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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有鬼。

    谢春酌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有鬼。

    因为他忽然之间连手都觉得酸软疼痛, 尤其是脖颈、腰、腿这三处的异样感强烈到让他难以忽视。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将袖口拉起来,结果上面光滑无一丝痕迹,再去把大腿处的衣衫与裤腿掀起, 洁白细腻的腿部皮肤也依旧如常, 没有他所想象地会布满不堪的痕迹。

    可是身体的反应做不得假。

    他企图回忆昨晚的一切, 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觉得有人翻来覆去地□□他, 好似要将他的皮肉撕扯咬下, 吞入口中。

    谢春酌不住地颤抖起来, 会对他这样做的, 除了闻玉至和叶叩芳,还有谁?

    但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秘境白日里日光灿烂, 洋洋洒洒地落下, 将这翠野高山晒得镀上一层金光,谢春酌却感受到了一股瘆人的冷意从骨头缝里冒出。

    无形的恐惧围绕了他, 耳边恍惚间甚至出现了重叠似的呼唤。

    卿卿、卿卿……

    为什么杀了我?为什么杀了我们?

    为什么不爱我……

    “嗒、嗒嗒。”

    耳边不远传来声响,谢春酌猝然回神,往声音来源看去。

    是云异,对方醒来后开始收拾东西, 摸索着洗漱,或许是因为昨夜的木刺, 他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对粗糙的拐棍进行打磨。

    他背对着谢春酌,做事做得很认真,对身后的目光没有半点反应。

    谢春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才舒出一口气, 开口喊:“云异。”

    背对着他的人动作一顿,慢慢转过身来看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唇像是习惯了,不自然地抿着。

    “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感觉到有人来过吗?”

    云异摩擦拐棍的手停留在半道,“没有。”

    谢春酌闻言没再问,他检查了自己设下的阵法屏障,也确实没有人入侵过的痕迹。

    这里除了他,只有云异。

    ……云异。

    谢春酌目光如炬地看着云异,想要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可很遗憾,什么也没发现。

    况且云异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做?再说了,一个瞎子,能随随便便欺辱他,还不让他发现吗?

    或许一切都是他的错觉,是他想得太多了。

    他得快点离开这里。

    “去给我打水洗漱。”谢春酌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但还是多少有些不适。

    云异应声,杵着拐杖离开,谢春酌低着头没发现他走路的步伐慌乱急促。

    云异这次打水的速度很快,或许是因为习惯了路线,来回还没半柱香,谢春酌洗漱完,又没忍住擦了擦身体。

    擦完抬头看见云异正望过来,不知为何,谢春酌忽然说:“身上像是有口水。”

    云异身体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谢春酌嘴里说出来的奇怪话语还是因为什么,总之他表情有些惶惶不安。

    谢春酌没太在意,又换了一身新的衣衫,再去看云异,这回这人又背对着他了。

    秘境内一片寂静,除了他们,像是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谢春酌趴到云异的背上,腿堪堪悬空,差一点就要落地了,云异搂着他的膝弯,将人往上背,稳稳当当,个子不高力气倒是大。

    因为云异看不见,谢春酌便跟他指路,二人一齐往前走,率先到达了和万春和小弟子分开的地方,巨兽的脚印仍然残留在原地,一个个浅浅的大坑接连不断,叠加又分开,能看出当时巨兽与人搏斗时的行走路线与愤怒。

    同时,地上还有很多纸钱,白色黄色的圆形铜钱类的纸张飘散在各处,有的烂在泥里,湿漉漉的半截,有的挂在树上、草丛中,谢春酌还看见了几个残破的纸人。

    它们已经不会动了,就像真的纸人一样。

    因为坑和附近杂草、断掉的树木,云异背着人走得异常艰难,好几次被绊倒,险些摔在地上,连带着他背上的谢春酌也心惊肉跳。

    “你不能小心点吗?”谢春酌不满道。

    云异不说话,只是把他往上托了托。

    这处山谷内并没有看见万春等人的身影,巨兽和纸人们的踪迹,也随着远处倒塌的巨树和高至一人芦苇似的草丛遮掩下消失了。

    谢春酌恶意地想:他们最好是葬身巨兽的口中,在这秘境里永远也别出去。

    死了万春一个,还有储良、少齐少秉,这三人蠢得要死,轻而易举就能被他欺骗,到时从皇宫直接回千玄机,一切就都解决了。

    至于骷髅妖和四喜娃娃,既然南災早就知道,那就让他来处理,说不定为了再死的爱徒,南災还会亲身下场,将他们挫骨扬灰。

    南災怎么也不会想到,算计一趟,终究还是把自己的爱徒算死了。

    只要一想到南災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裂开,痛苦与震撼在其中浮现,谢春酌就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

    真希望能早日看到这一幕。

    “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许是谢春酌长久地没说话,云异停下脚步,侧头询问。

    因为没有间断地前行,他额头与脖颈出了汗,薄薄一层,愈久,汗就堆成了水珠滑落,衣襟处已经隐约润湿了。

    两颊薄红,沾湿的睫毛,配上那板正的脸,平白叫人看了觉得委屈。

    谢春酌没给他擦汗,假装看不见,直到自己贴着云异的后背也感受到了些许湿意,才叫人把自己放下来,扔了套新衣服给他换。

    云异休整片刻,喝了点水,又任劳任怨地背上他继续往前走。

    太听话了,与昨晚好似良家妇男被羞辱的模样大相径庭,谢春酌起初没觉得什么,但走了会儿见云异脸上都被细小的树枝刮出红痕,破了皮,还是认认真真走路的样子,不由奇了。

    “你怎么不跟昨天一样骂我了?”

    云异脚踩过杂草,动作微顿,垂下眼睫道:“我一个人离不开这里。”

    听到这话,谢春酌忍俊不禁,随后可怜地看着他,心想,何止呢?这个幻境破灭,幻境里产生的人也会随之消逝,云异是注定要消散在这里的。

    谢春酌对他起了一点怜悯的心思,之后也没继续戏弄他,同时,他腿伤好了不少,只要再过一晚,就没有大碍了。

    他使唤着云异往一处方向走,越走近,一股腥臭干燥的味道就越浓烈。

    云异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当脚下踩到了粘腻湿滑,不似泥土的东西时,他拒绝再往前走。

    谢春酌也没逼他,只是靠在他背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跟他走时一样,这一片都是血泥,南災的化雪铃名不虚传,直接将二人炸成一场零落的雨,落了一地,分不清你我。

    谢春酌思忖片刻,双手扶稳云异的肩膀,道:“走吧,离开这里,找个地方休息。”

    云异背着他掉头离开,谢春酌回首时,忽觉不安,他猛地回头,那处暗红的血泊表面干涸,除却飞来的蚊虫,并没有任何动静。

    ……是错觉吗?刚刚,是谁在看他?

    “嘶……”云异吃痛的吸气声唤醒了谢春酌紧绷的神经。

    他回神,才发现自己搭在云异肩膀上的手收紧,将对方捏疼了。

    “云异。”

    谢春酌突兀地问,“你刚刚感觉到有人在看你吗?”

    云异茫然:“谁?”

    云异又瞎又蠢,怎么会知道呢?谢春酌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可笑了。

    “怎么了吗?”云异侧头,不安地低声询问。

    他搂住谢春酌腿的手紧得像一根绷直的绳子,勒得谢春酌腿疼。

    谢春酌锤了下他的背:“别抱太紧。”

    话罢顿了顿,“吓吓你而已。”

    “……”

    云异面上浮现出几分恼怒:“不要乱开玩笑,这里很危险。”

    谢春酌惊奇:“你怎么知道危险?”

    云异又不说话了,他突然加快脚步,不顾自己看不看得见,快速离开。

    谢春酌怕他摔了连累自己,忍着颠簸……没两秒就拽住了云异的头发,将其扯得乱七八糟,大怒:“你疯了?”

    云异不言不语,固执地埋头往前走。

    谢春酌一时之间竟拿他没办法,只好抱紧他,俯在他背上,不满地嘀咕:“小疯子。”

    二人快速离开,因此,也没看见在身后不远处的那片干涸的血泊中,逐渐凝聚成泥的一块东西慢慢抬起……指尖、指骨、指节、手掌、手腕……

    那只手冒出来,竭力地伸长,似乎是寻求、渴望着什么。

    咕噜咕噜……

    细小的泡沫涌起,发出很轻的响声……

    卿、卿……-

    云异背着谢春酌离开后不久,天色骤然间就黑了。

    这变化诡异,谢春酌疑心是幻境要结束了,于是让云异把自己放下来。

    他们暂时留在这里过夜。

    这是一处山林,四处都是巨树,最小的都要三人环抱才能搂住树干,云异找了块空旷些的地方,在树下把谢春酌放下来,随后又摸索着清除杂草,汇聚在一起点燃,烧起火堆。

    今晚云异没有那么好运抓到傻兔子来烤着吃,所以吃了一颗辟谷丹。

    他走了一路,还背着个人,实在是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谢春酌靠着巨树凝神修炼,待到夜中,才放缓身体,慢慢进入睡梦之中。

    ……

    又来了。

    谢春酌感觉到昨晚那个人又靠近了自己。

    这次对方变得非常踌躇,没有第一时间动他,而是一直在他面前看他。

    看了很久,期间往四处走动了一下,好像又在看其他东西。

    谢春酌努力想醒来,可他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这是为什么呢?

    他有些生气,火气在心中蔓延。

    大抵是他的情绪在脸上表露出来,看着他的人试探性地伸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又去碰他的唇,企图把那抿得紧紧的,犹如花瓣合拢的唇也给抚开。

    一下一下,十分有耐心。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宠物吗?

    谢春酌怒不可遏,张嘴就把对方的手指咬在口中,最好咬断,让这暗中偷窥欺辱他的人付出代价!

    可是事实上,他的牙齿用不了什么力气,反倒像是把那节手指含在了嘴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春酌松口,暂放对方一马。

    但是那人在停顿片刻后,竟然得寸进尺,手指勾住了他的舌头。

    ……之后的一切变得不可控。

    那人像失控的野兽,开始亲吻他。

    亲得太深了,好像要进到喉咙里,他想要吃了他吗?!

    谢春酌恐惧闪躲,可依旧无法动弹,他的背靠在树干上,春衫薄,树皮粗糙,上下摩擦时隐隐生痛。

    不堪忍受的脸紧紧绷着,泛红的眼角溢出了泪水,最后被人舔掉。

    “……呼、呼……”

    那人发出粗喘。

    谢春酌扶住他的肩膀,手指无力地蜷缩,然后……被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打开。

    月光泄下,一片莹白。

    第42章

    翌日, 谢春酌醒来后,如第一次一般,去看自己身上的皮肤,但也跟第一次一样, 没有看到任何痕迹。

    他用水镜去照后背, 光滑依旧, 雪白一片, 毫无任何被摩擦后的痕迹, 只有手碰上去, 亦或者是靠躺而下, 才会感受到隐约的不适和痛感, 而这些异样,到底来自于心理, 还是来自于心理, 又不得而知。

    白日的巨树林高大挺拔,茂盛生长的枝叶交叉汇聚, 遮住大部分顶上落下的日光,林内半明半暗。谢春酌沉默地看着云异坐起身,似乎是感觉到了他长久凝视的视线,转头疑惑地问他:“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谢春酌问他:“你昨天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云异摇头:“没有。”

    他的表情毫无破绽, 黑色的眼睛一片茫然,还有疑惑, 仿佛不知道谢春酌问这个话的意义是什么。

    谢春酌不想怀疑他,因为怀疑了就代表他被一个瞎子骗了,被一个瞎子……欺辱了。

    这对他来说,多么大的侮辱。

    “你半夜醒来过吗?”

    “我太累了,睡着了就没醒过。”

    谢春酌不再问了, 他道:“过来扶一下我,我昨天扭到脚了。”

    怎么扭到脚了?云异怔愣,没问出口,而是摸索着朝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来。

    谢春酌忽然发现,云异扶他时,手只握住他两侧的手臂,直到他站起来后脚下不稳往后倒,对方才用手臂搂住了他的后背,让他靠在怀里。

    为什么呢?

    因为昨夜他被……抵在树上吗?

    假如一切都是云异做的,那么,他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瞎子,又是如何骗过他,并且消除他身上所有不堪的痕迹的呢?

    谢春酌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他把搭在云异身上的手收回来,懈下力气,靠倒在云异的胸膛上。

    砰砰、砰砰。

    云异的心跳加快。

    谢春酌的动作太忽然,他没有防备,为了不让人从自己怀里滑落跌坐在地上,云异迅速弯腰搂住他的腰,把人扶稳,又因为二人身高不对等,姿势奇怪,云异又抱着谢春酌坐回了地上。

    “怎么了?”云异低头问。

    他眼睛的视线没有“看着”谢春酌,但谢春酌却一直微微抬着头看他。

    自下往上地看。

    云异其实长相英俊秀丽,五官深邃正气,是个端正的少年郎,骨骼走向也能看出他的骨相也十分好,就算是一具白骨,也不会丑到哪里去。

    或许,他知道了幻境为什么一直没有破的原因了。

    谢春酌觉得自己可以试一下。

    “我总是做梦,我梦见有人……”谢春酌在他怀中轻声说着,仿佛恐惧般,声音断断续续,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云异不自觉抱紧了他,神情紧绷,放柔了声音问:“有人怎么了?”

