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意有所指, 萧宁闻言笑了笑,敛神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殿下, 皇上年事已高, 这身子骨渐渐弱了, 精神头自然也大不如前。”
他轻瞥李琰一眼,嗤笑, “这难道,不是殿下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话虽如此,可皇帝还是皇帝,李琰既是臣子, 又是儿子,自然不能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
“你!”李琰咬牙切齿, 压低声音, “萧公公,不要得寸进尺,你不过一介阉人,怎可能”
“萧公公, 皇上正寻您呢。”一个小侍折返回来,见李琰也在这,便不好上前, 隔了一段距离便拱手叫道。
李琰见状连忙与萧宁分开了点距离, 萧宁抬眉看他, 面上得意之色不掩,指了指小侍道:“可惜了, 这永昌的天还没换,这, 便是咱家的底气。”他倏然扬起唇角,退了一步行礼拜别。
李琰紧攥着拳头,望向萧宁背影的眼神阴鸷,殿外雪飘扬,将台阶铺上一层薄薄的雪毯。
左相的步子沉重,落在雪毯上,留下一长串显然的脚印。
离别的马车停在京门口,左相像往常一样,穿着身上洗得发白的官服,漫天大雪裹着冷气落下来,染白了他为数不多的乌发。
“先生——”一句婉转的如将死孤雁的哀鸣。
左相手臂微颤,忍不住转过头望过去。
“先生——”柳安予急急从马车上跳下来,旁边青荷的手还未收回,便要提腿赶上飞奔的她。
她头上戴着素白的花,两条长长的飘带在她发后飘荡,雪粒在她的睫上、发上结霜。她神色焦急,提着裙摆奔向左相,小小的脚印踩在他的步子上,覆盖着他的来路。
柳安予的泪珠凝成冰晶,颗颗掉落,跑到近前时,扑通一跪,脸蛋冻得通红,眼也通红。
寒风掠过树梢吹起雪花,左相动容,连忙躬身要搀她,“郡主,您这是折煞老臣啊”
“先生。”她的声音艰涩,像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她瞧着左相眼边的皱纹,不由得撒泪,“蛮夷路远,今冬苦寒,先生,如何能受得住——”
左相唇角泛起苦涩,他托着她纤细的腕,心中泛起无限的悲凉。
“郡主,您是唯一一个,来送老臣的。”他睿智了一生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寒风吹刮着他的脸,想像吹散雪层似的,将他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间。
这世间,要他死的人不少,敬重他的人,也不少。
可如柳安予一般的人,没有。
“老臣,对不住您。”他膝盖一弯,忍不住跪她,却把她嚇得花容失色。
柳安予忍泪仰面,冰晶顺着她的眼尾滚向下颌,“先生肯授我诗书,我已然感激不尽,何来对不住一说?此去一别,便是豺狼虎豹一路环伺,朝中不缺英才,您年事已高,竟也要受此苦楚先生,先生啊”她忍不住哽咽。
“郡主的玉珠堂,开得可还好?”左相安慰似地拍拍她的头,目光慈爱,反倒闲聊似地问她。
柳安予一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稳声回话。
“学生不辱老师尊名,明年春闱,玉珠堂定会大放光彩。”说这话时,柳安予原本清愁的眉眼也凌厉了起来,语调干脆之余,透着炽热。
她的果敢坚毅落在左相眼里,恍惚之间,左相像是看见了正当年的自己。
“好,好。”左相失神地呢喃着,倏然吃吃地笑了,他望向身前身后无边的雪,天地之大,人心却窄,容不下忠君卫国的人,也容不下奸诈狡黠的人,“郡主有八斗之才,颖悟绝伦。”
但总有变数。
从前他以为,顾淮会是那个变数。
“是臣迂腐,这么些年,苦了郡主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唇边掀起苦涩的笑,望向柳安予时疲惫的眸,带着歉意。
听着这一句,柳安予鼻子一酸,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淌得汹涌。
“先生。”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扔在风雪里,显得尤为珍重,“不走行不行啊?学生还未学完,您在京中,学生得空常去看您。”
左相无奈摇摇头,他后退一步,将雪地踩得吱嘎作响,“郡主,臣已经没什么可教您的了。”
他将柳安予搀起来,一师一徒,并肩站在风雪中。
“劳郡主,再送老臣一段路罢。”左相像个老顽童,抬眉向前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逗得柳安予发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人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左相本还不信,如今一见平日气都很少生的人物,现下竟泪珠不断,不由得叹了口气。
“先生,您还记着吗?”柳安予垂眸忍泪,拿着手背搌了搌脸侧,强撑起一些精神,“我儿时在轩窗外听学,冬日寒冷,青荷叫我捧着手炉,说尚能驱些寒气。执笔写字时,我却嫌碍事扔了,那时的雪冷,有如今日。”
“记着。”左相稳步走着,闻言笑了笑,心中惆怅,“您啊,性子倔,生生捱出了冻疮也不说。还是您拿着书来问,老臣才看见的。您的手,就这么大点,堪堪握笔罢了,冻得指节发僵,竟也能写那么多字。”他边说边比划着,在掌心画了个圆。
柳安予弯唇,眉间愁绪淡了淡,“哪有那么小。”她顿了顿,陷入回忆,“您那时给我一瓶药膏,特许我进学堂里听课。屏风之后,我围着暖炉,青荷在给我抹药膏,我听着屏风那边,成玉和修常朗声回您话的声音,当时就在想。”
“若我不是女子,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如教他们般,教我。”
风渐大,左相脊背清直,垂下眼皮,“现下呢?郡主还是这么觉着?”
柳安予摇摇头,伸手拢起耳边被吹乱的碎发,“现在学生庆幸,是个女子。因着旁人而怪自己,是蠢事,依仗自己,而改天下,才是幸事。”雪色盈目,她睫羽揽重,却字字铿锵。
“臣也这么觉着。”左相欣慰地笑了笑,他语重心长,借着最后这么点路,教她最后一课,“所以郡主没必要把臣看得太重。臣只是借了一颗芽给郡主,施肥、松土、浇水、剪枝,能由一颗芽能长成参天大树,全仰仗的是郡主,而非臣。”
“皎月本就是皎月,不是因谁说了什么,就不是了。”将到城门口,他沉了沉步子停下,回首看向她,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臣这一生,笔墨为刃、口舌为剑,斩天斩地斩奸佞,臣之所学,已用尽,自认不辱圣贤书。”
“独独,愧对郡主。”
他合拢双臂,不等柳安予反应,躬身缓缓作揖。
风刮在脸上,像无形的利刃刮剜着血肉,“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臣府上书房的库中,您那只雕花刻字的书案上,由镇纸压着一封书信,就当是臣给郡主补的拜师礼。”
“臣此生,能有郡主一徒,已心满意足。”
听着这句话,柳安予登时绷不住了。
柳安予受着他拜,捂着嘴忍泪,凝眸听着他宛如临别的语气,心里五味杂陈。大颗大颗的晶莹落在手背,灼得她肌肤发烫。
左相起身上了马车,撩起帘子与她挥手作别,无奈摆手,“走罢,走罢郡主——”
“皎月高悬,会照明老臣的回京路。”
“回去罢。”
“雪冷,您手该疼了。”
柳安予在那站了良久,四肢百骸俱冷,心却发热。
青荷忍不住跑上前,连忙为她拂去眉间雪,“郡主,郡主,我们回府罢。”
她微微出神,回眸看青荷时,脸上已无泪,呢喃着道:“青荷,你知道吗?他说我是他的徒,是他的徒”
青荷以为她魇住了,嚇得不顾主仆身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晃动,“郡主!郡主您别吓奴婢!”
“我等这句,等了十三年。”她垂眸痴笑,跌在青荷怀里,眸向雪地,“我等这一句,等了十三年啊!”她失力一般,软下身去,伏在冰冷的雪地中高声呐喊。
“郡主!”青荷知道她心底的执着,她这一路的苦楚,不由得眼眶蓄泪,“郡主,都熬过来了,咱们都熬过来了啊。”
柳安予仰着头,将泪阻在眼眶中,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如飞舞的精灵般落下,亲吻着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唇瓣。
冰冰凉凉的雪粒顺着她的领口滑过,顷刻间又被她温热的肌肤融化。
“是啊,我刚熬过来。”她眼尾凝着霜雪,看向青荷,缓缓眨了下眼睛,眸底带着薄愠,“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被打倒了呢?”
她唇角冰冷,眸中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意,朱唇微启,“顾淮他疯了。他既敢动左相,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秉着一腔气愤,她堪堪回力,借着青荷的手起身,抖落一身雪,踉跄而缓慢地往回走。
踩着左相的来路。
顾淮凝眸在不远处看着她,直等她上了马车,马车也驶走了留下两道车辙。
他顿了顿,敛神伸手戴上绒帽,阻隔着冷意。
“她往哪边走的?”
