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为何予我?”贺雪权怀着一些忐忑开口询问。
“因为, ”乘白羽定定道,“我打算冲击雷劫。”
“我要走了,你也走吧。”他说。
前一刻还柔软着身体发出粘腻吟哦的人, 此刻神情平淡声音冰凉:“算是道别。”
四肢百骸, 百热俱凉,贺雪权心头赤血一寸一寸凝住-
“爹爹可有万全的把握?”
李清霄忐忑,抿着唇又道:“爹爹催促我早日习生水术, 是否就是盼着这一日?”
“哪里盼着, ”
乘白羽温温柔柔地笑, “即将见不着我小阿霄, 我怎会盼着?”
生水之术,李清霄和乘轻舟两个修习这么久,终于融会贯通,将来教授李清乘不在话下。
这桩心事既成,还留恋什么?
这也是乘白羽十分笃定不会再收徒的原因, 他不打算多在九州流连。
旁的, 仙鼎盟尽可交予蓝当吕, 人世间当再无挂碍。
李清霄不死心, 又问:“听闻遐邈泽有一种贝母, 可抵御天雷,爹爹从前不是有一盏遐邈贝母制成的灯?”
乘白羽只道:“雷劫乃天道之威,哪有捷径。”
说罢岔开话题。
父女两个又谈一些修为、宗门中事,李清霄从红尘殿退出去。
殿门外乘轻舟与霜扶杳候着, 另还有一名清俊青年,
霜扶杳赶着问:“如何?乘白羽打消念头没有?”
李清霄雪颌冰颊愁云密布,摇摇头。
“你劝也不听?”霜扶杳倒退两步,“他是铁了心……”
“我瞧爹爹模样, ”李清霄轻轻道,“不像是要历劫,反像是赴死。”
李清乘道:“是否是因为我的缘故?人人皆道我形貌肖似生父,如故人再临,想必阿爹瞧见我心情不佳。”
他的长相,实在像足了李师焉,越长大越如此。
“不会,”一旁乘轻舟十分肯定,“父亲不会的,不是特地为你制一盏灯?咱们几人当中只有你,父亲只将幻灯术传授给你。”
边上霜扶杳来回踱步:“我分明记得遐邈贝母有用的,春行灯的壳子到底在哪?还在衣冠冢里吃灰吗?”
四个人,按下不祥的预感,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商议对策。
他们四个随意哪个出去不是威震一方?霜扶杳也是快继任甘棠一族族长之位的人,眼下却仿佛四个小孩子。
像是四个小孩子,也像是无忧无虑的旧时光。
“呸,越说越没谱。”李清霄斥道。
霜扶杳委屈:“哇,你呸我!不然呢?只有南海观音宫的佛像是现成的,都是贝母打造,只须趁人不备偷出来——”
李清乘面露困惑:“到南海佛国行窃,不好吧?”
乘轻舟瞅一眼霜扶杳:“不能怪阿霄呸你。”
相比之下他最稳重,也最客气,不肯轻易出言,小心翼翼维护着失而复得的手足之情。
“哇哇哇,”霜扶杳大呼小叫,“早知如此我不如睡死过去好了!里头那是谁的爹?难道是我的??”
乘轻舟无奈:“哎,小声些。”
李清霄则道:“你还不服气?打主意打到佛祖家里,你也不怕给爹爹招来更厉害的雷劫!”
“……都小声些。”
“小声不了,你们兄妹三个合起伙来欺负人!”
正低声吵嚷,贺雪权自廊庑转角处走来,四人立时噤声。互相看看,霜扶杳扯扯李清霄袖子:“你去问问。”
倏尔之间贺雪权身影一闪出现在他们面前:“何事问我。”
霜扶杳梗着脖子:“问你能不能劝劝你道侣,别急着飞升呗。”
“你道侣”三个字一出,贺雪权面上肉眼可见明亮几分。
接着霜扶杳道:“至少将春行灯找回来备着吧?着急忙慌赴死一样。”
“……”
有那么一瞬,兄妹四人皆感到一窒,远远路过的仙鼎盟门人也一样,那是修为高深之人灵力波动的缘故。
“你你你,”
霜扶杳自知失言,连连推乘轻舟,“你哑巴啦?两个都是你爹,你张嘴问问啊。”
“父亲,”乘轻舟缓步上前,执一礼,“……父亲打算与阿爹一同历雷劫么?”