    “有人……侵犯我。”

    谢春酌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云异的脸上出现显而易见的震惊与茫然。

    装得还挺像。谢春酌心中冷笑。

    他面无表情,声音却瑟瑟地犹如经历风雨无法逃离,被淋成一团的小雀:“今晚你可以陪我一起睡吗?在我旁边。”

    云异下意识:“不!”

    谢春酌眯起眼睛。

    云异回过神来,缓和心绪:“我睡姿不好,怕影响你。”

    “我害怕……”谢春酌失落道。

    云异听不得他这样说,表情纠结万分,直到谢春酌给他下了把火。

    谢春酌将头靠在他怀里,双手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作出依赖状,似撒娇似嗔怪:“就一次都不行吗?”

    云异无法,只好道了声好-

    白日里赶路,谢春酌不像昨天一般指挥得云异团团转,他不打算去找万春等人,也不打算去找幻境核心出口,任由云异乱兜,对方问了,他就随意指个路让人走。

    秘境里时间流速很快,很快天就黑了,这次他们停在了小河边。

    夜里云异意外抓到了鱼,没有任何调料的烤鱼腥臭,谢春酌照常不吃,云异吃了一些,也觉味不好,就将它扔进了火堆里,跟篝火一起成为黑灰。

    他坐在篝火前不动,许久,直到身后传来轻声的呼唤,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才动了一下。

    “云异,过来啊。”

    云异有些惶恐不安,他眼前一片漆黑,但火烧得旺,热度照得他的脸红彤彤一片,好似要把他也一块烧进去。

    他又坐了一会儿,谢春酌的喊声逐渐变得不耐,他无法再推迟,便去河边洗了手与脸,慢慢朝谢春酌走过去,顺势睡在对方身边。

    温软的香气嗅入鼻腔,云异像是吸入了某种致幻草药,他闭上眼睛,身体绷紧得像一块铁板,谢春酌故意去碰他肩膀,他也无动于衷。

    装。谢春酌看着他的侧颜,心中不屑一顾。他动了动身体,发出一点声音,假装睡着了,开始进行漫长的等待。

    夜色寂寥,隐约有蝉鸣与鸟叫间断响起,风声轻浅吹过,直到天光熹微,谢春酌也没等到云异动手。

    太惊奇了。

    谢春酌心想,难不成真的是他想错了,错怪了云异吗?

    还是说,云异知道他没睡,想要试探他,所以不动手?

    谢春酌坐起身,乌发披散在肩头,晨露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他精致白皙的脸冰雪一般寒冷。

    他冷冷地看着睡在地上的云异,突然在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云异动手呢?无论云异做没做,他都要杀了他。

    云异是一定要死的。

    谢春酌不自觉俯身,趴在熟睡的云异身上,手慢慢握住了对方的脖颈。

    只要喉骨断裂,云异很快就会失去死亡。

    他能一击毙命。

    谢春酌注视着云异,这个看似才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他真的十五岁吗?真的是千玄宗的人吗?谢春酌从来没在千玄宗见过他。

    “……咳……咳咳……”

    云异皱紧眉头,痛苦地张开嘴呼吸,谢春酌掐住他脖子的手不知不觉间收紧了。

    仔细欣赏观察了片刻,云异的脸开始涨红,他睁开眼,不安惊恐地望着前方,无焦距的瞳孔倒映出谢春酌冷漠的面容。

    现在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应该要在揭穿他之后,再杀了他。

    谢春酌松开手。

    “……咳咳……”

    云异咳嗽时身体不自觉颤抖,胸膛上下起伏,谢春酌靠趴在他身上,直到他缓和下来。

    他慢慢地扶住了谢春酌的肩膀,要将人推开,结果身上的人突兀开口问:“你不问我为什么想杀你吗?”

    云异:“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

    从初见到现在,谢春酌一直没有掩饰自己对云异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及偶尔泄露出来的杀意。云异知道,无论能不能离开秘境,谢春酌都不会放过他,他必死无疑。

    谢春酌略微诧异,随后又笑:“你知道就好。”

    话罢,主动要离开云异的身上,结果才刚动身,就发现自己的大腿处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正抵在那里。

    不暇思索,谢春酌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迅速看向云异,就见对方的脸骤然间染上红晕,谢春酌冷笑:“不知趣的东西,割了好了。”

    云异抿唇不言,即使他看不见,也还是侧过头不去与谢春酌对视。

    谢春酌气笑了,但离开又未免像是落了下风,心下稍稍一想,脸上就露出来促狭的笑。

    他不走了,直接继续靠躺在云异的身上,还故意动了动自己的腿,叫那东西有时碰的到自己,有时又碰不到,待云异呼吸变急,他就骤然屈膝,猛地用力,那玩意儿被徒然击打,云异刹那间疼得脸都扭曲了。

    谢春酌心中快意,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你走开……”云异咬着牙,抬起头,倒吸着气说。

    可他一抬头,掌风袭来,他立刻又倒下去,脸颊浮起一块红印,口中也因为咬破了皮,溢出一点血色。

    谢春酌慢吞吞收手,“贱东西,被打了还来趣儿了?”

    “……”

    云异眉心蹙起,难耐又痛苦,最后缓出一口气,哀求般地低头:“……放过我吧……”

    身下的东西不懂主人的羞耻,越挺越翘,若是再让谢春酌踢一脚,爽是爽了,也真没了。

    谢春酌恶意一笑:“不可以。”

    ……

    日光透亮,河水潺潺流动,折射出剔透璀璨的光芒,绿草野花遍布在周围,抬眼一看,一片清香。

    云异背着谢春酌踩过河水,冰冷刺骨,他却脚步不停。

    他比前几天沉默了不少,谢春酌毫不在乎。

    他们其实不用继续赶路往四处走,但谢春酌想要折腾云异,让他多吃点苦,所以无论如何,云异都不能坐下来休息,不仅如此,谢春酌不再给云异辟谷丹和新衣,一连几天下来,云异狼狈异常。

    这一天,他们再次停在了小河边,但这条河比以往的大。

    云异坐在河边先是囫囵吃了条烤好的鱼,身上布满灰尘和柴火难言的火腥味,他思来想去,摸索着往河边前头走了一些。

    “干什么去?”

    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云异一顿,没回头,但答:“去洗一下。”

    对方没应,云异便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听到水流湍急,知道不能再继续往下,于是又往回走了一点,才停下来进入水中。

    夜间的水冰冷刺骨,云异下水后,只觉自己浑身上下冻成了冰。

    同时,脑子也异常清醒。

    他仰头,企图看月,但这是徒然。

    月亮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月亮。

    柔软莹白的月光落在他隐约有了成年男子身形的赤/裸身体上,他垂着头,清洗长发,高鼻薄唇,他无知无觉自己的骨骼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他在“长大”。

    云异又搓了一下身体,从河中站起,脚下鹅卵石滑溜圆润,他脚步稳健,淌着水上岸,找出了前日晒干又被谢春酌故意撕烂的衣衫。

    袖口烂了一个洞,摸一下都能摸到里面的胳膊肘。

    想起谢春酌,云异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他有些惊异,又觉得理所应当。

    他想,谢春酌的确是非常危险的存在,靠近他,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

    就像谢春酌说的,他是一个贱东西。

    云异往回走,他听到了火焰噼里啪啦烧起的声音,又闻到了气味,知道自己回到了原地。

    谢春酌没有发出讥讽的嘲笑,云异等了会儿也没等到戏弄,他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附近摸,摸到了垫在地上的衣物,再试探地往前,摸到了小腿、手臂……

    最后碰谢春酌的脸时,云异先在火边烤了烤,等手回温了,才去碰。

    ……果然睡着了。

    要不然不会那么安静。

    云异知道谢春酌已经好几天没睡着了,就为了蹲守他。

    ……都是他的错。

    前两次,云异只以为是自己做了梦,一下就恢复了视力,看得清眼前的一切,他不受控制地对谢春酌做了无法原谅的事。

    他放纵自己。

    他以为这是梦,梦里,那个恶劣的人任由他摆布,被他亲吻与欺负也只会发出很可怜的、小小的哭声。

    云异为此神魂颠倒。

    直到谢春酌说夜里有人侵犯他,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云异的手轻轻地碰在那柔软的脸颊上,温度宜人,那雪白的皮肉不会融化,但会让他为此融化。

    即使是死,他好像也改不了了。

    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云异怔怔地想着,慢慢俯身而下,吻在对方的脸上,也就是……脸颊。

    然后,身下人长长的睫毛扇动,痒意落在云异的鼻尖。

    悠悠的笑声亮起,云异胸前骤然被尖锐的长剑穿刺而过。

    “云异,你真是……死性不改。”

    第43章

    热的血喷洒而出, 落了满身。

    谢春酌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云异,擦去脸上溅射的血滴,眼眸黑沉,神色冰冷:“还以为你能装多久呢。”

    云异捂着胸口, 血液孜孜不倦地往外流, 谢春酌手上持着的利剑, 雪白的剑光闪动, 剑身倒映出他茫然过后平静的面容。

    云异盯着剑上的自己看了片刻, 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又能看见了。

    怎么回事?

    “装瞎很好玩儿吗?”谢春酌用剑挑起他的下巴, 问道。

    云异不知该如何作答, 或者说,当他刚刚不受控制地亲吻谢春酌时, 他就没有了任何能回答对方的答案。

    “……对不起。”云异咳出血, 仰头看着他道。

    只是他嘴上说着道歉的话,眼却亮如星火, 灼灼地望着谢春酌,仿佛要将对方的脸深深刻入自己的心中,叫人看不出一丝半点悔改的意思。

    谢春酌任由他打量,长剑划过他的脖颈, 割出一条血线,最后又落在他的右肩之上, 剑刃锋锐,不用靠得多近,稍微一动,皮肉就被割破,慢慢从缝隙一般的血线中渗出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骷髅妖。”谢春酌问他, “为什么幻境没破?是你在作祟吗?”

    云异没听懂,“什么?”

    谢春酌微笑:“不必在我面前装傻了。”

    话语停顿,谢春酌骤然间动手,长剑直斩而下,唰的一声,云异发出惨然的尖叫,倒在地上,身子直颤,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他的身旁,正是他被斩断的手臂。

    那条似乎还带着主人意识的手不自觉地痉挛,手指蜷缩,血从伤口流出,将草地染红。

    谢春酌对着惨状无动于衷,他用剑尖挑起断臂,没过一会儿,那条手臂上的血肉竟慢慢地开始消失,白森森的骨头从袖口显现。

    倒在一旁的云异目睹了这一切,正忍受着剧烈疼痛的痛苦表情徒然凝固,他怔怔地看着那条白骨手臂,仿佛被吓呆了。

    谢春酌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还想说什么?”

    云异唇不自觉翕动,什么也没说出口,谢春酌又砍了他一条腿,这次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谢春酌蹙眉,对他的不配合与平静感到恼怒。

    “你是认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谢春酌冰着声音问,长剑重新落在他的肩膀上,但这次,目标并不是他另一条完好的手臂,而是……头颅。

    云异的视线从自己成为白骨的手臂上转至上方,眼瞳不知何时变得漆黑而空洞,他直勾勾地看着谢春酌,眼角渗出血泪。

    他努动唇,口中泄出艰涩的音节:“……”

    谢春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弯腰侧身倾听,又怕云异奋起发疯,时时警惕,可如若不靠得更近,那声音便如蚊蝇,有些许震声模糊不清。

    谢春酌不得已,直面靠近。

    二人近在咫尺,道也合了谢春酌的意,他注视着云异,轻声问:“闻玉至……真的死了吗?你……是骷髅妖,还是谁?”

    云异眼睫颤动,张了张唇,似要回答,谢春酌情不自禁靠得更近。

    当他靠近时,云异猛然上前仰头,撞上了他的唇,如野兽般啃咬,铁锈腥味的血液在二人口中蔓延,云异贪婪而渴望地吞噬着所有。

    谢春酌大惊之下,长剑砍入云异的脖颈,直至骨处,可即便如此,对方也没有丝毫松嘴的迹象。

    “……嗬……”

    谢春酌奋力挣扎,最后挣脱了云异的禁锢,他震怒:“你疯了!?”