柏青垂首回禀,“南街,翰墨堂。”
第62章 62 殊途
冷风横扫, 阶前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书童裹着袄子,正努力清出一条路来。暖阳映照在雪地上, 愈照愈看的不真切, 书童揉了揉眼, 抬眸却见从雪处款款来了位佳人。
雪落乌发,远山青黛眉, 清澈透亮的眸轻轻颤动,宛若蝶翅。
“坏了,眼睛晃不好了,看见仙子了。”书童不由得恍惚, 却见那位“仙子”越走越近,往手上哈了口气, 檀口微张, “我找韩昭韩监正。”
书童这才回神,一拍脑袋,“您是?”
她眼微挑,“安乐郡主, 柳安予。”
书童连忙作揖,“您先往里请,暖和暖和, 小的这就去叫韩先生。”
“哎。”柳安予敛眸点点头, 提起裙摆款款往里走。
翰墨堂庭户虚敞, 两旁各有四扇暗槅子窗,这边书童顺手将扫帚搁在门口, 揭开青布幕。炉内香烟馥馥,堂内约有三四十学子, 正朗朗读书,见着人进来便被引了目光。
今个来授书的是沈河沈大人,这边听着学子们声音渐弱,不满地斥了一句,转头看见柳安予,连忙作揖,“是安乐郡主啊。”
学子们闻言议论纷纷,有说她容貌清丽的,搜肠刮肚找了些溢美之词,也有提她兴办玉珠堂,手腕了得。柳安予分心听了一耳朵,便不再理会,点点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沈大人。”书童朝沈河作了下揖,转头上去找韩昭。
“去,继续读你们的!”沈河吹胡子瞪眼训斥一句,学子们便像小鹌鹑似地不敢再瞥过来,端起书摇头晃脑地读。
沈河满意地转过来,与柳安予移步小叙,“郡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找韩监正问点事。”柳安予也不遮掩,她偏头扫了一眼沈河手上的书,抬了抬眉,“‘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翰墨堂这么快就讲到《洛诰》了?”
沈河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讶异地看了柳安予一眼,“只是展开了一页,郡主扫一眼便知是哪本哪篇?难怪能教得这么好。”
“沈大人抬举我了。”
柳安予无奈,弯了弯唇解释,“只是巧了,我明个要讲这里。”
沈河尴尬地摸了摸胡须,给自己找补着。
“那也厉害。”
言罢,沈河不知再找些什么话头来聊,只是眼睛忍不住地往上瞟,这韩昭怎么还没过来?转过头,蓦然与柳安予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气氛再次蔓延开。
好在柳安予给了个台阶。
“我记着,这来翰墨堂讲学的,不都是从翰林院要的人吗?沈大人怎么得空来了。”柳安予闲来无事,不由得问道。
答话比问话容易多了,沈河垂眼,“本是那般打算的,可翰林院的方学士走了,余下的人不敢越过他来。不过先前郡主新婚,门口来闹事的那些”他看了柳安予一眼,见其神色如常,这才敢继续道:“以余翌为首,不是被扣在了大理寺嘛。皇上叫七殿下、也就是流放的那位,审理此案。”
当时,顾淮被秫香馆一案缠着,柳安予也因顾淮责杖受伤一事正烦闷,无暇顾及,此时听沈河说来,倒是好奇结果。
“七殿下竟是没有轻拿轻放叫那些学子挨了板子,还游街示众了。”
“读书人嘛,脸皮儿薄,这自然就将顾大人和七殿下记恨上了。再加上二殿下输与郡主,便也十分厌弃他,觉着二殿下的学问不高。由此一筛,倒叫大殿下捡了个便宜。如今一听钦天监的韩监正是大殿下的幕僚,便一个两个都扑了上来。”
“只是,都是刚科考完的奶娃娃,一个两个心气儿高,与学子们常拌嘴争论,不好好教。”
“再加上,大殿下的死讯传来,便更不来了。”沈河长叹一口气,“这也是韩监正没法子了,才来叫我。”
听到“死讯”二字,柳安予眸子一暗,冷笑道:“呵,墙头草。”
还不等沈河疑惑,只听上边传来一声。
“安乐郡主。”韩昭着了一身素白长衫,面如冠玉,站在台阶上叫了她。
“上面有雅座,郡主,请罢。”韩昭朝她礼貌笑了笑,躬身让出一条路。
一张雕花紫檀棋案,前后各设一张蒲团,右边架子上堆满若干图书,韩昭亲手为她斟茶,拢袖道了句“请”。
“多谢。”柳安予颔首接过。
“郡主今日怎么只一个人,青荷、樱桃她们二人哪去了?”韩昭撩袍端坐在她对面,笑着问道。
“她们二人帮我取个东西,过会子就来了。”柳安予吹了吹热茶,雾气氤氲沾湿了她的睫羽。
她瞥了眼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棋局,韩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和好友下的棋,他人还没回来,没下完,积了层灰,郡主多担待。”
柳安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在等他?”
韩昭抓着茶壶的手一顿,抬眸凝神。
“如果我没猜错,他下一步,就要下这儿了。”她轻啜了一口热茶,伸手从棋奁里执起一颗黑子,落在那局积灰的残棋里。
直破白子杀局。
韩昭眸色稍暗,从那步棋中恍惚又看到一人。
“郡主,您”
“你穿白衣,是在祭奠谁?李璟吗?”没来由的一句,却直白得可怕。
韩昭忍不住将手攥紧,捏着素白的袍角,看她,“郡主,您也觉得大殿下牺牲了?”
“殿下临行前,交代过,要微臣把他在京中的势力,列好名册,悉数交给您。如他有不测”韩昭咬了下舌尖,声音艰涩,“好交由您傍身。”
柳安予唇角掀起一抹难看的笑,心中泛起苦涩。
怎么人就那么傻呢。
“交由我傍身”柳安予不由得重复着这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交由我,这算什么?”
“我不信他会死。他走时就未跟我打过招呼,自己安排的,又都是些什么事儿?弄到最后,友不像友,臣不像臣。”柳安予的唇边蓦然绽出一抹冷笑,“他是谋士还是我是谋士?”
韩昭的情绪一下子从悲戚中抽离出来,战战兢兢地将名册翻找出来。
她搁下茶杯,冷脸从韩昭手里接过,此时外面敲了敲门。
“韩大人,青荷姑姑和樱桃姑姑来了。”书童朗声道。
“进。”韩昭如蒙大赦,连忙将人叫了进来。
青荷和樱桃一前一后,进来朝韩昭行了个礼,书童识趣地又把门掩上。
“郡主。”青荷躬身,连着腰牌,将去左相府中找来的信一并递过去。
柳安予将名册压到地下,拆了信一并看完,青荷和樱桃站得远了些,独留韩昭一人面对风雨欲来的柳安予。
韩昭擦了擦额上莫须有的汗渍,连忙抿了口茶。
【致吾徒:】
这三字一映入眼帘,柳安予表情立即复杂了起来,陷入沉默。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徒儿,请允臣,如此唤您。】
【此信乃臣今日下朝时撰之,不知能不能递到您面前去。罢了,临时起意之作,恐污了您眼。】
他是状元出身,一手端正楷书,誊抄百卷书未有一处错,此时却涂涂改改,另起了一行才继续写下。
【帝有三子,大殿下为人宽厚,处事果断,倘能平安,亦有明君之相。二殿下行事偏狭,手段狠辣,倘战乱之际,宜为君主。七殿下胸有猛虎,懂得藏拙,只可惜其无爱民之心。如徒要择一明主,亦可权衡臣言。】
【不论择何主,谋士之道,在于为臣治国。国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赏罚[1]。侍郎邓尚、严韦、郭道全,此皆仁臣,忠君爱民,今不曾重用,徒佐以新君之时,亦可任之。将军白雄,年事虽高,却谙熟军事,其子白延,承其衣钵,假以时日,必当独当一面。且徒悉知,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2]。】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3]。安民之策,在于丰财,丰财者,务本而节用也[4]。轻徭薄赋,改革关税,永昌地大物博,人居其二而已,可垦荒理河,因地制宜。】
【为人臣子,嘉赏未尝喜,抑挫未尝惧[5]。当能自爱自律,群属必畏钳[6]。臣一生践之,此番离去,一是全成玉之愿,二便是息叛乱之火。】
【不知归期几何,许不见春华,春仍喧,旧的是臣。】
【望徒安。】
信简短,其意无穷。
这是左相的最后一课。
柳安予将这封信看了又看,字字句句铭记在心,明明未有一处嘘寒问暖,却如在她面前架了个火炉,映得她身心暖和。
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将信折起放好,转头看向韩昭。
她呼吸凝滞,搭在膝上的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眸中泛着冷意,在名册上指了几人。
“这几个,要他们去查早春江州匪患一事,公然支持左相治匪要案者,细查”
*
“皇上,臣要参,太宗寺少卿丰惜文,刑部尚书薛子昂、侍郎苏季等人结党营私,早春江州匪患一案,欺上瞒下,这才致使匪患猖獗。三月时又受人贿赂,瞒报匪情,使江州两千余名百姓无辜枉死。”吏部侍郎邓尚拱手出列。
“陈年旧案,你翻它作甚!”苏季心虚地涨红了脸,转过头反驳,“你有何证据?莫要在此空口白牙诬陷于我。”
李琰警觉地看了邓尚一眼。
邓尚深恶痛绝,“你要证据?好!我给你证据!”他捧上厚厚一沓奏折,恨不能指着他们的鼻子怒斥,“江州凡因匪患死了人的,皆登记在册,印着血指印的证词就足有三千多张,臣只挑了其中十余张添在奏折里。”
萧宁从他手中接过奏折,递到御前,皇帝强撑着精神翻阅,这边邓尚还在继续禀。
“四月底,你与丰惜文、薛子昂合开了六间商铺,皆是京中寸土寸金的热闹地段,一次性将十年的租金付清。你们一年的俸禄多少?账上何来的这么些金银,你可敢说出源头?”
