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把手抽出来。
面前的人跟狗一样渴望着他, 这让他记忆里的画面蒙上了一层暧昧昏黄的情/欲。
谢春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往了,在他还是凡人的时候,那些可怖、肮脏、裹着糖的砒霜、裹着泥的糖,尝一口都永生难忘。
他把自己洗干净了走上山门, 把一切凡尘抛之脑后, 却没想到, 也有人跟他一样怀着一腔恨意, 对他穷追不舍。
手指上传来狎昵的舔咬, 湿热、粘腻的触感, 面前人不动声色的逼近, 谢春酌看得一清二楚。
毛骨悚然的惊意消退, 化为的是极为强烈的危机感,他神经紧绷, 脑中过了不知多少画面与念想, 最后视线垂落到叶叩芳身上。
“真的能为我做任何事吗?”他轻声问着,处在对方口腔中的手指随着话语, 捏住了那根舌头。
他的动作轻,指尖的舌也滑,其实捏不到一秒就松开了,他不由自主蹙起眉, 仿佛为自己无法处在上风而感到不悦,于是面前的人很顺从地将他的手吐出来, 侧着头,把脸贴到他的膝盖上。
“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你不恨我吗?”
谢春酌将湿漉漉的手擦在叶叩芳肩膀上,削葱般的手指,指缝与指尖被啃咬出很浅的痕迹, 泛着淡淡的红。
“恨。”
叶叩芳蹦出这个字时,谢春酌眉头一挑,略有些惊讶,他还以为对方会糊弄他,但这话说出来,他心下确实少了几分警惕。
敞亮些,亮堂的东西总比藏在暗处的好对付。
不知是否洞悉了他的念头,半跪坐在他面前,握住他手的人用鼻尖去蹭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柔柔,哈出的气如柔软的羽毛挠动他的掌心。
“……但更爱你。”叶叩芳说出了余下的话。
爱恨交织,总归是一头压过一头,但由爱故生怖,由怖故生恨,追溯到底,爱是源泉。
“……想看见你,我……想用我看见你……”
面前的人颠三倒四地说着怪异的话,谢春酌听不懂,但敏锐地发现这或许是一个关键点,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可他话出口时,却没有了字符,而是惊呼。
叶叩芳忽然用力,直接抱住他的双腿,将他往上顶,背部摩擦门板,抬高时衣袍上翻卷起,下半身就少了一层遮挡,只剩下一层内衫与亵裤。
“你做什么?!”怕外面人听见,谢春酌压低声音骂道。
他抓着叶叩芳的头发拉扯,对方却面色不改,反而靠得更近。
他的双腿在对方的臂弯上,靠近了,呼吸就落在了……
“别在这里发疯。”谢春酌冷声警告。
“……没关系的卿卿,就一会儿……”
叶叩芳诱哄着,黑眸中却透出深深的执拗,握紧谢春酌大腿的手也掐得紧,勒得重,谢春酌不由自主并了一下腿,想要蹬开他。
“你……”
“嘘,小声些,要是吵到了楼下的人就不好了……”
叶叩芳的话让面前即将爆发的怒声消退。
头皮传来刺痛,他却弯了弯眼眸,像是在说很寻常的话:“我只是,也想尝尝卿卿的味道。”
……
“卿卿?”
“卿卿。”
“你在想什么?”
身侧贴过来个人,脸颊有轻微的刺痛,谢春酌如梦初醒,嗯了一声,恍然看向闻玉至。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要叫我卿卿?”
闻玉至笑着倚靠过来:“至亲夫妻,谓之卿卿。”
他眼珠子微动,视线落在谢春酌的下巴上,再往上一点,是过于红润的唇。
“为什么问这个?我以前不是常常这样叫你吗?”闻玉至也问。
谢春酌回答敷衍,心不在焉:“问问而已。”
二人坐在马车当中,话语刚落,车马也停了,外头传来储良和万春几人的声音,谢春酌掀帘下车,看见了知府家宅的牌匾。
他们还是在临近傍晚时应了知府的邀约,没怎么收拾,见知府派了马车来,干脆坐上去就叫人送过来了。
“你待会儿跟紧我,别到处乱跑。”储良在后头跟人说。
谢春酌回头,就看见叶叩芳认真地听储良说话,不时微微点头,察觉他目光后又看过来,弯了一下唇。
谢春酌冷漠地收回目光,心道:装模作样。
身旁的闻玉至对他道:“不喜欢他?不如叫少齐少秉和我们分开,把他先一步送回家。”
“不必了。若是半途出了什么事,也是麻烦。”谢春酌说罢,顿了顿,又道,“况且南朝首城与不汤山也近,到了首城,再叫少齐少秉把他送走也不迟。”
他看着闻玉至,眼神复杂,他没想到闻玉至在凡间的身份竟然是南朝皇帝的皇子,虽已是前几朝的,但身份在那,加之现在的身份修为……
谢春酌一下就想起了自己,与闻玉至相比,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真是云泥之别。
枕边人所思所想,闻玉至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卿卿不想做大师兄,想做皇子妃吗?”
“胡言乱语什么?”
谢春酌不禁白他一眼,踏步往前走。
府门大开,侍卫守在门口,李同知携带几名同阶官员从内迎上来,对着众人行礼,将他们带进去。
管家在前带路,李同知几人与万春等人说话,留着谢春酌与闻玉至身边孤零零的,有个官员思忖片刻,上前搭话。
谢春酌睨他一眼,府内灯火通明,照得那张美人面白壁无瑕,眸光流转,盈盈水光,看得小官员魂都飞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再小心翼翼一看,又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凤眸,对方似笑非笑问:“好看吗?”
好看自然是好看,但小官员不敢说,曲腰哈背道:“仙人之姿,岂是我们可以看的。”
“知道不该看,就别看。”
“是、是……”
小官员忙不迭又往后跑了。
谢春酌看得一时无言,“你吓他做什么?”
闻玉至也不答,只是焉哒哒地,也很有些没精打采,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只能我看你。”
谢春酌懒得理他,任由他动作,不过走着走着,看着满地亮光,心中生了几分阴色。
都威胁他……
既然如此,不如寻了机会,坐山观虎斗。
知府宅邸大,设宴在后花园,众人还没凑近,丝竹管弦乐声就已然先一步遥遥进了耳,再走近些,如入桃花源,窄道乍开,入目便是一片明亮,香风袭来,异域妖姬身姿窈窕,手持铃鼓,踩在半人高的鼓上跳鼓上舞。
“诸位仙人到了——”
有人拉长了调子喊,谢春酌看去,就见一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暗绿色丝绸长袍,状似富家翁的男子从主位站起,快步朝他们走来。
男子应该就是知府。
知府来到二人面前,目光扫过谢春酌时眼中透过暗芒,下意识地打量,随后在被冷冷一看时收回神,无事发生般友好一笑,又看向闻玉至。
这一看,倒是叫他一愣。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大师兄看?”储良嘴快。
说完自个儿反应过来,眼睛眨眨,不多时就听到知府说:“这位仙人样貌生得有几分面熟。”
闻玉至笑而不语,知府也不多说,笑呵呵地恭维几句,便请众人入座。
长桌上玉盏金杯,酒香四溢,瓜果剥皮切好放置盘中,侍女跪坐在旁侍弄,台上舞女继续舞动,琴师弹奏乐曲,铮铮琴音悦耳。
奢靡之风,吹得人昏昏欲醉。
少齐少秉倒了点酒喝,入口便诧异地看向师兄师姐们,万春饮了口,是灵酒。
看来为了这场宴席,知府准备的不少。
谢春酌也稍稍喝了点。
但不知是他不常喝酒,还是因为平日里多是喝的果酒,甜味居多,所以即使只是抿了两口,都觉得酒味太冲,酒入喉后两秒,便觉得喉咙被火灼烧过一般,隐隐生痛。
闻玉至倒是一口闷,颇觉没滋味,看得谢春酌心里较劲,又猛地喝了一杯。
“跟我比什么。”闻玉至笑着给他喂了块切果。
切果水分多,甜,塞进嘴里恰好满了,谢春酌咀嚼片刻,把酒味压下去,再吞吃下腹,人都精神了些。
闻玉至又给他剥葡萄,一旁的侍女无事可做,偷偷地去瞧他们,眼中带着好奇,直到知府开口,复又低下头。
知府对管家使眼色,管家便叫舞姬下场,场内只剩下一琴师隔着屏风正在轻轻拨弄琴弦,不至于叫场内无声。
“诸位仙人今日救我城百姓,免受邪祟侵害,着实是辛苦了,我敬诸位一杯。”
知府起身,领着几位官员,端着酒盏先是对着坐在末尾的叶叩芳,再一路往前对准了坐在最前面的谢春酌,略微鞠躬,再抬袖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谢春酌这回只抿了半口酒就没喝了,其他人也是可有可无地喝了两口,面色不变。
若不是因着闻玉至,今晚他们都不会来。
知府见状,脸色略有不悦,但生生压下,看了李同知一眼。
李同知便主动道:“诸位仙人有所不知,知府大人为痣娘娘和四喜娃娃两妖祟苦恼已久,每每想要寻机去驻守点寻仙人处理,又总是鬼打墙般没法出去,加之二者邪门,城内百姓拥护,点了痣的人得的东西多,我们根本奈何它们不了,才导致了如今这场景,好在如今诸位仙人将它们处理了,否则祸患无穷啊。”
谢春酌听了觉得好笑,一张嘴先把人摘出去,接下来便该是向他们提要求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李同知又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知府大人需要上报朝廷,不知诸位仙人可否把痣娘娘那邪祟交给我们?”
知府恰时开口:“诸位也不用担心它会逃,我这有法器,加之族中也有不少上了山拜宗门为师入道的子弟,能将此邪祟看管住,送往朝廷,届时我们也会向朝廷汇报你们的功劳。”
当今灵气式微,除了大宗门以外,还有不少中小宗门收凡间弟子,材质天赋一般,上限低,多数权富人家都会把孩子送去,多活些岁月也好,而这些中小宗门要培养弟子恰好需要的资源也多,于是两方互惠互利,这种方式也逐渐流传,更有甚者,会专门供养有能力的修仙者,以后有事便传信告知其来帮忙。
谢春酌几人所在的宗门分支往下不少弟子也都在凡间驻守点,专门接任务斩妖除魔,也收些报酬。
想必这知府也知道这事,就想要贿赂他们。
说句实在话,若不是今日坐在这里的是他们,修为低些的修士估计都要应了。
毕竟这年头攒资源困难,要将自己送到渡劫那日,需要的东西可不少。
谢春酌正想着,就听见知府催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已经杀了。”闻玉至回答得很简洁。
知府一怔:“什么?”
“我师兄说杀了,你没听见吗?”储良答。
知府回过神,大惊:“怎么就杀了!?”
“怎么就不能杀?”少齐少秉跟着储良问。
谢春酌觉得这俩就跟储良身边的喇叭花似的,叽叽喳喳地吵得人脑子疼。
不过痣娘娘,他记得是被闻玉至收起来了……
“卿卿想要?”闻玉至捏着葡萄,送进他口中。
葡萄不大,水分却饱满,谢春酌咬了口,外甜内酸,他吃不得酸,又不愿意吐,眉头便不由自主蹙起,闻玉至见状,伸出手去接,他便自然而然地吐出去了。
闻玉至擦了手,朝着他笑着说:“卿卿,你头发乱了,过来一下,我替你捋捋。”
谢春酌不愿意,自己抬手去碰发顶,发现并无异样后,正待要对闻玉至发火,就见身旁的人手一伸,宽袖遮住他的脸与烛光,唇被轻而快地吮吸了一下,舌尖探入唇缝,像是进了个胆小的贼,浅尝即止。
光亮又映在身上了,他还未回神,面上神情还有几分懵,唯独唇微张,润红得叫人视线不禁停留。
“我尝着,葡萄倒是十分的甜。”罪魁祸首笑眯眯的,手撑着桌子,往嘴里扔葡萄。
嘎。
汁水爆裂,他遥遥地朝着座位尾端的人看去,凤眸眯起,眸中却闪过暗色。
谢春酌瞧见了,心头一跳,随即佯装疑惑地跟着他看去,见叶叩芳垂眸喝酒,没有看过来,便不动声色问:“你看他做什么?”
“没什么。”闻玉至道,“只是心里不太爽利。”
谢春酌勉强稳住心神,暗自思忖闻玉至应该没有那么快发现这件事,自己不要大惊小怪先一步露了马脚。
而知府还处在于痣娘娘消亡的消息中恰恰回神,红光满面的脸蒙上阴霾,他缓出一口气,还是不死心地问:“当真?”
“不然还有假吗?”储良有点不耐烦了。
知府又没声了。
储良嘟囔着看向万春,想叫对方直接把闻玉至的身份公布出来,说明他们的来意,省得麻烦,但万春没吭声,闻玉至也没发话,他就只能憋着。
憋屈着,他就想找人说话,扭头一看,看见身旁坐着的叶叩芳正在慢条斯理地剥葡萄,剥完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入口中。
储良看得奇怪:“你做什么?”