    云异单手撑着地面,维持着支起身子的动作,口唇处都是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表情扭曲又痛苦,谢春酌这时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卿卿……卿卿……”

    二字一出,答案已定。

    谢春酌面色冷沉,硬生生从他脖颈处拔出长剑,而后……

    铮——

    削铁如泥的长剑划过脖颈,云异的头飞起落下,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

    无头尸坐在原地,不消一会儿,轰然倒下。

    它的皮肉迅速瘪下,消失不见,只余留下一具头身分离的白骨。

    谢春酌唇疼得厉害,白的脸红的唇,唇角往下滴血,束起的黑发凌乱,青丝贴脸,衬得他面容艳丽逼人,有种咄咄之意。

    他冷冰冰地注视着那白骨头颅与躯体,忽得扔了剑,过去将其头提起来,又拽住无头尸骨的脚,将其扔到了仍然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白骨在明亮的焰火熠熠生辉,谢春酌抬手,捏决将修为打入火中,“轰”的一声,火焰高涨飞起,似要烧破天空,旺红色内是暗蓝色燃烧的焰火,火星飞舞,眨眼间,那烧不坏的白骨竟迸发出裂痕来,又是一声轰声。

    轰隆——

    雷声轰鸣,白光闪过,将底下的一切照得分毫毕现,火堆里的白骨像是动了动身体,那颗叠加在上面的头颅隔着火焰,望向外面站立的人。

    呼呼、呼呼。

    裂缝从额骨浮现,最后两边开裂,在烈火的燃烧中化为了白色的灰烬。

    与此同时,天从中劈开,周遭的一切幻灭消逝,夜空、深林、山谷、草地、河流,它们颜色褪去,变成白茫一片。

    谢春酌仰头看天。

    天亮了。

    幻境消失,谢春酌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似有视线传来,落到他身上,他回头,看见了一群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面色各异地看着他。

    而其中,最为瞩目的莫非是披散着银白长发,一身白袍,面容俊美如仙的男人。

    在对方微微抬头,雪白双瞳望来时,谢春酌脸上不由浮现出笑。

    他喊:“师尊。”-

    幻境破灭,一切重归原状,谢春酌朝着南災等人走去时,每走一步,身边的一切就开始变化,等走到他们身前,便已经重新回到了皇宫内的小偏殿里。

    谢春酌的手抚过脖颈,整理了一下衣襟,看到自己身旁的案几上放着个眼熟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四喜娃娃。

    四喜娃娃躺在一旁的案几上一动不动,两头的娃娃都闭上了眼睛,恍若陷入沉睡,而站在南災身边的万春、储良、少齐少秉四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其中万春最为严重,衣衫有被腐蚀过的痕迹,连带着皮肉也有轻微的溃烂。

    储良胳膊断了一条,此时见谢春酌上前,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面上露出几分瑟瑟,谢春酌睨他一眼,又扫过其他几人的表情,登时明白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中。

    少齐有些眼力见,见师兄师姐们都不说话,怕谢春酌误会,连忙开口:“我们刚刚被仙尊救出来,就一会儿的事情,恰好看见师兄你……斩杀骷髅妖。”

    说到此处,少齐心有余悸,谢春酌杀人时太过干脆果断,尸体都不给骷髅妖留下,说是斩杀,实则是虐杀,虽妖物凶祟并不值得可怜,可看着还是叫人觉得心惊肉跳。

    谢春酌闻言,便知道他们是从自己砍掉云异头颅开始的,心下反而松口气,没叫他们看见自己被云异强吻,以及之前发生的事情就好,否则他会忍不住想杀了他们的,即使南災也在。

    思及此,谢春酌看向南災,见他面无表情地看来,心中快意。

    即使对方千方百计想要得知闻玉至死亡的真相,不惜算计他,剥开他的伤口,但最终目的还是没能达成,不仅如此,闻玉至还被他用化雪铃而杀死,南災知道,必定要痛苦万分吧?

    只要一想到南災那张平波无澜的脸上出现的悲痛,他就止不住想放声大笑。

    不过事到如今,不是能放纵自己的时候。

    谢春酌按耐下情绪,垂眸装可怜,稍稍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储良等人下意识避开,但仍然不受控制地看见了一点,那细腻洁白的皮肤上,布满着暧昧的痕迹和指痕。

    尤其是谢春酌低声道:“……他隐瞒身份,对我……”

    简单的几个字,甚至话都不用说完,他们便知道那骷髅妖对谢春酌做了什么。

    心中不可谓不震动。

    相对比四人呆愣、疼惜、愤恨的表情,南災的无动于衷与蹙起的眉头显得格格不入。

    他甚至说:“怎么会?”

    谢春酌以为他不信,故意逼近,“师尊不信我吗?我身上还有其他的痕迹,如果师尊想看,我愿意给师尊检查一二。”

    二人距离本就靠得很近,谢春酌这一走,二人几乎是只有一拳的距离,他本意是叫南災将这话题避开,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南災忽地伸手,指尖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或许是落在某处红痕上。

    对方的手冷得像是从冰泉水里浸泡许久捞出的冷玉,寒气逼人,只是指尖轻轻落下,就叫谢春酌不由浑身一颤,皮肤起了细小的疙瘩。

    谢春酌脑子嗡的一声,还未回神,身体便已经不受控制地快速后退,警惕地护住自己。

    南災抬眸,什么也没说,但谢春酌就是有种直觉,对方必然知道这痕迹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在幻境中,云异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翌日一早就会消失,更别提后面几天对方一直没动他,但谢春酌在听见幻境破裂时,留有警惕心,便捏了些痕迹出来。

    面对南災的目光,谢春酌勉强一笑,想要说些什么话解释一下,但他话未出口,便感觉到南災长而白的眼睫一扇,目光焦点从他的脸上落到唇上,最后收回。

    南災转身,声如寒玉相撞,清脆冰冷。

    “回去后,搬至吾处,与吾同住。”

    第44章

    南災的身影转瞬即逝, 他一走,殿内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了谢春酌。

    “师兄,大师兄呢?他没跟你一起出来吗?”储良率先开口。

    谢春酌垂眸不言语,眼眶微微泛红, 神情流露出脆弱悲伤。

    他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详的预兆, 万春瞳孔紧缩, 不禁上前:“……你不是救了大师兄, 和他在一起吗?!”

    声音放到最后竟有几分尖锐的质问, 谢春酌心中不喜, 抬眸时, 与万春对视, 眼中冰冷,墨色昏昏。

    万春怔愣, 回过神来后再看, 对面人还是那副悲伤痛苦的模样。

    “是我无能……玉至为了救我,自己独自和叶叩芳抵抗, 之后更是和他同归于尽,早知……早知我不如也死了算了,都是我的错。”

    谢春酌抿唇,单手扶着桌面, 单薄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把他给吹走。

    储良先是悲痛, 后是不满。这不满是对准万春的,他罕见地反驳万春,“师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你真的想要谢师兄死了才甘心吗?叶叩芳是叛徒这件事我们都不知道,谢师兄能活着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都还是仙尊救出来的呢!”

    少齐少秉也道:“是啊,师姐,你少说几句,况且退一步说,大师兄也是为了谢师兄而死的,你这样质问责怪谢师兄,大师兄要是在,肯定也不会赞同你的做法。”

    万春慌张解释,“……我没有。”

    “你们不用说万春师妹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担心玉至,是正常的。”谢春酌抬袖掩面,似是擦拭泪水,叫人看了于心不忍。

    万春感觉储良等人看她的眼神更不善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春酌将这一切瞧进眼里,不屑的同时,也不由疑惑。

    “……师尊没将此事告诉你们吗?”

    “没有。”储良叹气,又想起南災的异样,“……可能是知道了,又无法忍受,所以才离开了。”

    他怀疑南災来这里也是为了尝试救闻玉至,但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或许是因为大师兄死过一次,储良现在再想起对方,悲痛之后是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好像之前都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梦破了,人还是没有回来。

    想必谢师兄心中更是痛吧?

    储良望向谢春酌,却见人神情若有所思,大抵是察觉了他的目光,谢春酌对他抿唇柔柔一笑,脆弱中带了几分悲色,美得触目惊心。

    储良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谢春酌没在意他的异样,心下若有所思,他本来还打算若是南災质问他有关于闻玉至的事情,他要如何去解释,但南災一言不发离开,难不成是知道了闻玉至的怪异之处?

    还有云异……骷髅妖。

    闻玉至在与叶叩芳对决时,修为突然提升,伤势恢复,大抵是因为骷髅妖附身在他体内,导致短时间的修为大幅度提高,后面死后,骷髅妖便化身为云异把他带走。

    因着二人曾短暂融合,所以幻境才认为主人未死,才没破灭。

    只是为什么云异不知道自己是骷髅妖,以及他们到底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谢春酌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它们都死了。

    谢春酌不想再去探究这些事情,一切终于回归正轨,他,还是唯一的大师兄。

    “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

    “小宝呢?小宝……”

    “来人,把这祸国妖妃给拖出去——!”

    贵妃的哭喊与严厉的呵斥自外骤然接连响起又混杂在一块儿。

    “是雾一。”少齐耳朵尖。

    “出去看看。”储良性子急,率先往外走。

    他一走,少齐少秉也跟着,万春脚步停顿片刻,也跟了上去。

    等他们离开,谢春酌微弯着的腰挺直,抬起半掩面的手放下,脸上毫无哭泣过伤心的痕迹,他提起四喜娃娃的腿,悬空晃了晃,没什么反应,再仔细感受,这具制作简陋的棉花娃娃里,竟然感应不到任何生命与活力。

    四喜娃娃消散了?

    谢春酌不得其解,随后下意识想到南災,或许是对方顺手解决了四喜娃娃也不一定。

    殿外的哭声愈发响亮,谢春酌提着四喜娃娃走出,忽觉一阵刺目的光亮袭来,迷得他睁不开眼,眼中渗出泪光。

    稍稍适应,半睁开眼,抬手抵挡,才发现大殿外的门尽数全打开了。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璀璨,悬浮在半空中棉絮般的乌云被驱散,湛蓝的天与雪白的云飘荡,飞鸟穿过,不再是刺耳嘶哑的叫声,变得清脆嘹亮。

    而殿内所有模样怪异,类似纸人的太监消失,地面出现许多被烧成灰烬的纸张,谢春酌低头一看,还有半片没烧完的黄白纸张飘来卡在他脚下,四周都是黑灰色卷起的痕迹,而没烧到的地方,有一点红晕开的。那是惨白的下半张脸,红彤彤的脸颊和唇,唇还诡异地扬着。

    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一脚踩下,无声的尖叫稍纵即逝,化为灰烬。

    贵妃头发散乱,跪倒在地上,原本精致的脸上,妆容尽失,狼狈异常。她双手抓着雾一的腿,哀声道:“……你不能让我走,我是贵妃!我是贵妃!陛下最爱的人是我!我的孩子是皇子——!”

    雾一面无表情地站着,垂眸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殿外,而后任由那些太监宫女把皇后拖拽走。

    “陛下已死,中兴王继位,诸位随我去迎新王。”雾一缓声道。

    谢春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殿外竟出现了数十位或年轻或年老,身穿朝服的官员。

    看来早就在他们还未出幻境之前,雾一就已经迅速做好了一切的决定。

    贵妃看见官员聚集前来,也知道一切无从挽回,颓然坐在地上,放弃挣扎,待快要被带离殿中时,倏忽奋力一挣,直冲谢春酌手里的四喜娃娃,谢春酌本可以躲开,但最后还是手一扔,将四喜娃娃抛起,看着贵妃把它抱进怀中。

    拽着她的太监宫女大惊失色,不敢对谢春酌发火,便跟贵妃争夺四喜娃娃,拉扯之下,润湿的暗红布料撕裂,掉出里面的棉花与……血肉、骨头。

    那是一个连体畸形儿的尸体,不知为何至今仍然没有腐烂完毕,隐约能看见两个不足月的婴儿以颠倒的姿势粘在一起,手臂贴着大腿,头颅微微朝彼此侧着,双目紧闭,恍若还未出生,而是在母亲的子宫里继续生长。

    “小宝……”贵妃在地上跪爬,迅速而慌乱把尸体抱进自己怀里,眼泪梭梭而下。

    她确实生了孩子,但那孩子,是畸形双子。她无法接受自己生下了怪胎,又无法忍受分别的痛苦,于是在骷髅妖找上来时,主动哀求对方治疗她的孩子。

    她做错了吗?她没有错……

    “小宝你醒醒,你快去看看你的父皇好吗?他一定没有死的,你也是,不要离开母妃……”

    贵妃哽咽地呼唤着怀中的畸形尸体,神情癫狂,企图抓住她的太监宫女见状不敢上前,面面相觑,回头去看雾一,见对方面色毫无波澜,甚至看过来的目光有不悦的意思,登时心下一紧。

    他们顾不得其他,咬咬牙,干脆抓住贵妃的肩膀与臂弯,强行将人拖走。

    当贵妃的声音远去,雾一才与谢春酌对视,他没有责问方才谢春酌的举动,而是道:“我暂时还有事要忙,还请诸位随意。”

    话罢,就迈步走向朝廷官员们,去往别处商谈政事。

    他是历代南朝皇帝身边跟随的修士,众人称他为国师,如今,这地位或许可以更高一层了。

    雾一离开之后,殿内其他太监宫女开始清扫,储良等人傻愣愣的站着,照谢春酌来说就是一群废物,很显然,雾一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皇帝死是他早有预料的事情。

    这一趟下山倒霉事不断,还好他聪明地解决了一切。

    谢春酌心里想着,就看见有两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用明黄色的丝绸裹着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卷成一条带走。

    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半步,二人恰好在他身边略过,谢春酌看见了他们没裹稳的、露出来的一点东西——是人皮。

    那薄薄的,内里透着一点油脂的东西,是人身上剥落的皮,或许还带着一点血与肉。

    前因后果,仔细思索,便可以得知当初他们进殿后,第一次看见的皇帝,是骷髅妖,当骷髅妖进入幻境,皇帝自然也就“死了”,雾一理所当然地“发疯”,然后筹备下一任登基的皇帝。

    骷髅妖之所以和闻玉至相似,是因为骷髅妖在他们进入小偏殿后与闻玉至身体相结合……他们到底是怎么融合的?跟闻玉至复活有关系吗?

