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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清霄丹地, 乘白羽处处喜欢。

    若实在要吹毛求疵,问他有没有哪一处不很满意,那么大致便是:

    冬日太冷。

    这里本来就冷清, 春天花开鸟鸣, 夏日蝉颂,秋季听取蛙声一片,唯独冬日, 哎呀。

    浮浮寂寂, 天地无一物。

    白茫茫的雪地暖亭之中, 乘白羽眉心忽地一皱。

    “乘白羽, ”

    霜扶杳老大不满意,“你干什么冲着我的脸皱眉?我长得有那么丑?”

    “岂敢岂敢,”

    乘白羽连忙赔不是,

    又道,

    “我心中总是空悬, 唉, 往后别放阿舟一人出去游历, 好么。”

    霜扶杳一蹦三尺远:

    “你做什么?你冲贺盟主撒娇去, 或者冲李阁主, 你冲我撒什么娇?”

    “……”

    手搭上春行,乘白羽目光瘆瘆,“只说请你多陪陪阿舟,你在说些什么?”

    再一看春行灯, 四色火焰袅袅。

    越看越焦心, 乘白羽起身向外掠去。

    “你去哪?”

    “阿舟不是在东海滨观澜?我去迎他。”

    即出清霄丹地,乘白羽右眼狂跳不止。

    落地再看春行灯,一列字迹赫然显现!

    【阿羽来见我与你子】

    是贺雪权的传信!

    末尾潦草缀一地名, 此地往南两百里就是,乘白羽没有犹豫,风驰电掣一般飞去。

    “阿舟!”

    远远看见两人,乘白羽疾停,“贺雪权,你做什么。”

    只见乘轻舟软绵绵歪在贺雪权脚边,夜厌剑锋直指!

    “我做什么?”

    贺雪权双目赤红,“这话该我问你,阿羽,这是谁?”

    “你究竟为何在此?你……”

    千万般疑问,乘白羽神色一整,

    “……你知道我在清霄丹地?”

    “是啊,我知道啊,”

    贺雪权双颊紧绷凹陷,“你先回答我,这个孽种是你背着我和谁生的?李师焉?”

    “……”

    乘白羽张开嘴又闭上,复张开,

    “……你不会又要去烧紫重山吧?”

    不等贺雪权说话,接着道,

    “我仔细想过了,承风学宫自今日起,与你仙鼎盟势不两立,你轻举妄动试试。鬼族虎视眈眈,枕畔还有合欢宗蠢蠢欲动,你敢尝试在九州之上再竖一敌。”

    贺雪权气得发笑:“算来我也是承风学宫出身,势不两立?说得轻易。”

    两尺八寸。

    乘白羽默默计算距离。

    一缕焰光,悄无声息自春行灯中释出,飘飘摇摇,轻轻覆于乘轻舟周身。

    “你,”乘白羽口中道,“许久没去章留山了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留的封阵,真是厉害。连合体巅峰修士陨落都能瞒过天道,没上仙缘榜,”

    乘白羽喟然长叹,

    “承风学宫宫主手刃你父,难道不算分道扬镳。”

    寂静一瞬,

    贺雪权骇然失色:“你……你杀了贺临渊??”

    就是此刻!

    趁贺雪权心神巨震,乘白羽悍然出手。

    灵力毫不吝惜,动地擎天一般扑向贺雪权,手中灯盏则长掷而出,卷起昏迷的乘轻舟。

    贺雪权岂容他得逞,夜厌携风雷之势劈下。

    忽攸之间,就在差一点点救阿舟脱困的这一瞬间,乘白羽像是察觉到什么。

    他的右手无声搭上自己左手腕,脉息……

    只差一口气,后继无力,乘轻舟和春行灯一道败落,被挟进夜厌迅捷威猛的刃风里。

    乘白羽独立原地,额上冷汗涔涔。

    怎会、怎会……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恨我至此??”

    贺雪权嚼穿龈血,“背着我给别的男人生诞孩儿,还杀我父亲?”

    乘白羽兀自呆愣,脸色惨白。

    “你,很好,”贺雪权道,“想要孩子,跟我来吧。”

    说罢驾夜厌升空。

    乘白羽回过神,咬牙缀上。

    过嘉鸿、雍鸾两州,溯伊水,再穿闲鹤州,最终落于流沙腹地,章留山。

    这里的封阵没有被暴力开启的痕迹,也是,现在还在起效用,可见乘白羽并没有强拆。

    他真是,有本事。

    贺雪权口中满是腥气。

    比及行至山底阵中看见尸首,反而还好一些,腥气稍淡。

    “是我,”

    贺雪权突兀出声,

    “是我放任你太久,不闻不问,你便多出许多闲暇干大事。”

    “这孽种是你失踪那两年生的吗?”

    “贺临渊呢?你又是何时动的手?”

    乘白羽沉默一瞬:

    “就是来合欢宗收徒时。”

    “我本为章留山而来,无奈仙缘榜泄了行踪,你紧跟而至,我见拖不得了,当晚动的手。”

    “就是……”贺雪权猛然一忡,“是你我在芥子里欢.好那一夜?”

    乘白羽默然。

    “你,在那一夜里允我注锁在你体内,”

    贺雪权慢慢道,

    “亲口答应我说愿意为我诞育孩儿……”

    低头看一眼地上的青年:

    “孩儿你早也有了,而那些话,只是哄我,你转头便动手杀我父亲。”

    “你,”夜厌杵地,贺雪权险些站立不稳,“好狠的心。”

    视线攸地直射,贺雪权猝然动了。

    如鬼魅一般,乘白羽以为他要伤阿舟,勉力飞身相护,被当胸一掌击落阵中。

    “啊……”

    乘白羽笑笑,推开边上的尸首,“是我鲁钝,原本是冲我来的。你要将我封在这里?”

    “你背叛我,红尘殿你是回不得了。”

    “乘白羽,”

    贺雪权脸上每一寸肌理都在不明显地抽搐,“你果真早有他心。”

    “咳咳,”乘白羽道,“彼此彼此。”

    他明明伤在胸膺间,却不知为何左手覆于小腹。

    他口中鲜血长流。

    轰——骤然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章留山整座山脉震颤不止!

    “贺雪权。”

    “出来迎战。”

    一道冷意十足的声音响彻,是李师焉!

    “呵,果然是他,”

    贺雪权目中满是惋恨,

    “你灯焰中的白光就是他吧?你还骗我是学宫一寻常弟子。”

    “你口中究竟有没有一句真话?”

    “罢了,你惯会做戏诳人,你在此间好好生受封阵的威压,我去会会你那个奸夫。”

    “老贼!你莫猖狂。”

    贺雪权口中长啸,负剑而出。

    不一时外头争斗声起,乘白羽听一刻。

    没力气,上回来此他破阵杀人,这一回,他自救尚且无力,更何况近旁还有阿舟。

    老神仙,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呢?

    乘白羽不知。

    如同他不知,贺雪权怎会追到清霄丹地。

    下一个问题,贺雪权与李师焉,两人谁战力更高?

    战力,不是修为,修为一定是老神仙更高的,他少说有合体境界。

    可是,他是炼丹的,炼丹的对上耍剑的,恐怕要费些气力吧。

    啊,好疼啊。

    贺雪权这厮,方才没留力,乘白羽五脏六腑都在疼。

    到这地步,好像只能委屈老神仙暂且当一当“奸夫”。

    正思忖着,洞口人影一闪。?