叶叩芳说了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瞧这葡萄,像不像谢师兄?”
他说的葡萄,是一颗被剥了半身皮的紫葡萄,皮肉剔透微青,皮身暗紫,水分充足,透着浅淡的果香,看着便叫人口中生津。
“不像啊,谢师兄那么漂亮怎么会像葡萄呢?”储良说。
叶叩芳笑而不语。
依他看,卿卿便是跟着葡萄一模一样,外冷内香,看着甜,实则咬下去是酸的更多。
当然,想要剥下葡萄皮的人更多,多得叫他也想要把人的皮剥一剥。
即使是……任何人。
谢春酌不知道暗中发生了许多事,他离闻玉至远了些,自己独坐,心下想些事,面前就被斟了酒,清脆的铃铛声很轻地响起,抬眸一看,是个小侍女。
小侍女手腕上戴了铃铛,几乎是刹那间,他摸向自己的袖口。
摸了个空,他却并不难过,唇角慢慢挑起,绷紧的眉目松开。
是了,他忘记了,闻玉至有南災嘱咐的劫难,他也有……南災给的铃铛。
“你们在骗我,痣娘娘没死。”知府突然的话语打断了底下众人的思绪。
轻缓的琴音一下一下逐渐变得快而重,谢春酌朝屏风外看去,琴师身影俊秀如竹,端的是好风骨。
知府皱紧眉头,沉下脸:“诸位仙人,劳烦你们把痣娘娘交出来。”
他的表情焦躁,手不由自主挠动身体,谢春酌一眼看去,发觉不对,在知府轻微晃动身体、表达怒意时,露出来的手臂隐约有鼓起的小包。
谢春酌当即明白过来,与闻玉至对视。
闻玉至毫不在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却没想到谢春酌迅速把手抽走,动作颇有些惊慌失措。
凤眸一凝,还未说话,谢春酌便开口解释了:“不舒服。”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闻玉至嘴角的笑翘得高了,眸中黑黝黝一团,如浓墨般化不开。
“你们要痣娘娘做什么?”万春等人警惕发问。
李同知双腿发抖,绞尽脑汁想着缓解气氛,其他官员你一言我一句,其中一人说漏嘴:“我们明天还得选四喜娃娃的玩伴。”
储良气笑了:“你们疯了吧?”
“我看你们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知府猝然大叫。
李同知等人惊诧回望,就见知府推翻面前的酒席,猛然脱掉衣物,朝着闻玉至张开嘴,口中吐出一团火焰,如火龙般腾飞而起直冲往下。
“凶!”
竟是痣娘娘的招数。
谢春酌神色讶异,但人却一动不动,等着闻玉至出手。
闻玉至手挥一挥,手中捏决,火龙还没兜头咬下,就灭了个干净。
此时众人往知府身上一看,趁着灯火看了个清清楚楚,对方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痣”,松垮的皮肤与皱纹上,一颗颗或大或小的黑红痣点缀在其中,不忍直视。
众人当即就知道,知府必定是痣娘娘的忠实信众。
之后都不用闻玉至动手,甚至万春与储良都没动,少齐上前挥了两件贴了个符,知府浑身抖动片刻,口吐鲜血,当场暴毙。
李同知等人吓得够呛,摔成一团瑟瑟发抖。
琴声依旧,谢春酌看向台后屏风的身影,随后便听见闻玉至问:“不出来,说需要我们请你吗?”
屏风后的人起身,身影摇曳,从后走出,越过暴毙的知府,来到闻玉至面前,屈膝行礼,恭敬地喊:“殿下。不知您可否还记得我?”
众人诧异。
闻玉至看着琴师,缓声道:“雾一。”
琴师笑着点头,随后对着闻玉至目露怀念:“您与陛下长得相似。”
闻玉至不太记得自己生父长得什么样子了,他自出生起,便被南災抱走,在宗门内长大,修炼,时至今日过了数百年,早已忘却凡尘一切。
认识面前的人还是因为在他幼时,有少部分时间,对方会带着一堆东西上山探望他。
闻玉至记得对方以前曾自称,是他在凡间的“父皇”手下供奉的修士。
“你们下山要寻的妖,或许就在皇宫内。”雾一道出的话如天上劈下的一道雷,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骷髅妖不是去不汤山了吗?”万春诧异。
“只是或许。”
雾一解释,而后叹气,“自从当今登基后不久娶了一位娘娘,疼爱非常,甚至废后,不过多年无子,大臣逼迫,才只封了贵妃,后来陛下广开后宫,也就是知府等人将痣娘娘候选男女送往皇宫一事……”
说到这,雾一也觉难以启齿,但仍继续道:“这本来是皇家内事,只是在上月初开始,贵妃……有孩子了。”
“怀孕了?”少齐问。
谢春酌嘴比脑快:“恐怕这孩子,不是初生婴儿,或有怪处。”
雾一赞赏地看他,颔首:“的确,贵妃娘娘的孩子,是双胎双子,且看样貌,已然三岁有余。”
此话一出,一个名字在众人口中跃跃欲出,雾一也不打幌子,直言道:“就是四喜娃娃。”
一切事情明了。
难怪知府等人明知痣娘娘有异样,仍然想要留下对方,因为只有留下了痣娘娘,才能继续选拔给四喜娃娃送去的童子。
这一切,原来都是想要讨好“皇嗣”。
谢春酌暗中看了叶叩芳一眼,这人佯装无害地退到了少齐少秉身后,见他看去,便柔柔一笑。
“这与骷髅妖有何关系?”万春问道。
“贵妃产子,正是由他接生。”雾一道,“并且陛下与满朝文武,都认它是皇嗣。”
确实怪异。
众人无言。
雾一对闻玉至道:“我本想上千玄宗寻你,半途知道你下山的消息,便一路往这里来了,昨日到来便得知你们处理了痣娘娘,我就假装琴师来了知府。”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痣娘娘没死,选拔好童子送去首城,不打草惊蛇,一举拿下那妖。”
雾一的提议没有人拒绝,只是……
“谁来扮痣娘娘?”
谢春酌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说话,百无聊赖地摇晃手中酒盏,想再喝一口尝一尝,却不曾想,听到这句话后,不祥的预感登时爬上心头。
果不其然,当他抬头时,就发现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
翌日,李同知与众官员忙不迭组织了选拔四喜娃娃玩伴一事,城中百姓一个都没把自个儿孩子送去,他也依旧凑了十个孩子送到城门口当做选拔出来的玩伴。
“这些都是知府大人……还有我们的孩子。”李同知抖着唇,手抚摸过自己年仅六岁的孩子稚嫩的脸庞。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点了痣,丢官丢财事小,伤了孩子事大。
这些孩子因着他们这些父母,注定早亡,充当人选送去……若是闻玉至等人好心将他们救活,那也是造化,活不下来,也是命。
万春等人接过孩子,见这小小一团不敢多抱,都送给后面几辆马车里坐着的侍女侍从照顾。
有个孩子顽皮,被抱着路过最前面那辆马车时,手去扯窗子外飘着的帘子,圆溜溜的眼里满是狡黠。
只是在揭开帘子后,与里面的人对视一眼,再被抱开时,人就有点呆。
等坐入马车内,才兴奋地蹦起来喊:“菩萨!好漂亮的菩萨!”
……
“听见了吗?菩萨。”
马车内,闻玉至抱着菩萨,倾身往前,握着那瘦削的肩膀,嗅闻气味,再尝一尝。
衣襟散开,雪白的脖颈上印着淡粉的痕迹,“菩萨”蹙眉,皎白的面上盈着细细的汗,眉心一点红,眼眸抬起,乌睫水眸。
他呼出一口气,越过紧抱着他的人的背,与车窗外略过的人对视。
“卿卿。”
卿卿。
第24章
出了城门没多久, 灵船启航,开足了力,隔日午后,他们就到了首城。
灵船停在城郊, 待把小孩一个个带下去, 万春就收了船进储物袋, 把马车放出来, 装成是痣娘娘一行人入城。
因为雾一的缘故, 他们进城并没有进行搜查, 谢春酌所处的马车更是没人敢碰, 普通百姓知道了是痣娘娘后, 多少还有点避着走的意思。
看起来这里的百姓是知道城内有邪祟,并且痣娘娘与四喜娃娃有古怪的。
自古以来除了少部分百姓压抑不住心中贪婪造成错事以外, 大部分与鬼神妖怪勾结且跪拜的, 基本都是为官有权者。
毕竟有权,才会懂得怎么用权, 而后夺权抢权,有权便有钱,二者相依,更能使人疯狂。
也因此, 这类人一旦得了钱权与助力,为祸之处也会更严重。
马车前行, 缓慢平稳,他们一进城,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阴霾萦绕在每一处,就连呼吸都变得浑浊。万春掀开帘子往天上看一眼,灰蒙蒙的云压下, 却没有半点雨落下的样子。
沉甸甸的乌云坠在上方,仿佛有无形的手掌摁下,随时都会将这座城湮灭。
“龙脉恐怕都要断了。”万春低声与闻玉至道。
进城前,闻玉至便离开了谢春酌所在的马车内,跟万春以及储良坐在一起,闻言嗯了一声,神色看不出变化。
不断才怪。
上了玉碟的皇嗣是个不知人妖的怪物,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后宫一团乱,朝堂内也不知是谁能做主,百姓惶惶不安,不知今日明日,拜的野仙怪神,这样的王朝,何愁不败?
万春也明白,缄默不言。
储良倒是问:“大师兄,你会管吗?”
“你叫我什么?”闻玉至反问。
“大师兄……”
储良喊到一半闭了嘴,明白过来。既已是千玄宗的大师兄,就不是皇子,怎么来的管和不管?
闻玉至闭目,斜靠在马车边,储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万春,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谢春酌。
不知道谢师兄现在是不是也在讨论皇城的事呢?
……
“你说这次杀死闻玉至的机会很大?”
谢春酌用脚踹开俯卧靠近、贴过来的某人,奇怪地问。
在闻玉至离开马车后不久,谢春酌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的功夫,身旁就多了个人,不须多看,就知道来者是谁。
对方一来就开始缠着他,谢春酌怕外头有人听见,开了屏障屏蔽声音,却不料对方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竟然……
他看见自己踩在叶叩芳肩膀上赤/裸的脚,脚背上一层薄薄的皮肤,因为不见光白得刺眼,青紫色的脉络与绷紧时凸起的筋骨明显,而更为明显的是,脚背上存有的牙印和水渍。
当然,不仅仅是脚背有。
谢春酌浑身跟被蚂蚁咬了一样不适,眼见着面前的人不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握住他的小腿侧头吻去,登时恼怒,用了力气踹向对方心口。
“别生气。”叶叩芳及时握住他的腿。
叶叩芳微微笑着把他的双腿放到自己的腹部,为他暖腿,轻声哄道:“这次,我能把他彻底杀死。”
彻底?
谢春酌乌黑的眼珠颤动,最后视线落到叶叩芳的脸上。
“真的?”
杀死闻玉至,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闻玉至死过一次,不知道怎么复活的,之后再动手,就杀不死了。
谢春酌能做的也只是找到机会再尝试,而不能百分百确定能杀死闻玉至,并且保证对方不会再复活。
可是现在,叶叩芳说,彻底?
几乎是刹那间,谢春酌就想起了自己面前的人其实跟闻玉至一样,都是死而复活归来的“人”。
“我怎么会骗卿卿呢?”叶叩芳垂眸,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样子却显得很冷淡。
他的手抓紧谢春酌的小腿,掌心粗糙,指节粗大,与掌下细嫩的皮肤对比尤为明显。
他自己看着,便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抬起腿,鼻尖蹭过去,目露痴迷。
“你要怎么杀他?”谢春酌忍耐着,脚尖抵住对方的腹部,绷紧了,缓出一口气问他。
叶叩芳不慌不忙:“龙脉断,气数尽。不久后,灾祸降,新王朝在祸难中诞生。
闻玉至虽已走上修真道,可生于此处,临走前并未彻底切断与生身父母的联系,更何况现在还遇上了王朝之祸,他在此处的修为会被压制,寻了机会,自然能将他彻底斩杀。”
“不过若是他能解决好这件事,龙脉断绝前的气运也能加诸在他身上,他的修为会大大提升,届时……”叶叩芳的手顺着膝弯滑动,隔着皮肉摸骨骼,表情沉迷,语气都变轻了,“届时卿卿要杀他,可就不容易了。”
谢春酌闻言,登时明白南災为什么要让闻玉至来南王朝,甚至疑心这一趟寻骷髅妖之行,也都是南災一手策划的。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中升起:或许闻玉至现在还没有彻底复活,南災在协助他,找机会让他彻底活过来。
而对方怎么也没想到,除了闻玉至以外,或许还有一个人也在寻求复活的机会。
谢春酌打量叶叩芳,不动声色问:“你呢?你跟闻玉至一样吗?”
