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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反转 统统堵住嘴!

    傍晚时分, 听闻童贯带着战俘凯旋回京,徽宗急不可耐,亲自来到开封府狱, 想要看一看这个方腊究竟是何等三头六臂、神通广大之人?

    此番, 方腊及其妻子邵氏、儿子方毫、以及宰相方肥等五十余人被俘来京城, 由开封尹聂昌亲自迎押, 关在最严守的重犯监狱内。

    "甚好,甚好, 乱贼皆被一网打尽。" 徽宗紧提许久的心终于落下来,"童太傅,这段时日, 朕每时每刻牵挂着你,只望你能平安回京,朕需要你,大宋需要你啊!"

    童贯感受到今上的诚心实意, 动容复道:"陛下, 联金伐辽之事还未告捷,臣怎敢撒手而去, 臣还要为大宋收复燕云十六州, 为陛下实现千秋大业, 臣万死不辞!"

    "童太傅这回真神了, 不但脱离险境, 还将方腊叛贼一举擒拿, 平定江南, 实乃青史流芳之功!" 王黼卯足了劲地夸赞,弥补自己对于童贯以今上名义发布罪己诏的不慎之言。

    在一群重臣的簇拥下,徽宗紧张地靠近方腊的囚房。

    方腊被单独关押一处, 脖上带枷,手脚被铁链困住,虚乏地倚墙半坐,就在瞥见一群紫袍与身穿龙袍那位接近时 ——

    蓦地,方腊使出所有余力弹身撞向牢栏,朝徽宗他们吐出口水。

    "狗皇帝! 狗官们! 迟早不得好死!"

    "举头三尺有神明! 报应不爽!"

    忽现于黑暗中,他扭曲的面容充满仇恨,血红的双眸似要化为利箭将这群锦衣官袍之人乱射穿心。

    徽宗吓得旋即藏在童贯魁梧的身后,大臣们也怕得后退两步。

    "保护陛下!" 开封尹聂昌喝令。

    侍卫们早已举起长矛猛地插往牢栏缝隙,往方腊身上使劲扎入。

    呃,痛苦的闷响声,方腊忍住呻吟,鲜血从肩头和前胸汩汩流出。

    "别让这叛贼死喽!"

    "绑紧了! 堵住他的烂嘴!"

    童贯抬脚往栏杆踹了一下,冷眼看着方腊,斜唇嗤道:"可笑至极! 你们这些起义军自以为正义之首?你们掠金帛子女,诱胁良民为兵,火烧杭州,屠杀官吏,开膛破肚,断肢剥皮,你们穷凶极虐,双手亦是沾满了血! 过些时候,就将你们当众斩首,让天下百姓看看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叛贼的下场! 还有方腊你的妻儿,都怨你自己害了他们!"

    早听闻,官军悬赏起义军的人头,起义军对待被抓的官吏亦是惨无人道,地狱般的复仇之举,显然恨极了。江南一战,历时一年半载,方腊军以及江南士民伤亡近百万,官军之中的精锐西军逝者也达两三万人。

    眼见这一幕,旁边牢房的战俘皆是咆哮如雷。

    "狗皇帝你知不知道,江南大旱时,颗粒不收,许多百姓挖野菜吃树皮,可是那些狗官依旧不停地搜刮民财!"

    "旱死的涝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

    "你们呢?锦衣玉食,声色犬马!"

    "这么多年来收罗花石就为建造你的万岁山?!"

    "狗屁万岁! 统统断子绝孙去罢!!!"

    他们最痛恨的天潢贵胄、达官显宦如今就在眼前,怎能不尽情骂一骂。

    彼时,王昂默默无声,竭力抑制内心翻江倒海似的悲痛之情。

    在牢内晃动的人群中,王昂的眸光落在一人身上—— 战俘们激怒叫骂,惟独那人静静地贴在墙角,双臂抱膝。

    就在王昂凝望之际,似乎心有灵犀,那人抬眸看来。

    王昂的心跳戛然而止,胸口似被大石猛烈击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往喉间。

    阿玖……?

    怎么可能……

    花玖怎么会在此地?!

    他蹙起双眉,藏于长袖里的手蜷了起来,颤如秋风落叶。

    阿玖!!!

    一年多前,王昂让花玖离京,去到杭州,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等到童贯用今上名义发布罪己诏之后,借用起义军的手捉住童贯,并,杀了他!

    倘若万一,童贯能够活着回京,并且反擒方腊的话,他当初也算过这一步,留了后路。

    这段时日,他在京城时刻关注江南近况,知道官军打探到方腊的藏身之处,大将王渊的一位年轻裨将,韩世忠,在清溪帮源洞生擒方腊等人。

    只是……

    他没有料到。

    阿玖…… 竟然也被捉了……!

    王昂硬生生地止住欲要迈前的脚步。

    两旁侍卫还在举着长矛与棍子铛铛地敲打其他牢房里的战俘,然而那群囚禁之徒愤不欲生,一声声最恶毒的彷佛于阴间传来的泣血诅咒从口中射出,咒骂朝堂之人统统不得好死。

    还有。

    大宋必亡!

    大宋必亡!

    大宋必亡!

    振聋发聩的呼喊,令人心惊胆战。

    徽宗一阵头晕目眩。

    "一派妖言! 堵住他们的嘴! 统统堵住嘴!" 徽宗惊恐失措,歇斯底里地吼道。

    童贯护在他身旁:"陛下请先回宫,莫被这些愚昧之人影响心情。"

    徽宗颤巍巍地握住童贯的手,双眸含泪:"童太傅,有你在,朕放心了,朕必会为你举办庆功宴,加官进爵。"

    王黼等人也朝童贯美言一番,继而对徽宗殷勤表忠心:"陛下消消气,臣陪陛下回去,如今江南告捷,百姓们皆是雀跃欢呼,我们也终能从长计议,济世安民。"

    "甚是,甚是。" 徽宗在众臣的簇拥之下拂袖离去。

    王昂默默地跟在后头。

    童贯放慢脚步,忽然靠近他:"适才,王大人看着一间牢房时,似乎有些失神?"

    王昂心中一凛,镇定抬眸:"哦?许是他们叫声太大,下官惊怔了。" 继而他唇角抿出一缕微笑,弯下那双黑亮的眼眸,"下官就知童太傅神勇足智,必能化险为夷。"

    "那是自然。" 童贯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气势威严,"朝堂的音讯,我远在两浙之际,也都听闻了,据说,在得知我受困时,你向官家进谏,继续不容迟缓地镇压民变,说我是方腊等人最后的救命稻草,应当不会遇险。" 童贯流露狡黠的笑容,察言观色地说道,"正如你所料,方腊他们将我作为最后的筹码,确实没怎么样,不过,我还是险些被刺杀……"

    王昂已知答案,顿了顿,佯装惊惶问道:"何人胆敢……?"

    童贯的眸光露出寒锐,面上依旧挂着僵硬的笑容:"那人,也被关在牢房里,方才你怔看的那间。"

    "不知是哪位?" 王昂双眉微蹙,长吁道,"总之,幸好,童太傅没事就好,果然吉人天相。"

    童贯的笑容愈加浓烈,浑身散出难以掩饰的肃杀之气:"还有一件巧事,经过东水门时,有位女子追着囚车跑,对那人喊阿玖哥哥,正是你府邸的女使,名叫,合香。"

    王昂的眸光忽地闪烁:"香儿?"

    童贯像是狩到一头追逐已久的猎物,眯眼咧嘴:"那姑娘也被带来了,就押在这儿。" 继而他伸出一双粗大的手,握成硬朗的拳头,似乎有意威慑,指关节咯嘣地响了几下,"后日,我会来狱,亲自拷问,届时诚邀王大人一同观摩。"

    "好,下官必到。" 王昂面不改色,拱手道,"此间,还请狱吏善待合香姑娘,其中定有误会。"

    "那是必然,王大人无需担心。" 童贯斜唇笑了笑,"审问时,让那位姑娘与行刺我的少年当面对质下,不就成了?倘若是误会,当即放人。"

    王昂从容点头:"望此事能尽快水落石出。"

    一直抑在他吼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直到隐入暗夜,独自坐在马车里。

    王昂抬手捂唇,几缕鲜血顺着嘴角从指间洇出,他忙不迭地掏出帕子,擦去唇边的鲜血,借着被薄云遮掩的朦胧月光,又仔细擦尽手上的血迹。

    帕子下方本有一簇冬梅,这是他的楚楚亲手绣的。

    高洁如梅,君子傲骨。

    彼时整张手帕染上斑驳的鲜血像似雪里开满的万树梅花,红得触目惊心。

    抵达府邸,王昂从马车下来,没像往常那般着急回家,而是徘徊于屋外,将刺骨的沉痛,将刮在心中的天风海雨一点点地收敛起来,直到凝止,直到激荡的眸光也恢复如往的波澜不惊。

    这一刻,他才缓缓走往府里。

    就在他迈入家门时,他心心念念的爱妻扑入怀中。

    "叔兴!" 王楚嫣已经哭成泪人儿,"阿玖,不晓得是不是阿玖?今日,大军回城,有个像似阿玖的少年被关在囚车里,香儿跟着囚车喊他的名,香儿她,也被官兵带走了……!"

    王昂拥着她坐到床前,举袖伸手,蓦然,他发现右手袖口带有几缕血迹,旋即不动声色地将这只手藏到背后。

    换成左手,替他的楚楚抹眼泪。

    "我都知道了,所以回来得晚些。" 王昂神色镇定,沉声道,"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的。"

    王楚嫣抬眸,止不住的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哽咽道:"真的?那个被关在囚车里的少年,难道,真的是阿玖?"

    王昂面容苍白,沉默良久,将王楚嫣搂入怀中,用溪水般令人心生宁静的声音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楚楚放心便是。"

    第82章 盘问 这个问题让小女子颇为难…………

    叔兴……

    王楚嫣迷迷糊糊地摸向身边, 不知何时起,她有了这个习惯,每当略微苏醒, 总会摸一摸枕边人, 晓得他在, 她便猫儿似的蜷身往他挨紧些, 那人也会下意识地伸出臂膀,将她拥入怀里。贴着他温热的身子, 她须臾安心。

    然而此刻。

    王楚嫣伸手摸去,触及的却是冰凉的瓷枕。

    蓦然睁开眼。

    四更未及,一水月华流影堪堪掠过那首枕上诗。

    花间春衫薄, 诗心为卿说。长夜锁云梦,相拥不觉晓。

    王楚嫣搂住锦褥,清幽淡香拂过鼻尖,似乎还有一丝那人的余温。

    "叔兴。"

    她忐忑起身, 去到庭院寻他。自从夫君青云直上, 事务繁忙,好一段时间没再晨练。

    果然, 院中无人。

    暗夜浮云, 星辰淡隐, 惟独那轮亘古的明月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不遗余力地洒下微薄的清辉, 让难得清静的人间继续倘游于不真实的柔梦里。可是, 彼时沉寂之夜只会勾起内心的恐惧, 王楚嫣倚在紫薇树前,低头看去。

    这里,是不是真的深埋着夫君百般守护的秘密?

    她竭力止住灰暗的念头, 双手护在腹前:"宝儿,别怕,我们好生待着,等你爹爹回家。".

    晨曦初照,张巧金过来探望。

    合香被官府抓去一事很快传遍邸店及东水门街坊,对此话题,张巧金没多提及,省得王楚嫣更加心神难宁。

    王楚嫣坐于窗前,只要外面有一丁点动静,便起身打望。为转移思绪,她寻来王昂那件旧氅衣,还有布帛店刚送来的一模一样的鹤氅,穿针引线,翻开新衣裳的内里绣起来。

    张巧金一边与她聊话,围绕再过三四月就将出生的宝儿,一边看她缝制,好奇问道:"阿嫣,好端端的新衣裳,为何要缝这么个补丁?"

    王楚嫣顿住手中的针线活,摸着那颗半成型的心状轮廓,没有抬头,唇边挽出一缕温存的笑意:"因为啊,叔兴不肯舍弃那件旧氅衣,说是,想要他更换的话,新衣裳里面,同一处,也得有这么个同样的补丁。"

    张巧金颇为费解:"这个是何道理?"

    王楚嫣略羞涩,轻声道:"旧衣裳的那块补丁,是我与他初遇那年,元宵火灾那次,我为他缝制的。"

    张巧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位外表清贵高雅的姑爷竟然也会像小娃似的娇作,实在忍不住,掩唇笑道:"看看,我曾经说得没错罢,姑爷真是巴心巴肝地疼爱你,依赖你!"

