,面无表情。
队伍中男女老少皆有,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却透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渴望。
江迟迟不知道他们从何来, 或许村内的居民, 又或许是治好病后定居在村子附近的外乡人,也可能两者皆有。
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燕无歇告诉她——
没有一个是活人。
“非人之躯,因容纳了几缕残魂, 看起来和人无异。”
深夜前往渡厄洞的路寂静极了,道路两旁悬挂的福牌偶尔噼啪作响。前方那么多人行走在路上,只有鞋底踩过地面的“沙沙”声,多余的声响一声没有。
雨意幽寒, 燕无歇陪着江迟迟, 跟随他们跨过一座一座的朱红牌坊。
渡厄洞口隐隐传出融融白光,他们动作骤然快了, 像是受到某种吸引,一个一个走入了洞中。
江迟迟快步跟上。
原该漆黑的洞穴四处都是融融白光。巨大岩洞内, 人们站在神像前,脸上浮现出如出一辙的狂热、欣喜、向往。
江迟迟闻到了淡淡的水腥味,来自于那些白光。
她很肯定,这些白光从湖里来。
但观察了许久,这群人都没有下一步动作,似乎只是来到这狂热朝拜。
他们处于一种谵妄状态,无法交流,没有神智。
在记下他们的面容后,江迟迟选择了回去补觉。
但还未睡太久,便被住在隔壁房间的热心旅客叫醒,告知她可以去大傩那看病了,去晚了得排队。
江迟迟揣着一肚子起床气,表情阴郁地啃面包。
吃不好,睡不好,这笔账都得算在玄鬼头上。
在她用早餐时,燕无歇说:“昨夜那群人在黎明前往村外方向去了。”
“唔,那就是来治病然后定居的外乡人了。”江迟迟冷笑,“还说神医,把人都治没了。”
出门前,她特地看了一眼前台。
翠云不在,顶班的是个和翠云有几分像的少年,头也不抬在玩游戏机。
江迟迟朝他打听翠云去哪了。
少年疯狂按游戏机按键,一心二用回答:“嗯嗯我姐?她被罚跪祠堂了,草又输了!”
江迟迟的目光淡淡他身上掠过,虽是姐弟,可谓是天差地别。
大傩家在村子地势最高的地方,红墙房子背后栽种着大片大片的杏花,红白交错十分好看。
院中晒满了草药,连看诊的屋子都充满了清苦药味。
江迟迟到的时候,有个女人正在看诊。她对面的老人穿着朴素,花白的长发在脑袋上盘了一个髻,左眼上有一道藏青色的刺青,像一条蜿蜒的蛇。
“您真是神医在世,我现在能吃能喝,胃也不疼了,这算是治好了不?以后还得吃药吗?”女人絮絮叨叨。
“吃完这个月的就不用了,以后有手脚发麻、走路不稳的情况再来拿药。”大傩说完,从身后的药柜某格拿出白色的小药瓶用藏青色布包装好递给了女人。
江迟迟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燕无歇。
青年长眉微扬,眼中浮出几点促狭笑意:“迟迟,使唤我是要给酬劳的。”
大傩招手让江迟迟上前看病,她暗自咬牙,偏头横了他一眼。
在燕无歇眼中,换容术并不起作用。
一室暗沉里,唯有那双含着薄怒的琉璃棕眼眸显得摇曳生姿。
他垂眼掩去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一缕阴气无声游动,跟上了那个即将跨出门槛的女人。
看诊开始。
江迟迟伪装出惴惴不安的模样,将自己的病情阐述。听到她说有恶鬼缠身时,大傩忽然抬头仔细看了几眼。
纵使知道无人能窥破燕无歇的行踪,但她的心仍不可抑制提起。
大傩盯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你身上的阴气也太重了些。”
“简直是由内而外散发,缠上你的怕不是个艳鬼。”
垂在膝头的指尖微微痉挛,火烧般的滋味蔓延至耳尖,她稍微低头,用长发掩去。
隐蔽而锐利的探究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江迟迟明白,眼前这位大傩并不信任新来的旅客们,于是语气依然惶恐:“我、我不知道啊,听说这的菩萨很灵,还有位神医,只要能治好,怎么样都行!”
“菩萨愿渡苦难人。”大傩说话不紧不慢,很容易让人信服,“有菩萨庇佑,跟着你的恶鬼进不来村子。”
“是吗?那可太好了,感谢菩萨庇佑。”江迟迟眼泛泪光,喃喃道,嘴里颠三倒四念着些感谢菩萨的话。
原本还抱有几分怀疑的大傩彻底安心。
怎么看,都是个被恶鬼缠上的倒霉蠢笨女性。
“但,菩萨只保佑村内人,和参与了送王船仪式的人。”大傩掀起耷拉的眼皮,微微一笑,“现在,你该表现一下对菩萨的诚心了。”
跨出大傩家门槛后,江迟迟的脸如盛夏的天,瞬间阴沉。
为了保持人设不倒,她陆续掏出十六万体现自己的“诚心”。
见江迟迟实在拿不出更多,大傩才同意她参与后日清晨的送王船仪式。
路上的石子承受了江天师的怒火,全被一脚踢飞。
白色小药瓶递到她面前,暂时分散了注意力。江迟迟打开倒出,是三颗土褐色的药丸,凑近闻有淡淡的水腥气与土腥气。
“是白光的味道,这药丸和它有关系。”江迟迟忽然想起什么,“无歇,大傩身上有异样吗?”