不等回话,他制止对方再度吻来的动作,放柔了语调与神情,颦蹙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叶叩芳不再言语。
他被捂住唇,只露出一双看着十分清俊透彻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谢春酌。
他的眼中透出几分迷惘的爱意,墨团般的色彩在眼中散开聚集,睫毛一扇,里面晦暗不明。
被他看着,谢春酌只觉一股莫名的不适袭来,心中打鼓,下意识侧开视线,可移开后反应过来,自己这动作显得像是怕了叶叩芳一般,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去。
叶叩芳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扯开,随后欺身上前,在那柔软的唇上咬了一口,又不舍地舔了一下。
“不知道。”
“请娘娘出——”
两道声音交叠,面前的人骤然消失不见,马车内只剩下谢春酌一人,外面尖细的喊叫长长响起,下一秒,一根长金杆插入帘缝,将要挑开帘子。
谢春酌手指微动,帘子纹丝不动,任由金杆怎么挑也挑不开。
该死的叶叩芳。谢春酌在心中骂道。
外面的叫喊声不断,他略微思忖片刻,有了决定。
马车外。
面上敷了三斤白色粉末,唇涂得发红,身着葛布箭衣的太监站在轿前,脸色动作僵硬,脸上五官如劣质墨水涂抹上去一般,手持长金杆,浑身都在用力地挑动车帘,可依旧无济于事。
他有点茫然,回头去看同伴,同伴嘴里喊:“请娘娘下轿——”
喊完,与他面面相觑,二人板下脸,齐齐看向雾一,手持金杆的太监沉声问:“雾一修士,您这是何意?”
雾一站在一边,也奇怪于谢春酌为什么不出来,但面上仍表情不变,道:“与我何干?我不在路上杀了她,已经是给陛下面子了。”
杀?真杀假杀?里头坐着的是真痣娘娘,还是假的?
太监知道对方性子,心中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地一转,白得刺眼的脸上,黑漆漆的眼珠咕噜噜一转,看向了后头垂头站立的几人,最后又看了几眼挤在马车内,醒来后就不安地缩成一团,如同鸡崽子一般的孩子们。
咕咚。
不知是谁咽下的口水。
马车此时停在宫门口,守卫与太监们阴森森地看着他们,直到领头的太监握着金杆,打算踏上马车看看里面的痣娘娘究竟是真是假,是死是活时,一股力如波纹般从马车内荡开,他直接被弹射甩开,后背撞到了同伴,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他们没喊疼,只是滚了两圈,身上靛蓝色的箭衣沾了灰,金杆也摔在了一边,发出当啷的响声。
领头太监脸一拉,灰白的脸褶皱纹路深如鸿沟,嘴一张就要破口骂,却没想到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尊石像正从车轿内缓步移动走出。
那是一尊极美的石像,一人大小,面容秀美精致,神情灵动,眼眸含水般多情,挺鼻樱唇,乌发云鬓,眉心一点红,带着诡异的神性与慈悲。
它双手笼起抱着一个怪异的娃娃,打眼一瞧,竟是逆转背对连在一起的四喜娃娃。
太监下瞥的嘴立刻上抬,眉开眼笑地喊:“娘娘欸——”
“还是您想着咱们小皇子,这还抱着呢。”另一个太监也笑。
“不不不,小皇子还在皇宫里头呢,娘娘抱着,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小皇子顽皮,跑去跟娘娘玩呢。”
“小皇子与娘娘关系真好。”
俩太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领头太监捡起了金杆,小碎步跑过去,弯腰哈背地将金杆双手捧起,递给石像。
“娘娘,请——”
这金杆是干什么用的?
除了太监与守卫,每个人都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心中惊疑不定,生怕有诈。
而石像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金杆,没接,双眼半阖,下一秒,金杆四分五裂爆开,在刹那间化为灰烬。
忽然间,众人耳边吹进一口气,像是孩童恶劣的玩笑。
坐在马车中的孩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叫,与此同时,空中响起笑声。
嘻嘻——
哈哈——
金杆杆、银杆杆、木杆杆。
你挑担来我挑头。
担坐娃娃,头挂头。
头——挂——头——
孩童欢乐的笑声随着金粉的消逝,尾音长久地在风中摇曳,最后石像怀里一动不动的四喜娃娃眼珠子一转,猛地跳起来,直接蹦到了太监的帽子上面,两个娃娃分别一前一后抓住太监的帽沿,当平衡车一般上下摇晃起来。
太监嘴里陪着笑,人僵硬着不敢动。
这下没人敢质疑痣娘娘的真假了。
另一个太监弯腰欠身,“娘娘请进,我们贵妃娘娘等候您已久了。”
石像挪动步伐,身上的石块灰尘缓慢下落,走了没一步,就不动了。
太监见状,正要叫人抬轿子来,就见不远处,跟随马车而来的男子上前,来到石像身前,弯下腰作势要背。
他当即要骂,却不料石像停顿片刻,竟然俯身靠了上去。
太监眼珠子在男子脸上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笑,而后一甩拂尘,道:“送娘娘进宫——”
宫门缓慢开启,侍卫僵白着脸,直挺挺地像一根根腐朽的柱子,闻玉至背着石像跟着太监身后,落了几步,讲悄悄话。
“卿卿真是好生厉害。”
“……”
背后压下的重量变沉,闻玉至气息稳当,丝毫不变,还故意把人上抬着抖了一下,石像扑扑地往下抖了点灰。
他稳稳当当地背着人走,背后的石像端庄地坐了会儿,慢慢地趴下去靠着他。
皇城森严,黑的瓦与柱,金玉镶边的饰,飞鸟越过高墙,停落在赭红色的墙顶,墙色鲜艳,光线昏暗,遥遥看去有一道道痕迹湿漉漉滑下,犹如血迹。
谢春酌漫无目的地看了会儿,才在心里回了闻玉至刚刚问的那句话。
当然。
第25章
太监将一行人带进后宫, 寻了一处偏殿让他们在此等候传召。
“贵妃娘娘说,您定会喜欢这里的。”
太监声音尖利,笑容满面地弯腰讨好,脸上的白色粉末随着动作掉落, 在殿内不太明显的光线内荡起浮沉。
石像仍停留在闻玉至背上, 闻言眸子轻轻转动, 似乎是在打量四周。
殿内放有两张细窄的长桌, 用于放贡品与香烛烟火, 再往前, 一人高的石铸供台就在前方, 表面打磨光滑, 四边用红漆涂满,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这显然是给石像“吃”供奉的地方。
石像慢慢地看了一圈, 最后收回目光, 对着等待回复的太监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太监笑意更深, 又是一阵浮夸的夸赞,随后就甩着拂尘,看向雾一。
实话说他很奇怪雾一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毕竟对方可是出了名的对他们、对贵妃娘娘、小皇子不假辞色的人。
“我要带走这些孩子。”雾一说。
噢, 那就对了。
太监咯咯笑:“不行,他们是选出来陪小皇子的, 怎么能随您走呢?”
虽然贵妃娘娘不怕雾一,但麻烦还是少一点是一点。
雾一冷下脸,朝前踏了一步,太监下意识往后退,面色僵硬, 隐隐有些恐惧,可又不肯彻底退让,二者显然是之前产生过冲突,所以太监的样子瞧着又怕又怒的。
小孩子们挤在一堆,小手拉着万春等人的衣袖,拉不住蹭不上去的就一个连着一个地互相拽着,泪眼朦胧,哭都不敢哭出声。
不过这种僵局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石像从闻玉至背后下来,与雾一对视了一眼……然后雾一就道:“我必须要留在这里,否则我不走。”
太监也不知道为什么雾一就肯让了,痣娘娘明明也没做什么。
他奇怪,然后回头想看石像,结果就被背石像的男人一脚踹开,整个人飞扑到了殿门的槛上。
“娘娘累了,待娘娘修整好,自会去拜见贵妃娘娘。”那男人对他说。
太监胸骨断裂,略微动一下,就听到自己身体里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有些恼怒,白面褪皮般开裂,黑漆漆的眼瞳里透出恶意,可当他抬头阴森森地看向男人时,对方居高临下的一瞥叫他失了神,惧怕起来。
他什么也不敢说,抬抬手,其他小太监把他扶起来,将他拖走了。
殿门“轰”一声被关上,太监立在门口,顶上日光稀薄,斜斜照下,太监甩开小太监们的手,站直了,盯着门口看了半晌,直到之前在宫门口的另一个太监抱着毫无动静的四喜娃娃走来。
“怎么了?”抱着四喜娃娃的太监动作小心翼翼,如捧着雷般,说话也不敢大声。
太监睨他一眼,往外走,二人离开偏殿,走了一段路,才扭头看向同伴。
同样如墨水晕染开的黑点的眼瞳对视,太监说了句“不妙”,然后才道:“我们要去找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正在昼寝。”
“要去。”
太监停下脚步,立直了身体。他四肢枯骨般瘦,灰白的皮肤发皱,远看如一片揉烂的白纸,站在红墙中,像是要嵌进去。
“而且,要去见,陛下。”太监一字一句道-
“那太监估计看出来异样,现在去告状了。”闻玉至返回来道。
殿内几人惊了一下,少齐少秉叫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女侍从把小孩带走,回来后听到这话迷糊道:“谢师兄不是已经把他们糊弄过去了吗?”
说完还用敬仰的目光看谢春酌——
谢春酌恢复了原样,深灰色的石质物体从表面褪去,露出雪白的皮肤,因为褪去的缓慢,有一些粘在皮肤上若隐若现,像是真的石像成人,有种怪诞仙异的美丽。
他身上穿着罗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长发盘着竖起,素得很,只插了个木簪,脸上没上妆,眉心一点红,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男性特征。但美不分性别,他光是站在那儿,就已经熠熠生辉,叫人挪不开目光了。
“师兄,你是怎么知道那太监会用金杆试探你的?”少齐问。
“还有四喜娃娃。”少秉接着问。
谢春酌被两人一左一右围着问,心情不错,虽然本身当时只是想收拾一下自己……他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叶叩芳,毕竟闻玉至还在这里。
“我怕他们见过痣娘娘的脸,所以扮作石像可以弱化五官特征,四喜娃娃是用灵石变出来的,痣娘娘与四喜娃娃关系密切,抱着四喜娃娃可以转移太监的注意力。”
谢春酌耐心解答,说完后顿了顿,才继续道:“金杆出现时,我怀里刚做好的四喜娃娃就动了。”
而按照太监在宫门口所言,说明四喜娃娃有许多分身躯壳,随时都能进入任意一个躯壳里面,这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
雾一听闻并不惊讶,看样子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万春等人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他叹气,道:“我以为只有他们做出来的娃娃,才能被它附身。”
“做”出来的娃娃。
众人眼中闪过讶异。
雾一不欲回答,只道:“你们会看到的。”随后又看向闻玉至,“太监认出你了?”
“或许吧。”闻玉至道,“可能是我与谁长得相似。”
估摸着是当今皇帝,怎么说二人也有几分血缘关系,只是太监未免太过敏锐,且进宫前没发现,离殿后才发觉。
众人仔细端详闻玉至的脸,最后雾一得出了从下往上看有些相似。
谢春酌觉得他们脑子有病,这有什么好看的,要是真不想认出来换张脸就是了,闻玉至不换脸显然就是不在意这回事。
这也说明,他对自己复活这件事也不甚在意。
想到换脸,谢春酌终于没忍住在众人围着闻玉至的时候看向了叶叩芳。
如果叶叩芳不是换了脸,他在宗门内第一次见到对方,就会认出来他的原本身份。
四喜娃娃跟叶叩芳的关系究竟怎样?叶叩芳会不会跟骷髅妖也有联系?
他乡遇故知——
四喜娃娃的喊叫骤然从耳边响起,惊得他心中一跳,警惕地往四处看,但除却空荡荡的宫殿和人外,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卿卿?”
闻玉至的视线越过围着他的众人,准确地落在谢春酌身上。
刚刚不是闻玉至在看他。
也不是万春他们。
背后……他背后有人。
……背后是叶叩芳。
不……不……还有,还有一个——!
谢春酌猛然仰头,粗红的横梁交错,叠加的瓦密密麻麻,与横梁、柱子一齐,结出大大小小的凹陷凸起,在这其中
——他看见了一尊神龛。
……里面的东西正在跟他对视。
白的骨……黑的眼……
混沌的一切化开,离谢春酌最近的万春突然大喊:“那是什么!?”
谢春酌惊醒,扭头看见万春正仰头看着上头的横梁。
而下一秒,储良跃起将神龛用剑挑出来,神龛翻转落地,最后竟稳稳地立在了地面,正对着谢春酌。
恶意、好奇的打量,从神龛里面传出。
谢春酌与它面对面,垂眸,隐约看见了里面立着的东西……那是一架手掌大小的骷髅。
白得泛光的骷髅,空洞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在被闻玉至踹一脚神龛后,往前扑倒,又摇摇欲坠地往后重新立起。
可紧紧盯着他不放的目光依旧没有消失。
他侧头,恰见叶叩芳嘴角下沉,眸色冷漠地收回落在神龛上的视线,随后察觉他看过来时,又弯了弯唇,作出怜惜的模样,像是在安慰他。
四喜娃娃的笑声像是幻觉,没有再出现,唯独不知何处来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灼热地、粘稠地聚集在他身上。
“骷髅妖?”