    “朋友不如现身,”

    乘白羽笑道,“能避外头两位不声不响潜进来,想必我的本事奈何不了你,又何必藏头遮尾。”

    “你倒不怕,”

    阵法前一道人形显现,褐发绿眸气势凌人,“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竟还笑得出。”

    “……”乘白羽真是吃惊,“皋蓼娘娘?您……”

    皋蓼手中权杖一指:“这人是谁杀的。”

    她指的是已经死去的贺临渊。

    ……乘白羽心中暗叹:吾命休矣。冤有头债有主,这人不仅是贺雪权的爹,还是皋蓼的夫婿。

    乘白羽索性放弃挣扎:“我。”

    “你?你又如何得知他镇压在此地?贺雪权瞒着我,难道没有瞒着你?”

    乘白羽:

    “瞒着的,是阎闻雪告知。”

    “……贺雪权,也没告诉您么?”

    皋蓼垂眸盯着贺临渊,久久无言。

    久到乘白羽从心慌到坦然,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的夫婿的确为我所杀,您若要偿命——”

    “哈哈!偿命!”

    皋蓼猛地高声迸笑,“此人抛妻弃子合该天打雷劈!你杀这种人偿什么命?你是替天行道。”

    “啊……?”

    皋蓼权杖一挥,属于大妖的灵力迎面而来,没伤着乘白羽半分,反倒将禁锢他的阵法劈开七七八八。

    ……?

    “可知人不可貌相,”

    皋蓼满目快意,“你比阎家的小子有出息。走,无论你犯什么错,我必在雪权面前保你这一次。”

    “说来雪权便是为着这事将你镇压?”

    皋蓼一面想看乘白羽的伤,一面问,“外头白衣裳的又是什么人。”

    “嗯……”

    乘白羽手腕撤一撤,“您还是别忙替我看吧。”

    此时皋蓼目光终于落在洞中第四人身上。

    外面两人也感到有异,兵戈暂收,匆匆赶回洞中。

    皋蓼:

    “这年轻修士……”

    她瞧瞧乘轻舟的脸,再瞧乘白羽的脸,“是你乘家什么人?”

    “乘家还有什么人,”

    贺雪权目眦具裂,仿佛口中往外吐的是刀刃,“这是他与这奸夫所生的孽种。”

    见乘白羽和李师焉都丝毫没有异议,贺雪权吼道:“欺人太甚!”

    又要举剑。

    李师焉瞧一眼夜厌,轻蔑道:“弱肉强食,欺的就是你。”

    两方拉开阵势又要打。

    “哦?难道他是书中所载的坤君之体?”

    皋蓼眼风反复流连,看完乘白羽看李师焉,又看昏迷不醒的乘轻舟。

    霍地出手,手中权杖直取乘轻舟的方向!

    “皋蓼娘娘?!”乘白羽惊呼,“莫伤无辜!”

    挣扎起身去救,皋蓼却道:“且慢。”

    乘轻舟已然被她制住,她打量一圈,出手……

    ……从乘轻舟衣裳领子里拎出一物。

    准确地说是两物,两枚凰羽。

    “我原本只是试探这白衣人,”

    皋蓼喃喃道,“这若是他的骨肉,他必然弃战来救。没想到这孩子……”

    失去凰羽的遮掩,乘轻舟身上狼族血脉的气息藏无可藏!

    寻常人或许不能甄别,但是修为如皋蓼和贺雪权一眼即知!

    “阿羽,”贺雪权难以置信,“他是我、我的……?”

    乘白羽张嘴,话没说出来呢,一口鲜血淋漓而下。

    意识消散前,看见争斗不休的两个人,齐齐朝他奔来。

    第27章

    醒来时, 乘白羽瞧见榻前有一个——

    哎,这是一个什么呢。

    身披彩羽,头插花蒂, 浑身恨不得糊上三千色彩, 身后还晃荡着一袭毛茸茸的大尾巴。

    再看看,不仅有一个,榻前室内, 有好几个这样打扮的……

    应当是小妖吧。

    刚化形, 有的尾巴还不会收, 有的发间的花饰不是插戴, 而是直接从他们体内生出。

    “他醒了!”

    “快去禀告雪母!”

    雪母?

    哦,这里是神木谷。

    “阿羽!”

    “雀儿。”

    两道身影飞驰而至,

    李师焉仔仔细细瞧他面色,吁出一口气:

    “我来迟了。东海之滨近在咫尺,我便没防备, 反复追踪你的灯才察觉。”

    贺雪权快一步抓住乘白羽的手:“你醒来了?我、我混帐, 我不该打你, 我……”

    “是你打伤他?”

    李师焉声音里盈满冰冷的怒气, 劈手掇开贺雪权, 自己握住乘白羽的手,

    “你昏睡时魇住了,不许人近身,我与你看看脉。”

    “神木谷多的是能感知脉象通晓岐黄的妖修, ”

    贺雪权冷声道, “怎烦李阁主。”

    乘白羽默默拂开李师焉,收回袖子。

    一时间贺雪权眸光闪亮满目生辉,走来一屁股坐在榻边:

    “我与阿羽夫妻一体, 自然是我的神识探入他的内府看一看伤势。”

    乘白羽:“谁都不能看。”

    贺雪权神色一黯,不过很快昂扬起来,只霸在近处不挪地方。

    “咳咳,”乘白羽问,“阿舟呢?”

    贺雪权抢白:“与母亲作伴,你勿忧心。”

    “为何来神木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仙鼎盟人间第一腌臜地,人多眼杂。”

    “披拂阁好比活死人墓,死气沉沉。”

    “死人墓总好过蛇鼠窝,人死灯灭,再没有许许多多的贪欲和痴妄,平白玷污碧骖山仙脉秀水。”

    “清霄丹地难道是什么清净地?掳掠藏匿旁人妻儿,李阁主难道敢称坦荡?心中就没有一分痴妄?”

    “掳掠?贺盟主惯会颠倒黑白,连掳掠和避难也分不清?”

    “避难?阿羽有何遭遇,需要避、难?”

    “贺盟主心里没数么?他做你的道侣,经年累月遭受怎样的忽视和轻侮,贺盟主果真不知?”

    “李阁主不是避世?怎学长舌妇一般,非议他人夫妻间的家事。”

    “……”乘白羽心思烦乱,“好了。”

    “你的伤,”李师焉身形一晃抢至近前,“不看不行。”

    乘白羽想一想,报出几位药材,边上摇尾巴的小妖忙不迭出去备药。

    “医者不自医,”李师焉加重语气,“我给你看看。”

    “阿羽医术高超,”

    贺雪权冷笑,“难道李阁主是看不起阿羽的本事?”

    “贺盟主倒很看得起,”

    李师焉眉梢挑起,“任草包恶名传遍九州,也没见你出面辩驳一二。”

    “你……”乘白羽抚一抚眉心,“你们这是做什么?也看着人。”

    他一出声,贺雪权声势立即一弱,连腰背也伏低两分。

    “做什么?当然是在讲道理。”

    李师焉居高临下指着贺雪权问,“他是如何打伤你,哪只手,我要他悉数偿还。”

    贺雪权咬牙:“我欠阿羽的我会还,不必旁人插手。”

    “还?你还得清么——?”

    “我要见阿舟。”

    乘白羽闭上眼。

    出去吵。

    不行,出去吵也是丢人。

    模模糊糊地,乘白羽有一个认知。老神仙对他是不是……

    ……先放一放,先看一看阿舟,再看一看……

    少顷,乘轻舟进来,同行的还有皋蓼。

    “你这孩子,”

    皋蓼笑得很亲切,“听闻你不肯请脉?不像话。阿舟你何时不能看,在我神木谷中他还能有什么闪失不成。”

    “阿舟,阿舟……”

    贺雪权反复呢喃默念。一旁乘轻舟目光避开恍若未闻。

    “皋蓼娘娘,”

    乘轻舟坐起身,“照拂阿舟,您费心了。”

    “你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皋蓼行至榻边,“不行,你脸色这样白,果真一副药就能好?”