因不清楚这位大傩究竟有多厉害,江迟迟并不敢在他面前开天眼。
端午将至,雨水泛滥。伞面的阴影落下,遮去刚坠下的雨滴。
“同样是非人之躯,但魂魄完整。”
江迟迟有些错愕,她望向村内走动的村民,昨夜开天眼,他们身上都有代表“气”的丝线,活人身上才会有气。村民都是人,偏偏村内地位最高的却不是。
霎时间,她想起昨日拜菩萨时,徐村长曾问小傩的偶人准备好没有。
偶人?或许就是这种非人之躯的代称。
但江迟迟不明白,好好的活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变成这样,如果是为了长生可以理解,但大傩分明是会更替的,那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变成非人之物?
她将自己的猜测与疑惑告知燕无歇。
“偶人啊。”燕无歇勾起浅淡的笑,“迟迟,看过木偶戏吧?”
“看过,等等,你的意思是——”
江迟迟心中倏地升起几分寒意,自古以来巫傩在部落中地位都是最高的,这个村子里,继承巫傩位置的人,都将换上人偶外壳,供人驱使。
看不见的幕后主使,通过透明丝线,通过巫傩,操纵着一切。
江迟迟轻轻摇头:“可这不像玄鬼的手笔,所以幕后另有其人。”
久久没听到回应,她疑惑抬头,恰巧撞入深幽黑眸中。
“是我分析有误吗?”江迟迟眨了眨眼睛。
冰凉指腹缓慢摩挲她的耳垂。
“不。”燕无歇垂眼看她,“我在想,该讨个什么报酬。”
话音刚落,阴气四溢围拢,他俯身压下。
此时临近中午,来往行人不少,看诊结束的旅客们三三两两从桥上经过。
江迟迟后背抵在石桥扶手,身后的霞河潺潺流动,耳边是不时飘来的谈话声。
极度紧张让她的意识有了短暂的空白。
直到游魂般走入祠堂,江迟迟才恍惚想起自己是来看翠云的。
祠堂的屋檐四角如同燕尾高高翘起向外延伸。江迟迟踏过一级台阶进入正门,门内天井下方对着个四四方方的小池,池中有形似老龟的雕像,背上还有许多散落的硬币。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刚刚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用手背使劲压了一下发烫的脸,她终于捡回了几分思考能力,视线落在正门的台阶上。
单阶为阴,双阶为阳,还是坐南朝北。
江迟迟对这个祠堂的评价是——倒反天罡。
这是和十八代祖宗有血海深仇才建得出来。
祠堂内有几位用水洗地的村民,听说她来找翠云,指向正堂。
“云妹和她爸吵架了,在罚抄祖训呢。”其中一个村民说。
江迟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封建村子,和老爹吵架居然要被罚抄祖训。
前堂香火缭绕,寂静肃穆。
屋檐上方垂落下许多黄幡,微微飘荡。一尊两米高的石像摆放在高处供台上,头戴莲花冠,身穿八卦扣古袍,腰系绶带,手捧竹简,脚穿翘头履。
燕无歇瞥了一眼石像,笃定道:“方士。”
方士,奇人异士的别称,在两千多年前这个称呼盛行。
江迟迟环视前堂,左侧方有个小隔间,门上有窗口,望进去正好能看见翠云。
那小隔间中只有矮桌蒲团,一本祖训和纸笔。除此外,就只有一扇朝祠堂外面开的透气小窗。
翠云正透着那扇窗,在与人交谈。
江迟迟从小窗缝隙间,窥见与翠云谈话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她穿着一身绀青色的长裙,长发乌黑,眼珠的颜色在天光折射下泛着浅浅的墨绿,雪白的耳垂上坠着耳饰,神情淡淡。
但从她们对话间的小动作,江迟迟看出两人关系匪浅。
翠云扒着小窗,声音急切:“我不想呆在村子里了,小纭,我爸妈说,养我一场恩情比天大,这是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我不去,他们也不会认我了。”
“”
“小纭,你怎么不说话,你也觉得我该去吗?”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年轻姑娘声音清澈宛转:“不,我会送你出村。但是,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头,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村子半步。能做到吗?”
江迟迟一怔,是小傩。
“那、那我不是见不到你了”
“留在这里,你也会见不到我。别哭了,我总会有办法的。”小傩的最后一句微微柔和起来。
“你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可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村里这样”
“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完。如果——”她有些出神,“如果做完了,有机会的话,我会离开村子去找你的。”
隔着门上窗口,小傩割下了翠云的一缕发丝,转身离开。
她怀着满腹沉重心事,垂眼走过石桥。
一道身影站在石桥中央,拦住去路。
小傩神情淡淡,抬腿准备绕开,但拦路的人不依不饶,再次站在她面前。
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下来,翻涌的阴气将这一片区域笼罩隔绝。
面庞明丽的少女穿一身玄色灵师袍,正笑盈盈看过来。
一把伞骨如玉的黑伞笼在她的上方,执伞的手修长而无血色。
“你好呀,徐纭。”少女开门见山,“你想掀了这个村子,不如来谈谈合作吧。”
第95章 傩面祈春4
远望去, 青黛山连绵一片,一线瀑布自高处坠下,山脚下是沸腾不息的湖水,像颗硕大眼球镶嵌于群山中。
湖水清澈得近乎深蓝, 涌出的湖水汇聚成河流, 顺着地势潺潺流动。