霜扶杳惊呆:“……谁教的啊?谁让你问这个啊?闭嘴,别瞎问,别瞎问啊,人本来没这种疯念头,被你问出来了。”
“父亲,你是不是——?”
乘轻舟还待问,被霜扶杳捂住嘴,李清霄在旁叹气,红尘殿前一时乱作一团。
“无须春行灯或旁的法器,”贺雪权忽然开口,“我保乘白羽无虞。”
说罢迈入殿中,身形稳如山岳,步履重逾千钧。
殿内乘白羽正拾掇书册,回首道:“几个小的在闹什么?”
贺雪权道:
“你也该放心,他们几个看似没有正形,实际霜扶杳跳脱,阿舟稳重,阿霄最有主意,阿乘年纪轻轻心气却正,正合互补,不会闯祸,也……”
乘白羽偏过眼神:“?也什么?”
贺雪权笑道:“也不会沉闷无趣,会一直忻悦无忧。”
乘白羽想一想:“但愿如此。”
请务必,一直这样吵吵闹闹的啊。
蓬勃的,不息的,挚友手足,相亲相爱。
两人行至书案,乘白羽的手无意识握在袖子口摩挲:
“你要与我一同历劫?我劝你不要起这个心思”
“嗯,不好么?你觉着我的修为还不配?”贺雪权反问。
“……不是,修魔修到雷劫,你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贺雪权眼中如炽:“你还笑,你的春行灯是不是给李师焉了?”
乘白羽也不避讳,颔首承认。
贺雪权摇头:“我不与你一同入雷阵。”
乘白羽立在桌案边上,抬起眼。
“阿羽,”贺雪权眨眨眼,“你冰雪聪慧,怎么不知?”
乘白羽微微一愣,徐徐吐出一口气。
“原本想过,”贺雪权抬手抚上他的发,“想想还是罢了。”
乘白羽并不接话,埋首整理书箧,贺雪权又问:“旁的都收拾妥当了?”
“嗯,”乘白羽道,“一并存在凤箫殿吧。”
默默相对,贺雪权一本一本帮着递书册,乘白羽接过。
忽而贺雪权道:
“我知道凤箫殿里有什么。”
啊。
“是画像,”贺雪权苦笑,“你的画像,是李师焉所画,对么?”
乘白羽眼睫低垂:
“是。”
复道,“他于丹青一途造诣极高。”
“是么。”
贺雪权无意间闯进封禁的凤箫殿,入目雾罥云縠。
是阿羽,阿羽的画像,或坐或立,宜静宜嗔,千百张画悬在梁上,浩如烟海。
倒也有几张画李师焉的,寥寥数张。
“不是他技艺高超。”贺雪权静静道。
是他爱你比较多。
沉默寡言的隐者,高居云端的谪仙,无限爱意化成浓墨重彩。
被描摹的人也是领情的,珍重收藏,一张不落挂在两人居住过的殿宇。
“莫将阑算什么,”贺雪权怅然,“这才是一生之敌……且永世没有胜算。”
乘白羽眼神安静:
“在我这里白白耗着你了吧。”
“我召唤雷劫以后,无论是飞升还是陨落,你都走吧。”
贺雪权摇头:“我不走。”
“那你……?”
贺雪权绕过桌案轻柔地拥住他:
“我只是想说我爱你也很多的。”
“阿羽,你感受到了吗。”
“嗯。”
贺雪权抱着他慢慢摇晃:
“检点此生,我发现我一生的故事,其实只是与你两个人的故事。”
“等闲轻抛却,我舍不得呢。”
“阿羽,你先去吧,好么?”
乘白羽晃得头晕,朦朦胧胧答道:“好。”
……
至日大雪,乘白羽卜得吉时,择址在鲤庭。
午时前后一霎雪日天晴,一霎风波漫卷,鲤庭上蓦地掀起丈高的波涛,白日隐匿云海千叠,碧骖山隐隐撼巍,大地震动。
突地云间极亮的紫光一闪,风雷筛霜雪,穿重云疾射而下。
乘白羽青袍一闪,踏入雷阵。
“阿羽,阿羽。”
贺雪权立在一侧云端,目光紧紧钉在风浪正中。
为何?
