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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butterfly

    Chapter31

    杭南的长冬, 雨水濛濛。

    杭南市中心医院走廊,墙壁上的电子钟屏幕一分一秒闪烁,长廊尽头的小窗上淅淅沥沥淌下雨水的冷痕。

    值班的小护士坐在前台,抬眼打量了几次不远处。

    电子钟下走过的人裹着一件黑色大衣, 低头走向最后一间病房。

    空气里她抬头闻见窗外淡淡的冷雨味, 一如眼前这个走过的这个安静背影。

    林雨娇沉默不语推开病房门口, 几乎是一进门, 就对视上了躺在最里侧病床上的刘桂玲的眼睛。

    人们都说一个人是从眼睛先开始老的。

    病床上人的眼睛浑浊无神, 仍是在看见林雨娇时突然明亮起来。手指颤动了一下, 床边的吊瓶跟着摇晃。

    身后跟进来的小护士好奇探头:“阿婆从住院以来就清醒过两次哎。一次是前个月,好像杭南雨夹雪的那一天, 还有一次是今天这会儿下雨的时候。”

    前个月雨夹雪那天,是林雨娇的生日。

    刘桂玲似乎在做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有感应似的要拼命挣扎着从那个梦里逃脱, 只为了祝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孙女生日快乐。

    此刻她半蹲在病床边, 摸着外婆的手,只摸到很硬的骨头。医院留置针的针头那么粗, 硬生生戳进那只瘦到只剩下薄薄一层皮的手背。

    床边人低下头一直没说话。等小护士过来拔针, 忽然看见病床被子上一滩小小的积水。

    那是林雨娇的眼泪。

    从小到大她都没学会大声哭。她哭起来沉默无声遮住脸,只有肩膀在颤动,像薄弱无助的蝴蝶翅膀,又那么要强。

    冬风偏喜欢吹透固执勇敢的眼睛。

    刘桂玲微微睁开眼,用了好几分钟时间,断断续续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小雨, 外面下雨了。”

    她看着阳台外阴沉沉压下整座城市的天空, 生命恍若也随着雨滴在慢慢一点点下降。

    “别忘了去阳台收校服。外婆现在帮你拿吹风机吹一吹。不要穿湿校服让同学笑话。”

    刘桂玲想要起来,终究因为身体血液都快停止了循坏, 而重重喘了一口气不动了。

    林雨娇一开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不知道刘桂玲的记忆现在停留在几几年。

    渐渐回过神来才明白,是住在杭南的小巷子里念初中的时候。

    梅雨季节长长潮湿,破院子里的青苔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初中学校里少订一套校服就可以少一点钱,所以每一次林雨娇只偷偷订一套,撒谎告诉妈妈和外婆,学校里只发一套。

    风吹过阳台上白色滴水的校服,吹风机的热风扫过蹲在阳台上的小姑娘的脸。她絮絮叨叨和外婆讲着学校里的事,声音都消散在这一声声温热的噪音里。刘桂玲仍是聚精会神,一边帮她吹校服,一边看着她笑。

    记忆如果有颜色,那就是破巷子里灰蒙蒙的雨天。唯一的生动,是外婆身上那件巷口批发市场买来,爱不释手穿了很多年也没舍得换的翠绿衫子。

    后来巷子里一个多嘴的中年女人无意中戳破了这件事。刘桂玲第一次生气,给她钱让她下次必须跟别的同学一样订三套校服。

    那些钱,是外婆蹬着三轮车穿着雨衣在那个梅雨季出去收废品凑来的。

    在她心里,她要小雨永远可以挺直着背往前走,不比别人低一等。

    “外婆。”林雨娇伏在病床边开口,尝到嘴角眼泪的酸涩,“我长大了,再也不用订校服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别担心我了。”

    她考上了喜欢的大学,在喜欢的专业里熠熠生辉,从大一第一年开始就坚定不移自我介绍告诉所有人,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女律师。

    林雨娇是,站在连绵不绝的大雨里,都要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光。

    床上的刘桂玲没说话,始终闭着眼睛。但她知道外婆一定会听到的。

    在病房里待了三个小时,夜色攀上了阳台外的杭南城市,林雨娇才准备今晚先离开。

    经过前台,小护士站起来拦住她。

    指了指楼梯口,说有人找她。

    “谁?”林雨娇疑惑。

    “男的,穿件电器厂的工装,还蛮年轻的。”小护士双手支在前台向她描述,仰脸好奇多问了一句,“你朋友吗。”

    林雨娇渐渐意识到是谁一点点找到这里来。缓缓抬眼,看向那昏昏沉沉的楼道光线。

    医院地面泛着灰白色的光。她没回头,一个人快步走到了电梯口按下下行。

    “五层”机械音冰冷提醒,电梯门打开。雨天的医院没什么人,空落落的电梯里,林雨娇垂下眼,准备伸手按下一楼。耳旁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一只有力的手推搡着她的肩膀往后一退,“哐当”撞到了电梯的墙壁上。

    电梯门慢慢关上。

    没有人按电梯,楼层数字停留在5便不再跳动。

    逼仄不动的空间里,林雨娇撑着墙壁站起来,定定盯着他的眼睛:“这里有监控。”

    对方笑得狰狞不屑,露出手臂上的疤痕。林雨娇知道,那是她考上大学的暑假某个夏夜,李奉不知道听了自己哪个朋友的教唆,拿刀气势汹汹上门去威胁惹到自己朋友那混混,一场混战,最后全都被警局拘留了。

    所以那个夏天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离开杭南去舟川才会如此顺利。

    “我说过,你只要敢回来我就有办法留住你。”李奉身上混杂着暴雨中的泥土气息,伸手病态死死抓住她的肩膀。

    电梯冷白的光线不停压过眼底,窒息的痛觉涌上来,有好几个瞬间,她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在舟川住得爽不爽。”刺眼的白里,连带着耳旁的话也嘶哑模糊,“跟祁司北住在一起爽不爽。”

    意识在这个时候忽然清醒。

    “你在查我?”

    就算她跑到了舟川,他都还是不放过她。

    李奉捂着被突然仰起头的人撞得生疼的下巴,满意她终于有这么大反应,阴测测笑。

    “谁不知道杭南高中的祁司北啊。”

    他活在那么多人的青春记忆里。仿佛每个杭南中学的学生心里都存着这样一幕。

    泛着光的夏日,梧桐大道长绿,套着黑T的少年从球场出来,一只手拎着汽水,一只手搭着校服外套。

    桀骜一身的背影,走过梧桐底下明明灭灭的日光影子。

    那是杭南永远炽热的盛夏,永远的少年。

    “他跟我明明是一样的人。”李奉眼睛黑得吓人,一寸寸逼近低下头,“你知道吗。一样的混蛋,一样的打架抽烟喝酒凭什么你他妈不喜欢我。”

    “好学生不就是喜欢这样的吗。”

    他脾气失控到仿佛下一秒会不顾一切掐死她。

    电梯被李奉踩得剧烈摇晃了几下,紧接着,门被打开。

    住院部进来几个去吃晚饭的病人家属。有说有笑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人全都诧异了一下。随机,用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两个人。

    李奉似乎也很满意这种误会。也看着人多,悻悻松开手站在林雨娇旁边。充满汗味的肩膀死死贴着她的胳膊。

    电梯在下沉,去一楼。

    倚在电梯墙壁上的人疲惫抬起头,忽然笑了。李奉冷不防看见她无声抖动的肩膀和眼底的讥讽,恼羞成怒拽过她的脸:“你在笑什么。”

    她不是什么心思全在学习上的好学生。

    高中那会儿同桌宋嘉善跟她扯八卦,在早读课竖起书偷偷低头跟她聊天。跟她眉飞色舞聊谭佳妍全年级闹得轰轰烈烈要追人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祁司北的名字。

    她讨厌谭佳妍,连带着以为会讨厌他们那个圈子里的所有人。

    直到高中毕业的那天她都没想明白。

    十六岁的时候,她们总说祁司北会一直耀眼,一直待在属于他的神坛上。

    可后来二十岁,只有她看见了他掉下来一身自暴自弃的样子。她只是下意识选择一把伸手,想抓住他。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会骗人的答案。

    医院门口车轮滑过满地雨积水。

    林雨娇站在深深的积水边,眼前那一滩小小的积水似乎灰蒙蒙决堤往她面前淌开。

    一路从眼前,回淌到十八岁那一年。

    盛夏蝉鸣燥热的午休时刻,桌上放着一大叠试卷和课本。

    沉默安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林雨娇,写数学题写着写着,头一歪昏睡过去,手下还压着那张用来做计算题草稿纸。

    广播声模糊不清,响起周杰伦的《一路向北》。

    也吵醒了坐在盛夏日光里的人。

    醒来睡眼朦胧低头,看见草稿纸上,睡梦里无意识写下的只有一个字。

    北。

    抬头看,是高中梦核一样的阳光,穿透过教室窗户落在课桌上。

    广播里的音乐一卡一卡。

    一路向北,去有你的季节-

    在医院见到外婆之后的那个夜晚,凌晨整座城市上空闪电明暗。林雨娇躺在小旅馆的床上莫名其妙被惊醒,一眼视线沉入房间窗外灰色大雨。

    刘桂玲就是在这个时候过世的。

    见一次林雨娇,听她亲口说一声自己过得很好。仿佛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心愿。

    葬礼是刘桂玲好心的街坊邻居们一起操办的。灰天黑云,火葬场外哭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她呆呆站在风里没哭,只记得有个陌生阿姨,走到她身边说得最后一句话。

    林雨娇,往前看。

    茫然抬头,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这句来路不明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好心阿姨匆匆忙忙跟她说完就离开的,还是刘桂玲想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

    往前看。

    哪怕这一次,真的只剩她孤单一人。

    蝴蝶湿透了翅膀,也要挣扎着飞过万重山。

    12月31日,杭南零下三度。长街行人来去,距离新的一年还剩下十几个小时。

    杭南高中在这天,举办跨年汇演暨八十周年校庆。

    年级段领导开会翻毕业生档案,联系下去各班班主任,要请十几个优秀毕业生回来看。

    林雨娇想自己最近的状态不适合做任何演讲致辞,本来想推脱。宋嘉善知道她要回高中的事情,兴奋弹来电话。

    “去啊林林。不用上台,我打听过了你呢就是坐前排看个跨年演出,最多镜头会扫到一下而已。”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回复班主任的消息变成了“谢谢老师邀请”。

    杭南中学学生会历届都很厉害,宣传部找到她微信问她要照片,作为特邀嘉宾发布到学校公众号上。

    林雨娇那时刚吃完饭走在街边,手机里找不到满意的照片。不好意思拦了一位路人帮忙拍了一张。

    夜雾西湖,长灯繁花。湖边站着的人没什么情绪微仰起瓜子脸,手腕上还缠着来不及摘下的蓝色发绳。

    连宋嘉善后来在校园网上看到这张照片,心里都一颤。

    评论区许多人打听联系方式。宋嘉善开了一个校园账号,看不下去有些言语恶心的评论,噼里啪啦一顿留言。

    JIA:她不谈学弟的啦。

    有个学弟的ID账号估计知道了这个“JIA”一定和照片上的林雨娇认识,更加穷追猛打在评论区留言。

    宋嘉善每天登陆校园网看到一堆新消息,烦得不得了。有一天脑子一抽,指名道姓开骂那个烦人的学弟。

    JIA:别问了,谁追她都不谈,祁司北也不行。

    她们那几届出名的就那么几个人。宋嘉善不过开玩笑随便提了一嘴祁司北。

    没想到,她低估了祁司北即使高中毕业了,在杭南中学里依然是不容忽略的一个名字。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

    white:乐死了。她谁啊这么大口气,在这里cue北。

    今天有月亮吗:北跟她都没说过话吧。

    white:截屏给北哥看了。

    宋嘉善胆颤心惊盯着那个white的头像,知道她估计是真的祁司北朋友。心虚,也不敢把这闹得无法收尾的事告诉林雨娇。

    想着就算祁司北知道了这事,也不能拿林雨娇怎么办。反正他们也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都不会见面。

    不懂幽默的傻/逼网友。

    宋嘉善气鼓鼓注销校园网账号,赶紧跑路,以为这事就算不了了之-

    学校保安看守严。

    班主任孟元辉如今临近退休,亲自来门口接来看杭南高中跨年汇演的林雨娇。

    校门街边站着的人黑发长长,白色礼服长裙外套了一件灰色开衫。寒风里单手抱紧肩膀,发丝飞扬过脸颊。

    凌乱中一身冷色调的清冷劲。

    孟元辉是认不太到她现在的样子的。犹豫了很久,才走上去试探打招呼:“林同学啊?”

    林雨娇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教他们班的时候孟元辉记忆里那张寡淡闪躲的脸,在眼前慢慢变成这样倔犟明亮的五官。

    踏进熟悉的校门,好像什么都没变过。冬雨里校园雨雾四散,穿着校服打闹的高中生身影也连带着发灰模糊。

    “你们一毕业,学校就换了新的教学楼给新生。你们以前上学的那座旧教学楼,现在是大考考试的考场。”孟元辉笑着开玩笑,“你们这一批孩子,怎么这么赶不上。”

    “老师这边还有试卷没改完。你在学校里随便逛逛,别忘了晚上六点来操场。”孟元辉怕她不自在,看了一眼手表跟她再见。

    “那我随便走走。”林雨娇和另一个同届的陌生不熟悉的女生一起进校门的,礼貌挥挥手。

    雨天的校园就像缓缓播放的灰白胶卷,一不留神就要倒带,陷入回忆里。

    两人无意识按照以前进校门上学的路,走到了那栋废弃的旧教学楼前。

    “来都来了。回以前教室看看嘛。”另一个女生提议。

    她是十一班的。教室在顶层。

    没开灯的楼,只有窗外校路灯映着一点光线。

    曾经嬉笑打闹的走廊空无一人。

    林雨娇一个人站在栏杆前,像十八岁时一样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看着远处静静发呆。身后的教室里仿佛依然人山人海,试卷飞扬。

    终于又回到了青春的起点,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抹天色也暗下去,昏暗里只剩涌动着的昏黄路灯。

    手机里那个刚加上微信的陌生女生,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准备下楼了,问她在几楼,要不要早点去操场等跨年汇演开始。

    雨:我现在从教室出来。

    教室上高高悬挂着的写着高三三班的班牌,锈迹斑斑。

    林雨娇匆匆走出来,快步往走廊上离开准备下楼找宋嘉善。

    经过隔壁班,高三四班的教室的时候停了一步。心脏里像是一根电线触碰到了积水,湿漉漉的电流刺痛一般流过。

    低下头像是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推开门往那间陌生的教室里走。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隔壁班。

    第一次,是谭佳妍趾高气昂站在那个雨天里,把那封情书塞进她怀里,让她帮忙送给祁司北。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进来。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往最后一排那张单人单桌走过去。

    那个年代里大家都喜欢在书桌上贴贴纸,乱涂乱画,或者写一些激励自己的话。

    只有那张单人单桌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仿佛不屑于许愿。

    那时少年野心比天高,想什么都是必赢。

    林雨娇在祁司北的课桌前坐下。

    时空交叠,像是能看到很多年前的这个地方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懒洋洋趴在桌上睡觉。