溅起的水雾扑了江迟迟一脸, 她抬起腕表, 刚过正午,与小傩徐纭约定相谈的时间在傍晚。
湖岸辽阔无人, 江迟迟掏出八卦罗盘绕着湖岸慢悠悠测算一番。
看风水, 入山先观水口。此处地势开阔。山脉走向隐隐有卧龙姿态,是条小龙脉。
正逢日中,雨停后有几缕日光照射, 山脉间华光若隐若现。
龙脉前有湖泊, 称为据水局,将四周灵气都汇聚于一湖。
“这湖里扔条泥鳅都能成精呢。”
黑伞掩去日光, 阴影为燕无歇添了几分鬼魅莫辨的森然。
“盛极必衰,阳极转阴。”他眸光微沉, “太聚气的地方,容易滋阴。”
“水渊则黑,这湖非常深。”江迟迟半蹲着,轻轻拨弄了一下湖水, 涟漪浅浅荡开, “女霞湖,说不好这湖里真有条大蛇呢。”
幽蓝深处, 倏地睁开了一只硕大独眼。
瀑布入水的轰鸣声刹那间远去,眼前的幽蓝湖水泛起了无数的漩涡, 一点点将人吸入。
哗啦——
宽大袖袍掠过,江迟迟腰间一紧,幽蓝湖水远去。
冰凉的湖水从小腿滑落,被庞然大物凝视的诡异感渐渐褪去。
视线阵阵眩晕,江迟迟扶着燕无歇的手臂,冷汗从额角渗出。
“湖里有东西。”她轻声说,“祂想让我下湖。”
是昨晚梦中曾看见的。
几缕天光被阴云遮蔽,一场倾盆大雨毫无征兆落下,湖面溅起雪白雨花。
端午前的雨总是持续很久,当地人称之为龙舟水。
忽逢大雨,村中安宁静谧。
徐村长坐在屋檐下,雨水从天井边缘倾泻落入四方池里,他正在专心擦拭一张照片。
那张总带着和善笑意的脸,此刻看起来真实生动多了。
雨幕里,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立刻抬起头,目光警觉。
“是风吗”徐村长自言自语。
书房内,装潢摆饰处处奢华。江迟迟的目光扫过摆满金玉器的博古架,唇角弯出讥讽的弧度。
“人不可貌相,这位徐村长家底丰厚呢。”
江迟迟迅速在书房里翻找,作为村长,书房里想必会留下一些要紧的东西。
燕无歇倚在窗边,静静看有条不紊搜寻信息的少女,忽然问:“喜欢?”
“——你说这些东西?”正在翻找书桌的江迟迟回头看了一眼富丽奢华的博古架,“都是钱呢,谁不喜欢钱。”
抽屉里一本厚厚的册子吸引了江迟迟注意力。
这本厚度惊人的泛黄册子,封皮上是古朴复杂的两个古字。
江迟迟举起本子,熟练地寻求外援,“这是什么字?”
燕无歇只扫了一眼,便说:“古篆,意为长生。”
翻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古篆,记录着无数的名字。江迟迟迅速翻至最后一页,墨迹是新鲜的,近期才留下。
“这是一份名单。”她后背生凉,“拥有长生资格的名单。”
在册子下面,还压着个牛皮本,是徐村长的工作日志,记录了他上任后村子里发生的大事。
江迟迟一目十行浏览,越看越心惊。这个村子用丧尽天良来形容都不足为过,干得全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日记中夹杂了一件徐村长的私事。
他的独子和一位误入村子的外地女性相爱了,并毅然决然离开了村庄。
江迟迟继续往后翻,想知道这对私奔的情侣结果如何。
书页哗哗流水般响起。
啪——
苍白冰凉的手覆在江迟迟手背上。
日志猛地被合上,阴气卷过,所有物品归于原位。
屋檐外的雨水砸在地面,溅入被推开的书房大门。耷拉的眼皮掀开,盘旋的刺青围绕在左眼周围。
大傩的身后,徐村长恭敬垂首走入,眉头紧皱巡视自己的书房。
书房中每样东西都有固定位置,只要挪动分毫都能被看出。
他先盘点了博古架,然后往沉重实木书桌走来,三面书柜包围着,平常通过一个人时绰绰有余。
江迟迟紧贴在冰冷的胸膛,一只手紧紧嵌在她的腰上,她有点喘不上气。
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她今日出门束了头发,此时,徐村长一无所知走来。
徐村长转身走向书桌,束起的长发眼看着就要扫到他肩头。
修长手指灵巧一拨,发带无声散开,暗红缠在雪白指间。手掌按住江迟迟的头,往前一压。
交叠的衣领间露出一线冰冷肌肤,冷得她轻微颤抖了一下。
心跳如擂。
徐村长拉开了每一个抽屉,然后冲大傩缓缓摇头,“没有。”
大傩声音沙沙,如同将死朽木,眼珠掩在阴翳中,“别急,那群人有本事得很。说不定,还在这。”
江迟迟瞳孔微缩,这不是大傩的声音。
古怪的手印翻腾结起,含混不清的低语嗡嗡响起,大傩的左眼完全睁开,漆黑的眼珠蒙着一层白翳。
有如实质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并不宽敞的书房。
视线定在书柜的角落处。
大傩眼中的世界由游动的线条组成,那里没有波动,一切如常。
书房上方,保留了传统民居建筑的横梁。燕无歇姿态闲散坐于其上,怀中抱着浑身紧绷的江迟迟。
她一眨不眨向下盯着两人的反应,这么早暴露行踪不在她计划内,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他们知道村里混入了灵师。
“他内里换了芯子。”燕无歇低头,薄唇紧贴着白皙耳廓,“迟迟,你在担心什么?他不会看见的。”
蒙着白翳的黑瞳直直对上江迟迟。
刹那间血液倒流,江迟迟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流光剑。
鸦羽般浓密的眉峰微挑,燕无歇轻声一笑:“老东西,还有点本事。”
诡异黑雾从大傩手中游弋而出。
微不可查的风吹过,甚至没有惊动书房的门。
黑雾充斥着书房任何一处,大傩脸色阴沉,他的感觉不会出错。黑雾尽数消散,他背着手,踏出了书房,笔直走向村子的某个方向
乌黑的发梢沾了几分雨意,潮湿黏在光滑的背脊。
宽松睡衣潦草套上,江迟迟俯身去捡扔在地上的湿衣服。
冰凉的手贴在她的后颈,将困在衣领中的长发慢条斯理拨出。江迟迟没空搭理他,将带着点潮湿的衣服塞进行李箱底层,表情严肃:“你确定他没有看见我们?”