    谢春酌总是绕不开这个想法,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是一个隐患。

    只是要怎么去查,他又是不知了。

    总而言之,一切尘埃落定。

    谢春酌带着万春四人离开皇宫,当天便坐着灵船赶往千玄宗,日夜不停,加之用灵石堆积燃烧,后日夜晚时分,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或许是因为南災已经将一切事宜都处理完毕,加之少齐少秉在返程途中给执事长老传过讯,以至于一行人回去后简单交谈几句,便各自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谢春酌回去后,先是迅速将闻玉至留下的东西处理掉,又将被褥与床,以及软榻全烧了,换了新的,才洗漱躺下。

    在灵船上,众人一改往日的活泼,缄默不语,气氛沉重,谢春酌也得装出寡夫样来,以至于一直没怎么休息好。

    这回回来了,他可以好好休息了。

    在陷入睡梦前一刻,谢春酌迷迷糊糊地想,这回他可不要再娶妻了。

    ……

    夜深。

    月光寂寥,门无风自动,细微的咯吱声晃晃悠悠地响起,敞开的门泄进一地莹白月色。

    一道影子出现在门前,停滞片刻后,身形高大的人缓步踏进。

    嗒嗒、嗒嗒。

    烛火摇曳,那影子来到床前坐下,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人。

    “卿、卿。”

    第45章

    翌日一早, 当日光冲破窗棂照进屋内时,谢春酌迟缓地抬了抬眼皮,意识慢慢清醒。

    他醒来后翻了个身,困倦地垂下眼睛, 长睫微颤, 碎光落在尖端, 像是眨眨眼就会抖落。

    直到他看见了床边很浅的褶皱印记——有人来过。

    谢春酌立刻清醒, 眼睛唰一下睁开, 盯着那块地方不放。

    因着屋内床榻较大的缘故, 加上习惯, 谢春酌睡觉都是往里面挤, 鲜少又往外睡的时候,以至于床外这一片都是整洁的, 而现在, 上面由着明显坐落的痕迹,像是有人长久地在那坐下, 静静地观察过他。

    是谁?难不成是闻玉至和叶叩芳吗?

    这一想法令谢春酌毛骨悚然。

    他立即起身往房屋内外打量转悠,但无论来回走动多少次,都没有找到半点他人遗留下的痕迹。

    再回到床榻,上面的褶皱与痕迹又好像并不像是有人坐下过, 或许是他自己晚上睡着时不小心蹭到而导致的?

    谢春酌想不明白。

    他坐在床榻前,身上还穿着亵衣, 身形瘦削,乌发披散,白生生的一张脸,毫无血色,如纸一般, 仿佛一戳就破,叫人看了不忍上前呼唤。

    储良几人来到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房屋大开,内里坐着个金尊玉贵的人儿,日光刺目,打眼望去,一切如在梦中。

    他们呆愣几秒,谢春酌抬眸看去,两边门便齐齐关上,“砰”的一声,将他们挡在门外,也把他们飞走的魂重新拉回来。

    待谢春酌穿好衣衫打开门出去,又恢复了原本大师兄的温柔可靠。

    “怎么了?”谢春酌问他们时,视线扫过,不由挑了挑眉,万春竟然没在。

    “……我们,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你。”储良结结巴巴说着话,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抬高给他看,是几只毛绒绒的兔子。

    红眼睛长白毛,很好,是谢春酌最讨厌的颜色,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云异眼中流淌的血泪以及南災的一头银白长发。

    “这是执事长老门下弟子在别的秘境里面抓到的灵兽,有巩固修为,平心静气的效果,无论是养着还是吃都可以,我们想着您一个人住在这太无聊了,或许可以叫它们陪陪您。”

    少齐嘴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少秉在他说话的间隙补充:“要是师兄你搬去跟仙尊一起住,也可以把他们带过去,随便给点草就能活来,它们性子很温顺的。”

    少齐少秉手里提着的是灵兽的一应用具,他们好似笃定谢春酌会喜欢这种可爱的小玩意儿。

    谢春酌对此敬谢不敏,找了个借口,“我怕我照顾不好他们,近日实在是有心无力,不如师弟们帮我照顾一段时间,等我好些了,再把它们接过来。”

    “它们很好养的……”储良想争取一下,结果对上谢春酌的视线嘴巴又闭上了,改口道,“那就我替师兄你养吧。”

    竟是全部自己包揽了,没分给少齐少秉二人。

    少齐少秉见状对视一眼,心下略有不喜,他们也想和谢师兄多多亲近,不过储良毕竟是师兄,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后就领着东西跟储良走了。

    走了半道,少齐想起自己还有个东西忘记给谢春酌,又跑回去把储物袋递给他,道:“谢师兄,这是执事长老托我给你的,是这次下山堂里奖下来的东西,我们的都已经分好了,剩下的是你和……大师兄的。”

    后面几个字含糊了些,少齐说完小心翼翼打量面前人的神色,见对方不出意料地露出伤感之色,不免叹气,安慰:“逝者已逝,师兄,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免得大家担心。”

    他想起什么,随口举例:“储师兄就很担心谢师兄你啊,那几只灵兽还是他用奖下来的东西兑的。他找到我们来看您,路上还说以前口无遮掩,有很多对不起您的地方呢。”

    谢春酌把玩储物袋的动作一顿。

    “是吗?”

    “是啊。”

    少齐不作他想,应完惊觉时间飞速,怕少秉等急了,就赶忙跟谢春酌道别,急匆匆跑了。

    院内又恢复了平静,除却远山飞过的鸟雀发出长而清脆的鸣叫以外,再也无一丝半点声音。

    谢春酌低头看手中的储物袋,孔雀蓝色,袋子略旧,以至于颜色也褪去些许,不复明亮。

    储良的异样听在谢春酌耳中,只令他觉得荒谬而可笑。

    癞蛤蟆也想飞天吃肉?

    若是跳得高,跟飞蝇一般,他不介意助对方一臂之力,让他再也飞不起来。

    谢春酌转身进屋,却不曾想,没过多久,再次见储良时,对方神色萎靡,塌肩垂眼,眼底泛青,对他愧疚道:“师兄,对不起,灵兽全死了。”

    谢春酌诧异:“什么?”

    储良摇头,似难以启齿,不知该如何开口,恰好不远处有同门呼唤,他便留下一句“晚些我来寻你”,就匆匆离开了。

    他不说,总有人会说。

    谢春酌往前走了几步,随意寻了个弟子问,便得知前两日,储良在住所附近精心饲养的兔子突然间一夜内全死光了,不仅如此,储良大抵是不想叫谢春酌知道,后面又去找了新的灵兽来养,结果翌日夜里,又死了。

    “储良师兄当时发了大脾气呢!我们好多人都听见他在怒吼着找凶手,结果怎么着也没找到,而且……”

    那弟子说到这里,眼睛又瞪大了,神情惊恐,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在那天夜里,储师兄意外滚落山崖,若不是值守弟子发现了他,恐怕命都要去半条了。”

    夜里滚落山崖,这确实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且不说储良为何会半夜出门,滚落山崖甚至需要人来救,这就非常匪夷所思了。毕竟储良修为不低,即使是突然凭空从山崖坠落,也尚有余力御剑飞行,怎么可能会毫无所觉地就让自己身处险境呢?

    他陷入沉思,没发现弟子正小心地偷偷看他。

    此时正值午后,谢春酌近段时间回千玄宗闭门不出,众人不太能见得到他,都说怕他情伤未愈,所以平日里也不敢多谈,于是一段时间未见,这会儿突然间见了,便觉对方颜色更盛。

    果然是位美人。弟子心里想着,忽觉背后一凉,他下意识缩着脑袋回头,身后是茂密生长的草木,没有人站立出现的痕迹。

    骤然间,弟子想到了他们谈论储良师兄经历的诡异事件时,有位师妹神神秘秘地说:“说不定是大师兄吃醋了。”

    已死的大师兄……

    似阵阵阴风吹过,弟子不敢再在谢春酌面前停留,见人抬头看自己像是要问话,忙不迭道:“师兄,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人飞一般奔走,眨眼间便不见踪影,谢春酌蹙眉,回头看其他人,他们对他讪笑着,很快,也脚底摸油地跑了。

    谢春酌独自走在宗门内,晒着柔软的日光,在廊下站定,恍惚间有种错觉,他好似还在梦中,一切虚幻而诡异。

    这种感觉在过几日后,更明显了。

    因为,储良死了-

    第一个发现储良死了的弟子,是位杂扫弟子。他照常去清扫山头,在院门口叫了几声里面没人应就进去了,结果在屋里就发现储良背对着他坐在镜子前,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弟子喊了几句师兄,没得到回应,觉得奇怪,就上前去喊,可他踏进门槛,储良倏忽间坐直了身体,然后……头从脖颈上滚落。

    那颗头颅脸上的表情如此生动,似惊讶似惊喜,眼瞳圆睁,眉眼上抬,唇微张,好像要说些什么,可话却被那一剑封喉的动作永远止在了喉间。

    杂扫弟子尖叫着离开,没过多久,众长老便赶到了储良的住所处,同行的还有香仲仙子和万春。

    储良和万春都是香仲仙子门下的亲传弟子,弟子死了,作为师父必定要来追查。

    谢春酌到时,看见的就是香仲仙子眼中含泪,怒极拍桌道:“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狂妄大胆,竟然敢杀我的弟子!”

    万春则是半跪在地上,为储良收敛尸体。

    谢春酌没看见储良的死状,但看周围人的神色,估摸着不太美观,于是也没太在意。

    他只是惊讶与……不安。

    储良死得太突然,太莫名,不真实感迎面而来,这让谢春酌有种身处于一个虚假的幻境中的错觉。

    他踏步上前,众人瞧见他,表情更是忧心,生怕他因为储良之死更加伤心,毕竟储良也算是与谢春酌关系紧密。

    谢春酌表情自然而然地变得悲痛,他抿紧唇,双眸盈盈入泛着水光,声音悲戚:“……到底是谁做的?明明昨日师弟还好好的……”

    “春酌,你也别太伤心了……”香仲仙子擦掉泪水,起身朝他走去,反而安慰起他来。

    在场众人对谢春酌愧疚又心疼,上次一遭,谢春酌算是三次丧夫,出于私心,他们又不愿意再给谢春酌介绍新弟子,加之现在谢春酌在众弟子中修为是佼佼者,于是这一段时间,各种天灵地宝堆积如山送去给对方,这会儿更是怕他为储良难过,伤了自个儿。

    谢春酌被众人挟着安慰,心中不可谓不舒服,唯独一人,在地上蹲立片刻后,没走向他,而是往屋内走了几步,来到桌前,拿起上面放着的一块巴掌大的小物件。

    ——未雕刻好的兔子雕像。

    她站在那,回头与谢春酌遥遥相望,眼中似有星火闪动。

    谢春酌仿佛听见她说:是你害死了储良。

    第46章

    是你害死了储良。

    这句话万春没有在当场说出口, 她沉默地把巴掌大的兔子木雕给香仲仙子等人看了。

    在场众人都知晓,储良曾为了哄谢春酌开心,频繁去养类似于兔子的灵兽,但每每铩羽而归这件事, 所以当看见兔子木雕后, 一半下意识看向谢春酌, 一半恍然大悟, 后又假装不经意地去看谢春酌。

    这块兔子木雕究竟是送给谁的, 众人心照不宣。

    储良究竟是怎么死的, 众人也隐隐有几分猜测, 或许是爱慕谢春酌的弟子下的手, 而到底是哪位弟子,又得细细追查了。

    没有人怀疑谢春酌, 但谢春酌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和窝火, 同时,他还隐隐有几分恐惧, 怕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发生。

    香仲仙子脸一阵青一阵红,又是气又是恼,气储良脑子不清楚竟然觊觎师兄的寡妻,又恼动手之人未免抬不把她当回事。

    “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她一拍桌子, 上面的木雕兔震落在地,滚了几圈, 停在谢春酌跟前。

    谢春酌看着它,无动于衷,直至它被万春捡起递过来。

    “师兄,你收下吧……这是储师弟的一片心意。”

    因为豢养灵兽时,灵兽总是三番四次被杀, 于是储良才产生了想要雕刻一个不会死不会受伤的物件来讨谢春酌的欢心。

    当时,那杀死储良的凶手,在背后靠近他时,看见这块木雕,不知是什么心情,是愤怒吗?还是冷漠。

    可储良在看见对方时,是惊喜啊!那代表凶手必定是储良熟识之人,而那人,究竟是谁呢?