“你们不敢!”邓尚怒瞪三人,“因为这是吞了血的银两啊——这是拨去江州给士兵们的军款!”
太宗寺少卿丰惜文站出来咬牙切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身在太宗寺,哪里有动军款的手腕?你就是血口喷人,也要有点依据!”他怒而拂袖。
“你们当然还没这么大的手腕。”邓尚冷哼一声,“这其中,多亏了二皇子上下打点,户部那出自二皇子手的成叠的批文,到底是为何?你们心中难道没有杆秤,称一称自己的良心吗?!”
皇帝闻至此处,怒不可遏,指着李琰的鼻子拍案而起,“李敬可!朕还没死!”
李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眉忙道:“父皇,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儿臣一心为民,敬重父皇,从未生出过半点逾越之想。”
朝堂肃静,底下大臣面面相觑。
顾淮站在朝臣中,盯着李琰的背影,垂眸,向外迈出一步,“皇上,臣可作证。”
话音一落,数道目光扫向他的脸。
皇帝眯出危险的眼神,“顾成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淮不卑不亢,“二殿下自去年年末,便常与微臣在一处,所出批文臣悉知。臣可以性命担保,此事跟二殿下绝无干系。”
李琰一愣,立即顺坡下驴,“父皇,是啊,成玉悉知的啊!”他眸子一暗,不得不自断臂膀,指着苏季等人,“他们受贿儿臣实是不知,想来是薛尚书!他有妻儿,定是为了妻儿拼搏,想着虽剑走偏锋,但搏一次便可衣食无忧薛尚书!你那侄子还在我门下听学,来日科考入仕,说不准还能承袭你的位子!你干出这般欺上瞒下,罪无可恕的事情,叫他日后该如何自处?!”
薛子昂见李琰想放弃自己,刚想张口辩驳,却听他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不由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神色颓唐,“是,是臣”
“皇上,不如就交由微臣。”不等他说完,顾淮举着笏板垂首,“二皇子平白遭人诬陷,此事怎能轻轻揭过?臣先前查办过秫香馆一案,已有经验,求皇上成全。”
皇帝的眸子掠过他的脸,冷哼一声,却再说不出什么,邓尚看着干着急,却碍着圣言,将话吞进肚子。
出了文德殿,邓尚再也忍不住,脱了靴子直往顾淮身上扔,破口大骂,“顾淮你个腌臜小人!左相平日待你不薄!你也是被江州匪患祸及之人,在册的、不在册的两千冤魂,天上地下看着呢——”
“邓侍郎!邓侍郎!”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他,几人按手按脚才生生将他压住,“文德殿外,不得喧哗”
邓尚痛哭流涕,“他是何居心啊皇天有眼,奸佞当道,世态炎凉啊”
“邓侍郎!慎言!”旁人连忙捂住他嘴。
好在顾淮躲得及时,长靴砸在他脚边,似有余震。
顾淮身形颀长,灼灼地望向邓尚,眸中神情复杂。
“成玉,看什么呢?”李琰从后走来,眼神阴鸷地扫过失态的邓尚,转过眸看他,“今日多亏你,怎么样,没被砸到吧?”
顾淮礼貌颔首,垂眼随意道:“没,多谢殿下惦念。”
两人一道走,步子刚迈出东华门,一个石块便破空而来,直直砸向顾淮的额头。
顾淮躲闪不及,登时额上鲜血横流,顺着脸颊往下淌。
群情激愤的百姓堵在东华门门口,大骂顾淮。
“奸臣!奸臣!”
铺天盖地的臭蛋、烂叶砸来,石子与匕首混在其中,骂声不绝。
侍卫挡在两人面前,掩护着二人上马车,李琰连忙扔下他先钻了进去,顾淮咬牙,一手按着额头,一手连忙抓住马车车沿。
李琰眼神意味不明,顿了一瞬才唤他,“成玉,快上来。”
顾淮用力扒住车沿,跳了上去,李琰放下车帘,急急唤车夫,“快,快走!!!”
顾淮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按在头上,温热的鲜血很快便洇湿了帕子。
顾府之中,柳安予垂眸,指尖划过顾淮的书案,心里泛起钝痛。
“成玉,成玉!”等顾淮平安到家,萧氏神色焦急地跑上前来,支支吾吾。
顾淮心脏漏了一拍,他不由得推开萧氏,一路狂奔,只见诺大的房里,又只剩他一人的东西。
萧氏跟在他身后,手扶上门边,目光担忧又哀伤,“郡主她回郡主府了。”
顾淮步子缓缓,怔怔地看向书案上留的字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道不同,不相为谋。】
*
“郡主,姑爷邀您去远郊骑马。”
青荷眸子乱瞥,知道这话许不得柳安予得意,却还是不由得说。
“呵,怪道人骂他,什么时候了,他竟只顾着玩乐?”柳安予冷笑一声。
“他让你来说你就来说,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顾淮的人?”她伏案,垂眸写着字,青荷侍候在一旁帮她磨墨。
青荷咬了咬唇,“不管旁人怎么说,郡主,咱是一家子的啊。和姑爷相处这么久了,青荷觉着,姑爷不像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柳安予搁下笔,伸出手去递到她面前,青荷连忙掏出帕子为她擦手汗。
“好人?坏人?这世间哪有定论。”柳安予自顾自地说着,收了手,将要熄烛,却听窗棂上“咚咚”两声。
“郡主,臣想邀您去远郊骑马。”
熟悉的声音从窗后传来,一道剪影隔着窗子,映在柳安予眼里。
她顿了顿,缓步走到窗前。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顾淮顿了顿,“知道。”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思吗?”
“臣也知道。”顾淮轻声道。
“那你还来?”柳安予挑了挑眉,冷笑一声。
窗那边是良久的沉默,就在柳安予转头唤青荷,叫她吹烛歇息的时候,顾淮清朗的声音响起。
“我白日出门,总是被人扔东西,见你不体面。只这一次,见过之后我不再缠你。”
柳安予顿了顿,垂下眸,心尖微动,“青荷,为我披衣。”
夜间风冷,顾淮像被人扔东西扔怕了,一身玄衣,掩面前来,整个人融入墨色。
他是昼伏夜出的鼠,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敢出现。
两人同乘一马。
顾淮坚实的手臂环在她身侧,将她纳进怀里,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畔。
柳安予背后是他滚热的胸膛,整个人埋在绒袍中,望着夜幕繁星。
出了城门,顾淮便摘下蒙面的面巾,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瑞凤眸深情地望着她的侧脸,克制地低了低头,脸颊蹭着她柔软的乌发。
晚风呼嚎,马蹄踏风,一路颠簸,两人的身体越靠越近。
顾淮单手御马,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间,烫得她瑟缩一瞬。
“顾淮”柳安予转过脸望向他的眸,只觉他眸中春水潋滟,隐忍克制着不可说的情.欲和委屈,眼尾薄红。
“你能不能,别叫我顾淮。”他声音沙哑,低头索吻,却被她偏头躲过,唇瓣蹭过她娇嫩的脸颊,带着湿意。
顾淮眼底闪过一丝难过,骨节分明的手指钳制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过来,低头亲吻。
舌尖在她口中肆虐,吮吸着她的湿软,柳安予眸带怒色,挣扎着“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顾淮错愕一瞬,脸颊泛着红印,泪落。
他转过眸,与她额头轻抵,语气苦涩无奈又失神落寞,“你让让我,又能怎么样呢?”
“顾淮,你疯了。”柳安予冷着眸。
“别叫我顾淮你一这样唤我,就好似我们曾经的温存是我的幻觉,你别这样唤我”他眼眸通红,深情地望着她的眸,哭得泣不成声。
柳安予攀上他的脖颈,眼睫低垂,冷笑,带着威胁之意,“顾成玉,你以为我爱你,你就是捏住我的把柄了?”
“那不能够!”她将他的头压近,侧头轻咬他的喉结,啜吻,最终落在了他的唇,贝齿厮磨,暧昧横生。
第63章 63 夜驰
胯.下马匹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由跑到走,远郊的路不好,还是一路颠簸。
顾淮的泪滴到她的脖颈, 顺着她娇嫩的肌肤, 滑进衣料深处。柳安予仰起头, 轻咬他的下唇,唇瓣沾到他的泪, 被冷风吹得冰凉,入口带着微微咸的味道。
顾淮的手将她斗篷揉得很皱,掌心紧贴她的蜂腰,滚热的温度隔着衣料灼着她一抖。
口舌交融, 柳安予仿佛要化在他怀里,唇边不由得泻出一丝嘤.咛, 她的睫羽轻轻刮过他的脸颊, “你喝酒了?”