    王楚嫣抿唇,思及往昔的快乐时光,心情渐好。

    忽而,屋外响起错杂的马蹄声。

    王楚嫣的心一下子提紧,忙不迭地往窗外打量。

    却是一群官兵!

    她旋即凑向张巧金的耳畔,惊慌嘱咐道:"母亲,方才我说的这些,你就当作一点不晓得! 如有人问及我与王郎的事儿,你就说不清楚,不过感觉我挺委屈的,我们家也没有得到王郎的任何好处,这是事实,你记住了么?!"

    "噢噢。" 张巧金一个劲儿地点头,虽不知所以然。

    少顷,开封府尹聂昌亲自入内。

    "哪位是御史中丞王昂的妻子?"

    "是我。" 王楚嫣在张巧金的扶持下起身行礼。

    聂昌报明身份,挥退跟在身边的侍卫,又对张巧金言道:"这位夫人请出去下,我需要单独与王夫人聊些话。"

    眼见开封府尹亲自前来质问,张巧金两腿发软,挽着王楚嫣的手也不停地抖动。

    王楚嫣摸了摸她的手,朝她点头:"母亲放心。"

    "阿嫣,我先回邸店。" 张巧金无奈告退,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屋。

    王楚嫣已经猜到官兵前来的意图,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坦然道:"聂大人似乎事务紧急,我未上茶水,招待不周,请见谅。"

    聂昌往她隆起的腹部瞄了两眼,威严冷厉的面容忽现几分温和,朝她拱手:"王夫人不必客气,我来执行公事,若有得罪之处,也请见谅。"

    聂昌的目光移至王楚嫣的脸上,除了察言观色,顺道也瞧瞧那位朝堂显赫,无人能辩驳的御史中丞、状元郎之妻的容貌,当年这两位的成亲可是轰动京城。

    "王夫人,我们就直截了当,昨日,你的女使合香追着囚车跑,口中唤的阿玖,是不是王大人刚来京时,身边跟着的那位书童?"

    彼时王楚嫣更觉夫君料事如神,昨夜王昂就嘱咐过,并且教她如何应对。

    王楚嫣思忖片刻,机智回道:\"我郎君有过一位书童,名叫花玖,至于聂大人口中的阿玖,是不是他,我就不晓得了。\"

    聂昌吃了个瘪,将话重新梳理一番:"我们已经打听了,四年前,王大人来京殿试时,住在你们王家邸店,身边跟随一位叫花玖的书童,自从王大人与你成亲后,花玖离京。你晓得他哪些来历?因何离开?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再见过花玖?"

    王楚嫣忽忆起一事。

    宣和元年的洪灾之后,秋社那会儿,她与王昂去桑家瓦子看戏,偶遇一位长得很像花玖的少年,眉间红痣。

    倘若真的是,那么花玖与王昂隐瞒已久的事情定有关联。

    王楚嫣快速镇定,缓了口气:"我近来身子不适,略微迷糊,适才聂大人问了好些话,我一个一个地答复。我只知,花玖那孩子温文儒雅,心性开朗,善良,当时我们邸店所有人都喜欢他,虽然相处短暂,也就半个多月,政和八年的元宵后,他随王郎住到国子监那儿,与大家很少再见面。花玖离京,许是江都老家有些事儿?这些年来,我未再见过他,实为遗憾。至于花玖的其他事儿,你们可以问我郎君,他所知的定然比我清楚。"

    王楚嫣真情实意地诉道,外表矜持端庄,然而那双微蹙的柳眉,涟漪的明眸,整一副自然流露的楚楚怜人的模样令正常男子难以抵御。

    聂昌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楚嫣,想从她脸上的表情找出可疑的痕迹,不过,无甚收获,反而看得稍有恍惚,眨了眨眼。

    趁他松懈,王楚嫣寻机问道:" 聂大人,合香是不是被带入开封府狱?"

    聂昌点头。

    王楚嫣追问:"香儿自小陪在我身旁,很是老实本分,聂大人你们能不能放了她?"

    聂昌直言:"这个,我做不了主,还需对罪人逼供,王大人也在场,你可问他。"

    王楚嫣心头一震。

    逼供?会是怎样的……

    接着聂昌又循例盘问其他,王楚嫣答得十分谨慎,尽量合情合理。

    聂昌梳理所有的线索,觉得在她这儿也探不出更多信息来。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聂昌踌躇片刻,严肃的神色有些别扭,抬手摸了摸下颌:"王夫人,听你方才所言,你郎君从不对你提及朝堂的人事,亦不许你过问,这也正常,女子就该遵守女子的本分。可是,他连命妇的身份也从未给你请封,你们之间,是否有何芥蒂?"

    王楚嫣愣了愣,垂下清眸:"聂大人,这个问题让小女子颇为难…… 我与王郎,这些年来,在外人眼里看似和美,起初也确实如此,可是,如你所见,小女子迄今才有身孕…… 你便知其中缘由了……"

    聂昌对此答复并无意外,与他听闻且所认识的王昂较为吻合,不好美色,不好钱财,缺一股子人情味。

    当他再观察王楚嫣的神情时,见她敛眉垂首,聂昌蓦然为她有一丝愤愤不平,不再为难,起身辞行。

    王楚嫣是真的哀伤。

    那番违心之话亦是王昂的嘱咐.

    月上枝头。

    王楚嫣静坐窗前,等候那人回家。

    夏风温煦,然而她却渐渐地冷得颤抖。

    边上的火烛一点点地燃尽,风稍吹,灭了。

    她起身点燃新烛,在陆离的光晕中,望见窗外熟悉的身影正在靠近。

    即便在完全的黑暗中,她也能将他认出来,就是这般奇妙,是属于他们的心有灵犀,是倾尽所有彼此托付的爱念,是无法言喻的跨越时空的一缕牵引,或者说,宿命的羁绊。

    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楚楚",熟悉的声音落在耳畔,继而熟悉且温暖的身子从背后搂住她,双手轻拂她的腹部,那里孕有他们最真挚的爱。

    耳鬓厮磨,呼吸交融,落于白墙的双影宛如一枝旖旎相依的并蒂莲。

    王昂扶着她坐下,默默地凝视,忽尔,他挽唇浅笑,从桌边的汝窑春瓶捻了一朵紫薇,缀往王楚嫣的云鬓。

    火烛银花间,王楚嫣亦是细细打量他,清眸一点点地浮起水雾。

    夫君不过三十出头,鬓间已有几缕银丝。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王楚嫣酸楚地捧住他的脸,柔声道:"今日,开封府尹聂大人来府里问话,我都按你的嘱咐答复了。"

    王昂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极想与她更亲近些,于是抱起她坐到自己的腿上。

    不再与她直面相对。

    因为,他怕。

    少顷,王昂缓声道:"楚楚,有个故事,我藏了很久,今夜想说与你听。"

    第83章 和离 楚楚,谢谢。

    王楚嫣点了点头, 忐忑地敞开心扉,聆听他所要说的故事。

    美人云鬓斜簪,领如蝤蛴, 王昂在她纤美的脖项落下一吻, 继而将头倚在她温软的颈窝处, 越发抱紧她, 也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曾经,有一人, 他金榜题名,娶了一位惠美贤良的女子,两情相悦, 琴瑟和鸣。"

    "可自从踏入仕途,佞臣当道,他在朝堂无法施展抱负,渐而消沉, 对他的妻也是少有顾及…… 说得好听些, 他自以为才华横溢,是宁为玉碎之人…… 在我看来, 却是懦弱……"

    "再后来, 他时常夜不归宿, 饮酒消愁, 有一日, 很晚回家, 那夜, 他的妻," 王昂顿了顿,流淌在静夜里的声音哽咽起来, "他的已有身孕的妻子,那晚意外临盆,没能保住胎儿…… 他的妻,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却还惦念着他,想看他最后一眼……"

    "那时他才晓得,何为痛彻心扉,一直到死,依旧没能放下人生中,最大的悔恨,意难平……"

    彼时,王楚嫣恍悟。

    那个荒唐的梦魇……

    原来如此。

    所以他,初遇的立春雪夜,他在病中恍惚见到她的那一刻泪如泉涌。

    他唤她,楚楚别走。

    他心底的那个楚楚,原来,就是……

    就是我王楚嫣。

    所有的若即若离,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深情相望,眸间的涟漪,心底的悸动,每一次的邂逅,每一次的情不自禁,每一次退却而越发不可自控的靠近,直到锁在灵魂里从未熄灭的爱意烧成滔天焰火,便是不顾一切,冲破命运的枷锁,将宿命所有的羁绊化为每时每刻至真至爱的相伴。

    重新活一次。

    原来如此……

    王楚嫣低头,颤抖的指尖轻轻抚着那双环住自己的手。

    "叔兴,我所知道的,今生,自从成亲以后,你对我全心全意,疼我,宠我,在我的记忆中,欢笑时有你,憧憬时有你,忧伤时有你,风雨时有你,我的一切都有你…… 你的好,我只能说,无论我们历过多少劫,遭过多少难,仅这一辈子,对我而言,值了。"

    王昂缓缓抬起头,"楚楚……"

    她要是恨他、骂他、哭闹一场倒也罢了。

    然而她的声音柔似流水,抚摸暖如薰风。

    这个埋藏于心底许久的偌大沉痛就这么被化解了……

    王昂抬袖掩面,极其隐忍的泣声不慎泄露在寂静的夜里,良久,道出几字。

    "楚楚,谢谢。"

    王楚嫣拭去泪水,侧头,清眸盈盈,朝他嫣然而笑。

    "叔兴,谢谢。"

    她与他的谢谢,含义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王昂收敛忧伤的神情,朝她凝眸:"时候不早了,楚楚定然乏累,宝儿也是,赶紧歇息。" 他扶着王楚嫣走去,帮她解衣躺到床上,继而温柔侧身于她腹前,"若儿,让爹爹再听听你的呼噜声,若儿乖一些,好生陪着你阿娘。"

    王楚嫣察觉有一丝不对劲,蹙起清眉,轻声威迫道:"我约莫猜到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能救出阿玖与香儿,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必须,平安回到我们的身边。" 她强调"我们"两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否则,我再也不原谅你了,下辈子也不!"

    她还欲说什么,却被他以吻封缄,唇间的缠绵一点点地渗入全身心,万千青丝也彼此绕一起,呼吸之间,既是天长地久。

    今夜,月华旖旎,他脉脉的眸光越发好看。

    王昂直起身,微衔笑意:"楚楚乖,睡吧,我想,就这么,多看你一会儿。"

    在红烛摇曳间,他一遍又一遍地铭记她如画的眉眼,她的唇,她安恬的面容,她与他相握的手,她沉入梦乡时的呼吸,有形的,无形的,他皆要一笔一画地刻在心间,融入魂魄,绝不被时光偷走。

    良久,王昂缓缓地松开她的手。

    走向沉寂的夜。

    曾经……

    不堪回首的曾经。

    曾经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香消玉殒,三四年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大宋江山风雨飘摇,京城被金军的铁骑踏破,顷刻间,所有的繁华锦绣沦为满目苍夷,断壁颓垣,皆成华胥一梦。

    靖康之变,他随着幸存者仓皇南逃,无时无刻不被国破家亡的悲痛一寸寸地噬心诛魂。绍兴二年,在他弥留之际,萦绕于心间的,却不再是国破山河裂的深仇大恨,而是,他的楚楚,当窗外最后一朵红梅徐徐飘落时,他亦呼出最后一缕气息,伴随"楚楚"两字,消逝于无边的天际。

    再睁眼时,他却,又一次看见爱妻,那个清若芙蓉,声如莺啼,笑时楚楚动人,花容嫣然,依旧活色生香的女子。

    政和八年,他来京殿试,亦是他与她的初遇。

    那时山河尤在。

    那时他的楚楚还未爱上他。

    起初他怕又给她带去不幸。

    然而最终,再次执子之手。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快乐地活过。

    书房内,王昂抬起颤动的手,执笔蘸墨,于细薄如玉的澄心堂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 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

    他的手顿住,清泪又从至黯至淡的眸间涌出。

    滴落于纸边。

    浅浅地化开,一滴泪,凝结他最浓烈的相思,最深沉的爱意。

    "楚楚,我的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早就千疮百孔,我的命属于大宋社稷,愿为之赴汤蹈火…… 但我的心,惟独,前世今生,至始至终,惟独属于你,倘若有来世,我也愿,所有的生生世世,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他的手指划过唇边洇出的血,缓缓伸往澄白的纸面,按下血印。

    "楚楚,对不起……"

    他阖目,写下最后一句。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第84章 走险 臣惟有一个请求

    五更未到, 月朗星疏。

    王昂火速赶到开封府狱。

    "王大人,时辰还早,您怎么来了?" 看守的狱卒拦门。

    王昂神色冷厉:"昨日我陪同童太傅审问的两位囚犯, 阿玖与合香, 赶紧给我押出来, 我与童太傅说好了, 聂大人也知,我来带他们去台狱, 以便今日继续审问。"

    其中一位胖狱卒惊疑,转了转眼珠子,细细打量跟在王昂身旁的四位禁军, 看衣裳与打扮确实是官兵,拱手道:"王大人,聂大人好像没有交代我们……"

    "你们敢怀疑我?" 王昂现出不耐烦的模样,直直的目光盯得那几位起了鸡皮疙瘩。

    "不敢! 小的怎敢怀疑王大人!" 狱卒忙点头哈腰, "我们这就去把人带过来。"

    少顷, 三位狱卒押来花玖与合香。

    花玖受过鞭刑,斑驳的血迹凝于布衣上, 每一个动身痛得他蹙眉打颤, 根本无力行走。

    王昂冷漠地看了看他们, 朝随行的禁军挥手:"带走。"

    待王昂远去, 胖狱卒与同伴们使了个眼色, 彼此交头接耳。

    "童太傅神机妙算, 王中丞果然来劫人了。"

    "听说那个阿玖真是他的书童!"