    “能的。”乘白羽讷讷道。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关怀。

    他不熟悉这样的皋蓼娘娘。

    乘轻舟上前问阿爹这是怎么了,乘白羽只说没事。

    皋蓼拉乘轻舟的手,与乘白羽问两句衣食喜好。

    末了问到生辰,

    李师焉道:

    “衍历两千七百七十二年,戊子月丁未日,辰时三刻生人。”

    乘白羽颔首:“是,十一月初七,正值凡间大雪节气。”

    “阿羽,”

    贺雪权终于忍不住,“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躲开我偷偷生下阿舟?”

    满屋子的人,乘白羽不言语。

    皋蓼:

    “我记得那两年说是阿羽失踪?唉,你们两个。”

    她已知李师焉身份,“李阁主,这终究是他二人之间的事,不如让他们单独说说?”

    李师焉问询的目光投来榻上,乘白羽道:“放心。”

    “可以,”李师焉面目犹如冰封,“你须先服药。”

    小妖将药汤奉来,贺雪权和李师焉两个眼见又要争夺,乘轻舟不声不响执起药盏端到乘白羽跟前。

    自始至终,没看过贺雪权一眼。

    “咳咳,阿舟,”

    乘白羽饮毕,“李阁主为救你专程从东海赶来,你谢过他没有?”

    乘轻舟待说话,乘白羽:“去好好谢他。”

    这是,送客。

    皋蓼眼睛一闪,率众妖修先一步出去,李师焉领乘轻舟在后。

    室内只余两人。

    “阿羽,”

    贺雪权单膝跪地,双手托奉春行,

    “我误会了你,不该疑心你与旁人有龌龊事,更不该疑心阿舟的血脉,最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伤你。”

    “你拿着,你怎样打我骂我我也不还手。”

    乘白羽接过灯,瞟一眼里头荧荧的焰芯。

    “你的确不该疑我,即便我与李阁主有私,”

    乘白羽话到这里顿一顿,

    “阿舟多大了?我和他联结法器才多久,能对得上么,你便动手。”

    “……是我对不住你。”

    千言万语贺雪权无话可说。

    四肢百骸如摧如折,肝肠肺腑,百热俱凉。

    悔,之一字。

    “等等,”

    贺雪权灰败的面目如死灰复燃,

    “‘即便’?阿羽你说即便?你与李阁主尚未……?”

    乘白羽摇头。

    “我真的不曾有过别人,”

    他眼睫低低,“只不过你不肯信,正如……”

    抬眼:“我也不肯信你。”

    “往后我信你,”

    贺雪权倾身扑在榻前,又迟疑,手只挨在乘白羽手边不敢握,

    “我即刻遣散阎闻雪,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第三人,好不好?”

    别啊!

    乘白羽心神大乱,勉强稳住,不动声色:“你竟舍得。”

    “你如此说,不如拿夜厌砍了我,”

    贺雪权急道,

    “母亲已经告诉我,是阎闻雪向你透露贺临渊的封阵在章留山,他在合欢宗授印大典上对你的恶意也是昭然若揭,他的为人和龌龊心思,我如今尽知了。”

    大约是见乘白羽神情犹在信与不信之间,贺雪权跪地指天:

    “我贺雪权发誓,此生若对阎闻雪有半点越过朋友之义,我永世不得飞升。”

    “哦?”

    乘白羽唇角微弯,一半嘲讽一半了然,

    "你只说你对他没有越过朋友的心思,并未说他对你如何。"

    直言相问:“贺雪权,他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吧。”

    遥遥一问,恍如叹息。

    这是最致命的一问,不答是隐瞒,否认是欺骗。

    并没有隐瞒或者欺骗的余地,因为乘白羽并没有在问,他是在陈述。

    沉默半晌,贺雪权承认:

    “知道。”

    “只是阎氏在北方势力庞大,是个助力,你又……”

    “无事,你直说吧。”

    贺雪权咬咬牙,坦白道:

    “你整日冷冰冰,若近若远难以捉摸,我越是焦急想要近着你,你却好似躲得越远。有他这么一个人肯时常捧着场说些奉承话,我便……没有明言拒绝。”

    “李师焉说我放任,没有说错,是我放任了阎闻雪。”

    “更何况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乘白羽问。

    “没什么,”贺雪权诚恳道,“你信我,只要你一句话,往后你我之间绝无此人。”

    乘白羽垂着脸低声道:“夫妻之间,有些话原不必说。”

    贺雪权愣住,

    默然半晌,贺雪权表情带上仓惶:

    “你是打定主意不肯信我了。”

    “不肯信任我,你……你听闻贺临渊的消息,你半句也不来问我,我……”

    “我想向你求证的,”

    乘白羽截断,“可那时你说阎闻雪是正大的人,无事不可对外人言,我便没什么好问的了。”

    贺雪权瞠目结舌:“……我何时说过。”

    “‘阿闻不是这样的人’,”

    乘白羽语气很凉,一举戳破贺雪权的偏颇和私心,

    “你执掌仙鼎盟,任人委命这项上从未出过纰漏,贺雪权,阎闻雪的为人,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知道,只有你自己清楚。”

    他声气真是凉,犹如一把冰刃凿透血肉,深深嵌进贺雪权心腑。

    原来他冷眼旁观,心如明镜。

    方才听见乘白羽从未有过旁人,贺雪权有多雀跃,还以为真心悔过尽力弥补,破镜总能重圆,如今知道,这句“对不住”有多轻。

    贺雪权怔怔:“也是为着我与阎闻雪的亲近,你不愿阿舟认我?”

    乘白羽漠漠无言,贺雪权中心如煎:

    “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那时疼不疼?怎么一去两载?是不是格外凶险?你……”

    “你为何死死瞒住,一句也不告诉我?”

    他的额角俯下,抵在乘白羽手指上。

    不知道,不知道这位野心勃勃的一代天骄,也会为儿女情长落泪么?

    乘白羽指间竟有潺潺之感。

    “我是想告诉你的,”

    突兀地,乘白羽开口,

    “发觉有孕那日,我在红尘殿置宴等你。”

    “一日,两日,你没来。你在忙着盟里的事,我没怨言,只在心头浮想过五六七八个小字,又不知男女,终究没有定论。”

    “又想,你乾纲独断惯了,说不准起名这项上不允我插手,怎么办呢。”

    “还想,你母亲一向不喜我,有了孩子,不知能不能缓和一二。”

    类坤君遗脉之身,即便有记载,有孕的先例也绝少,梦中的那本书册里,贺雪权也是没有子嗣的。

    那么是否意味着……

    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执笔者控制内?

    还是有机会打破这桎梏的吧?

    当日在红尘殿等候的乘白羽,满心欢喜。

    或许能脱开话本情节呢?或许能和雪权有别样的结局呢?