“嗯。”顾淮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借着酒劲儿,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身后是滚热的顾淮,她的身前是劲刮的寒风, 冰与火的较量将她整个人不断拉扯,随着马一颠一颠地走,她被顾淮灼得浑身发汗, 贴身的小衣汗涔涔的。
宽大的斗篷遮盖住两人贴紧的身躯, 他抱着她, 顺着颠簸的劲儿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按。
“嗯啊”柳安予的眼角沁出生理性的眼泪,在月光下映照出琉璃般的晶莹, 她的声音变了调,腰也软了下来, “太,太深了不要”
“予予”他将下意识逃走的人一把捞过来,分明是掌控着节奏的人,他却好似被欺.辱了似的,颗颗泪珠从他眼中滴落,掉在她脊背上,“别别嫌弃我。”
又一下狠劲的颠簸。
柳安予仰着颈,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打湿衣襟,她抓着马鬃,双眸失焦。
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她泄了劲伏在马背上,被他抵着。她还未缓过神,却发现顾淮精神头又昂扬了起来,看着她又哭了。
“你哭个什么劲儿?唔啊”她秀眉一拧,瞪着他,脸颊酡红未消,偏撑不起身子。
给顾淮看爽了,他抽泣了一声,醉了酒的眸湿漉漉的,“你夹太紧了。”
“滚!!!”
柳安予耳根发烫,恨不得杀了他。
他温热的指尖插.进她的发间,将她额前湿透的发丝拢到耳后,月光圣洁地洒在她的脸上,将袍下的浪荡照得分明。
怕着柳安予着凉,顾淮单手勒马,将人转过来纳进袍里。她像个八爪鱼缠在他身上,底下五指相扣,还连在一起。
柳安予听着他的心跳,垂眸休息,“你就为这事儿叫我出来?”
顾淮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又失了分寸,强迫自己分了心回她话,拽着缰绳慢悠悠地走着。
“我本不是这样想的。”他脸上一热,“只是你一靠在我怀里,我便什么都忘了。”
柳安予气笑了,仰头看他,“怪我?”
顾淮连忙摇头,跟拨浪鼓似的,眸子定了定看向她,“你,别厌弃我。”
柳安予哼了一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语气闷闷的,“说不准。”
“我怀里,你掏一下。”顾淮垂眸,心跳渐渐缓了下去。
她眨着琥珀般的眼睛,冰凉的手蹭进他的衣襟,顺手捏了把他柔软的胸.肌,突然摸到了一张纸。
柳安予将纸抽出,因着方才的举措,本折的四四方方的纸皱的像柳安予的衣袍。她靠在他身上,借着月色缓缓将纸展平。
偏冷的月光静静照着纸上熟悉的字迹,原本潋滟温柔的眸被照得瞬冷。
“和离书?”
顾淮低头啜吻她的泪痕,声音艰涩,“过了今夜,我便不再纠缠你了。”
“走罢,你走罢。”他的哭腔难掩,本是为了吻去她脸颊上的泪,他却哭得凶,泪水蹭在她脸上,将她整个人浇湿。
他的泪混在夜间的冷风中,像极细的利刃,刮剜着她的心。
她倒是没有再哭,安静地将和离书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
“好。”
两团滚热的身躯在冷风中相拥,柳安予咬着唇,将脸贴紧他的心脏。在顾淮看不见的地方,她无声地落着泪。
“再深一点。”柳安予急促地呼吸着,眸底一片冰冷,“嗯啊再,再深一点。”她捧着他的脸,冰冰凉凉的手指贴着他的下颌,好像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她侧头闭眼索吻,在寂静的夜中,在自己心里——
下了一场狂风暴雨。
夜驰过后,冬至极寒。
顾淮的长靴踩在厚厚的雪层上,吱嘎作响,宛若碎玉。
左相成功抵达蛮夷,叛军首领愿赴京城,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
大臣们落座,美人虽在中央舞得正欢,却无人观看,紧张地等待着这位神秘的蛮夷叛军首领。
来人穿着粗麻布衣,腰间一圈狼牙坠着,披着薄甲,式样叫人十分熟悉,似是用永昌将领的甲胄改做的。
他戴着一个漆黑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像黑暗中狡黠的豹。
“久等,久等。”他朗声大笑,大跨步迈进殿门,身后跟着一个较他高了半头的侍从,相貌平平,脸上横贯着一道长疤,看着十分嚇人。
皇帝一下来了精神,支起自己瘦得不成样子的身躯,宛如一副挂着龙袍的骨架,腮肉凹陷,眸却亮了亮,“不久不久。”他挥挥手,叫舞女先下去。
“来人,赐座。”他声音威严,旁边萧宁连忙躬身下去,在次席的位置叫人摆上几案。
珍馐摆满,琼浆玉液在樽中摇晃,那贼首看起来心情不错,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坐下,丝毫不敬皇帝。
皇帝额上青筋暴起,却不好发作,将阴鸷的情绪掩在眼底,和蔼地笑着端起酒樽。
“小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日,就好好放松放松。”
顾淮带着殿前司的人,不动声色地将殿外团团围住。
殿内还是一片祥和,贼首慢条斯理地举起酒樽。
“小友这般该怎么喝?”皇帝抬眉。
“哦对对,戴久了,竟忘了。”贼首一副恍然的模样,单手解开了面具,一张刺满青黑的刺青的脸映入皇帝眼帘。
那张脸中,透露出一丝熟悉。皇帝不由得眯起眼细看,直到这张脸在他脑中渐渐清晰,他慌得将酒樽扔掉,倒吸一口冷气。
“李,李玮!”朝臣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指着贼首的脸大叫。
李玮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他再次端起酒樽,朝向皇帝,眼底阴鸷,“父皇,怎么,现在连酒樽都拿不稳了呢?”
皇帝喉结滚动,压下心中的慌乱,萧宁连忙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你,你说说你,想回京就跟父皇好好说嘛。”皇帝堆起虚伪的笑,额上沁出冷汗,“起兵叛乱,闹得民不聊生,这如何是好?”
“跟你说你就能让我回来了?”李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他的鼻子怒目而视,“你在我脸上刺字、将我放逐的时候,可还念着你我的父子情份?!”
他的眼神淬毒了一般,身形已较先前瘦了一半,也难怪皇帝瞧了半天才看出来。
“七皇弟!”李琰此时起身截过话头,站在他对面勾了勾唇角,仿若和他兄弟情深一般,“七皇弟这是哪里的话?皇弟犯了错,自然是要受到处罚,父皇罚你,父皇也于心不忍的。”
“对,对。”皇帝忙不迭地点头,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这不是,叫你回来了吗?”
“叫我回来?”李玮冷笑一声,眸子从皇帝的脸扫到李琰的脸上,“是邀我回来一叙,还是瓮中捉鳖,要将我缉拿归案?”
“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多少人带着刀等着进来将我扎成筛子——”他将酒樽摔在地上,突然癫狂畅快地大笑,皇帝气极,冷眸起身大喝一声,“来人——”
李琰冷笑着看向两人,突然,暗道一声不好。
“来人,来人——”皇帝愤怒地叫了好几声,却倏然发现无人回应,诧异地转眸看向殿门口。
“砰”地一声。
一个小兵的尸体撞开殿门,鲜血溅了一地,朝臣哗然后退。
李琰压着眸,大笑着从袖中抽出匕首,银光一闪,直直扎向皇帝。
萧宁早不知跑去哪里了,李琰身手一般,谨慎地观察着李玮的动向,连忙后退。
最好直接杀了这老头。他狠毒的目光刺在仓皇逃窜的皇帝身上,一边后退,一边寻着援军的身影。
到时,李玮杀了皇帝,他则带兵来杀李玮,一个“除反贼”的名头挂在前面,他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继位了吗?