    "起初那小子死活不开口, 很能忍耐,直到童太傅叫人把那姑娘带来,当面对质, 威胁对姑娘施行,以竹签钉手,当第一枚尖竹堪堪插入指甲缝时,那姑娘就疼得直叫唤,这才让书童开口认罪,说是,替天行道。"

    "胆敢刺杀童太傅的人,杀头是轻的,重则凌迟!"

    "啧啧,自家的书童与女使遭罪,寻常人肯定看不过去,谁料,王中丞出来时面不改色,还与童太傅聊话,建议明日继续。"

    "难道有何蹊跷?"

    "童大人是否暗中已经埋下伏兵?"

    "嘘,这事我们照吩咐做了,他们神仙打架,咱们瞧瞧热闹就行了。".

    囚车在御街疾驰一段行程,骤然拐入一条小巷,旋即左转右绕,在另一条狭窄的巷口停下,已有另外一辆马车候在那里。

    王昂迅速扶下花玖与合香,钻入僻静的闾巷,让囚车返回原路,并让提前备好的空车驶往南面的朱雀门。

    王昂藏身于巷尾,少顷,听见另外的马蹄声匆忙分路,赶着那些空车追去。

    他预测到这是童贯派遣的追兵。

    万分紧迫。

    "香儿,快换干净的褙子,随我走!" 王昂旋即披上黑袍遮住官袍,抱起花玖护在怀里。

    京城街巷阡陌,王昂急步拐过几条小巷,直接穿到州桥底下的汴河,一条中型货船泊于岸边。

    "你们离开京城,莫去江南,走得越远越好! 我已经安排好了,先上这艘货船,自有接应你们的人,之后你们水陆两道,交替出行。"

    花玖躺在他怀里,努动干裂的嘴唇:"阿玖不能走,会害了公子…… 都怪阿玖,没有听从公子所有的嘱咐。"

    王昂缓缓地放下花玖,心疼抚摸他几近枯槁的脸:"阿玖,假若劫狱不成,我已准备,杀了你…… 因为你说不说出真相,皆是死路一条。" 王昂指向藏在腰间的佩刀,"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难受…… 是我将你拖入火坑,让你失去自由…… 别再担心我了……" 王昂扶着花玖的肩膀,小少年已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他捺住悲伤,微微一笑,"往后,多保重,你们改名换姓,重头再来。"

    花玖哀伤摇头,无力泣道:"公子,不是的,不是这样,阿玖懂你……"

    王昂未答话,旋即嘱咐合香:"香儿,对不起,你们彼此照顾,好好活下去。"

    合香眨了眨泪流不止的眼睛:"主君,请替我告诉夫人,香儿会永远念着她……"

    忽而,黑暗中窜出两道影子。

    王昂与来者打了个招呼。

    "快走!" 他敦促花玖与合香,默默地看着他们踏入舱内,渐而船只远去。

    五更的钟声响起,空中的淡月徐徐倾落,东方泛起鱼肚白。

    又是新的一天。

    诸门桥市井开启,逐渐,行人络绎,车水马龙,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间烟火一如既往地袅袅蒸腾。

    王昂拂了拂衣袖,看向京城东面。

    楚楚……

    他于心中默念,拿出那柄佩刀丢入汴河,转身,去往皇宫以北的郓王府.

    郓王府内,赵楷恰好晨练回来,浑身湿漉,唇边噙一缕明艳的笑意,在晨曦拂照之下大步行来,越发青春飞扬。

    "王叔兴?\" 赵楷惊讶王昂的突如其来,邀他到书房,"这么早,你前来何事?待我沐浴后,你可与我一同朝食。"

    王昂躬身作拜:\"郓王殿下,臣来请罪。" 不待赵楷问话,王昂主动解释道,"江南战俘里,有一位是臣以前的书童,前不久臣才知晓,花玖参入方腊军,还欲刺杀童太傅。昨日,童太傅将他审问,臣也在场,还有一位受牵连之人是臣府中的女使,后来细思,臣于心不忍,因此,适才将俩人放走了,臣犯下徇私舞弊之罪。"

    \"胡闹!\" 赵楷大惊失色,疾步逼近,"这岂是徇私舞弊?童太傅不会放过你的!\" 赵楷紧盯着他,带着怒意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此外,我们的大事你想过没有?!"

    王昂抬起头,亦低声回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郓王殿下莫担心……"

    "说得轻巧!" 赵楷打断话,见他镇定的样子,越发上火,"那事可是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赵楷之所以精进骑马射箭,因为自童贯凯旋回京,伐辽之事即将开启,徽宗同意赵楷随童贯出征,积累军功。之前,赵楷在王相公与王昂等人的说服下,准备这最后一步,以便博得更多的威望。

    —— 名正言顺地谋东宫,夺太子之位!

    王昂只能装到底:"臣是一时感情用事,故来请罪,还望殿下保住臣的性命!"

    然而,扶持郓王成为太子,并非终极目标。

    王昂就怕万一,乘机提前嘱咐:"伐辽之事甚为关键,就在明后两年! 进攻时,切不可举棋不定,须全力以赴,必须取胜! 西北军乃大宋最强战力,务必善用,种师道经略有勇有谋,不可让童太傅左右或降罪于他! 其他河北军等军力不够精练,军器甚阙,需提前整顿。"

    "伐辽之战,倘若让金人以为我们宋军羸弱,极可能招致他们南下攻宋,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金君完颜阿骨打还算诚信,其他皇亲绝非善茬!"

    说到此处,王昂情绪激亢,全身微颤,"请郓王殿下谨记臣的所言。"

    赵楷的俊容愈加惊怒,沉声质问:"王叔兴,你的话里,或说这些未卜先知,究竟有几分真实?"

    王昂凝眸看去:"殿下,臣的这些话,皆是肺腑之言。"

    赵楷抬唇冷笑:"我问你一件事,你实话实说,当初我们在民间相遇,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赵楷的身份,对不对?!"

    彼时有人禀报,说童太傅知道王昂劫狱并且此刻就在郓王府,带兵来抓。

    "告诉童太傅,我会亲自押王昂入台狱!" 赵楷喝退来者,重新质问,"刚才那个问题,你说! 不许再骗本王!"

    王昂沉默,少顷,点了点头。

    骤然,赵楷转身取剑,噌地长剑出鞘。

    他愤怒逼近,狠狠地将王昂推至墙边,拿剑抵在他的颈间。

    "你居心叵测,机关算尽,就是为了诱惑我信任你?!" 因为悲愤,赵楷的双眸更为灼灼闪亮,渐而浮起一层水雾,"王叔兴,我信任你,敬慕你,对你倾心吐胆,即便是我最钟爱的父皇,我也没有像与你这般,道尽所有的心里话……! 而你,你却一直在利用我!"

    赵楷的手稍用力,锋利的剑刃就在王昂的脖颈化开一道口子,鲜血流落,染红那片白罗方心曲领。赵楷咬牙切齿地笑了笑,凑近他耳畔:"如今我回思,全都明白了,一开始,你就筹谋着,将我拉入火坑,先是撼东宫,接着呢?欺君篡位?呵呵,我以为别人将我当作棋子,原来,你最是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所有人,包括我,皆是你的棋子对不对?!"

    "殿下……" 王昂的胸口异常疼痛,一股血腥再次涌往喉间,他竭力按捺,"臣是身不由己,臣不能死……"

    "够了!" 赵楷喝道,瞪起的星眸充满血丝,手背青筋暴突又将剑抵入些,"竟敢欺辱本王,光凭这点,你犯下的既是死罪! 无论你多么聪明,多么未卜先知,这回,便是插翅难逃!"

    王昂垂眸,似乎预见了死期。

    "郓王殿下答应过,无论微臣犯下何等罪过,殿下曾说,必会保住我妻,王楚嫣……" 这一刻,他失去镇定,清俊的面容尤为悲伤,一双明眸盛满哀求之情,声音沙哑,哽咽道,"臣惟有一个请求,恳请郓王殿下,务必保住臣的妻儿。"

    赵楷愣了愣,慢慢地松开抵在他颈间的寒剑:"王娘子,有孕了?"

    王昂撩起长袍,朝赵楷跪下。

    "臣确实辜负了殿下的信任,亦辜负了许多人,臣之罪过罄竹难书。但,今后,郓王殿下会明白,臣所作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宋社稷……"

    赵楷侧过身。

    "本王不像你无情无义…… 王娘子的事情,我答应过,必会做到,只是,你需与她,脱清干系。"

    王昂眨了眨眼,最终没能忍住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

    无声的泪水滴在手背上,他蜷曲的手指紧紧扣于地面,撑住颤抖的身子。

    "臣,已经,留下和离书,我与王楚嫣,已经毫无瓜葛。"

    第85章 夜奔 我愿以命相换

    一盏小小的灯笼闪烁于暗夜中, 照着步履仓促的王楚嫣,若非身怀六甲,她早想奔跑, 然而她艰难移步, 没让别人搀扶, 自个儿坚毅地跟在郓王府的宫人后头。

    走了好长一段路, 终于入到金碧辉映的府内。

    近至书房前,王楚嫣吃力喘息, 忍住翻腾在内里的不适,并暗自拭去眼角的泪珠,理正自己的衣容。

    "进来罢。"

    郓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王楚嫣垂首敛眉, 双手捧住隆起的腹部,尽量保持身姿端庄,"郓王殿下。" 入内后,她慢慢弯身。

    却被赵楷扶住。

    "王娘子不必多礼, 你有孕在身。"

    王楚嫣抬眸看去。

    三年未见, 这位润玉般的神仙少年也长大了,挺拔健实, 容貌越发俊朗且有男子的刚韧, 真正的王者风范。

    "郓王殿下。" 王楚嫣还是行了个简单的福身, "深夜打搅, 小女子知罪。" 当她得知王昂落狱的消息, 便心急火燎地寻出赵楷曾经送她的那块玉, 夜访郓王府。

    "本王自来一诺千金。" 赵楷扶她坐下, "本王说过,凭着我的白玉,王娘子若有需, 尽可来府里寻我。" 赵楷晓得她因何而来,"你是为了王昂的事情?"

    "是。" 王楚嫣没有迂回,真切恳求,"请殿下救救我夫君,他定是不忍心曾经的书童,还有香儿遭受牢狱之苦。" 王楚嫣缓了下,噙住苦涩的泪水,辩护道,"我夫君清廉勤俭,文士傲骨,定不是恶人。"

    赵楷耐心待她说完,冷言回道:"许多事情并非恶或不恶,他胆敢放走刺杀童太傅的人,就是与童太傅作对! 此外,与我初遇时,他就知我的真实身份,欺骗本王,更是死罪难逃。"

    王楚嫣失神恍惚:"死,死罪?"

    瞬息,她努力噙在眼里的清泪扑簌簌地滑落,"不能,我夫君不能死,他怎会欺骗殿下?殿下请相信他! 王郎极少对我提及朝堂人事,但他说过,郓王殿下,是他最大的冀望。"

    赵楷不忍看她恸哭,侧头沉叹:"都这时候了,你还为他辩驳?王娘子,他已不是你夫君。王昂的和离书,你有否看见?"