    窗户“刷啦”一下被人推开,强烈的光线刺痛进昏暗。

    “吓到你了?”女生看见坐在窗边的人颤抖了一下,咯咯直笑,“我看你一直不下楼,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林雨娇确实因为心虚被吓得不轻。自嘲轻轻抿唇。

    他不会再回来了。

    “走吧。我们跨年去。”她故作无事的样子起身。

    下一秒对方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冲了进来。

    “高三四班的第一排,角落单桌。”那个女生兴奋敲敲那张桌子,忽然掏出手机拍照,“我要来打卡。”

    转头咔咔拍完了几张,回头见林雨娇还愣愣坐在人家桌前,一脸不明所以。

    一边拍一边解释:“差点漏了旧教学楼的著名景点。同学,你知道这里以前坐的是谁吗。”

    “等我给我朋友她们小群里也发几张照片,上学的时候她可喜欢人家了。这不得给她羡慕死。”

    “你还记得吗,高三刚开学夏天那个台风夜全校停电,有人还来这里给祁司北塞过一封情书呢,闹得全校风风雨雨。”

    “不过听孟老师说你,你是上学时候特别乖努力读书的孩子,肯定不会关注这种人的传闻。”

    女生一边发着消息,一边跟她絮絮叨叨回忆。

    那些年的祁司北肆意妄为,什么出格的事情冠上他的名字仿佛都不为过,真真假假,这人也从来都是一副懒得搭理懒得解释的样子。

    他们说他是坏孩子,却又总是又忍不住暗里为他的坏劲着迷。

    “我们宿舍当时夜里不睡觉,还打赌。谁喜欢他谁算栽惨了。”

    “毕竟喜欢的是一个坏学生。”

    空气里水汽含量极限上升,要下雨了。

    潮湿晚风吹起静静坐在窗边的少女的长发。林雨娇已经起身准备走了,手百无聊赖往桌板底下一摸,摸到一颗纽扣。

    耳畔边时光就像一场海啸,山崩地裂。什么都听不清了。

    潮水世界里,只剩她手掌心那一颗淡粉色的蝴蝶袖扣。

    来自十八岁的林雨娇的白衬衫长袖。

    是2017年那个狂风暴雨的停电夜,她如同惊慌失措的小兔闯入这片危险领地。

    又在跑回自己教室的路上,才发现自己衬衫上的袖扣少了一颗,但死活想不起来丢在了哪里。

    原来是祁司北拽下的。

    高中那三年,林雨娇过得并不好,总是一个人孤单走着。少了一颗纽扣的白衬衫舍不得扔,也只能一直穿着。

    全校都在猜是谁给祁司北送了情书,可少年总是笑着说停电了这么黑,谁他妈能看清。

    高中毕业的那一天他把这颗蝴蝶袖扣扔在了自己桌板下。

    像是知道她有一天一定会回到杭南高中,就一定会重新走进这间教室。

    是赌定了她心有不甘。

    他在等她自己明白。

    等她自己有一天能有勇气告诉他,她是杭南高中高三四班的林雨娇。

    “他不是坏学生。”

    林雨娇听见从自己喉咙里挤出的话,心脏在这一刻彻底被水汽吞没。

    她真的,永远没办法做到讨厌祁司北。

    桀骜不驯的人为她弯过腰,保护了那个十八岁时候自卑沉默的林雨娇。哪怕那时候他们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女生察觉到她情绪波动剧烈,走上去着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突发病。

    一片嘈杂。

    窗外的雨来得毫无征兆,雨水穿透过梧桐树,噼里啪啦往下打。

    仿佛是那些年在十八岁夏夜错过的大雨。

    在很久很久以后,终于落到了今夜。

    老教学楼的校园广播断断续续响了几下,传来操场上汇演开始前的热场音乐。

    是《情歌》。

    “慢动作,缱绻胶卷

    重播默片,定格一瞬间

    我们在告别的演唱会,说好不再见”

    雨声太大,一下远一下近,记忆汹涌如同倒带退后。

    眼皮覆盖上这雨季的昏湿。林雨娇攥着那枚小小的蝴蝶袖扣,伏在桌子上的一片潮湿里。臂弯里手机屏幕白了好几下,光线刺过视网膜。

    广播里《情歌》的歌声还在放。

    她拿起手机,慢慢点开那个熟悉的黑色调头像。

    他给她发了一张截图,是杭南高中校园网上一个账号的留言。JIA:别问了,谁追她都不谈,祁司北也不行。

    林雨娇赶紧想解释宋嘉善这人心直口快,替她向祁司北道歉,“对不起”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去。

    Arctic:你朋友说我追你不行。

    林雨娇都能想象一头张狂银发的人说话勾唇好笑的语气,硬着头皮发出去一个小猫鞠躬的表情包。

    他没理。

    紧接着对方发送过来一个定位。

    这一次不是他出差去的北京。

    离她不再是三千公里,而是三百米之外。

    杭南长乐街438号,杭南高中的校门地址。

    Arctic:当面说。行,还是不行。

    第32章 butterfly

    Chapter32

    “来不及了。”女生心急火燎拽着林雨娇往前跑, “迟到的话也太丢脸了。”

    车灯晃过落雨的地面,晚风里是透绿的雨汽。

    女生牵着她的手,奔跑在一群高中校服涌动的人山人海里,往操场跑去。

    两个人跑得很狼狈。林雨娇长长的开衫衣袖被攥下来一小截在对方手心里, 晚风吹过长发下那段颈。她不习惯戴配饰, 天鹅颈上空无一物, 白皙修长。

    冷冷一场连绵雨。

    一边跑, 一边数次慌乱翻出手机, 看有没有新消息。

    漆黑的长夜, 路灯昏昏。水汽弥漫的角落,似乎有一道目光始终玩味盯着奔跑在人群中她左顾右盼的身影。

    手中手机屏幕漆黑。林雨娇开始觉得祁司北是在逗她玩。

    根本没必要从三千多公里外的北京赶回来出现在这里。

    松了一口气, 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操场早就是挤满了学生。前三排是校领导和那些受邀回来的优秀毕业生座位。

    其他几个人读书的时候就互相认识,凑在一起聊天,都不大认识林雨娇。

    她一个人静静坐着没人说话, 有一点点尴尬。

    回过头, 抬眼见后排座位坐着的人是谈灼舟,稍稍诧异。

    黑衬衫领口朗硬, 搭在座位上的指骨冷感分明。坐在座位上也有学校的一堆老师和学弟学妹慕名而来, 他不见丝毫不耐烦,侧过头耐心听他们讲话。

    林雨娇视线慢慢下移,看见他掌心下压着的那包烟。

    触目的蓝,黄鹤楼。

    印象里谈学长不喜欢烟草味。

    倪雾还跟她吐槽过,家族里有个长辈做派不好,在他副驾上了一支烟, 谈灼舟当着人家老辈人的面隐忍着不好说什么, 隔天连车都不要了。

    这是别人的事,是谁的烟盒都跟她没关系。

    林雨娇认真收起胡思乱想, 别过脸去。

    “谈学长,报到处请你过去签个名。”有挂着记者证的学妹走过来提醒。

    身后散过一阵乌木冷调的气息。谈灼舟礼貌起身,示意那个学妹先走。

    灯光和雨滴落得很混乱。

    烟盒落在地上,声音很快被嘈杂吞没,谈灼舟没注意到。

    然后负责跟着谈灼舟的那个学生毛手毛脚往前追,匆匆忙忙经过,不小心踢了一脚,盒子滑到了前面林雨娇的脚边。

    她捏着礼服裙摆,低头拎起烟盒。手搭在椅背上往回喊。

    “谈灼舟”

    走的人没听见,倒是旁边一堆目光夹杂各种情绪看过来。

    喊了几次,林雨娇被周围人看得脸上发烫,捏着烟盒闭嘴了。

    她跟谈灼舟这样生人勿近的人,也算不上熟。

    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全灭了。操场一片黑暗。

    镜头随机抓拍观众。

    扫过第二排中间的人,林雨娇发呆的脸出现在舞台大屏幕上。素脸白裙,长发被风吹乱,眼睛仿佛会说话,雨中一股漂亮倔意。

    人群里有人起哄。

    “同学,有人站在大屏幕下看你。”身旁坐着的女生好心戳了戳林雨娇肩膀。

    灯光暗下来,只有前面亮着的大屏幕前光源格外清晰。

    套着灰白夹克的侧影很高,垂着夹烟的手,仰头站在那块电子屏幕前,盯着屏幕上坐在台下的那张清冷的脸。

    “他一直在看你哎。”身旁人好奇跟她提醒。

    屏幕上对准林雨娇的镜头没有移走,屏幕下的人也这么一直闲散仰着头。冷夜空下,指间烟草雾气弥漫。

    仿佛她活该就这么万众瞩目。

    而他亦是站在人山人海里仰望她的人。

    等林雨娇睁大眼想看清那个一动不动站着的人。屏幕也灭了。

    汇演正式开始。

    因为离舞台坐得太近,在音响里传来整耳欲聋的音乐之前,前几排的人都听到了有个男的扯着嗓子在喊人。

    “祁老师,你来都来了,一起玩玩呗。”

    “玩你妈啊。”跟朋友之间开玩笑的语气,低低压着几分不耐,“不玩不行吗。”

    红色灯光晃动在操场上空,把整个台子点亮。

    看起来是领舞走上台的那个男的叫邹川,虚晃一枪,做了一个要走到舞台c位去的假动作。

    突然后退。一把把站在台边毫无防备的人往台上一推。

    他猝不及防被这么邹川阴了一下,站在台子中间反应过来失笑,笑到低下头肩膀都在颤抖,

    这时候才单手掀开夹克帽檐,完完全全露出那张属于祁司北的戾气的脸,危险的红光落在一头惹眼银发上。

    半分慌张都没有显露过,干什么永远都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邹川在搞什么,谁让他开场随便拉人上去的。”

    “这他妈都谁跟谁,彩排时候都没这一出。没跟我们学校的舞团合过,不得搞砸这场子。”

    “担心什么。”有认出来是谁的人,伸手按住暴跳如雷的执行导演,笑得意味深长,“要不是祁司北,邹川敢跟人在台上这么闹着吗。”

    邹川这种人,再怎么胡闹都不会在自己演出上犯错,比任何人都急眼较真。

    这一点上面他跟祁司北算是惺惺相惜。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第一句话都是他回来了?

    后台寂静,每个人都在往台上看。

    台中间的人不慌不忙,很随意往后走了几步。

    看似散漫晃了几下,实际在等节奏。一脚卡上音乐的点,游刃有余跟上了身后所有人的动作。

    一瞬间台边夺目的冷烟火燃烧,映亮半边夜空。

    有的人生来就该活在镜头里。

    根本没有什么角度问题,就是硬帅。

    后面几十排人全都站了起来看,台下疯狂尖叫和吹口哨。

    “这是还在读高中的学弟,还是跟我们同届回来的毕业生。”身后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讨论,膝盖撞到了前座林雨娇的椅子靠背。

    不知是谁喊出了他名字。几个人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说得最多的是“宿命感”“这么有意思”。

    林雨娇一个人安静坐着,低着头没说话。

    但她心里清楚,她们在感叹什么。

    六年前杭南高中新生军训,祁司北那会儿高一,也是站在这片操场,这个台子上。

    坐在台边,对着台下黑暗里晃动的荧光棒,单手握着话筒唱着《等你下课》。

    十六岁的人,总是相信未来前途光明,连唱暗恋都是坦坦荡荡,意气风发。

    在无尽的掌声和鲜花里笑得自由肆意。

    六年后,他又回来了,还是站在这同样的舞台光下。

    别人只看到少年归来风光依旧。

    只有林雨娇仍看得到他堕落坐在上禾路的破巷前,淋着大雨闭上眼点烟,满身绝望的伤。

    这六年的变故,命运压碎了每一根骨头。

    但拼拼凑凑血肉。少年总不服输。

    他永远都还是那个光芒万丈,一抬头,就配得上任何掌声和荣誉的祁司北。

    林雨娇坐在台下,目光在昏暗里紧紧盯着反手撑着舞台边跳下来的人。

    下一个节目要开始,祁司北跳下了舞台。

    他知道现场的焦点全在自己身上,为了不影响台上演出,无声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倒退着隐到了后台边上。

    这一次,他是真的回来了。

    是学校邀请他回来的,还是谈灼舟连哄带骗把他拉回来的呢。

    林雨娇知道他这些年很反感回高中,回杭南。触景生情,因为落魄骄傲的人不敢回头看自己无可替代最好的十八岁。

    到底什么能让他回高中。

    她一边乱想着,一边把头低在观众席的黑暗里,偷偷盯着人群簇拥中那个人的身影一举一动。

    祁司北站在人群里,侧头跟邹川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邹川喊了一声北哥,鬼鬼祟祟猫腰站在一旁,扯了扯他衣角:“来支烟。”

    “小屁孩。”祁司北讥讽勾唇,撞了他肩膀一下,“小心我告你班主任。”

    “什么小屁孩,前几天刚过完生,十八岁成年了。”邹川撇撇嘴。

    祁司北懒得理他,一只手下意识去摸裤口袋里的烟。口袋是空的。

    烦躁抓了抓头发,掏出手机单手打字。

    Arctic:舟舟。

    Arctic:我烟在你那儿?