李琰阴恻恻地勾起唇角,拔腿就跑。
“护驾!护驾!”不知是谁在喊。
“元时,元时!我是你父皇啊,我是你父皇啊——”皇帝慌不择路,龙袍被李玮的匕首划破一个大窟窿,冰冷的刃贴着皇帝的骨头,死亡的恐惧环上皇帝的脖颈,将他勒得喘不气。
李玮笑得可怖,“桀桀桀,狗屁父皇——劳资现在就要你的命——”
“啊啊啊啊啊啊——”皇帝手脚并用,一边大喊一边狼狈地往下爬。
李玮冷笑着将匕首高举,对准皇帝的脖颈狠扎下去。
突然,一把冷剑破空而出。
第64章 64 叛乱
“去死吧——”李玮恶狠狠地刺向皇帝, 锋利的剑尖划破皇帝的脖颈,渗出血珠。
窒息的死亡气息如藤蔓将他死死缠住,皇帝忍不住吞咽, 心慌得不行。
刀剑碰撞的铮鸣声骤然响起, 李玮手上一痛, 长剑直直扎向他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玮痛得连忙跪地,面目狰狞地捏住流血的手。
只见顾淮身披薄甲, 随手将沾血的头颅扔到地上,脸颊溅着血,目光如剑,稳步朝着李玮走, 宛若地狱罗刹。
此时皇帝已经无暇顾及为何顾淮会有如此高的武功,涕泪横流地爬向他, “成玉!成玉!救朕——”
顾淮的舌尖勾起唇边的血, 唇瓣殷红,邪气地笑了笑。
李玮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扎穿,忍痛拿起手边的长剑刺过去,顾淮偏头一躲, 利刃划在甲胄上留下一道白痕,刺耳的金属割划音震得他耳朵发痒。
顾淮出手凌厉,当胸给他来了个肘击, 一个猛地回旋, 战袍在空中划出恣意的弧度, 右手成拳,直直砸向李玮的脸。
“操!”牙齿打落混着血充斥着口腔, 李玮一瞬失神,猛地吐出一口腥红。
他连连后退, 阴鸷的眸戳向顾淮,“你什么时候会的武?!”他握紧手中的剑,横劈向顾淮的脖颈,招招狠厉。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顾淮的脚掌猛地一踏,压身躲过,“殿下,躲着点,别死得太快。”话音未落,他冷笑着起身毫不留情地踹在他胸前,腿风凌厉。
剑刃卷成剑花,擦着顾淮的身子劈开空气,因着惯性,李玮一个踉跄向前扑,狠劲的一脚踹在他的胸口,直直将他踹飞,砸塌几案。
满盘珍馐扣在李玮身上,油腻的荤腥混在一起,却盖不住他口中吐出的血腥气。酒壶倾倒,汩汩从壶口淌出,将李玮腰间的狼牙饰品沾湿。
李玮瞳孔涣散,五脏六腑似被搅打成碎片。
“报——叛军已悉数羁押——”殿外来人禀报。
所有人劫后余生般瘫软在地。
顾淮慢条斯理地捡起剑,在李玮的心脏处比划,剑尖所到之地,李玮一阵战栗。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他,四肢却无力,唇瓣嚅嗫求饶,“求,求你”
噗嗤一声,长剑刺穿他的心脏,将他的未尽之言堵在他的喉口。
众臣间爆发出一声惊呼。
顾淮却置若罔闻,躬身将剑拔出,缓缓将剑转横过来,猛地再次插入李玮的心脏。鲜血如泉从伤处一股一股涌出,星星点点溅在顾淮身上、脸上。
银甲被殿中的烛火照得不真切,顾淮轻描淡写地擦去脸颊滚热的血,起身看向众人。
他没有说话,眸子透出一丝危险,冷冷地扫过众人。
顾淮往阶下走。
他走一步,皇帝颤着退一步,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浴火罗刹。
顾淮丢了剑,深邃的眼眸中仿若暗藏了一个剧毒的蝎子,正摇摆毒勾,时刻准备着刺穿眼前人的喉咙。
“皇上,您在怕什么?”顾淮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微眯着眼,“臣已将叛军悉数俘虏。”
皇帝恍然回神,颤巍巍地扶着顾淮的胳膊起身,浑浊的眸透出一丝清明,“是,是,朕是皇帝爱卿!”皇帝一把抓住顾淮的胳膊,死气沉沉的神情终于动容,“爱卿,护驾有功朕要赏你!朕要赏你!”
“父皇!他杀了七皇弟——”李琰气得咬牙切齿,连忙高声提醒他。
“谁说死的是个皇子了?”皇帝转身,黑色的眼珠死死凝在李琰身上,眸底掠过暗光,“七皇子流放蛮夷,死于蛮夷叛乱。贼首入京,意欲刺杀朕——”他威严的眼神环视着在场众臣,方才命悬一线,这么多人在这,却无一人上前救驾。
皇帝眼中的冰冷几乎要凝成实体,声音低哑,不容置喙,“顾淮,救驾有功,擢为殿前司指挥使!”
顾淮在一旁顺眉听着,唇角浮现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下意识提醒道:“皇上,还有臣的妻子。”
“对,对,安乐郡主”皇帝踱步,眼中慌乱,“封!也封!封为永安郡夫人!”
殿外尽是顾淮的人。
皇帝抓着顾淮胳膊的手忍不住颤抖,他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视顾淮为救命稻草,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东西,顾淮敛眸笑了笑,“皇上,您受伤了,先歇着罢。余下的事,臣来处理。”
顾淮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轻轻按着皇帝的腕子,可于皇帝而言,却似悬而不落的刀在头顶摇晃。
他看着顾淮眸底火光明明灭灭,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此时两人离得这么近,一个是连皇子都敢杀的武官,一个是养尊处优、如今瘦如白骨的皇帝。皇帝知道,如果顾淮想,此刻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他的脖子。
皇帝不敢赌,他只得颤巍巍点点头,仿若苍老了二十岁一般,躬下身躯。
“是,是啊,都交由爱卿。朕乏了,该下去歇息了。”皇帝眼中最后一点清明渐渐湮灭,方才不知躲到哪里的萧宁此刻窜出,连忙扶着他的小臂,“皇上,该用药了。”
经此一战,皇帝彻底病倒了。
永昌朝臣唯顾淮马首是瞻,二皇子党与其分庭抗争。蛮夷叛党余孽悉数下狱,当日宴上,跟在李玮身后的侍卫被视为叛党二把手。
李琰一派坚持将其斩首示众,以平民愤,顾淮却以皇帝尚在病中,不得擅自处置为由,不肯将其斩首。
无奈,那个叛党侍卫只得被戴上枷锁,吊在东华门门口。
他正对着东华门跪,锁链紧紧扣在他的手腕,将连接处磨得血肉模糊。链子的长度很巧,将他不上不下地吊起,让他坐不实、跪不直,精神时刻处于一个高度紧绷的状态。
满天大雪飘落,寒凉彻骨,柳安予披着斗篷,抱着手炉,尚且还冻得直哆嗦,她只搭了那人一眼,便嚇得酸牙,“他就穿这点?这般折磨着,倒还不如斩首弃市,死了一了百了。”她今个是来谢恩的,身着诰命大袖翟衣。
头上的串珠坠子随着步子轻轻摇曳,霞帔披身,繁复的绣样衬着她清丽的容颜惊为天人,琥珀般的眸子被雪映出冷意,宛如神仙妃子从画中步出。
她冠上的宝石好似赝品,透亮的双眸才是真迹。
柳安予如霜的眸搭在那罪恶的人身上,带着悲悯,罪犯好似有所察觉,艰难地抬起头,甩了甩浑浑噩噩的脑,与她对视。
一双清澈的眸。
雪粒滚到他被血染得暗红的囚衣,与他躯体的温度融为一体。
“他叫什么名?”柳安予不由得问。
青荷被那人脸上的长疤嚇了一跳,连忙拽着柳安予赶紧走,避开眸子小声道:“不知道,好像是个哑巴,怎么严刑拷打都不说话。”
柳安予的眸子暗了暗,没有再继续说话。
谢恩只是个胡乱的由头。
柳安予真正想干的,是来看一看皇帝的状况。
她由着青荷为她解下斗篷,接过笏板恭敬上前。
顾淮带刀侍在一旁,人虽站得笔直,眸子却时刻黏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视若无睹,款款跪地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免礼。”摧枯拉朽般沙哑的声音从皇帝的喉咙中挤出,柳安予讶异一瞬。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扫向床榻,却见榻上那人宛若一具骨架,两腮凹陷,挂不上一点肉。两颗眼珠仿若随时要跳出来,缓慢地转动着。
萧宁躬身端出一个小盒,一颗颗滚圆的黑色药丸摆在盒中,萧宁隔着帕子捏起一粒,侍候皇帝服下。
皇帝一看见药丸,就如在漠中已经徒步行走了十余天的流浪儿,看见了水源,如饥似渴地将药丸吞下。
那药丸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只一颗下肚,便让皇帝□□,如获新生。
柳安予心尖微动,出了殿与顾淮并肩站在廊下时,不由得默了下去。
顾淮伸手去接雪,轻飘飘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很快便被他滚热的温度灼化成一滩水渍,他弯了弯唇,温声道:“其实你不用多跑这一趟,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问我。”
“问你?”柳安予短促地笑了一声,从鼻腔中喷出热气,“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可以好到,我可以随意使唤您了吗?”
她说话向来不留情,顾淮也不恼,只一个劲儿地笑,刻意避开她言语中的利刃,“我们怎么了?我们关系不好么?”
他抱着胳膊歪头冲她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身上的官袍霸气,衬出点痞气,“我倒觉得我们关系好得很,好到可以盖一床被子。”
“你滚!”柳安予不由得染上一抹羞怯,咬牙狠狠跺了他一脚。
顾淮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脚攻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抱着脚原地转圈跳,“嘶——疼疼疼!!”
“嘁。”柳安予赏他一个冷笑,优雅地理好袍子,眸中染上点微不可查的笑意,“讲真的,那药是什么?”
第65章 65 遗诏
“还记得小泉子吗?”顾淮倚着廊柱, 不答反问,勾起一撮头发在指尖绕啊绕。
顾淮的发质柔软,像长长的小猫毛, 在他指尖勾勾搭搭。
小猫毛, 多贴切的形容。
柳安予的眸子泛起涟漪, 想了想,“给皇上灌毒酒的那个?”