    王楚嫣指尖颤动,"看见了,也带来了。" 她从袖里拿出一笺信封,取出那张纸。

    她早料到,王昂吐露前尘往事的那个夜晚,定是打下甚么主意,后来她在书房发现和离书,就知事态严重,她苦苦等候一夜不见人归,次日午后,张焘来府告知,她才晓得王昂落狱一事。

    赵楷看向她手中的和离书,苦涩地笑了笑:"想来可笑,本王曾是你们姻缘的牵线人,如今又是你们分离的见证人。"

    王楚嫣捏着薄纸的手指愈加颤如蝶翼:"婚律七出,我王楚嫣未曾犯下任何一条,这份和离书不作数,我不同意!"

    她欲要撕毁,赵楷忙握住她的手:"王娘子,不可,暂且留着罢。"

    见到女人落泪,尤其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女人梨花带雨,赵楷见之犹怜:"本王不得不佩服,王昂真是慧极之人,连给你的和离书都提前准备了,可见,他不是完全无情无义。"

    "王郎远非如此!" 王楚嫣抬手捂脸,泣不成声。

    少顷,她艰难地止住呜咽,诉道:"我眼里,我心里的王郎重情重义,他待我诚心诚意,无比疼爱,不止一次因我而流泪,总为我遮风挡雨,他也会为朋友忧心,甚至奋不顾身,一个深爱妻子,珍重朋友的人,必定也会爱国之江山社稷! 我与他朝夕相处,最清楚他的为人,楚嫣说得全是真话,楚嫣恳请郓王殿下相信他,救救他! 救救我夫君! 我愿以命相换!"

    赵楷为之动容,扶额掩饰忧伤之情,心中难以定夺。

    王楚嫣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有些重要之物,我想转交予殿下。"

    惟独王楚嫣知道王昂重生归来,除了她与他的前世情缘,她知道他必定还有其他不可倾述的秘密,都藏在那只秘盒里。

    王楚嫣拭泪擦手,翻开遮掩腹部的褙子内侧,慎重地拿出两份厚重的书信。

    —— 来郓王府之前,她从紫薇树下真就挖出那只秘盒,里面的纸物王昂都按年份整理成笺。

    王楚嫣交给赵楷的两叠,是其中部分。

    一份写着"宣和四年",另一份"宣和五年",皆用红蜡封印,注,郓王亲启。

    "这是我夫君写给殿下的。\"

    王楚嫣双手奉上。

    此时此刻,极尽所能,她惟独想,守护他。

    叔兴…….

    现下,王昂被关在台狱里。

    他落狱之事,朝堂大震,王黼、梁师成等多位大臣为他求情,然而越是如此,童贯越是愤恨。朝堂之上,最不能惹的人既是童太傅,连徽宗也怕他,依赖他。

    翌日,童贯前来审问,先是让人用铁链将王昂两手悬空锁起来。

    领命的狱卒吓得直哆嗦,一边锁人一边连声道歉,毕竟王昂是官家宠爱的大官。

    眼见这幕,童贯越发来气,上去就朝王昂的胸口击了一拳。

    "唔——" 王昂忍声。

    童贯不由地轻笑。

    这只追踪已久的猎物自投罗网,定要好好玩一下。

    "状元郎真是厉害,若非此事,过不久官家就会提拔你为尚书左丞,年纪轻轻,即成宰执,好生令人羡慕! 可惜,如今一落千丈,做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下官一时感情用事,还望童太傅开恩。" 王昂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童贯斜唇嘲笑:"一时?蔡京早就让我警惕你,也对我说了不少你的事,他奈何你不得,难道我童贯也奈何你不得?!"

    王昂朝他凝眸,似有深意地说道:"下官没有做过亏心事。"

    童贯冷笑,颇有玩味地撕开王昂的衣袍与中单,拿刀往他胸膛蹭了几下:"你的书童,我本想治他凌迟之罪,却被你放走,也好,现在我捉到了你! 你可知,凌迟是何滋味?"

    忽而,童贯出其不意地割下一小刀!

    王昂早有防备,咬牙闷哼。

    这幕将旁观的狱卒吓傻了,回神后一个劲儿地劝阻。

    "都出去!" 童贯朝他们怒喝,"出了什么事,官家怪罪下来的话,由我童贯一人担当!"

    狱卒们惶恐出门。

    童贯瞧着王昂痛苦却压抑不出声的模样,愈加兴奋,将手里那片带血的皮肉放于唇边舔了下,继而扔往地面,狠狠地踩在脚下:"说! 书童背后的操控者,是不是你?!"

    当初,花玖遵照王昂的嘱咐,扮成老道人的模样,给方腊军提供童贯的路线,想借他们的手除掉童贯。但方腊军抓住童贯之后,却迟迟不行动,于是花玖参入义军,紧密监视,有一次,窥见起义军首领中有几位眼见形势不妙,欲背叛方腊,商量如何将童贯作为筹码,让朝廷给他们封官许禄。因此,花玖决定亲手刺杀童贯,恰好那时宋军打来,混乱之中,童贯逃走。

    幸好,阿玖已经远离京城。

    王昂松下一口气,坚定说辞:"童太傅这般做法,是要将我屈打成招?童太傅为何这么恨下官,硬要给冠个莫须有之罪?"

    童贯愤恨笑道:"休想狡辩! 我就要看看,你有多么能忍耐?!"

    又是一刀。

    这次割在王昂的肩膀上。

    可他依旧没有喊疼求饶,咬破的嘴唇洇出鲜血,顺着下颌淌过脖颈,流至胸前。

    彼时童贯有些失去耐心,想来个更狠的。

    "状元郎,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甚么?"

    童贯伸手捏向王昂的裤.裆,"一是这个!"

    蓦然,一道至烈的刺骨之痛传遍全身,折磨许久后,王昂的意识逐渐模糊。

    "还有," 童贯捏住他的下颌,"你这根能言善辩的三寸之舌!" 他阴森森地笑着,"假如,你没了舌头呢?"

    童贯走去边上,拿起火钳,伸往炉中。

    "王昂,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昂眨了眨满是血泪的双眼,心念大宋的将来,虚弱的声音从喉间游离出来:"童贯,你若真心为了大宋社稷,不久,伐辽之战,还有往后的……" 他凝聚游荡于体内的气息,少顷,嘶声裂肺地吼道,"你定要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童贯愣怔片刻,忽地放声大笑。

    "我童贯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当年,为了入宫," 他举着烧得火红的钳子走来,立在王昂面前,凝眸直视,"这么多年来,我受尽痛苦,受尽屈辱,谁人明白?! 没人明白! 我独自吞下所有的苦水,一步步登上巅峰夺来属于我的至高荣耀! 无限风光!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用血泪用命得来的!"

    他确实极有胆量,二十多岁净身入宫; 早年讨伐西夏的湟州战役,童贯第一次出征,正要开战,徽宗因为内宫失火而担忧是天象告诫,派人命令童贯暂不进军,然而童贯隐瞒诏书,自担责任,觉得兵贵神速,不可懈怠士气,便私下进军,一举收复四州之地,事后赢得将士们的景仰。

    如今捕获方腊,平定江南,童贯又加太师,进封楚国公。

    一位从最底层爬起的宦官权至巅峰,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童贯道出自己深重的悲痛,愤怒失控:"而你?你们这些金榜提名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的文官凭的就是简单的口舌?! 你们就能享受荣华富贵,无上荣耀么?!"

    他用大手固住王昂的下颌,举起火钳。

    蓦然。

    哐当一声,铁门猛然开启。

    "童太傅住手!"

    郓王赵楷疾步迈入。

    童贯见是郓王驾到,不敢造次,丢下手里的火钳,亦收敛凶神恶煞的神情,作拜道:"郓王殿下。"

    赵楷瞥了一眼身受创伤的王昂,暗沉的面容现出悲愤,未多言,让随行的内侍速读圣旨。

    —— 今上念及王昂诸多功绩,免其死罪,贬官儋州。

    闻及诏令,童贯斜目狠狠地瞪了瞪王昂,不罢休地说道:"恕老臣不解,还未探出这个罪臣的真实意图!"

    赵楷扬起下颌,冷声反问:"所以,童太傅滥用私刑?"

    童贯黝黑的脸庞泛出血液上涌的绛红色,却又不能顶撞最矜贵的郓王:"可是,昨日陛下答应过,由臣亲审王昂,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赵楷衡量得失,朝童贯走近两步,即保持王者威严,又不失礼节地说道:"童太傅,父皇改变主意自有父皇的道理,这事就到此为止,不再追究,本王亦如此认为。"

    童贯无奈低头:"臣接旨。" 他面无表情地朝赵楷作拜,"郓王殿下,老臣先行告退。" 继而挺胸大步离去。

    赵楷转身,面向意识恍惚的王昂,眸光悲戚,吩咐道:"将王大人带下去,快请御医来!".

    夜已深。

    一缕月光滑入巴掌大小的铁窗。

    王昂躺在榻上,凝望微弱的光华。

    楚楚,我还活着……

    他扬唇微笑。

    少顷,赵楷入内探望。

    "谢殿下,救命之恩。" 王昂忍痛起身,欲要作拜。

    赵楷扶住他:"不必谢本王。你的命,是王娘子救的。"

    "楚楚……?" 王昂努唇。

    受审拷问时,他未曾淌落一滴泪,唤过一声疼。

    但念及他的楚楚,他饮泣出声,蓦地低头抱膝,身上的创伤远远比不得内心的至痛。

    赵楷的脸庞亦被泪水滑过,咽下哽咽,坐到王昂身旁,往他耳畔述说王楚嫣的那番作为,接着嘱咐道:"明日,你即离开京城,我怕夜长梦多,防不了童贯。我会派皇城司禁军保护你,我们两年为期,倘若,你那番所言没有实现,我会亲自下令,你就,客死他乡。"

    王昂转身看他,晦暗湿润的双眸现出希望之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楷见不得他这副伤痕累累的落魄模样,别过脸。

    "王娘子真是果敢坚毅,之前,众者觉得,她嫁了你这个状元郎实属走运,如今本王深以为,是你王叔兴好福气。"

    于泪水中,王昂微微一笑:"从来,就是我,有幸遇见她。"

    赵楷心生怜悯:"若你想再见见她……"

    "不,不要让她过来…… 我不想她见到我这般模样……" 王昂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襕衫,微扬下颌,转头望向小铁窗那里透入的一线星光,"恳请殿下再帮臣一件事,告诉我妻,我很好,我会回来的,回到她身边。"

    第86章 生子 小猫儿,我知道你能寻见这些。我……

    曾经她做过这个梦。

    梦里灯山锦绣, 人潮如海,就在莹莹星河之中,那位身穿白襕的男子似从时光的另一端走来, 走向她, 将她抱得极紧, 似要将她揉捏了融合。那人形容模糊, 她只听得他的声音,颤颤的, 像是打在芭蕉上的细雨,落于耳畔。

    这回他说。

    "楚楚,等我回来。"

    渐渐地, 灿若繁花千树的彩灯淡去,那人也消失在一片空茫中。

    唔……

    王楚嫣恢复意识,分娩半日之久,疼得几度昏阙, 彼时她又一次咬牙用力, 应是最后一遭,她再无力气……

    少顷, 耳畔响起惊喜的欢呼, 继而一声亮堂的哭声。

    宣和四年初, 她期盼已久的宝儿呱呱坠地。

    "阿嫣, 是个女娃! 恭喜!" 赵浅真将婴孩递到她眼前。

    王楚嫣撑开朦胧的双眸, 莞尔轻唤:"若儿。"

    兰若, 王兰若。

    你爹爹早就替你取好名字, 思灵泽兮一膏沐,怀兰英兮把琼若。

    若兰若琼,若灵泽莹润, 若春风和煦,所经之处,即便是再冰冷再灰暗的地方,亦能千花万树。

    王楚嫣放眼四周,父母伴在身旁,姐妹们也在,真好,她所珍爱的人几乎都在。

    叔兴,我还活着。

    等你回来。

    我,还有我们的宝儿。

    剧烈的疼痛逐渐淡去,无法抵御的乏累袭来,王楚嫣缓缓阖目,沉浸在祥宁之中,适才梦里消失的那道身影又回来了,从模糊渐而成像,那人的双眸若拨开云雾的星辰一点点地亮起来,唇边噙着春水涟漪的小梨涡,展开双臂,将她们母女俩搂入怀里…….