    谈灼舟很快回他一个“不在”。

    Arctic:哦。那我好像丢了。

    谈灼舟刚在礼堂结束后访,一个人坐在工作人员安排的椅子上,不过稍稍想了一下。就记起来是他替祁司北拿过烟盒。

    然后又因为走得太急丢在了观众席。临走远远回头,余光有看到捡烟的人是谁。

    手机屏幕在几分钟后,闪过一条谈灼舟的消息。

    “林雨娇。”-

    坐在观众席的林雨娇,这时候还在发呆看着祁司北。

    像一只正在捕猎小鸟的猫,自以为藏得很好,不被人察觉。

    手心的烟盒握得一股温热体温。

    扫过来的灯光暗了几下,彻底熄灭。人群在狂欢,而她孤独坐在这无尽黑暗里。

    迷茫眨了眨眼,像是又回到了高中时候那个不爱说话,沉默低头把自己埋在厚厚校服里的自己。

    她总是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往前走。可当外婆走后,她终于发现,这一次,她必须一个人。

    脑子漫过一片刺入神经的凉痛水雾。

    她没做过一天叛逆小孩。

    大人们说最叛逆的青春期,林雨娇也是很乖。

    乖乖努力读书,乖乖帮妈妈整理菜市场的摊子,触碰到那些烂菜叶上的露水,乖乖不参与任何八卦聊天,乖乖整晚整晚复习写题目告诉自己考个好大学。

    没有人可以让她叛逆了。

    人声嘈杂。

    无人注意到一身白裙坐在观众席上的人,鬼使神差掏出那包黄鹤楼里的一支烟,咬在嘴里。

    低低举起打火机,转过脸,晚风吹起破碎的长发。

    今夜美到让人说不出话。

    林雨娇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一举一动都有另一个人的样子。

    打火机点燃了烟头。

    也就在这火光闪耀的那秒钟,她和自己一直盯着的那个人突然,对视上目光。

    这是发现她了吗。

    握着打火机的手一颤,火星偏移。

    几个人在前面走了一趟,遮住了光线,视野重新明亮起来的,已经不见了祁司北。

    眼底的目标彻底失踪。

    人呢。

    林雨娇有些慌张,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跟踪丢了。

    可能他下台走了。

    放下警备往后靠了靠。

    身后冬夜的温度在飞快上升。

    她跟丢的目标忽然坐在了她身后。

    那只戴着黑色尾戒的手,在她转过脸后,不轻不重抵上她的后脑。

    另一只手抬手,拿下她嘴里没来得及点燃的那支烟。

    祁司北歪着头靠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把脸近了几分。远方传来烟花声音,慌乱和林雨娇的心跳加速在一起。

    察觉到她颤抖的睫毛,止住了再往前的距离。

    只是把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

    烟上还有她的牙印。

    先是熟悉的烟草,然后是只有这一次有的,话梅糖的味道。

    很甜。

    她刚吃过一颗话梅糖。口齿间的糖果味,留在了他嘴里那支烟上。

    “没人教过你怎么点烟吗。”祁司北重重咬着烟,闷闷低笑,“这么乖。”

    “我教你。”

    手腕上一阵滚烫。林雨娇低头,看见他露出夹克长袖手腕上青色的纹身。他拽着她的握着打火机的那只手,覆上她的手指,按下那只打火机。

    温热的呼吸一下下落在林雨娇的手腕上。

    猩红的火焰,点着了祁司北嘴里的烟。

    她以为是真的教她在点烟。

    结果是给他自己点了。

    这么乖,想学坏都不会。

    他不让她坏。

    察觉到她那双眼睛仍被突然见到他,给吓得一片诧异。

    “慌什么。”他夹着的烟的手往下垂,低下头,冬夜里唇齿间懒懒溢出一片烟雾,“我不是说过,一起跨年吗。”

    说到做到。

    祁司北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第33章 butterfly

    Chapter33

    操场边点点灯火, 距离零点还剩下两个小时。

    祁司北坐那儿,几个学生会的学生不太敢上前喊人。

    谈灼舟察觉到那群小孩对北的畏惧,一个人从侧边走进来,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 把人叫走做后采。

    冬天很冷。屏幕上的灯光明暗交替, 落在眼皮上。

    林雨娇一个人默默靠着椅背, 睡了一会儿。

    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零碎的片段, 雪片一样, 从漆黑里砸落一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或许什么事都会导致是这样的结果。坐在餐桌边,林中敏手里的杯子不知怎么的, 下一秒就砸在了她的额角。

    林雨娇惊醒。

    额角有湿漉漉的液体。

    她颤着手,摸了一把。却始终没有低下头看的勇气。

    害怕掌心里是十六岁时温热的鲜血。

    当终于鼓足勇气摊开手,望见那透明的只不过是今夜的小雨。

    她笑了。笑到低下头, 纤瘦的胳膊下意识拢靠向身体。

    雨滴一点点变大, 连带着视线也模糊。

    余光里看见的身影,总像是那年气势汹汹闯进高中来找她, 问她把葛雯之前赚的钱都藏在哪里的林中敏。

    “林雨娇我不要脸, 我知道你还要脸。”林中敏站在长廊上,抄起一把凳子咆哮,“你要是找不到,我天天来这里,让你老师同学都每天看着。”

    他得意洋洋赌她性子从不会就这么放弃人生,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十六岁教学楼外的大雨一直下, 下到林雨娇纤瘦的肩膀, 根本承受不住这滂沱。

    逃出这场雨。

    穿着纯白纱裙礼服的人突然一下子从观众席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雨夜里闯去。

    “这谁啊。”一路上, 所有人惊讶看着她狼狈淋雨的背影。

    没有人拦她。因为不认识,不熟。

    林雨娇在一场黑暗的梦里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没关系,去哪都可以。不要让她一个人孤单留在这里-

    祁司北回来的时候路过观众席,一眼就看见了前排空荡荡的座位。

    “好吓人,刚那学姐的提着白纱裙就从我身边跑过去。好像还哭了。”

    “不会是男朋友跨年夜提分手吧。”

    一群挂着工作牌的学生聚在过道上聊天,听见一道冷哑的男声不耐烦截断了所有话:“她人呢。”

    为首的女生语调嚣张,刚想回一句“关你什么事”,抬眼清清楚楚见到了来人的样子,话被噎死在喉咙里。

    “问你话听不懂吗。”祁司北微仰下巴,目光盯着她。

    她明明见过他,乖乖低着头,听那个学姐讲话的样子。

    可又好像现在这才是他。谁都犯不着他让着。

    “跑,跑出校门了。”另一个女生抱着场务表,快被吓哭了。

    他没看任何人,直接往校门外走。

    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夹克衣袖。祁司北回头,看见走过来的谈灼舟。

    “北你今晚不能一个人走。”谈灼舟抓得骨节泛白,“别人给我发消息。关俊知道你回来了,在校门外。”

    “一会儿零点晚会结束了,跟我去地下停车场。我开车送你走。”

    祁司北懒懒转过身,目光透过额前的碎发,张狂落在他的脸上:“松手。”

    “祁司北。”谈灼舟看着那个夜色里跑远的背影,罕见情绪激动,“你还当自己十八岁啊。”

    话音刚落,下一秒,看见祁司北矫健从操场栏杆上直接翻了出去。

    吓得周围几个学生大呼小叫往后退。

    谈灼舟心也跟着猛烈跳了两下。

    他确实还跟十八岁一样,什么都没变。

    这么多年,还待在他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成熟,稳重,学会了成人世界的思量。

    只有祁司北永远恣意放肆。少年下定决定的念头,横冲直撞,谁也改变不了-

    杭南中学校门外,巷口一片积水,雨路泛光。

    关俊和几个朋友挽着袖子,叼着烟撑了一张桌子躲雨在小卖部门口,一桌人兴致勃勃,围在一起打扑克。

    “对二。”关俊一只脚踩着凳子,一只手把牌摔响在桌子上。

    皮肤黢黑,指间那包红色中华格外刺眼。

    一群人打得热火朝天,导致没人注意到,从巷口经过的人是祁司北。

    那些年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脾气被惯得不好,又是少年气盛,横竖不懂得隐忍两个字怎么写。

    跟关俊这群职校的混混结了不少梁子,关俊当年看他不爽又不敢怎么样,把牙恨碎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祁司北高三毕业以后家里出事。他过得越不好,他越兴奋。

    关俊放过狠话,要是在杭南再见一次祁司北,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王炸。”有人甩出最后一副牌,得意洋洋张开双手搂桌上的钱,“拿钱拿钱,全都交了。”

    “关哥,拿钱啊,十几个兄弟都看着呢,别赖账。”

    “妈的,全都输完了。”关俊把皮夹讪讪放回裤兜,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扔了个蓝色东西在牌桌上,“这能抵多少钱。”

    祁司北本来不屑和这些人打照面,余光瞥到了那只蓝色蝴蝶发夹,停在了巷口。

    他认得,是林雨娇的发夹。

    “呦,关哥,这不是刚才那个美女丢的。”

    “这么漂亮的发夹。”

    “那肯定无价啊。闻到了吗,怎么这么香。”

    牌桌上起哄声音一片。有人偷偷想摸那只蓝色的蝴蝶发夹,被关俊重重一拍。

    酒气烟味的夜色里,玩笑越开越下流。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了牌桌间。

    “关俊,好久不见。”

    讥讽冷淡的声线,一如当年高高在上。

    关俊缓缓抬头,看到夜色里孤身一人走进这条巷子的祁司北,愣了很久。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祁司北敢一个人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一桌人停止了打牌,面色阴沉一个个站起来。

    关俊回过神,慢慢挽了挽袖子,那只手有意无意般搭在他的脊梁骨上。

    似笑非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祁司北。你骨头挺硬啊。”

    “有几条命,敢一个人走进来。”

    祁司北抱着手,脸上没什么情绪,和多年前拽到没边的样子一模一样。

    关俊拍着他的肩膀,用最后一点耐心,顺着他一动不动的目光望过去。

    看到的是桌上那只,漂亮的蓝色蝴蝶发夹-

    校门外公交车早就过了末班时间。临近跨年,街上行人寥寥。只有长街雨夜灯火明明。

    林雨娇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天空里丝线般的急雨落下,眼前的路漆黑笔直,看不到头。

    她提着纯白礼服的纱裙裙摆,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雨水里。

    背影清瘦雪白。

    沿路的梧桐树翻涌着一片宽阔黑色。路边在夜宵摊子下烤土豆的老奶奶,看她模样还以为是游客要去西湖边拍照的,好心拦住她。

    “小姑娘,你去西湖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雨这么大,赶紧找个地方躲雨吧。今年下大雨,湖边跨年都没几个游客过去的。”

    这条路望不见尽头。

    林雨娇手机进了水,没办法开机,什么消息都收不到。只能麻木往下走。

    黑暗里传来远方此起彼伏的烟火声,但是看不见烟火的光。

    她知道,零点了,是新的一年了。

    这周围的一切黑暗,其实跟曾经每一个12月31日的夜晚都没有区别。

    习惯了。她木木站在一片黑暗里,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十六岁的林雨娇,站在漆黑的菜市场里门口,等妈妈收拾完摊子出来。踩在菜市场地面脏水里踮着脚,也看不清远处的烟花。

    视线一片漆黑。

    十七岁的林雨娇,独自一人坐在狭小的透不过气的破旧房间里。窗外烟火声很大,却掩盖不了房门外李奉无赖坐在门边,从门缝里偷窥她,流里流气说着让她开门的话。

    视线一片漆黑。

    十八岁的林雨娇,白天被林中敏看见在补习班门口徘徊,晚上扯着她的头发,一遍遍声嘶力竭问她是不是偷藏了很多钱才会去想报补习班。她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晕了过去,醒来蜷缩在破屋的冰冷客厅地板上,零点早就过了,近在咫尺唯一可以够到的,是那张可以免费体验两节课的补习班宣传单。

    漆黑里,那是唯一的花花绿绿。

    她开始觉得林中敏指着她骂的所有话都没错。

    她就是一个没什么运气的人。

    有些话她从未说出口,但林雨娇自己心里知道,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她过得不好,过得真的很难。

    一束灯落在她单薄的背上。

    她的影子静静落在黑暗里唯一的光亮里。

    林雨娇擦了擦眼睛,疑惑转过头。

    摩托车上的人摘下头盔和她对视,冷雨砸在他灼目的银发上。黑暗里他脱了外套一身张扬惹眼的黑,眉骨清冷高挑。

    “祁司北你干什么。”林雨娇的声音很淡。

    视线慢慢下移,才看见少年下颚线上深深的伤,和胳膊上的血迹。

    “你打架了。”

    “我找你啊,找你找得好辛苦的。”祁司北没回答她的话,笑得没个正形,往前笑着探了探身子,“所以你能不能上车。”

    他找她,真的快翻遍了一座城。

    “你为什么要打架。”林雨娇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识伸手想摸他下颚线上的伤,又生气收回手,“找我干嘛,我不用你找。你去医院。”

    她说话凶巴巴,下一秒就被制裁。

    袖子被人一把拽住,摔在他身上。

    这么近看祁司北,她才感觉到他好像很疼,疼到浑身颤抖。

    林雨娇怕压到他伤口,不敢动,安静窝在他怀里。

    世界只剩下雨的声音。

    雨水渗透进不堪的伤口里,少年的手疼的颤抖。

    忍着痛,亲手把那只蓝色蝴蝶发夹,重新别回她的头上。

    林雨娇跑得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来发夹丢到了哪里。

    此刻她抬眸,一眼就认出是她不小心丢的蝴蝶发夹-

    摩托车行驶在西湖边无人的梧桐大道上,路上是跨年夜亮晶晶的彩带片,烟花爆竹的鞭炮屑。

    一盏一盏的路灯,从眼前飞驰而过。

    晚风吹起后座人长长的纯白纱裙裙摆,随风飞舞,长发上发夹的蝴蝶翅膀,也轻颤着。

    林雨娇闻见西湖水涨潮的水味,还有隔着祁司北身上一层皮衣背上的烟草气。

    她抱他抱得很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发呆看着西湖的夜景。

    余光里眼前无尽的黑暗,纯白裙摆飞扬,像是成千上万只白色发光的蝴蝶降临。

    手上莫名感觉一阵热气。

    林雨娇看见血,一滴滴,从他的手臂上落下来。

    但祁司北什么都不说。

    他只会转过头低笑问她,我开这么快你怕不怕。

    “我不怕。”

    林雨娇伏在他的肩膀上,晚风带走这寒夜。

    她看到新的一年的红日,在西湖湖水的另一边升起来。

    错过了今晚的烟火,其实还有明天的太阳。

    她没有错过太阳。

    “小北。”后座的人抱着他的腰,迷迷糊糊说话。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你是我永不落地的太阳。”

    第34章 butterfly

    Chapter34

    新年伊始, 空气被冬天久违放晴的阳光晒得干燥。

    人像枕在一床碎花棉被上暖烘烘的。

    一年一度春运即将开始。林雨娇和祁司北赶在繁忙春运之前,买了两张火车票回舟川。

    绿皮火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夜色,只有远处站台的白灯一闪一闪。

    过道边客流熙熙攘攘, 地面上散落着瓜子壳, 流着鼻涕的小孩穿着大红棉袄, 快被淹没在前面女人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里。

    林雨娇窝在座位上, 低头玩着灰色毛衣袖口的流苏。

    天南地北的人都在回家。

    他们也是。

    她玩了一会儿, 无聊。转头去看坐在窗边的祁司北。

    他随意趴在小桌板上, 戴着耳机在写词曲。黑色羽绒服的领子遮住大半张侧脸,阳光落在他银灰的发尾。

    窗外的新年的月亮光很亮, 透过玻璃落在祁司北眼下。

    只有音乐能让他这样认真耐心。

    这一幕很熟悉。

    熟悉到让她想起,在杭南高中开学典礼的湿漉夜晚。林雨娇站在无数班级队伍里经过大礼堂前排,看见坐在第一排的人穿着校服, 也是这副模样把稿纸垫在自己膝盖上, 低头在写演讲稿。

    记忆里的身影,和身边人此刻窝在火车上埋头写词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十八岁的祁司北站在聚光灯下, 单手握着演讲稿, 意气风发告诉所有人,少年无惧岁月长。

    可是二十二岁的祁司北,有没有人告诉他,这片雨天要怎么走。

    嘈杂的车厢里,谁的手机在反复作响。

    诺基亚的铃声就像蒙着一层旧年的窗花一样,忽远忽近。

    “到现在还是深深的,

    深深的, 爱着你。”

    小北。

    人生路,你就走。

    总有一天, 从无人问津的漆黑雨夜,走到红日明亮的永昼。

    轨道声音隆隆。身边人写着写着,头一歪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脸埋在臂弯里,胸膛的呼吸规律起伏。

    林雨娇盯了他好几分钟,确定祁司北真睡了。好奇抽过他手腕下压的那张白纸,偷偷看他写的歌词。

    中途回了一条手机微信。

    关掉手机亮着的屏幕那一刻,看到反光出侧后排的那三个中年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们说得不是普通话,一边看前面的林雨娇,一边交头接耳,总归让人觉察不舒服。