    谢春酌没有收这块木雕,他道:“想必储师弟也不会送未完成的雕刻品给我。”

    他的语气有些冷淡,显然是对这件事的发生感到不太愉悦。

    众人反应过来,也颇觉此事难以启齿,香仲仙子更是责怪地看了万春一眼,道:“把东西给我,说不定能追查到杀害储良的凶手。”

    万春抿唇,低声应好。

    “师侄,凶手恐怕还会盯上你,这段时间,你不如与我同住?”香仲仙子对谢春酌道。

    谢春酌闻言心想,要是真是他想的那般是闻玉至回来作祟,恐怕不等鬼进门,你就要欢天喜地地把人迎进来了,再退一步说,他实在是不想看见万春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师尊早早与我说过,叫我搬去与他同住,只是后面我心情并不是很好,就拒绝了。”

    谢春酌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前几日仙童与我道,师尊修炼时似有几分不妥,我担心他是因着……之前的事情而忧心,恐走火入魔,所以我这几天便打算搬过去了,本想等着过两天再跟你们说,没想到今日储师弟又……”

    谢春酌叹气,眉眼中还是露出了几分伤感之色,叫人瞧了愈发觉得他重师兄弟感情,是个心软的人。

    香仲仙子见状不好再说,“那你便搬去跟仙尊一起同住吧,有仙尊在,宵小不敢近身。”

    只是心下为南災叫谢春酌搬去同住这件事有讶异在身,毕竟南災对谢春酌一直不假辞色,没想到现在竟有维护之意,不过仔细想想,南災现在就只剩下谢春酌一个亲传弟子,多上点心也是正常的。

    她往附近站着的长老们脸上一瞥,想必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这件事就此打住,执事长老与香仲全权负责追寻凶手之事,谢春酌转身欲走,却被万春喊住。

    “师兄。”

    谢春酌回头看她。万春近些日子以来瘦了许多,储良与她生了龃龉,她便日复一日地练剑,今日储良出了事,恐怕她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储良以前对你说过很多不好听的话,他没有跟你道歉吧?”

    万春苦笑,“我们从小跟随大师兄长大,从来没见过大师兄对任何一个人如此上心过,你又是从凡间而来,样貌如此出众,有时我都不知道我们是嫉妒你还是羡慕你,所以才每每出言不逊,对你怀有恶意。”

    谢春酌不知道她提这些陈年旧事作什么,难不成是要求他做什么事?还是害怕了,想要和他道歉,摇尾乞怜地想要得到原谅?

    “师兄,对不起。”

    竟真是如此。

    谢春酌说不诧异是假的,不过听到这话,心下还是不禁有几分快意萦绕在心头。他微微笑:“往事如烟,不必在意。”

    万春扯着唇角勉强一笑:“……师兄,你会原谅我们吗?”

    “当然。”

    谢春酌对无法阻挡自己路途的人总是宽容的,人会和蝼蚁计较吗?会和挡在自己路面前的小石子生气吗?或许偶尔有,但绝不会费尽心思去除去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不过要说浑然不在意也不可能,他还是比较希望万春滚得远远的,不要碍眼,当然,万春现在这副失意的惨状保持着就挺好的。

    “……你原谅了我们,他们也会原谅我们吗?”万春喃喃。

    谢春酌耳尖听到,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没什么。”万春缓出一口气,看见香仲仙子从屋内出来,话语间便朝着对方走去。

    临离开之前,她与谢春酌擦身而过,用压低的声音快速说:“小心仙尊。”

    什么?

    谢春酌怔愣,回过神后,万春已然低着头跟香仲仙子离开了-

    谢春酌满怀心事地回到了住所,小仙童恰骑着仙鹤在院前停下,瞧见他乐滋滋地奔来,大喊:“师兄!师兄!我来啦!你想不想我呀~”

    小仙童还是只到他膝盖那么大一点儿,软乎乎的小奶团子,热乎乎的,谢春酌登时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抛之脑后,把这小孩儿抱起来颠了颠,笑道:“当然想了,小仙童那么可爱,师兄怎么会不想你呢?”

    “师兄想我还不早早搬来与仙尊同住。”小仙童瘪嘴,哼哼唧唧,“师兄就会骗我,当时仙尊说你要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山上太冷了,仙尊又不与我说话,无聊得紧。”

    谢春酌笑:“小心我与师尊告状,说你私下说他闲话。”

    小仙童葡萄似的眼睛睁大了,圆溜溜的,然后又眨眨眼,嘻嘻笑着抱紧了谢春酌:“师兄最喜欢我,当然不会告状啦!师兄不要唬我了~”

    他软乎乎地撒娇,谢春酌失笑,而后才道:“你怎么这时过来了?”

    “师兄你不是说要搬过去了吗?我就来帮你啦~不过仙尊说,他那边什么都有,你不用收拾东西,直接过去住就行了。”

    小仙童挺直背,绷紧脸,双手抱臂,肉脸装严肃,显然是在假扮南災说话:“同他说,此处一应俱全,无需再搬东西过来。”

    说完又塌下肩膀,搂住谢春酌的脖子说:“仙尊也可想你了,叫人给你造了个屋子出来呢,仙尊自己还住洞府里。”

    南災所在的山头是灵矿所在之地,灵气充裕但气温低寒,更别提在洞府内里,更是冷得能冻死人,即使是修士也难以忍耐。

    要是南災不建造个房屋让他在外住,谢春酌才不去那吃苦呢。

    起初南災叫他过去住,他便找了许多理由,这也是其中一条,事到如今,没想到每一条南災都处理收整好了。

    谢春酌惊异之际,还有几分不安。

    他怕南災如上次一般设计他。

    “师尊近日情况如何?”谢春酌问小仙童。

    南災修炼出了岔子,有可能走火入魔这件事还是小仙童告诉他的呢。

    小仙童:“没什么事啦!就是之前我老是看见仙尊出门,后面我问了,仙尊说没什么事,我觉得他有可能是想闻师兄了。”

    小仙童说完后面几个字才想起来不该说,两只肉手捂住嘴,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下,心虚担忧地看谢春酌。

    谢春酌在他面前懒得装对闻玉至深情,笑着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没事。”

    小仙童这才重新笑开了。

    二人说了一阵话,小仙童帮谢春酌带了一箱子物件,骑着仙鹤回去,谢春酌则是翌日再搬去南災洞府,今夜他仍然留在此处。

    因着今日发生的事太过杂乱,谢春酌初入睡时总有些不安稳。

    夜半,雷声轰鸣,白光自天际闪过,劈下时落下一道惊雷,轰隆一声,震得世间仿佛都要为之颤动,而后,雨声淅沥,一场雨就这样连绵不断地下了起来。

    谢春酌忽然感觉到潮湿腥臭的味道朝自己袭来,屋外雨水倾斜流入,缓慢地渗透进来,将地面润湿,隐约间,一道道湿漉漉的脚印浮现在屋内。

    烛火摇曳闪动,那脚印停在床榻前。

    “……呼呼……”

    “嗬嗬……呼……”

    谢春酌惧冷得缩起,用被褥盖住全身,蜷缩成一团,眉心蹙起,睡得极其不安宁。

    砰砰!

    砰——!

    未关紧的门窗被风雨吹打,发出剧烈的响声,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谢春酌似被惊醒,眼未睁开,口中先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但很快,那拍打门窗的风雨被阻隔在门外,一切只剩下一层朦胧的雨意。

    湿润的手隔着被褥抓住了小腿,冷得刺骨,冷得瘆人。

    谢春酌呼吸急促,那床前虚无缥缈的人影附身靠近……慢慢地、慢慢地……

    轰——

    巨雷再度落下,白光将一切照得分毫毕显。

    榻旁烛火骤然间熄灭,谢春酌猛地睁开眼,冷汗淋漓。

    门窗大开,风雨袭来,而就在那门中,有道人影正屹立在那。

    他悚然看去,便见对方踏步而来,脚印踩踏至屋内,遮盖住原先所有痕迹。

    谢春酌呆呆地看着他来到床榻前,冰冷的手带着些许滴落的雨水,遮住了他的眼。

    很轻的叹息声落下。

    “睡吧。”

    困意袭来,谢春酌在最后一刻抬手,抓住一缕银白青丝,再度睡下。

    第47章

    “卿卿。”

    “卿卿?”

    “卿卿……”

    “卿、卿……”

    “……嗬嗬卿……卿……”

    “……好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想要……和……你、融为……一体……”

    “我的……卿卿……”

    “我们的、卿卿。”

    ……

    无数混乱的黑色如同雾般扑面而来, 越来越浓,几近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人影,雾成了水,水成了血, 稀薄的一切成了粘稠而腥臭的混浊物体。

    极端的恐惧袭击了谢春酌, 他看着它、它们朝他靠近, 迷恋地、贪婪地、哀伤地走来, 想要把他拉过去, 想要……和他融为一体。

    ……

    轰隆——

    暴雨倾盆。

    “嗬……啊……”

    谢春酌倏忽间睁大双眼, 喘气声如破风箱, 单薄的胸膛因为梦中的恐惧而大幅度起伏跳动, 咚咚咚!咚咚!心脏几乎要突破那薄薄的骨肉跳出来,在这雨夜中展示自己的无助与不安。

    床前坐了个人, 垂下的影子遮盖住屋内烛火, 投射到谢春酌身上,成了一截阴影, 让他初醒时睁开的眼不至于被刺到。

    谢春酌缓出一口气,抬眸看他时,回笼的思绪才后知后觉对方出现在这里,并且停留有多么奇怪。

    “师尊。”谢春酌喊道。

    那双目阖起, 似在打坐静休的人抬起眼眸,雪白的眼眸冰冷淡漠, 然后视线慢慢落到了他的身上。

    南災不是瞎子,眼瞳比眼白的颜色要更深一些,是淡淡的银色,瞳孔内是浅浅的银灰色,若在白日来看, 一眼望去,确实会叫人认为他目盲且无瞳孔,但夜里来看,倒是能窥见一二分别样的美丽。

    那双眼睛像是什么特殊的供品,宝石一般,有种意外的神圣。

    谢春酌初见他时就在想,若是挖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更加美丽。

    现在对方垂眸注视着他,谢春酌急促不安的心绪慢慢平稳。

    他撑着床榻要坐起身,一动,就发现南災不受控制地朝他倾斜而来,他吓了一跳,抬手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一缕银白色的头发。

    近距离与南災对上视线,谢春酌有些尴尬地松手,“……抱歉,师尊,我不是故意的。”

    南災淡淡扫他一眼,“无事。”说完就不吭声了,坐在那不知道想什么。

    窗外雨声淅沥,下个不停,屋内仿佛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烛火也像是蒙上一层昏黄的光晕,变得朦胧。

    谢春酌又听到了那股粘稠的“嗒嗒”声,风一吹,呼呼——

    他不受控制地缩肩,抱住双臂,神情警惕而不安地打量四周,明明没淋雨,却像是淋了雨的小兽,可怜又可爱。

    “今夜吾会陪在这里,睡吧。”南災突然出声。

    谢春酌惊讶于他的贴心,又后知后觉问:“师尊,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找我?”

    看着面前端坐的仙人,谢春酌耳边莫名冒出万春说的话。

    小心仙尊。

    为什么要小心?

    或许是察觉谢春酌不动声色绷紧的身体与呼吸的变化,南災动作顿了顿,抿唇侧开脸,声音很轻,放进谢春酌耳中却犹如炸雷。

    “玉至……好像回来了。”

    什么?闻玉至,回来了?

    这才多久?!这怎么可能!

    谢春酌顾不得太多,猛地跪坐而起,双手抓住南災的肩膀,美目圆睁,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你说什么?!”

    南災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了,随后蹙眉:“像什么样子?”

    对方语气不悦,声如寒冰,谢春酌一下像是被冷水浇了头,猝然冷静下来。

    他松开手,坐在自己的小腿上,肩膀微微塌下,低下头,有些颓然,实则在乌发垂着遮掩住的神情中,慌乱与恨意在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上一闪而过。

    “……师尊,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被吓到了……”谢春酌似在抽泣,他不敢再去拉拽靠近南災,手却小心翼翼地扯住对方宽袖的一角,攥进手心,寻求安全感。

    白生生的手比绣着精致纹路的布料袖口还要柔软光滑,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一截露出来的晧腕……南災匆匆挪开视线。

    “玉至,他真的回来了吗?”面前人哀声问他。

    南災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不安、欢喜、惧怕。他不明白,为什么谢春酌做出来那么多事,可他们却还是爱着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来找他。

    南災神情紧绷,他板着脸道:“只是有可能,此事涉及重大,你莫要跟宗门内其他弟子谈起,吾会处理一切。”

    话罢,他再次道:“今夜一过,你必须搬去与吾同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该死的,早不说,早说闻玉至复活了,他早搬过去住了。谢春酌恨不得破口大骂,只觉得南災真是个说话都说不清楚的蠢货,还仙尊!

    虽然在心中狠狠唾骂,但面上谢春酌还是抓紧南災的袖子,咬着唇,装可怜一会儿,像是在犹豫,最终将那句话问出口:“师尊,你会……救他吗?”

