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 硕果累累,万树绘染绚丽之色,汴京大街小巷如花似锦, 东水门的王家客栈里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一派喜庆。
王楚嫣穿着应季的对襟褙子, 难得的正红蜀锦, 专程为了祝贺阿爹。
自从王员外迎娶张娘子张巧金之后,每日容光满面, 笑颜可掬。仆役们亦是兴高采烈,因为铁公鸡王员外又给加料钱了,还承诺今年冬天多增石炭与衣料。
王楚嫣前往客栈时, 已是日上三竿,却不见父亲的身影。要知道平时王员外总是手拿算盘,忙这忙那,无事之际也会四处走瞧, 查探哪位下人偷懒, 当场扣人工钱。
近来王员外神龙既不见首又不见尾。
对此,家丁们皆松了口气, 闲时聚一块儿, 边晒太阳边聊天。
"你们听说了没有, 济州那儿的梁山泊, 有人起义了!"
"我的娘哦, 快说来听听!"
徐管事皱起双眉, 手执一把拂尘, 学着说书人的样子,声情并茂地道:"还不是因为朝廷缺钱,四处征纳, 听闻梁山泊八百里水域全被朝廷给抢占了,但凡百姓捕鱼,采藕之类,都被课以重税,许多人活都活不下去了,哪还能赋税?于是只好揭竿而起,惩治贪官,杀富济贫! 听说起义的头头姓宋名江,叫宋江!"
"然后呢?他们有多少人?"
徐管事嘶了口气,摇摇头:"这个咱不清楚,人数应该不多,若真与朝廷官兵打起来,定是鸡蛋碰石头。"
"如今这世道真够乱的,听说江南那边也有骚动?"
"对对,咱们客栈东南来的客人多,好几个都说了呢!"
灶房的蓉姨嗑着瓜子儿,接道:"哦呦呦,我早料到了,花石纲迟早会惹来祸害! 你们想想,这事自崇宁年间就开始了,那会儿我还年轻,已经听闻朱勔为讨官家欢心,在苏州开办应奉局,搜罗奇花异石运到京城。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官家前年又建万岁山,花石纲的事情愈加变本加厉,而且,那个朱大人对江南百姓可凶喽!"
蓉姨在江南有亲戚,对这些事情颇为知晓,所以经常唠叨。
徐管事作为邸店最有资历的长者,倚老卖老地补充道:"你们年轻人很少有听说,二十年前,官家登基后,光是修建景灵西宫,就运了四千多块太湖石到京城! 官家喜爱文玩字画,还派童贯童大人在杭州置明金局,那会儿,童大人仅仅是内廷供奉官,你们可知他在杭州遇见了谁?"
徐管事有意卖关子,引得众人竖耳聆听,接着他眯起眼睛,低声道:"就是当时,在杭州,童大人结识了被贬居那儿的蔡京蔡大人,蔡大人最懂官家的喜好,于是指点童大人献这献那的,讨得官家的欢心,俩人互相扶持,直到蔡大人重新回京,把控朝堂……"
家丁们聊得正起劲,没发现王楚嫣在旁站了好一会儿。
"啊,王娘子来了呀!" 徐管事抬头时惊觉。
众人赶紧直起身子,准备回去干活。
王楚嫣其实也听得入神:"原来童大人与蔡大人的交情源于此?" 她的夫君虽是朝廷命官,但极少提及朝堂之事。王楚嫣很乖巧,也不怎么过问。
彼时,庭院的不远处,六位孩童正围着两只螺钿漆墩,聚在一起玩"推枣磨",深秋结硕枣,这是孩童们很喜欢的节令游戏。
"咦?童大人,蔡大人?"
听见大人谈及童贯与蔡京时,小孩们也跑来凑热闹。
"我们新学了一首歌谣!"
孙家酒楼的孙明与孙耀抢先说道,一同拍手唱:"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我还知道一个!" 丁苏不甘落后,脚踏节奏,也笑吟吟地唱起来,"杀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童谣,近来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
"有人说,'桶'字指童大人,'菜'字说的是蔡大人。"
"还有羔儿的'羔',是高俅大人。"
蓉姨惊得毛骨悚然,胖身子哆嗦了下:"这事儿真邪乎! 前些日子,我也见着街边玩耍的孩童,一边拍铙钹,一边唱歌谣。"
"洪灾之前也有古怪的预言,这些童谣是不是意味着?" 徐管事神色惶恐,寻思道,"难道新的天灾人祸又要来了?还与歌里提及的几位大人有关?"
王楚嫣亦是心中一凛:\"你们可知童谣从何而来?"
众人谁也不清楚,越琢磨越是头皮发麻。
"嘘,大家小声些。\" 徐管事后悔刚才议论童贯与蔡京,这俩位可是当今最有权势的高官。他紧绷着脸,嘱咐道,"刚才咱们谈论的那些事儿,就当什么都没说!"
孩子们不明所以,只觉得好玩,再次天真欢快地唱诵。
"别闹了,别闹了! 一边玩去!" 蓉姨赶紧喝住他们,顺手拉过自家的小孩打了几记屁股,"听见了没有?这些童谣不许再唱!"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应着,跑回旁边继续玩耍。
这一刻,原本闲聊得兴高采烈的大人们耷拉下脑袋,神情沮丧。
蓉姨望着孩子们无忧的背影,唉声叹气:"如今民生也艰难,京城的粮食许多从江南运来,那儿一乱,恐怕这里的米价又要涨了,我们也及早多屯些粮。"
王楚嫣惊疑:"事情严重至此?"
徐管事颌首,愁眉苦脸地看向她:"王娘子,近来你不怎么到邸店,有些事儿可能不晓得,几天前,城外聚来不少流民呢!"
蓉姨双手合十,朝天作拜:"咱们好不容易才过上些舒坦日子,求老天爷保佑天下平安。" 继而她向王楚嫣恳请道,"王娘子,如今你的状元郎是朝廷大官了,日后也靠他为我们百姓做主啊!".
此时,王员外身穿大红直裰,伸着懒腰悠闲地走来,家丁们登时一窝蜂地散去,孩子们也作鸟兽散。
王员外踱步到王楚嫣跟前,揉揉眼睛,诧道:"咦?刚才他们聚在这儿做甚?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人影?"
王楚嫣从忧思之中回过神来,朝父亲展颜一笑:"还不是怕被您逮着,扣工钱呗。"
王员外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诶?我么?前不久我还给他们加了钱,都是真金白银哪! 哼,统统是些没良心的! 我得继续盯着他们干活才是!"
王楚嫣知道阿爹不怎么自知自明,不过也幸亏他接手祖传的邸店精心打理,甚至分金掰两,斤斤计较,才有今日的兴旺,也让众多家丁们得以安身。于此,大家虽然口头抱怨,心底皆怀感激。
王楚嫣更是敬重自己的父亲,体贴道:"你也别总盯着了,大伙们对于自己该干的事情,都挺尽心尽力。爹爹成婚不久,就安心多歇几日。"
王员外眉开眼笑地拍拍肚子:"歇了歇了,金金做果子的手艺十分的好,除了一日三餐,她每天还伺候我吃这吃那的,人都胖了一圈!" 他砸吧砸吧嘴巴,继而别有意味地笑道,"其实即便歇着,你爹也忙得很。"
"诶?爹爹什么意思?" 王楚嫣狐疑地打量他。
王员外满脸洋溢着梅开二度的欢乐之情。
蓦然,王楚嫣领悟了。
事情真到这步时,她的心底不免涌出一阵复杂的酸楚。
父亲成亲那日她也是欢天喜地的,对继母恭敬有加,然而此刻,念及阿娘……
彼时她瞥见张巧金从对面走来。
张娘子年仅二十六,长得挺俏丽,这一刻她打扮得云鬓花容,婀娜多姿,手里挽着一件外袍,见到爹女俩正在说话,不由地止住脚步,恭候一旁。
王员外瞧见女儿面色忽地暗沉,便顺着她的眸光看去。
见到娇美的少妻时,王员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招手道:"金金,愣在那里作甚?快过来呀,都是自家人,莫要这么拘谨。" 旋即回头觑向宝贝女儿,"阿嫣,你说是不是?"
王楚嫣平常待人接物大方得体,然而此刻,她笑不出来。
她默着朝张巧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女人最敏感。
张巧金察觉后,诚惶诚恐地走来,不但没有继母的架子,反而朝王楚嫣欠身道:"阿嫣,我来给你阿爹送外袍,他刚才着急出屋,穿得单薄了些。"
王员外感动不已,宠爱地看着新娶的少妻:"金金温柔体贴,我真是好福气。"
紧接着他展开手臂,让张巧金为自己披上衣裳,笑得嘴巴咧到耳际。
然而张巧金愈加局促不安。
王员外终于看出端倪,打了个圆场道:"阿嫣,你是不是也该问候一声?"
虽然王楚嫣为父亲的续弦感到欣慰,但要对一位比自己仅大几岁的女子称呼母亲,实在有些不习惯。张巧金私下曾让她唤姊姊,王楚嫣也觉得不合礼仪,于是先前逢面时,俩位女子相视而笑,就当问候。
王楚嫣行过礼,神情淡漠地说道:"留你们忙,我先行一步。"
张巧金迟疑片刻,微羞着脸,上前挽留:"阿嫣稍等,我想与你商量些事儿,不知现在行不行……?"
第52章 继母 你与继母处得还好么?……
王楚嫣顿住脚步, 抬眸看她 ——
确实是个颇有风韵的女子,柳叶细眉,五官小巧, 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像似受惊的小鹿惹人怜爱, 这种面相的女人很容易显得轻佻妩媚, 然而张巧金气质内敛, 还挺害羞,不很自信的样子, 却也能将男人迷得晕晕乎乎的。
去年王员外有续弦的意愿时,就委托王楚嫣参谋哪位女子最合适,王楚嫣知道父亲最心仪这位年轻貌美的张娘子, 于是做了调查,确认张巧金是个安分人,温柔贤惠,身世也怪可怜的。
张巧金之前的夫君是位读书人, 一直没能通过礼部的省试, 还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靠教私塾挣些钱, 家里的活儿基本不顾, 里里外外都是张巧金一人任劳任怨。她夫君因为常年不得志, 性情抑郁, 体质虚弱, 俩人成亲四五年没有子嗣, 当然,无子的罪过都由女子来承担。后来,夫君过世, 张巧金守孝三年,全心服侍婆婆,继而婆婆也病逝了,她操劳完该做的事情后,这才想着另寻人家,谁知,夫家的人把所余不多的家产都抢了去,还想方设法地争夺张娘子微薄的嫁妆,直到得知她被王员外相中,才不敢继续胡作非为。
想到这些,王楚嫣即刻心软,暗自叹了口气:"我去外面看看商铺,我们一同走?"
张巧金欣然点头:"我正要与你商量这事儿,我做果子饮子还算在行,可以帮把手。"
"甚么叫还行?金金的手艺好着呢!" 王员外喜眉笑眼地夸道,别看他笑得憨态可掬,心里可明亮着呢,将女儿与少妻的手牵到一块儿,"嫣儿,金金,你们多处会儿,母女俩谈谈心。"
张巧金娇颜羞红,带着讨好的语调唤了一声"阿嫣",随即晃了晃牵住的小手儿。
王楚嫣摸到她的指腹,同样有不少粗糙茧子,也是一只苦于劳作的手……
蓦然,王楚嫣眼眶酸溜溜的,将张巧金的手捏紧了些,"我们走。"
俩人来到邸店旁的铺子,就是之前王楚嫣投钱的那家,托付蓉姨的二姐儿负责经营。
蓉二姐见她俩入店,忙迎上来:"王夫人,王夫人,你们来啦!"