“嗯。”
顾淮的话正经了起来, “小泉子是我从李琰那借的刀,那酒,则是我为李玮布的网。”
“早春的江州匪患不假,但还没到猖獗的地步, 是李琰借刀杀人,妄图通过官员欺压使匪患激愤, 这才将事情闹大。皇上借题发挥, 想削去左相的势力,故而有了早春禁足的那道圣旨。偏生,挡到了李玮的财路。”他转过眸,“李玮在江州贩卖神仙醉、神仙卧的路不通, 便把货运到了京城,开了秫香馆,这也才有了后面的事。”
“小泉子的酒已让皇上上瘾, 萧宁喂的药, 便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神仙醉、神仙卧的原料。”顾淮顿了顿, 敛眸,“是罂.粟。”
“难怪。”
“难怪会让人成瘾。”柳安予了然, 讶异地垂眸思忖,“萧宁是你的人?”她虽是问句, 语气却肯定。
顾淮挑眉,“你怎么知道?”
柳安予像在看白痴一样看他,“你娘姓萧,我又不是不知道。”
“哦对”顾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两人站在廊下,廊外飘雪,积了厚厚一层,像给台阶铺了一张雪毯,将柳安予来时的脚印尽数覆盖。
“冷吗?”顾淮揉了揉冻红的鼻尖,凑近她问道。
他伸出手,想牵住她。
“还好。”柳安予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两人分开了点距离,她抬眸盯着他良久,“你呢,冷吗?”
顾淮问的是天气,柳安予问的却不是。
她看着他,眼底蕴藏着缠绵的情谊。
你呢?
一个人站在这里,冷吗?
顾淮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垂眸张了张嘴,“不冷。”
他心底在叫嚣着,开了口,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是他给的和离书。
是他说不再纠缠的。
柳安予顿了顿,没有再说话,她望着长廊外连绵的雪,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不用送了,我该回去了。”她言语轻轻,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青荷撑着伞跑过来,替她提着些裙摆。
顾淮没有挽留,他侧过身,弯唇让了路。眸子却一刻不错地黏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进满天飞雪,身形渐渐模糊。
漫天飞雪像是他的遗言。
落地无声。
“予予,我冷。”顾淮靠在廊柱上,轻轻地说给自己听。
“没有你的日子,我都冷。”
但他不能再留她,外面将他骂得体无完肤,倘若,倘若有一天顾淮不敢想,但好在,他已经替柳安予找好了退路。
*
皇帝油尽灯枯的时辰,比顾淮预想得来得早。
今年的雪,比以往大了不少,洋洋洒洒如鹅毛般的雪从空中飘落,遮盖住层层瓦片,檐下蓄着冰锥,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青荷在屋中架了小炉,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地溅出火星,青荷将小壶放上去遮盖好,隔水温酒。酒香弥漫着整个屋子。
炉火将屋子烧得暖,柳安予坐在矮凳上,安静地抚摸着手中精巧的雕花手炉,猫玉玉窝在她脚边,正暖洋洋地烤着火,舒服地呼噜呼噜叫。
樱桃应柳安予的要求,半开着窗,寒风裹挟着雪粒吹进来,还未碰到柳安予,便被屋内的热气化成水雾。
“樱桃,我的那件白绒斗篷呢?”柳安予搁下手炉,一把抱起脚边的猫玉玉,猫玉玉在她怀里打着滚,喵喵地蹭着她的掌心。
“郡主要出去?”樱桃讶异,“奴婢去找一下。”
青荷眼观鼻鼻观心,端上一杯刚温好的酒,淡褐色的琼酿带着余温,琉璃酒樽折射出华光映在她脸上,“郡主,酒。”
她端起酒樽,白瓷般的手指衬得蔻丹艳红,仰头,一饮而尽。
猫玉玉舔舐她的指尖,带着倒刺的软舌虽粗糙,却较它的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讨巧。
“郡主,找来了。”樱桃撩帘,捧着厚实的斗篷进来。
柳安予起身,眸中带着一丝决绝,艰涩地张了张口,“为我披上吧。”
永昌十八年,极寒的一个冬,大雪埋骨,大厦将倾。
“萧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皇子?!”李琰冷着眸,怒瞪着萧宁的脸。
萧宁却丝毫不惧,拦在他面前,冷笑一声,“皇上有令,只得叫顾大人来见,未经传召,奴才实在是不敢随意放二殿下进去。”
“你!”李琰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怒气冲天。
不等他发作,顾淮身着银甲稳步走来,厚靴踩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深坑。他眉眼如削,高高束起的长发攒着雪,面色冷峻。
“二殿下,何故为难萧公公?”他抓住李琰的手,人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针锋相对,无形的硝烟弥漫开,他的力气很大,轻而易举地将李琰的手腕捏得快要断掉,李琰无奈,咬牙松了手。
李琰表情扭曲了一瞬,冷笑着将声音转低,“顾淮,你最好心里清楚,谁才是正统。”
“自然。”顾淮勾了勾唇,不急不徐地垂下眸,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可以开始了。”
李琰陡然沉下了脸,唇边的笑阴恻恻的,目送顾淮进去,他抬了抬手,后边贴身侍卫连峰连忙上前,李琰目不斜视,压声吩咐,“去。”
“是。”
一进寝宫,扑面而来的汤药味,只是闻着,顾淮舌根便已经泛起苦涩,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皇上,臣来了。”顾淮走到近前,榻上那人脸色乌青,已成油尽灯枯之状,死气萦绕在他身上,形貌可怖。
皇帝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动,落到顾淮身上,声音沙哑犹如刀锯木头一般,“成玉,成玉——”他颤巍巍抬起枯木般的手,“到,到近前来。”
顾淮顺从地垂眸走过去。
“你恨朕吗?”皇帝的声音难听嘶哑,眸中闪烁着微光。
顾淮敛眸,恨吗?
自然恨。
如若不是皇帝多疑设局,他的父亲不会受牢狱之苦,叫人割舌鞭笞;他的家不会被抄,母亲至今梦魇缠身;他的脊骨也不会断,妻子也不会被当众羞辱受笞刑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顾淮如何能不恨?
顾淮冷漠的瞥向缠绵病榻的他,却幽幽地答话,“不恨。”
皇帝的眸中带着激动,唇瓣嚅嗫,“成,成玉——”他望着压抑的床顶,感受着最后的力气在自己的身体中渐渐抽离。
“成,成玉朕,朕”皇帝艰难地吐出字,抓着顾淮的胳膊,眼珠快要瞪出来一般可怖,“朕要,传你”
“皇上。”顾淮忽然出言打断他,低声提醒,“您还有皇子呢。”
皇帝像是突然被什么刺激到了,胸膛剧烈起伏,“逆,逆子!他是逆子!”皇帝再傻,如今也该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他挣扎着妄图坐起身,却无奈被残酷的现实打败。
他费力拽出枕后的圣旨,一个用力,甩在顾淮面前。
皇帝大口大口地呼吸,皮肤黑皱,苍老得仿若树皮,声音是一种诡异的低吼。
“杀了他皇位,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骤停,面前的空气渐渐稀薄。手无力地虚抓着什么,最终垂下去。
“皇上,驾崩了——”萧宁先喊了出来。
李琰推开阻拦的侍卫,大跨步跑进去,看着皇帝怒瞪着眼球,半个身子垂在榻外,顾淮则敛神跪在面前,眸底是看不懂的情绪。
“遗诏呢?遗诏?!他说了什么——”李琰发疯似地上前攥住了顾淮的衣领,瞪着眼睛欣喜若狂,“他留给我了对吧,他把皇位留给我了——”
“谁说的?”顾淮皮笑肉不笑地拂开他的手,眸中冷嘲,“他还有一个儿子呢。”
李琰一愣。
“皇帝遗诏,要将皇位传给嫡长子——”顾淮高举其圣旨,故意顿了顿,“李璟。”
“不可能!不可能!”李琰眼神森冷带着怒意,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就要杀上去,顾淮连忙转身向外跑。
李琰追出去,眸中阴寒透骨,高声大喊,“顾淮假传圣旨,罪不容诛,杀了他——”
李琰方才布下的兵立即涌了上来,喊杀声震天,顾淮凝眸将圣旨攥紧,拎起长剑妄图拼杀出去。
围兵一圈绕着一圈,纵使顾淮武功再高,剑术再妙,也抵不过众人层层围困。死一个擒不住他,那就就死十个、死百个,耗到他的胳膊挥得发酸,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凌乱,终会死于乱剑。
顾淮咬牙受着,竭尽全力将遗诏护住,萧宁执剑拼死护在他面前,身上被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血染白雪,一片一片的殷红,尸首堆叠,顾淮的体力渐渐不支,一时晃神,肩膀处被人横刀割下,伤口见骨。
“去死!”顾淮咬牙连忙举剑劈过去,直直将那人的刀劈成两半,转手横砍取了那人的首级。他踉跄地半跪在地上,眼帘被密密麻麻的人头占满,大雪飘零,冻得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或许,真的等不到援军了。
他险些要松开剑。
“燕王军令在此,斩逆贼,除奸佞——”一声粗狂的低吼传来,只见原本被绑在东华门口的叛贼侍卫高举令牌,御马而来,身后是装备精良,豪气冲天的燕王兵。
李琰瞪着那人,目光似要喷火,却转而变成惊惧。
只见那人反手扣住脸颊,凝眸抬眉,“撕拉”一声揭下一层“人皮”,露出真容。
燕王兵迅速刺穿李琰的包围圈,将顾淮和萧宁护在队中,顾淮被萧宁扶着,踉跄地爬起来,眉上、睫上结着霜,直视那人。
“大殿下。”
“马给你,你走罢。”李璟的神情中带着酸涩和纠结,他将马的缰绳递给顾淮,换走遗诏,握了握,唇边泛起苦涩的笑。
“安乐,还在等你。”
第66章 66 即位
回廊大雪, 萧宁牵着马一路狂奔,寒风凌冽,裹着雪粒, 吹得顾淮四肢发僵, 伤口的疼痛已经被冻得麻木。
“大人, 大人您千万坚持住。”萧宁忍着痛,神色焦急地冲马背上的顾淮喊, 两旁跟着几个士兵一路护送。
柳安予站在东华门,身上披着二人初见时的那件白绒斗篷,睫羽蓄雪,霜结在她额前的发丝, 融入雪色。
“郡主!”萧宁一见到人,连忙高声喊着, “是郡主!”