闻玉至一脚从神龛背后踩去,直把它踩翻动弹不得,而后又收腿侧踢,将里面立着的骷髅掉出半身。
白骨骷髅徒劳无力地趴在地上,却仍然昂起脑袋,看向……谢春酌。
扑——
它消失在了闻玉至脚底,成为一堆粉末。
“不止一个。”谢春酌移开目光,强作镇定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开始在这偏殿里面开始搜寻,没一会儿,数十个神龛都被翻了出来,加上埋藏在其中用红木盒子装起来的污秽粘稠的不明□□。
“这盒子是用……血来涂抹染色的。”万春嗅闻,皱紧眉头,“好像是……畜牲的血?”
“黑狗血?”储良也学着闻了一下,他以前下山时见过村民遇见了邪祟鬼怪,会寻了黑狗杀了放血驱赶,说是阳气重能赶阴鬼。
他见谢春酌看过来,主动递过去:“师兄,你要看看吗?”
红木盒子递到眼前,谢春酌闻到了浓烈的铁锈腥臭味,盒面潮湿、粘稠,内里仿佛还残留水渍,从缝隙里透出的异味扑面而来,谢春酌几乎是立即后退两步,离盒子远些。
闻玉至来到他身旁搂住他,手掌握在他胳膊处,轻声说:“是人血。”
谢春酌心中一惊,还未作出反应,雾一便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道:“……或许是……人。”
“它们动了!”少秉大声喊。
谢春酌看向前方,便见神龛内巴掌大的白骨骷髅一个个从里面钻出来,浑身仿佛散发着莹白的光辉,如披月光。
它们一个个聚集在一起,浑身骨头散架掉落,开始重新组装。
嘎吱、嘎吱。
耳边有清脆的响声,谢春酌以为是闻玉至在故意戏弄他,不耐地用手肘推了一下对方的腹部,可那声音一直在响。
“你闹什么?”谢春酌压着怒火咬牙问。
没回复。
他终于察觉不对。
胸口不断跳动的心脏开始快速颤动,谢春酌垂下眼睫,余光中看见握着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成了白骨。
那是一只形状优美,毫无瑕疵,如瓷骨一般光滑洁白的骨手。
嘎吱、嘎吱。
……怎么不看我?
那只手抓稳了谢春酌的手臂,不满地收紧,冰冷的指骨透过薄薄的衫衣贴近皮肤。
谢春酌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冷意。
眼前聚集起来的小骷髅开始组装,脚、小腿、大腿、手指、胳膊、胸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春酌沉了沉心,缓缓扭头,对上了一颗白到发光的骷颅。
从骨头形状与面部轮廓上看,对方生前无疑是一个美男子。
在与谢春酌对视时,骷髅头歪了歪头,脖颈处发出咯吱的响声……谢春酌总算知道一直嘎吱的声音是哪里来的了。
因为对方一直都在变换脑袋的角度看他。
“闻玉至?”谢春酌面不改色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
骷髅空洞的嘴里发出声音:“……卿、卿。”
谢春酌都开始讨厌这个名字了,卿卿卿卿,一听到这两个字他就知道又有讨人厌的东西出现,缠上他了!
他绷紧脸,抿着唇,露出不甚高兴的模样,骷髅观察他的脸色,好似很好奇,另一只没搂着他的手抬起,微凉的指骨指尖触碰他往下瞥的嘴角。
戳了一下,很软、好像用点力气,饱满红润的唇就会被它戳坏。
亲起来是甜的。
……甜的?为什么是甜的?骷髅想不明白。
这骷髅怎么回事?
谢春酌本蓄力待发,打算看看骷髅还要做什么,可他等了会儿,对方也只就会傻愣愣地看着他,指头戳着他的唇,戳得他都有些疼了!
“你想做什么?”谢春酌问。
骷髅黑洞似的嘴说:“……甜……”
谢春酌听不懂,但他转念一想,本来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闻玉至,骷髅刚刚还在喊他卿卿,而闻玉至会做什么呢?
不暇思索,谢春酌立刻抬手,搭在骷髅的肩膀上。
白骨坚硬光滑,手掌垂下抓住骨头缝隙,寒意顺着掌心往上萦绕,指尖甚至都染上了一层细细的冰霜。
谢春酌忍住战栗,眉间蹙着,微微歪头,长睫垂下又上抬,犹如蝶翼。
他眸中倒映着骷髅的脸,使得骷髅不由自主靠得更近,像照镜子般,想看得更清楚,可他靠近了,看的就不是自己,而是……
细腻温暖的皮肤、泛红勾人的眼尾、似含情意的眼眸……
好像有香气。
骷髅没有嗅觉,但它好像闻到了。
要贴着皮肉去闻,最好是深入地、紧贴的去闻。
汗液、泪水有不同的味道。
卿卿、卿卿。
“……卿卿……”
它说话变得顺畅了。
谢春酌慢声细语:“……过来……”
骷髅受迷惑般靠近……
谢春酌眯起眼睛,直到对方挺拔的鼻梁即将凑到自己鼻尖时……
电光火石间,他的双手立刻收紧,夹住骷髅的脑袋,用力猛然一甩。
咔哒一声,骷髅脖颈断裂,脑袋从上拧下甩开,飞到即将汇聚成功的小型骷髅架上,将其打散。
谢春酌拔出腰间软剑,旋身直指,剑如长蛇,卷住头颅,剑刃锋锐,在头颅被弹开时从中斩开,完美的头骨出现裂缝,两边掉落。
腰间伸来一只手,谢春酌大惊,松手将剑抛起换方向,再反手为握,直刺而下。
不见血,眼前虚无的一切却骤然散开。
“卿卿是要谋杀亲夫吗?”
戏谑的笑声自面前响起,谢春酌定睛一看,搂住他腰的人正是闻玉至。
谢春酌的软剑被闻玉至的两根手指夹住,剑刃嵌入内内,几乎碰到骨头,但闻玉至呼吸都没乱一下,待谢春酌反应过来现在一切都是真实的,收剑,他才自然而然地松手,又用术法疗伤。
“怎么回事?”谢春酌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
“谢师兄,刚才你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自言自语起来,还对大师兄和叶叩芳……”万春说着,又不说了。
谢春酌看向储良。
储良对上他的视线,脱口而出:“你搂着大师兄,假装要亲他,结果把他推给了叶叩芳!”
当时场景真是壮观,闻玉至和叶叩芳两人撞在一块儿,互相对视时脸色难看得要死。
他们也因此知道谢春酌可能遇到了什么事儿,陷入了幻觉中,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下一秒,谢春酌就恢复了。
谢春酌对此也心有疑惑。
……怎么这一路以来,针对他的幻境如此之多?
“谢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春等人问。
谢春酌不言语,看了闻玉至和叶叩芳一眼,随后脚尖点地,飞身往梁上看,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座半臂长的神龛。
里面的白骨已成粉末,只余留一座空神龛。
他将神龛拿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把自己刚才的幻觉说了。
“看来真是骷髅妖。”
“没想到它竟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能将谢师兄诱入幻境,法力不可小觑。”
“它针对谢师兄,是因为知道谢师兄不是真正的痣娘娘吗?”
同时,少齐少秉也将殿内搜罗了一遍,并没有红木盒子,但确实有神龛,跟谢春酌从梁上拿下来的一样,里面都只剩下一堆白色粉末。
此事无解,众人开始修整,心里估摸着,看太监临走前那样子,估计没多久他们就会被召见了,他们得制定好计划。
谢春酌坐在供台上,盘腿打坐,身旁闻玉至斜靠在他身边,闭目养神,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仿佛生怕他跑了。
不知为何,闻玉至进了皇宫后,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是为什么呢?
雾一在底下跟万春等人说话,在谈论结束时,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要找人负责保护好那些孩子……贵妃会用他们来做四喜娃娃的身体。”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及无辜,等到这桩事了,我们会解决他们身上痣娘娘点下的‘痣’。”万春道。
“不。”雾一摇头,“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四喜娃娃的玩伴,而四喜娃娃的玩伴……要与娃娃一样。”
这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所有人却都听得明白,四喜娃娃可以拥有很多载体,那么什么载体对它来说最合适最喜欢?当然是……人了。
众人一阵缄默。
四喜娃娃的模样每个人都见过,身位祈福的玩具、纸片尚且吓人,更别提用活人制造而成,相当于把两个活生生的娃娃用颠倒的顺序连接在一起。
何其残忍?
叶叩芳静坐一旁,闻言倒是提出意见:“不如寻了东西,用法术将那些东西变成孩子,代替孩子去见四喜娃娃。”
这法子大家自然想过,但如果只有四喜娃娃或许还能蒙蔽一二,骷髅妖估计立刻就能看破法术。
“用它们呢?”叶叩芳指向了神龛里的粉末。
万春惊喜:“对!用粉末捏成圆球,再把它们变成孩子,指不定可以骗过骷髅妖!毕竟粉末也是骷髅妖分身化成的,一时半会它说不定还要以为这些孩子是它的孩子呢!”
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
“没想到你竟然能想到这一点。”储良也挺惊讶,“你不如别回老家了,跟我们重新上山,或者去别的宗门继续修炼吧,你有天赋才能,以后必定会成为一方修士。”
雾一也邀请道:“我可以推荐你入我所在的宗门。”
叶叩芳却摇头:“我要回去。”
“为什么?”
叶叩芳不语,众人也没逼问,开始热火朝天地用神龛中的白色粉末揉搓成药丸大小,企图撒豆成兵,将它们变成小孩,来骗过四喜娃娃和骷髅妖。
雾一看了会儿,听到外面有动静,便跟众人说了声,离开了殿内。
而被万春几人排除在外的叶叩芳静静地靠在殿内的红柱边,跪坐着蒲团,俊秀的脸浮现出很浅很浅的笑。
他目视前方,在飘渺的香火烟雾中,与坐在供台上的“菩萨”对视。
即使对方身边盘踞着他厌恶的、恨不得以身相替的东西。
他也还是在心中回答:我要回去。
回到……我与我妻的故乡。
第26章
太监前来传唤时, 恰是酉时。
天昏暗下来,雾蒙蒙一片,云成絮状散开,压在宫殿瓦角与红墙之上, 仰头观望时, 总给人种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错觉。
谢春酌听到细细低低的说话声, 隔着门窃窃私语, 挠人耳膜, 他睁开半阖起的眼, 看见殿内亮起烛光, 金铜烛台上立着红彤彤的长烛, 火光就在最顶端摇曳着散发光亮。
淡淡的烛火气息飘荡,燃烧的火焰在殿内跳动, 殿内的人分开两排站着, 一排是低着头的孩童,一排是站立着的少年人。
门嘎吱一声自外推开, 早先见到的两个太监踏过门槛走进,对他行了跪拜礼后从地上爬起来,对他说:“贵妃娘娘召见。”
谢春酌颔首,闻玉至就从他身旁起来, 自然而然地跳下供台背对着他,他也自然而然地靠过去被稳稳背起。
他又恢复了石像的模样。
太监恭敬地候着, 眼也不抬,只在往外带路时,目光匆匆瞥过闻玉至停顿几秒,又佯装自然地继续往前走。
另一个太监走在二人后头,背后跟着七个小太监躯干只到人大腿处高的孩子们, 而最后面则是低眉顺眼的万春、储良、少齐少秉四人,叶叩芳被他们托付给雾一带出去了。
雾一此时没在队列里,前头带走叶叩芳时说,会直接去贵妃那里等他们。
天暗了,来往宫女太监手中提着红灯笼,里面盈着一团火,红彤彤热腾腾的喜庆,但宫墙却高大冰冷,他们处在其中,如在阴阳两界交界处。
谢春酌俯身靠在闻玉至的背上,不动声色地往四处打量,随着队列的前行走动,他的视线落在了宫墙上断断续续出现的墨水字符上。
像是稚嫩孩童练笔时才会出现的涂鸦字画,杂乱无章,字个顶个的大,扭曲缺少笔画,可仔细看,又不像毛笔写的,因为每一个笔画粗细基本一致……就跟用手指写的一样。
……我、娘……痛……
土、口、立、口……一、一……
弟……不……女……
呜呼呼——
宫门呼啸着卷过一阵冷风,吹得灯笼乌拉拉作响,火点在内扑灭又燃起,宫人单薄的宫装裙摆掀起一角,太监捂进自己摇摇欲坠的宫帽,手持木柄灯笼,光源照亮了前进的队列。
谢春酌姣好的五官与石裂般的面颊映上一层暖光,而侧边又是灰暗幽蓝的日光,他与持灯宫人对视。
宫人两颊微凹,眼珠显得格外大,她麻木地看着谢春酌,眼珠颤动,最后垂下眼睫,她跟灯笼一样……像纸糊的,一吹就要灭了。
呜呜——
风声凄厉,谢春酌感觉背着自己的人的脚步停顿,他也因此停留。
他肩膀越过宫人,视线就落在了宫人背后的红墙上,上面有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四方铺开,两边伸展,奇形怪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上面写了字。
谢春酌没等看清,领路的太监就来到了他的身旁,指着红墙喜笑颜开:“原来娘娘您也知道皇子殿下喜欢在墙上习字啊?您看,这是不是越写越好了?什么惊世大儒都比不上殿下一笔呢。”
话语间还想要拉着谢春酌上前看。
闻玉至眼疾手快,背着谢春酌避开太监伸过来的手,不等对方反应,继续背着人往前走。
太监笑容一僵,倒也不闹,敷了厚重白色粉末的脸看不出喜怒,嘴角上扬抖了两下,落下几点灰白的粉尘。
他睨了宫人一眼,宫人深深垂下头,他便一甩拂尘,快步又走到前头去。
这皇宫不像皇宫,像一个巨大的坟冢。
越往深处走,谢春酌感受到的不适就越强烈。
而这种不适感在他们来到皇帝居住的宫殿门口达到了顶峰。
沉。
在看见宫殿大门时给人的第一反应是:沉。
如被水浸泡过的深红高柱屹立在宫殿两边,琉璃瓦本该熠熠生辉,但出现在过于高大的屋檐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琉璃表面折射出的璀璨成了异色。
屋檐底下是一块极黑的牌匾,悬挂在上方俯视着来往的一切,匾上红字糊开,只有非常仔细地观看,才能发现上面写着的三个字:贞寿殿。
“竟然用贞寿殿作为殿名?!”一旁的万春忍不住发出惊呼。
储良思索片刻,面露诧异,少齐少秉有些疑惑,不敢询问,万春见状,想解释,但见太监隐隐有回头的趋势,便摇头不提。
谢春酌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地府十殿中的第十殿,殿名就叫贞寿殿。
贞寿殿主管将各殿押解来的鬼魂,分别善恶,按照等级划分,发往四大部洲投生。
这座殿用了贞寿殿作为殿名,是要在人间设一个阎罗十殿吗?