蓉二姐与她阿娘蓉姨那般身材丰满,肉乎乎的圆脸上笑容和蔼,看着颇有福感,能讨客人喜欢。
有别于其他铺子,这儿店面不大,然环境清雅,是王楚嫣亲自筹备并找人装点的,因为豪华装饰花费高,所以她选择简致素雅,墙上悬挂王昂的书画,还用谐音给铺子取了一个诗意的名称。
"缘来香食"。
缘来相识,原来相识。
"夫人们来得正好,我汇报下咱们铺子的近况。" 蓉二姐将她们请到后屋,端上茶点,招待她们边吃边聊,"水灾之后,咱们的生意慢慢恢复了,近来几乎每日满座,庆筵外卖的也不少,这也得感谢孙姑娘,前阵子她来店里表演点茶与茶百戏,手艺传神,吸引了不少客人,只是……"
王楚嫣见蓉二姐迟疑,鼓舞道:"你尽管说,咱们开诚布公,都是为了铺子好。"
蓉二姐颌首,面含愧疚地说道:"前些时候,有客家反馈,说果子的名字虽好听,用料有保证,但味道与其他地方差不多,花样也不很特殊,他们不明白为何价钱要高出一些?所以,我也想与您聊这事儿,咱们那位果子师傅的手艺有待改善,我虽然学过好些年,可也还是不精。"
此时,张巧金脸儿微红地看向王楚嫣:"阿嫣,或许我能帮忙看看?"
蓉二姐受惊摆手:"哎呀,王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呦! 您刚新婚不久,怎可劳您大驾?!"
张巧金和颜微笑:"没事儿,我以前忙惯了,闲多了还觉得浑身不对劲,正想找些事情做呢。"
王楚嫣看着张娘子,思及阿娘曾经也是这般辛劳,从不喊苦,时常温柔笑着说没事儿,哪怕已经累得虚乏。她心里五味陈杂,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了,我们一道儿看,想想办法。"
探讨后,张巧金提议:"咱们的食料都是中上乘的,名儿阿嫣取得也颇诗情画意,我感觉,现下的果子品类似乎过于繁多,加重活儿,倒不如减少品种,尽量卖应季与节庆的果子?口味相似的情况下,就在色彩,形态等方面,创新花样?让客人觉得独一无二,惟咱们店里有。"
"有道理!" 王楚嫣眸光闪亮,指着正在品尝的一只果子,"比如这款应季的'桂香广寒',是用桂花,以及檀香浸水和面,制成桂花形状,味道带桂花清香,不过这些与传统做法相差无几,我们就在色与形上做文章,譬如,桂花搭个月亮或小兔,再用简单的颜色画银月,点缀兔儿。"
张巧金笑应:\"阿嫣真聪慧,我也打个比方,咱们冬天要卖的'梅香如故',可以做成一束花枝,其上两朵梅花,配只小雀鸟。倘若客人有特殊要求,譬如婚庆,就做成梅花树,底下有一位姑娘,牵手她的情郎。"
蓉二姐豁然开朗,惊喜称赞:"两位王夫人都是冰雪聪明!"
王楚嫣与张巧金相视一笑:"确实目前果子品种多,客人虽然选择多,但特色不够,多谢你的提议,如此一来,我们便能集中精力,做出与众不同的精品果子。"
张巧金羞然笑道:"自家人客气啥?至于模子,我可以先做几款对应的果子,由阿嫣你来选,或者你简单画些式样,我根据你的画做成果子。"
王楚嫣盈盈弯眸:\"都成,要不你先试试?"
"好嘞! 咱们说干就干,就先做个'金桂广寒'。"
张巧金欣然起身,挽袖,清手后用已经和好的面团捏出形状,动作利索有序。她先捏了带三五朵桂花的花枝,又捏了一只可爱的小胖兔子,让它立于桂花枝上,鼻尖嗅花。
"真是活灵活现,让人一见就爱不释手!"
王楚嫣拍手叫好,打量许久,越看越喜欢,向张巧金谢道:"不用我画了,没有你做的自然生趣,往后,就麻烦你亲手做些果子的样式,我让人制成食印模具,余下的事情就交给蓉二姐安排。"
蓉二姐的眼睛笑成细缝,连声应诺:"等新果子出来后,届时再请孙姑娘做些茶会活动,我们就等着发财啦!".
事后,王楚嫣陪着张巧金走出店铺,俩人挨得很近。
蓦然,张巧金发现新衣裳沾了些面粉,赶忙擦拭,爱惜之情跃然于颜:"我极少穿这么好的蜀锦,你爹很会疼人,也谢谢阿嫣你亲自选了衣料,我很喜欢。"
张巧金微微笑着,摸了好几遍身上的如意牡丹织绣锦衣,这是王楚嫣在京城繁华的马行街的店铺所买,那里的布帛最是出名。
蜀锦最初上贡于皇室官宦之家,花样如八答晕、簇四金雕、灯笼锦等。关于灯笼锦,还有一则趣闻,说是文彦博受到仁宗的宠妃张贵妃的指点,向仁宗进献灯笼锦,又名"庆丰年"或"天下乐",以金线织成灯笼形状,饰以流苏和蜜蜂,意喻"五谷丰登",文彦博由此官至宰执。不过,也因为此事,文彦博受人弹劾贬官,说他"勾结贵妃,专权任私",后来仁宗思贤心切,又让他复官回京。如今,蜀锦的技艺越加发达,也在民间流行起来,花纹种类繁多。
只不过,还是得稍微富贵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蜀锦。
王楚嫣暗自心疼了下,想与张巧金亲近些,却依然叫不出口"母亲"两字,俩人默默相视,彼此的眸光透出些许羞涩的默契。
这时,孙姑娘从对面酒楼匆忙走来,招手唤道:"阿嫣—— !"
张巧金知趣回避:"阿嫣你先去忙,明后我们接着聊,来日方才…… 待我做出其他果子式样时,再来请示你。"
王楚嫣不由地握住她的手:"何来请示?自家人这么说就见外了,辛苦你倒是真的。"
当孙姑娘走至面前时,张巧金已经离去。
孙若熙望向张巧金的背影:"阿嫣,你与继母处得还好么?"
"挺好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过需要些时日。" 王楚嫣真心言道,转眸看孙姑娘,惊觉她双目红肿,"怎么了若熙?是遇到甚么事儿了?"
孙若熙点点头,抱住王楚嫣一下子哭起来:"姐姐帮我,我不要嫁去皇宫! 赵哥哥就快回来了,我要与赵哥哥成亲! 我只喜欢他!"
"妹妹别急,不哭,乖乖的先别哭了,去我家里说。" 王楚嫣竭力安抚,牵着孙姑娘走回家。
孙若熙随她进屋后,喝了几口热茶,捧着茶盅的双手都在颤抖。
"现在你慢慢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楚嫣问道。
孙若熙抬起噙着泪花的双眸:"我爹娘说,好不容易请托宫内一人,下月,皇子选女官,有位参选人因为守孝忽然离京,于是我爹娘花了重金,托人把我插入名额,说是要,将我引见给当今的三皇子,郓王……"
"郓王赵楷?!" 王楚嫣大惊。
第53章 易经 人究竟要情深到哪个地步,才会一……
这事可不得了!
王楚嫣只能暗惊, 因为孙姑娘不晓得郓王赵楷就是那位曾经乔装打扮,殿试之前来到邸店,被孙姑娘称作神仙弟弟、并花痴了好久的张焕公子。
郓王的身份不能暴露。
再来, 万一郓王真的对孙姑娘有点意思, 那么回拒皇子的好意岂非罪过?还有就是, 孙家父母对女儿能够嫁给皇室贵族一事祈望许久, 怕是,要伤了他们的心。
王楚嫣反复思量, 心道: 这可如何是好?近来蹊跷的事儿多。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姐姐,我该怎么办?" 孙若熙拿着绣帕抹眼泪,"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本想着,等赵哥哥回京,与他私下确定情意,随后由你们帮着我们一同去说服我爹娘。可是, 皇宫请托这事来得太突然, 我不敢拒绝,或者我就硬着头皮去?然后装傻, 装作不懂礼仪?但这么做, 会不会让郓王生气, 怪罪请托的宫人与我爹娘?"
王楚嫣扶额忧思:"妹妹莫急, 这是件大事情, 我也不晓得…… 我们都先别急, 今晚我与叔兴说, 听听他的意见?"
孙若熙一边点头,一边抹眼泪:"全靠叔兴哥哥了,这回他一定要帮我啊!"
王楚嫣犹豫片刻, 问道:"好妹妹,我有个疑问,假如郓王殿下,他像你曾经迷恋的张焕公子那般好,并且他对你也有意的话,你会喜欢他么?"
孙若熙愣了愣,泪水越发掉个不停:"姐姐为何这么问?" 她噌地站起身,抬手指天,"我孙若熙曾经确实花心,见一个喜欢一个,但自从钟情赵卿成,没再三心二意,我与他青梅竹马,长大后才发现他的好,我向天发誓,如今只对赵哥哥全心全意!"
看着孙姑娘严肃又可爱的神情,王楚嫣哭笑不得,亦是心情繁复.
夜间,王楚嫣躺在王昂怀里,向他娓娓叙述白天发生的事儿。
先从孙姑娘的婚事开始。
但凡涉及感情,女儿家就会变得敏感多愁,王楚嫣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边落下眼泪,王昂搁置手中的书,耐心听完后,替她擦净湿红的小脸蛋:"楚楚哭甚?小事而已,近来我会与郓王说的,孙姑娘不必参加宫选,她爹娘那儿,你陪同着,也由我去说。"
"唔?就这么简单?" 王楚嫣吃惊犹疑。
婚姻乃终身大事,方才,她们两位女子说这事儿时,简直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夫君那么有把握?郓王那儿我晓得你交情好,可是孙伯伯孙大娘他们,对若熙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真能说服他们?"
"放心。" 王昂看似胸有成竹,随后问道,"第二件呢?"
王楚嫣略微放下吊了一整个下午的心,开始倾述关于张巧金的事情。
"说实话,我不想我爹一辈子做鳏夫,可如今他真的续弦了,与张娘子琴瑟和鸣,张娘子也是个顶不错的人儿,可我心里,想到我阿娘,有些不好受……"
王楚嫣抱紧身边人,将头紧紧地贴往他的胸膛:"叔兴,你说,人究竟要情深到哪个地步,才会一辈子只钟爱一人,甚至甘心为他孤守终生?"
王昂抚着她的柔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有些事情,不必想得太多,人若真的情深到那个地步,自然就那么做了。"
王楚嫣应诺,少顷,幽幽说道:"假如哪天,我先离你而去…… 你自可续弦……" 她边说边抬眸望去。
王昂捏住她的肩膀,蹙眉瞪她:"浑话!"
"唔,楚楚错了。" 王楚嫣乖巧认错,心里暗自油生小小的甜蜜。
她侧了侧身,目光触及王昂搁在床头的那本易经时,为了转移话题,同时心生好奇,问道:"都说易经神奇,天地万事,无所不包,易经里有没有讲男女之情的学问?"
王昂思量片刻,答道:"倒是有两卦,泽山咸,还有雷风恒。"
"还真有啊?" 王楚嫣蹭了蹭他,娇声道,"夫君说说嘛。"
王昂微微笑着,向她解释:"先说咸卦,这是易经的第三十一卦,卦象为'上泽下艮',即山上有泽,泽润山,山承泽,柔上而刚下,阴阳交感。咸字,亦是感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此卦又是'亨,利贞,取女吉',即娶妻吉祥,也能解释为,男女之间应该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比如你与我。"
王楚嫣听得心花怒发,忘却适才的烦恼,点头道:"我都听明白了,恒卦呢?"
王昂继续耐心解说:\"咸卦之后,就是恒卦,恒,久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恒卦'上震下巽',震为雷,为动; 巽为风,同样是动,风随雷动,雷风相长,换言之,要想恒久,也需不断变通,但是变,要顺势而动,不可恣意妄行。\"
王楚嫣听得晕晕乎乎,枕在他温暖的臂弯里,睡意逐渐袭来,呢喃道:"那么恒卦,与男女之情有何干系?"