    有几句话被林雨娇听出来了大概意思。

    “你什么眼神,这个美女明明看起来还在读书。一个人来的吧。”

    “你一会儿过去问问她哪一站下。万一跟我们同一站。”

    林雨娇低下头,目光冷淡下来。生怕他们下一秒就过来搭讪。

    肩膀无意识紧绷。垂落在腿侧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抓住。

    车窗外冬天的夜晚,明明暗暗。

    林雨娇定定抬眼。身边那个趴着睡觉的人连眼睛都没睁开。

    慢条斯理,摘下自己手上的那枚从不离身的黑色尾戒,闲散套到了林雨娇的那只手上。

    是无名指。

    他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重新放在了桌板上。

    祁司北睡得碎发半垂,眉眼冷痞。

    周围人也只是匆匆往这边看了一眼,不敢多看。

    那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她不仅不是一个人,还有婚戒了。识趣不再多说一句话。

    只是她的另一只手,还尴尬攥着从他那里偷偷抽出来的歌词本。林雨娇遮遮掩掩,努力想掩盖这件事。

    这才想起来,鬼鬼祟祟去抽他压着本子的时候,意外轻而易举得手。

    甚至祁司北的手臂分明还微微抬了一下。

    她应该猜到他装睡。

    车窗外的旷野有人放烟花,烟火光一下下落在雾茫茫的昏暗里。

    林雨娇懊悔低头。看自己纤长的指间那只黑色的素戒,把皮肤衬得青白。

    想起来,人们说只有这里有一根血管,可以和心脏相通。

    素戒上仿佛还有北的体温,全都融进她的血液里,肆意包裹心脏。

    她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的那一刻,莫名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回到舟川之后,林雨娇确定了过完正月去舟川一家知名律所实习。告诉了倪雾,以后可能很少来mist店里帮忙了。

    深冬大年三十。她和倪雾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看看年货。

    回到上禾路已经晚上十一点半。

    倪雾朋友开车送她回来,车载电视里热热闹闹,在放春晚。

    “林林,车上天气预报说十分钟后大雪。”倪雾追下来,一双高跟鞋追了林雨娇好远。

    塞给她一把伞,黑色的水貂毛外套被雨淋湿,在路灯下发光:“以防万一。”

    车子离开,只剩下眼前漆黑的长路和手里温暖的伞。

    老城区的农历新年也有一种潮湿霉味。

    巷口电线杆上的福字掉了一半,露出原本乱七八糟的广告纸。红色的鞭炮屑,浸泡在墙角的青苔里,陈旧的红绿。

    楼下裁缝店生意冷清。悻悻关门的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嘴里不停念叨,好坏都要过年的。

    再苦再破烂的地方,也要过年。

    上禾路空气里的破败气息,好像随时可以溺死一个人的一生。

    林雨娇握着倪雾给的伞,一个人走过灯红酒绿的夜宵摊。

    大排档亮着坏了几个字的灯牌。

    门口唯一的一桌上,绿色酒瓶林立,热菜汤汤水水。

    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围着白色的塑料桌,时不时碰杯。路人经过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匆匆赶路。

    放下筷子的人双手撑在脑后,闭着眼懒懒靠在椅背上。眼前的杯子里啤酒被其他人讨好一杯杯满上,他也只是笑笑照喝不误。

    扔在桌上的手机,不停亮起屏幕。

    “北哥,接一下她电话呗。”

    “这女的我上次打台球的时候是不是也见过,长这样你还不满意啊。”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北哥什么女的没见过。”

    任凭那些人怎么说,对面人始终喝酒,看也不看一直无声振动的手机。

    二十来个电话了。

    “程译野那富二代你认识吗。我听说,北哥跟他关系好。”

    “所以他们这圈子一块玩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两个人低声讲话。

    “呦。她还打我这来了。”不知是谁掏出手机,看热闹不嫌事大按下免提,弯下腰递到祁司北嘴边,“说话嘛北哥,给个面子。”

    “你要不要一起过来玩。”对方见祁司北不说话,起哄对电话那头开口。

    他没给任何人面子,自顾自喝着酒。

    十足的堕落无所谓模样。

    冷空气吹得祁司北那双眼睛眼尾起红,昏天黑地夜色里,有一种引人迷醉的欲和坏。

    路灯电路老化,整条街突然闪了几下。

    握着酒杯的人歪过头,桌上的打火机因为潮气哑火。

    林雨娇就站在对街的梧桐树下,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哗啦”一下张开伞。

    白色的伞面,慌张不安遮挡住两人的对视。

    她把头埋进雪白的羊绒围巾里,一言不发往老居民楼的方向走。

    走进空无一人的老巷子,天空真的在一片片落下雪花。在短短几分钟,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落在脖子里,又冷又痒。

    身后有脚步声。

    林雨娇回头,看见穿着黑色大衣的祁司北。

    路灯下细雪很亮,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一米九的人可怜巴巴缩着肩,不知道是装的喝醉的,还是真喝多了。

    “这么大雪。挤个伞?”

    “好啊。”

    林雨娇握着冰冷的伞柄,不知道心里赌着一口什么气。

    往后微微一斜,语气淡淡的。

    “你求我啊。”

    祁司北没说话。也没往她伞下走,就这么擦肩而过林雨娇的身边。

    她也继续没什么表情,挺直着背往前走自己的路,也没看他的背影。

    雪下得很深。南方的冬天,是刺骨的寒气。巷子深处吹过来一股冬风,林雨娇颤抖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踩着雪路,毫无征兆回头闯入她的伞下。

    他拉开了大衣,双手交叠在她薄薄的后背那块蝴蝶骨上,黑色大衣包裹住了她全身。

    很冷的一个吻。却鬼使神差,让她不想抽身。

    冷风从这发潮的破巷从南吹到北,只有他们的呼吸是热的。

    她没有踮脚,是祁司北在为她弯腰。

    巷子上对着老居民楼的一间卧室,亮着昏黄的灯,有人在听一首很老的歌,声嘶力竭。

    “就当我俩没有明天,

    就当我俩只剩眼前。”

    漫天大雪无声无息落在她的长发上。目光穿过伞沿,是上禾路满目破烂的巷子。

    祁司北慢慢仰头,垂下湿漉漉的眼睛,在她背后的手勾住她毛衣的衣摆。

    “求求你了。”他在她耳边轻笑,“姐姐。”

    大雪下得如同一场白茫茫的梦。

    “我跟你开玩笑的。”林雨娇不敢看他的眼睛,发懵拨开耳边的一缕头发。

    “别跟我开玩笑。”祁司北凑过来好笑盯着她的眼睛,雪花落在他的大衣上。

    少年五官锋芒毕露。从手里的包装盒里抽出一样东西,“我会当真的林林。”

    裙子在她面前忽然甩开。从头到尾。

    林雨娇瞳孔失神了很久,手心里的雪花一片潮湿。

    那是一条崭新的白色纱裙。长长的裙摆,被冬风吹起,雪花落在上面,一闪一闪发光。

    白的像今夜的雪。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为什么。

    跨年的那一天。她坐在祁司北的摩托车后座,泪眼朦胧看凌晨的西湖。裙摆太长,有几次拖在马路上,白色裙摆染上了灰尘。

    下车的时候,睡眼惺忪小声说了一句裙子脏了。

    她随口的一句话,有人帮她记着呢。

    第35章 butterfly

    Chapter35

    经年陈旧的瓷砖映照着穿过窗花的白色阳光, 发白到快看不清瓷砖上的裂缝。

    新闻上说,全球变暖,今年南方冬天是个暖冬。

    昏昏欲睡的冬昼,北风里落下正月红色的鞭炮屑。

    林雨娇听着电视, 站在水槽前把祁司北送她的那条白裙子洗了。

    “现在也不是很热嘛。”立在洗漱台上的手机显示着视频通话。李竹听到了这边的电视播报, 晃晃脑袋, “冻死了。”

    “她说的是出了正月, 我们开学那会儿。”林雨娇轻声解释。

    狭小的卫生间, 肥皂沾满了手, 泡沫水在水管附近堆积溢出,打湿了站在水槽边的人棉拖鞋。

    出租屋的排水系统太差。

    她拿着湿漉漉的裙子去阳台, 踮起脚挂上,窗外街边花花绿绿的衣服也在往下淌水。客厅电视的声音模糊作响。

    北风吹得阳台角落里的苔藓发黑。

    “林林。”李竹眼尖看到阳台上的黑色夹克,神情紧张, “你跟谁一起合租的, 男的?”

    “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多不安全。”

    大一的时候,她负担不起房租水电费, 一个人坐在省电没开灯的桌前对着凉透了的面条发呆, 窘迫到想跟谁合租都可以。

    从来没想过,在居民楼破旧楼道上,等来的人是祁司北。

    他随意套着一件黑t,哑着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入住。

    灰白的墙灰在天花板上纷纷扬扬,落在两个人的肩头。

    像是那些年隔着远远人海,在杭南高中淋过的雪。

    她从未想过走进这间漏水断电的出租屋的人是他。

    也从未想过, 大年三十晚上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林雨娇总以为像他们这样天差地别生活, 不会有重合的人,缘分就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桥。

    所以也许是明天, 也许是后天,指不定哪一天就断了。

    “怎么这件衣服有点眼熟。”李竹还在手机那头叨叨不休。

    她想起学校路演,站在人山人海之上舞台恣意唱歌的人。

    只是脑海里的画面,怎么样都和这逼仄到喘不过气的出租屋联系不到一块。

    闹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只讪讪憋出一句:“衣品不错。”

    挂了电话。

    林雨娇安静坐在阳台门槛上,托着脸。看风吹起宽大的裙摆遮住上禾路一切落魄。

    眼前只有无尽的阴天,光线落在白纱裙摆上发光,像梦里才会有的发亮画面。

    是祁司北给的梦-

    温度急剧升高的那一天,是舟川大学开学之后的第三天。

    下午最后一节课之后,沿路暗下来的天空闷气,捂得梧桐叶子泛白。所有人都往食堂挤。

    李竹因为太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端着饭挤过人群,还真让她找着了一处空位。

    身后吵吵闹闹。

    她垂着眼安静吃饭。偏偏有个声音,懒洋洋穿过熙攘刺入她的耳边。

    “明天就走。”

    林雨娇微微转过脸,看见身后那一桌对面位置。

    他没在吃饭,只是仰着头窝在沙发上。懒散有一下没一下把玩捏着喝完的矿泉水空瓶。

    一个塑料瓶子也被他拿出酒杯的感觉。

    “走这么急,时间这么紧。彩排还顺不。”程译野低头扒了一口饭,嘟嘟囔囔关心着。

    “必须顺利。”祁司北低头笑得肆意,仍是这么多年都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漆黑的目光,穿过发闷的空气,毫不避讳落在前面那一桌林雨娇的侧脸上。

    她的脸在白炽灯光线下很白,耳尖有一颗很小的痣。

    林雨娇察觉到他的目光,快速转过脸,赶紧低头吃饭。

    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明天就走”有什么反应。

    后桌人咬了咬牙。目光冷下来。

    背后还是那种被人一动不动盯着的感觉。

    “林林。”李竹快吃完了,筷子无意识激动敲了两下饭碗边缘,“你看你身后。”

    “回头啊。”

    “那是祁司北。”

    她被她催的没办法,只好又回了一次头。

    又对视了一次。

    吃了几口,林雨娇终于坐不下去。说了一声“我吃饱了”,站起来端着饭往回收餐盘的台子边上走。

    灰色的百褶裙,黑色的长发,清清冷冷穿过人潮。

    “不是哥你干什么。”程译野嘴里含糊不清大喊,“我还有最后一口饭没吃,你让我吃完行不行。”

    对面人没理他,站起来端过他的饭就头也不回走了。

    这最后一口饭吃没吃都没关系。他只是真不敢想有朝一日祁司北能帮他倒餐盘。

    食堂挂式电视机放着,不知道被谁切换到了什么频道,太吵,只有闪过的救护车画面和飞快划过去的字幕。

    “本台记者报道,受索马里极端天气影响,冬庆跨国贸易公司跌盘,董事长陈冬雄突发心梗现已送入宜城人民医院。据悉,陈冬雄醒来之后或将面临巨额千万负债”

    年轻的实习记者口播语速稍微有点快,显得身后混乱画面更加局促不安。

    身后响起一片尖锐的救护车声音和闪光灯,人群推搡。画面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总台切掉。

    食堂里充斥着喧嚣。

    林雨娇端着餐盘,挤不过那些等着放餐盘的同学。小心翼翼站在人群外。

    身后靠近的人存在感压迫到难以忽略。

    祁司北就站在她身后。

    有一瞬间,他掉了烟下去捡。敞着的黑色皮衣拉链磕到她。

    一阵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大腿往下不经意之间蔓延。

    排队的学生很多都认得人是谁。

    “他身上好香。”

    “跟他刚好并排放餐盘的女生真巧。”

    “认的脸,叫林雨娇,法学院的吧。”

    不是真巧。

    是有人蓄意制造。

    她有些不自然放完了餐盘,回头挤开人群,快步往外走。

    甚至忘记了等李竹。看到了一扇门通往外边,就急匆匆推开往外走。

    推开门以后,她才发现这是三楼食堂外的露天天台。

    天台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冬夜渐暖的夜空。海水一样的蓝。

    铁门被人关上。

    晚风带雨水淋过校园的上空,她抱着手长发被吹乱,在流动的气流里看见祁司北明暗不清靠近的脸。

    “你走错路了。”林雨娇仰着脸认真说话,好心提醒他,“门在另一边。”

    显然他找的不是什么路也不是什么门。

    一言不发走过来。

    腰上外力的作用格外用力。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脚悬空,被人抱到了天台边上。

    身后是学校路灯点点的大道,往下看,是一片泛滥的昏黄灯光。

    “干什么。”因为害怕,林雨娇吓得脸都白了,顾不上别的手死死抓住他的后背。

    越抓越紧的指甲透过他薄薄一层内搭,深深划过皮肉。

    “你知不知道你故意躲着我,”他抬起头毫不在意,在她腰上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真的很明显。”

    这个高度,祁司北滚烫的呼吸刚好落在她小腹上。

    下面路上去上课的学生人来人往,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天台上的两个人。

    她想推开他,想让他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低头看见他在夜幕下的眼睛。

    一点都不像别人面前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那是剧烈难熬的痛苦和乞求。

    让她想起曾经在上禾路上见过的一只流浪狗。雨水打湿了白色的毛,它在大雨里狂躁不安蹭着林雨娇的鞋袜。

    求求你,带我走,陪着我。

    “没有躲你。”她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狠狠扎了一下,莫名摸上那双戾气的眼睛,“没有不理你。”

    也没有不要你。

    雨天没有月亮,只有朦胧不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光,落在林雨娇的长发上。

    祁司北一把推开她的手。

    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看见面前人深深弯腰,把头埋在她的百褶裙里。

    安静枕在她的膝盖上。

    柔软银白的碎发触碰着她敏感的膝盖皮肤。

    只在她这里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戾气,只有她看得清他的痛苦和脆弱。

    在她裙子间传来小狗含糊不清的呜咽。

    “喜欢你才对你好,懂不懂。”