    自从兰若降世,王家热闹极了。

    "妹妹,妹妹。" 一岁半大的小穆清趴在床上,伸出肥短的手脚将兰若圈起来,晃来晃去,那姿势看着像是抱球玩耍的淘气狸奴。

    张巧金咯咯地笑:"清儿,不能叫妹妹,按辈分,你是若儿的叔父。"

    王楚嫣亦笑道:"辈分够乱的,连我也头晕,难为小娃了。"

    紧接着,更明艳的笑声响起,孙若熙大摇大摆地走来,怀里抱着一双娃:"我家这两个,是不是该称呼穆清哥哥,叫兰若妹妹?"

    王楚嫣琢磨一忽儿:"是罢。"

    孙若熙嘟唇,朝王楚嫣犹疑道:"可我唤你姐姐,穆清是你弟弟,也算我弟弟,怎么我的娃儿得唤他哥哥?"

    几位女子一并细思,同是头晕脑胀。

    "别琢磨了,以后直接都叫名儿得了。" 赵浅真端着一盆草药香水走来,打算给兰若清洗下。

    床中央,小穆清还抱着兰若晃啊晃,张巧金生怕他压到柔弱的婴孩,轻轻掰开他的手脚,"清儿快松手。" 哪知穆清不听话,抱得越发紧了,偏要与妹妹一同困觉。

    "让我来。" 孙若熙先将自己的龙凤胎放到床里头。

    两只小东西刚吃完奶,一离开阿娘的怀抱就哭闹起来,"好了,小祖宗们别哭,别哭了!" 孙若熙利索地往他们怀里分别塞入一团小软布,盖上被褥,哄了片刻他们就打起呼呼。接着,孙若熙又顺了顺穆清的背,抚摸他的前额,"清儿乖,先自个儿睡,姨姨要给若儿洗臭臭了。" 穆清噌地松开手,很快安静下来,没一会儿也见周公去也。

    "妹妹经验老道,两载未见,令人刮目相看。" 王楚嫣一边说笑,一边抱起兰若,打开襁褓,与浅真一同替娃儿清洗。

    孙若熙吐出一口气,自嘲道:"没法子,本姑娘上辈子金枝玉叶,没怎么吃苦,如今给这些小祖宗还债来了!"

    现下,四只白胖香糯的小娃儿黏在一起睡觉,可爱得让人忘却所有烦恼与痛楚。

    女人产子就似走了一趟鬼门关,孙若熙也不例外。半年前,她生下一双龙凤胎,赵羡与赵珍,边疆生活清苦,宋辽金战事已然开启,衡量之下,她决定回京抚养。

    姐妹们说笑一阵子,王楚嫣坐得乏累,稍微挪身,下腹隐隐的疼痛又袭来。

    张巧金恰好瞥见她蹙眉,关切道:"阿嫣,累了么,你要不要也去躺会儿?"

    自去年王昂被贬官流放,继母张巧金担心王楚嫣的安危,暂且搬来宿在她这儿,日夜陪伴,王员外也殷勤探望,这段时日很是艰辛,一家人总算熬了过来。

    "没事儿,我想与你们多坐一会儿。\" 王楚嫣挽起泛白的唇瓣,弯眸浅笑。

    张巧金看着她气血亏虚的模样,打心底里难受:\"我在床边看着娃儿们,你们坐去窗台那儿,阳光好些。"

    "也是,晒晒春阳,我给你梳头。\" 赵浅真扶着王楚嫣坐到窗前,用道家的养生法替她按摩梳发。

    孙若熙给各位沏茶,也闲散地倚在窗前:"好姐姐们,咱们重新聚一起,又像回到从前。"

    暖阳拂照,春来花开,流莺鸣啭。

    王楚嫣清眸流盼:"是啊,真好。"

    赵浅真挽唇:"比之前更热闹了,多出几只拖油瓶。"

    孙若熙伸了个懒腰,咕哝道:"如今我懂我爹娘的辛苦了,这哪是养娃,简直伺候皇上呢! 等我郎君回京,我要他好好疼我! 不过小别半载,我就想他了!" 忽而,孙姑娘意识到自己嘴误,赶紧转话,"阿嫣,叔兴哥哥很快也会回来,一定没事的。"

    赵浅真继续为王楚嫣梳头,曾经她浓密滑亮的发丝变得有些枯燥薄软,赵浅真不免心疼了下,宽慰道:"阿嫣你放心就是,我给雅南去信了,她熟悉岭南一带,应该也认得儋州那儿的人,可以打探到叔兴的消息。"

    王楚嫣点了点头,目光移向窗外遥远的天际。

    众人皆知儋州荒凉,生活极为清苦,王昂曾玩笑说,倘若哪天贬官,愿去儋州,因为苏轼在人生末年便是流放于那里。苏轼曾作话: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

    王昂在儋州属于幽禁,受皇城司禁军看守,连鸿雁传书亦难以实现…….

    一日清晨,王楚嫣抱着水灵灵的兰若不舍得放手,直到见她困了,这才放去床上,"若儿睡罢,阿娘出去一会儿,好久没为你爹爹整理书房。" 王楚嫣将娃儿托付给张巧金,走去书房。

    她伫立于门前,心怦怦地跳着,良久,轻轻推开门。

    景物依旧,阳光之下轻扬的浮尘似乎也一如既往,惟独,不见那个芝兰玉树的人儿。

    王楚嫣走向桌案边的莲花香炉,之前的炭灰犹在,她执起香箸,在冷却的灰烬里一笔一化地写下几字。

    —— 我想你。

    一寸相思一寸灰。

    继而她重新燃香,少顷,氤氲青雾徐徐弥散。

    她举起拂尘缓缓掠过一排排的书籍,当目光掠过王安石的诗词时,她顿住手,取下书。

    犹记得,那个月夜灯下,她与他品鉴那首,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那人沉缓磁性的声音彷佛响于耳畔。

    王安石因为变法被罢官,熙宁八年,再次回京时,自江宁途经瓜洲,写下[泊船瓜洲]。然而,王楚嫣最感慨的是,熙宁九年,当王安石失去爱子王雱……

    人生至苦,爱别离。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此时此刻,王楚嫣翻书的手指颤动起来。

    蓦然,就在[泊船瓜洲]那页,一张薄纸飘落。

    王楚嫣伸手接住。

    —— 小猫儿,我知道你能寻见这些。我想你。

    分明是王昂的笔迹……

    惊喜忽如其来,王楚嫣一声幽咽。

    "叔兴,我也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这些时日,起初,每个长夜,她必须抱着他的衣裳才能入眠,咽下不尽的泪水…… 为顺利产下宝儿,她强打起精神,在心底铸造一道坚固的铜墙铁壁,每日起来,她对镜梳妆,微微笑着,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为,叔兴一定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他答应过的事情,何曾骗过她。

    彼时她灵光浮现,急忙寻来夫君喜欢夜读的[易经]。

    曾经她问他,人究竟要情深到哪个地步,才会一辈子只钟爱一人,甚至甘心为他孤守终生?那夜,她偎在他怀里,踏踏实实地享受他宠爱的甜蜜,听他诠释易经里的谈"情"学问……

    王楚嫣手指微颤,小心翼翼地打开书。

    果真,泛黄的书页里夹着一片玉润的纸,似乎还能闻见清淡的墨香。

    —— 楚楚,你曾问我,情为何物?吾生有涯,而情无涯,你是渡我之舟,我愿永不抵彼岸。

    短短的墨迹彷佛他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脸庞,似他宽阔的怀抱将她裹藏。

    "两年,不过是两年,往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

    王楚嫣潸然泪下,冰雕玉琢的脸上,湿润的双眸透出暖意来。

    今后,在数千册的书里,她可以一本一本地翻寻他藏在其间的只言片语,每隔一段时日翻几本,就像娃儿找果子,怀着惊喜,一点点地找,一点点地品尝。

    他的柔情,他的念想,他对她远在天涯海角的爱意。

    她会一点点地找出来,彷佛时常能得到他的音讯。

    —— 楚楚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的七夕,那首鹊桥仙,假如哪天,你我不得不暂别,还是依着原本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说来好笑,至今我未曾想通,为何喜欢当你的便宜哥哥?

    —— 男子好色?还不是你这坏丫头投怀送抱,燕语莺声,乱了为夫的分寸,只想做一登徒子。

    —— 小丫头,傻丫头,坏丫头。

    —— 欸! 每回斗嘴,为夫都拿你没辙!

    —— 待他日闲时,为夫想写一册宠妻三十六计,其中上上策,"服输"两字。

    —— 宝贝楚楚有孕了,千万莫再惹她生气,切记切记。

    —— 天有日月,山有海,叔兴有楚楚。

    —— 楚楚一笑倾吾心。

    —— 乖丫头,夏日别贪冰雪凉水。

    —— 照顾好自己,亦顾好我们的若儿。我要听若儿唤爹爹。

    —— 楚楚,吾爱。

    —— 能与你相遇,相知,相爱,相守,此生足矣。

    ……

    第87章 艮岳 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

    惠风畅畅, 紫薇绽放,庭院缤纷簇锦,一抬头, 碧空万顷, 早前的烟雨将五月的天洗得清澈透亮。

    王楚嫣坐在床边, 穿着初夏的青绿褙子, 杏黄抹胸,高挽的同心髻越发衬出她纤长优美的脖颈。她莞尔垂首, 掠入窗棂的阳光恰好照在她的肩头,并顺着那片玉肌羞答答地溜至她曲线起伏的雪腻香酥。王楚嫣一边给小兰若喂乳,一边用泉水叮咛的声音念着:"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是念给女儿听的。

    小兰若随着她悠扬的声音笑起来, 水嫩的脸蛋透出淡粉胭脂色, 双唇微翘,笑时眉眼弯弯, 这点似她阿娘, 唇边浮现一对浅浅的小酒窝, 这点像她阿爹。

    噗哧, 王楚嫣看着她的可爱模样笑出声。

    "若儿听懂几成?阿娘念私塾时, 见着这些情情爱爱的诗句, 觉得害羞呢。" 王楚嫣捏了捏宝贝欢快的小脸蛋, 继续哺乳。

    娃儿很有灵性,吸吮时,是一点点地轻柔动嘴, 似乎晓得阿娘会疼,她时常砸吧一会儿,停顿一会儿,小手还会轻轻抚摸阿娘的兰胸。可以想象,长大后她会是何等温柔善解的女孩儿。

    "若儿真乖。" 王楚嫣越看越喜欢,心中泛起幸福之情,搂着香软可人的女儿,呢喃道,"昨日,阿娘在你爹爹书房里又寻到一封信,是写给你的。他嘱咐,让我每日给你读一两篇诗词,先从诗经开始,他说小娃皆具灵性,无论能否听懂,必然感受到文辞的美与意境。" 王楚嫣莞尔一笑,忍不住往女儿粉嫩的小脸蛋轻啄几口,"咱们的若儿定将是一才女,能诗会词,你爹爹可是金榜状元郎喏。"

    思及远在儋州的夫君,王楚嫣的笑容一点点地淡下去,清亮的双眸透出几分郁色。

    前阵子,郓王赵楷派人送来音讯,说王昂安好,衣食不缺。可她若没有亲眼见着,必是不放心的。

    她能忍,可惜兰若还未见过爹爹。

    待娃儿吃饱喝足,王楚嫣将她裹入襁褓,抱在臂间轻轻摇晃,少顷,托付给过来看管的张巧金。

    "有劳母亲了,我出门一趟,与浅真和若熙约好了,去游览那座御苑。"

    张巧金掩住忧色,委婉道:"今儿天气正好,你就当散散心,莫多想。"

    王楚嫣心领意会地点头:"母亲放心,最难的时候过去了,女儿不会胡思乱想的。"

    汴梁园林遍及,其中西面的金明池和琼林苑,东面的宜春苑,南面的玉津园是最著名的皇家园林,被誉为"东京四苑",这些她都观摩过。每年元宵过后,京城人便会出城探春,亦能在特定的日子参观御苑,譬如金明池于三月开放,天子驾幸临水殿观争标,登宝津楼观诸军百戏,百姓也能聚于周边观赏。

    今日,王楚嫣要去的御苑分外特殊,既是那座备受争议的万岁山。

    万岁山,自政和七年兴工,迄今六载,所用花石不计其数,耗尽财力人力,终于在宣和四年大抵落成,改名"艮岳"。艮为地处皇宫东北隅,于此还有个传闻,一位道士曾对官家说,京城东北之地,阴气盛,如能增高地势,则益于皇嗣繁衍。如今艮岳建成,徽宗大张庆祝,开放三日,让京城百姓们也能见识下,这座由他亲自规划、注入偌大的心血与热情的神仙园林。

    可也是因为这座艮岳,由花石之役而引发江南动乱,方腊起义。

    百万义军与民众死于战争

    还连累到她的亲友

    王楚嫣定要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地方.