王昂抬手,指尖摩挲着爱妻柔美的脸庞,脉脉凝视。
"恒卦,也说明,男女或夫妻之情若想持久,也要容纳变化,不管是争闹,或是分离……" 他顿住话,半晌后,沉声说道,"楚楚,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别离的话……\"
王楚嫣一下子惊醒,抬起头,投去哀怨的眼神。
"方才还好好的,夫君怎么也忽然说起浑话来?! 这辈子我都要与你在一起!" 王楚嫣缩身钻入他怀里,双臂紧紧锢住他的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王昂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旋即像哄孩儿似的安抚她:"傻丫头,我只不过说说而已,我是在给你解卦呢。方才你还让我续弦,怎就不容我胡诌一句?"
然而王楚嫣越想越害怕,浑身颤动起来。
她一直觉得王昂有些神秘难测,彼时,她敏锐地察觉到那句话里言外有意,夫君这般慎重的人说出来的话,与自己的矫情耍性不可相提并论。
蓦然,她灵光忽现,忆及一事。
"去年,有一回夜里,我曾经无意之中看见," 王楚嫣缓缓直起身,踌躇良久,鼓起勇气问道,"我看见,你深夜待在书房,将写的东西藏在一只盒子里,你为何那么做……?"
王昂顿时怔住,旋即大惊,一把抓住王楚嫣的手臂:"这件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切记切记!"
眼见夫君出乎意料的反应,王楚嫣越发惊惧,明白事关重大,身子不由地微微颤抖。
少顷,王昂吹灭烛火,垂下帷帐。
俩人被包裹在一寸小小的天地里,似乎多了几分安全感。继而,王昂脱去中单,拉拢罗衾,紧紧地抱住王楚嫣,在她耳畔柔声低语:"楚楚别怕,这事儿,当作不晓得就行了。"
肌肤贴着肌肤,渐渐地,夫君暖热的体温让王楚嫣激乱的心跳略有缓和。
"嗯。" 她小声应道,怯生生地闭上眼。
王昂沉默幽叹,借着朦胧的月华,眸光脉脉地打量她,良久,于她唇间落下一个轻柔而悠长的吻
翌日,王楚嫣乏累醒来,枕边人已经离去朝参。
她略感头疼,梳洗并用膳后,忐忑不安地去到书房。
此处,惟独她能进入打理,屋里齐整有序,清雅简致,书籍笔墨皆摆得极为端正,她夫君好洁净,只要书房有一丝絮乱,他就知道东西有没有被动过。
这一刻,进入时,王楚嫣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拥紧宝蓝色的夹衣,魔怔般地望向墙上那副晴岚江山图,端详良久,她咬了咬唇,步履薄冰似的一步步走去。
这副山水图与其他同类题材相比的话,寻常得很,惹不来瞩目。
然而,当王楚嫣将它轻轻撩起,侧身凑近墙面时——
果真,砖石之间有细微的缝隙!
她越发心如擂鼓,小心翼翼地放下画,摆端正。
叔兴,你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
思及他经常披星戴月地钻在书房里,思及他有时神情寂寥地默默凝视虚空,思及他偶尔看人的目光会蓦然变得冰寒锐利,王楚嫣似乎预感到什么,一股更为剧烈的忐忑冲击而来。
她稳住战栗不已的身子,良久,才慢慢挪动沉重的步伐退出书房。
继而,她惶惶然地走在被缤纷秋色点缀的长廊上,无心顾恋周边似锦的繁花,她暗自怕得要命,不行,不能再想这事儿了……
合香迎面而来:"夫人,我们何时去城外?"
王楚嫣佯装镇定,轻轻掸落宝蓝重锦褙子上的几絮落英:"就现在,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暗自收拾好心情,坐上马车,经过客栈时,顺道带上也想去城外的小丁苏。
东水门外的平桥上依旧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往复。
丁苏往车外探头,惊道:"天哪,流民越来越多了! 前些天我也出来过,还没有那么人! 怎么回事啊??"
第54章 流民 一众寒光四射的剑锋再次朝王楚嫣……
车子沿着东水门城郊的汴河行驶, 王楚嫣朝外望去,路边那些形容憔悴、衣衫不整之人,一看就是从外乡过来的, 三三两两或聚集一众, 正在沿街乞讨。
"冬天快来了, 怎么办?无家可归最可怜了!" 丁苏分外同情, 他曾经就是流民,跟随爷爷在城楼外面过着风餐露宿, 乞讨为生的日子。
"怎会如此……?" 王楚嫣震惊。
五月洪灾之后,京城适才安定不久,年末却又风云迭起: 东南诸路有水患、淮甸又逢大旱、水泊梁山起义、东南也因花石纲而骚动, 各地混乱不堪,涌往京城的流民与日俱增。
这些风尘仆仆的百姓身处汴京,在繁华闹市之中显得尤为突兀,虹桥附近的好几家脚店, 还有码头处聚集了许多流民, 都在等候雇主们挑选,用苦力换一点口粮。
王楚嫣直愣愣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心底再次涌起莫可名状的惊惧。
"夫人你看, 那位穿白衣的, 好像是赵姑娘?" 合香指向虹桥旁边那家前置欢门彩楼的大型脚店。
王楚嫣定睛看去, 确实是赵浅真, 赶紧下车前往。
赵浅真正在救诊一位晕倒的妇人, 身旁有个八九岁大的女娃, 跪在地上,扯着母亲的衣袖不停地哭。
"你阿娘没事的,过会儿就能醒来。" 赵浅真安抚女娃, 转而朝周边人说道,"哪位快去脚店寻些粥汤来,这位阿嫂是饿晕了。"
王楚嫣挤入人群。
"浅真!"
"阿嫣?你怎么来了?" 赵浅真惊喜,"我先给这位阿嫂施以金针,让她醒过来,你帮忙看着孩子。"
"好。" 王楚嫣立马照料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娃。
不久,酒肆伙计端来一碗热粥,"让一让,让一让!" 他大声吆喝,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挨到赵浅真的身旁,悄声道,"赵娘子,因为是你要求,我家店主才同意的,下不为例。"
浓稠香馥的粥里还浮着小肉丝。
饥肠辘辘的流民露出灼热的目光,纷纷拦住那位跑堂哀声讨要。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跑堂面露难色,嘀咕道,"赈济灾民是朝廷,是开封府的事儿,我们只是酒楼,酒楼而已! 朝廷不是有办居养院,安济坊?你们应该去那里求助呀!" 他推开人群逃回脚店,指示临时雇佣的好几个守卫看紧大门。
"居养院都满了! 也没钱了!"
"地方官吏不管,我们长途跋涉逃来京城,想向官家求救,可是入不得城内。"
"我们等了好些天,还没动静,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吧!"
"都是一帮瞎了眼的狗官! 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
这些无家可归者只能哀求,或者以咒骂排解心中的忿怒。
大宋灾害饥馑常有,每番都会出现大量流民,数万至数十万或更多。宋初,京师大寒,许多百姓冻死饿死,太宗就雪中送炭,送米。徽宗登基后,曾将此德行继往开来,那会儿正值蔡京为相,当时的蔡相公还颇关注民生,在各地设立"居养院","安济坊",用于收容难民、贫病人士、孤寡老小,为他们提供食宿,医救等。
而如今,这些官坊慈善机构根本不够用。
朝廷奢靡挥霍,大兴土木,边疆征伐,财政十分窘迫。
为了避免百姓起义,每逢大规模的自然灾害,朝廷还会从流民之中招募青壮者作为地方厢军,因为"每募一人,即多一兵,山野则少一贼"。但这方法使得大宋军政愈加臃肿,虽然号称拥有百万大军,但整体战力低下,纪律松弛,如今募兵这招看似也行不通了。
周边嘈乱不已。
又有人哀求道:"医师菩萨行行好,那儿还有好些病人,您也去看看罢!"
赵浅真拔掉金针,将略微苏醒的妇人交给王楚嫣:"辛苦你来,将这两颗药丸合着粥汤给她吃了,我去看看其他病人。"
王楚嫣接手,让合香帮忙将妇人半扶起来,她则一小勺一小勺地舀了粥饭喂到妇人的口里。
妇人感觉到热食,凭着求存的欲望,双唇不由地努动。
"阿娘,阿娘!" 边上的女娃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见母亲恢复意识,哭着扑到她怀里。
妇人缓缓睁眼,怔了须臾,看向碗里,恍然急道:"我家孩子也饿了! 还有些粥,姑娘你让我的明儿吃!" 她颤着手,请求王楚嫣将碗递给自己的小娃,"明儿,阿娘的宝贝,快,你吃,你吃!"
女娃含泪点头,迫不及待地接过碗,仰头咕噜咕噜喝尽,舍不得浪费,还捧住小碗舔了又舔。
看到这幕,小丁苏忍不住啜泣,从怀里掏出一只麦饼,上前递给女娃。
"妹妹,这个给你。\"
丁苏小时候也挨过饿,所以一直有个习惯,总会在怀里揣些麦饼之类能充饥的食物。随即,他搜寻衣袋,还有几颗狮子乳糖,也一并摸出递去。
怎料,旁边其他的流浪孩子一窝蜂地围来争抢,没抢到的孩子有些哭了起来,紧接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嚎啕泣泪。
王楚嫣心痛难忍,思量片刻,吩咐道:"香儿,苏儿,你们赶紧回城,苏儿你找徐管事,就说我要些旧制的被褥与日常器皿,还有干粮,赶紧让人驾车送来。香儿你去孙家酒楼找若熙,让她向大娘讨些食物过来,以及剩下的余粮,千万别浪费了!"
流民们闻言回过神来,感激得涕泪淋漓。
"菩萨,姑娘真是活菩萨!"
"谢谢菩萨! 谢谢你们!"
他们等候朝廷救济好些日子,然而官老爷们置若罔闻,至今未有行动,如今终于有人可怜他们了。
王楚嫣受不住这些拜谢,看了看自己身上亮丽的锦衣,站在这群衣衫朴素的流民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待车马运来食物与日常所需时,王楚嫣凭借半年前水灾中遇到的经验,快速组织几位稳重老练的流民,让他们维持秩序,并且公平派发,尽好地安顿众人。
附近的脚店与商家都认得王楚嫣,瞧见这般场景,也渐起善心,陆续招呼伙计们出来送衣送食,连那位虹桥边上开饮子铺,曾在去年清明与王楚嫣和张择端有过交往的姑娘也前来相助。
城外,流民与日俱增,像王楚嫣这样的,京城其他百姓们也同样自发赈济,虽是杯水车薪之举,却也安顿了不少人,接下来就是等待朝廷的举措.
后两日,王楚嫣换了身不太显眼的暗色衣裳,与赵浅真、孙若熙等人继续在东水门城外忙碌。
张巧金也过来相助,带了好几篮子的果子分给孩童们,众多外乡的娃儿哪里见识过如此精美好看的果子,各个如获至宝似的开心。
闲暇之际,好些孩童聚在一起唱童谣,其中竟有——
"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杀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王楚嫣颇为吃惊,这些童谣流传迅速,传遍京城市井巷陌,勾栏瓦舍,眼下看来,已经流传至举国上下。
那些大人们也不阻止孩子,由着他们唱念,显然是对有些朝臣恨之入骨。
响午时分,大队禁军驾到,金戈铁甲,人马精锐。
眼见这阵势,王楚嫣顿觉不详的预感。
果然,禁军说是奉今上之命,即刻遣送所有流民回乡,让他们在本地等候救济。
流民哪肯离去。
他们每日眼巴巴地等着官家颁布赈济诏令,当下,眼见官兵强行驱赶,部分流民情绪激动,特别是青壮的男子们摩拳擦掌,准备随时拼命。
孙若熙正在河畔派发食物,气得火冒三丈,提眉瞪眼地叱道:"你们这些官兵做什么?! 危急时刻欺负穷困百姓,还有没有王法?"
一位身材高大的官兵从旁经过,色迷迷地打量她:"小娘子好大的口气,我们就是奉了王法,你们快且散去吧。"
周边的流民骚动起来,一些官兵噌地拔出剑。
王楚嫣瞥见混乱的局势,鼓起勇气阻止道:"各位且冷静冷静,这些人都是大宋子民,如今陷于困境,我们应该帮助他们才对啊!"