她穿得太匆忙,衣领松散,长发凌乱,赤足走在地面,在一室暗沉里格外惹眼。
“或许生出了怀疑,但不曾看见。”燕无歇抬眼望向闭拢的门外,眸色幽暗,“迟迟,往这边来了。”
“你要装作午睡么?”他问。
“对,既然没看见,就让他自己疑神疑鬼去吧。”江迟迟将最后一件衣服放好,站起身来。
幽微冷淡的气息忽的贴近。
还未反应过来,江迟迟身体悬空,人已经陷入了松软的床上。
身旁深深陷下,燕无歇单腿压在床上,俯身时,阴影落在江迟迟面庞。
她清晰听见了旅馆内传来挨个房间寻找的声音,并且越来越近。
“过来了!”江迟迟撑着床要起身。
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将她压回,那幽暗狭长的黑眸里掠过几分笑意。
“迟迟,做戏要做全套,你不是最清楚这点么?”
冷冽的气息压来。
纠缠间,他还冠冕堂皇找了个借口,“这样看起来像多了。”
直至敲门声响起,江迟迟终于喘了一口气。
村长在敲了一分钟后,疑心渐起时,房门终于打开。
那位自称被鬼缠上的年轻女性一副熟睡刚起的样子,连惨白的脸色都有了几分红晕。她披着外套,眼皮半抬,语气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悦:“徐村长,您有什么事,我这睡觉呢。”
徐村长浮现出歉意的笑,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她身后的房间,敞亮空荡。
“村里有个调皮孩子不知跑哪去了,我来问问大伙有没有看见”
和徐村长装模作样拉扯了几句这位不存在的孩子,江迟迟终于把人给送走。
关门转身,燕无歇笑吟吟看着她。
江迟迟怒从心起,冷漠无视他,扑到床上准备补一觉再去见徐纭。
本以为燕无歇还要再烦她一会,可许久也没动静,一转头,屋内空荡荡的。
看来是出门去了。
等醒来时,窗外的雨已停。
一回头,就看见坐在床边的燕无歇。江迟迟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水汽。
“你出门了?”
燕无歇微微颔首,说:“我去了一趟湖中,深处有阴气,但无怨鬼也无精怪妖物。”
江迟迟梳理凌乱长发,垂眼思索:“那湖底有什么?”
“没有湖底。”
“没有湖底?”江迟迟不解抬头。
燕无歇望着她,重复道:“是的,没有湖底。这个湖没有尽头。”
浅浅的寒意覆上脊骨。
没有尽头,那通向何处?
与徐纭约定的时间临近,江迟迟只得压下满腹疑惑,前去她们约定的地方赴约。
杏花村被群山包裹,村外四处都是密林与杏花。
徐纭在一片杏花中看见了笑意盈盈的江迟迟。
以及她身旁鬼魅森冷的青年。
青年身上的气质太过阴冷,徐纭只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开门见山问:“你想怎么合作?”
“我认为合作之前,我们得先建立一点信任。”江迟迟眨了眨眼,“在渡厄洞的时候,你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吧。”
徐纭点头。
“你当时选择了隐瞒,就是在向我抛合作的橄榄枝。”江迟迟浅笑,“我需要了解村子的内情,才能知道怎么合作。”
徐纭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马上就要'死'了。”
“仪式结束后,你会变成在村外定居的一个居民,或者——”她微微一顿,“一段时间后消失在世上。”
但让徐纭意外的是,江迟迟听到她说的反应平静,思考片刻后问:“所以,真正参与仪式的人被替换成了人偶,留在了湖中。”
“每一代的大傩在继任时也会被替换成人偶,所以你想找人合作破局,对吗?”
徐纭似乎有些讶然她知道这么多内情。
江迟迟朝她浅笑,眼睛弯弯:“我就是为处理你们村子的事而来。所以现在请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雪白的杏花经历一场大雨后,不断凋零落下。
徐纭说,这个村子起源于两千多年前的一次南迁,那位叫徐林的先祖带领族人迁徙至此定居,并且定下不允许和外人通婚的规矩。因为这样可以保持血脉纯粹,诞生天赋更高的巫傩。
一代又一代的近亲繁衍,让村子里的人容貌怪异,多病短命。迫于无奈,村子开始与外人通婚。
但这些嫁入村子的女性,都要改姓为徐。
说到这,徐纭沉默了一会,声音低了下去:“我的母亲,就是村子外的人。”
电光火石间,江迟迟想起那张徐村长手里的照片。
照片里,年轻温柔的女性与年轻的徐村长对着镜头笑得灿烂,中间是一位男孩。
他的长相与徐纭有四五分相似。
与外地女性相爱,然后离开村子的村长独子。
“村长是你的爷爷?”江迟迟静静观察着徐纭的表情。
徐纭冷笑了一声:“他算什么东西,也配?”
江迟迟顿时明白了内情,轻声问:“你痛恨这个村子,与你的父母遭遇有关?”