皇帝是疯了吗?还是说,已经完全被妖邪所入侵,不知是人是鬼了?
殿门敞开,内里幽深泛着昏黄的光,太监站在门口,弯腰对着他们作出“请”的动作。
在闻玉至背着谢春酌踏上台阶,站定在屋檐下的那一刻,殿内缓步走出一个太监,绛紫色长衣,红帽,脸刷白,如敷上一层厚粉,两边脸颊涂了两团红,唇也是红得吓人,但这个太监是湿的。
他身上一切的色彩都染上了一层水雾,沉甸甸、湿漉漉,如同纸上点下的笔墨,昏昏沉沉地散开。
“陛下有请——”湿漉漉的太监张嘴喊,声音尖利刺耳。
谢春酌下意识蹙眉,整个人突然被往上轻轻抛了一下,搂住膝弯的手收紧,身下颠簸,他顾不得其他,搂着闻玉至的肩膀,压低声音问:“你做什么?”
“背媳妇。”闻玉至笑。
没个正经。谢春酌暗中拧了他脖子一把,手指处的石像碎屑掉了对方一脖子。
闻玉至不恼也不躲,背着他走几步,踏进殿门槛。
进了殿,一股阴冷之风袭来,即使谢春酌现在是石像状态,也依旧忍不住缩紧了脖子,躲避在闻玉至身后。
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人以及一群“孩子”,更是耸肩缩手,汇聚在一起。
“佳娘,你远道而来,怎么还带那么多无用之人?”慵懒悦耳的女声自上传来。
众人抬头,便见一华服女子正坐在主位上方,斜斜地靠在软榻上,金钗凤饰,眉心贴花钿,冰肌玉骨,身材丰腴,端的是好颜色。
最主要的是,她明媚得与这沉甸甸,坠满了水似的宫殿格格不入。
她的身份昭然若揭,一旁的太监将备好的木制供台放在谢春酌身后,僵硬的脸上露出恭维的笑,干巴巴地夸赞:“贵妃娘娘特地叫咱家给您备的呢。”
谢春酌坐在供台上恰恰好,他心中有几分困惑与警惕,闻言并没有答话,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贵妃一直要给他安排供台坐下。
痣娘娘和贵妃熟悉吗?为什么贵妃会叫她佳娘?
种种疑惑在心头闪过,谢春酌面色不变,微微抬起下巴与贵妃对视。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蓄势待发,只要贵妃一句不对,他们就会行动。
但好在贵妃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一样,对谢春酌提出疑问,反而仔细端详了他的脸,感慨道:“真是好一位美人,若你有意入后宫,恐怕我这贵妃位置要换你来坐了。”
“……”
谁要坐?
谢春酌无言。
他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贵妃身上挪开,然后看见了她身旁坐着的……皇帝。
在来之前,众人都畅想过闻玉至与皇帝究竟有多像,才会被太监察觉出异样,但他们在看见皇帝的那一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真的像吗?
与谢春酌相比,皇帝的皮囊枯瘦如柴,双眼凹陷,眼珠突出,身披黄袍却如形容枯槁,恍若八十岁老者,唯独骨相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可按照雾一所说,皇帝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二,正值壮年。
“陛下,您看,这是佳娘,臣妾以前跟您提起过的。”贵妃没有亲密地贴近皇帝,却用撒娇的语气跟皇帝介绍谢春酌。
皇帝动作迟缓,眼皮一张一合,静静地看向谢春酌。
那种怪异、粘稠、好奇的目光又出现了。
谢春酌冷下脸,脊背挺直,跪坐在供台上与皇帝对视。
他的身旁,闻玉至坐在蒲团上,神色晦暗不明。
万春等人垂着头,不动声色观察殿内的一切,只待发现端倪便立即动手。
“……好。”
皇帝最后只含糊地说出了这一个字,然后就对着贵妃抬了抬手。
贵妃笑眯眯地也说了句好,转头传话似的,跟候在一旁的假面太监道:“去把宝儿抱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春酌看见太监眼中竟浮现出恐惧与不安,僵立两秒,拖着脚步进了殿侧的一处小殿。
门推开又关闭,留有一条缝隙,少齐少秉情不自禁看去,企图窥探,但视线却被挡住了。
太监立在二人面前,阴森森道:“看什么呢?宫内规矩!不该看的东西不能看,不知道吗——”
随着吼叫,太监白面般的脸开裂,露出底下黑红的内部,同时手高高抬起——
“算了。”
贵妃懒洋洋开口阻止,“给佳娘一个面子。这些人佳娘恐怕有用呢。”
她善解人意,谢春酌却并不领情,因为他看见了有血从小殿门口涌出。
细细的水流,嘀嗒、嘀嗒……
门轻轻晃开,太监俯身倒下,脸落到地面,溅起血渍,润湿面上的粉末,而一双小手踏过小殿门槛,嗒嗒踩下。
……然后是两只脚、两只手……
走在最前面的娃娃双手双脚攀爬往前,因为弯腰的缘故背部高高立起,身后连接的布料中间一段后,是另一个背对着它、头朝下、长相相似的娃娃。
处在后面的娃娃头不时撞击地面,它便用双手撑在头顶,当前头的“哥哥”走累了,挺直背,它就用双手跟着往前爬。
“嘻嘻、哈哈……”
细细的笑声从娃娃口中传出,它们攀爬极快,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殿内。
贵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宝儿,快到母妃这里来!”
“……哈哈!哥、哥……”
“……亲……”
四喜娃娃发出大笑,却转头朝谢春酌扑去。
谢春酌大惊失色,立刻把身旁的闻玉至拽过来,挡住了四喜娃娃。
啪叽。
四喜娃娃扑到了闻玉至的脸上,手脚抱紧了对方的脸。
“喜?”四喜娃娃懵然。
闻玉至闭目,抓住四喜娃娃的连接处,像甩陀螺一样,直接甩了出去。
四喜娃娃在半空中旋转,最后在贵妃的惊叫下落到了皇帝的怀里。
而谢春酌假装镇定地松开手,端坐。
直到闻玉至顶着血淋淋的脸怼到他面前,很是委屈,仿佛都能听见他喊:卿卿?
第27章
谢春酌面对闻玉至控诉委屈的表情时, 略微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庆幸。
还好不是他被四喜娃娃糊一脸血,要不然多脏多难看。
之后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他眯起眼睛看闻玉至, 这家伙说喜欢他爱他, 怎么连这点事都要耷拉个脸, 帮他挡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闻玉至看出他内心想法, 险些气笑了。
“回去卿卿可要……好好补偿我。”闻玉至压低声音道。
说罢, 他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把脸, 血在那张俊丽的脸上晕开, 在暖红烛光的映照下, 低垂的眼眸与平静的神情有种意外的冷。
跟这宫殿一样的冷。
贵妃本想斥责的话堵在口中,她看了眼皇帝, 见对方怀里的四喜娃娃两头的脸都饱含眼泪, 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不顾对方身上一团血红, 赶忙把它抱过来哄。
“乖宝儿,不哭不哭,母妃这里呢。”
贵妃哄孩子的动作娴熟,语气柔和, 满面慈爱,如果忽略怀里四喜娃娃怪诞的模样, 还真能称得上一句母慈子孝。
四喜娃娃躺倒在她怀中,上下两个娃娃侧着头看她,黑的眼,红的嘴,两边两团晕开的红, 扎起的小啾竖起。
它们的双手举起来去抓贵妃的衣襟与头发,嘴里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贵妃哄了会儿,它们安静下来,似乎是想起方才的事儿,又挺着身子翻起来去看谢春酌与闻玉至。
“佳娘,你就算嫌弃宝儿身上沾了脏东西,也别叫人这样对宝儿啊,宝儿那么喜欢你,都伤心了。”贵妃埋怨道。
谢春酌本还以为她要对闻玉至起疑心,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把事情扣到了他头上。
不对。
谢春酌心神一动,乌眸微抬,摆放于膝处的手突然一动。
清脆的响声在空寂的殿内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撞击。
众人惊愕。
只见闻玉至骤然被一股力扇得头磕在红柱上,半晌没抬起来。
谢春酌面不改色,与贵妃对视。
贵妃目瞪口呆,咽了口口水,脸上竟浮现出几分惊恐,扭头看向皇帝,反应过来后才稳住心神般,嗔怪着对谢春酌道:“佳娘……你没必要这样……本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话语间,闻玉至抬起头,俊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波动,凤眸眯起,先是看了眼贵妃,从胸腔里发出声闷笑,而后才看向谢春酌。
他额头没青,左边脸颊倒是红了一片,不严重,但能看出来痕迹。
在引气入体后,真正踏入修真界,随着修为的提升,体质也会进行淬炼,普通的攻击根本伤害不了他,谢春酌为了在他脸上作出痕迹,还用了些力气。
万春等人捏着手,生怕闻玉至生气,谢春酌心中却莫名地有恃无恐。
闻玉至会打他吗?他好似从来没动过自己。
谢春酌的思绪开始飘荡。
殿内安静片刻,四喜娃娃不满的嘀咕声再次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直缄默不语,犹如透明人的皇帝缓慢道:“让它去挑挑。”
贵妃连忙点头,抱着四喜娃娃下殿,步行至殿中,往那些缩成一团、面露不安的“孩子”走去。
谢春酌抓准时机,在她越过自己时侧头,与四喜娃娃对视。
四喜娃娃前头的那个“哥哥”,黑墨似的眼睛登时一亮,张开手就要去搂谢春酌。
谢春酌不动,但是暗中看了闻玉至一眼。
闻玉至一直在看他,自然接收得了他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对四喜娃娃后面的那个娃娃伸手:“我抱你?”
娃娃:“……?”
“呜哇啊啊啊——”
震天响的哭声响起,四喜娃娃挣扎着往贵妃怀里钻不肯出来。
贵妃慌乱:“好了,不哭不哭……”
她步伐快速,抱着四喜娃娃往后面站立的孩子们方向走,一步也没回头。
谢春酌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贵妃她……竟然不敢看闻玉至。
为什么?
他仔细端详闻玉至的脸,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不过……之前从雾一口中讲述得知,皇帝深爱贵妃,不惜认四喜娃娃为皇嗣,可为何他们进来之后,贵妃与皇帝不仅并不亲密,贵妃仿佛还有些惧怕对方呢?
谢春酌脑子里百转千回,面上表情不变。
四喜娃娃哭哭啼啼,两个娃娃前后随便指了个孩子,贵妃就叫太监把人带下去。
两个被捏做而成的“孩子”适时发出哭叫挣扎,但很快被捂住嘴带走。
剩下的孩子则是挤在一块儿,贵妃见了叹气:“可怜见的,千里迢迢来这也是有心了,把他们带下去,也留在宫里陪着宝儿吧。”
无论是被选中还是没被选中的,皆被留在宫里。
贵妃又说起了一件事:“佳娘,你那边选好的童子童女怎么没叫人送来给陛下?”