她站在人群中央,流民们因为信任她,止住躁动。
王楚嫣报出自己的身份,并朝禁军指挥使问道:"能不能慢慢来,给他们一些时间?"
那人得知她是朝廷命官王昂的妻子,放下手中指向她的剑:"王夫人,马上就是天宁节,万万乱不得,届时还有诸国使者前来朝拜,我们需要维护京城安全。" 他劝道,"也请你快速离开,别与流民混一起。"
彼时,人群中爆出愤怒的声音。
"官家祝生?我们呢?我们都不晓得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我们只求朝廷放粮救济,饿不死就行了!"
"都说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苍天啊! 百姓究竟算什么?!"
"这个世道不给人活路,不如咱们就学梁山好汉揭竿而起!"
"对,反了得了!"
这一瞬,禁军指挥使喝令官兵一并拔剑。
唰唰唰 ——
"谁敢! 大胆刁民口出狂言,都不许动!"
"王夫人,你若继续留此,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众寒光四射的剑锋再次朝王楚嫣的方向指来。
第55章 护妻 回家等我
众多冰寒的长剑指来, 王楚嫣心头一怔,说不害怕不可能。
"阿嫣!"
站在不远处的张巧金提裙跑来,却被一名官兵扯住头发:"大胆民妇!" 张巧金疼得挣扎几下, 旋即被那人重重扇了一耳光。
男人的力量过大, 张巧金痛叫一声跌倒在地。
"母亲!" 王楚嫣冲了过去, 伏地抱住张巧金, 见她白皙的脸颊生生印上殷红的指印,唇角洇出一缕鲜血, "母亲,你没事罢?疼不疼?" 王楚嫣心疼地抚摸她的脸。
这声"母亲",王楚嫣第一回唤。
张巧金愣了愣, 不知因为感动抑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捏紧王楚嫣的手,泫然泪下:"阿嫣,我没事, 我没事, 你别哭,别哭啊。" 她抬手温柔拭抹王楚嫣含泪的双眼。
王楚嫣稍微放下心来, 扭头朝官兵怒道:"你们怎可如此对待我们黎民百姓?!"
"啊, 王夫人, 我们不知这位是您的亲人。" 指挥使上前打量, 向王楚嫣躬身道, "请王夫人原谅! 我这就去管教那个混账手下!" 他走去恶狠狠地抡了那侍卫一巴掌, "没长眼的东西, 竟敢对朝廷命臣的亲人动手,快将他押下去!"
王楚嫣在心里啐了一声,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流民见到官兵有所放松, 再次围来苦苦哀求。
"官老爷,行行好吧,只要你们答应放粮,我们即刻就走!"
"是啊,有口吃的,谁想背井离乡?"
"我们千里迢迢到京城,就是来求官家给条生路。"
官兵却不待见这些穷苦百姓,口中骂着大胆刁民,又向他们拔剑相向,武力驱赶。
几位血气方刚的年轻流民实在忍不住了,抄起硬物抵抗,甚至朝官兵反击。
忽尔,尖锐的嚎叫声此起彼伏。
有的流民被刺伤,有的被削了手臂,更可怕的是 ——
王楚嫣瞥见一只怒目圆睁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在地面,不远处,有具断头的身体喷出如注的鲜血,犹似残破的木偶缓缓倾倒。
"啊啊——!" 王楚嫣浑身颤栗,抱紧怀里的张巧金。
一位穿着绿衣裳的小女孩从大人脚下失魂落魄地爬过来,抱住那具无头尸体嚎啕大哭:"哥哥—— 哥哥——! 你们杀了我的哥哥! 还我哥哥——!"
眼见这凄惨的一幕,但凡有点恻隐之心的人皆是悲愤填膺,在片刻沉寂的恐慌后,瞬时,怒不可遏的流民们纷纷捡起所有能拼杀的硬物。
"今日我们就同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大不了死在这里!"
"一命抵一命!"
恨得目眦尽裂的男子们护住妇人与小孩,豁出性命冲去与官兵杀成一团。
孙若熙踉跄地从人群中钻过来,与王楚嫣她们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
"怎么办,怎么办啊?! 没有天理,杀人了,他们真的杀人了! 谁来救救大家!" 孙姑娘失声恸哭。
王楚嫣也是又怒又怕,却无能为力,只好顺手护住几位妇人孺子退缩到安全之处。
她紧紧阖目,丝毫不敢瞧看那番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惨象,可是,惊心动魄的厮杀声蔓延在这片曾经绿荫飞花的郊外,源源不绝地侵入耳际,叫人无处可躲!
叔兴,叔兴……
绝望之际,她惟有在心里念着那人的名字。
蓦然。
号声响起——
阴云遮蔽的天际,一队人马在飞尘间疾驰而来。
"圣旨到——!"
"都住手!"
少顷,世界彷佛一下子安静了。
王楚嫣抬起朦胧的泪眼,颤颤巍巍地望去。
叔兴……?
真的是他!!!
王楚嫣腾起身。
人海茫茫,她与他遥遥相望。然而王昂没有异样的举动,镇定地骑马跟在王黼的旁边,看见鲜血淋漓的纷乱场面时,也仅是蹙了蹙眉。
王昂腾下马后,与几位大臣窃窃耳语。
"叔兴……?" 王楚嫣不敢冒然接近,只好远远地看着他们。
下一刻,梁师成亲自宣读圣旨。
今上同意在受灾之地放粮、赈济、减税免役,并且所有来京乞求者可以马上获得财物补助。
瞬即,流民们跪地磕头,千恩万谢,似乎忘了前一刻他们还在舍命奋战,这些被惹得走投无路的老实人面对生存的希望时,纷纷放下刀剑。
王黼似乎很享受这种拜谢,高兴得容光焕发,不过他强行板下脸,对官兵命令道:"都是大宋子民,怎可乱杀无辜! 你们赶紧收拾战场,好好安葬死者!"
少顷,王黼惺惺作态地走入流民群中,虚情假意地安慰一番,瞥见那位绿衣女孩抱着死去的哥哥哭得肝肠寸断,他快步走去,蹲身摸了摸女娃的头,继而掏出随身带的银两都给了她,并吩咐其他流民照顾好女娃。
经由此举,王黼越发得到众人的感恩怀德。
梁师成与王黼亲密并行,公开赞道:"王相公果真是贤相,关键时刻说服官家,为百姓尽责,这事儿做得好。"
这位梁师成乃当朝另一位奇特的大人物。与童贯一样,梁师成亦是宦官,最初仅是内侍省书艺局的小当差,如今贵为太尉,深得徽宗宠信。不过,梁师成不像童贯那般威风炫耀,外表看似忠厚老实,实则狡诈圆滑。不过,自古能荣登权势巅峰的大人物们,清清白白的有几个?
朝堂不少人知道,王黼私底下对梁师成视之若父,还称其为"恩府先生",俩人关系十分紧密。王黼的飞黄腾达,曾经得益于蔡京,还有梁师成的帮助。
王黼谦恭摆手,大方回赞:"幸亏梁大人反应及时,亲自替陛下撰写诏书,我们才能及时赶到。" 他又对跟在身边的王昂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此事,王舍人也有功劳。"
梁师成面对众多拜谢的流民,也怀着悲悯之情说道:"起来,都起来吧,泱泱大宋,堂堂盛世,你们要感谢圣上隆恩,以后不能再这么闹了,快要冬天了,都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将流民和颜劝退后,梁师成的眸光流露鄙夷,旋即掩饰住了。他转身拂净衣衫上的风尘,微笑着靠近王昂:\"状元郎,我听闻过你的一些事儿,今日得见,果然有勇有谋。"
"梁大人过奖了,下官没做什么,也无这能力,实属您与王相公睿智果断。" 王昂恭敬地将风光全部奉上。
事情说来荒唐。今早,徽宗称病没有上朝,让那些原本准备为民进谏的大臣们白等一场。徽宗之所以没来听政,因为早起时,琢磨着昨夜做的一个梦,梦中仙鹤凌云,飞旋在皇宫上空,所以他忽起兴致,到延福宫画仙鹤去了。正是在王昂的建议下,王黼觉得可以抓住这个收揽民心、且能进一步扳倒蔡京的好机会,便私下赶去延福宫进谏,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地说辞一番,得来这个满意的结局。
这些朝臣就像过场子似的走了几圈,安抚民心。
王昂趁其他大臣不注意,走向王楚嫣那处。
"你们都先回去。" 王昂蹙眉看着这几位惊魂未定的女子,又默默地看了王楚嫣片刻,轻声道,"回家等我。"
随后,王昂转回到王黼等人身旁,过不久,一同纵马离去。
眼见他清冷的模样,孙若熙不解,抹泪道:"阿嫣,叔兴哥哥他…… 为何不关怀我们几句……?"
王楚嫣收敛失望的神色,望向周边正在收拾一地狼藉的官兵与流民们:"如今乱事解决了,就好。若熙,浅真,我们走。"
赵浅真黯然悲伤:"你们先回,我再待一会儿,也好尽些所能,替人疗伤。"
王楚嫣点点头,搀扶着疲惫不堪的张巧金,为她挽起凌乱的头发,盘了个简单的发髻,"母亲走得动么?"
张巧金咬唇移步:"可以,我没事。".
夜晚,王楚嫣照顾好张巧金后,回屋沐浴,在温热的水中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身体是干净了,然而思及那幕纷乱残酷的场景时,心中的沉郁挥之不去。
她缓缓站起,水滴从白润的透出胭脂红的肌肤滑下,她乏力地抹干身子,换上干净的红罗裙,回头之际,蓦然惊觉,王昂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
"叔兴?你回来了?" 王楚嫣旋即捂住半露的身子。
王昂将她上下打量,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彼时泛动涟漪,眼眶湿红起来:"楚楚,让你受惊了。" 他语调凄婉,上前拥紧她。
王楚嫣贴在他胸前,双眸被水汽侵入,滚烫的泪水沿着两颊滑落,喃喃道:"那一刻,我确实很害怕,我心里念着你,叔兴,我知道你会来的…… 没事了,流民们得到救济就好……"
王昂轻柔抚摸她颤动的后背,继而让她坐在矮凳上。
他拿起布巾,蹲身,替她擦干湿红的脸庞,并执起一把梳子理顺她湿漉漉的头发。
他又道:"楚楚伸手。"
透过水雾氤氲,王楚嫣乖顺地伸出双手,王昂用布巾替她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抹干净,就连指甲缝也是细心擦了一遍又一遍。
"好了。" 王昂执着王楚嫣的手,抬头看来。
他眸光坚毅,微扬的唇角带出温柔浅浅的梨涡,与她凝视道:"我要我的楚楚一尘不染,风雨无惧,每当看见我时,亦能一直,笑靥如花。"
第56章 情仇 求谁也别求她! 我宁愿死了!
徽宗下诏赈济后, 城外的流民陆续归乡,不久,京城里的天宁节热闹且顺利度过。
王楚嫣也逐渐淡忘那幕惨景, 近来每日会去邸店探望张巧金, 今早, 她带上王昂从宫里拿回来的羊羔酒, 还有乳酪院派发的酥蜜乳糕,来到后院时, 寻了一圈不见人,原来张巧金去了果子铺。
王楚嫣随即来到"缘来香食",发现张巧金与蓉二姐正在忙进忙出。
"母亲, 一大早的,你怎么在这儿忙活?"
自从流民一事,俩人的关系发生微妙的变化,大比之前融洽亲近, 王楚嫣口里的"母亲"两字也是自然流露。
张巧金抬眸, 温柔招手:"阿嫣,快过来。"
王楚嫣走去:"是新果子么?"
"嗯。" 张巧金笑盈盈地点头, 双手遮着一只银盘, "适才烘出来的新款'金桂广寒', 你要不要看看?"