    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问完之后,谢春酌目光紧紧地看着南災。

    南災起初并没有应答,这让他的心沉沉坠下,但很快,对方轻轻半阖下眼,道:“他犯下了无法原谅的错,没有回头路了。”

    谢春酌一下明白过来,这错误或许指的是闻玉至杀了储良。

    残害同门,加之现在闻玉至又不知是人是鬼,南災自诩品性高洁,定然是无法忍受有如此污点的弟子重归门下。

    谢春酌从没有那么庆幸过储良的死,但这也不全是好事,闻玉至既然能狠下心杀死自己关系亲密的师弟,这也代表着,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一个失去理智,不知人鬼妖魔的东西,往往带来的威胁是巨大的。

    当南災站起身时,谢春酌不由一惊,跟着支起身子,手从扯着袖口到了胳膊,风雨吹入,夜色寂寥,阴冷之感布满了整个屋子。

    嘀嗒、嘀嗒。

    无形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各处各地朝他看来,谢春酌毛骨悚然。

    轰——!

    谢春酌猛地扑进了南災的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师尊……别走,你不是说……今晚不走吗?”

    他怕极了,整个人往南災怀里挤,对方的身体冷冰冰硬邦邦,若不是那颗心脏还在跳动,有几分活人样,谢春酌简直以为自己靠过去贴着的人是死人。

    他第一次和南災这般亲密,能感觉到南災大抵是非常不自然,身体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谢春酌以为他要推开自己,搂住南災的腰更紧了,口中还脆弱可怜地喃喃:“师尊……”

    任由谁也没办法对他狠下心来。

    高高在上的仙尊也同样。

    南災生硬地拍了拍他的背,不像是在安慰,反而像是在训斥。

    “吾不走。”

    得了保证,谢春酌高高吊起的心落下,他没有哪一刻觉得南災如此令自己安心过。

    紧绷的神经松懈,谢春酌长长地缓出一口气,抓着南災腰间衣衫布料的手也松了松,力气卸下,他整个人软下来,往下坐。

    南災下意识搂住他的腰背,将人抱着,抱好后反应过来不妙,想松手,低头一看,谢春酌扯着他的衣服竟然有了几分昏昏欲睡的模样,南災当即就知道这是谁作祟了。

    屋内点燃的烛火不知何时,早已换成了一盏雪白、小儿臂长,烛台精致华丽的蜡烛,用人鱼皮肉熬制出的香烛,照得四周光亮犹如在海中,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一股异香从燃烧的人鱼烛上传出,淅沥的风雨被阻隔在窗外,但在南災进屋之前,有一些雨早已泄入内里。

    哈、哈……

    卿、卿……

    透过门窗缝隙吹进来的阴风,吹口哨似的叫声汇聚在一起,变成了尖锐的哀嚎,迷恋的呼喊。

    怀里的人不安地颤动,南災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蹙眉往自己搂着的人看去。

    睡着了看上去很乖,小小一团,体温是热的,又怕冷地蜷缩躲避着吹来的风,一副非常需要人呵护的样子。

    南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在很早以前,第一次见谢春酌,南災就冥冥之中有所察觉,这个人将会成为他一生中的错误,最大的、无法改变的错误。

    事实也是如此。

    哈哈、哈哈……

    呜呜……呜……

    地面浮现湿漉漉的脚印,好似有人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呼呼——

    你和我们一样,我们是一样的。

    卿卿、是我们的卿卿——

    南災冷着脸,挥手,那股风就消失了。

    他垂眸,很轻地叹口气,然后将谢春酌打横抱起,搂入怀中。

    之后他就这样坐在榻前,静静地抱着他熟睡的小弟子,坐了一夜-

    翌日一早,谢春酌醒来时,屋内只有他独自一人,平静如常,外面阳光大盛,完全没有下过雨的痕迹,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

    他坐在床榻中怔了好一会儿,随意披了衣衫走到门口,打开门,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空气中仿佛流淌着热海,风波浪似的来回晃动,热气已然成为实质。

    院门的高树与花草被晒得微微垂头,叶子耷拉下来,边缘卷起缺水,谢春酌看见这一幕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千玄宗有结界庇护,无论外界气温如何变化,内里影响都不会过大,维持着正常的四季如春的天气与温度,但昨夜的雨和今日的日光,着实太过异常和猛烈了。

    不知为何,谢春酌心中隐隐有所笃定,这一切变化都是死去的闻玉至与叶叩芳带来的。

    他换好衣衫,正打算出门去问问,就见小仙童骑着仙鹤而来,与他道:“师兄,我来帮你搬东西啦!”

    谢春酌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也不多推拒,随便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叫兴致勃勃的小仙童带走。在收拾的途中,他看见了放在桌面上的人鱼烛。

    蜡烛烧了一些,顶端至中间部分有油脂流下的痕迹,烛芯微黑,稍微靠近,就能闻到迷人的异香,促使着人点燃。

    谢春酌记得自己明明将它塞进了柜子里,没有拿出来过,它怎么会出现在桌子上并且被点燃呢?难道是南災?

    谢春酌不敢再细想,他拿起烛台,打开柜子,直接把它扔了进去,没收着力气,蜡烛边缘磕碰到里面原本存放的东西,蜡身立刻就出现了深深的划痕,就像是一道伤疤。

    柜门合上,将它的身形遮掩。

    眼不见为净。谢春酌又环顾四周,生怕出现了与闻玉至有关的东西,但好在人鱼烛只是个例。

    小仙童哼哧哼哧地踮着脚给他搬东西,没一会儿就开始出汗,累得张嘴喘气。

    “师兄,师兄,有没有水?想喝水。”小仙童软唧唧地喊。

    谢春酌给他倒了杯水,他咕噜咕噜喝完,又喝了两杯才停下,然后又倒了一杯跑出去门外给仙鹤喝,一边喂水一边跟谢春酌嘀咕:“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起来好热啊,明明昨天晚上下雨刮风,雷大得好像要把我们这座山劈了,可醒来,太阳又好像就要把我们山头给晒化了。”

    童言童语,描述得可爱,谢春酌失笑:“怎么老是想着要把山头不是劈了就是化了?没了山头你去哪儿住?”

    他调侃小仙童,小仙童嘻嘻笑:“没了我就跟着师兄住,师兄去哪儿我去哪儿,反正师兄不会不管我的。”

    小小个孩子耍乖也惹人疼,尤其是喂完仙鹤喝水,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洗干净手,才张开手去找谢春酌要抱。

    谢春酌点点他的鼻尖,笑着正要把他抱起来,结果弯腰时,忽觉一股阴寒的视线不知从何处传来,他警惕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滴答、滴答……

    有水在缓慢往下滴如水泊中。

    谢春酌凝神去听,顺着声音去找,最后在院子侧后方,也就是树后,日光照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双脚印。

    那脚印湿润,地面呈现出深色的痕迹,微微往下凹陷,仿佛有个人在此站立已久。

    同时,谢春酌发现这个位置,也刚好碰着自己的侧窗,打开窗户往内看,恰好能看见一半的床榻。

    寒意从脚底板往上钻,谢春酌冷得牙打颤,大热天里竟出了一头冷汗。

    这里不能再留了。

    谢春酌顾不得太多,当即就单手提起茫然不知所措的小仙童,让他坐在仙鹤上先一步带着东西回去,自己则是立刻赶往了南災的洞府。

    他御剑飞行,到时,还未下地,便看见南災洞府门口竟汇聚了不少人,仔细一看,全是长老,有两个还是前几年就开始闭关修炼,不突破瓶颈就不出门的长老。

    几人皆是德高望重之人,且法力高深,谢春酌以前还曾献过殷勤,企图拜入对方门下。

    他们显然也看见谢春酌了,严肃的神情缓和几分,“春酌,怎么了?你有事找你师尊吗?”

    谢春酌不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想搬来住进南災洞府才来找的人……是的,他打算不住南災给他准备好的房屋了,他准备住进南災的洞府,这样才能让他稍稍安心几分。

    闻玉至现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得而知,但他独自一人待着,无论是被索命还是索身,他都不愿意,还不如待在南災身边来得安全。

    所以他这才赶到这,想要和南災提提,结果没想到长老们竟然汇聚在此了。

    “我有一些修炼上的事想要问问师尊。”谢春酌含糊着把自己的来意混过去,然后转移话题,去问离自己最近且最熟悉的执事长老:“长老,你们这是找师尊有什么事吗?”

    执事长老也不瞒着他,叹气道:“昨夜大雨,今日大热,皆是灾祸之象,山上如此,山下肯定更是严重,我们要找仙尊商量此事,派些弟子下山去。”

    谢春酌听了有些奇怪,这件事完全可以直接派弟子下山,等到摸清楚凡间情况再说,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是先去处理,而是先来找南災?

    而且南災虽修为高深,半步成仙,但素日里根本不管宗内事物,实际上,他之前连闻玉至都不怎么管,一副放养的状态,谢春酌一度认为,对方的存在对宗门、对他、对弟子们来说,就是一个类似于镇宗法宝的人。

    不过或许是要象征性问问吧,不然显得不尊重。谢春酌想着,便听见南災的声音从洞府内震出,冷冷的,不轻不重,又叫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进。”

    然后顿了一下,“你先前往住所,吾随后便去。”

    后面那句话是对谢春酌说的。

    长老们面上浮现出几分惊讶,谢春酌知道这是因为南災向来对他不喜,此番改变就叫人惊掉下巴。

    谢春酌其实也为南災对他态度的变化感到些许奇怪,但退一步说,或许是因为南災只剩下他一个弟子,又或许是因为闻玉至死而复生,胡乱杀人,南災为了责任,不得不庇护照顾他呢?

    谢春酌现在懒得去想很多事了,越想,有些事就越乱。

    还不如全部暴毙一了百了,剩下他一个人就好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谢春酌微笑着跟长老们告别,去了南災给他准备好的住所。

    那座屋子建立在南災洞府的西侧面,因着山下有灵脉的缘故,气温偏低,以至于草木都是耐寒属性,瞧着不是非常漂亮的模样,也不旺盛,三三两两汇聚着,散发着很浅的草木气息。

    一路往前走,除却花草,山上多的还是一些或大或小的石头,石头隐隐有裂缝,裂缝在日光下闪着光,谢春酌捡起一颗拇指大小的小石头,碾碎之后,泥土中有碎光,是与灵石一样的材质。

    谢春酌没走多久就来到了房屋前,与他原本住的房屋样式基本相同,一院一屋,推门进去,院内有树,翠叶随风扇动,叶片打在一起,发出窣窣的响声。

    他首先去找小仙童,但出乎意料的是,小仙童并不在这里。

    谢春酌心下疑惑,踏步往前,还没推开门,一阵风吹来,身后窣窣的叶声愈发大,他回头看,才惊奇地发现,院内树上还挂着一个做好的秋千。

    他不由走近去看,秋千是手工做的,还很新,能看见边缘制作的痕迹,摸上去倒是很光滑。

    南災会为他做秋千吗?

    谢春酌听到了自己咚咚、咚咚咚加快跳动的心跳声,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蔓延,他沉默地看着秋千好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了房屋。

    门推开,没踏入,第一眼,他就仓惶地后退,几乎要摔在地上。

    因为……

    ——这屋子的所有打扮,与方家老宅中,方旭也的房间布置一模一样。

    窣窣、窸窸。

    风猛烈吹来,叶片打在一起,打在树干上,发出欢笑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喊:卿卿、卿卿……

    地面浮现出脚印,一个、两个……一路往前。

    嘀嗒、嘀嗒……

    耳畔有人轻轻吹了口气,冷得谢春酌汗毛直立,他攥紧手,不敢回头,那呼吸慢慢落在他的耳垂,似有人轻咬,哀怨地喊:卿卿。

    第48章

    谢春酌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 但实际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身后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在那里喊。

    直到有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才如同被解除了术法, 猛地转身, 奋力一推, 软剑飞入手中, 弹开, 绷直, 剑尖直对着身后之人。

    他口内咬破皮, 有了很淡的血味, 双目圆睁,警惕地望去, 神情却又是一怔。

    因为身后站着的人……

    “作何如此看着吾?”南災蹙眉问。

    谢春酌不知道面前人是真是假, 仍然手持利剑维持动作,直到南災朝他靠近。

    他神经紧绷, 不暇思索立即就拔剑刺去,结果下一秒便被南災单手握住剑尖,他心下大惊,正要抽出, 剑却一动不动,拔不出来。

    他憋气, 正要再次用力,南災微不可及地叹口气,下一秒,剑抽出,谢春酌因为惯性握着剑后退几步, 踉跄站稳,抬头再一看,南災的手心竟然连皮都没刺破。

    谢春酌怔愣。

    南災见他这样,便开口问:“发生什么事……”没问完,声音就被撞破了。

    他的怀里猛地扑进来一个人,带着暖热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南災讶异地垂眸,便见谢春酌双眼紧闭,眼尾泛红,睫毛颤动,脸上满是不安与恐惧。

    是真的被吓到了。

    南災本想将他推开的手收回,僵硬生涩地在他背后拍了拍以示安慰,“是玉至来了吗?”