    然而贺雪权那么狠心,那么无辜又那么残忍,硬生生将他的幻梦彻底打碎。

    “忐忐忑忑,捱到第七日,你来了,”

    乘白羽远望,不知在看殿外何处,“你脸上有些疲惫,更多的是激越欣喜。”

    贺雪权像是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

    “你并没有予我开口的机会。”

    “你张嘴便是:寻到他了。”

    “阎闻雪。”

    原来终究是虚妄。

    是,虚妄。

    万念俱灰,不过如此。

    乘白羽一席话,寥寥数言轻描淡写,贺雪权心中空透,犹如万蚁食心,空茫茫再难挽回。

    第28章

    “对不起, 对不起。”

    贺雪权大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嗯。”乘白羽澹澹应一声。

    少顷,

    贺雪权敛眉沉思:

    “寻到阎闻雪……不对, 我记得是一个春天, 荡剑台旁的李花犹如万顷霜雪。”

    “……”

    贺雪权神思困惑:“可是我记得你分明是入秋才不见踪影。”

    “嗯?”乘白羽一省,“哦,对。”

    还是坚持观望过一段时间。

    不肯死心。

    一心犯贱。

    等来的只有整日阿闻长、阿闻短, 奉若上宾视若珍宝。

    万顷李花, 如今还记着呢。

    说什么遣退, 说什么从今以后一心无二, 还是看着孩子吧。

    乘白羽看一眼榻前眼睛湿红容色狼狈的男人,眼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忽地门外李师焉道:

    “从春到秋,不检视自身,看看你对阎闻雪言行是否逾矩,是否过分亲密引人误会, 反倒来质问乘白羽?”

    哐地一声门扉打开, 李师焉踱进:

    “他来清霄丹地避祸只有短短两年, 我若是他, 我一辈子也不出去, 回到你这种人身边图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

    乘白羽扯扯自己袖子,双手揣着,“我怎么觉着你是在骂我。”

    “是,阿羽, 你、你终归是回来了, ”

    贺雪权眼中重新燃起希冀,随即若晨时烛火良夜陨星,那希冀悄然熄灭,

    “你白回来了。我竟然如此辜负你,我还留阿闻在身边,还借着他……”

    “贺盟主莫非是想借阎闻雪试探阿羽心意?”

    李师焉讥笑,语气渐冷,

    “这借口卑鄙,贺盟主,慎用吧。”

    “不必外人过问,”

    贺雪权缓缓起身站直,顶天立地,侧脸瞥一眼李师焉,转对榻上道,“阿羽,随我回红尘殿,好不好?”

    言辞恳切,

    “从前我做的错事,我发誓一心一意弥补,你不愿意见的人,扰你清净的人,你信我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们出现在你的面前。”

    乘白羽偏头看他。

    “阿羽,”贺雪权再度单膝跪地,“求你,再信我一次。”

    三步之地,李师焉目光变得深邃。

    乘白羽眼风纵去,口型问:阿舟呢?

    李师焉无声作答:雪母。

    唉,麻烦。这一下麻烦了,想要脱身只有更难。

    幸亏留有后手。

    检视一番计划,应无纰漏,乘白羽:

    “好吧。”

    说着向贺雪权伸出一只手。

    一时间贺大盟主好像是征服四界的心愿得遂,欣喜若狂。

    越过他的头顶,两道视线交错,李师焉并指点向榻边案上的春行,乘白羽颔首。

    ……

    回到红尘殿,一切如旧。

    贺雪权手划捏诀,将禁制全部撤下,走来握乘白羽的手:

    “那些混帐事,我……我往后再不会了。”

    他满目的愧悔。

    他却连一句致歉也要磕绊。

    乘白羽不发一言,行至寝殿歇下。

    “我……”

    贺雪权亦步亦趋,“我不是为自身辩解,那一掌我也没有用十成的功力,你怎会……?”

    “我怎会什么?”

    乘白羽眼睛张着,“你做什么说话颠三倒四吞吞吐吐。”

    “你看起来伤势颇重,”

    贺雪权眼巴巴的,“我想召集盟中医修为你瞧瞧,又怕惹你烦心。”

    “好,”乘白羽叹口气,“我原以为一副药也好了,没想到胸腹间翻搅不止。”

    在神木谷要的几味药,加之他百药囊中的存储,这几日他悄悄炼成一丹,澄黄味甘,效用奇诡。

    现在他的脉象旁人可看了,此药可伪造濒死脉象,神仙也勘不破。

    除此之外,还可掩饰……

    贺雪权不知这关窍,赶着出去张罗延医。

    之后几日,红尘殿真是热闹,百年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灵皇岛,仙医谷,药宗,几家数得着的医修宗门纷纷来人。

    初时左不过遣来些大弟子、长老一类的人物,后来,几家宗主陆续上门。

    贺雪权心中愈加没底:

    “诊脉的医修众多,为何皆不发一言?”

    蓝当吕劝道:“医家也有斗术之说,想必未肯轻易下结论,万一别家诊出些自家未证之症,只怕失了颜面。”

    “你觉着白羽他,病症难杂么?”

    问这话时,贺雪权并不直视手下这位得力干将。

    “春行仙君吉人自有天相,”

    蓝当吕迟疑一瞬,

    “只是恕属下直言,春行仙君比起属下初入盟中,好似清减不少。”

    贺雪权一怔。

    疾奔入殿,隔着众多医修向榻上望去,贺雪权当胸一捧凉雪。

    他、他卧在榻上,怎会?微微一隆,湮没在满床衾被里,将近看不出起伏。

    阿羽何时瘦成这样?

    而他,阿羽的夫君,竟然毫无发觉。

    没有,

    按着阿羽的脖颈尽情亲吻的时候没发觉,

    握着阿羽的腰身逞风斗狠的时候没发觉,

    翻着阿羽的手臂竭力扌扉扇的时候,也没发觉。

    在不知不觉间,原来乘白羽早已病骨支离。

    贺雪权胸臆间无端翻搅出巨大恐慌,猛然抓住就近的医修:“春行仙君究竟什么病症?”

    这是一名灵皇岛弟子,久在南海清修不经世事,吃他威赫惊吓竟然一下子拜伏在地。

    “……?”

    贺雪权生生倒退一步。

    一下殿中医修,你瞧我、我瞧你,齐齐跪到地上。

    中有一人,气度高华修为不俗,乃仙医谷谷主,他没有跪,

    他走上前道:

    “令正脉象弦细而紧急,如循刀刃,是偃刀脉。”

    “贺盟主,节哀吧。”

    节、哀?

    节哀!

    贺雪权眼前一黑。

    “盟主!”蓝当吕等人连忙扶住。

    原来、原来众医者不是斗术,不是没诊出来,而是、而是都诊出来了。

    “烦请问谷主,”

    蓝当吕一面扶人一面急问,“何为偃刀脉?怎就节哀了呢?难道救无可救?”

    谷主叹气摇首。

    众医家互相商议:

    “这偃刀脉,自古无解,真肝脉至,中外急。”

    “无进无退,其数无准。老夫修行百余载,还是头一回得遇。”

    “……心血不足,肝阴枯竭……”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呀。”

    不知哪个药童,童声清脆,一锤定音。

    “盟主!”

    “贺盟主!”

    贺雪权口中鲜血喷涌,蓝当吕忙着人抬贺雪权去偏殿医治,又再三向医修询问,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这世上是否还有回春之术。

    阖殿无言,只回给左护法大人满目的悲悯。

    “春行仙君……”

    蓝当吕望向榻上的人,无限哀戚惋惜。

    ……

    晚间,乘白羽睁开眼。

    “唔,”

    一瞧榻边,“你怎在我这里?盟中无事么?”

    “阿羽。”贺雪权张张嘴唤一声,竟然说不出再多一个字。

    “你……”

    乘白羽细瞧他一晌,假意叹道,“说吧,我病得很重?”

    贺雪权无言,缓缓双膝触地。

    “这样啊……”

    乘白羽眸色清白,“难道命不久矣么?”