"要的要的!" 王楚嫣拍了拍手, 刹那回味到儿时那份单纯的快乐, 曾经她也是这般眼馋地等待阿娘端来香甜好看的果子。
"一, 二, 三!" 张巧金移开手。
眼前展露,两排精巧的圆形果子,每只乳白的果子上面, 刻印着一只圆滚滚的兔子,抬头嗅桂花,背景一轮圆月。
"还没完呢,画龙点睛,咱们是画兔点睛。" 张巧金端近一盘备好的红豆沙小团子,用银针戳了两粒,镶入小兔子的眼睛里,再将黑米做成的细条当作花枝,随即她又执起一把小刷,用黄色的桂花粉涂抹几朵花,并用金粉点缀那轮圆月。
小小一块果子,注入了多少美好,有人情,有用心,有憧憬。
王楚嫣看得入神,此刻,体内涌起宛如细水长流的幸福之情,源源不断地淌过心尖,这般的快乐看似简单,然而又十分难得。
"阿嫣,你来完结最后一笔。" 张巧金含笑看来。
王楚嫣心绪澎湃,执起旁边的小印章,探往果子下方,轻轻一摁。
"缘"。
此字,代表"缘来香食"的标识。
亦包含无数因果,以及妙不可言的缘分。
"谢谢。" 王楚嫣眼含泪花,看向张巧金。
谁知张巧金更激动,哽咽道:"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自从我入到王家,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快乐,似乎之前的那些罪都遭完了,终于,我也有了心疼我的家人,如今我惟独想,让你们都开开心心的。"
王楚嫣连忙摸出绣帕替她抹泪:"我们一家人,一道儿开心过日子。"
"嗯,一家人一道儿。" 张巧金幸福微笑。
王楚嫣打量她的脸颊,红肿已经彻底消退。当初张巧金受官兵挨打一事,母女俩只道是不小心撞着了,没将实情告诉王员外,省得他担心受气。张巧金又很能忍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来,我们尝尝味道。" 张巧金捻了一块果子递给王楚嫣。
王楚嫣接过,转而又递向张巧金的唇边:"母亲先咬一口,我们一人一半。"
俩人笑着一人一口。
"好吃! 这回真叫作,色香味俱全,且诗情画意。" 王楚嫣忽忆起与张择端初遇时,张画师讲的画选科考,需要贴题,又要做到画中有诗,还要构思巧妙。
这果子要做得好,做得精,做得与众不同,与绘画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接着,王楚嫣又与张巧金一同做完其他小兔子桂花糕,舒心开怀地说道:"我也去给浅真和若熙送羊羔酒和乳酪,顺道带上些咱们的新款果子,让她们也品尝品尝。".
王楚嫣欢喜地提篮来到赵家医馆。
孙姑娘也在屋内,双手托腮坐于香炉旁边。
"正好若熙也在,不用我走两趟了。昨日,叔兴从宫里头带来好酒与乳酪,我给你们拿些过来,顺道唠唠话儿。" 王楚嫣将篮子搁在桌上,发觉孙若熙还在发愣,"咦,妹妹怎么了?"
"她发情了,来我这儿求药,可惜我治不了相思病。" 赵浅真一语道破。
孙若熙嘟着红唇,眼神迷离地看过来,咕哝道:"是,我发情,我相思入骨,我快熬死了! 倾城哥哥究竟何时能回来啊?" 顿了顿,她声情并茂地念道,"有美男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噗哧,王楚嫣与赵浅真同时笑出声。
孙姑娘改了改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倒也很符合她的心境。
王楚嫣宽慰道:"妹妹再耐心些,这不就快年末了么?赵哥哥说过年末回京。"
孙若熙愁着脸:\"下月皇宫就会选女官,我要趁早断了我爹娘的念头,阿嫣姐姐,你与叔兴哥哥说没说这事儿?"
"说了,早说了,他肯定会帮你的。\" 王楚嫣从篮子里拿出两壶酒,"这壶是孝敬赵伯伯的,这壶我们一同喝起来,吃些酥蜜乳糕。\" 她向赵浅真要了酒杯与小碟,"还有,适才我母亲新做的果子,你们也尝尝味道。"
孙若熙探过头来,见到好吃好玩的瞬间回神:"哇,好看! 小兔兔可爱得紧,这些新果子肯定能畅销!"
姐妹们尝着爽滑可口的乳糕,甜滋滋的果子,还有羊羔酒,这酒能够滋脾健胃、益腰身、补元气,是用肥嫩上好的羊肉混合糯米,浸浆煮后留汁,伴上酒曲同酝,味美甘滑。
随着食欲的满足,孙姑娘的小脸重现笑容,又开始使出拿手好戏,八卦。
"你们听说了没?流民那事后,现在骂蔡京的百姓更多了,但对王黼颇为敬仰,称颂他为贤相。不过据我亲眼观察,那日,王黼随谕旨来到城外,安抚流民时看着像做戏,沽名钓誉,为赢取民心,叔兴哥哥何时与这位王相公走得这么近?"
王楚嫣听得心里一咯噔,没有答话。
孙若熙继续说道:"还有那个梁师成,可厉害了! 他原是内侍省书艺局的小当差,后领睿思殿文字外库,主管出外宣读圣旨,还有诏书撰写。听说他刻苦研习官家的书法,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很受官家器重。"
赵浅真应道:"据说梁师成是个狠人,所有朝臣都敬重他,连蔡京也不敢得罪他。"
孙若熙频频点头:"大观年间,梁大人还做了一件令人惊掉下巴的事情,居然,进士及第!"
这时,王楚嫣震惊启口:"进士?内侍也能参加科举?"
她们大宋真是神奇,内臣及第,始于梁师成; 亲王及第,始于嘉王赵楷。
孙若熙摆了摆手:"大抵是靠关系混弄的! 怎会像叔兴哥哥他们那样,寒窗苦读,真才实学?那些金榜题名的真才子们肯定对梁大人的进士头衔不以为然。" 她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继续道,"许多人说,梁大人还附庸风雅,喜欢书画,自称是苏大学士的孩子,说其母曾是苏轼的一位侍妾,不过,他对苏轼的后人确实挺照顾。"
梁师成劣迹斑斑,但有一点无可置疑,就是对苏轼极为敬重,并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元佑党人那时,徽宗本想销毁苏轼等人的墨迹,梁师成竭力进言,保全了苏轼的诗文翰墨。
说及苏轼,王楚嫣忽然联想到,夫君收藏的两件苏轼的真迹,不久前在她整理书房时发现不见了,她吓得要命,因为王昂将之视如珍宝,问及时,王昂却轻描淡写地说道,东西送人了。
难道,送给了那位梁大人……?!
正当姐妹们闲聊之际,赵府家丁来报,说医馆来了一位求急诊的.
王楚嫣与孙若熙告辞,陪着赵浅真走出医馆,吃惊发现 ——
来者是郑雅南的女使环环。
环环焦心如焚地等候在医馆门外,一见赵浅真就上前哭求:"赵医师,求您帮帮我家夫人!"
赵浅真扶住环环:"慢慢说,她怎么了?"
环环瞥见王楚嫣也在,一时无语,回神后拉住赵浅真的衣袖走往马车:"赵医师请随我来,我家夫人流血不止,但是稳婆说,还未到临盆的时候,许是得了其他女子病,她治不了,京城就您最有名,您千万救救我夫人!"
赵浅真随环环来到马车前,拉开帘子入门时,却骇然惊愕。
郑雅南面容苍白,咬唇暗泣,双手捧着西瓜大的肚子,座下是…… 一滩血。
"啊啊啊!" 环环吓坏了,忍不住尖叫,"夫人! 夫人!"
赵浅真旋即腾入车内,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郑雅南:"郑姑娘,我带你去医馆!" 她抱起郑雅南走下车。
王楚嫣亦是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帮助赵浅真将人带入医馆,躺到床上。
"若熙你快去叫家丁打热水,要多几盆。阿嫣,环环,你们帮我扶住郑姑娘。" 赵浅真忙吩咐。
郑雅南从昏沉之中微微睁眼,见到王楚嫣,倏尔惊怒,嘶哑着声道:"放开,别碰我!" 她使劲挪动,忍痛道,"环环,我们走,另寻他处。"
"夫人! 求您别倔强了,性命要紧!" 环环扑通跪下,朝郑雅南连连磕头,"夫人别气了,先医治吧,您临产将近……" 随即环环又向王楚嫣磕头,"王夫人,之前的种种恩怨也望您大人有大量,当时是我的错! 您莫误会我夫人!"
环环哭诉道歉,所指大相国寺拜佛求子时发生的不愉快,那天王楚嫣沉痛得失去意识。
然而,郑雅南捧着大肚子,泪目怒道:"环环你起来! 求谁也别求她! 我宁愿死了!" 她顿了顿,凄烈笑道,"我若死了,王楚嫣,我就做鬼拉上你!"
第57章 恻隐 就算我们都有错,又何苦为难还未……
郑姑娘缘何如此动怒, 王楚嫣冰雪聪明,早猜到了五六分,彼时她的心里没有怨愤, 只有哀伤。
是生为女人看着另一个女人因为身孕而遭罪时的恻隐, 是对无辜的小生命的同情。
王楚嫣上前扶住郑雅南, 含泪劝道:"雅南, 就算我们都有错,又何苦为难还未出世的孩子?" 她哽噎又道, "浅真是京城最好的女医,你就放心留在这儿诊治,我先出去。"
听及王楚嫣的这番话, 被暴怒冲溃理智的郑雅南愣了一会儿,少顷,安静下来,她猛地扭头朝向白墙, 长发掩面之下, 泪水夺眶而出。
宛如一具精美却破碎的瓷娃娃。
王楚嫣悲痛垂眸,转身走出屋子, 等侯在外面, 做些其他力所能及之事。
时而, 她闻见屋里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不过那股叫疼的声音是压抑的, 沉闷的, 王楚嫣知道郑雅南是个骄傲的女子, 很能忍耐,即便限于困境也不甘示弱。
这点俩人有些相似,只是, 在感情上,郑姑娘远不及她幸运……
王楚嫣长叹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从屋里进出好些次,每回端着一盆清水进,血水出,并拿白布、取药、煎药、换床被……
终于,赵浅真推门出来,雪白的衣袍上血迹斑驳,孙若熙神态疲惫地跟在后头。
王楚嫣忙上前询问:"郑姑娘怎么样了?"
赵浅真叹气:"情况不太妙,不过现下她累得睡过去了。"
凛冬季节,赵浅真却出了一身热汗,王楚嫣拿出罗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汗珠:"浅真,你先去洗洗,换身衣裳,我让灶房备些茶水膳食,在书房等你。".
赵浅真沐浴更衣后,来到书房。
王楚嫣早就贴心地点燃香炉,并给她备好养生花茶,一些清淡爽口的饭菜。
"若熙近来没睡好,看着很乏累,我让她先回去歇息了。" 王楚嫣说道。
赵浅真颌首,显然忙得口干舌燥,快速喝尽一杯茶,不过没有动筷。少顷,她忧心忡忡地解释道:"是阴蚀,内里溃烂成疮,早就该治了,可能郑姑娘难以启齿,女人嘛,都会羞怯私.处之疾。"
王楚嫣吃惊:"阴蚀不是产后易得的女子病么?"
赵浅真沉叹:"估计是她的夫君不太干净,以致于他们行房事时,郑姑娘被染上了,依据病状,该有好几个月了,现在难就难在,郑姑娘即将临盆…… 不知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王楚嫣惊悟,咬牙道:"定是刘彦! 他逛过烟花巷,去年七夕,我亲眼见过!"