紫雷一道接着一道,夜厌开始铮鸣,声声不平,阿羽一生行善,从没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止戈偃武,保了多少凡间生灵。
为何?他的雷劫这么重。
老天你没长眼。
这样质问天道,寻常修士大多要心里怵一怵,贺雪权没有,坦然无比,解下夜厌掂在掌中。
贺雪权想得很清楚,即便乘白羽扛不过雷劫,你天道算什么东西,休想夺他性命。
一炷香,两炷香,鲤庭之上黑云压顶,雷光荡魄风声怒驰,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
贺雪权朗声一笑,提剑飞入雷霆中央。
雷声震耳欲聋,震得人气海动荡内息乱窜,贺雪权发现在这样的喧阗之中,乘白羽在打坐,他的那只红翡葫芦光芒莹莹,稳稳撑开一隅屏障,一方小天地安稳极了。
好,好样的阿羽。
贺雪权一剑祭出,渊渟岳峙一般守到结界前。
最后几道天雷威力格外骇人,斡波鸣浪,天梁折、地柱劈,贺雪权内府犹如刀割,犹自仗剑不动。
豁然之间周遭一静,足下不再是云端,也不再是鲤庭水,而是……
“这里是玉虚天?”
乘白羽四下打量,随即朝贺雪权奔来,“雪权?你怎么也来了?!”
贺雪权勉力笑一笑:“你没伤着罢?”
乘白羽周身完好如初:“倒是你,”
说着将贺雪权平放在膝上搭脉,长眉敛起,“你经脉好几处震碎,替我挡雷了?”
一阵窸窣,乘白羽在袖中百药囊翻找。
翻着翻着,动作一滞。
缓缓低头,与贺雪权对上目光,面面相觑:
“这里……真是玉虚天?不是说登仙者忘却前尘,我为何还会认得你?”
举目四望,天光柔和,远处白色殿宇三三两两,近处白沙铺地,玉石装点,繁卉仙草,欣欣向荣。
贺雪权大笑,鲜血喷涌也不在乎:
“哈哈,什么天道!还不是被我们破开惯例?阿羽,你还记得我!”
复道,
“阿羽,阿羽,我曾说与你一同登玉虚天,我对你的誓言总算兑现一项。”
乘白羽也笑,笑意浅淡许多。遂按住人施针喂药,自然而生托出葫芦施展医术。
这么一看,又是一惊,再看看贺雪权身边的夜厌,他们不仅带着记忆,竟然还带着法器。
是……
“是你的夜厌,”
乘白羽一点一点说道,“庇护了我的葫芦,庇护了我。”
贺雪权握他的手:“是你赠的夜厌。”
两人对视,乘白羽的眉眼澄明如昔,有一丝担忧更多的是平和,贺雪权渐渐瞧得痴了。
“不说这些,我先与你疗伤。”乘白羽道。
一如多年前学宫西南的荒沼初见,他紫袍缓带,捋着宽袖漫不经心:
“你这小狼崽子倒可怜,罢了,我给你瞧瞧伤。”
贺雪权潸然泪下。
一晃经年,他们终于从头来过。
……
忽听仙乐阵阵,一列彩云远远飘来,为首一仙子清声笑道:“两位上仙一同历劫!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对二人执礼,“恭喜。”
乘白羽站起身还礼:“多谢。”
想来这些是前来接引的上仙。
中有一人,白衣墨发,鼻梁高悬,眉目如霜,
越众而出,掌中一只红翡葫芦,
恰此时乘白羽手中的葫芦肚中白光一烁,像是回应,此人葫芦当中红光疾闪,众仙无不称奇。
“敢问这位上仙,”
来人嗓音涵沉,带着疑惑,“可认得我的法器?”
“你……”乘白羽心魂震颤,喃喃轻语,“你的法器也得以保存?”
来人自怀中摸出一物,制式的宫灯有些损毁,破破烂烂的,依稀可见旧日珠贝的光彩。
工笔画璧,瘦尽灯花,那是春行灯的灯罩。
仙人道:“此物护佑,得以保存,此物上仙可也认得?”
一怔。
春行灯护佑了李师焉,夜厌又护佑了乘白羽。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过灯罩自然不比夜厌的强悍,没能保下李师焉的记忆,那么……
“这位上仙,”李师焉蹙眉,“你我的法器一式同制,又有联结,我是否是你的故人?”
你是否是我的故人?
故人虽故昔经新,新人虽新复应故。
新人耶?故人耶?
地上贺雪权唇角鲜血淋漓:“阿羽,咳咳、阿羽,我好疼。”
冲他伸出一只手。
另一边李师焉不依不饶前跨一步,乘白羽蓦然回首。
“你名阿羽?好似听过。”-
全卷·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