“有救了, 大人,我们有救了!”
顾淮的意识混沌,眼前只有茫茫的雪,听到“郡主”二字时动了动手指。
细腻的手握住他冻僵的指尖, “成玉。”
两个字,唤醒了他仅存的意志。
顾淮费力抬起眼,看着她如霜的眉眼, 缓缓回握她的手, 冰凉的掌心, 像雪一样。
“你赢了你赢了”顾淮脸色惨白如纸,颤抖着将她的手握紧, 汲取着一丝微弱的体温,“你赢了”他扯了扯唇角, 殷红的鲜血缓缓淌出来。
柳安予瞳孔颤动,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心脏一缩一缩地抽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为他擦去唇角的血。
“别。”顾淮下意识躲过她的手,染着蔻丹的指甲刮过他的脸,像在触碰一座死寂的冰雕。
他张了张口,压着将哭的情绪,从剧痛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我脏。”
柳安予的眸子落在他脸上,一寸一寸掠过他通红地委屈自卑的眼、眼角冻结的冰晶、惨白的唇瓣旁那抹刺眼的嫣红
“送去太医院,快!”
寒云凝滞,满天的雪花好像被冻在空中,顾淮只敢轻轻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焦急的侧脸。
“别睡,成玉。”柳安予攥了攥他的手。
“好,我不睡。”他安静得像个孩子,费力撑着半阖的眼,鸦睫已被霜染得雪白。
“你手好冷,好冷。”他轻声呢喃着。
“是你的手冷。”柳安予忍不住落泪,她想解开披风给他盖着身体,却被他拉着手不肯松开。
顾淮所有的力气都在手上。
他望着她,感觉雪飘飘扬扬地下,却好似在避着她,眼中便也只有她。
“我,我不是,坏人”他艰涩地张开口,眼中的泪失神落下,“我保下了,李璟的命狗皇帝,也死了你叫先生,不要恨我,你你也,不要恨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安予哭得不能自抑,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死也是我先死!我们说好的,你要为我写祭文的!你不要,不要死——”
“我怕,我要,失言了。”
“予予,我那天只是,气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口剜下来的话,泪悬在眼眶中,随着马的颠簸,砸在她的手腕上,“你,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气”
柳安予听着心如刀割,胸腔中有一股气压着,眼眶酸酸的,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顾淮的血从伤处不断涌出,沾湿了马的鬃毛,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鲜红的印记,像一朵朵妖冶的血花,从雪中绽放。
“我已,从家谱中,除名你拿好,和离书”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像濒死的小兽呻吟,慢慢失去生的气息。
他将自己从爱的人身边摘开。
早在送走左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为大家找好了退路,唯独,没有为自己想过。
“如果,他们,要将我碎尸万段”顾淮的喉口像被灼烧一般,眼中带着强烈的不舍,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
“请你,务必、务必抛下我。”
身体的温度渐渐降低,他好像要抓不住她了。
“不许死!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你怎么死我说了算!”她怒斥他,将他近似遗言的话堵在他的喉口,倔强地替他擦去脸色的血,血污沾染她洁白的指尖,“是你先招惹我的,不可以放弃我。”
“顾淮,五月涨潮,你说要带我去盱眙县吃虾的,不可以食言。”
“和离不怕,大不了再娶我一次。这次我可以不要广兰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不管是千刀万剐,还是碎尸万段,我们都要在一起。”
柳安予哭得泣不成声,一股脑地吐出话来,两双泪眼凝绝相视,指尖划过他的掌心,看他泪眼婆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最终,她松开了他的手。
柳安予眼睁睁看着顾淮被送上榻,太医一拥而上,隔了屏风阻断她的视线。
她登时失力一般瘫软在地,眼睛死死盯着屏风上的竹纹。
永昌十八年隆冬,李琰蓄意弑帝,起兵被俘,狱中畏罪自尽。大殿下李玮平叛乱,斩逆贼,遵从先帝遗诏即位,改国号为安,年号永熙,召开国功臣安乐郡主为左相,加衔太师。
李璟大刀阔斧,将朝廷上下肃清了一遍,无论官职大小,凡犯案官员,皆按律处罚,绝不姑息。共查办奸佞一百二十余人,该下狱的下狱,该抄家的抄家,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李璟头上的衮珠串串晃动,他挥挥手,悄无声息地屏退下人,一步一步缓缓走进屋内。
屋内飘着淡淡的竹叶香,柳安予坐在床边,背影纤细,轻轻舀起深褐色的汤药喂到顾淮唇边,细心地刮去他唇边溢出的药。
李璟暗了暗眸,轻声唤了声安乐。
柳安予一愣,连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免礼。”李璟连忙去扶她,虚虚托着她起身,“你我私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柳安予轻轻摇了摇头,“君臣之间,礼不可废。”
李璟眸中划过一丝落寞,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柳安予忽地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先皇后的遗体可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李璟眸中夹杂着难过,扯了扯唇角,“只剩白骨,从月季盆里挖出来,又重新安葬了。”
他忍下情绪,不由得转开话头,“他,还没有醒吗?”李璟看了榻上安睡的顾淮一眼。
“断断续续地醒,但好在,醒的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柳安予敛眸,转身给李璟抱来一个小凳,声音略带歉意,“屋里就这一个了,皇上将就着坐。”
“无碍,我坐会儿就走。”李璟垂眸,将手放在双膝上,局促地摩挲了几下膝盖。
柳安予落回座位,给顾淮掖了掖被角,语调轻微,“皇上日理万机,此番前来,定不是叙旧。”
“什么都瞒不过你”李目光灼灼地看了柳安予好一会,在脑中组织着措辞,谨慎开口,“前朝江州匪患一案,顾淮帮李琰一党遮掩;我假死时,他借求和之名,送先生去当人质;先皇驾崩那日,李琰的私兵也是顾淮上下打点,放进来的。现在余党已清,只剩他,我还拿不出主意。”
他深深地看了柳安予一眼,深邃的眼窝中眼珠澄明,“我近日,已经收了好些折子,要将他与李琰判为一罪,株连九族,赐刑凌迟我去查了,他已被除出族谱,你们二人,也已和离”
“所以,你要我放弃他吗?”柳安予泰然自若,指尖轻轻抚过顾淮的手掌。
“你知道的,没有他,你不可能将李琰逼死。”柳安予没有看李璟,唇角却泛着淡淡的酸涩,看得李璟心疼,“他以身入局,如今,竟还要将他凌迟,才能保全局面。”
“他算到了的。”李璟的眸中带着愧疚,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再说,我们没有和离。”柳安予顿了顿,抬起眸眼色如霜,“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和离?和离书还没有上交官府,也并未更改户籍,株连九族不是吗?那皇上,就连着臣一起凌迟好了。”
李璟激动地站起来,眼中震惊无以复加,“安乐,你这是在逼我?!”
柳安予眼神坚毅冷漠,仰着头看着李璟,下颌线条紧绷缓缓开口。
“臣,要他活。”
“你这是在威胁朕?!”李璟眸中愠怒,声调拔高。
他身上还穿着衮服,红日白云纹在肩,忍不住随着他的气愤剧烈起伏。
李璟冷眸看向柳安予,声如洪钟,给她下着最后通牒,“不管怎样,顾淮必须死,就是你来保他也不成!”他的眸阴鸷,带着来自皇帝的威严,“只有从慎刑司抬出了顾淮被凌迟的尸首,朕才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你别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朕,你不想着朕,也要想着点长公主和你的母亲,你想想她们能不能受得了你死!”
“朕只给你三天时间,你,自断罢。”李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堵在喉咙里,眼神复杂。
第67章 67 凌迟
“唔。”顾淮悠悠转醒, 望着天,失神的双目渐渐聚焦。
屋内的熏香味道熟悉,他动了动手指, 感到一丝阻力, 顺着方向看去, 只见柳安予阖眼趴在他手边,卷翘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扫下阴影。
已是夜间, 屋内昏暗,只有一根红烛在她旁边静静燃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她的脸。
喉咙干涩,顾淮却安静得没有出声, 静静望着她的脸,温柔地舒展眉眼。
柳安予倏然重重地呼吸,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手腕, 她睡不安稳,皱了皱眉头撑着爬起,恍惚间对上一双眸。
“醒了?”她怔愣一瞬,转眼又勾了勾唇角, 轻声道:“渴吗?要不要喝口水?”