    贺雪权悔痛交加无言以对。

    “你别这样,”

    乘白羽似是不虞,“他们怎么说?难不成真能被你一掌伤到这般田地?”

    这话不说还罢了,一说出来,贺雪权肩头犹如压负千钧重担,脊背弯塌不复挺拔,几乎瘫倒在地。

    一卧一跪,两人默然片刻。

    “是什么旧疾吧,”

    乘白羽语气淡漠,“不是你的缘故,你莫如此魂不守舍,先起来。”

    “不是我的缘故?”

    贺雪权长跪不起,低低絮语,“不是我的缘故?”

    “不,阿羽,就是我的缘故,”

    颓丧无比喁喁自语,“是我要害死你了。”

    “七情不遂,郁久壅遏经隧,你的心脉、肝脉,阳气已然蔽塞,”

    贺雪权逼迫自己说完,

    “仙医谷谷主看过,灵皇岛岛主也看过,我的一掌飞花崩雪,星火燃炉,归根结底是我经年累月使你不能开怀的缘故。”

    这是,真正的心灰意冷,积郁成疾。

    “阿羽,阿羽,”

    贺雪权雄鹰一般的锐目凄惶无措,“你在身边,我害你伤怀难过,你要生生被我气死了。”

    “唉,”乘白羽也不去拉他一把,只说,“我有这么气么,我自己也没察觉。”

    “是我,我该察觉,你瘦成这样子,病成这样子,我、我这些年忙什么去了?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贺雪权扑伏在乘白羽衾间。

    乘白羽:

    “还没死呢,你先哭上了,是什么道理,”

    停一停,复道,

    “既然活不成,我有几件事对你说。”

    贺雪权缓缓抬起头。

    竟然好似瞬间衰老好几岁。

    这是不可能的啊,他是仙君,化神修士,按说到死也该青春永驻。

    是什么事累你至此?

    难道是孤鸾泣镜,落叶悲秋?

    可是,燕子双时,春日迟时,你又做什么去了?

    乘白羽未置一词,却仿佛已将这些质问说尽,贺雪权连呼吸也难以为继。

    “阿羽,”他轻声问,“你有什么心愿?”

    乘白羽:“你替我完成么?”

    “百死不辞。”

    “真的?”

    贺雪权勉力镇定:“千真万确,你最后信我一回。”

    昔日的一双爱侣对视,良久,

    贺雪权痛哭失声:

    “阿羽,阿羽,你让我随你去吧!到泉下拜你的爹娘,千刀万剐了我!”

    “我不要你死。”乘白羽安静道。

    “我的心愿是,”

    乘白羽定定,

    “我想清清白白地走,不想以你道侣的身份下葬。”

    “雪权,就当是我临死的心愿。”

    “与我解契吧。”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外头正值寒冬,湖水凝涩,鲤庭波涛也是无声。

    寂寂华屋,脉脉无情。

    英姿勃发如贺雪权,此时形容惨淡灰败,只如一把枯骨。

    不知过去多久,

    他默默站起身:

    “此生是我薄你,解吧。”

    乘白羽心事得偿,催促说要歇息,他一步一步踏出寝殿。

    立在阶上,贺雪权枯立许久,仰天大笑三声,一掌击在胸口。

    第29章

    古木无花, 伤心春草,很多事只是徒劳无功。

    次日一早,贺雪权来红尘殿陪着用膳。

    乘白羽觑着神色:

    “你说过的, 让我最后信你一次, 总不至于要食言吧。”

    “你……”

    贺雪权凝声问,“是否还想教我不要认回阿舟?”

    两厢对视,乘白羽道:

    “他呆在清霄丹地不好么?否则你要如何对众人解释他的身世, 又要如何对他解释我的死因?”

    “再说你现如今想抚养阿舟, ”

    乘白羽试图讲明道理, “无非是追忆弥补, 等将来新鸾入帷,丝萝再结,阿舟岂非拖累你?你与他又没什么父子情分,到时……”

    啪——

    贺雪权掌心攫在栏杆上,雕花木栏应声而裂。

    “……”乘白羽无奈, “我的床榻又如何惹着你了。”

    “拖累?”

    木屑镶进手心肉, 贺雪权无知无觉, 兀自目中凝血, “我究竟是, 做了什么孽?在你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又说:“阿羽,我不会再娶的。”

    “……”

    随便你吧。乘白羽不置可否。

    “我贺雪权对天发誓,”

    见他不信,贺雪权双指向天, “尾生抱柱死, 仲卿赴池亡,若发妻不幸身故,伏愿此生茹素守灵, 决不再娶。”

    “……”

    乘白羽本来想说不可胡乱发誓,青天在上天道耿耿,仔细将来降雷劫的时候发狠劈你。

    没说。

    随他去吧,将来有毁诺的时候-

    春行仙君病重,这消息只在仙鼎盟内部和几个医修宗门内传播。

    似乎贺雪权有意遮盖,不知打什么主意。

    乘白羽原本的目的是搞得九州人尽皆知来着。也成吧,过犹不及。

    也清净。

    唔,不清净,贺雪权日日来缠舌。

    陪着说话,有时买来凡间的一二点心,皆是昔日两人游历时乘白羽爱吃的,有时带来剑谱、医书,有一搭没一搭与乘白羽翻阅。

    乘白羽懒怠看,他便沉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乘白羽听。

    乘白羽问他难道盟中无事,他只道“没有要紧的事”。

    活像要把亏欠的陪伴一股脑陪完。

    夜阑人静,乘白羽静卧沉思。

    这种日子,以前乘白羽心里很盼着。因为他独自一人时,总觉得红尘殿太冷清。

    而今真正过上这般日子,又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夏日急需的折扇打在流火九月,炼气裨益的清气丹喂给化神修士——

    无用,太迟。

    ……

    这日,贺雪权没有一大早跑来,不知备什么去了,乘白羽乐得清静。

    刚灌完几瓯药,殿外一阵喧闹。

    蓝当吕进来,禀告说碧骖山后山有鬼族痕迹。

    乘白羽想一想,问:“是鬼族还是鬼修?”

    “怕是鬼修,”

    蓝当吕道,“属下担心是鬼王遣人趁虚而入,愿带人详查,铲除隐患。”

    “如此,累你走一趟吧。”

    “是,属下遵命,”

    临出去前,蓝当吕再三踟蹰,终于道,

    “望仙君……擅自珍重。”

    帐中乘白羽默默未答。

    少时,

    听门外应孚灵召集殿中各侍疾医者:

    “晏飨殿新晋来一批珍奇草药,各位仙君道友连日劳累,以为酬谢,还望不弃。”

    医修鱼贯而出。

    乘白羽端坐帐中不言不语。

    “哼,只怕睡死过去了,”

    应孚灵转叫殿外,“戚扬仙君,随我来吧!”

    看样子他是预备引阎闻雪进来。

    有趣,还设计支开蓝护法么。

    两道脚步渐近,

    “乘白羽,”

    阎闻雪阴愎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醒着,果然是无颜见我?”

    ……谁啊。

    乘白羽一只手掀开帷帐:

    “你又没有道侣可以让我觊觎,我为何无颜见你。”

    “不知廉耻!”

    应孚灵喝道,“戚扬仙君原本比你堪配盟主,你不过是相识在前鸠占鹊巢!活生生阻挡有情人成眷属!”

    阎闻雪紧紧盯着榻上:“你究竟使什么妖法?你竟敢蛊惑权哥让他不肯见我。”

    “妖法?”