    马车从王家邸店出发,沿着东大街进入里城,随后北行。除了清明去到城郊上坟,王楚嫣许久未有出门,她掀开车帘,就在望见皇城风景的那一刻。

    仿若隔世。

    其实京城如旧,行人熙攘,车水马龙、朱楼画阁、金翠耀目,依然似一席流动的华章。

    然而,说不清哪里变了。

    孙若熙察觉她略微恍然的神情,幽叹道:"姐姐是不是也觉得京城变了呢?或者说,我们的心境有所变化?不久前,我回京时,就有种即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王楚嫣若有所思地应道:"是喏,熟悉却也陌生。"

    对于她,王昂离京就如带走了她半颗心,眼下的一切锦绣皆似雾里探花。

    赵浅真感同身受:"许是因为江南战乱后,哎,不提也罢。"

    那事无人再愿提及。

    其实也没过去多久。

    就是去年,宣和三年七月,方腊等起义军首领被童贯擒回京城,八月伏诛,持续一年半载的江南战乱就此结束。该月,童贯加太师,进封楚国公。事后,徽宗还诏令恢复苏杭应奉局,朱勔也重新受任,继续负责运送花石到京城,修建艮岳。今上的那份罪己诏也被忘得一干二净。

    王楚嫣自来是个谨言慎行,安分守己之人,经历过这些事情,看透许多,带着一丝嘲讽说道:\"秦时有长城,黄沙与白骨。"

    孙若熙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话题道:\"自从我在边疆生活过一段时日,才知咱们京城人多么有福气。边疆可清苦了,不过有幸的是,人们也活得挺开心的,那里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意气风发的驰骋,有豪迈飒爽、不畏生死的英雄男儿!\" 孙姑娘忽然转了话题,"你们记不记得刘锜?几年前的元宵灯会,我们遇见的那位俊公子。"

    赵浅真瞥了一眼兴奋的孙姑娘:"记得,你还给我们写信说,在西军那儿遇见他。"

    孙姑娘已为人妇,且生了一对龙凤胎,却没失去小女孩的天性,激动八卦道:"信里没详说呢! 我给你们细讲啊,刘锜作为西军经略刘仲武的儿子,去年来时,西军将士们却不把他放眼里,直到一次比武射箭,刘公子嗖地射出一箭,穿透木桶的正中央! 这并非什么稀奇事,观者不以为然,谁知,刘公子射出第二箭,正好不偏不倚,穿入第一箭的那个窟窿里,将漏出的水给堵住了! 这下,将士们终于心服口服,种师道经略也对刘公子大为欣赏!"

    赵浅真微笑颌首:"我哥早说了,西军靠真本事服人。"

    王楚嫣思及王昂曾说西军十分重要,不久前她还听闻童贯率军北伐,说是大宋联盟金国攻打辽国?她心底涌动一股隐隐的不安,便询问金国之事。

    孙若熙在边疆一年多,也听了不少女真的事儿,复道:"女真人生于贫瘠的黑山白水之地,日子十分艰苦,所以格外凶狠! 他们军纪严厉,铁骑强悍,配置精良的重甲,说是枪箭不入,用的弓矢也很厉害。还有甚么两马交替,三人为伍的拒马子的作战策略,我听不太懂,总之打起来非常可怕!"

    "你们想想,十多年前,女真族不过是臣服于辽国的一个小邦,完颜阿骨打率领两千多人起兵攻辽,在短短几年间,打得几万、甚至数十万辽军落花流水,连辽军自己都感慨,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孙若熙兴致一上,止不住话:"我还听闻些荒唐的事儿! 说是女真人团结不分高低贵贱,有一回,金国邀请咱们大宋的使臣宴会,女真人的皇后与公主们竟然端碗伺候,把我们的使臣吓一跳,我们可是礼仪之国,万万不会发生这般事儿。"

    "别提金枝玉叶的公主了,就连我,在边疆那儿,有时我会给将士们表演点茶,茶百艺,围观的别提多热闹了,他们待我公主似的,简直要把我捧上天啦! 我觉得,西军男儿都颇有气概,有着不一般的俊朗,让女人着迷。" 孙姑娘说着说着,将话题岔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赵浅真听得晕晕乎乎,被孙姑娘最后那句话给呛到了,挑眉质问:"就你这花花肠子,我哥怎么受得了?"

    孙若熙回神,结巴一忽儿,嘟唇反驳:"欣赏美乃人之常情,哪里有错?我不过是看看罢了,又没背着我郎君偷腥。"

    赵浅真吃惊:"偷腥?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得告诉我哥,必要好好管教你这小丫头!"

    呜呜,孙姑娘慌忙摇头,搂住王楚嫣的手臂,装可怜样儿:"真真姐就知道气人,她断章取义,诬陷我,阿嫣你给我评评理嘛!"

    好似又回到从前姐妹们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无忧日子,王楚嫣掩唇偷笑,挨个儿抚慰:"好了好了,姐姐妹妹都蓄足精神,等会儿游览御苑,有得咱们费力气的。"

    闲聊之际,马车抵达艮岳.

    艮岳开放首日,面向富贵人家,其后才是京城的普通百姓。

    金明池、琼林苑、宜春苑等地她们都去过,然而这里

    姐妹们驻足流连,孙若熙惊得张圆嘴巴,半响吐出一句:"这哪是园林?"

    实乃人间仙境!

    艮岳周十余里,垒土建造,叠石为山,石料以太湖石、灵壁石为主,皆从五湖四海尤其是江南运送而来。苑内"掇山理水",京城东北的景龙江注入其间,故设多处湖水,造瀑布、凿池为溪涧,营造出自然真实的山水境域。

    山水之间,遍植奇花古木; 放养珍禽异兽; 建亭台楼阁,因势布列,既有宫廷式的轩馆楼台,又有乡野式的茅舍村屋。

    极致的诗情画意,可见官家情致高雅的品味,"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于斯尽矣。"

    所经之处,寸土皆是精雕细琢,巧夺天工。

    王楚嫣她们来到那座嵯峨主山,有三峰,名为寿山。

    "苑林太大,我走不动了,咱们歇会儿。" 孙若熙小脚,走不得太多路。姐妹们就在寿山的亭台歇息。

    这些峰棱如削,峥嵘山石,都需载以大舟,挽以千夫,凿城断桥,毁堰拆闸,数月运至。

    王楚嫣凭阑眺望,内心五味陈杂:"大抵看了,过会儿回罢。"

    "哪止,咱们只走了南面的,东岭西岭还没去呢,要不坐马车?" 孙姑娘比较好玩。

    赵浅真晓得王楚嫣的心思:"这儿确实美轮美奂,不过也不外乎山水花石,珍禽异兽。"

    孙若熙觉得有些道理,却也略微扫兴:"我听闻的趣事儿,可惜只能在官家驾临时见到,什么飞鸟来朝,还有祥云 哎呀,不知究竟,怎么个做法" 她道不清名堂,支吾半响。

    彼时路经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朝她们拱手:"恕在下无理,小娘子们所谈的,是否是, '珍禽迎驾',还有'贡云献福'?"

    "对对,应该就是这名儿! 公子可知具体?" 孙姑娘笑问。

    男子谦虚作揖:"我未曾亲眼目睹,仅是耳闻,听说建造期间,有位大臣常来这儿投喂禽鸟,官家来时,那人一声唿哨,便有诸多雀鸟争相飞来,顿生百鸟来朝之感,这叫'珍禽迎驾'。"

    "另一招'贡云献福',是将油绢囊用水浸湿后,放在雾气深重的深山老林里,收纳云雾,随后扎紧囊口,送来京城。当官家驾临之际,宫人打开油绢囊,层山叠嶂间便会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王楚嫣认真听完,恭敬道:"多谢公子赐教。"

    孙姑娘大方作问:"公子懂得好多,请问贵姓?听口音似乎不是京城本土人?"

    那人和颜回道:"在下姓孟,自小随父游历南北,后来汴梁,寓居十多年,尤喜京城之节物风流,人情和美,浩繁盛事,常做摘记。"

    他微微一笑,目光沉稳淡泊,也带着对周遭的好奇,有那么一瞬,王楚嫣觉得此人与张画师张择端的气质颇有些像似。

    王楚嫣望着孟公子辞别的背影,笑了笑,"山石之间,有趣的是活生生的人。"

    第88章 战事 大宋危矣! 你郎君还知甚么?!……

    那位孟公子的气质让王楚嫣联想到张画师, 谁料,不久惊喜降临,张择端上门拜访。

    他专程探望王楚嫣, 并送来一副画: 画中王家邸店, 前庭街景繁华, 内庭花木葱郁, 紫薇树下,一对人儿牵手诉情, 男子白襕儒雅,女子云鬓花容,娇俏莞尔, 枝头喜鹊成双,云动花曳,正是春光明媚时。

    如今落寞,更知人情冷暖。

    王楚嫣万分动容, 晓得张择端用心良苦。当初, 王昂之事,朝堂惊震,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为一书童得罪童太傅, 那时间众说纷纭, 亲痛仇快。夫君前友, 许久不见的张焘重新出现, 张画师亦为王家夫妻胆颤心惊。

    不过, 王昂与郓王赵楷之间的牵扯,惟独王楚嫣知道。

    那俩人定下两年之约,应与她交给赵楷的密信相关。王楚嫣没看过信里的内容, 但也猜到一二,故密切关注今明两年会发生的大事件。

    现下,宣和四年。

    艮岳建成是一大事。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联金伐辽战事正式开启。

    民间热议纷纭,不知这事已经筹谋多年,只晓得,江南民乱好不容易结束了,蓦然,又要打战了?!

    自四月,徽宗命童贯率军十万攻辽国燕京,然而,宋军先后在白沟、雄州溃师。

    大败惨败!

    要知道辽国早被金军打得分崩离析,已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祚帝逃亡不知生死。

    要知道宋军人数远超辽军几万人,何况宋军里有一半是久经磨炼最为精锐的西军,怎么可能吃败仗?!

    徽宗大为意外,万分惊恐,遂下令班师回朝。

    事后,大宋西军的都统,种师道因罪罢免!

    民间也闻及宋军战败的消息,吓得人心惶惶。

    王楚嫣与姐妹们时常聚头,孙若熙得来边疆真实的消息。

    "真是气煞人也! 童贯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卸于种将军他们!"

    "听说是圣上有旨,不得擅杀北人,我们宋军企图招降辽军,可燕京的汉人已被辽化,不愿归顺,人家辽国的耶律大石宁死不从,于是我们围而不攻,反被辽军得了先机! 这哪是战策问题,根本就是朝廷举棋不定!"

    "种师道没有错,原本他就反对伐辽,觉得撕毁澶渊之盟不太道义,不如作璧上观。现在真开战了,种将军却备受童贯等人的牵制,眼见战事拖延,种将军果断交战,却已错失良机。"

    "还有啊,宋军里除了西军,还有一部分河朔军,听说他们军备懈怠,与西军有分歧,那可怎么团结打战?"

    九月,终于来了好消息,让人为之一振。

    辽国涿州守将、常胜军统帅郭药师投诚。

    十月,宋军重新征辽,这回由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为都统,率军二十万,与郭药师一同出战,但,再次败于燕京!

    然而金军这边,早前就已攻克辽上京,辽东京,而今继续势如破竹,先后攻克辽中京、西京。

    时光荏苒,宣和五年,京城百姓奔走相告。

    "燕京攻克!"

    "宋军进入燕京!"

    "大宋终于夺回燕云十六州!"

    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普天同庆。

    当初后唐之乱,石敬瑭称帝建晋,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距今已过去两百年。太祖太宗没能完成的光辉伟业,徽宗做到了!

    徽宗心心念念的鸿业远图,千秋功绩,终于实现了!

    因为伐辽有功,童贯加封为广阳郡王,宦官称王,史无前例; 蔡京长子蔡攸,作为战事副统,亦被封为英国公、燕国公。

    "嗤,却非燕云十六州!" 孙姑娘晓得真相,如数家珍地说道,"如今拿回来的,仅是其中七州,幽州、涿州、易州、檀州、顺州、景州、蓟州。"

    "还有啊,童贯暗中请求金国,燕京是金军攻破的! 他们还将城内的百姓以及金帛之物都劫走了,我们夺回来的燕京,仅是一座空城……!"