    天台外飘摇细雨,冬雨把一切下得好像在腐烂。

    可是风雨里真的能取暖。

    第36章 butterfly

    Chapter36

    那天林雨娇从天台上下来, 在楼梯口就碰见了举着手机左顾右盼的李竹。

    “你去哪里了林林。”李竹冲过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她垂下睫毛,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去卫生间了。从小到大,林雨娇不是擅长撒谎的孩子, 手掌无意识往下, 覆盖上百褶裙。

    那里还是热的。

    是祁司北躺过的位置。

    把头埋进她的裙子里的人, 只露出后颈发灰发白的头发。联想不到平日里拽天拽地的样子。

    只是一只躲雨发抖的小狗。

    路灯下冬夜的雨, 流沙一般渗入空气。

    “我忘记买抽纸了。”李竹没追问她, 想起了什么, “陪我去趟小卖部吧。”

    她这才从恍神里醒过来,应了一句好。

    超市里灯光开得一片刺白。

    听门帘外雨声哗啦啦一片, 闭上眼,像在渡一条暗河。

    李竹俯身在货架前拿抽纸,林雨娇抬眼, 看见货架尽头勾肩搭背走过程译野和祁司北。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

    他站在透明的冰柜前, 不知道在和程译野说笑什么,眼眶被冷气吹得有点发红。

    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

    她以为他应该看不见她。

    远远见他们结完了账往外走出了门。李竹也拿起抽纸直起身:“林林我们走吧。”

    红线扫描在商品条码上, 女收银员态度冷漠, 放下机器继续刷手机。她们要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林雨娇,扔过来一把伞。

    “刚走的那个男的,让我给你。”

    “结过账了。”

    看林雨娇一直怔在原地,女收银员不耐烦把伞往台子上一推。

    伞骨铁金属的质感,握在手里很凉。

    李竹在耳边一直好奇不停追问是谁这么细心看见她没伞, 还特意给她买了一把。

    林雨娇摇摇头说不清楚, 撑开伞,雨声噼里啪啦落在宽大的黑色伞面上。

    莫名想到在天台上, 祁司北仰头看着她,晚风把他的目光吹得好潮湿。

    开口烦躁又朦胧的语气。

    “喜欢你才对你好。”

    “懂不懂。”

    天台上灰色的矮墙,往下不停淌着雨水。

    雨下不停-

    因为误点,飞机降临宜城东区机场的时候,凌晨三点。

    节目组的黑色商务车停在机场外,负责接待的主办方工作人员,挂着宜城音乐晚会的工作牌,望见走出机场门外的一行人,赶紧迎上去。

    “是祁老师吗。”

    “对对对。”吴丞戈一本正经点头,在对方不明所以一声声“祁老师”里笑得直不起腰。

    午夜困倦沉闷的气氛,被他搅得很欢乐。

    工作人员抬眼,才看见倚在玻璃门外一身黑的人,插着兜,闲散看着吴丞戈在这嬉笑。

    人来人往,挪不开眼。

    十二座的商务车行驶在海滨城市的灯火里。

    窗户半开,彻夜长吹的海风仿佛冻住了整座的灯火。

    吹起靠窗人额前银色碎发。

    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戾气的眼睛紧闭。

    前排工作人员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后座睡着的人,小心翼翼,压低声音交流。

    长街路灯闪烁了几下,忽然全都熄灭。

    前路一片漆黑。

    睡梦中的人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惊扰,深深埋下头,不安蜷缩在车座一角。

    只有吴丞戈发现了这么一幕,伸出手轻轻安抚拍了拍祁司北的后背。

    他在颤抖。

    吴丞戈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掐了一把自己胳膊,暗自惊讶挑眉。

    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黑暗吗。

    红绿灯路口,司机一个急刹车,睡着的人稍微动了一下。

    宜城下了一点雨,雪白雨丝的让黑暗一寸寸发潮,更加下沉。

    吴丞戈嘴笨,不会安慰人。

    摘下耳机支吾了半天,很认真一字一句说出一句无比笃定的话。

    “祁老师。”

    “你一定红透半边天。”

    吴丞戈不是个信命的人。

    脑子里还是忘不了那一天,那一条通往酒店的路上,沿路的路灯毫无征兆突然熄灭。

    如果冥冥之中一切真的有注定的呢。

    那这条路他要走得多痛。别人不会懂-

    晚会活动被宜城的主办方安排在后天晚上。

    台子搭建在海边沙滩。海天交接处,紫白色的闪电飘过。

    天气不好,是海边暴雨来临的前兆。

    后台候场的搞乐队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气。骂骂咧咧这极端天气。吴丞戈是唯一的闲人,不用准备演出,笑嘻嘻替主办方解围,挨个安慰着。

    “遇水则发。遇水则发嘛。”

    “祁司北在哪。”临近上台,失路乐队的贝斯手宙斐过来,把吴丞戈单独拎到角落,“下午酒店房间敲门也没人开,我还以为他早来了。”

    “他真没来吗。”吴丞戈惊讶到说不出话,“你开玩笑的吧。”

    后台的灯泡因为一阵雷声猛烈晃动了几下。

    没有主唱,怎么上台。

    周围工作人员也陷入一片混乱。

    后台有人等待开场的间隙,蹲在地上刷头条。吴丞戈眼尖,一把夺过人手机把对方吓一跳。

    昏暗里亮白的手机屏幕刺得眼睛发酸。

    最近宜城的大新闻当然是陈冬雄。宜城最大的老板一出事,公司一垮台,满城沸沸扬扬。

    陈冬雄医院病房外,昨天被拍到一个推开病房人。

    压着黑色鸭舌帽,银发。优越的骨架撑得身上那件黑色大衣格外惹眼。

    几张照片,莫名其妙传到全网到处都是,像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局。

    吴丞戈是为数不多祁司北身边,知道他跟陈冬雄关系的朋友。

    谁他妈知道陈冬雄故意把他找过去还跟他说了什么。

    “帮我喊一辆回酒店的车。”他把手机扔还给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别人,整个后台回荡着他的咆哮,“快点。”

    人山人海,司机不停按喇叭,人群拥堵到根本无法往前开。

    后座坐着的人一遍一遍拨打着无人接听的手机,短信一条条编辑出去。

    【我知道你在酒店房间里】

    【陈冬雄跟你说什么你都别当真】

    【北,别做糊涂事】

    他知道杭南高中高三那个毕业季的夏天,因为祁婉黎的死,祁司北是失踪状态。

    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世上唯一一个还愿意给他一点点爱的亲人,在刚刚成年的十八岁。

    他不愿意低头去找陈冬雄这个疯子,不愿意再陷入童年时候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活。

    曾经耀眼张扬的人,像星星一样坠落。

    自此彻底无声无息。

    等再次相见,他都快从他那堕落的身上看不出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

    吴丞戈骂了一句脏话,把手机砸在后座上。自己推开门逆着人流,狂风里往下跑。

    “让一让。”他迎着风不管不顾大喊,“要出人命了。”

    嘈杂,混乱的漆黑里。

    人群里突然涌起一片翻天覆地的尖叫。

    吴丞戈诧异回头。所有的灯光聚集在台上的这一瞬。

    那个身影狂妄挺直,只会是一个人。

    雪白的海浪拍打着礁石,一道紫红色闪电过后,海边的暴雨骤降。

    整个世界沉入冰冷的雨水里。

    祁司北整个人状态并不好,淋着雨一动不动,声音都是哑的。

    用力在唱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看得吴丞戈恍惚了一下。莫名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盛夏,闷热的排练室外绿意垂落,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喉结上的汗水透亮。

    十六岁的祁司北侧过脸告诉他。

    “一旦开始,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唱到最后一秒钟。”

    雨水淋湿了吴丞戈的视线。他胸膛里那颗不安剧烈的心平静下来,渐渐从之前恐慌的状态里恢复。

    眼眶被雨淋得很疼。

    台上人声嘶力竭。

    像是要跟这闪电和大雨,不服输比一场高低-

    暴雨预警几乎泛滥了整个南部地区。天气预报地图上,全国标出来一片深深浅浅的黄色。

    整条上禾路像是在雨水里被泡胀。

    林雨娇开学以后,去实习的安诚律所在业内知名度很高。

    带教老师相当严苛,平时安排的任务比较重,周末加班处理当事人资料也是家常便饭。

    带教老师更辛苦,经常上午在一个地方,下午就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开会。

    灰蓝的夜色透过律所会议室的百叶窗,落在手旁叠得高高的文件上。

    林雨娇手里握着钢笔,体态漂亮,专注听着那几个红圈大佬的讨论。

    “一会儿你先下班,休息半天吧。”带教老师知道她几天睡眠加在一起还不到三小时,在会议休息间隙里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快凌晨一点了,“接下去还有别的项目。”

    她点点头,回工位收拾东西。

    舟川政务区高楼耸立,仍然有办公大楼亮着灯火。

    电梯到了一楼,穿着藕粉西装裙的人,低头看着手机从电梯里出来。

    黑色的长发微微卷过,挎包的银色金属链条在发间若隐若现。

    “妹妹。”前台的员工亲昵跟她打招呼,“王律今天也这么晚放你走啊?”

    林雨娇笑了一下。

    眼睛清清冷冷,像一场温柔蓝雨。

    “妹妹,上次我弟不是来接我下班吗。”前台姐姐压低声音凑过来,“他回去缠着我非要问你联系方式,烦死了。”

    说着说着,很自然拿过她手里的手机:“要不你们认识一下吧。”

    “美女总是很多人注意的嘛。”

    因为很困,林雨娇捧着手机没什么防备,就这么愣愣看对方拿过去打开扫一扫。

    手机屏幕最上方,同一时间,闪过一条新消息。

    Arctic:抬头。

    两个人都看到了消息,几乎是一齐抬的头。

    写字楼门外倚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人,发尾潮湿,纯黑冲锋衣领子拉到了最上。耷拉着眼睛。面朝一片雾蓝色下雨天抽烟。

    她脑子“嗡”了一声。

    她不知道祁司北为什么能找到这里,又等了她多久,等到这座城市灯火阑珊还站在楼下。

    失神拿回前台姐姐手里的手机,推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晚风中无数雨水扑面而来。

    林雨娇走到离他很近的雨地里,背着手轻轻踮脚:“你怎么回来了。”

    楼里八卦看着的那几个前台员工不由自主,失态盯了很久。

    两个人连侧影都是绝配。

    黑色冲锋衣的人没说话,蓝色的雨水潮灭了指间那支烟顽劣的亮红。

    那一天在宜城,他真的没打算去现场继续演出,把自己反锁在酒店房间里。

    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的雨天。送完了祁婉黎最后一程,祁司北一个人从墓园回来。

    几个朋友一直联系不上他。过来找人把门板撞开了,叫的救护车把人送去的医院。

    急救室的医生把谈灼舟喊进去,让他一直跟病床上的人讲话,以免对方失去意识。

    活生生把谈灼舟平时话这么少的一人,逼得那么狼狈,一秒钟都没停过开口。

    祁司北还是醒不过来。

    谈灼舟这样顺风顺水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痛苦。最后实在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最后两分钟。”医生摇摇头。

    再说下去,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北,你还记得吗。”他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在说最后一件事情,“高考前有人趁停电给你送情书,你还扯了人家小姑娘一颗扣子。”

    “你要准备什么时候还。”

    祁司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他又走回到了陈冬雄别墅里的那间漆黑地下室。他打开手机手电筒,走回深渊。

    手电筒光亮里,白墙上,门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几十年如一日鲜红。

    是小时候的他,用指尖一下一下拼命划出来的。

    只有疼痛能让人清醒。

    那些绝望噩梦的尽头,莫名其妙是那枚蝴蝶袖扣。

    病床上的人很轻很轻笑了一下。

    很荒唐的一个梦。

    谈灼舟看到了。

    整个人不管不顾一下子瘫坐在病床地上,平日里什么洁癖都抛之脑后了。

    多年后,陈冬雄失去了所有资产和往日辉煌的一切。

    在宜城医院里意识不清,还知道那只手死死拽着他不肯放。

    力气大到几个护士冲上来帮忙,才掰开那只手。

    祁司北挣脱得踉跄了一下,扶着窗台站稳,笑得轻蔑讥讽。

    只有他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可是这一次,他会好好活的-

    三月份的南方,一下雨,连绵阴郁。

    夜空旧得像一层灰尘

    林雨娇见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生气了。

    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知道怎么哄人。

    昏雨站着里的人,被她喊得回过神。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收了脸上所有落寞和痛苦。

    这一路的痛雨他只字不提。

    只是盯着她那双潮湿清冷的眼睛,肆意扯了扯唇角。

    “因为想见你。”

    “很想。”雨水顺着冲锋衣长袖流下来,“很想。”

    “我没生气。”顺带一眼就看穿了她之前的欲言又止,低头笑得肆意,“也不用你哄。”

    “我自己会哄。”

    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懒懒从背后拎出来一束白玫瑰。

    在雨水里那样鲜艳。

    林雨娇发懵接过花,白色的花瓣跟她今天这一身藕粉职业装很搭。往街上走了几步。

    回头,看见他两手空空站在雨地里。

    重新走回去,冷白纤细的手,没来由搭在他的手腕上。

    “回家。”

    冬天的夜晚,冷得喘不过气来。

    祁司北没使什么劲,散漫任由她牵着往前走。

    冷风吹得有点睁不开眼。

    长发被细雨打湿,手里的花隔着西装裙,紧贴着心脏。她不知道,在她的手掌下。

    是他曾经不堪承受命运干过错事,留下过痕迹的地方。

    也是脉搏重新开始跳动的位置。

    第37章 butterfly

    chapter37

    路灯把上禾路的春夜, 晒得发白发烫。

    再滚烫的光,穿过老居民楼破败剥落的窗花,幽蓝晃动在窄小的浴室里。

    也变成了冷太阳。

    林雨娇拖鞋踩在一片湿漉里,在洗澡。

    头顶的灯早就坏了。昏暗的水声, 混着沐浴露泡沫哗啦啦冲下漆黑下水口。

    扔在洗漱台上的手机屏幕明明灭灭。先是几个未接电话, 再是一条条闪过的短信。

    她擦干了手, 轻拿起手机。

    蹲在冷水里, 一条条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短信删除。

    李奉每次一喝多, 或者在厂子里受了什么刺激。就会疯狂想方设法想找她。

    这些年来换过的号码, 一个接着一个,如同水沟里的飞蝇怎么驱散也没办法。

    【我来舟川找你】

    删到最后后一条, 手机颤抖了一下。

    头顶花洒没关。时好时坏的热水器响了几下,温水的水温急剧下降,冷雨一样砸落下来。

    她在冷水里埋下头。要逃到哪里, 才能不被找到。

    水洒在手机屏幕上。屏幕触控失灵。

    指间不小心触碰点开推送的同城新闻。

    手机屏幕瞬间变成一片雪白, 打开了新闻弹窗,覆盖了那些短信。

    是一篇娱乐文稿。

    路灯光透过湿透了的浴室窗帘, 落在手机屏幕上。

    把新闻发的照片上, 祁司北那张戴着墨镜的脸,亮得张扬热烈。

    修长的指间握着有报社logo的话筒,低头凑上去对着镜头笑。

    水滴不断落下。林雨娇站起来,拿睡衣的长袖,一点点擦干水汽弥漫的屏幕。

    屏幕里的人照片重新变得清晰,又渐渐被新的水汽迷蒙。

    她怔怔低头看着那张模糊又擦清晰, 清晰又被水蒸汽模糊的照片, 看了很久。

    像是怎么都抓不住的水雾。

    浴室门被风吹开。

    站在门外的人倚着掉漆的门,懒懒交叠着腿。水雾弥漫了下颚线。

    和手机屏幕上那一头一模一样张扬的灼白发色。

    林雨娇心一颤。脚下更加慌乱加快了几步。

    廉价的人字拖吸水, 粘在水泥灰瓷砖上。猝不及防,整个人惊叫一声往前倒去。

    祁司北连位置都没挪。

    故意的。

    怀里湿漉漉的一片。林雨娇手臂上的水珠,全都挂在了他后脖颈上。

    清清冷冷的人,软得像云。

    “对不起脚滑了。”林雨娇红着脸,胡乱找了个支点,撑着他宽阔的肩膀想站直。

    后颈被一只手抵住,摸上她湿透的发间。

    祁司北没说话,低眸随手拿了洗漱台上放着的吹风机。

    吹风机的热风仔仔细细吹在她的头发上。

    他的身上有迷醉的烟酒气。大概是跟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从哪玩回来的。

    “别动。”