    乘白羽摇摇脑袋,“是说碧骖山后山莫名出现‘鬼修’的妖法么?这恐怕要问你们两个吧。怎么这么巧呢。”

    “……血口喷人!你血口喷人!”应孚灵嚷道。

    “罢了。”乘白羽厌倦难掩,直直看一眼阎闻雪。

    忽道:

    “你急什么?”

    “我左右命不久矣,你与你权哥还有无尽的岁月,你何必着急。”

    “你……”

    阎闻雪脱口而出,“不可能!你到底还有什么手段?你们乘家人多智近妖,怎会轻易死去!”

    乘白羽摊开掌心:“我们乘家还不是死得只剩我一个。”

    哐地一声,帷幔后一柄重剑破空而出,阎闻雪疾退闪躲,剑刃上的灵力毫不留情如影随形,直接隔空拍上阎闻雪口唇,

    “呃啊啊啊!”

    一声痛呼,阎闻雪捂着嘴跪倒在地,指间鲜血横溢。

    看样子,阎闻雪整幅下颌骨碎成齑粉。

    “戚扬仙君!”应孚灵赶去。

    “你是什么东西,”

    莫将阑转出帷幔,“要你妄议乘家人?”

    莫将阑是前几日到的,乘白羽想着做戏也做全套。

    此时莫将阑面上狠辣极了,阎闻雪已口不能言,莫将阑冷哼一声,反手挥剑重重砍在应孚灵左肩。

    受迫不已,应孚灵不得不矮身承力,跪到阎闻雪边上。

    “我方才听你说什么,只有这个戚扬仙君堪配盟主,”

    莫将阑艳丽的眉眼恶意盈满,

    “那么与你,又有何干?该不会你盼着你们贺大盟主先娶他再娶你吧?”

    “你!”应孚灵活像叫人踩住尾羽的惊弓之鸟,“胡言乱语!”

    莫将阑根本不搭他的话,犹自说道:

    “还说鸠占鹊巢,那你二人是做什么来了?红尘殿主人还没死呢,你们就迫不及待打上门,你们又是什么行径??”

    声调蓦地抬高,

    “戴人披的龌龊东西!穿衣裳的狗彘牛马!阎家不教礼义廉耻的吗?”

    “糊粪槽都嫌脏的腌臜玩意,滚!”

    说罢紫流剑锋一横。

    乘白羽闭闭眼。

    此时应孚灵的脸惨不忍睹,原该长着嘴巴的地方空空荡荡,森然露出牙齿。他的两片嘴唇整整齐齐,被完整削去。

    惨叫不绝,莫将阑干脆将两人扔出殿,

    袍袖再挥,殿中地上血迹清干净,

    “师尊,”

    莫将阑责备道,“这等人,直接打出去,何必与他们费口舌?”

    “……糊……什么东西?”

    乘白羽还在沉浸,“……你……于咒人一道,还真是……很有造诣。”

    倏尔之间殿外杀猪一般的声响稍歇,一声哭叫响起:

    “雪母娘娘!”

    应孚灵口齿模糊的声音远远传来,“乘白羽他纵徒行凶,欺人太甚!”

    只见皋蓼大步走进殿中,后头两人一捂唇一托颌紧随其后,一副拜求主持公道的架势。

    “这是怎了?”

    “好啊好啊,歪屁股的靠山来了?”

    莫将阑拍手,“你这妖婆,又要助外人欺我师尊?”

    “咳咳,将阑,”

    乘白羽有些头疼,“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一定是你,”

    阎闻雪喉中嘶嗬鲜血迸溅,强开口道,“背后非议雪母。”

    “要我师尊开口说你这些脏事?九州谁不知道!”

    莫将阑抱着剑昂着头,“怎样?你们害我师尊重伤,我可是代我兄长来问疾,代合欢宗来问疾,你奈我何?”

    “虽然如此,”

    乘白羽不痛不痒责备,“你也不该下这样的重手……”

    “哎呀师尊,”

    莫将阑委屈,“我都没毁他们修为,哪里重了?”

    “拿腔作调,”

    阎闻雪膝行至皋蓼身侧,央道,“伯母,此人口蜜腹剑,背地里不知如何挑唆徒弟对您不敬——啊!”

    话未说完被皋蓼挥倒在地,毫不留情,直直摔出丈许,趴伏在地呕血不止。

    “伯母?”

    皋蓼薄唇紧抿,严厉道,“你是神木谷哪门子的姻亲,也敢攀附妄称我的亲族。”

    “……?”

    乘白羽和自家徒弟互望一眼,啊不好了,雪母中魇术了?她以往最喜爱阎闻雪来着。

    “还敢勾连雪权的部下犯到白羽这里,搅扰他的清修,”

    皋蓼一指殿外,“识相的还不磕头认罪?滚出去!”

    阎闻雪爬起身,满目毒恨,恶狠狠盯一眼乘白羽,祭出一件保命的法宝跳上去不见人影。

    想来应当是回阎氏地盘去了。

    应孚灵没地方回,只得忍辱给乘白羽叩首,

    皋蓼道:

    “你这口舌,该罚,不许使用灵药灵力复原。”

    乘白羽张张嘴,原谅或者不原谅的话没说,皋蓼替他做主,遣人将应孚灵拖出去。

    “你这徒弟,性子我很喜欢,”

    皋蓼行至榻前,“敢爱敢恨当仁不让,不像你,性子软和,便要受阎闻雪这等小人的欺负。”

    “他还小,当不得雪母娘娘的夸。”乘白羽道。

    皋蓼赠莫将阑一副鸾骨法宝,只说头一回见小辈,应当的。

    复道:

    “我与你师尊有话要说。”

    “你与师尊什么话说?我也听听。”莫将阑权当听不懂。

    “……外头是否还有应孚灵之辈侵扰红尘殿?你这做弟子的也该替你师尊出去看看。”

    莫将阑还当听不懂,出去一圈飞速回来在榻前立好。

    “……”

    皋蓼悻悻,对乘白羽道,“雪权说你身体不好,需静养,不如将阿舟送到神木谷小住?”

    “哈!”

    莫将阑啪地将那副珍贵的鸾骨拍在案上,

    “不受阎闻雪那种人的欺负,就要受你这种妖的欺负??我师尊的孩子姓乘,又是神木谷哪门子的姻亲啊?为何要去妖怪窝小住?”

    “……”

    乘白羽真是后悔,不该告诉莫将阑他的假死计划。现在好了,一丁点悲伤也没有,就是跋扈。

    皋蓼与莫将阑争辩一时,谁也不肯相让。

    末了莫将阑趾高气扬:

    “师尊的孩子就是我师弟,就是送到合欢宗也送不到神木谷。”

    两方争执不下,几次皋蓼逼迫乘白羽表态,乘白羽始终不软不硬油盐不进,

    一来二去耐性尽失,皋蓼道:

    “好好的孩子,被你埋没七十余年,没名没分的,你从前任性,我不说你,往后你不该教他多往仙鼎盟和神木谷走动么?否则你哪一日撒手去了,他怎么办?”

    “你这个老虔婆!”莫将阑暴起。

    正待开骂,殿门一道沉郁的嗓音传来:

    “他若……阿舟去哪,不由旁人做主。”

    殿外贺雪权大踏步走进。

    “雪权!你说什么!”皋蓼失色。

    “我说阿舟将来留在哪里,由白羽一人做主,否则,”

    贺雪权夜厌一杵,“否则我即便跟他去了又如何。”

    皋蓼眼睛眯起:“你威胁我?”