    无论如何,伐辽之战告捷,实为喜事。

    就在宋军取得燕云之地时,苏杭应奉局的朱勔,又从江南运来一块无与伦比的巨石。这块高达四五丈的太湖石,载以大舟,挽以千夫,凿城断桥,毁堰拆闸,花费数月好不容易运至京城。

    巨石太大,无法从东水门附近的虹桥通过,总不能拆了这么一座重要的大桥,人们只好用车拖行,从东水门城楼进入。

    路边观者云集,王楚嫣抱着兰若站在邸店前。

    "娘亲,娘亲。" 小娃不明所以,睁着天真清澈的眸子,只觉得热闹好玩,拍手欢笑。

    兰若一岁多,开始说话,最会甜甜地喊阿娘,爹爹。

    王楚嫣亲了亲兰若滑溜的小脸蛋:"若儿,你看,那个叫做,石头。" 她抬手指向被诸多侍从小心守护,以及民役拖拉的神圣巨石,平静地教兰若说道,"石头—— "

    \"石头。\" 兰若牙牙学语,声音软糯清脆。

    "对了,若儿真乖。\"

    王楚嫣温柔笑着,转身离开。

    这块巨石运入皇城之后,被置于艮岳的中心,徽宗龙颜大悦。彼时已取燕云之地,宝贝巨石的到来更是个好兆头,徽宗为其赐名"敷庆神运石",后来还为其封爵,叫做"盘固侯"。

    艮岳,王楚嫣再无去过。

    只听游者说,神运石旁还植了两棵桧树: 一棵高耸,名[朝日升龙];另一棵横卧,名[卧云伏龙],树名皆用玉牌金字书之。今上还命人为神运石建造亭子,并在四周摆置其他百块石头,犹如众星拱月,臣子围绕天子。

    宣和五年,京城一派祥和,生机蓬勃,可谓太平盛世。

    民间还流传今上与名伎李师师的风流韵事,为之津津乐道。

    有一回,徽宗与李美人在樊楼宴饮,士民皆不敢登楼。

    李美人色艺双绝,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体似凝脂。早在崇宁、大观年间,她已是京城当红歌伎,究竟芳龄几许,无人说得清。至于今上与她何时相遇,亦是众说纷纭,听说曾由内侍杨戬牵线搭桥。

    自古美人爱才子,李师师也不例外,与晁冲之、晏几道、贾奕、周邦彦等人多有交往。男子们对她极尽赞誉之词。

    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说的是她

    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亦是她。

    晏几道曾经直白写下: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当然,徽宗与李师师之间的艳事最是惹人耳目。

    王楚嫣漫不经心地听过,继续操持自己的日子。

    自从夫君贬官,街坊难免有些流言蜚语,果子铺的生意不太好。此外,蓉二姐怀胎,欲收手,王楚嫣与父母商议后,打算将铺子卖了。

    事情不易,王楚嫣耐着性子与人来回商议,来看铺子的人不少,但无决意者。

    终于,一位刚迁至东水城的商女颇为心动,考虑投钱。王楚嫣处事周到得体,谈完后,笑盈盈地陪着客人出店:"秦姑娘,等你拿定主意,再给我个音讯。"

    秦姑娘晓得她的身份,面对这位东水门最知名的女子,没想到她如此温婉和气,谢道:"王夫人放心,我很喜欢这儿的雅致,想一成不变地保留,包括店名,果子品类,延续你的铺子。我回去与父母商量下,接下来就是钱的事儿。"

    啧啧。

    两位妇人路经,故意在秦姑娘旁边驻足。

    "这家果子铺的风水不好。"

    "哦,何以见得?"

    "你看啊,时常易主,之前饮子铺,现在果子铺,果子做不下去了,然后呢?"

    "店家的郎君忽然一落千丈,也与风水有关?"

    王楚嫣认得她们,成亲之前,这些人就在暗地里对她的婚事冷嘲热讽。

    秦姑娘本是欢喜的面容暗沉下来,看着王楚嫣的目光也变得躲闪,少顷,颇为尴尬地辞别。

    那两位得逞后交头接耳,捂嘴暗笑。

    王楚嫣端庄地送走客人,回身,朝她们嗔目:"你们说够了么?"

    其中一位胖妇人旋即装委屈:"嘿哟,王娘子是你啊?方才没看见你。"

    王楚嫣轻嗤:"你们的心思你们自己晓得,鬼鬼祟祟的,往后别在我这儿说三道四。"

    瘦妇人不甘示弱,双手叉腰:"呵,王娘子着甚么急?我们不过实话实话,你还骂上人了啊!" 如今的王楚嫣,在她们眼里就是只软柿子,等来了算账的好时机。

    "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王楚嫣冷色漠视,移步。

    瘦妇人抬手指向她:"你以为你了不起啊?还有你那郎君,大佞臣,不为百姓着想,活该罢官流放!"

    蓦然,王楚嫣的心被刺痛,不假思索地上前。

    啪——

    她抬手扇了那人一耳光:"谁敢嚼舌头说我郎君,我绝不客气!"

    瘦妇人顿时傻眼,没料到王楚嫣动手了,本以为她最多骂一骂,威吓几句。

    瘦妇人捂脸跳开两步,撕开嗓子骂道:"你竟敢打人! 没了你那矜贵的郎君,你就沦为不要脸的泼妇了?!"

    王楚嫣挑眉冷笑:"对付你们这种连良心也不要的人,我要脸做甚?"

    胖妇人见她逼近,忙朝周边高喝:"乡亲们快来看看,王楚嫣当街打人! 王楚嫣打人啦!"

    周遭人群随踵而至,探问何事。

    彼时,一架绣帘流香的马车停驻,车内一位女子掀帘吩咐,随行的侍卫旋即从马背腾下,大步流星地走来推开人群,拽住那两位撒泼的妇人。

    "跪下! 胆敢对王夫人不敬!"

    众人皆然愣住。

    侍卫拔出长剑,怒目大喝:"茂德帝姬驾到,你们两个还不统统跪下!"

    两位妇人须臾腿软,跪地直哆嗦。

    少顷,在女使的搀扶下,茂德帝姬从马车内徐徐下来。当她抬眸那一瞬,绝美的容貌璨璨生辉,飞天髻上珠翠金簪,步摇轻曳,她牵着织缀珍珠的软锦百褶裙,莲步轻移,腰间的白玉佩绦随风盈动,玎珰作响。

    她的忽现,让人误以为置身于仙子瑶池中。

    瞬息,周边喧嚣殆尽,车马停驻,连天上的云朵也悄然留步,所有人都木楞楞地向尊贵的公主殿下行礼。

    茂德帝姬行至王楚嫣的身边,挽住她的手:"王夫人,许久不见。" 帝姬微扬下颌,有意朝人群扫视一周,"这两位对你撒泼的民妇,我让人先将她们带去开封府,事后由你处置。"

    随后,茂德帝姬又看了看身后的果子铺,莞尔微笑:"听闻王夫人想卖店铺?我很喜欢你这儿的果子,也很喜欢缘来香食这名字,我想买下铺子。"

    这个结果始料不及,也如久旱恰逢沛雨甘霖。

    "公主" 王楚嫣良久回神,双眸酸楚,报以感激的笑容,"多谢公主殿下。"

    茂德帝姬在去年生下皇孙蔡愉,与王楚嫣产子的时候差不多。帝姬也听闻王昂一事,等风波平息后,与王楚嫣许久未见,心有挂念,便前来探望。

    不久,一个午后,郓王赵楷也忽然微服来访.

    赵楷是第一回见到小兰若,与娃儿逗玩一阵子,随王楚嫣来到书房。

    刚迈入书房,王楚嫣瞥见赵楷的脸色须臾凝重,便知事情不妙。

    "王娘子,如今我明白了,当初,王叔兴来我府中请罪那夜,皆是字字珠玑,句句泣血,本王错怪他了!" 赵楷没有迂回。

    王楚嫣愣怔半响,不知如何应答。

    赵楷的面容越发忧郁,继续说道:"此番伐辽,燕京之战,祸根深种,大宋危矣! 你郎君还知甚么?!"

    王楚嫣更是被他的问话一惊:"殿下何出此言?"

    赵楷压低愤恨的声音:"本以为辽国内外交困,分崩离析,万万没想到,在金军面前不堪一击的辽军,我们宋军不仅没能击破,反而接连惨败! 此番伐辽,自熙宁、元丰以来所储的军物大量损耗,并且,一来我们撕毁与辽国的澶渊之盟,二来向金国暴露战力,显得很是羸弱,正如王昂所言,后果不堪设想!"  

    "前不久,金君驾崩,其弟完颜晟登基,其人凶残,必将不利于我们大宋。"

    "王娘子,王昂必须活着!"

    王楚嫣整个身子颤起来,双眸溢出泪花:"殿下,是不是说,我郎君能回京了?"

    赵楷微微移开流转的星眸,摇了摇头:"暂且还不能,童太傅必不会罢休。如今童贯位及巅峰,无人敢造次,就连父皇与我,亦是畏他三分,我还需些时间,静观其变。"

    王楚嫣呜咽出生,抬袖掩面。

    赵楷不忍看她失望:"不过,王娘子若是愿意,本王可以送你去儋州,见见他……"

    "叔兴," 王楚嫣拭泪抬眸,念着这个在她心间千回百转的名字,毅然点头,"要去的,我要去儋州!"

    第89章 团圆(小结局) 天地为证,山海为盟。……

    在皇城司禁军的暗中陪同下, 耗时三月之久,王楚嫣抵达儋州。

    十一月的儋州比冰雪临城的京城来得暖和,四处可见棕榈树、椰树, 还有异域情调的鲜花。跟着引路人, 王楚嫣走向一座学堂, 载酒堂, 听说曾是苏轼被贬儋州时设帐讲学,文友聚会之处, 如今王昂常在这里授学。

    "让王先生讲完课,我在这里等会儿。" 王楚嫣抱着孩子候在门外,无法平复的心绪犹如激浪一层高过一层。

    她想先这么远远地瞧他一会儿。

    王昂穿着白襕的身影清逸如旧, 正与学子探讨"浩然之气"。

    "公孙丑曾问孟子所擅长,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觉得,其为气也, 至大至刚, 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苏东坡也曾提及浩然之气, 他又如何解释?"

    底下有学子回道:"东坡居士曾言, 浩然之气, 不依形而立, 不恃力而行, 不待生而存, 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 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 无足怪者。"

    "正是。" 王昂负手踱步,风姿翩翩,"孟子所言,妙在'养'这字,重在心。浩然之气存于天地间,却难言也。道德经中,道可道,非常道。庄子亦曰: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佛法无量无边,圆明清净,却也不须说,我法妙难思。由此可见,各人如何体悟,便需事上磨,心中悟。"

    他金声玉振般的声音依旧悦耳,但略微嘶哑。

    王楚嫣静静旁听,唇角挽出旖旎的笑。

    "娘亲,他是爹爹?" 兰若的黑葡萄眸子目不转睛,抬手指向堂内那位款款而谈,白襕皂帽的男子。

    这人与阿娘房中挂的一副画像颇相似,阿娘时常指着画像,告诉她,这位就是若儿的爹爹。小娃辨不出面容,只晓得白色的衣,黑色的头巾,手捧书卷的模样,以至于好些次,每当兰若见到府内来人,若是这般儒士打扮,便会唤爹爹。

    兰若见阿娘不回应,转头:"娘亲?" 察觉阿娘双眸湿润,用小手摸了摸她的脸。

    "是他,若儿乖,静静的,耐心再等会儿。" 王楚嫣的声音混着海岛空气里若湿若咸的气息。

    耐心再等等。这句话,她念了无数遍,在每个深寂难眠清梦孤独的长夜,在每个晨曦初照然而枕边空余的清晨,每度花开花落的时节,每处圆月高悬风吹衣袂之际,她会,也仅能,告诉自己再等等。

    如今,那人近在眼前。

    学堂上,王昂咳嗽几声,神色有些疲乏,但始终保持儒雅的风度,继续缓缓讲诉:"又要说回苏东坡,他受尽事磨,心悟豁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首诗,是他在元符三年,离开儋州,遇赦北还时所写,与孔子的'乘桴浮于海',屈原的'九死而尤未悔',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那首,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亦是在儋州写下。何等气势。"

    彼时,又有学子提问:"夫子最喜欢东坡居士哪首诗词?"