“喝。”嗓子沙哑得像鸭子一般,顾淮只出了一声,便耳根爆红, 特别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柳安予扑哧一笑, 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端过来,只见顾淮已经自己努力着坐起来了。
“给。”柳安予递给他。
顾淮乖乖垂眸捧杯轻啜, 微凉的水滋润着干涩的喉咙,他再张口, 终于好了点了。
他看着柳安予眼下淡淡的乌青,长久地出神,指腹贴着冰冷的杯沿,“李璟,找你了?”
柳安予默了默,敛神“嗯”了一声。
不用柳安予说,顾淮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是必死的局。
“我以为,我会死在被围困的一天。”窗外安静地下着雪,除了他淡淡的声音,柳安予什么都听不到。
她坐直身子,往前凑了凑,轻轻牵住他的手,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
“你救不了我,能多在世间弥留几日,我已很满足了。”顾淮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予予,把我交出去罢。”
柳安予的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悲戚地望着他,将他的身形拼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放手。”
“死也不放手。”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却叫顾淮的眼眶也开始发酸,他颤了颤鸦睫,并没有哭。
他这一生,为了得她的怜悯疼爱,流了太多泪。如今,不想再用眼泪动摇她。
“予予,我不择手段、罪孽深重,就连娶你,都是我精心算计,死是我唯一的解法。”他的声音平静得犹如在讲故事,一双深情的眸宛如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曜石,“李璟是皇帝,他有他的难处,如我不死,前朝事难以善了。我本浮萍,生死无津。”
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他看着柳安予的眼睛,手却忍不住攥紧。
“独独,放不下你。”
初见的那场雨,在他心里下了很久很久,浇到最后,道路泥泞,空气潮湿。
“我的祭文,由你来写。不必来看我,等到有一天你完全将我忘却了”他言语温柔缱绻,替她拢了拢碎发,像在说情话。
“那你呢?”柳安予看着他,目光灼灼,“你能忘了我吗?”
顾淮的手顿在她脸侧,倏然苦笑,“我忘不了啊。”他亲了亲她的脸,吻去她脸上的泪,“你忘了我好不好?忘了我。”
柳安予不说话,眼神深邃而复杂,夹杂着克制的隐忍与深情,一大滴泪落在他的脸上、唇上。
湿湿的,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
两人蹭着脸,顾淮将人搂在怀里,手臂慢慢收紧,头埋在她的颈窝。
柳安予静静地落着泪,手指勾住他的发丝。
窗外的雪飘飘扬扬地落下,月光映照着雪地,一地银白。
*
李璟烦躁地批阅着奏折,这已经是他今日批的第七个弹劾顾淮的折子了,李璟吐出一口浊气,将折子扫到一边,捏了捏眉心。
旁边是新上任的大太监小周子,小周子是个机灵的,见李璟烦闷,连忙躬身过去添茶。
“柳太师还是没消息吗?”李璟端起茶轻啜一口,蹙眉问道。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柳安予再没有消息,他就只能武力解决。
小周子笑眯眯地过来,“哪能啊,太师为着皇上着想着呢。”他躬身附耳,笑着悄声道:“说是早上就将和离书交到了官府,现下估摸着,已经改完了户籍。只是官府往上报报得慢,皇上这才不知。”
李璟惊喜抬眉,“当真?”
小周子忙不迭地跪地点头,“千真万确,奴才不敢诓骗皇上,早上特地去问的。”
“好,好。”李璟眸中欣喜不掩,站起身子来回踱步,连道了两声好。
他倏然暗下了眸,顿步一拍案,“抓!”
话如惊雷砸地。
顾淮下狱,曾锁着李璟的铁链,如今锁在了顾淮身上。
凌迟处死,即日行刑。
冰冷的刀片划过他的肌肤,一点点剜去他的肌肉,筋骨尽断,鲜血顺着伤处蜿蜒,沾染了手腕的平安扣红绳。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顾淮啊啊啊啊啊——”侍卫将崩溃的柳安予拦在慎刑司外。
血淋淋的肉被剔下,一点一点填满柳条篮,一个小侍拎着填满的篮子小碎步走出来,鲜血滴了一地。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柳安予忍不住“哇”得一下吐出来。
苦水和腥臭味混在一起,舌根发酸,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呕吐物上。李璟没忍住,一个箭步上去想要扶起她,却被她一手甩开。
柳安予感觉自己的大脑在充血,狼狈地跪在地上捂住嘴,她抬眸看向那一堆血肉,顿时腹中气血翻涌,“呕”得一下又吐了出来。
这次是血。
她的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一身素白的衣裳上,十分乍眼。
柳安予颤抖地摊开手,看着指间斑驳的血迹,泪水氤氲,模糊了眼。
大刀卸下他的关节,用力来回刮割,割断他连结的组织,红白相间的血肉一块一块被卸开,难辨人形。
又装满了一个篮子。
经年大雪,她跪在天地间,墨发如瀑,鲜血染衣,宛如堕入人间的神祇。
“皇上,已经行刑完毕。”那人手上沾满了暗红的血,缓缓滴到地面。
柳安予宛若失力一般晃了晃身躯,双目空洞。
“安乐,安乐!”李璟蹲下来担忧地看她,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肩膀,只觉得眼前的人好似也碎成了几块。
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只是几个篮子便能装下了。
柳安予哭着哭着,突然又笑了,眼中是不可说的悲恸。
被铁链磨烂的一节手腕,挂着温润透亮的平安扣。
狱卒想将东西递还给柳安予,却见柳安予解下自己的平安扣,苦涩一笑,雪花落在上面,形态清晰可见。
“扔了罢。”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
顾家领回了那些血肉,萧氏趴在棺椁面前,哭得快要断气。
柳安予跪在顾淮的牌位面前,宛若失去情绪的瓷娃娃。
额头紧贴并拢的指尖,好似能再次贴近他的温度。
香灰掉落,屋内还是熟悉的竹叶香,顾淮轰轰烈烈的死,突然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明明他没死时,那么多人恨得他牙痒痒。
新年已至,柳安予思念顾淮,留在顾府。
“柏青,放那边!”青荷叉腰指着,蹙眉道。
柏青忙不迭地点头,拎着红灯笼爬上爬下,擦擦汗冲下边的青荷喊,“这回如何?”
“成了,位置正了,下来罢。”青荷笑眯眯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樱桃也温柔地浅浅笑着,轻声细语地过去帮忙扶着点梯子,府内张灯结彩。顾潇潇和霍清风等人早早地便来府里拜年,拎了好些礼,萧氏笑着派红包。
“姑姑,不用了,我都大了。”顾潇潇连忙推脱。
萧氏一抬眉,“你再大,回了家那也是孩子。”她把红包塞在几人手中,笑眯眯地说着,“都有份,都有份,钱不多,讨个彩头罢了,你们莫嫌弃。”
霍清风带着一众女娘礼貌行礼,“谢过夫人,夫人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萧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拍了拍旁边喝闲茶的顾明忱,秀眉一拧,“就知道歇息!也不知给孩子们备点礼。”
顾明忱连忙放下茶杯,满脸委屈,说不出话,只得甩了甩自己空荡荡的袖子。
顾潇潇看得明白,笑着挽上萧氏的胳膊道:“姑姑,姑父这‘两袖清风’的,哪有银子封红包啊。”
萧氏闹了个大红脸,点了点顾潇潇的鼻尖,“你啊!”顾潇潇调皮地吐了吐舌尖。
“话说,老师呢?”霍清风顿了顿,环顾四周没见到人,这才拱手问道。
萧氏知道她惦记着柳安予,神情倏然落寞,僵硬地抿了抿唇角,“在成玉的房里,她想一个人,陪陪成玉。”
她转眸想到什么,撑起一抹苦笑,“你们可是有什么话要给她带的?”
众人默了默。
霍清风摇摇头,“既老师有事,我们便不多叨扰了。”她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恭敬地双手奉上去,“这是我们近来的成绩一览,我都悉数记好了,老师常惦念,却不得空来。我们记着老师的恩情,都有在好好读书,有劳夫人转交给老师,叫她放心。”
“好。”萧氏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珍重接过霍清风手中的书卷,不动声色地揩去眼角的泪珠,“你们都是好孩子。”她撑起笑,“来日科考,定能榜上有名,我先在这恭喜诸位了。”
女娘们连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谢过夫人。”
新年的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炸得直响,顾潇潇捂着耳朵到处跑,躲在萧氏的怀里咯咯地笑。大红灯笼高挂,映着人脸也红扑扑的,颇为喜庆。
柳安予捂住耳朵倚窗远眺,将鞭炮震得耳朵疼的声音隔绝在外,烟花在空中炸开,散开时像五颜六色的星星在夜幕中闪烁。
一如那年中秋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