    “母亲,”

    贺雪权缓缓道,

    “这许多年,您和阿羽又不亲近,他的孩儿交给您,慢说是他,我也不能放心。”

    “说什么他的孩儿!”

    皋蓼气急,“身上不也流着你的血?他一个人难道能诞育孩儿?”

    “是流着我的血,”

    贺雪权眼睛晦暗,“可我也没有一日尽过做父亲的职责,到今日又有什么资格索求?”

    “哼,”莫将阑哼一声,“你倒终于说句人话。”

    皋蓼一指榻上:“孩儿未喊过你一声父亲,还不是他死死瞒住的缘故?”

    “雪母今日若是来指责阿羽,”

    贺雪权侧身,袍袖一甩,“还是请回罢。”

    皋蓼大怒,绝裾而去。

    稍晚一些,莫将阑也回去歇息。

    无人处,贺雪权揽着乘白羽喂药。

    乘白羽:“对了,将阑年小,下手没个轻重,你的护法和阎——”

    “不说他们。”贺雪权打断。

    “……哦,”

    乘白羽问,“那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明日便知。”

    行呗。

    乘白羽睡下,并不放在心上。

    约摸他睡熟了,贺雪权去而复返,立在帷幔边,长久凝望他的睡颜。

    “我,又失信于你,”

    贺雪权的语气里弥漫起巨大的自责与无望,“我说过不使旁人打搅你最后的时光,竟又没能践约。”

    “你也不责备我。”

    “你的委屈也不对我说。”

    “莫家那个崽子,下手那么重,他们说话必然绝难听。”

    “你听在耳中难受了吧?你也不说。”

    ……

    帐中暖意融融,清声寂寂,无人作答。

    贺雪权长叹:

    “是应当的,一切皆由我而起,我的娘,我认的知己,我的部下,根源皆在我身上,你大抵对我已是厌烦透顶。”

    “没有怨恨我,已是你格外仁慈了,对么?”

    乘白羽在睡梦中小小地呼一口气,没有答他。

    第30章

    这日, 灵皇岛岛主辞行。

    早前这位与药宗宗主、仙医谷谷主一直较着劲,似乎想看看谁有妙手或可回春。

    而今逗留最久的这位也来告辞,贺雪权即知, 乘白羽的病彻底回天乏术。

    乘白羽安慰他:

    “你我有百年的缘分, 凡人一辈子也活不到这么久,你不要遗憾。”

    贺雪权隐隐含泪,只是无言。

    “咳咳, ”

    乘白羽道,

    “嗯, 阿舟他还在清霄丹地做弟子吧, 我说以后。”

    语焉不详。

    “都听你的,”贺雪权却听得分明,忍痛问道,“我可去瞧他么?”

    “去瞧他?”

    乘白羽踌躇,“他面目与我极相似, 倘若你日日去瞧他, 何时才能忘了我。”

    “阿羽, ”贺雪权五味陈杂, “你这么盼着我忘记你?”

    ……

    是啊。

    不, 也不是啊。

    ……不是,随便你忘不忘。

    因为到时我也会在清霄丹地啊,你成天来,我还得躲你。

    乘白羽面色古怪不能成言,

    须臾,

    “他们原本说我草包一个,还说我不过占着昔日师长的恩情,不知好歹阻挠你的好姻缘, ”

    乘白羽无辜眨眼,

    “倘若我死后你不思正事,见天往东海跑,我岂非还要添一个祸水的骂名?生前身后都没有安生。”

    他每说一个字,贺雪权胸臆间催拨一寸,胸肺剧痛。

    待他说完,贺雪权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

    紧抽几口气,勉力运起灵力调息平复,贺雪权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不去瞧阿舟。”

    “多谢。”

    乘白羽又问,“嗯,那我们几时——”

    “明日天清气朗,诸事皆宜,我们明日出行,”贺雪权温和打断,“去承风学宫。”

    “……去学宫做什么?”乘白羽问。

    “去兵室,去你观过我习剑的抱鹤台,”

    贺雪权目中怅惘,“你曾说过的,你心里想着重游学宫,想再在抱鹤台上看我舞一套《云中》。”

    《云中》是昔日乘白羽的爹娘共创的剑式。

    哎,那是那一年的事了。

    “……”乘白羽想啊想,想不到,“我几时说的?”

    贺雪权沉默良久:

    “有一年你生辰时说的。”

    “哪一年?”乘白羽蹙眉沉思。

    又是一段默然,更沉更久,

    贺雪权缓缓在榻边坐下,垂着头颅:

    “我不记得了。”

    “……”

    “我只记得我来得迟,”

    贺雪权声调迟缓,

    “错过正日子,问你如何弥补,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只要你开口,你却说你只想回承风学宫走走。”

    呃呃呃。乘白羽捋一捋袖子移开目光:

    “那是挺久前了吧。”

    “是,”

    贺雪权闭闭眼,

    “这般小儿女情态,许久没在你脸上见到过了。”

    “是你还肯撒娇撒痴的时候,我没珍惜的缘故。是答允陪你回学宫冶游,我最终也没能履约的缘故。”

    “……”乘白羽模棱两可,“怎么忽然说这些?承风学宫……”

    好远啊。

    一去三五日,不想去。

    从前想去,也是很没有道理的。

    按道理,承风学宫乘白羽应当一辈子也不想踏足,毕竟是他祖辈父辈的心血所在,而今学宫空存,族人一个也不剩,按理说是他的伤心之地。

    之所以想去,完全是因为学宫也是他与贺雪权相识之地。

    可知情爱二字惑人心智,屠家灭门的仇都抛在脑后。

    看一眼榻边守着的这一男子,竟然一直无声流泪。乘白羽默默注视一刻。

    须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呐。

    别再刺激他啦,万一他改主意不答应解契怎么办。

    “好吧。”

    ……

    那天夜里贺雪权没再纠缠,只温声嘱咐乘白羽好好歇息,替他细致掖好衾被,又点他惯点的香,说明日再来看他。

    翌日再来,拥裘围炉,悉数搬上飞辇,飞到承风学宫。

    学宫也有好雪景,游赏一时。

    到兵室,贺雪权说起择器的情形。

    修士择器是大事,虽说贺雪权只是学宫外姓弟子,但有乘白羽的引见,乘秋遗悉心教导,当年贺雪权择器是经过好一番斟酌操办的。

    乘秋遗乘宫主,早年习重剑,后来与道曷仙子成婚后伉俪偕行,夫妻二人双双改修轻剑。

    贺雪权择器,恰相中重剑,乘宫主不吝名器,以昔年佩剑夜厌相赠,

    言道: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雪权,望你不咎过往,自闯出一片天地。”

    彼时乘白羽陪着在一旁,也是笑:

    “贺雪权,愿你重剑在手,心念皆达。”

    ……

    今时今日,他的心愿是都达成了,只是转眼又要成空。还怨不得旁人,是他自己一手葬送。

    贺雪权一字一句追忆往昔,末了问乘白羽:

    “你还记得么?”

    乘白羽颔首说记得,却始终未添一言。

    行至抱鹤台,夜厌锋刃起,恰是一套《云中》。

    在学宫做弟子,谁不仰慕宫主与道曷仙子神仙眷属?乘白羽拉着贺雪权摹过《云中》的招式。

    于是贺雪权记起,是谁教过乘白羽剑法呢?

    正是他自己啊。

    只是此后,世事蹉跎,两人长久没有再共作剑舞。

    太久太久了。

    乘氏惨祸横亘心间,乘白羽总要藏拙,要韬光养晦,久而久之,贺雪权便忘了。

    忘了他曾也是灵秀一点聪慧透顶,贺雪权研习的剑谱,他看一眼就能信手演来。

    他到底是乘宫主和道曷仙子的血脉,又真的会不学无术么?当然,不会。

    可是,是自然而然“忘记”,还是怀着一寸不可说的私欲故意“忘记”呢?