    王昂思量少顷,道:"该是,他那首[水调歌头]。曾经我也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现下深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将来,惟冀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夫子是思念远在京城的妻儿?"

    "是,她们在等我。" 王昂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眉眼暖如春阳,唇边挽出一对迷人的梨涡。

    又是那般惊鸿一瞥。

    正如六年前,初见的悸动。

    王楚嫣面颊绯红,心尖玉蝶乱舞,身子不由地颤动着。

    终于,王昂在学子们的簇拥之下走出载酒堂,一边继续耐心解惑,就在踏出门坎时,他的眸光朝王楚嫣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交,那一瞬,响起一首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叔兴。"

    王楚嫣含泪的双眸盈盈弯出最好看的笑意,海岛澄澈的霞光拂照她温柔的颜。

    "爹爹! 爹爹!" 小兰若朝王昂伸出手,一个劲儿地呼唤。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楚楚……" 王昂的眸子亮起来,忽地回神,上前拥住妻儿,"楚楚! 若儿!"

    早前他已收到郓王的来讯,说他的妻儿正在赶往儋州的路上。从汴梁到儋州千里迢迢,路途艰险,可谓翻山越岭,飘洋过海,穿越半个大宋疆域。

    得知此事,他朝思暮想,时刻为她们悬心吊胆。

    彼时,真就,重逢于天涯海角…….

    儋州的夜晚较为湿冷,王昂燃上火炉,坐在妻儿身旁,道着话儿,王楚嫣笑意粲然,一双眸子许久未有这般明亮。她给兰若喂完带来的干粮与果子,哄她入睡。

    夫妻俩看着酣梦中的小宝贝,一个说像阿娘,一个说更像阿爹。俩人的手儿牵在一起,十指相绕,彼此摩挲着。

    "这趟旅途,幸好有浅真陪伴,我与若儿都没生甚么病,抵达岭南时,我们还在雅南那里歇了几日,随后,浅真与雅南陪同我们去到琼州渡海。" 王楚嫣轻声细语。

    王昂也很感激郑雅南,自他寓居儋州,郑姑娘时常遣人送来衣物所需,嘘寒问暖,也给远在京城的王楚嫣带去他的音讯。

    "一转眼,雅南的娃儿,怜怜快四岁了,很是玲珑可爱,与咱们的若儿玩得颇亲近。" 王楚嫣凝视兰若熟睡的粉扑扑的小脸蛋。

    王昂越发感慨:"果真,光阴荏苒,日月如流。"

    王楚嫣点点头,将他的手更握紧了些:"今年五月,我收到阿玖的来讯,他们已在蜀中安居,说一切都好,让我们勿挂念。阿玖与香儿要成亲了喏!"

    "甚好。" 王昂欣慰而笑。这些年来,花玖亦是他心中的一处痛,花玖安好,他便放心了。

    王楚嫣笑意嫣然,晃了晃他的手:"咱们让若儿安静睡罢,我想去旁屋看看,你平常乖不乖,有没有学会照料自己?"

    俩人牵手来到隔间。王楚嫣细细打量,这儿是小书房,一张花梨长案、几把椅子、香具配有沉水香、柜中三四十余册书…… 虽然清简,收拾得很干净。之前,郓王安排妥当,让王昂能够衣食不缺,药草充沛,当地的百姓对王昂也颇为照顾,特别是姜氏,姜家乃苏轼曾经在儋州的一位得意学子,姜唐佐的后人。

    再隔壁是灶房,王楚嫣查看柴米油盐酱醋茶,倒还齐全。

    "不错,叔兴挺乖,饿不饿?我来做些吃的。" 王楚嫣用襻膊挽袖,利索地选捡炊具,准备起灶备膳。

    须臾,一双温暖坚实的臂膀环住她的柳腰,热息呼在她的颈间,王昂缓声低吟:"楚楚,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王楚嫣回首,温柔瞪了他一眼:"别说傻话。" 继而她一边操持,一边说道,"成亲之前,我帮阿爹打理邸店,也干了好多年的活儿,比这难多了,我从未喊过苦。如今,为了你," 王嫣又侧头,对上那人浮出水雾的星眸,"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兰香之气从启开的唇间飘出。

    须臾,她的双唇被堵上,濡湿的舌尖交绕着,彼此品尝久违的玉露甘泽,炙热的气息扫过脸颊,这一吻极为悠长,直吻到她的身子柔软如水,意识迷离。

    "叔兴…… 我没在做梦,对么……" 王楚嫣捏了下自己的手指,疼的。

    王昂亦是恍惚,生怕大梦初醒,阖目,双唇流连于她的唇间,慢慢吻至她的脖颈,与此同时,他的手滑入她的袖口,沿着她的臂膀缓缓往上抚摸,手指在她凝润的肩头打着圈儿。

    "没有做梦,楚楚真的在,我也在……"

    她每一处温润香软的肌肤,她如兰清雅的气息,她迤逦的音容笑貌,她的温柔体贴乃至她的小脾气,她的一切,他皆思念过久。

    多少夜晚,他独望明月,魂飞汴梁,惟独盼望梦中能落在她身旁,拥她入怀。

    爱她,疼她。

    王昂揽着她的身子移步书房,将她轻置于案上,与她耳鬓厮磨,肢体缠绕,看她娇颜绯红,咬唇喘息,潋滟的眸光迸出激荡的欲.望,紧绷的身子在他底下战栗,神魂交融,若痴若狂…… 旁边炉火摇曳,溅起星火飞扬,暖洋洋的旖旎四散于屋内,溢出靡靡长夜,溢满整座荒凉的海岛,直到一阵极为压抑的低吟带出至纯至欢的气息,彼时,无数不谢的昙花绽放于惟独属于他们的绮梦中。

    人生如寄,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便是他的救赎,他的心安处……

    良久,王楚嫣贴在他怀里,手指轻轻化过他肩膀,还有胸口的伤疤,心疼道:"叔兴,郓王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他说错怪了你,他还说,大宋危矣,你必须活着。" 王楚嫣顿了顿,迟疑地问道,"大宋,真的会亡么?"

    王昂朝她凝眸:"大宋不会亡。"

    王楚嫣点头:"你必须活着,也为了我和若儿。"

    "楚楚在,我怎舍得离开。" 王昂收拢她香肩垂落的衣裳,抱着她坐到火炉旁。

    王楚嫣放下心来,娇慵地偎在墙边,脸颊带着余热的绯红,一双盈盈的清眸凝视王昂的身影。

    王昂执意备膳,要她见识下,这两年来他进步神速的厨艺。

    少顷,他端来一碗羹,温柔浅笑:"这个玉糁羹,用薯米而制,是苏东坡在儋州时的所创,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待羹粥不太烫了,王昂端碗举勺,"来,楚楚张口。"

    王楚嫣甜蜜挽唇,吃了两口,伸手接过碗:"我来罢。" 她自己吃一口,又给王昂喂一口。

    王昂腾出手,拿来一盆洗净的生蚝,隔于炉火中,蚝即启房,继而他放些盐与酒于蚝肉内。

    "海蚝也是苏东坡尤爱的食物,蚝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取其大者,炙熟。他还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楚楚尝尝?"

    王楚嫣嘟起被夫君咬得略红肿的唇瓣:"你呀,别总提东坡居士了,三句不离他。"

    "嗯?似有醋味?" 王昂往虚空嗅闻一忽儿,微微笑道,"生蚝添醋,想必味道也不错,下回试试。"

    王楚嫣琢磨片刻,蓦然恍悟,捏着小拳打他两下:"坏人! 人家刚来,你就欺负人了?!"

    王昂噙在唇边的小梨涡越发荡漾,宠溺地看着她:"是为夫胡言乱语了,给娘子赔个不是,也给苏先生赔个不是,两年来尽听我絮叨。" 继而他挑了一只炙热的大蚝,放于唇边吹一会儿,举箸夹起肥美的蚝肉,递向王楚嫣,"小猫儿张口。"

    王楚嫣吃入嘴里,仔细品尝:"唔,好吃,很是鲜美嫩滑! 比我在京城尝过的好吃多了。"

    用完玉糁羹与海蚝,王楚嫣欣然点头:"我算是放心了些,我们收拾收拾,早些睡。"

    "嗯,楚楚先回屋,我来。" 王昂留下收拾余物。

    夜深渐凉。

    一股痛痒涌上喉间,王昂笑盈盈的脸忽地暗沉,旋即捂唇闷住声音,咳了好一阵子,唇边又洇出鲜血,他赶忙暗自拿帕擦尽。

    当年落狱,受刑,后又千里跋涉来到儋州,若不是对妻儿的极致恋念,对大宋社稷的无比执念,他必活不下来。

    却也丢了半条命。

    每逢冬季,他风湿疼痛,还有该死的咳嗽…… 已是病根深重。

    彼时,王楚嫣回屋后不放心,转来看他,恰巧见到这一幕。

    ……

    儋州,她来对了。

    旅途前,王楚嫣就已翻阅关于儋州的记载,了解风土人情,生活习性,晓得这儿湿热湿寒,带来赵浅真准备的许多药品。她也读过苏东坡贬居于儋州时写的谪居三适。

    每日清晨,她为王昂梳头,至少一百下; 中午若是阳光好,她陪他坐在窗前歇息; 夜间为他濯足,并用带来的草药制成泥,热敷于他的疼痛之处,加以揉捏; 他们一家三口,还以道家的吐纳法,炼精气神,效果颇佳。

    王昂惊讶她的有备而来,玩笑说,最好的养生之法,是抱着娘子安心入眠。

    假如世上存在真实的奇迹,便是"爱"。

    熬过这个冬季,王昂的身子慢慢恢复。

    平常,王楚嫣最爱绣着针线活儿,看夫君教女儿读书念字,一同行四般闲事,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于天涯海角,他们其乐融融。

    冬去春来,儋州也是极美的,棕榈繁茂、农田青葱、还有肆意绽放无拘无束的花海。

    宣和六年的夏日。

    京城来报。

    —— 诏王昂回京。

    彼时,兰若又长大了,穿着素色印花罗裙在金黄色的花田里撒欢:"娘亲,爹爹,我在这儿—— " 她大声畅笑,颠着小身子往前跑。

    王昂跟在后头一把抓住她,高高举起转圈儿,少顷,将她抱怀里:"若儿,记得爹爹前日教你的那句诗么?"

    "记得," 兰若盈盈弯眸,念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又拍手道,"回家啦,我们要回家啦!"

    风吹花海翻香浪,锦绣开到天尽头。

    王昂携着妻儿朝北而立,汴梁远在天边。

    惟独他知道,宣和六年,看似祥宁的京城,很快,就会被呼啸而来的最暴烈的血雨腥风给淹没,万里江山即将毁于一旦!

    终于能回去了。

    离开儋州之前,王昂牵来一匹白色骏马:"楚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双手持缰,将她护在怀里。

    驾!

    纵马奔腾,王楚嫣倚在他胸前,迎风驰过葱绿的绿野,穿过香浪翻腾的花海,掠过拔地而起的危岩峭壁。

    远方,海天相接。

    王楚嫣第一回看到海。

    "好美! 是海,终于见着大海了!"

    薰风拂过,带着微咸的清新,她拔足奔跑,张开臂膀将海风搂入怀里,转着圈儿,身上的天水碧罗裙旋成一朵浪花。

    蓦然,她取下发间的珠钗与簪子,墨发如瀑倾泻,万千青丝飞扬于海风中,绕在身旁那人的指间,唇间。

    "叔兴。" 王楚嫣轻唤,吻上他的唇。

    天长地久的吻。

    在王昂的怀里她幸福地颤栗着,少顷,从衣袖取出一张纸。

    这份和离书,是他为了保全她的无奈之举,如今不需要了!

    "这个,从来就不作数!" 王楚嫣将薄纸撕成碎片,手一扬,纸屑纷飞,宛如翩舞于海风中的蝶儿。

    她依偎在他肩头,一同眺望无际的碧海蓝天。

    "天地为证,山海为盟,我王楚嫣愿与王叔兴,此生白头相依,轮回再见——"

    她放声说道,无比的确信,坚毅。

    嫣然的笑颜化作海天最美的风景。

    王昂将她搂得极紧,面对广袤的天宇:"天地为证,山海为盟,我王叔兴愿与王楚嫣,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愿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愿与你,相守于万丈红尘,揽清风明月,观人间烟火。

    在一个河清海晏的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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