    低沉醉醺醺的声线,烦躁里压不住那股无可奈何的纵容宠溺。

    她顺着他没动。

    任由他醉醺醺连吹风机都快拿不稳,几次险些掉在地上,又表情一脸严肃认真,给自己吹干了湿漉漉的头发。

    乖乖倚在他的肩上,抬眸看向破旧卫生间窗外。

    起雾了。

    未来就像窗外遥远的茫茫夜雾。

    即使看不清。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弃这一刻-

    春雨碧连天,连着几天过雨天。教学楼下台阶上的苔藓,被淋成一片泛滥绿水。

    绿晃晃的雨夜。

    4月有教育局领导视察教学,学校组织了一场汇报大会。

    结果林雨娇是在前几天,突然收到的辅导员消息。白天忙着处理律所实习,晚上赶汇报开幕式的演讲词,整个人几天没怎么睡。

    终于在汇报大会的当晚,定下了稿子终板。

    “你上去打印吧,我在楼下等你。” 李竹收了伞,蹲在活动中心楼下玩手机,“上楼好麻烦的。”

    打印店在三楼,人挤人等在打印机旁边。

    潮湿的空气不流通,堵在呼吸道里,缺氧让人发晕。

    前面有几个女生在排队等待打印论文。长长的队伍,让每个人心里都莫名烦躁。

    “我听说演讲一开始定的就是薇姐,凭什么最后被她换下来了。”

    “不知道学院怎么想的,居然最后选她上去发言,就她这种闷半天不说话的。一个字都说不好,给我们学院丢脸吗。”

    尖锐的声音持续不断。直到有人回头看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林雨娇披着一件灰白开衫,安静站在人群后。

    几个同学嗤笑了一声。随后,又若无其事转头跟周围人聊起别的话题。

    有说有笑,仿佛不认识她。

    窗外的雨声下得让人恍惚。林雨娇无意识捏紧了裙摆。

    就像十八岁时一样,走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长廊里,一个人面对人群,紧紧握着校服下摆。

    世界越是热闹,越显得她的孤独可笑。

    她想要抓住的不是衣摆,只是一双手。

    打印店的窗户很小,还是能看清那一片流动的灰色雨水天。

    雨从未停过-

    要打印的东西太多,她等了很久。

    一个人仔细修订完了五六页演讲稿,才抱着一堆打印纸走出了打印店。

    看了一眼时间,礼堂的汇报大会快开始了。

    刚才在打印店的那几个女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还是真没看见她,站在楼梯边上聊得热火朝天,声音和雨声一样大。

    几个人把楼梯堵得很难走。

    她抬眸看了一眼,没选择跟她们多纠缠。转身平静走开了。

    走了安全通道。

    冷灰的灯光落在水泥地的台阶上。

    楼道里有学生剧组在拍短片作业,好像是校园片。不时传来打板声,回响在狭窄的通道里。

    “你先过。”架机器的摄影抬头,不耐烦挥手示意楼上愣住的林雨娇,“赶紧,快走啊。”

    “不好意思。”

    楼上人匆匆忙忙往下跑,裙摆和长发一颤一颤。

    几乎是猝不及防。一个转身,在下一个楼道转角口眼底刺入一道灼眼的身影。

    楼外的雨天一点一滴渲染开,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有下雨声。

    半蹲在墙边的人侧着脸,在玩手机。大概是因为拍摄需要一次性喷黑了头发。

    黑发还是收敛不住一身的锋芒。

    左肩披着一件蓝白色校服,昏暗里湿漉漉的下颚线和突出的喉结。

    她的呼吸开始发涩。

    视线里灯光像雪花一样,冷白纷飞。林雨娇一动不动,怔怔站在这片片冷光束里。

    怕这是十八岁的一场梦,醒来还是会回到眼前这狼狈落魄的暴雨天。

    只有在这场梦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

    风声狠狠扑打在楼道玻璃窗上。她才回过神,掐了一把自己胳膊,知道祁司北现在有事在忙,何况几步之外还有那些剧组的人在场。

    低下头,像十八岁时那无数个瞬间一样从他面前,悄无声息的路人甲乙丙,默默擦肩而过。

    察觉到有人从身边经过,冷水汽。

    祁司北懒懒放下手机。

    她往左走,他就往左。

    逼急了,林雨娇猛然抬头:“让一让。”

    蓝白的校服,少年绷直的肩线。

    她很久没见过他披着校服的模样。

    手一抖,手里的演讲稿扑落到潮湿的地面上,落了一整地。

    “怎么了怎么了。”楼上有人探出半个身子,看清楚状况以后,好心提醒,“别把人家小姑娘东西弄丢了,你帮忙捡一捡呗。”

    话说出口才发现楼下那站着的人好像是祁司北。恨不得撤回。

    谁自找不爽才去教他做事。

    “祁老师你的戏份差不多结束了。稍等一下,我们这边尽快收工。”对方战战兢兢补充。

    “哦。”祁司北难得没什么脾气,低声应了一个字。

    慢慢蹲下身,单膝跪地,一张张捡起来。

    昏雨光影中的人侧影高大挺拔,从来都是弯腰但绝不低头。

    林雨娇平静了心跳。也蹲下身,手忙脚乱揽过地上杂乱的稿子。

    心思全在地上的白纸上,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没留意到面前人一点点越靠越近。

    身体失去平衡,往后一仰,跌坐在冰冷楼梯台阶上。

    温热的呼吸扫进她白皙的脖颈。祁司北双手撑在台阶两边,俯身靠近。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点小声。瞬间想起楼上还站着几个在讨论作业的同学,生生把所有声音咽了回去。

    黑暗里那双不安看着他的眼睛,干净清冷。

    凶巴巴只写着三个字。

    “别乱来。”

    潮湿发闷的楼道,楼上不时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分不清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有人下来。

    掌心里是绵密的水痕。林雨娇微微仰头,跌入他那双勾人眼睛。

    “放我走。”她定定盯着他,做了一个口型。

    祁司北笑得很邪气。

    连规则和命运都可以改写的人,怎么会在乎这点威胁。

    低下头,不经意间蹭到她耳根的发丝很软。

    “那你亲亲我。”

    窗外闪电阵阵,狂风暴雨。

    在这个天昏地暗的雨天,他像一只黏人的大狗一样赖在她身边,不肯离开。

    湿漉的唇轻飘飘掠过他的下颚线,很敷衍的一个吻。

    祁司北低头勾了勾唇。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把周围散落的稿纸,收拾整齐递给她。

    “这什么,你专业作业?”

    “演讲稿。”林雨娇脸很烫,“一会儿学校要开汇报大会。”

    “你去演讲?”昏暗里他俯身凑近,笑起来肩膀发颤,“这么厉害啊。”

    像是怕她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句后半句。

    低哑的声音,能听出说话人最近因为工作繁忙连日的疲惫。

    仍然在这一刻,费尽心思拉满了情绪,给她的是毫无掩饰的夸奖。

    这是她接到辅导员说选她去做演讲以来,听到的第一声毫无保留的夸赞。

    下一秒,本直起身的人继续耍赖,侧身窝进她怀里。

    “读给我听,好不好。”

    潮湿冰冷的怀抱里,瞬间涌进温温热热的体温。

    她懵懵捏起演讲稿,小声开口。

    “各位亲爱的老师同学,以及市领导,大家晚上好,我是来自法学院的学生代表林雨娇”

    本来因为去演讲紧张的心,越念越平静下来,终于找回了本该属于自己扬眉吐气的语调。

    坐在这昏暗中,都遮不住冷白的光下,连发丝都熠熠生辉。

    这是她凭自己本事得到的荣耀。

    灯光昏沉的楼道里,祁司北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不动看着她。

    整个人柔软松懈,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戾气防备。

    分分钟都盼望见到她。

    仿佛只有窝在她身边,才是他的栖息港,乌托邦。

    第38章 butterfly

    Chapter38

    白色廊灯下雨丝绵绵。

    礼堂的汇报大会晚上八点半开始。

    门口站着的几个学生是学生会文艺部的人。站了两个小时当礼仪接待, 见来人少了,都松懈下来开起小差。

    “戴口罩你都能看出来帅?绝了你。”

    “你自己看他那双眼睛。”

    “要闲聊出去聊。”程译野摘下工作证,不轻不重扔在桌上。

    几个大一刚进部门的学妹被他发火吓到,低头转过脸去。

    只有陈萌笑笑不说话。走过来勾着他肩膀, 一扬下巴:“程部长。”

    “我瞧着他们说的, 那刚进去的帅哥, 是祁司北。”

    “他疯了才愿意来看这么无聊的讲座。”程译野听笑了, “他能在里头安安稳稳坐半个小时, 算我输。”

    “我们打赌。”陈萌挺直腰杆, 不依不饶提高声音,“以前部门开会, 天天见他来教室门口等你。托你的福喽,人家都只是在传闻里听说过他,我们能老见到。所以帅哥长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嘛。”

    “赌就赌。”程译野扯玩着工作牌上的蓝色系带, “挺没意思的陈萌, 北子我还不了解。我赢定了。”

    话还没说完,肩上搭上来一只手。

    廊灯下黑色尾戒冷光泛泛。

    “阿野。什么地儿, 没邀请函不让进。”从前面折返回来的人懒洋洋搭着他的肩。

    校服宽大的帽檐, 耷拉下漆黑的眼睛。

    “送张邀请函给我呗。”嘶了一声,从呆若木鸡的程译野手里抽走一张票,“谢了。”

    转过身,背对着他高抬起右手挥了挥。桀骜不驯。

    还他妈真来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人,碎碎念着追上去:“你是不是走迷路了。”

    礼堂这会儿已经人山人海,只有最后一排还剩着几个空位置。

    程译野眼睁睁看着戴着黑色口罩的人走上了台阶, 从聚光灯下隐入后排角落, 背影高大的人坐下去,心甘情愿变成了昏暗里模糊不清的身影。

    除了做音乐, 他很少见祁司北还有这么安静认真的时刻。

    安分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暗色的光线落在他身上,隐去了所有棱角。侧头一眨不眨盯着耀眼的台上-

    八点半大会准时开始。

    林雨娇坐在后台。下过雨的空气,闷得人心里拧成一团。

    “你是不是太紧张了。”陌生的同学和和气气走过来,自来熟拉起她,“我看你对稿子也很熟悉了,要不去外面转转吧。”

    她拗不过,被推搡着往台外走。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晃动着陌生的面孔。

    她茫然无措站在台边一小块灯光下。

    记忆像是飞驰而过的列车。其实杭南高中那会儿的礼堂也跟大学这里差不多。

    每一次高中有活动,她总是一个人低头穿梭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抱着试题卷子,找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耳边一片喧嚣的讲话声。

    林雨娇只是更加低下头,把目光全都深埋在厚厚的试卷里。

    班委在身后清点到场班级人数。

    “少一个人,你们谁见过林雨娇。”班长皱着眉问。

    声音淹没在礼堂的一片叽叽喳喳聊天声音里。

    林雨娇在后排费力往前探了探身子,举起手,张开嘴想说自己来了,细小的声音也吞没在人山人海里。

    很多人诧异看了过来。

    同班的几个女生看到了她踮脚往前挥手的样子,看她的目光觉得很滑稽。

    仍然什么都没说,继续事不关己聊着自己的那些话题。

    一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帮她喊“到”。

    她埋着头,不自在坐在最后一排。

    被汗水浸湿的长发遮住半边脸,远远看去,像一只孤独脆弱的黑色蝴蝶。

    十七八岁的蝉鸣噪得像永不停歇的大雨-

    “下面,让我们有请法学院的林同学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林雨娇还站在台侧恍惚回忆,台上忽然有主持人在推进流程。

    她怔了太久,时间有些仓促。加快脚步跑回后台休息室。

    “到你了。快去吧。”等候在那里的陌生学生递过来修订在一起的稿纸,“加油学姐。”

    聚光灯落在脸上是热乎乎的。

    她捧着稿纸快步上台,走到中间。台下第一排全是市里头来的领导和校老师,目不转睛看着她。

    穿着低调的灰白,站在鲜花布满的讲台前慢慢翻开稿子。

    她做事向来很细心。再紧张,也把演讲稿先翻了几页对一下有没有拿齐。

    第二页是白纸。

    第三页还是白纸。

    明明打印店里拿出来的,还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改出来的完整版演讲稿。

    林雨娇手有些发颤。抬头,光线照得视线发烫眩晕。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第一排的领导目光透过镜片,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锐利。

    一点错都不能出。

    她只用了三秒钟时间,就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决定。

    读下去。

    这几个晚上一直在写演讲稿,一遍遍在狭窄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练习。那些句子都在脑子里。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各位领导,大家晚上好”

    握着稿纸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破绽,念着第一页的内容。

    翻完了这一页,后面就是白纸。

    她偏要赌,赌自己牢记于心,一个字都不会犯错。

    少女的目光坚韧清冷。

    渐渐的,也有了明确挑衅反击的情绪。

    看得台下某处角落里的两个女生莫名有点不爽。

    “这么多字,她怎么背的下来。”有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侧过头跟自己朋友低声说话。

    “傻子。还强撑什么台面,早晚出丑。”另一个女生看起来淡定一点,不屑安慰,“你担心什么。四页的演讲稿,三页白纸,只要她敢磕巴一下就完蛋了。”

    “我们这样整她真的没事吧。”

    “没事啊,我就不服凭什么选她上去。她不是好学生很厉害吗,有本事脱稿一个字不漏背出来。”

    扩音器里林雨娇的声音平稳缓慢,穿透礼堂每个角落。

    两个人继续一动不动盯着台上人念稿子,等着她翻页,胜券在握。

    隔着一张椅子,祁司北大半张脸隐在校服立领里。

    昏暗里的黑发被空调冷气吹得发乱。

    他的眼神很冷。看得不小心对视上的那个女生心里发毛,又挪不开视线。

    某一瞬间,那人往后仰了仰。

    立领滑下脸,露出那张锋利的五官。

    “你旁边那个哥们是真帅。”她瞄到了一眼,失语了一阵才转头跟朋友讲话。

    对方转过身,只看到空荡荡的座位。

    人突然走了。

    “你疯了啊,哪来的帅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人念完了第一页的最后一句。

    她面不改色翻页,动作温柔。

    面对着那一片空白纸,神色没有一丝慌乱。导致台下除了知情的那两个女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破绽。

    林雨娇深吸一口气,小心隐藏掌心的冷汗,凝视着那一页白纸回忆着自己原本的演讲稿内容。

    太多精确的数据,是个人都很难一个字不差记下来。

    疲倦刺痛着记忆神经,林雨娇的大脑接近一片空白。

    指尖深深掐着自己的手臂不肯认输。

    高仰起头站在光里。

    “我校上半年开展活动”

    她微微张口,已经感受到了磕磕绊绊。

    视线里电流火星一样作响了几下,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大礼堂里所有人面面相觑,什么都看不清了。

    尖叫声和脚步声回荡在黑暗里。

    “怎么回事。”有人站起来提高声音,“所有同学待在原地不要动,听后续指挥!”