这桩事情她从未与人提及,就是为了维护郑姑娘的声誉,然而流言早前就传到了东水门,赵浅真也有所听闻,没料到事情是真的,那么郑姑娘的病因也是有据可依。
这下,王楚嫣完全明白郑姑娘缘何这般厌恶她,当初刘彦不甘心地娶了郑姑娘,之后郑姑娘发现自己的新婚夫君逛燕馆歌楼,还曾寻了个带"嫣"字的风月女子,郑姑娘原以为怀孕后夫君会老实些,却,就这么一步步地……
尽是新仇旧恨。
难怪郑雅南恨极了王楚嫣。
王楚嫣替自己十分委屈,更为郑姑娘万分可惜,心疼得不知所措,蓦然失去冷静,恸哭起来:"好好一个大家闺秀,爱上辜负自己的人,遭受这般折磨,太苦命了! 浅真你能治好郑姑娘么?"
赵浅真沉思:"我也很难受,不过还有法子能试一试。首先,得说服郑姑娘暂时留在医馆,直到产子以后,也需继续治疗。从今日起,我会用药物熏洗法、膏敷法帮她治疗,并用针灸做全身调理,她的双乳也有不少淤结,许是长时间抑郁所就。"
彼时家丁禀报,刘家来医馆寻人。
"他们来得正好!" 王楚嫣抹干眼泪,气汹汹地走出书房.
廊道上,王楚嫣一眼望见刘彦,他身后跟着刘家父母与三五位侍从。
刘彦顿住脚步,怔怔地看着王楚嫣:"阿嫣……"
刘母面色一沉,走到儿子前面,朝王楚嫣斜眼嗔道:"你在肯定就没有好事情,我家孩儿因为你吃了多少苦?!"
赵浅真护住王楚嫣,向刘家质问:"你们来我家医馆做甚么?"
刘母旋即转换脸色,看似亲昵地朝赵浅真笑了笑:"赵姑娘,许久不见,看着挺精神的,令尊可好?有空我们聚一聚,多年前的老邻里了。现下,我们来寻雅南,她在不在你这儿?今日我们找不见她,她的女使环环也不在,听其他仆役说,雅南去京城医馆,她来你这儿了?"
赵浅真板着脸,直截了当地说道:\"郑姑娘确实在这里,方才我初步诊疗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们可知她病重?因何而病?为何没有及时劝她医治?"
刘母嘶了一声,愧疚之情稍纵即逝,冷冰冰地回道:"这是我们刘家的私事,赵姑娘不必多管,我们现在接雅南回去,自会给她寻个好医师。"
"何来私事?在我们医师眼里,所有病人都是医者的大事。" 赵浅真驳道,继而好言相劝,"郑姑娘的病情因为拖延而加重,就让她留在我这里,我赵浅真自认为是京城最擅女子病的,我会尽力照料郑姑娘。"
"那可不成! 她是我们刘家的媳妇,过不久就要临盆,我们怎能放心将人交给你?!" 刘母阴森森地笑道,"何况你的事儿,我们也有所耳闻,赵医师是不是对女子有所喜好?你觉得雅南若是知道,会不会无比羞恼?"
这话戳到了赵浅真的痛处,思及去世的小音姑娘,她一下子失神。
王楚嫣按捺住恶心的感觉,瞋目看向刘家人,接话道:\"你们的好儿子成亲不久,逛花楼的事情,你们知道么?郑姑娘好歹也是福建路转运使的千金,她在京城受的这些苦,她爹爹知道么?"
刘母流露畏惧之情,彼时刘彦上前一步,神色悲切地面对王楚嫣:"阿嫣,我知道我错了,这些旧事别再提了,雅南也已经原谅我,我们来接她回家,往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王楚嫣抛下矜持,朝刘彦怒道:"往后?刘彦你是不是经常发誓,却始终未能做到?我真庆幸当初没有嫁给你,你懦弱犹豫,担不起一点责任! 你曾经说,与郑姑娘的婚事亦是父母所逼,你就不该成亲,将郑姑娘拉入火坑! 她那会儿是多么心仪你,敬重你,将一生托付于你,你对得起她么?! 她现在能不能熬过这一遭也是吉凶未卜!"
刘母见王楚嫣骂自己的儿子,气得火冒三丈,哆嗦着抬手指向她:"王楚嫣! 我就知道遇见你没好事情,幸亏当年我们明智拒亲! 雅南是我们刘家的人,今儿你们若敢不放人,我立马派人告去开封府! 走,我们去找人!"
赵浅真回神喝道:"谁敢胡来! 这是我们赵家医馆,最不济,要走还是留下来,这事也该郑姑娘自己决定!"
刘彦逼近一步:"那好,浅真你先带我们去看雅南,我来亲自问她!"
"不用问了,郑娘子若是离开医馆,必死无疑。"
王昂大步走来。
他头戴展脚幞头,穿绯色官服,气势冷峻,其他人不由地让开道。
商人之家再怎么钱财丰厚,见到做官的文士都要低头恭敬,何况这位还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状元郎。
刘彦认得王昂,殿试之前因为纠缠王楚嫣,他就被这位王公子打了一拳。刘彦记恨在心,却也铭记王昂的威胁,旋即后退。
王昂径直走到王楚嫣的身旁,又与赵浅真对视须臾,用眼神示意她们安心。
"我刚才在后头都听见了,郑娘子这事,人命关天,而且还涉及母子俩人的性命,你们刘家亏待郑娘子,如今已是有目共睹,你们若一意孤行要将郑娘子接回刘府,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刘家绝逃不过罪责!"
忽尔,王昂转身看向另一边:"你是郑娘子的女使?出来吧。"
环环诚惶诚恐地从廊柱后方探出头来,彼时众人才注意到这个细节,原来环环躲在那儿已有多时。
王昂神情肃穆:"你实话实说,告诉大家,郑娘子的真实心意。"
环环不敢隐瞒,如实坦白:"适才,我出来时见到这儿发生的事,赶紧回屋告诉夫人,她说……"
刘彦忙问道:"她怎么说?"
环环垂眸,身子发颤:"夫人说,不想回刘府,还说,倘若这回她能活下来,她想,不不,她是当下就想,和离……"
刘母大嚎一声:"这怎么可以! 她肚子里的是我们刘家的子嗣! 自从她来我们刘家,成天一副千金大小姐的脾气,骄矜高傲,咄咄逼人,都是她害了我儿!"
刘彦愣怔半响,倏然癫狂痴笑,踉踉跄跄地跑开:"雅南,是我对不起你! 都是我应得的,我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
"彦儿,彦儿!"
刘家父母回神后,与侍从追了去。
王昂与赵浅真交代几句,随后,他牵住王楚嫣的手:"我们回家。"
回到家中,王楚嫣扑入他怀里,啜泣道:"叔兴,你不是能够未卜先知么?你说说,可怜的郑姑娘能不能熬过此劫?"
王昂捧起她湿红的小脸儿:"楚楚别哭。" 他温柔地替她擦净眼泪,"只要郑姑娘想活下去,并且足够爱她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或有可能,何况,还有浅真这么好的医师在呢。"
第58章 和解 夫君对其他女人从不多看一眼,缘……
宣和二年, 冬末初春,汴京又一度飞雪如絮,天寒地冻。
孙羊正店最好的一间酒阁子里却是其意暖暖, 其乐融融。
"怎么还没来?" 孙若熙穿着镶珍珠的红罗裙, 头簪绢花, 时不时心急火燎地走到外面张望。忽而, 她兴奋尖叫,"来了, 来了!"
王楚嫣快速走到珠帘旁,随孙姑娘一同翘首。
不远处,赵浅真与环环扶着郑雅南缓缓走来。
王楚嫣笑颜莞尔, 欢声唤道:"你们可来了,雅南往这边走。" 她将郑雅南请到最宽敞的位置,椅子上面置有一席绣花软垫,"快坐下歇歇。"
继而, 王楚嫣往环环的怀里瞧看, 忍不住抬手摸向襁褓中那个粉嫩粉嫩的婴孩:"怜儿,怜儿好可爱哦。"
二个月来, 在赵浅真的悉心医治下, 郑雅南母女总算熬过鬼门关。
这个小生命降生于一月前, 正好是宣和元年末, 属于老天垂怜, 亦是众人的真诚祈盼, 因而被赐名"怜怜"。女娃五官精致, 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 与郑雅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彼时,郑雅南煞白的面容抹了些许胭脂,穿着偏爱的郁金黄衣,发髻高高挽起,缀了珠钗与红梅,在色彩衬托之下,精神看似还不错。
郑雅南温柔浅笑,让王楚嫣抱一抱娃儿,并举起怜怜的小手送往她的手心里:"怜儿,这是你的王姨,你见过许多次了,朝她笑一笑?"
怜怜真的笑了,扑腾小手小脚,可爱极了。
王楚嫣心花怒放地看着水灵灵的娃儿:"怜儿真乖,最是惹人怜爱。" 话语间,她下意识地思及自己,成亲至今还未怀上…… 她的继母张巧金成亲不过半年,也有喜了。
"阿嫣,你也坐。" 郑雅南客气招呼王楚嫣,俩人之间的恩怨在这遭生死关口算是彻底放下了,成为好姐妹。
继而,郑雅南抱回怜怜,搂在怀里又哄又逗,幸福之情跃然于颜。郑姑娘的身子虽然有所康复,行动依旧不便,也抱不得重物,还需修养调理好一段时日。
赵浅真默契地坐在旁边,少顷,从郑姑娘那里接过娃儿:"轮到我抱抱喽! 小怜怜,赵姨与你玩好不好?让你阿娘歇息下。"
郑雅南轻轻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儿,哪能那般脆弱?"
赵浅真扬眉看她:"稍有恢复,又要逞强了?你先喝些茶水,把真方活血丸吃了,乖乖听我话。" 她谆谆叮嘱。
"遵命,赵医师。" 郑雅南眸光微漾,满含敬爱地看着赵浅真,伸手替她理了理鬓间的碎发。骄傲的郑姑娘在赵医师面前,变得十分温柔乖顺,一口一声遵命。
赵浅真的脸微微泛红,伸长脖子看向旁座的王楚嫣:"阿嫣,你替我看好雅南,我与小怜怜玩一会儿。"
"遵命,赵医师。" 王楚嫣俏皮模仿。
赵浅真轻嗔:"你们这些小丫头。" 她垂眸浅笑,继续逗玩怀里的怜怜。
王楚嫣挽唇,随即给郑雅南递上热茶,敦促她吃完药,与她聊起话儿。听闻郑雅南准备离开京城,王楚嫣心里不舍,踌躇问道:"你真的要走么?现下出行不便,要不开春后再作打算?届时身子也能再养好些,还有,若熙的婚事也快了。"
前不久,郑雅南的父母来到京城,郑漕司得知女儿所受的种种委屈,怒火中烧,当即威迫刘家和离,要将女儿接回岭南。
郑雅南点了点头:"嗯,必等若熙妹妹成亲后,我极想看她穿嫁衣,并且亲自祝福她。那时,春暖花开……" 她亦不舍地看着王楚嫣,"之后回老家,我会安心度日,抚养怜怜。只是,离开京城,我会很想念你们,谢谢你们……" 郑姑娘眼眶湿润,少顷,又转头看向赵浅真,"浅真,你是我和怜怜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感激不尽,我……"
赵浅真"哎呦"一声,佯作轻松地调侃道:"好了好了,这话儿我每天听,听得耳朵也长茧了,为医者治病救人,乃天经地义之事。" 暗中,她噙住眼泪,双臂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小娃,"怜儿满月喽,今日咱们即是弥月之喜,也庆祝你孙姨姨的定亲,双喜临门。"
"来了,来了!"