“我的母亲误入的村外人,我的父亲是小傩。”徐纭声音淬着寒意,眼里恍如燃起鬼火般幽幽的恨意,“他们逃离的村子,又被抓了回来。”
“我看着母亲被送上了王船,父亲死在了祠堂。大傩留下了我,因为我的比我的父亲更适合学习傩术。”
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年我差不多三岁,这件事后发了一场高烧,他们以为我忘记了这些。”
“这件事给了前任村长启发,他发现非近亲也能生出优秀的巫傩。”
“所以,村子开始接纳外姓人。”
“当外姓人生下孩子,她们也会消失在王船上。徐家的孩子,怎么能有血脉不纯粹的母亲。”徐纭冷冷一笑。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继续说村子的内幕:“在村子里,巫傩是拥有先祖仙术的人,每一代只有一个人能学会。今年仪式结束后,我会成为大傩。”
“有很多事情,我仍然不清楚真相,因为关于村子的秘密是需要继承的。当我成为大傩,我会继承他的记忆。”
“成为大傩后,我会和神明牢牢绑在一起,我不想和祂绑在一起,所以请你们帮忙,帮我,也是在救你们。”徐纭简单说清楚了自己的动机。
“那些所谓的灵丹妙药,让村外的人拥有躯体与记忆活着。他们药定期服药,如果离开这里或者不吃药丸,就会彻底死去。”
虽然已经猜到不少,但听徐纭亲口说出,江迟迟仍觉得毛骨悚然。
这与吃人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想怎么做?”江迟迟问。
徐纭表情凝滞,沉默看了一人一鬼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想送翠云平安离开村子,破坏神祭。”
“我想请你们和我一起下湖,湖底藏着整个村子的秘密。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
第96章 傩面祈春5
青山沉于暮色, 未干的水汽浸着几分寒凉。
通过徐纭的叙述,江迟迟了解到了大部分的内情。
村子与神明是共生关系,离开神明,会短寿横死。所以杏花村的人无法离开村子。
送王船仪式每年端午举行, 徐纭之所以见面便说江迟迟快要死了, 是因为前来参与仪式的旅客都必须先去拜菩萨。
拜菩萨时, 白光没入体内, 形成不可切断的连接。离开村子则横死,除了留下参与仪式别无选择。
但白光并没有触及她, 江迟迟比较担心其他旅客的安全。
至于徐纭想送走徐翠云, 是因为每年送王船,都需要一位莲童开路。
莲童,指纯洁无瑕的少女。
“要怎么做, 翠云才能平安离开村子?”江迟迟问。
面对这个问题, 徐纭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
最后, 江迟迟问起了村内的长生计划,询问徐纭知道多少。
徐纭:“长生计划从当年先祖带族人迁来杏花村就已经开始, 他们想制作出可以永远容纳灵魂的完美躯壳。那些定居外的人,是失败品。每一代大傩的偶人,也是失败品。”
“但作为回报,每一代大傩死后, 灵魂会被请入神物。”
“除了大傩, 一些对村子有特殊贡献的人,也有资格入神物。比如, 莲童的家人。”
江迟迟顿时明白,昨晚听见的争吵, 是翠云不愿意成为莲塘,而她的家人极力反对。失去一个女儿,可以换来长生,对愚昧的村民来说,多划算的买卖。
徐纭告诉江迟迟,神物看起来与巴掌大的人偶无异,水火不侵,坚硬无比,能长久保留人的灵魂。她只见过一个,其余的放在哪,她也不清楚。
或许在湖中。
她们达成一致,打算明晚深夜入湖。
徐纭会盗取大傩的鲛珠,有了它,人可以在湖中像鱼一样自由呼吸。
临走前,徐纭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江灵师,来村子调查的,只有你和这位鬼修吗?”
江迟迟点点头。
“我不清楚湖里有什么,但你所见到的白光,都来自于湖中。”徐纭有些忧虑,“村子里有传说,湖底栖息着神明,只有我们,有点势单力薄了。”
江迟迟明白了徐纭的意思,眼中浮现出促狭笑意,“一位天师加玄衣鬼王,大约是不会拖你后腿的。”
徐纭完全愣住,一时半会没能理解江迟迟的意思。看着与自己年岁相似的她,又看了一眼气质森然的青年,徐纭觉得非常荒谬。
骗人的吧,天师不都是一把年纪的白胡子老头么?
况且,鬼王怎么可能会是灵师的鬼修啊?
徐纭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
江迟迟说:“我稍后将这里的情况上报,灵协会安排人手调度。翠云明天就能送走。”
虽然确定这里是玄鬼的地盘,但没见到他,江迟迟不能断定玄鬼就在这。不过这个村子实在过于丑恶,那么多的旅客的安危,她也确实管不过来。
徐纭好一会才消化了这个惊人的事实,她表情复杂,轻声道谢:“多谢你,请一定将她平安送走。”
夜深露重,山坳弥散着一层寒凉薄雾。
江迟迟有些失眠。
“这个村子太古怪了。”她喃喃说,“离开就会短寿横死,听起来可不像庇佑,更像是诅咒。”
“点人成偶,引渡灵魂。”江迟迟轻声念着,一股寒气从足底窜起。
蛇尾人身像、人偶、长生
她抬眼,与燕无歇视线相撞。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造人,女娲造人。
江迟迟重重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平复过快的心跳,“他们口中的神明,到底是个什么”
她有预感,祂就在那没有尽头的湖中。
一只手伸来,把江迟迟按在怀中,燕无歇轻轻揉捏她的耳尖,“无论是什么,若是妖邪,我替你杀。不用这么苦恼。”
鬼可杀,神亦可杀。
农历五月初四,端午前夕,离送王船还有一日。
江迟迟一早便单独找翠云交代了离开的事,联系了一辆车傍晚时分接她离开。
得知能走,翠云神采飞扬,满脸都是对外界的向往。
这一日要做的事只有等,等司机来,等深夜入湖。
山路难行,直到临近傍晚,约好的面包车抵达杏花村外。
江迟迟用了遮掩气息的灵符,无声无息带着翠云离开村子。
翠云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裙子,细心编了头发,辫子上还戴着一朵紫色小花,表情雀跃。
她跟在江迟迟旁边,步子比平常要欢快不少:“以后我可以离开村子了,我想在外面找份工作,存点钱,然后念书。我这个年纪,还能念书吗?”