    谢春酌颤着声音应了一声。

    南災环视四周,看见了门前的脚印,再侧头,秋千被风吹得旋转转圈,最后慢悠悠地轻轻晃动,恍若不久之前,有人正在那里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走了吗?”谢春酌没听见南災说话,攥住对方衣衫的手往下扯了扯,紧张地问。

    “走了。”南災说。

    他说完,没过一会儿,谢春酌将把脑袋从他怀里钻出往外看,等没看到奇怪的东西,才松开手,在他怀里退出去。

    怀里一下变得空荡荡,南災不禁皱了皱眉头。

    谢春酌吓得够呛,微微仰头,就跟南災说了刚才的事,他咬着下唇,脸色还未恢复,惨白一片,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师尊,我能与你同住吗?”

    南災睨他一眼,“你之前不是说不想与吾同住吗?”

    “……现在想了。”

    谢春酌恼南災不给自己台阶下,又不好发脾气,毕竟现在有求于人,只好低声下气,却不知此刻微微瘪嘴,不太高兴的样子被人尽收眼底。

    南災眼中闪过笑意,而后又板紧了脸,心下觉得自己荒谬,于是语气也严肃了些:“可以。但你必须得听话。”

    谢春酌满口保证,然后又想起了小仙童,怕他被没有理智的闻玉至杀了,当即就要开口问南災,结果声儿还没出,小仙童就骑着仙鹤回来了。

    小仙童啪叽一下从仙鹤身上下来,又拖拽着包袱要进来,看见两人惊讶地打招呼:“师兄~仙尊。”

    “你去哪儿了?”谢春酌看他平安无事,心下舒口气,随后见他身上衣裳溅射到了水渍,想起那莫名的滴答声,又有几分不安。

    小仙童嘟嘟囔囔告状:“仙鹤飞到一半嫌热,想要去凉快凉快,就带着我去了一条小溪,它玩了会儿水,洗了澡才把我带回来呢!师兄你说说它!”

    仙鹤本来在一旁用喙梳理羽毛,闻言当即抬起翅膀扇了扇,沾了水的羽毛一甩,小仙童“哎哟”地捂住自己的脸,跺脚大喊:“臭鸟臭鸟!”

    谢春酌忍俊不禁,惧意消失了大半,他心情变化得明显,身旁的南災银白的眼瞳微微转动,落到他仰起嘴角的脸上。

    呼呼——

    风声吹过,谢春酌忽觉有人正在看他,他不由后背发凉,笑容一滞。

    大概是有所预料,谢春酌鼓起勇气回头,但没想到对上的是南災的眼睛。

    是南災在看他。

    这个发现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惊,谢春酌有种奇怪的预感,他正在掉入另一个陷阱,可是这陷阱究竟是好是坏,他无从分辨。

    “回去。”南災移开视线。

    谢春酌应好,然后率先迈开步子,朝着小仙童走去,一大一小手牵着手离开,仙鹤背着包袱跟在他们身上。

    南災落后一步,在离开院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门无风自动,轻轻地合上了。

    在所有人离开之后,院门口忽然坠下一滴混浊的暗红色液体。

    滴答、滴答。

    一滴滴地落下,然后地上缓缓地,由浅到深,出现一双脚印,脚尖方向对准他们离开的路,似乎正在长久地注视凝望着-

    搬入南災的洞府同住,这对谢春酌来说是非常无趣且烦恼的体验。

    一是洞府内阴寒,布置简陋,二是南災一直待在寒潭当中,鲜少有出来的时刻,谢春酌虽不想时常看见对方,但因着怕闻玉至找上门,所以私心里还是需要南災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守夜。

    可这话不好说出口,显得他太不尊师重道。

    谢春酌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被自己放入柜中的人鱼烛。

    人鱼烛点燃后有催眠,致人入梦之效,他将其拿来,再想法子把南災找来,让南災睡下,之后等人醒来,他再借口提起需要南災陪伴,让其离开寒潭,住在自己隔壁,那不就行了吗?

    虽然这法子失败的风险很大,但谢春酌不知为何有恃无恐,即使失败了,南災还是很可能会纵容自己。

    说干就干。他不敢自己出门,就随口让小仙童叫了个弟子去帮自己拿人鱼烛。

    弟子来回很快,谢春酌在洞府前接过人鱼烛时,就发现一股灼热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抬头一看,是那名弟子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对方眼中的迷恋毫不遮掩。

    “多谢师弟,此番麻烦你了。”

    谢春酌以往习惯了这种视线,没当回事,可现在却敏感了很多,说了道谢的话后,立即转身了进了洞府,待看不见人了,才皱起脸骂了句丑八怪。

    他拿着烛台回到所住之处,将其放在桌子上,才发现自己手心竟然有水。

    仔细一看,是蜡身与烛台上有水,他把人鱼烛拿过来,手上才会沾了水。

    应该是那名弟子身上有水弄到了蜡烛。

    谢春酌拿丝帕擦了手,手上仍然残留着很淡的蜡香与一股水味。

    水是有味道的,比如雨水、湖水、河水,不同的河流也会有不同的味道。

    谢春酌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但没有多想,他擦干净手还嫌不够,又去仔仔细细洗了一次才作罢。

    谢春酌洗完手回来时,恰好看见一名长老从洞府内出来,显然是刚见南災没多久。

    这几日外面不时暴雨,不时干旱,惹得众人苦不堪言,长老来南災洞府多次,每每细谈而归时,脸上都带着愁容,同时,他们看谢春酌的表情也一日比一日怪异。

    此时那名长老更是语气古怪地叫住他,问:“春酌,你知道外面为什么会连番旱涝吗?”

    谢春酌怔愣,而后摇头,恭敬地垂首:“弟子不知。”

    他站得直,身姿瘦削,身着浅色衣衫,弯腰垂首时,像一根漂亮的竹子。

    长老看着他,忽而无言,只剩叹息。

    谢春酌疑惑,他也只口中念叨着“命啊命……”,然后就迈步离开了。

    谢春酌不知道这长老为什么莫名其妙问他这个问题,但他隐约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闻玉至,毕竟他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个奇怪之处了。

    不再多想,谢春酌回了住所,洗漱一番,估摸着时间,点燃人鱼烛,传音给南災。

    “师尊,我刚刚出去,好似又看见……他了,你能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吗?”

    他故意放软语调,彷徨无措在话语里展示得淋漓尽致,没过多久,南災便来了。

    谢春酌把人鱼烛掐了一小点,插进普通的烛台里,只露出一点烛光,南災并没有发觉。

    南災来了之后,谢春酌就找了几处修炼的地方问问题。

    虽然这些问题问出口之后,南災看他的视线浮现出惊讶与茫然,让谢春酌有种被当傻子的感觉,但南災还是耐心地为之解答。

    结果问完了,南災还是没有半点发困的样子。

    谢春酌心中着急,在南災即将要起身时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

    没有隔着衣衫,突兀地握住了对方垂下的手腕,又因为力道,最后握紧的是尾指。

    南災浑身一震。

    谢春酌毫无察觉,坐在榻上,仰着头,犹如引颈受戮般,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簪起的乌发微微松散,白皙的脸不施粉黛也美得惊人,水亮的双眸含着几分恳求,唇微张,喊:“师尊。”

    “可以再留一会儿吗?我、我有些怕。”

    南災定定地看着他,最后道了声好。

    这次南災留下后,与谢春酌的设想相同,对方没过多久,双眼微微阖起,呼吸变得平稳,但外表看上去就仅仅只是打坐的模样,不像是睡着了。

    谢春酌试探着喊了句:“师尊?”

    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他又伸手去戳了一下南災的肩膀,也没有得到回应,对方蹙了蹙眉头,眼睛没有睁开,反而慢慢地顺着他的力道躺下,倒在了一边的小榻之上。

    南災人高,小榻不够躺,此时他睡下时,模样显得十分局促别扭。谢春酌看了会儿,爬下床榻来到他面前,很坏地想:要是他现在突然叫一声,南災会不会吓醒从小榻上滚下来?

    想必惊吓后,南災脸上会羞耻难当吧?

    谢春酌在脑海中想了想,忽觉愉悦,眼睛弯弯,乐了会儿,也有些发困,爬回自己的床上,将被褥盖稳躺下。

    人鱼烛还在燃烧着,谢春酌眯着眼睛看了看,还剩下指甲盖大小的蜡身了,他没多管,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深。

    雨水潮湿,洞府内依旧寒冷如冬。

    蜡烛在燃烧完最后一点蜡身后,闪烁摇曳了一瞬,最后缓缓熄灭,不久后,躺在小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然后,起身,慢慢地走到了旁边不远处的床前坐下。

    他抬起手,抚在床上熟睡之人的脸颊上。

    手太冷了,在触碰到对方时,对方下意识发出委屈的哼咛,侧头躲避,可惜并没有避开,反而让自己的体温温暖了那只冰冷的手。

    ……温热、细腻的皮肤。

    只是用手摸完全不够。

    在短暂的停顿后,那道在幽暗的壁光下高大的影子,弯下腰,用鼻尖蹭到了熟睡之人的脖颈处。

    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49章

    谢春酌这一夜睡得极其不安稳。

    在梦里, 有一条巨大的白蟒蛇缠绕着他,用尾巴将他禁锢在怀里卷紧,冰冷的鳞片剐蹭他的皮肤,从裤腿伸入, 滑进内里, 脖颈处的蛇芯湿漉漉地舔舐他的脖颈……

    单薄的亵衣从内隆起, 蛇尾在其中不断地滑动探索, 从上到下, 从里到外, 无一幸免……

    谢春酌意识朦胧, 只觉身处冰火两重天, 又热又冷,眼角渗出泪水, 口中发出委屈难耐的嘤咛, 想挣扎逃离,又无法动弹, 最后任由那条蛇为所欲为,直至天明。

    这一场梦做得他又痛又爽,惊醒后,仍久久回不了神, 还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谢春酌从床榻上坐起,大口喘息, 静谧的洞府内响动着他的呼吸声。

    他缓过神来,便下意识双手环抱自己的手臂,作出防御的姿态,警惕不安地望向四周。

    没有蛇,只有不知何时醒来, 又重新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南災。

    曦光微明,洞府内烛光早已熄灭,薄薄一层的壁光轻轻晃动摇曳,恍若水波纹。

    南災双眼微阖,大抵是听见动静,慢慢睁开眼,在不甚光亮的室内,他的眼睛白茫茫一片,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谢春酌却意外松口气,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身体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经受过的一切,而无法缓神,以至于他一时间声音没发出来,身体一动,反而觉得胸前、身下都有着极其古怪不适的感觉。

    他没说话,南災先一步开了口,淡声道:“为什么要点人鱼烛?”

    这话里没有质问的意思,反而有几分沉郁。

    谢春酌这回能够顺畅地说话了。

    他垂首,乌发散开,犹如一批顺滑柔亮的丝绸,脸显得格外小巧精致,半昏半明的光线浮动,影射在他脸上,衬得他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或许已然在徐徐开放。

    “……我想让你陪陪我,我一个人害怕。”声音幽幽的,含着点委屈。

    南災仓促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他没发现,继续说:“师尊,你总是在寒潭之中修炼,我不敢去打扰你,但夜间我实在害怕他……你能否时不时过来陪陪我?就当教我修炼……”

    “吾教不了你……”

    南災的话使得谢春酌怔愣。

    他诧异抬头,在对上对方视线后,表情立刻变得失落而茫然。

    “……为什么?好吧,我明白的,是我、是我打扰师尊了……”

    谢春酌自问自答,然后像是无法再在他面前呆着,胡乱将床榻边堆放的衣物搂起,踩着鞋匆匆跑了。

    南災下意识起身,想要追随而上,但最后还是在往前走两步后停下。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心宽大,指节分明,明明与往常无任何差别,可不知怎的,又好像不一样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昨夜-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人鱼烛,该死的梦,该死的蛇,该死的南災该死的闻玉至。

    谢春酌一路跑走,在进入沐浴用的池水前,顾不得其他,直接将怀里的衣物扔了,径直跳进了池子里。

    冰冷的池水溅射起,将他整个人从头到尾浇湿,单薄的亵衣粘在身上,成了半透明,胸前两点因为冷意而激起,谢春酌扒开衣襟,低头一看,骂了声狗东西。

    都被咬肿了。

    所以昨晚南災在也没用吗?闻玉至那死东西还是爬进来了?