彼时孙若熙又笑盈盈地走回酒阁子,身后是赵太丞父子,她一边躬身请赵太丞入座:"赵伯伯请上坐。" 一边牵住赵卿成的衣袖,"倾城哥哥,我们坐一块儿。"
赵卿成年末回京,与孙姑娘确定心意,遂向孙家提亲。
孙家父母起初不情愿,但在王楚嫣与王昂的劝说之下,特别是王昂将道士曾经所解的生辰八字重新分析,并将孙姑娘嫁入皇宫,或者嫁给赵卿成的利弊详解后,孙家父母放下天潢贵胄之梦,最终接纳并祝福这对有情人。
少顷,孙家父母兄弟,王员外与张巧金等人也都陆续抵达。
众目睽睽之下,赵卿成不好意思与女子拉扯,低头在孙若熙耳畔道:\"妹妹,别人都看着呢。"
这位情哥哥本想让她矜持些,谁知,孙姑娘捏着小拳头捶了他几下,一边捂嘴笑,一边踮脚也对他耳语道,"我们都快成亲了,哥哥羞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看就看呗!" 孙姑娘干脆挽住他的手臂,快乐地扭了扭身。
赵卿成无可奈何,便由她挽着手臂,与众位互相问候。
不久,王昂也来了,与众位招呼后,坐到王楚嫣的边上,同她含笑相视,并伸手到桌下方,暗戳戳地握住她的手。
王楚嫣微羞地觑他一眼。
王昂唇角愈扬,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继而与她十指相交。
俩人的心跳由指尖传递给彼此。
待来人到齐,酒保快速摆上最好的银制或琉璃注碗、盘盏、果菜碟子、水菜碗。随即,他们各自双手叠起十来个碗碟送上桌,从五颜六色的花果看盘,直到精烹细制、琳琅满目的正菜,其中少不了上好的肥羊肉、涮兔肉、蟹黄馒头、还有调以盐梅姜橙的肉肥膏美的洗手蟹。
众者觥筹交错,喝到尽兴时,男子们轮流举杯劝饮,女子们欢悦地哼起歌儿。
外面是冷飕飕的漫天风雪,屋里是热乎乎的美酒佳肴,热乎乎的情真意切.
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开春后,郑雅南将离开京城,孙若熙也会跟着赵卿成去到边疆一段时日,思及这些,王楚嫣莫名伤感。
春天不远了。
今晨,王楚嫣取来那件王昂偏爱的鸦青色鹤氅,一边为他披上,一边说道:"这件氅衣旧了,改日我去里城给你做件新的。"
王昂摇摇头,略微俏皮地勾起唇:"我就喜欢这件,因为,它独一无二。" 他翻开氅衣内侧,寻到腰际处那颗心型补丁,用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轮廓,"除非,新衣裳与这件一模一样,并且也有这么个你缝制的小东西。"
这个补丁是两年前的事,那会儿他们相逢于飘雪的立春。
与这人处久后,王楚嫣发觉他看似板正清冷,特别对于外人,而私底下却喜欢拿她逗趣儿,且记得曾经所有的点滴,甚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比记性,王楚嫣定然比不过这位强记博闻,过目不忘的状元郎。
不过,若是比撒娇……
王楚嫣捏拳轻轻捶在他胸口,笑嗔:"哪有故作破烂的新衣裳?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让人笑话我王楚嫣不会照料自家夫君。"
王昂凝眸,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怎能叫破烂?这叫,睹物兴情,感今怀昔,念兹在兹,故我依然。" 他浅笑着,继而捧起王楚嫣红晕的小脸儿,"这还叫,心心相印,卿卿与共。"
每日离去之前,他都会在王楚嫣的额前或唇间落下一吻,像是眷恋的仪式,日复一日。
今日他的吻越发悠长。
王楚嫣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的,心里又软又甜,暗自道: 这下完了,比撒娇也比不过他了。
她一双秋水清眸,总能因他泛起旖旎的涟漪。
俩人走到屋外,依依不舍地道别。
忽尔,王楚嫣发觉夫君脉脉的目光移开了,眉头微蹙地看着另一处。
王楚嫣随他望去。
一位年轻侍女正在庭院修剪花木。
"那位姑娘," 王昂顿了顿,迟疑地问道,"像是新来的?"
王楚嫣微怔,夫君对其他女子从不多看一眼,缘何注意她?
那个小姑娘的模样很水灵,穿着葱绿长袄,站在红梅树下,动时腰身柔软,许是劳作时不慎发髻散落,她乌亮的长发于风中飘扬,好看得更如一个昭示春天的小精灵。
蓦然,王楚嫣心里生起一股淡淡的酸楚:"是,前些天刚过来的。"
"什么来历?" 王昂追问。
"她叫小樱,刚过及笄之年,是我从牙人那儿雇来的,她善园艺,现下冬末初春,我就将庭院的打理交给她,然后让她协助香儿其他一些事。" 解释之际,王楚嫣的语调也带上若有若无的酸涩。
人是她选的,因为这个姑娘向她哭诉,说家人要将她嫁给一个年老病重的官人做妾生子,用来冲喜,恳请王楚嫣暂且收容。
小樱发觉他们的瞩目,转过头来,抬手撩了撩长发,莞尔一笑,朝他们福身。
她弯腰低头的动作柔媚可人。
王昂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回王楚嫣:"你,或者你让合香多注意下她。" 话罢离去。
王楚嫣应诺,心里头乱糟糟的,琢磨不透这人的所思所想。
第59章 帝姬 她便是最美的帝姬,茂德帝姬……
午后阳光暖和, 王楚嫣唤上合香一同去到马行街的布帛铺子,打算给王昂添些新衣鞋,除了鹤氅, 再有中单、白襕、直裰, 朝廷时而会赏赐绢物衣料, 但总归不如自己所选的, 与此同时,她也想为姐妹们、父母、合香选些好衣料, 当然少不了郑雅南与小怜怜。
马车从东面的旧曹门进入,路程上,主仆俩人道起话儿。
王楚嫣对今晨那事略有心结:"香儿, 你觉得小樱这人怎么样?"
合香思量后,踌躇道:"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总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王楚嫣惊问:"为何?怪在哪里?"
因为与王楚嫣相处久了, 合香也变得颇为明理, 很少搬弄是非。合香努努唇,正色道:"不是香儿嚼舌头, 有一回, 主君洗浴出来, 穿得单薄, 我恰好撞见小樱, 她好像在偷看主君?神情晕晕乎乎的, 回神时瞧见我, 兔子似的跑开了,事后,她还求着我别与你说。还有一回, 我走经廊道时,见到她在书房前张望,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王楚嫣听得心烦气躁,闻及书房,更是一下警觉:" 书房任何人都不能入,绝不允许! 除了我以外。"
合香忙颌首:"香儿知道,所以我走去提醒小樱,她却反过来质疑我,说她什么都没做呢,是我想多了。这事儿我没向夫人禀报,怕说了,让你觉得我在排挤新人。"
王楚嫣拉住合香的手,缓声道:"香儿没做错,从今日起,你替我多注意小樱,假如发现她有其他怪异的举止,立即向我回禀,若真有问题,我只能辞退她。确实她怪可怜的,可天下苦难之人如此多,我非神仙,帮不了。"
不一会儿,她们的车子抵达马行街。这条长街位于内京城的东北方,商铺纵横,夜市酒楼极为繁盛,灯火通晓不绝。
王楚嫣对这儿熟门熟路,径直来到布帛店。
店铺正门缀了许多色彩缤纷的布花,仿若瀑布垂悬,很是引人瞩目。这个主意归功于王楚嫣,她曾建议店主,如此装饰,即如鲜花美丽,又不会凋零,且能展示所卖品种的多样性,织锦、绫、罗、缎、绢、纱皆有。
"王夫人,好久不见!" 店主吴娘子见是王楚嫣,旋即亲自相迎。
王楚嫣光顾这儿五六年了,属于常客。
吴娘子端茶送水,热情问候,随后可着劲儿地推荐:"王夫人,年初我们这儿添了许多新花样,我先带你看看蜀锦。"
天下织锦以蜀锦为首,文饰华美,色彩明艳且具特色,常有青绿、鹅黄、紫皂、绯红、真红色等,其中真红蜀锦最知名,也是她的阿爹王员外的心头好,一把年纪每日穿得红红火火的。
而她夫君喜欢素白,浅色的衣裳,清清朗朗如空中月,雪中仙。
王楚嫣挽唇,细瞧相中一款:"紫皂色其实也挺好看,高瘦的男子穿起来很显气度。"
吴娘子颇懂女人心,忙应和道:"是给你家状元郎么?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状元郎穿着保准好看! 王夫人,也可再买些颜色明艳的换换口味,哪天你让状元郎一道来,我亲自给他定制。" 徐娘子仅见过一次王昂,念念不忘,又笑道,"不过,实话实说,你家状元郎穿白襕的模样,俊得像个仙人儿。"
王楚嫣微微笑道:"紫皂色要两匹,我给他买了做直裰试试,还有青绿的,宝蓝的也都要了,此外,中单等物,我已备了个单子,过会儿都给你。"
王楚嫣又拿起绯红、鹅黄蜀锦,往合香身上比划:"香儿喜欢么?今年寒食的及笄仪式,香儿就穿上最喜欢,最好看的衣裳。我觉得,鹅黄的做上襦,绯红的做大袖褙子。"
合香喜笑颜开:"好看,喜欢,香儿很喜欢!"
王楚嫣弯眸,凑近她耳畔:"及笄后,等阿玖回来,我与王郎会成全你们的婚事。"
合香一边笑,一边羞赧垂头:"谢谢夫人。"
吴娘子恍然抚掌:"哦呦,真的是一眨眼,多年过去,合香也快成为大姑娘了!"
紧接着,王楚嫣又为其他人选衣料。
吴娘子见她要这么多货,两眼眯成一条缝:"王夫人,新的一年,就该多买些,给家人的,给自己的,等会儿我给你最合算的折价!"
看完蜀锦,怎能不看吴绫。
吴娘子又陪同王楚嫣去看新款的吴绫,譬如抚州莲花纱,是那儿的姑子们所纂绣,轻如蝉翼,最适合做夏衣。
吴娘子的祖辈就是江南人,多年前来到京城,曾奉事于朝廷的绫锦院、内染院、文绣院,后来吴娘子的父母在民间开秀坊,接着又办布帛铺,附带织绣、裁缝一系列服务。吴娘子继承祖业后,专门经营高级货,作为经商的女性,她颇懂女客的喜好,又很会待人接物,三十多岁的女子,模样亦是娇俏风韵,难怪生意兴隆。
王楚嫣摸着质地柔软、色泽光亮的绫绢,略有迟疑地问道:"好是好看,不过价钱,好像比去年贵许多?"
吴娘子摸了摸额头,软声道:"哎,并非我想提价,而是自去年起,两浙路那带民生不安,丝绸绫绢的价钱也贵了不少,王夫人应该有所听说?"
王楚嫣点头:"除了两浙,其他地方也不怎么安稳,前阵子京城流民一事,险些闹大。"
吴娘子心有余悸:"那会儿确实危险,幸亏王相公及时劝服官家,拿到谕旨赶去救急,听说你家状元郎也在场?"
彼时,店内进入新客。
其中有位头戴薄纱帷帽的姑娘,伴在旁边的像是她的女使?模样高贵端丽。她们身上的锦衣绣有金线与珍珠,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
瞥见她们时,吴娘子登时紧张:"哎呦,她们怎么来了?" 显然她认得来客。
"王夫人继续慢慢挑,我去一会儿。" 吴娘子唤来其他姑娘招待王楚嫣,自己走去朝新客恭敬福身,轻声细语,格外拘谨。
来客似乎不是来买衣料,仅是逛街时路过,走到店里随处看看,打发时间。
少顷,两位姑娘莲步徐徐地往王楚嫣的方向走来。
王楚嫣朝她们礼貌地笑了笑,那两位也是对她上下打量。
帷帽女子顿住脚步,她身旁那位女使朝王楚嫣问道:"听吴娘子说,你是状元郎王昂的妻?"
王楚嫣略吃惊,点点头。
那人端庄微笑,又问:"过会儿,我家主人想请你喝茶聊聊,王夫人可否赏光?"
王楚嫣更为惊讶,犹豫之际,就见帷帽女子掀起遮面的薄纱。
世上,竟有这么美的人儿
定是秉承日月天地之最好的精华,美得妙不可言,惟有震撼。
"我们先行一步,在樊楼等你。" 美人的声音若柳莺清婉。
王楚嫣凝神屏息,一度失魂。
稍许,她回神道:"谢邀,我随后即到。"
王楚嫣心下忐忑,询问方才俩位的来历,吴娘子神色慌张地答道:"你去了就知,快去吧,别让她们久等了。" 少顷,吴娘子又好意嘱咐,"王夫人,谨言慎行,总之小心些。"
王楚嫣将布帛的后续交付合香,独自前往不远处的樊楼.