“我听说大城市里的车都开在地下,地铁,是叫地铁吧?”
“还有还有”
翠云像只刚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叽叽喳喳,问题一个接一个。
江迟迟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她摸了摸翠云的辫子,耐心解答了她的每一个问题,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和一个钱夹的现金。
翠云被送上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她望着暮色里杏花环绕的村子,望眼欲穿也没有看见徐纭的身影。
车子渐渐启动。
翠云忽然探了个头,扒着车窗朝江迟迟喊:“帮我告诉小纭,我等她来找我!”
江迟迟笑得眼睛弯弯,朝她点头:“好。”
面包车与承载了翠云十八年记忆的村子远去了。
最后一丝天光没入群山,夜色降临。
深夜的女霞湖旁格外静寂,只有连绵不绝的瀑布入水声,黯淡月光若有若无,庞大湖面格外深幽。
铜铃声重重荡开,深阔湖面浮出漩涡。
幽蓝的水底仿佛另界,隔绝了瀑布坠落的轰鸣声。
鲛珠散发出融融白光,徐纭如同一尾鱼,向着湖底深处游去。手中的铜铃每次晃动,水中都会掀起重重波纹。
铜铃的存在,宛如某种路引。
水流声从江迟迟耳边掠过,燕无歇揽着她,跟随着铜铃掀起的波纹一直向下。
下游途中,江迟迟发现女霞湖中,竟没有任何活物。
静默无声的游动持续了很久,江迟迟的精神都有些困乏。
一片莹莹的暗绿色忽然出现在视野。
连绵的绿就像一片银河飘荡在女霞湖深处,似乎是一种会发光的藻类,为深湖提供了一些微弱的光源。
徐纭的游动忽然顿住,她瞳孔一缩,盯着江迟迟身后。
冰凉、滑腻。
诡异的触感擦过江迟迟的手臂。
腰间一紧,江迟迟被往前拽去。被她遮挡的东西也露出原貌。
借着身上淡淡的光芒,江迟迟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一个竖直着,飘浮在水里的人。她的面容苍白、浮肿,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水流腐蚀,漆黑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时不时轻轻拂动。
而她的身后——
在黯淡的莹莹绿光里,有无数飘浮的王船,以及竖直的苍白尸体,随着水波晃动、飘摇,就如同这漆黑湖底沉默的守卫。他们不腐不败,静静看着这群不合时宜的客人。
江迟迟在其中看见了几张熟悉面孔。
他们前来求医,定居在村外,如普通人一样生活。可真正的他们,早已死在这深湖。
悚然的寒意爬上背脊。
水下无声,江迟迟朝燕无歇比划,询问他午后入湖时有没有看见这些。
燕无歇面色阴沉,缓缓摇头。
随着徐纭最后一次摇晃铜铃,水纹层层荡开。
沉寂的湖水忽然翻起暗涌。
眼前一黑
江迟迟在一条长甬道中醒来。
两端没有尽头,墙上大片大片的壁画如同舒展的藤蔓爬满了每一寸,逶迤的金线、岁月洗礼却依然夺目的色彩铺展在江迟迟眼前。
她拖着像散架重组的身体,扶着墙起来,仰头辨认着壁画的内容。
壁画最初是一条被发光的白色物体堵住的汹涌大江,白光被取出后江岸开拓。接着,白光被带有方士帽的人带走。画面一转,方士帽正在进行迁徙一场如同逃亡的迁徙,长队中有一个完全密闭的笼子。白光与笼子被投入了深湖,湖边进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
“鯀禹治水”江迟迟猛地明白了这白光是什么。
息壤。
山海经记载,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
同时,她发现了一件有些悚然的事。
这条甬道并未点灯,但亮如白昼。
她在息壤的内部,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囚笼,囚禁着一个未知的生物。
在江迟迟沉思时,色彩鲜艳的壁画在她余光中显得越发清晰。刚刚有这么近吗?
她伸手按在墙面,强大又悄无声息的力度一点点挤压过来。
江迟迟脸色骤变,朝甬道尽头急奔。
两侧的墙壁无声无息又变窄了一寸,几道灵符甩出,幽幽滑落在地。
“你大爷——”江迟迟忍不住爆出国粹。
这东西不是鬼也不是妖,灵符对它毫无作用。
在两侧墙壁堪堪挨上肩膀时,江迟迟终于见到了甬道的尽头。
一面墙。
没有出口。
汗液浸湿了后背,难以忽视的挤压疼痛从肩膀两侧传来,江迟迟侧身靠墙,克制着自己过快的呼吸。
息壤,原本只有方寸,本性属土。
它会怕什么?
备用的桃木剑挥出,璀璨灵光流转附着其上,猛地贯入甬道尽头。
刹那间,墙面疯狂蠕动着,挤着让开了一条窄缝。
江迟迟用力挤入,可息壤不甘放过误入者,蠢蠢欲动与桃木剑对抗。
窄缝挣扎着缩小,胸腔被挤压,江迟迟沉着脸,满眼不耐,抬手在嶙峋的墙面狠狠一抹。
鲜血淋漓。
下一刻,太一雷咒结,紫电轰鸣,土石碎屑飞溅。
浓重的阴气扫来,与紫电交织,将那想要留人的甬道炸得更加彻底。
冰冷的手在喧嚣烟尘中精准捉住江迟迟的手腕。
她被向前拽去,脚步不稳地跌进气息冷冽的胸膛。
鲜血淋漓的手被高高抬起,殷红顺着手掌落下,淌过捏住手腕的苍白手指。
“迟迟,你怎么总是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受伤呢?”