    停电了?

    林雨娇花了半分钟反应过来。

    握着空白稿纸,在一片漆黑里悄无声息撕碎了那些整蛊她的白纸,摸索着往台下走。

    礼堂外骤雨滴滴点点。

    她坐在一个空位置上,整个人像抽去了所有力气。

    迷迷糊糊,做了一场和今晚相似的梦。

    高三时候那一场台风夜,电闪雷鸣,也是全校断电。

    她踩在教学楼长廊积水里,头发被雨淋得黏糊糊的。自卑怯懦的人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才敢去送谭佳妍逼她送出去的情书。

    那场台风夜之后,所有人都在讨论两件事,一件事是忽然全校停电,另一件事是有人趁停电表白,但太黑了看不清是谁。

    “怎么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停电。”宋嘉善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要是那个晚上不停电就好了,我们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敢把情书送给祁司北了。有八卦可以聊了。”

    林雨娇勉强扯住一个笑,深深低下头。

    走廊外经过成群的学生。被围在中间的人又没有好好穿校服,套着一件宽大黑T。

    “这事我校外朋友都知道了。要是那女的被人看见了,估计名字在校园墙上也要被扒完了。”

    “肯定接下去几年,天天都有人说这件事。”

    “北子你真没看清?”

    “都一个个很闲啊。”一片喧嚣里。少年懒洋洋插兜扬起下巴,笑骂那些狐朋狗友,“好好读书吧。”

    后半句话声线清亮。

    像是有目光若有若无穿过窗户。

    林雨娇坐在教室角落里,没转过脸,手中的签字笔在试卷上,一折。

    划出一条偏离轨道的黑线-

    黑暗里雨声越发清晰。唯一的亮光是礼堂开着的大门。

    “林林,你还好吧。”李竹逆着人流,开着手机手电筒匆匆从门外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缩在第一排角落里的人。

    “我一听说礼堂停电了,我就想起你今晚有演讲在礼堂。担心死我了。”李竹心有余悸拽着她的手,“跟我走,我们出去。”

    她懵懵被李竹拉着往外走。

    “怎么会停电了。”

    “校文件通知刚发出来,说是雷雨天气电路坏了。”

    两人站在礼堂外的路灯下,风雨湿乎乎往脸上吹。

    “不过我听别的版本说。”

    “有人踹了电箱。”

    林雨娇的脑子疼了几下。

    雨丝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到天旋地转。

    世界被下成一场潮湿梦境。

    “你脸色好白呢,要不要先回家早点休息。”李竹关心盯着她。

    她说了一声“好”。

    无力挥挥手,整个人依然没什么力气往校门外走。

    马路上车水马龙,春风吹得梧桐枝头的叶子微微颤颤。

    林雨娇一个人走在雨伞晃动的人群里。

    这城市人山人海。

    谁在你身边。

    校门外的巷子雨地波光粼粼。

    斑驳老墙边斜倚着的人身影修长,一身校服,黑发被春风吹得发软。

    看得她愣了一下,眼神都克制不住迷蒙起来。

    回忆铺天盖地,闷闷压上来。

    站在巷口的人看穿了她为什么发呆。

    她在透过他这身校服,在看十八岁的祁司北。

    站在暴雨中的街角,勾了勾唇,故意逗她。

    “林雨娇。等你下课。”

    少年的身影逆着光。

    跟十八岁的叛逆反骨,一点都没变。

    我们一起逃回十八岁阳光明媚的盛夏。

    不要再淋任何一场暴雨。

    隔着茫茫大雨,她捏紧了包带静静问。

    “你踹的电箱?”

    祁司北不置可否。

    林雨娇没有收回目光。盯着他,站在巷前大雨满身。

    “2017年,高三台风来的那晚上是不是”

    他耸耸肩,像是没什么耐心再重走往事。

    慢慢点下了头。

    这么多年崩在林雨娇心里那根弦,突然一下子断了。

    不是天时地利,不是命运终于有一次愿意怜爱她。

    那一夜,也是祁司北跑去杭南高中的天台拉了电闸。

    然后又跑回漆黑一片早就乱成一团的自己教室,趴在座位上,闭上眼装睡。

    倒计时开始。

    走廊外跑过轻微的少女脚步声。

    他趴在臂弯里,无声笑了笑。

    “不过我高中,真不认识你。”祁司北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举起双手一边解释,一边往她这里走。

    “现在认识了。”

    一只手自然而然搂过她肩膀。抬手捏了捏她湿漉漉的下巴,笑得很坏。

    “特别熟。”

    十八岁的时候为她拉电闸。

    只是不想让一个好好读书,循规蹈矩的陌生女孩子,陷入舆论打扰到她安静的生活。

    二十二岁为她断电礼堂。

    是想她可以永远一身光芒,不愿意丢她一个人站在难堪里。

    他们说他灵魂堕落。

    可林雨娇在这一刻只明白。

    祁司北永远都是那个,本身就很好很好的人。

    第39章 butterfly

    Chapter39

    再下一场雨。雨温里靠近了夏天。

    雨丝隔绝了氧气, 把城市笼罩在沉闷发白的天光里。

    程译野最近变得很忙。学校里部门事务放不下,校外又接了舞台。在外面租了一个舞室,和团队跟着老师在舞室里排练。

    习惯了走出写字楼,抬头看到舟川凌晨三四点的天空的生活。

    祁司北偶尔来探望他。

    总是把自己包裹在一身黑色里, 戴着墨镜。帽檐的阴影, 沉沉压在额前耀眼灼白的碎发上。

    一进门, 一个人静静站在墙面镜前的角落里。

    直到休息的间隙, 有人轻声戳了戳程译野的肩膀, 指了指角落里。

    “野哥, 那人谁啊。”

    他转过头望去。眼底撞入那道懒散高大的身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 他不再怎么讲话。

    大多数时候出去,总是一个人不紧不慢走着,这张脸还是戾气得生人勿近。

    别人问他什么, 回答也是淡淡的。

    “北, 这是你吗。”他们这群人里有人脑子不带拐弯的,刷到一条新闻内容推送, 惊呼着凑过来, “照片上这人真的跟你好像啊。”

    程译野绊了一脚,没来得及拦。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追上独自一人走在大桥路灯下的祁司北。

    手机上的照片,正是那天他莫名收到命垂一线的陈冬雄,在电话里话都快说不清楚的哀求。心软去见他。

    照片上的人手握在病房门把手上,侧影清晰。

    不知道是谁故意拍下的,又暗中公开出去。

    冥冥之中像是展开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悄无声息落下, 只想要压断少年的每一根骨头。

    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祁司北仍然想不明白陈冬雄是真的突发猝死, 还是装的心梗,接受不了公司破产的事实,在医院病房里吞药自杀,潦草结束一生。

    反正在他临死之前,他如愿把他拽进了这深渊。

    祁司北讥讽勾唇。

    几千人的公司上下乱成一团。那些高层得知大老板的死讯后,第一时间卷钱跑路,底层大多数工人学历不高,不少都是文盲,有人鼓动怂恿,他们一直在追祁司北的下落。

    这笔债,放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几辈子都攒不出的钱。

    他说他一定要还清的。

    他要挺直背,堂堂正正往前走。

    有一阵子,他在舟川彻底消失,任何人都追不到他行踪。只有程译野知道,祁司北去了首都签了一家经纪公司。

    近乎苛刻的合同,几乎全年无休的通告。

    因为总是被那些闹事的工人追着上门找到,换来街坊邻居异样的目光。后来祁司北只能不停换旅馆住。

    老巷子里的小旅馆不见天日,要走很久很久,才能从看到阳光和高楼大厦。

    他还是他。那个永远想赢,不认输的祁司北。

    演出台下,场场依旧人山人海。

    有一次,整耳欲聋的伴奏声里,舞台上正在演出的人,左耳响过几声尖锐的刺鸣之后,暂时性失聪。

    消瘦了很多很多的人,局促不安一直在调整耳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愣了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

    那个时候音响早就停了伴奏。

    不落的太阳,照在祁司北的黑色皮衣上。

    他单手抬起话筒,捂住听不见声音的左耳。一个人站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下,声音沙哑有力,把副歌一句一句唱完。

    台下没有一个人散场。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不是绝望惊慌,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是野心-

    排练结束的时候又是舟川的午夜。

    “野哥,走了。”团队的伙伴站门口挥挥手,兴致勃勃讨论着这个点出去吃什么夜宵。

    “拜拜。”程译野最后一个走。绕到一直安静站在角落里的人身后,试探开口,“一块出去逛逛?”

    两个人最后一起走出的写字楼。

    舟川的夜晚很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跨江大桥。

    远处楼上零零散散亮着几盏灯火。雨后发闷的风,吹过滔滔江水。

    他们永远不是竞争对手,是会一直一起并肩的朋友。

    走到大桥中间,祁司北突然停下来。

    “不是吧你,这就走累了。”程译野抬眼笑他,“什么体力啊北子。”

    祁司北啧了一声,喊他闭嘴。

    桥中间是车道,这个点偶尔有车经过。昏黄的车灯,落在江边两个高大挺拔的人身上。

    脚下是永不停歇的江水。

    他摘下指间的那枚黑色尾戒,往前用力一扔。

    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大的弧度。

    坠入黑色的江水里,沉入长江。

    程译野吓了一跳,趴在围栏上往下看。

    “大晚上发什么疯,这是活水。跳下去捞也捞不到。”

    程译野还在桥上着急。

    祁司北耸耸肩笑了笑,插着兜站在江水边,路灯落在少年好看的肩线上。

    记忆里这枚戒指,从他遇见祁司北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戴着。和他整个人的气质快无法分割。

    冷情,不羁。

    小指的尾戒意义,是不婚主义。

    年少轻狂树立起的念头,终有一天,在遇见某个人的时刻变成了可以随时融化的江水。

    他对江水许愿。

    只要长江还在流淌,我就永远不会停止爱你-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

    因为学校文艺部在组织活动,程译野忙的焦头烂额,被别人告知女主持人突发情况去医院了,而视察老师马上来盯第一次排练。

    这会儿想起林雨娇学妹,气质好,准备先把人喊过来撑个场子。

    自己手机在充电,借了一个也加着林雨娇微信号的学弟手机。

    手机页面的微信通话,跳动着林雨娇那只白猫的微信头像,始终无人接听。

    打了五六个电话,程译野只好选择发消息。脑子越忙越乱,还以为拿着自己手机给人发。

    【美女妹妹,现在有空出来吗】

    程译野借来的这个微信号的头像和朋友圈内容,一看就是男生,再配上聊天记录里拽来拽去的少爷语气。

    看起来就像是什么对林雨娇死缠烂打的追求者。

    那只小白猫头像回了。

    雨:【她不出来。在洗澡】

    他印象里的林学妹总是又乖又安静的一个小姑娘,不怎么跟人交流。

    于是该程译野多嘴。不依不饶,非追着人家多问那一句。

    【你又谁啊】

    还回个在洗澡。

    迟迟一直没等到对方回复,他正想放下手机。

    是一个视频电话。

    程译野一脸茫然点了接通。他这边蹲在楼道里光线不好,对方根本看不清程译野的样子。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定住了。

    手机屏幕上,黑色卫衣帽下那张熟悉冷戾的眉眼,不耐烦逼近。

    “我谁啊,我她男朋友。”

    屁股底下那把塑料椅突然就断了。程译野连人带椅子摔在湿漉漉的地上。

    感觉自己心脏快停了-

    出租屋的窗花剥落了一角,暗蓝色的夜色从玻璃窗外落进来。

    林雨娇抱着换下来的衣服,洗完澡出来。

    老城区的夜,像是一块块剥落下来的墙皮,零散落在陈旧地板上。

    沙发上的手机被人挪了位置。林雨娇拿起来,疑惑自言自语。

    “谁动我手机了。”

    没人回答。阳台上的人穿着一件白色无袖,看起来正专心蹲在地上拿着喷壶浇花。

    欲盖弥彰。

    她已经很久没见着祁司北了。知道他在外地好像很忙,偶尔会在微信上问问他近况。安安安静不想吵他。

    晾衣架上的衣服没拧干,衣摆一滴滴淌下,把祁司北身上那件白色背心打湿到发透。

    莫名很有安全感的背影。

    客厅的椅子上堆着他的几件衣服。

    林雨娇回过头,看见手机消息显示带教老师发送的会议链接,才想起今晚律所有个简短的线上会议。

    随手把衣服扔到了远处沙发上,手忙脚乱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桌前坐好。

    分到她们组的案子是一起合同纠纷,会议主要汇报关于取证和其他资料搜集的进度。

    下雨天,屋子里水管漏水,水珠顺着黑一块白一块的老墙浑浊流下。一片昏暗里,唯一的亮光是她有条不紊开口时,干净明亮的眼睛。

    “谢谢你。”带教老师微微一笑,认可地点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正想关闭摄像头结束发言。

    浴室的门啪嗒一声打开。

    水蒸汽四散进潮湿天。刚洗完澡的人习惯性从门缝里伸手,没够着凳子上的衣服,想不明白咋了,推开门出来找衣服。

    结果没想到是林雨娇坐在凳子上。

    祁司北只穿了一条灰色运动裤。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脊背上,沿着那条清晰的脊沟线慢慢往下流。

    他一只手拿着毛巾擦没干的头发,另一只手撑着桌子边沿,盯着她半弯下腰。

    漫不经心拉长了嗤笑。

    “宝贝,你把我衣服藏哪了。”

    线上会议声音嘈杂,没人捕捉到这边的动静。倒是林雨娇瞬间别开脸,低下目光。

    脸红的像盛夏的晚霞。

    祁司北这才看到她开着会议的视频,也看见了自己衣服被她随手扔到了另一侧沙发上。

    耸耸肩,一副无所谓我等你开好会的样子。

    近在咫尺的对方身上皂香淡淡飘过。余光里,他就蹲在桌边不紧不慢仰头等着她开完会。

    指间的水珠,浸湿了那支修长的烟,

    林雨娇一声不吭盯着会议屏幕。感觉脚边蹲了一条不安分的狗。

    微信聊天框里是别的实习生给她偷偷发消息。

    【林林你脸怎么这么红】

    【你那边是不是把空调开制热了】

    她迅速点了退出会议。

    捂着脸平静了几秒钟,清了清嗓子。

    “衣服在那边。”

    “你拿吧。”

    祁司北站起来,慢吞吞半个身子越过她,长臂一捞衣服。

    突然松开往前一扔。

    扶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抱到桌子上。

    往前走了几步,湿漉漉的小臂贴着她的腰,低下头盯着她锁骨上的一颗小红痣。

    “你都不说想我。”

    还湿着的头发凌乱,语气里几分不爽。

    “只要我说想你?”