樊楼位于马行街的南端,御街的北端,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位居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樊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里面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富丽堂皇,是京城豪门贵胄,富商人家的云集之地。
王楚嫣一入门,跑堂就迎了上来。
"您是王夫人么?适才两位贵人已上到最好的雅座,吩咐小的等候您。"
王楚嫣随他来到上楼雅座,行至两位姑娘跟前。
彼时帷帽女子的面容已无遮掩,仙姿玉色,在香雾氤氲之间美得愈加不切真实。她的头上未有华丽的珠翠团冠,然而那枚珍珠花凤钗是上等的宝贝。
果真来历不凡。
王楚嫣沉住气,恭谨行礼,莞尔微笑。
"王夫人,这位是,茂德帝姬。" 女使开门见山。
啊! 原来这位姑娘就是最美的帝姬,茂德帝姬,赵福金。
王楚嫣忽地心悸。
方才,她隐约思及,因为孙若熙经常絮叨那位下嫁给蔡太师的第五子的帝姬,是当朝最美的帝姬,亦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可她转念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
万万没料到,真就是茂德帝姬!
"坐吧。" 茂德帝姬柔声道。
"谢公主殿下。" 王楚嫣不免慌神,忐忑坐下。
桌面除了茶水与果子,还摆有银制注碗一副、盘盏三副、果菜碟子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光器皿就值白银百两,不过仅是摆设,无人品尝,酒保也被打发走了。
王楚嫣一言不发,但很知趣地为对面两位敬上茶。
茂德帝姬约莫十七八岁,与王楚嫣同在政和八年成亲,帝姬是于年末时下嫁到蔡府,帝姬身旁的那位李氏,原本是公主府的宫女,陪嫁给蔡鞗。
"驸马好些次提起你郎君,适才我得知是你,便请你过来聊聊。" 茂德帝姬启口,莺声燕语,娓娓动听,"政和八年,父皇在集英殿策进士时,我与姐妹们同去观看,当时也见到了状元郎,众人都夸他才貌双全。"
茂德帝姬笑起来时清纯无邪,像是饮清风玉露长大的人儿,不含一丝浑浊。
王楚嫣紧绷的心略微松弛,礼貌应道:"能受公主殿下之邀,民女受宠若惊。"
"民女?难道你不是命妇?" 茂德帝姬纯美的脸上流露好奇之情。
第60章 嫌隙 你若想寻个妾室…… 奴家也管不……
王楚嫣摇摇头, 她还不是"诰命夫人"。
李氏亦好奇,问道:"王夫人,你郎君已是中书舍人, 四品官职, 为何不给你讨个命妇品级?往后每逢佳节庆典, 你也可以入宫, 穿青罗绣翟衣,冠饰花钗, 风风光光的不好么?"
说起这些事儿,其他人也有过同样的疑惑,特别是王员外, 本想凭借女婿的高升得些好处,然而女婿看似两袖清风,十分的板正廉洁,吓得王员外平时不敢与他多说话。王楚嫣虽然不怎么在乎名衔, 却也暗自伤怀, 用郓王的玩笑话来说,状元郎藏娇, 舍不得让人知道, 让人看。
若非王昂平常待她无可指摘, 她真会以为他并不那么爱她。
"王郎的心思, 我不太揣摸得了。" 王楚嫣难以答复, 微微一笑。
茂德帝姬与李氏交换目光, 李氏说道:"如此看来, 王舍人似乎真挺高深莫测?我们驸马几番提及王舍人,好像他与蔡太师有些嫌隙?我们驸马是个温良之人,希望家中和和美美, 父子笃,兄弟睦。"
看似,这位李氏想打探信息。
王楚嫣心头一怔,旋即清醒,在天潢贵胄面前,务必谨言慎行。
关于蔡家关系复杂之事,王楚嫣早有听闻,因为孙姑娘消息灵通,最爱八卦。
驸马都尉蔡鞗是蔡京的第五子,不过蔡京最爱四子蔡绦,自从蔡京与长子蔡攸反目成仇,大哥蔡攸与蔡绦等其他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和睦,蔡家经常鸡犬不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是别提了。" 茂德帝姬呷了口茶,抬起小鹿般清新水灵的眼眸,"适才提及诰命夫人,这还不简单,你与你郎君说,或者我也可以让父皇册封你为诰命夫人。"
王楚嫣谦谢道:"谢公主好意,民女粗浅,不懂宫中礼仪,还是安于现状,感觉自在些。"
茂德帝姬盈盈含笑,抬起凝脂般的柔荑点了点精巧的下颌:"嗯,其实民间也没甚么不好,自从我出宫生活,有时也会逛逛大街小巷,州桥夜市,大相国寺的市集,勾栏瓦舍,都挺有意思,不知有没有专供仕女游玩的地方?"
王楚嫣颌首:"有的,北山子茶坊,有仙洞仙桥,环境极为雅致,就在曹门街那儿。"
茂德帝姬欣然拍手:"哪天我们一道去?"
总归都是小女孩儿,说起吃喝玩乐,颇有兴致。
王楚嫣顺着话题,开始讲些民间好吃好玩的,期间尽量回避她们对王昂的提问,问起时也说不太晓得,答得十分谨慎。
过程还算愉快。
不知不觉中,待她们出来时,天色已晚。
元宵灯会结束不久,京城许多地方依然彩灯高悬,锦绣交辉,特别是马行街因为商铺云集,分外热闹。
不远处是莲花王家香铺,他们的灯烛每年都会换新奇花样,甚是出名。彼时,一群人徐徐行来,打着花钹、敲弄惟鼓,是莲花王家香铺请来的僧人道士。前方,艺人高举一对金火鲤鱼,做腾跃游离之状,队伍里还有舞者,一边翩翩起舞,一边散出香囊和香糖果子,往街道两旁撒落。
茂德帝姬拉开面纱,伸手去接果子:"我也要,啊,抓着了,抓着了!"
方才樊楼上品雅座里的精美果子她未曾尝一个,然而当她抢到民间的便宜果子时,旋即开心地咬了一口。
"感觉不比宫里的差,好像味儿更甜些。" 茂德帝姬开怀微笑。
王楚嫣也接到一只果子,含在嘴里:"唔,又香又甜。"
人开心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味道更香更甜。
看着这么纯美天真的帝姬,王楚嫣亦是莞尔一笑。
只可惜,她不能亲近这般的贵人。
与帝姬她们辞别后,王楚嫣百感交集地回到家中,几番思忖,是否将今日巧遇之事如实告诉王昂?
早前见过郓王殿下,这回见了茂德帝姬,能与天潢贵胄坐于一堂,王楚嫣做梦也未曾想到,理当是件喜事,然而她心里忐忑难安,猜测王昂若知此事,定会不高兴。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回屋时,王楚嫣发现王昂不在,想着他定是在书房。
王楚嫣慢慢走去书房,瞥见从里屋照映出来的烛火。
门半开着。
平常王昂总是紧闭书房的门窗,今晚这是怎么了?
\"叔兴。\" 王楚嫣柔声唤道。
走近时,却见 ——
王昂正与一位衣衫轻薄,青丝披垂的女子站在书柜前,离得很近。
那个女人是……
小樱?!
王楚嫣惊了下,少顷,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按捺的羞恼。
小樱瞥见门外的她,旋即跑来跪下。
王昂回头,看见王楚嫣时也是面色忽变,但他没有移步,站在原地与王楚嫣默然相视。
小樱的泪水从俏丽的脸上滑落,双肩颤动不已:"夫人,请夫人原谅! 小樱不是故意的,小樱知道书房进不得,可是天暗,我走错了路,经过时见门开着,主君不在,然而屋里没了暖香,就擅自进来焚香……"
少女穿着单薄的罗裙,因为俯身垂首,可以瞥见她粉色抹胸之下的凝脂柔肤,诱人的双峰若隐若现……
旁处掉落的那件葱绿长袄定然是她的。
王楚嫣倏地酸楚阖目。
少顷,王楚嫣睁开湿润的眼睛,面含愠怒地看着伏地的小樱,少女越哭越烈,吹弹可破的小脸儿显得那般无辜却也招人怜爱,长发垂至腰际,颤动的身子越发婀娜。
三五位家丁围来看热闹。
若是不知详情者,瞧见小樱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定然以为王昂轻薄了她。
"赶紧披上衣服,你先回房,今儿的事,明日再议!" 王楚嫣声色严厉。
继而,她喝令其他家丁:"都退下! 我再说最后一次,书房,惟独我能进,其他人一概不允许!"
合香惊慌地瞧着这一幕,王楚嫣缓和微颤的声音:"香儿,你也退下吧。"
待人散去,周边倏然安静。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王楚嫣依旧立在门前,察觉王昂走到她身旁。
然而她仅是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径直走回寝房。
炭炉香饼熄尽,她亲手点燃一炉,执着香箸拨弄炭灰,几缕青烟飘起,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楚楚。" 王昂站在身后,将她扶起。
王楚嫣没有转头,也不答话,闷声走向卧床,撩起梅花帷帐,自己脱了衣裳钻入冰凉的被褥里,连汤婆子也不想灌了。
少顷,她抹干眼泪,双臂抱怀,缩着身子面对白墙。
继而她闻见身后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入床声,那具暖热的男人身子便靠了过来,从背后搂住她。
"楚楚生气了?" 王昂小声问道,用手抚着她莹润的臂膀。
王楚嫣不想搭理,扭身挣脱他的怀抱。
"为何生气?" 王昂又粘了过来,抱住她,追问道。
王楚嫣被他逼到墙边,逃脱不得,没好气地回道:"我能生什么气?" 王楚嫣掰开他的手臂,"奴家身子不适,想歇息了,夫君请放手。"
"就是生气了,还说不是?" 王昂稍微用力将她返过身来,朝她凝眸,讶道,"眼睛红红的,你怎得哭了?是我做错什么了?"
书呆子! 明知故问! 装去罢!
王楚嫣想扭头,却被他捏住下颌,须臾嘴唇就被覆上一个长吻,肩头的罗裙也被那人撩落了,手在她的身上游移不停。
这下好了,眼泪又落下来。
一见她哭,王昂就紧张得不知所措,蹭地坐起,将她抱入怀中像哄宝儿似的哄了好一阵子。
"我们说过的,楚楚有何心事,不能瞒着我,都说出来。" 王昂替她抹眼泪。
王楚嫣吸了口气,冷哼一声:"那你呢?做甚么我都管不得,你藏着掖着,却偏偏要将我摸得透透的,是何道理?!"
"道理就是,我不想你我之间有任何误解。" 王昂神色诚恳。
"夫君当真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 王楚嫣心酸难耐,再次从他怀里挣脱,啜泣着,一股脑儿地诉道,"书房你自己不看好,不关门,让别人进了,还不赶走?还将人逼在墙角?还由着那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装可怜模样?还让别人都瞧见了?! 我生气有何用?脸丢没了,也气不得啊!"
王昂没料到她过激的反应,柔声问:"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么?"
王楚嫣晓得没法从他嘴中讨个说法,怄气道:"如今夫君是四品大官,若觉得奴家不合心意了,若想寻个妾室…… 奴家也管不得你。"
王昂默了一会儿,噗哧笑出声,摇头调侃:"女人心海底针,倒也是真话。"
王楚嫣气不忿儿,红脸怼道:"夫君的心思更不好猜测喏! 一边与人亲近,一边又不让我亲近……" 她打住话,转回方才那事,"我觉得小樱留不得,心思太活络,明儿我就将她辞了。"
王昂顿了片刻,沉声道:"不行,得暂且留着她。"
王楚嫣心下一凛,越发难受:"为何?夫君舍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