之前选好的一等童男女皆被万春等人放回家了,底下官员哪有人送上来?谢春酌不言,但瞥了眼身后,示意贵妃他带来了。
贵妃讪笑:“看着不太像。”
她抱着四喜娃娃重新回榻上,只是这次四喜娃娃并不听话,很快就挣扎着逃离她怀里,像来时一样,踩着地面快速爬进进入小殿的门内消失了。
贵妃身上脏了一片,笑了笑,起身也进了小殿侧门。
殿内只剩下谢春酌等人与皇帝。
皇帝迟缓地开口:“来。”
此话一出,众人没反应过来,直到太监对万春几人竖眉冷眼,训斥:“陛下叫你们过去伺候呢!”
储良当即昂起头,难以置信,太监见状道:“难不成你还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储良正待要骂,就被一旁的万春掐住大腿,他表情扭曲一瞬,最后焉气儿,道:“不敢。”
然后就随着万春起身,他们身旁的少齐少秉也跟着起来,在二人身后跟上去。
可他们走了没几步,皇帝却蹙紧了眉头。
一直观察皇帝表情的太监马上喊停,而后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了石像。
太监僵木的脑袋转了转,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然后便毫不留情地对万春四人道:“退下。你们太丑了,让痣娘娘与他身旁的人一齐上去。”
“……”
“你才丑!”储良还是没忍住。
太监扯着嘴笑,“……呵呵……嗬……咱家自是不如你们貌美……”
“娘娘,请吧。”太监又对着谢春酌道。
谢春酌一动不动,只有眼瞳微微颤动,身边的闻玉至弯腰让他俯身上来,背着他慢慢朝殿前上方走去,二人交叠的影子斜斜投射在地面,高大而古怪。
烛火摇曳,风从四面吹起,殿内阴冷,踏步而上时地面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润湿的脚印落下,形成前进的痕迹。
皇帝坐在高位榻上,平静地看着他们走上来。
案几摆放着金杯玉盏,小巧的酒壶立在那,靠近的酒杯沿口水面平波无澜,倒映出它金色的身影,以及身前坐着的人。
烛台高照,光亮异常,披着黄袍、形如枯槁的人,眼睛竟出乎意料的有神。
他专注地看着背着石像的人走上来,打量、观察,视线最后落在石像之上。
直到他们来到他面前。
最靠近他的人拥有一双凤眸,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二者对视,静谧无声,冥冥之中的联系叫他们陷入了某种心知肚明的沉默,皇帝不再看他,而是等着他将石像放下来。
啪啦——
烛芯燃烧过度发出炸裂,火光忽灭又复亮,电光火石间,石像落地,轰然一声,案几推翻,金杯玉盏哗啦一声滚落台阶,再度回神,酒盏咕噜噜滚远至底下太监脚尖停下。
太监震惊地看向前方——背着石像的男子竟直接掐住皇帝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陛——”
话语未落,他便像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一样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储良拍拍手站起来,嘀咕:“早就想把你打晕了,咋咋呼呼的。”
万春等人也站起身,齐齐仰头去看位于殿前高台上的三人。
闻玉至单手掐着皇帝的脖子,上抬,衣袖倾斜,露出手臂青筋绷起,用力极大,皇帝本就只剩一层皮肉的脸更贴紧骨骼,乍然一看如同瘦骨骷髅般。
皇帝喘不过气,手抓紧闻玉至的手腕,似乎是企图挣扎,可他除了最开始被提起来时脚蹬了两下,就再也没动了。
殿内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皇帝发不出声音,无法呼救,现在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谢春酌解除了石像化,他站在闻玉至身旁,上前迅速检查了皇帝身上有无异样,又打了个法术进入对方体内,做完还提着心,怕皇帝突然异变动手,但等了几秒,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这说明皇帝是正常人。
怎么会呢?
谢春酌想不明白。
他对闻玉至轻轻摇头,闻玉至松开手,皇帝轰然落地,狼狈地捂住胸口咳嗽,脖颈勒红发紫了一圈,之后张张嘴想说话,却被一个法术堵住嘴,没法吭声。
在场的人没有人管他,少齐少秉分别守着殿门和小侧殿的门,其他人开始查看殿内有无神龛和异样。
谢春酌本想去小殿门口看看,刚要走,就见闻玉至一直盯着皇帝看,没挪开眼,他正奇怪,闻玉至便扭头对他控诉:“卿卿,他长得那么丑,以后我们的孩子不会也长成这样吧?太难看了。”
“……我是男的。”谢春酌咬紧后槽牙挤出这两个字。
闻玉至笑:“男人也能生,你可不要重女轻男了。”而后又陷入苦恼,“但是我舍不得你痛,要是我能生就好了。”
话罢,不等谢春酌说话,自己又突然说“不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眸,眼神冷漠。
谢春酌不想与他再掰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迈步要下台阶,走了几步,忽觉裙边一紧,回头才发现裙角被皇帝抓紧了。
皇帝艰难地抬头看他,谢春酌心中那股异样又涌上来了。
好奇怪、好奇怪……
可要说,又说不出来。
“卿卿?”
闻玉至喊他。
谢春酌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紧裙摆,用力,“撕拉”,薄纱般的拖地裙摆从中撕开,最后轻盈落下。
皇帝手中徒留一块淡粉色撕开的薄纱。
他痴痴地看着那道窈窕的背影,将手中薄纱掩中口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春酌下了台阶,万春与储良已经快速搜查了殿内上下,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小侧殿了。
少齐在小侧殿门口守着,俯耳倾听,见众人看来,对着他们摇摇头,示意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我进去看看。”谢春酌主动道。
闻玉至自然也要跟着,他与万春道:“如果我们没出来,皇帝叫人来,你们就把我身份爆出去,如果是骷髅妖来了,就跑。”
话语间扯了腰间香囊扔过去,里面有画好的符可以随时使用。
虽然他是剑修,但也有辅修其他道,其中符箓画得最为好。
闻玉至在灵船里画了不少了,谢春酌香囊里也放了一堆。
万春等人没有异议,分别分工,就看着谢春酌与闻玉至进了小侧殿。
他们进去没几秒,万春忽然想到一件事,奇怪地左右看了一下,最后蹙紧眉头。
“怎么了?师姐。”
“雾一修士不是曾说过待会儿会赶来这里,跟我们汇合吗?”
万春看向殿门口,“他怎么还没来?”-
小侧殿推开门进去,阴风习习。
门口太监的尸体被拖拽放置在一旁,血泊沾了白色粉末,漂浮着随着波纹游荡,谢春酌提起裙摆,步伐迈大跨过去,结果最后绣花鞋还是踩到了一点血。
血溅射,鞋面染上暗红,他抿唇看了两眼,想忽略,可又极为不适。
闻玉至瞧见,蹲下来用术法给他弄干净,又抱着他膝盖,把人抱起来带着走。
“里面脏着呢。”闻玉至在他挣扎之前说。
谢春酌闻言不动了,因为随着闻玉至走进殿内,里面确实脏得很。
小侧殿不比主殿大,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多一些,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红柱黑梁,像一个华丽的棺材。
瓷白花瓶光滑的表面溅射着或黑或红的墨点,地面水渍、血渍、墨渍分不清,有干的有湿的,混在一起,大小脚印交错。
他们没立刻走进,而是仔细观察等候了片刻,发现贵妃和四喜娃娃并不在里面时,才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放置了檀木床与桌椅,上面堆着高高的大红被褥,床边有摇篮,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卡在栏杆边的拨浪鼓。
桌面有裁剪好的纸张,凌乱、不成笔画的字在上面胡乱涂画,旁边零散放了几个纸糊的玩具灯笼,巴掌大,还有一些纸质的四喜娃娃,黑豆眼红嘴唇,颠倒嘻笑,十分开怀。
谢春酌拿起一个剪纸,还没看两眼,就发现底下叠着一张小纸,把小纸扯开,竟然是一个剪纸太监。
与他进宫后看见的太监一模一样。
疑问与恍然从心中交错而过,谢春酌想跟闻玉至说,却发现对方正站在一旁放置的约莫面盘大小的瓷器前一动不动。
“你站在那里看什么?”
谢春酌捏着剪纸走到他身旁,下意识往瓷器里面一看,怔愣。
“看鱼。”闻玉至说完,见谢春酌紧盯着瓷器不放,挑眉道,“卿卿喜欢?”
谢春酌缓缓摇头,“不。”
瓷器里清水一片,只有底部有两条金色鲤鱼游荡其中,乍看为真,细看则假,它们是画在瓷器里头的。
谢春酌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剪纸递给闻玉至,道:“你看看。”
随后就转身去看小殿内其他的地方。
他来到一处红柱旁,单手扶稳,小桌上摆放着的烛台燃烧着火焰,轻轻、轻轻地散发着浅淡的蜡香,照出身旁人额头盈出的冷汗。
谢春酌终于知道为什么贵妃不敢看闻玉至了,也知道为什么太监会察觉闻玉至的异样,还有皇帝……皇帝的奇怪之处。
皇帝与闻玉至一样……
他们的骨骼长相几乎与他在幻境里看见的白骨骷髅一模一样!
第28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又陷入幻境了吗?或者说闻玉至是骷髅妖?皇帝是骷髅妖?
……皇帝是骷髅妖, 而皇帝与闻玉至有血缘关系……闻玉至进宫后的表现就不对劲,还有叶叩芳,不是说这是杀闻玉至的好机会吗?怎么一直也没有出现?
还有,那古怪的、针对他的骷髅妖, 它现在到底在哪里?是藏在暗处看着他吗?还是说, 藏在闻玉至, 亦或者是皇帝的身体里?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无数念头在脑海飞驰而过, 谢春酌扶着柱子, 最后下定结论:现在立刻离开小偏殿。
他不能继续和闻玉至待在一起, 他必须要出去, 只有出去了, 才能知道身边的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春酌准备找个借口离开,却不料刚放开手, 抬头就对上一双黑如点漆, 平波无澜的眼眸。
他心猛地一跳,瞳孔紧缩, 就见那双眼弯起来,随即肩膀搭上一只手,沉甸甸的、冷意几乎穿过衣衫渗入皮肉。
“卿卿?你在想什么?”闻玉至轻声问。
偏殿内光线不明朗,隔着门, 幽蓝的光透过窗纸悠悠照进,殿内只在各处红柱点燃一人高的烛台, 自上而下,数十根红烛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火光将谢春酌皎白的脸照得发红,而闻玉至站立在他身旁,一半处在昏黑中,另一半也被烛光所照亮, 却并没有多少暖意。
半明半昧间,谢春酌忽觉难以忍受。
他侧开头,头上簪着的发钗流苏珠子摇晃,乌发梳得整齐,耳垂莹白,薄薄一片,在光下透明。
闻玉至的神情松软下来。
“卿卿。”闻玉至忽然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永远不要离开我。”
这个人连可不可以都没问,就要他永远不离开。谢春酌忽然又觉得面前的人是闻玉至了,因为除了闻玉至,很少会有人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后,依旧那么天真。
谢春酌知道自己该回答说可以,说一些甜言蜜语,这些话他不用想都能从口中过一大堆,可他被闻玉至抱着,又什么都不想说。
“你别抱着我,你的手很冷。”谢春酌只这样回答他。
闻玉至没有生气与难过,他直起身,又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看着谢春酌毫不留情地转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起未点燃的烛台,宽袖薄纱向内垂落,露出晧白的手腕。
烛台倾斜,火焰传递,一分为二,谢春酌手持烛台,转身看闻玉至。
唇微张,话语还没从口中吐出,他便看见闻玉至神情一凛,一掌拍向他。
来不及反应,危机时刻,谢春酌只能咬着牙打算硬挨下这一掌,但因着不甘心,他控制着身子往旁倒去,同时举起烛台。
他还没将烛台砸下去,电光火石间,肩膀猝然一沉。
警惕撇去一眼,没看见东西,肩膀上的重量也马上消失,余留闻玉至拍来的那一掌掌风。
孩童尖锐的叫声刺耳难听,轰隆一声,案几被撞翻,噼里啪啦响了一地。
谢春酌定睛一看,竟然是四喜娃娃。
他被闻玉至搂住腰,旋了个身扑进对方怀里,回头见四喜娃娃趴在地面,脑袋朝下的娃娃额头磕得头破血流。
它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贵妃呢?
谢春酌下意识往四周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与此同时,侧殿外的主殿猝然响起万春的怒喝:“雾一!?”
外面出事了。
谢春酌心沉甸甸往下坠,他与闻玉至对视,闻玉至面色冷漠地看着四喜娃娃,而后收回目光,抱着他快速往外走。
“你先离开。”闻玉至快速道。
谢春酌意识到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不安、困惑交融,最后落在心头的是忌惮与警惕。
“你……”
捉迷藏、捉迷藏……
你来捉我我来藏。
你问我要藏在哪儿?