    她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发涩。

    他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她说想念。

    “嗯。”

    窗外巷子里的雨声哗啦哗啦。

    “来我房间睡好不好。”-

    出租屋两个房间的床都很窄。

    祁司北的房间靠着阳台。半夜窗外电闪雷鸣,蓝色的光线仿佛火焰,在玻璃窗上不停炸开。

    他入睡很快。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整个人侧躺着,呼吸均匀落在她耳尖。

    让她莫名其妙想起高中下课的时候路过隔壁班教室,最后一桌的人总是趴在桌子上,盖着黑色卫衣帽子埋头睡觉。

    有几个女孩子隔着教室玻璃窗,悄悄看他。

    林雨娇捧着水杯,一个人快步低头路过那扇窗。

    光四散在窗户上折射开。

    一小块光影碎片,轻轻落进她的眼睛里。

    天地灿烂辉煌。

    校园广播的歌正放到《小半》。

    它唱着。

    “我的心借了你的光是明是暗。”-

    雨天气温下降很快。窗缝漏风。

    两个人挤在一起,反正也不觉得冷。

    熬过这个冷雨天,就是枝繁叶茂的夏天。

    林雨娇睡眠轻,迷迷糊糊睡了又醒。凌晨四点多的时候被雷声突然惊醒。

    身边人也在睡眼朦胧揉眼睛。

    他大概没完全醒,做梦一样在被窝里懒懒翻了一个身子。

    阳台上飞进来一只躲雨的白色蝴蝶,胡乱绝望在房间里撞来撞去。

    最后一下子停在祁司北半抬起来的手背上。

    “你来干嘛。”他眯着眼睛,哑着声音讲梦话。

    睡眼惺忪想起来。

    他们说,蝴蝶是逝去的亲人,再次回到人间来看放心不下的孩子。

    祁婉黎更在乎她和那个美国人的儿子,不会来看他。陈冬雄只想拉他下地狱。

    没有人会来看他。

    祁司北想了半晌。迷迷糊糊盯着那只蝴蝶。

    “葛阿姨,你放心走吧。”

    “我永远在她身边。”

    第40章 butterfly

    Chapter40

    六月, 舟川大学又是一年新的毕业季。

    教室空调坏了,燥夜里四开的窗户吹来嘶哑的蝉鸣。关了灯,只有讲台前的ppt刺眼的亮,一教室的人昏昏欲睡。

    这几天社团和部门学长学姐毕业, 都在聚会组织散伙饭。林雨娇大三之前, 因为被导员推荐参加了不少学校大型活动, 认识了不少学姐, 跟着出去吃了几次饭到很晚回家。

    这会儿强忍着困意听课。

    前排的两个女孩趴在桌上交头接耳。头顶转动的风扇咯吱咯吱, 声音不大不小。

    “他怎么就毕业了, 以后在学校就看不到他了。”

    “好可惜。”

    “听说他连他们班毕业聚餐都没去。你也别指望在什么聚会上碰着人家了。”

    “我想想还不行啊。”另一个女生连忙捂住对方的嘴。

    林雨娇在记笔记,别过脸问身旁刷手机的李竹, 问刚刚老师说的是哪个知识点。

    “祁司北啊。”李竹头也不抬。

    她心不在焉,还以为林雨娇问她,她们在聊什么。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 肆意刺入耳膜。

    莫名想起睡在他房间的那一晚。

    昏夜里是窗外潮湿破巷的水汽, 墙上贴着海贼王的海报,背靠着少年均匀有力的心跳。

    下课铃一出, 教室里桌椅拖动声整耳欲聋。

    每一天晚上在操场, 都有音乐学院组织的毕业歌会。

    李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热闹,连着好几天带着她跟自己几个朋友去挤前排。

    整个学校的人几乎都挤在操场,大家玩的很嗨。

    “跟我们一起玩嘛。”李竹一边尖叫,一边把不知道从哪个熟人那里抢来的蝴蝶发箍戴在林雨娇头上,“不许摘掉,可好看了。”

    本来就不是规规矩矩的演出, 台上人都一片松弛感。

    带感伴奏里, 后来话筒不知道被硬塞到谁的嘴边。

    最上头的两句词,给了最合适的人。

    “pour another shot, And show me some love”

    一身宽松黑T的人懒洋洋倚在主唱肩膀上,余光瞥见对方突如其来递过来的麦,笑着迎上去。

    一边唱,一边扯着唇角毫无征兆低下脸,对视上站在前排的林雨娇。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毫无征兆看向她的那一刻,正好是那句“love”。

    低低咬重了音节。

    是她愣愣几次想躲开,又肆无忌惮追过来的目光。

    台下躁动声音快淹没整个夏夜。

    后排人纷纷踮起脚看,却因为那人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五官。

    “帅哥,露个脸。”

    身后有女生扯着嗓子尖叫,换来起哄的笑声。

    他谁都没有理。

    闷热的夏夜一身燥热,下台的时候,拧开矿泉水后仰着头直接往下淋。

    水湿透了T恤,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开阔结实的背脊。

    台下声音快顶破操场上空了。

    这一刻,不需要看清我是谁。

    只要听见永不后退歌唱的声音-

    操场音乐会十点多散场。

    这几天,律所小组刚结束了上场案子,林雨娇本来是准备打车回家睡觉。

    刷朋友圈刷到倪雾感慨因为毕业季mist生意爆了。

    没有什么犹豫,就打算过去帮忙。

    酒吧里每一桌都是客人,中途还下了一场雨。

    程译野也在,脸色很怪。一跟林雨娇对视上,就站边上仰头拼命喝咖啡,生怕自己憋不住讲出什么话。

    害倪雾误会他想打偷懒算盘,要不停跑厕所。

    “今天谁也别想走。”

    人手不够,几个少爷被倪雾趾高气昂站在门口指挥来指挥去帮忙。

    程译野一边搬东西,一边低声吐槽,这种情况,连谈灼舟过来都得脱西装挽袖子帮倪雾擦桌。

    “谈哥那西装能买经贸区一块地了吧。”他们有个朋友累得两眼放空,问问题都抓不住重点了,“我想起来了,我要告诉谈哥,上次倪雾拿他西装擦凳子”

    没说完的话被程译野一把捂住嘴,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跟酒保讲话才没听见的倪雾。

    “你他妈以为谈灼舟当时不在场么。”

    夏夜的雨,把店里下得热闹温馨。

    林雨娇笑了笑往里走。

    后门的老巷,空气近乎静止。

    站在储物柜前,她换上灰色工作服,蹲下身把自己的常服塞进柜子。

    工作间只开着一扇小窗,燥雨落在窗台,弥散开热白雾。

    灰暗暗的光线,衬得整个人白得发透。

    “林林啊,你手机落门口了。”倪雾拉长了声音,黑色罩衫被长廊尽头的风吹得衣摆飘飘。

    她在自己地盘,舒舒服服蹬了一双透明平底凉鞋,走路没什么声音,“一直亮,谁给你不停发消息呢。”

    倚着门,那张艳丽的脸一下子出现在冷暗里。

    林雨娇吓了一跳。搭在储物柜锁上的手一动,手背划到了锋利的铁锈,渗出细小的血珠。

    倪雾没注意到。只是单手举着她的手机准备还,她目光无意识下移,落在几条新消息上。

    突然,手往上一抬。

    整个人冷媚得像玻璃鱼缸里的金鱼:“你就准备一直瞒着这件事儿,不跟我说吗。”

    蹲在地上的林雨娇放下衣服,慢慢站起来。

    所有的水汽在手掌心发烫。

    她大概猜到倪雾看到了什么。

    这几年在舟川,倪雾是她为数不多的身边人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但这三年,她真真切切从第一年就开始陪在她身边。

    是头一个月给兼职发工资,打扮的漂漂亮亮坐在自己酒吧里对账,结果笨手笨脚给林雨娇多转了一个零过去的倪老板。是后来知道林雨娇住在老城区,下夜班太晚,变着法儿提起自己想去那边买夜宵,总把她送到烂尾楼下才安心离开。

    她以为倪雾瞥见了祁司北在给她发消息。

    “对不起。”林雨娇声音很轻,“我不知道”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天,在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明天烂尾楼下是苔藓干燥的晴天,还是雨天。

    不知道,那些上禾路纵横八错的破巷尽头是什么。

    很久以前一个下雨天,她失败了一场重要的辩论赛,一个人走在破败的老城区泥泞砖瓦里。

    忽然想知道,那条堆满了被雨水打湿的肮脏砖头,垃圾,脏水的小巷尽头是什么。

    她能不能走出去。

    于是没带伞的人,淋着雨低头往前走。

    少女倔犟的眼泪混在雨水里。

    天光落下的瞬间,巷子的尽头站在湿漉漉墙边的那个人,淡淡扫了她一眼。

    掐灭了烟,是祁司北。

    他收了自己撑着的那把伞,讥笑一声,抬手扔过来。

    “好学生。发烧了怎么考第一。”

    林雨娇懵懵撑开那把伞,往前走了几步。

    远处是城中村外灯火满座的大楼。

    回头看,身后人的侧脸渐渐模糊在破烂长巷里-

    “你不是不知道。你知道。”

    昏昏雨声里,站在对面的倪雾语无伦次接上话,打断她的思绪。

    下一秒,她上前一步伸手抱住林雨娇

    “你一直都知道,你会成为很优秀的律师。”

    “恭喜你。”

    林雨娇脑子空白了一下。不知道倪雾到底在说什么,越过她的肩膀低头看手机。

    新消息来自邮箱的邮件。

    “加州这边,阿舟熟悉。”倪雾抱得她很紧,“签证,入学手续,后续流程的事你都别多想。明天我去找他问问能不能到时候送你去。”

    “别怕,就这样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她希望她好。

    希望她一直好。

    可以毫不避讳亲口一遍遍说出来,也是心里永远这样想。

    林雨娇没说话。

    她想起高二的冬天。零下三度的杭南,洗的发白的冬季校服很薄,冷风往袖子里吹。

    房间窗被楼下调皮小孩用篮球砸了一块碎,没有人帮她补。

    她自己不知道去哪捡了一块玻璃,笨拙拼凑得指间血肉模糊,天真以为这样就能补好。

    脚踝传来粗糙的手指触感。

    她低头看见李奉无声无息蹲在地上。

    尖叫一声往外跑,凳子翻了摔倒在地板上,被人拖回去。

    “你跑什么。”李奉不耐烦到了极点,抓着她的后脑勺,“你有本事跑出国。”

    她站起来,头磕到墙上钉地图的钉子。

    血迹顺着墙上那副为了学地理贴的世界地图往下流。

    林雨娇狼狈不堪冲破家门,在居民异样的目光里一边擦眼泪一边跑,寒风割痛了耳朵。

    她站在街边发抖。

    冷空气刺骨深深进入呼吸管道。

    喘不上气,快死在这个十六岁的杭南冬天。

    加州的冬天不下雪。

    是不是不会这么冷了-

    工作间里储物柜的铁皮亮亮折射着陈旧的光斑,照得满屋都是。

    林雨娇都不记得倪雾什么时候高高兴兴出去的。

    手腕刺痛。她低下头,看见那道不小心被柜子门割伤的伤口。很大一条口子,血液已经凝固了,暗红色堆积在伤口附近。

    没顾上处理,低头走了出去。

    长廊忽明忽暗,酒吧里还是人来人往。

    水汽充足的让倚在通道门口的人眩晕得快站不稳。

    她视线发酸,无意中轻轻掠过角落里那一桌。

    昏暗里灼眼的银发,只坐在最里面也是大半个场子的焦点,勾着唇角,坏心思拿起酒瓶灌身边的朋友。

    喧嚣起哄声里,祁司北把头埋在对方肩膀上,笑得发颤。抬眸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不远处通道口安静站着的人。

    她穿着一身灰色,轮廓清冷纤细。

    别过脸,走进黑暗里。

    又怎么了小祖宗。

    祁司北一扔酒杯,站起来往外走。

    “北哥别走啊。”有人伸脚拦他,抬手递过来一杯满酒。

    他看也没看,仰着头喉结滚动,把一滴不剩的空杯摔在桌上。

    漆黑走廊上,林雨娇往回走得很快,跟心虚逃跑似的。

    脚下是厚厚的地毯,一片无声无息。

    走廊通着酒吧另一片区域。

    逆着光不紧不慢从另一头走来的人一身黑色,宽肩窄腰。

    就这么背对着身后人声鼎沸,突然走进她面前无尽的黑夜里。

    如此耀眼。

    “在生我什么气?”祁司北抱着手低下脸盯着她。

    林雨娇摇摇头,所有的水汽都堵在喉咙里发痛。

    “我有事跟你说。”

    “我想出国念书,公费的,去两年。”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抬手,想撩开耳后湿漉漉的长发。

    他的表情很淡,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手里攥着的那只打火机,被水汽浸润的哑火滋滋作响。

    “你的手怎么了。”

    “啊?”林雨娇怔怔抬头,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想走。

    下一秒,背脊撞上墙壁。祁司北失控把她抵在墙壁,撞得她后背很疼。

    疼的她在他怀里颤了颤。

    “我问你。”少年的眼睛冷冷的,“手怎么了。”

    “放衣服的时候,储物柜的锁不小心割的。”林雨娇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也提高了声音,“你有病啊祁司北。”

    雨声淅淅沥沥,砸落在后巷青苔老街。

    抓在她手腕间所有的力度,在得到答案的一瞬间松懈开来。

    对方忽然一下子整个人放松下来。

    像是很明显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抱住她不肯放。

    “都学会骂人了?”湿气流绕过少年突出的眉骨,又冷又烈,“谁给你撑的腰。”

    懒洋洋的轻笑吹过她耳边。

    “我啊。”

    骨子里透着坏,勾得人心痒痒。

    雨水光线泛滥的长廊里。林雨娇还在发愣。

    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迅速扯过了祁司北抓在她背后的那只手。

    夜雨天光亮光亮,冷白的手腕上暗青色纹身下,细看是深深浅浅,无法抹去的陈年旧伤。

    她脑子一空,渐渐明白。

    他刚才失控是在确认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像他曾经那样。

    那样痛苦绝望想放弃这个世界。

    人声鼎沸里。

    所有人兴致勃勃问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他只会关心她今天痛不痛,难不难过,有没有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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