第97章 傩面祈春6
烟尘散去, 甬道之外是空旷寂静的溶洞。
冰霜凝成的花爬满岩壁,连呼吸都化作一片雾气飘散。
徐纭站在不远处,仿佛静止。
待江迟迟看清后,她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语言化作苍白。
人, 无数的人。
稚嫩的孩童手捧赤红近黑的木偶, 沉默伫立。他们都穿一身雪白衣裳, 睫毛凝结寒霜。一块幽蓝鳞片,镶嵌于他们的眉心, 正逸散出瑰丽的光晕。
无数的孩童间, 留下一条通道。
尽头,是一方祭台,四柱血红, 铁链符文封在其上。
“这是那些, 在槐安市失踪的孩子们。”江迟迟声音滞涩,“不, 不对,不止槐安的。”
这么多的孩子, 又要不引起注目,只能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谋划才能得来。
“他们魂魄已散,只有身躯。”燕无歇眼睛低垂,细致将她手掌的碎石挑出, 再简单包扎。
江迟迟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忽然想起徐纭说的一句话——
“定居村外的人都是失败品。每一代大傩的偶人,也是失败品。”
偶人由息壤制造, 不能容纳人的灵魂。
所以,那些寄生在神物里的灵魂, 迫切需要新的躯体。
于是,他们选中了这些稚嫩年轻的躯体,用于新生。
而那些镶嵌的鳞片,大约就是保持尸体不腐以及长生的秘诀。
那是,神的一部分。
徐纭挪动着缓慢的步伐,一步步登上祭台,它又特殊玄铁浇筑,像是埋于地下的牢笼。
她下意识半跪在地,手掌按在地面诡异繁复的纹路。
它们似呼吸般涌动,与她体内的巫傩血脉呼应。
幽冷的风扑面而来,可封闭的息壤内部,哪来的风呢?徐纭下意识抬头看。
一道阴气瞬间扼住她的脖子,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璀璨灵光倒映在徐纭眼底。
玄色灵师袍衣角飞扬,流光剑绞碎阴气。江迟迟盯着从阴影中走出的玄鬼,将徐纭挡在身后。
玄鬼一错不错盯着江迟迟身后的徐纭,与她手中巫傩铜铃。
他阴恻恻笑起来:“原来是出了个叛徒。”
话音未落,幽冥鬼火扑面而来。
一黑一白的身影厮杀,磅礴的阴气倾泻而出,息壤构筑的囚笼隐隐震动。
江迟迟盯着燕无歇与玄鬼交手,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从前每次见他们交手,燕无歇都略占上风。可如今,玄鬼更显得游刃有余。
但五行阵已破,是什么给他源源不断提供力量
江迟迟倏地看向脚下的祭台。
“这些傩术符文,是什么意思!”她语气急促。
徐纭抿唇,快速分辨后,肯定地答:“镇压、掠夺。”
“能解除吗?”江迟迟的心高高悬起。
“轰——”
鬼术穿过冰冷燃烧的冥火,直直打在燕无歇左肩,黑紫纹路从左手指尖绽开。
他神情依然冷淡,攥住玄鬼的左手,暴戾扯下。
转瞬间,魂体生出了新的左手,玄鬼的身影飘忽不定,声音若隐若现:“江灵师,你看——”
“多么伟大的计划。”
“当人有什么好呢,今生为人,入六道轮回,下辈子便可能是猪狗。”
“至于你们灵师,就更凄惨了,甚至入不了轮回就要烟消云散。”
柔和冰冷的声音在江迟迟身后响起。
“看见了吗?这些躯壳,都在等待一个新的灵魂。”
“完美的,长生不朽的躯壳。”
“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呢,你的阿爷——”
幽蓝鬼火暴涨。
蕴藏着滔天怒火卷向玄鬼。
他被苍白的五指扼住脖子,狠狠掼在地面,陷地三尺,一拳重重砸下。
“离、她、远、点。”
又是一拳砸下。
玄鬼无法抑制大笑起来,一双含情桃花目亮得惊人。
“本君大计将成,四阴之体已经可有可无,为什么不能合作呢?”
“你瞧——”
玄鬼的脸被深深砸进地面,他依然笑着开口。
“这么疯的一条狗,对你言听计从。”
“只要你同意,他便同意。本君再无阻力,你想要谁长生,谁就能长生——”
玄鬼腹部一凉。
笑忽然止住,他眼中倒映着灵光流转的流光剑,以及面容平静的少女。
“不同意。”她说,“看见你犯恶心。”
雷诀加持,流光剑身布满炫目紫电。
“还有,疯狗这个词,给你用最合适。”江迟迟微微一笑。
天雷尽数在玄鬼体内炸开。
幽微铃音响起,徐纭纤长的身影在祭台上翩然起舞。
欲笑不笑的表情凝固在玄鬼脸上,一时间阴森恐怖。
冰冷刺骨的阴气如海浪卷出,掀开身前的一人一鬼,无数鬼影从阴暗中滋生,重重围拢祭台。
他在无边阴气中,笑意森森:“江灵师,听说你昨天叫了灵协支援。幽都万鬼,恭候他们。”
女霞湖之上,阴云纵横。
天灰蒙蒙,雪白杏花点缀的村庄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灯笼,院中摆放供台、贡品。鞭炮炸开的红纸散落一地,在灰沉的色调里增添了几分独属于村子的喜气。
轰然一声,王船入水,熊熊燃烧的烈火包裹着王船。岸边的大傩手持铜铃,吟唱着诡异的歌谣,像失去灵魂的牵线木偶,僵硬起舞。
无数的阴气从湖中涌出,万鬼从无底深湖爬出。
人群中不知谁惨叫了一声——
“有鬼啊!!!”