藏在你的心口里。
呀——
四喜娃娃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耳中,明明偏殿离主殿不过几步距离,可脚下的路仿佛延伸了不知多少。
闻玉至拔出剑要直接破开偏殿,谢春酌的烛台没扔下,抓稳了边沿,火光落在对方脸上,皮肉仿佛撑紧绽开。
谢春酌下意识推向他的肩膀,想逃离他的怀中,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偏殿大门轰然打开,一股大力钳制着谢春酌持着烛台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拉开。
“卿卿——”
闻玉至瞳孔紧缩,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
两股大力前后拉扯,撕裂般的痛苦倏然袭来,谢春酌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疼痛难耐的神情。
闻玉至下意识松手,眼睁睁地看着谢春酌被拉入了他人的怀抱。
捉迷藏呀捉迷藏,娃娃来捉你来藏!
你问我要怎么抓?
大水啊大火,白纸呀灯笼!
大人啊小孩,喜事呀白事!
人生有四喜,人生求四喜!
喜啊——
四喜娃娃自后扑来,闻玉至眼睛充血发红,旋身一剑将它挑在剑刃之中,长剑一甩,发出铮鸣。
谢春酌头痛欲裂,耳边全是闻玉至的喊叫和四喜娃娃的笑声。
他回神睁眼看见熟悉又陌生的白骨骷髅,对方身上硬邦邦的骨头牢牢禁锢着他,硌得他腰生疼。
骷髅“看”了他一眼,谢春酌竟察觉出对方对他竟有几分微妙的不满。
什么玩意儿!
谢春酌面色一冷,手中烛台举起率直朝骷髅脸上砸去——
骷髅歪头,烛台砸至肩膀上,雪白的骨头竟毫发无损,红烛反而扑得一下顺着对方的骨架滑落掉在地上。
“破山河——”
闻玉至冰冷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水声席卷而来,谢春酌惊然回眸,只见剑意凛然挥来,他要闪避躲开,骷髅却手指一抬,地上的烛火“呼”一下升腾而起,冲天火光与水河冲撞。
谢春酌听到了很轻的铃铛声从自己的袖口深处响起,是储物袋。
在水花与火星炸开,冲破殿顶之前,一道白光闪过,笼罩了他们。
四喜娃娃凄厉的大笑响彻偏殿。
“人生四喜!有喜有悲,求喜得悲啊——”-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跟老子叫喊!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贱坯子——”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爷,都是豆圆的错!是她叫我去厨房拿食盒,我一时没注意才冲撞了您!都是她的错呜呜……”
呜咽哭声和棍棒敲击的闷响齐齐响起,混在一块儿,形成极其刺耳的闹声。
谢春酌胸口堵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松开,睁眼就见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对着躺在地上翻滚、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拳打脚踢,而站在少年人面前的青年大概二十岁上下,虚胖,眉眼精明,嘴撇着有几分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样。
“豆圆是谁?”青年问自己的仆从。
仆从闻言停下动作,踩在少年身上的脚蹭了蹭鞋底才收回,转身对着青年弯腰哈背道:“是小姑奶奶的丫鬟。”
青年恍然大悟:“哦,那女人啊,我瞧瞧厨房给了什么吃的。”
仆从极有眼色,捡起一边倒下的食盒,提起来掀开,青年往里一看,里面只有两盘捏成花形状的糕点,以及两碗米粥,米粥已洒,整个食盒脏兮兮一片,糕点也碎了几块,看着着实令人没胃口。
“看着就难吃。”青年嫌弃。
仆从恭维:“谁比得上少爷您啊,况且要不是大夫人好心,他们连在这待的可能都没有,有点东西吃都是您和夫人施舍他们了。”
青年闻言哈哈大笑,“就是。”笑语间,随意抬手打向食盒下方,仆从没抓稳,食盒再度摔落在地面,这下连糕点都碎成渣,和泥土混在一块儿。
“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给他们吃了。”青年轻飘飘道。
“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仆从附和。
青年满意点头,随后嫌恶地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好了,走吧,看着就烦人。”
他一声令下,其他正在踢打少年的人也就收回手脚,吐了口唾沫,跟着青年离开。
府门口,少年就这样倒在哪里,鼻青脸肿,几次挣扎都起不来。
周遭的人习以为常,来往都没向那看一眼,有几个妇人心软,眼中闪过几分怜悯,但也没动作。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谢春酌站在街中,人群在他身边穿梭,却始终没人看他,甚至有个人低着头嘴里念叨着什么,差点直面与他相撞。
若不是他及时反应避开,恐怕真得撞上。
来回几次,谢春酌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幻境内是透明人的状态,里面的人看不见他。
谢春酌望着青年人远去的背影,脸色平静冷淡,他约莫猜到幻境内容是什么,但并不确定,直到有个丫鬟从府门口跑出来,左右张望后看见少年,哎呀一声快步跑出将人扶起。
“二狗,你怎么成这样了?被谁打了?”
“除了大少爷,还能有谁?”少年疼得龇牙咧嘴,耷拉着脸发脾气,“都怪你,要不是为了帮你去厨房拿东西,也不会遇上大少爷了!”
“你这话说得,难不成这不是你自己自告奋勇要替小主子去厨房要糕点给他甜甜嘴的吗?”丫鬟豆圆竖眉骂道。
少年人支支吾吾又焉了气。
“谢师兄——”
有喊声从不远处传来,谢春酌攥紧的手松开,扭头便看见万春与储良满面惊喜,快步朝他跑来。
与此同时,豆圆诧异地喊:“小主子?你怎么出来了——”
众人下意识往豆圆身上看,便见府门口,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娃娃正扶着笨重的门,卡在高高的门槛内,探头往外看。
那是个长相异常漂亮的孩子。圆润的眼眸,眼尾上勾,眨眼时长睫毛扑扑得颤,小小年纪看得出鼻梁高挺,唇色浅淡,如花瓣一样抿着,头发扎成一个小啾啾,穿着鹅黄色的衣裳,皮肤雪白,嫩得不行。
只是大概是不久前生了病,精神气儿不太好,有些羸弱。
豆圆小跑过去把那小娃娃抱起来,心疼道:“昨儿个还低烧呢,可别吹风又病了。”
娃娃的大眼睛转了转,在地上打翻的食盒上停留片刻,豆圆发现了,侧过身子挡住,他才又看向二狗。
二狗扑腾着站直了,假装自己没事,笑眯眯地哄小娃娃:“小主子,你看我今天脸上画的油彩好看吗?过几天等您病好了,我带您看戏去!”
二人围着小娃娃说话,没一会儿就进了府,余留打翻的食盒。
谢春酌一言不发跟上,没有与万春二人说话。
万春见状跟上,结果没几步就被储良拉住袖子。
她回头,就见储良犹豫着问:“……刚刚那孩子,是小时候的谢师兄吗?”
第29章
府门有守卫, 三人踏门而入,对方却视若无睹,除却储良心不在焉不小心踢了脚门槛发出声响,守卫疑惑看去以外, 没有任何人发觉。
万春跟上谢春酌, 说了在主殿发生的事。
“你们进去不久, 雾一就回来了, 他当时看见皇帝先是表情一变, 之后立刻上前去查看, 我们以为他是看皇帝脖子上的淤伤, 但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拧断了皇帝的脖子, 说他不是皇帝。”
万春想到这仍是有些心惊胆跳,她不知道雾一是怎么确定皇帝身份的, 但那时对方的神情与举动隐隐有几分癫狂之色。
“而且他说……仙尊骗他。”储良回过神来之后在旁边补充。
一直沉默的谢春酌听到这话有了些许反应。他重复道:“仙尊骗他?”
仙尊?南災?
谢春酌回忆起雾一曾经说过的话, 他是先去了千玄宗寻闻玉至,后得知他们下山才赶来, 那么是在千玄宗时,南災跟他说了什么吗?骗了他什么吗?
还有化雪铃……
谢春酌不自觉摩擦袖口,在进入幻境之前,他听到了铃铛声。
南災到底想干什么?谢春酌现在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 都是南災别有预谋。
“小少爷,你饿不饿?”豆圆哄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春酌望去, 只见小娃娃被豆圆抱在怀里,双手搂着对方肩膀,小身子软软在那,下巴抵在手臂上往外看 ,听到豆圆的话也没应, 神情乏困,耷拉着一双大眼睛。
二狗瞧见了逗他:“小少爷不饿,困了,睡觉就能睡得肚子饱饱。”
小娃娃抿唇看他,弯了一下眼睛笑,软乎乎地喊:“饿。”
“待会儿奴才再给您去小厨房里拿好吃的糕糕。”二狗心也软了。
看着二人围着小娃娃团团转,万春和储良眼睛也不禁往那边瞥,谢春酌心下就生了几分难言的情绪,他很少回忆起从前,尤其是五六岁时的年纪,若他没记错,此时自己应当是刚过完五岁生辰。
生辰当日他玩得兴奋,半夜睡不着觉,夏日贪凉,偷偷爬起来开窗,结果只是吹了一会儿,翌日就发了热,病了好一阵子才好。
谢春酌双手抱臂,漫无目的地想着那些模糊的记忆,待到前头人步伐停了,抬眸时对上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登时心中一惊。
只见那小娃娃此时正直勾勾地看过来,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眼眸对视,谢春酌目露诧异。
幻境里的人不是不能看见他们吗?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小娃娃就很快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他身后。
谢春酌侧身往后一看,发现一直白蝴蝶正扑腾着翅膀飞舞,起起伏伏地像是不熟练飞行。
白蝴蝶越过他的肩膀飞往小娃娃,最后停落在那小小的手背上,然后……被一把捏住。
白蝴蝶:?
“丑。”小娃娃撇嘴。
白蝴蝶:……
“小少爷?什么丑?”豆圆抱着他正跨入院门,闻言疑惑。
二狗倒是瞧见了白蝴蝶,见状道:“小少爷抓住了只蝴蝶呢,真厉害!”
“厉害什么啊!”豆圆骂他,“小少爷皮肤嫩,那蝴蝶不知道往哪扑来的,多脏啊!有不少人抓了蝴蝶手心长疙瘩呢!”
二狗闻言也是唬了一跳,连忙要叫小娃娃松手,结果口还没张,就见那小手毫不留恋地松开了。
白蝴蝶翅膀被捏得合紧,展开困难,眨眼睛就飞速落地,在即将触碰地面时,又倔强地扑腾着飞起来,然后被谢春酌捏住翅膀。
“确实很丑。”
白蝴蝶:……
谢春酌眯起眼睛,看白蝴蝶使劲儿挣扎,鳞粉扑扑掉下。
“师兄,它有什么异样吗?”万春在旁问。
谢春酌摇头,指尖却燃了火光,直接将白蝴蝶烧毁,余留它扑下的鳞粉在半空中随风而去。
“以防万一。”谢春酌道。
万春怔愣,随即便见谢春酌继续往前走,跟上了前头的三人。
储良走了几步,没看见万春,回头见人停留在原地,疑惑:“师姐?”
“嗯?”万春快步追上,走了会儿,不由望着前头谢春酌的背影失神。
是她的错觉吗?她总感觉谢春酌进了幻境后,心情不太好。
……和往常不太一样。
如果谢春酌听到万春的心声,那他或许会点头肯定,表明自己此时心情确实不太好。
对很多人来说,回忆美好而真挚,但对他来说,回忆丑陋而不堪。
这些回忆他本来深深埋藏在心中,可此时却不得不被人挖出来,鲜血淋漓地摆在明面上。
他甚至在想……怎么样才能让储良和万春离开,如果再待下去,幻境内回忆进展到那一步,恐怕……他也留不得储良与万春在了。
不过连杀二人太过麻烦,况且退一步说,骷髅妖、闻玉至、雾一都没出现在他身边,指不定在哪里看着呢,况再退一步,他不信叶叩芳会按兵不动,即使对方有可能会骗他,不想杀闻玉至,但谢春酌仍然下意识觉得,对方会出手。
这是一种无法拿出证据的直觉:叶叩芳恨闻玉至。
谢春酌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他只希望两个人通通死了最干净。
省得他麻烦。
三人心思各异,脚步不停,很快前头的豆圆就抱着小娃娃回到了院子。
她进去前扭头先对二狗使了个眼色,待对方明了,回房收拾自己时,就换了个轻松面孔,敲响门,待里面回应,走出个丫鬟打开门,二者对视一笑,便抱着小娃娃进去。
谢春酌几人径直穿门而入,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
屋内布置简朴,但摆放的物件无一不精致珍贵,木窗只开了三分之一透风,以至于药味久久不散,当豆圆抱着小娃娃进来,那窗就彻底敞开了,屋内也亮堂了不少。
“夫人。”豆圆放下小娃娃,恭敬地朝里喊。
小娃娃要更自在顽皮些,落了地就往里面跑。
层层帷幔垂落,珠帘叮当,内里坐靠在榻上的人轻声呼唤:“小酌,来娘这……”
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将脑海中埋藏在沙土下的一切冲刷开。
谢春酌情不自禁走近,看见那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弯腰将小娃娃抱进怀里。
她起身抬眸,面容秀丽温柔,黛眉水目,眉间自带一股忧愁,颇有几分不病却怜的羸弱。
若仔细看,能看出她与谢春酌长相有五分相似,她生得如河畔生长的百合,更柔弱易折些。
一别经年,谢春酌已许久未曾见过她,此时即便是这样看着,就已生出不忍的痛意来。
他匆匆挪开视线,不顾万春与储良疑惑的目光,快步往外走去。
待来到院中,才长长舒了口气。
幻境内的一切真实而平常,谢春酌仰头看天,日光璀璨,他却蹙起了眉头。
直到一只白蝴蝶突兀地出现在上方,他眼中闪过讶异,还未反应过来,那只蝴蝶就颤颤巍巍地落到了他的鼻尖。
停落的瞬间,变故突生。
剑光闪动,数十人陆续抵达院落,无需开口吩咐,侍从便不顾院中寥寥无几的丫鬟抵挡和尖叫,迅速冲进了屋内。
下一秒,豆圆的惊叫骤然响动,侍从直接拖拽着她将她推到在门外,谢夫人大怒着冲出,怀里还抱着小娃娃,冲着院落中的人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前来院中的人数十个,皆是男子,为首的是个着紫衫的中年男子,留有短须,手持利剑,目光从谢夫人脸上落在她身后的孩童上,意味深长道:“长得与他父亲倒是还有几分相像。”
谢夫人明显是认识他,将孩子往后掩了掩,板着脸道:“当初我离开时早已说过,有关于他的事情我一概不参与,孩子也是我谢姿一人的,你们当时也答应了,何必此时又来寻我们母子二人麻烦。”
“但是你拿了李乘意在宗门内偷盗走的财宝灵器!这就跟我们有关系了!”中年男子身后一人道。
谢夫人表情惊疑不定:“什么?!”