    当年梦魇之案的来龙去脉,包括贺临渊的藏身之地,不正是贺雪权一个字不漏瞒着乘白羽的吗?

    只因当乘白羽头顶“草包”之名,困在仙鼎盟一隅宫室寸步难行,剖开显赫的家世和耀眼的灵魂,他才真的只属于贺雪权一人。

    他为他哭,为他笑,悲喜只为他一人。

    这是,贺雪权选的路,卑鄙且自知,而今是该付出代价。

    最是人间留不住,曾经拥有过的,终究亲手毁掉。

    剑势越发显得滞缓,

    乘白羽问:“怎么了?”

    贺雪权欲言又止,最后道:”从前演练剑式,总会有春行灯浮在近旁。”

    “……”

    乘白羽抬抬袖子,最终只是称病,说无力祭出春行。

    贺雪权眼中无限悔痛追忆,乘白羽转过脸。

    游完学宫,贺雪权领着转去学宫东南一片湖沼。

    这里不比鲤庭,鲤庭水清如碧,这里多沼泽枯木,十成十的穷山恶水。

    就是在这里,乘白羽救下伤重的贺雪权。

    那时贺雪权不慎被几个心术不正的修士发现妖族血统,要生剥他的妖丹炼药,乘白羽路过时,他已穷途末路。

    真正穷途末路。

    他生下来不知爹娘是谁,混迹在神木谷与闲鹤州交界一带,那里人和妖、半人和半妖交杂而居,能修炼出气海内府,已经算他有造化。

    那几名修士是金丹修为,如今看譬如蝼蚁,可当时不同,当时贺雪权力战不敌,几近气竭,连人形也难以维系。

    被一袭紫衣揽进怀中的时候,贺雪权只叹老天有眼。

    是遣菩萨来救他么?

    不错,紫重山的殿宇是紫顶,服制是紫衣。

    天垣龙图为紫,瑞气东来为紫,羲坛照幄为紫,怀金垂拱为紫,乘家人皆着紫衣。

    后来乘家没人了,乘白羽才改换青袍。

    若说乘白羽手刃贺临渊,贺雪权恨不恨?

    不恨。

    是贺临渊啊,一手主导炮制梦魇冤案,乘氏满门被灭,乘白羽才再没有穿过紫衣。

    也是贺临渊,始乱终弃,枉为人夫、枉为人父,不仅抛妻弃子,甚至在得知皋蓼有孕时唯恐败露,打伤皋蓼落荒而逃。

    人族混血往往弱小多病,妖族多为不齿,皋蓼贵为雪母也难庇护,才有贺雪权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幼年时光。

    是乘白羽,最终庇护了他,将他带进学宫。

    也是乘白羽,最终赐予他一个家,与他结契,带他尝尽人世温情与欢娱。

    可惜,他都忘了。

    不过短短百年间而已,他竟然都忘了!

    他毫无顾忌亲近旁人,放任流言杀人。

    他从不在门人和母亲面前维护乘白羽。

    他的私心扭曲又丑陋,只恨不得天下谁都见识不到乘白羽的好处,只被他锁在红尘殿,为他一人所有!

    然而,为他一人所有,他还不知珍惜。

    他把他的顺从当做习以为常。

    把他的等候当做理所应当!

    他真是,太习惯,在外东征西战连月不归,却无论多久、多晚,总有红尘殿一隅烛光为他而亮。

    那捧烛光亮得久了,便好似没有当初的珍奇和贵重了。

    动辄疑心,稍有忤逆便要做规矩,一切只是为了……为了……一个荒诞的梦境……

    不,不相关的,千错万错都在他一人之身,是他负了阿羽。

    遥遥望见沼泽边际,贺雪权霍然转身。

    乘白羽迷茫:

    “我记得这里,你冲我摇尾巴,我心说这狼崽子有趣,犬齿犹带血,偏摇尾乞怜扮作幼犬状。”

    “不是要故地重游?怎么不上前去。”

    “不想看了。”贺雪权闷声道。

    因为贺雪权意识到,这里于他而言是救赎之地,逆天改命咸鱼翻身,可是,于乘白羽而言,是不是一切伤心的起始。

    乘白羽,或许并不愿意故地重游。

    “阿羽,”贺雪权问,“你还想去哪里?”

    “我想去,”乘白羽未解他心思,直言道,“我想去七星之巅。”

    “……”

    “拖延无益,”

    乘白羽小心试探,“趁我还下得来床榻,不如早日把解契的事情办了?”

    贺雪权默不作声。

    少顷,夜厌跃起,载着两人往万星崖飞去。

    万星崖就在雍鸾州,相传此地是九州大陆的中轴中点,四海八荒无论何地,往大陆、往海上、往流沙、往雪山,只要是从九州一端往另一端跋涉,都可经过万星崖。

    万星崖主峰七星巅,高逾万丈,常年可观星象。

    以占星、卜卦为绝学的长星观坐落山间,九州之上无论宗门大小,像合籍、拜师、择器、登境之类的大事都要来长星观求谶卜吉,久而久之,许多人干脆在七星巅结契。

    仰观星辰序列,俯看山河万里,你我今日在此结契。

    星辰焕列,日月重规,昏明迭炤,或盈或亏,唯我心明盈不变,愿千年万年,与卿相守,亘古为证,天地不朽。

    长星观的弟子应当见过许多吧。

    发下这等宏愿,有多少人能如约遵守到老?

    又有多少人,几十年、几百年后重来,你倦我怨,两看相厌,合籍时的誓词和信物等闲抛进万丈山崖,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多谢道友。”

    乘白羽接过两人旧时供在长星观中的长明灯,平静无波,并指一点,芯火熄灭,贺雪权张张嘴,阻止不及。

    “走吧,”乘白羽看一眼山巅,“上去念嘏词,还要点定香。”

    定香也叫天香,乃长星观特质的一种祈祝燃香,袅袅细细宽不盈指,长度却极长,竖直浮在香案上直可通入云霄。

    到山巅请祝的人,念毕心中所请之事再燃香,若是燃得尽了,那便是上苍听见你的请愿,诸事皆达。

    贺雪权没说什么,向乘白羽伸出手掌,他瞧一瞧,将手递去,贺雪权珍而重之双掌合十,将他的手包裹进掌心。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迈向山巅。

    这是他们走过的路,在百年前。

    心心念念,你情我愿,情意燕好的两个人你推我、我扯你走过的路,今日重走一遍。

    “好远啊,为何不许用法器。”当日的乘白羽抱怨。

    “要携手渡过一生,这点路走不完?满天星君也要质疑你的诚心,”

    那时的贺雪权调笑,“还是,昨晚上太疼你了?腿软么?”

    乘白羽耳尖飞红,挣开他独自上山。

    “等不及了?”

    贺雪权追到山巅,笑道,“别急,阿羽,咱们还有的是好时光。”

    时至今日,贺雪权似哭非哭、愀悲不盛,

    他说:

    “阿羽,我们也有过好时光的,是不是?我们也有过的吧?”

    流年去,今古梦,几千场。

    料难回首,输却几许好时光。

    举目望去,高耸入云的定香渺渺如烟,燃至末尾星火长熄,终于没有再亮。老天也许你断了这段姻缘。

    “嗯?”

    乘白羽淡漠望他。

    “有过的吧。”-

    上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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