熊熊火光照亮了每一位前来支援灵师的脸
天雷紫电,璀璨灵光。
阴气横生,烟尘喧嚣。
源源不断掠取神明力量的玄鬼根本不知疲倦。
某一瞬间,晃动铜铃停止了。
徐纭看着牢牢守住祭台,不让阴气蹿入伤她的江迟迟,她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她没有接受大傩的传承,她解不开封印。
鬼影朝徐纭扑来。
淡金色灵光斜斜刺出,鬼影尖啸着消散。一滴汗从少女苍白的脸上滴落。
“怎么了?你受伤了?”注意到徐纭停下动作,江迟迟一面驱散鬼影,一面担忧地打量她。
徐纭心中最后一点惶然彻底散去。
“我没事。翠云临走前,有说什么吗?”她终于有勇气问起这个。
江迟迟稍稍喘了一口气,用余光瞥见厮杀越来越激烈的两位鬼王,头也不回答:“翠云说,她等你去城里找她。”
“不用勉强,如果实在解不开,我们先回村里。”
她很担心村中直面万鬼的同僚们。
徐纭那张总是缺乏人气的脸泛起浅淡的笑。
“我想到了新的办法,拜托你再撑一会。”
她的语气很坚定:“未完成前,一定不要打断我,否则前功尽弃。”
江迟迟一怔,但来不及说什么,玄鬼的手从阴气中袭来,她用流光剑抵挡。
铃音再次响起,不同于之前的幽微,厚重诡秘,古老晦涩的祝词在刀光剑影中回荡。徐纭虔诚起舞,祈求神明的回应。
鲜血涌入了祭台。
每一步,鲜血淋漓。
恍惚间,徐纭跌入了最深的噩梦。
她被推搡着,走在张灯结彩的村子里,村里响着震天的锣鼓声,影影绰绰的人潮都没有脸,天光是黯淡的,当听见了孩子强忍着恐惧的啜泣声,徐纭忍不住回了头。
随着这一回头,眼前的一幕像融化的水墨画,再次重组。徐纭看见女霞湖上巧夺天工的王船,熊熊烈火包沿着湖岸点燃,将王船映得绚丽。船上站着许多人,他们都没有脸,只有一个被强行按住的女人有清醒的面孔。
“妈——”她的嘴唇无声嗫嚅。
女人直直看着徐纭,尖利呐喊,眼里充满了后悔和怨恨。
“你怎么还不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你和你爸,和这个村子所有人,都该去死!!”
女人和王船一起沉入水底。
徐纭一步步走到湖岸。
她听见村长与大傩在争吵,为了她的去留。
“这是个血脉不纯的孽种!不是我徐氏的子孙!”
“她的巫傩血脉比任何一代都纯粹,不留她,你再找一个更好的出来接任。”大傩的声音非常冷漠。
仿佛她只是一个有价值的物品。
徐纭低下头。
湖水幽蓝静谧,巨大的残缺鳞尾在湖中游弋。
她对上了一只硕大的眼球,似星空深邃。
她虔诚微笑:“我听说,献给神的傩舞,要奉上一切。”
刀刃刺破了跳动的心脏,幽蓝被鲜红浸染。
“愿您自由,不再被贪婪束缚,愿这个令人作呕的村子,彻底消失。”
铜铃砸落,四分五裂。
血红四柱与祭台下陷,崩塌。
“——徐纭!”一声大喝吊住了徐纭最后一丝清醒。
她勉强凝聚视线,才看清震动的息壤囚笼以及江迟迟的脸。
也通过对方的眼睛,看清楚了自己的倒影。
仿佛瞬息之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别伤心我本来就要死了。”徐纭没有生出面临死亡的恐惧,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我和翠云换了命,她离开村子,诅咒应验在我的身上。”
“本来就是烂命一条,无所谓的。”
江迟迟的眼眶几乎要盛不住水光,她哽咽着大骂:“这是你自己的命!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东西!”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你不需要做出这种牺牲——”
“不是的。”徐纭勉力握住了少女颤抖的手,“那个封印,自从落下,就没打算让人解开。”
“只能这样,也只有这样”
“没关系,这样也很好,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很开心了。”
直到最后一刻,徐纭仍在安慰江迟迟。
枯瘦的身躯渐渐化作一捧齑粉。
徐纭的最后一句话已经含混不清。
“江灵师,别告诉翠云,她会伤心的”
笼中囚禁之物即将脱离,息壤囚笼不断颤动,冰冷的湖水从缝隙灌入。
两位玄衣恶鬼的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大片黑紫鬼纹爬过苍白的脖颈,再蔓延至俊美森然的侧脸,眉心红痕越发灼目。
恶鬼相。
纵使失去摄取源头,但玄鬼受伤远远少于燕无歇,他仍占上风。
错身而过的某个瞬间,玄鬼悍然伸手,欲穿心而过。
璀璨至极的金光挥落。
“乾降精坤,应灵日月,太上符命,摄威十方——”
“三界司命,莫不束形。诸天星宿,自来辅荣!”
流光剑钉入玄鬼左胸,剑刃嗡鸣不止。
纤白的手掠过,玄鬼腰间一空。
他目眦尽裂,不顾胸口的灵剑,拼命去夺,“还给我——”
瓶身繁复鬼术被瞬间抹去。
息壤崩塌,湖水倒灌。
混沌黑暗中,江迟迟只听见一声温柔的叹息。
“小姑娘,就是你把我放出来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