“你没听错,李乘意给你的储物袋里装着的东西,全部都是他偷盗宗门内的财宝得来的。”中年男子道。
此话一出,众人以为谢夫人会大惊失色,惊慌害怕,却不想她面色不变,稳住心神道:“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谢春酌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场闹剧,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万春与储良从屋内走出,皆用担忧看向他,他才生出几分烦躁。
白蝴蝶挥舞翅膀,在半空中停滞片刻,晃晃悠悠地飞过去。
谢春酌看着它,有所猜测,暗中掐诀,正打算看它到底想做什么时,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警惕看去,竟然又一次对上了年幼时自己的视线。
真能看见他?
谢春酌试探性地往前走两步,见那视线不变,干脆直接走到小娃娃身边去蹲下,之后百无聊赖地在谢夫人与那几个修士掰扯时,饱含恶意地突然一下,握住对方小小的手。
小娃娃眼睛猛地瞪大,人却没动。
谢春酌见状以为他要躲进谢夫人怀里,结果小娃娃稍微离谢夫人远一点,然后用嫩生生的语调问他:“……你是我爹吗?”
“……”
谢春酌不太记得自己以前还想过爹。
他撑着下巴,一大一小两张漂亮脸蛋面对面,他不知道小娃娃听不听得见,但还是回答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把他们杀掉?”小娃娃小声说。
谢春酌嗤笑:“不是呢?”
小娃娃瘪瘪嘴,眼眸里挤出一点眼泪:“求你把他们杀掉。”
“……”
白蝴蝶飞过来,然后默默地飞走。
第30章
小娃娃的大肆发言使得众人语塞, 他说话声音虽小,但放在院中众人耳中依旧听得清楚。
紫衫中年男子闻言冷笑:“无知小儿。”
谢夫人则是把孩子抱起来,蹙眉不安地问:“小酌,你在跟谁说话?”
小娃娃窝在他怀里不说话,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谢春酌总算知道这家伙并不是真的能看见他, 而是以下意识的直觉来找人。
对于幼年自己说的话和做出的事, 谢春酌不太意外, 不过……万春和储良显然很惊讶。
白蝴蝶飞来飞去, 最后落在不远处的植株上方的一片绿叶上, 晃晃悠悠地停稳。
被窥探隐私使得谢春酌烦闷, 而紫衫中年男子说出的下一句话更是叫他暴戾之心顿起。
“李乘意已经死了,如果你们要找他, 可以下黄泉路上看看, 说不定他还在等你们呢。”
短短几句对话,加之刚来时在府门口看见的那一幕, 万春等人将谢春酌幼年时的遭遇理清,面上不显,心里已有了几分怜惜不忍。
无非就是大家族的女儿嫁予修士,陨落前和离, 给了对方资源与灵物让其将孩子养大。
身怀巨宝之人在外根本无法安全存活,于是谢夫人带着孩子回了母家, 结果依旧处处受歧视,最后原先宗门的人竟还不放过他们,追上来欺辱母子,要将之前修士给予母子二人的宝物资源抢走。
储良更是握紧拳头,愤慨不平, 若不是此时他们对幻境李的一切都无法动作,他必定要站出来狠狠斥责并打退那群无耻之人。
面前的修士咄咄逼人,豆圆和二狗强撑着力气挡在谢夫人与小娃娃面前,警惕仇恨地看着修士们,两方僵持。
“夫人……我去找老爷他们……”豆圆说完,又闭上了嘴,眼眸暗淡。
那么久了,府内不可能没听到动静,现在不来,去找了恐怕不仅不来,还得受嘲讽辱骂。
谢夫人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眼中流露出难过与悲伤。
是她没用,连孩子都保护不好。
她扯下腰间的储物袋朝中年男子扔去,平静道:“只有这些,其他的……都没了。”
府内上下打点,加之母家时不时地来打探,她与孩子又是一大一小两个药罐子,怎么也存不下来东西。
中年男子拿过储物袋,神识探入,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他根本看不上,况且他也不是真的是来要东西,而是……
他笑了笑,在谢夫人警惕的目光下,竟带着人转身离去,好似真的只是来拿被“偷盗”走的东西。
他们一走,院内紧绷的气氛一松,豆圆腿软得站不住,其他丫鬟仆从放松片刻,开始收拾东西,熟练而迅速,显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谢夫人抱着小娃娃一直没动,豆圆伸手去接孩子,她更是下意识闪避。
“夫人?”豆圆怔愣。
谢夫人回神,而后摇头道:“没事。”话罢,顿了顿,忽然又道:“你跟二狗跟我进屋。”
“小酌,你跟青绿姐姐玩会儿。”她把小娃娃放下来,温柔道。
小娃娃乖巧点头,然后就牵住了上前来哄他的丫鬟。
谢夫人见状,反而尤为不舍地蹲下来,搂抱住他,不舍地亲了又亲他的脸蛋。
“……乖孩子。”
谢春酌站在一旁看着,面上毫无波澜。
而待谢夫人三人进屋,小娃娃就耷拉下脸,松开了丫鬟的手,慢吞吞地走到花盆旁蹲下来,小小一团,看着泥土枯叶发呆。
照看他的丫鬟见状哄了几句,没被搭理,见他乖,其他人又在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忍不住走过去搭把手,不时回头看一眼。
谢春酌企图捏住乱飞的白蝴蝶,寻机质问对方,却没想到白蝴蝶似乎早有预料,一下就飞起来了。
它显然是掌控了飞行技巧,几个兜转,谢春酌的手就落到了小娃娃的头上,而它则是轻轻巧巧地飞起来,有重新落回了绿叶上,巍然不动,谢春酌竟然从这只看不到脸的蝴蝶身上看出了沉着两个字。
“……鬼,我可能要死了。”小娃娃轻声说。
“你不会死。”谢春酌说。
“我娘会死。”小娃娃又说。
这次谢春酌没说话了,因为他娘确实死了。
一旁的万春看不过眼,出声哄:“不会的,没事,他们不会再有人来找你麻烦了。我们会帮你。”
储良也跟着说:“你以后会成为他们仰断脖子都看不见的人物,不要害怕。”
接连的声音使得小娃娃目露惊讶,毕竟还小,脸上藏不住事,一副“怎么那么多鬼”的样子。
谢春酌觉得笨,有点丢脸,开口道:“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啪叽一下,那张嫩叽叽的脸板下来。
万春不免遗憾,白蝴蝶飞啊飞,落到储良肩膀上去看小孩与谢春酌。
真像,一样的漂亮。
它还没看几眼,就见谢春酌忽地扭头看过来,当即危机感袭来,它翅膀一展,还没跑,就被狠狠捏住。
谢春酌没像最开始一样直接将它燃烧殆尽,甚至也没说话,而是用了心声传话。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能不能别拿我的记忆作祟?」
白蝴蝶不动了。
谢春酌知道它听得见,略一思索,用了自己最常用的方式。
他的记忆不能再被其他人看下去了。
谢春酌垂眸,微微抿唇,像是极为难堪般低头,长睫微颤,在眼睑下方敛下一小片阴影,脸小小一张,脆弱之色尽显,如枝头被风雨吹打过,不堪重负的花儿。
「……我不想再让人看见我的过去。」
白蝴蝶好似也被感染了般,翅膀跟着颤了颤,随后谢春酌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不知何处来的铃铛声骤然响起,天地摇晃,仿佛要破开一条裂缝,储良和万春大惊失色,仰头看天,抽出剑来想要抵挡。
而幻境中的小娃娃与其他人则是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天旋地转,整个回忆如同破裂的镜子四分五裂落下,谢春酌手中捏紧的白蝴蝶猝然消失,白光莹润散开,包裹住了他。
在失去意识之前,谢春酌在心中喊:「师尊。」-
“快跑,小少爷,我们快跑……”
“二狗、二狗……呜呜……”
“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
“二狗——”
尖锐凄厉的哭叫刺破长空,谢春酌倏然睁眼,泪滴掉落在他脸上,犹如雨水淅沥不断。
他回头,看见了一片火光,以及背对着他们,被一剑穿胸的少年。
剑拔出,血飞溅,少年旋身倒下,双眼还未闭上,看着前方,血从口中流出,他颤抖着喊:“……跑……”之后便轰然倒下,再也不动了。
身边野草树木不断,茂盛的草叶刮过身体,谢春酌被紧紧勒在一个温暖的怀中,对方喘急的呼吸和哽咽,以及极速跳动的心脏都在彰示着一个事实——他们在逃跑。
“别看……小少爷我们不看……”
豆圆不断喃喃自语着,脚下不停狂奔,双手搂抱着孩子,不时还要从储物袋里拿出符纸往外扔,亦或者是隐蔽自身。
谢春酌在颠簸中看见周遭的一切对他而言变得高大且阴森,他的手搂住豆圆的肩膀,小小的,沾了一点湿润的水。
是水吗?
谢春酌的手往豆圆肩膀上碰了碰,碰到了更柔软、湿漉的地方。
豆圆的喘息声变弱了。
谢春酌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了。
针对他们母子的紫衫修士并没有放过他们,谢夫人也早有预料,用藏匿起来的法宝托付给豆圆、二狗,让他们带自己的孩子逃跑。
可惜终归还是被发现了。
“呃啊——”
豆圆脚下踉跄,直往下扑,危机时刻抱着谢春酌转了个身,将自己垫在孩子幼小的身躯下。
他们跑到了一处山崖。
后面的人还未追上,豆圆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对不起,小、小少爷……”
豆圆口中溢出鲜血,看着趴在自己怀里幼小的孩童,眼中露出深深的悲戚,她用袖口擦掉对方脸上溅到的血液,将手里的储物袋塞到他的手中。
“不要怕……”豆圆缓出一口气,眼见着不远处的人逼近,用尽全部力气托举起孩子。
谢春酌有所预料,他看着豆圆,在对方即将将他甩落山崖前,忽然伸出冰凉的小手,擦掉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豆圆怔愣,而后破涕而笑,“乖孩子……”
她神情坚毅,咬着牙用力将手中的孩童甩至山崖,又在下一秒,孩童坠落时,打出来早已备好的最后一件灵物,见孩童被稳稳托住落下,才如释重负地倒下。
月光落下,如轻薄的细纱,盖住了她的脸颊-
谢春酌直直往下坠落,山崖逐渐消失,月光照耀,从微弱的白光成为刺目的日光,周遭的藤蔓与山石化为了绿草鸟语,花香扑鼻。
而他的眼前却不断闪过画面……
从地上爬起来奄奄一息的孩童,最终还是被追来的人掳走。
“你想要什么?你什么都不能要,你只能拥有我给予的。”
“你是奴隶,知道吗?”
“真漂亮的一张脸,等你长大些,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鼎炉。”
“你比你爹可要乖多了,你爹不从,死了,你不想和你爹一样吧?”
“……你竟然敢对我动手——”
“贱人!除了一张脸你还有什么?!给我杀了他!”
“不准跑!回来——”
“呃啊……你……”
……
少年时的谢春酌,身上溅满鲜血,眸如繁星面若皎月,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剑。
“我不要别人给我,我要,自己拿。”
……
“仙人,仙人?你还好吗?”
谢春酌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鸟雀鸣叫,春日的气息盈满四周。
他困倦地抬起眼眸,对上了一双温柔的双眸。
“仙人,你不记得我了吗?”
少年人对他笑:“我是方旭也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