    再去看其他地方,倒是没有什么痕迹。

    刚刚他并不是因为南災的话而羞愤逃跑,而是因为衣物摩擦着胸前,实在是又痒又疼,他从没感觉自己的贴身衣物那么粗糙过。

    谢春酌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水面,闹了会儿脾气开始清洗身体。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他一人,洗着洗着,他就疑心自己听到了莫名的水滴声,身后好似还有若有似无的呼吸响起。

    有看不见的人正在慢慢地靠近他。

    谢春酌心惊肉跳,不敢继续往下洗,迅速洗了把脸,身子也不擦,就快速地穿上衣衫,一身湿漉漉,赤着脚跑了。

    不多时,逐渐恢复平静的池面重新泛起涟漪,仿佛有人游入,轻轻地漂浮在其中。

    ……

    这一夜过后,谢春酌心情差得要命,他不敢一个人待着,便叫了小仙童来,但那如影随形的注视无时无刻都存在在他的身边,就连小仙童都觉得凉飕飕的,抱紧自己的胳膊靠在谢春酌怀里。

    “师兄,我总感觉有人看着我。”小仙童嘀咕着往四周看。

    在谢春酌抬手碰到小仙童之后,那股视线更强烈了。

    谢春酌脸白如纸,他思忖片刻,干脆抱着小仙童走到寒潭附近,距离南災只有几步之遥,他甚至故意往里面喊了句师尊,等得到南災答复后,那股视线仿佛败退般消散了。

    只是在这里,小仙童不敢多放肆,没过多久就借口仙鹤饿了,就噔噔噔地迈着小脚步走了。

    谢春酌百无聊赖,又觉自己不可能一直都待在南災身边,他迟早要自己独自一人出门。

    而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墙壁,他与南災只有一壁之隔,动静稍微大些,都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他试探性地喊:“师尊。”

    南災很快回:“何事?”

    “我想出去走走,见见师弟师妹们,自从上次储师弟出事,我已经很久没出过洞府了。”

    谢春酌斟酌着用词跟语调,力求可怜又不失坚强,“我知道我给师尊带来了很多麻烦……总叫您操心,我想着,不如去藏书阁看看有没有关于……类似于……他的记载,如此也好早日解决此事。”

    话音落下,谢春酌屏住呼吸,等待回复,却不曾想那边安静片刻,才答道:“吾允你一物,若遇到危险,可以捏碎它,吾就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

    南災说完,一样巴掌大的东西就径直飞到了谢春酌面前,他抬手准确接住,定睛一看,是一块质地莹润的玉石。

    这下不用担心出个门就被闻玉至突然报复了。谢春酌大喜,眼眸弯起,“多谢师尊。”

    拿了东西,谢春酌懒得再继续待着,又装模作样等了会儿,就拿着玉石离开了。

    他走后,南災无心再修炼。

    南災刚刚,谢春酌来会质问他之前为什么会说“教不了你”这句话,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对方问出那句话。

    为什么不介意呢?是因为不在乎吗。

    可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回答。

    教不了不是因为对方天资愚钝,是因为……他于心有愧-

    离开洞府,谢春酌站在日光下,望向前方时,忽觉恍若隔世。

    南災所在的山头是全宗最高的,俯瞰而下,竟是一片荒凉,草木枯萎,就连在宗门驻守百年的灵树,翠绿的叶边缘也卷起发黄,一眼望去,所视之地,竟有种寸草不生之感。

    谢春酌诧异之余,也发现日光灼热,单单只是站立片刻,裸露出来的皮肤就隐隐发热,身上潮闷,汗流满面。

    他当即从储物空间拿出一把类似于伞的灵器遮挡光线,方才觉得凉快些许。

    不过几日,宗门怎么变成这样了?

    早先听长老长吁短叹,谢春酌还以为是他们太过杞人忧天,以小事望大事,胡乱猜测,却不曾想这天下真的迎来了灾祸,大变天。

    一个闻玉至,能导致这一切的发生吗?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

    他撑伞下山,宗门内练剑的广场毫无一人,往内里走去,才看见几个在廊下擦拭着剑的几名弟子。

    弟子们看见他也很惊讶,下意识站起来喊:“大师兄。”

    闻玉至死后,谢春酌又成了大师兄,只是这次他并没有以往那么开心。

    他颔首应了他们,问:“现在你们都在哪里练剑修炼?”

    大抵是知道他搬入了南災洞府久久不出,弟子们闻言也不觉得这问题奇怪,不过他们先对谢春酌说的,不是宗门的情况,而是凡间。

    “凡间大旱,据长老们说,百姓死伤无数,往北边迁移,路途中他们易子而食,或有身体瘦弱者,被人群起而分食,不知死了多少人。”

    领头年长些的弟子苦笑,“凡间如此,我们虽说是修士,但也还没能彻底飞升成仙,还处在于凡间,自然是无法幸免于难。”

    谢春酌惊然,久久无言,后又奇道:“怎么百姓躲灾是往北边去?南方雨水充足,该往南边去才对。”

    “因为灾祸是在南边起的……”弟子话没说完,忽然停下,看向前方。

    谢春酌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见了万春。

    实际上在看见对方第一眼时,谢春酌并不能确定那是万春。

    因为变化太大了。

    与以往背着重剑,面容秀丽,神情坚毅的少女相比,如今的万春着实憔悴狼狈了不少,梳起的发不复以往的整齐,略有些凌乱干燥,皮肤也黑了不少,穿的暗色劲装,背上的剑被日光晒着,散发着很淡的燥热气息。

    “师兄,好久不见。”万春对他说。

    几名弟子见了万春,喊了声师姐,又看看谢春酌,知道二人或许是有事要聊,便都告退了。

    谢春酌迟疑:“……你这是下山了?”

    万春笑:“是啊。”

    她走进廊内,把背后的重剑放下来,絮絮叨叨的像是在抱怨:“师兄,你不知道,重一真的麻烦死了。我都跟它说天气太热,不背它了,叫它进储物袋待着,它就是不肯,现在晒得都褪色了又要叫我给它补色,一把剑怎么那么磨叽呢。

    下次说什么都不能背你了,我得背点粮食去,不然真的得饿死了。”

    重一是万春剑的名字,后面那句话显然是对剑说的,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靠在她膝盖上的剑微微震动,拍了她的腿一下。

    万春哼声:“把你当扁担,两边挑着东西走。”

    谢春酌在旁看着她和剑说话,略有点尴尬,而万春跟他如熟人般亲昵地聊天,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相比于储良,谢春酌更讨厌万春,万春是不动声色地排挤他。

    每每储良等人欺辱他,万春偶尔会开口帮他,但多数是漠然旁观,这种漠然比光明正大的厌恶还要叫人难以忍受。

    谢春酌不欲与她交谈,转身要走时,她却突然开口:“师兄,你和仙尊住在一起,还习惯吗?”

    谢春酌在这一刻想起了万春曾经说过的话,他停下步伐,稍稍侧身,恰与万春对上视线。

    “你想做什么?”

    万春苦笑:“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话罢,她顿了顿,又道:“师兄,劳烦您靠近些。”

    谢春酌狐疑看她,怕她暴起发疯,伤了自己,但二人对视几秒,谢春酌嗤笑,心道自己未免太疑神疑鬼,看不起自己,万春要是敢动手,他也敢“误杀”,让她下黄泉和储良继续做师兄弟。

    万春坐在廊下的栏杆上擦剑的,背对着院子,侧靠在柱下,以至于逆着光,面上表情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谢春酌走近,站定在她面前,才发现她神情疲惫,连笑都透着苦涩。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想,师兄,你应该要知道一件事。”

    谢春酌看着她不说话。

    万春扯了扯唇角,“当初储良去找你之前,曾经去找过我,让我一起去给你送灵兽,那时我没去,因为心中还在生气,他们都站到了你的身边为你说话,即使我怀疑大师兄的死……是你造成的。”

    万春会发现这件事,谢春酌并不意外,比起储良这个傻子,万春确实要更聪明些。

    所以呢?说这个的意义是什么?

    谢春酌眼中闪过不耐。

    万春没抬头看他,而是继续擦着自己的剑,声音低低的,“后来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死前的晚上。”

    日光晒得地面发烫,热风滚过,吹得人脸颊潮热发疼。

    谢春酌站在廊下,视线放远,看见有一道人影御剑而来。

    万春的话来到了最尾端,“……那天我去寻他,没见到他,听人说是最后一只抓来的灵兽跑了,他去追,我回去后,半夜心悸难安,便重新去找他……我还是没看见他,但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吗?”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谢春酌。

    咚咚!咚咚咚!

    谢春酌又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热烈又震耳的心跳,远处的人影近了,高簪罗裙,步履匆匆,面色焦急又森冷。

    是香仲仙子。

    对方在看见他后脸色骤变。

    同时,香仲仙子拔高的呵斥声与万春低低的声音重合。

    “万春——!”

    “我看见仙尊站在储良的屋外。”

    第50章

    香仲仙子疾步来到廊下, 几乎是眨眼间就将万春扯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跟春酌说什么了?”她冷冷地看向万春。

    万春垂眸,抱着自己的剑:“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想跟师兄叙叙旧,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见多少次。”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香仲仙子, 她紧绷的神情缓和, 但眉头仍然皱紧。

    她叹气:“你太不听话了。”

    说完她又看向似有些失神的谢春酌, 语气柔和, 甚至有几分诱哄的意味:“春酌, 万春跟你说什么了?她近日下山协助百姓逃亡, 情绪不太对, 你莫要相信她的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出乎意料, 谢春酌竟然捏着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香仲仙子怔愣,反应过来后下意识抿了抿唇, 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与迟疑。

    “春酌……”

    她话未说完, 谢春酌便先笑开了。

    “师叔,我吓唬吓唬你罢了, 万春师妹还能跟我说什么胡言乱语?无非就是抱怨重一老是要她背,不愿意进储物袋罢了。”

    谢春酌嗔怪着,一双含笑的眼眸与香仲仙子对视,颜色浅淡犹如花瓣的唇一张一合, 暗含深意,“还是师叔知道什么不该让我知道的事?怕万春跟我告状?”

    在这一刹那, 香仲神情的变化是极细微的极快的,但这根本逃不开谢春酌的眼睛。

    他目光紧紧地看去,直到对方闪躲、慌乱、心虚的表情一闪而过,换成了镇定、怀疑、若无其事。

    没想到香仲仙子戏也演得这般好。

    谢春酌心中冷笑。

    “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香仲仙子反问,随后干脆拉着万春道, “好了,山下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去帮忙,在这里惹你师兄做什么?你到底和你师兄说什么了?”

    最后那句隐隐带着质问的意思。

    万春面不改色:“没说什么。就说了一下重一,况且我才来到这里没多久,您不是知道吗?”

    香仲仙子不知信还是没信,总之,她拉着万春,对谢春酌说了句“我们有事,先行一步”,便御剑离开了。

    在二人临走之前,万春倏忽回头,与站在廊下的谢春酌对视一眼,然后莫名地转头,又看了一眼左侧方,才踏上了飞剑。

    谢春酌不知道她这是何意,走上前,在对方的位置站定,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左侧方……

    谢春酌仔细思索,日光晒下,晒得他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潮红,他拧眉,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没过一会儿,廊下传来结伴而行的说笑声,抬头望去,几个弟子正怀抱着书从转角处走出。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将明白了万春往左侧方看的意思是什么了。

    ——藏书阁。

    左侧方,是藏书阁所在的位置。

    想明白后,谢春酌舒口气,回到廊下,坐在栏杆上,侧靠着红柱,眯起眼睛望天,天白茫茫一片,仿佛万里晴空,实则光线已然刺破云层倾泄而下,离千玄宗再远一些,这炙热的光线化为利剑,射向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上站着的人或物。

    谢春酌不由想起万春说的那句话……“我看见仙尊站在储良的屋外。”

    所以,是南災杀了储良,还是……南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杀了储良。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证明着南災并不是他们所看见的那般光风霁月、不问世事、高洁出尘的仙人。

    谢春酌甚至在想,昨夜在梦中发生的事,是否是南災做的。

    可南災,真的会趁着他熟睡,亵玩于他吗?尤其是梦中那条白蟒蛇,如此地贪婪可恶。

    说句实话,要是让谢春酌猜测,他第一反应其实是云异。

    但云异已死。退一步说,难道一个骷髅妖还能跟闻玉至他们似的重生吗?

    ……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荒诞可笑的世界。

    谢春酌呆坐片刻,热风滚动,脖颈处忽然发痒,似有叶片戳动,他不适地往边上坐了点,却发现这痒意愈发明显。

    本就心烦意乱,次数多了,他便发了火,当即站起身望那处看去,却发现他身后的草叶植株早就枯萎,现如今只剩下根秆,根本没有叶子。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戳他呢?

    谢春酌不敢多想,甚至不敢回头,他疑心有东西正贴着自己的背,一回头便会看见可怖的景象。

    “……闻玉至……叶叩芳……我真的恨死你们了。”谢春酌浑身发抖,咬着牙,颤着声儿,又惧又恼,“……要是从来没遇见你们就好了。”

    呼呼——

    风卷起枯叶直上青天,没有人回应他,谢春酌也无心继续待下去,拔出飞剑,踩踏而上,径直回了洞府。

    洞府地处阴凉,一踏进内里,一身的汗热暑气尽数消退,连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仿佛都松快了不少。

    谢春酌去沐浴,褪去衣物前,余光突然瞥见池子波纹荡漾,似有人轻轻拨动,他搭在松垮衣襟处的手骤然停滞。

    他就这样看着那水波纹直到池面恢复平静,手才继续动了一下。

    可也只是动了一下。

    谢春酌在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无时无刻不疑神疑鬼的时候了。

    闻玉至到底还要纠缠他到什么时候?就算是成了鬼,现身了也好比藏在暗处吓唬他要来得好。

    他生平第一次生了几分悔意,招惹了这群人,简直是给自己添堵。

    没心思沐浴,谢春酌施了个洁净术,洗了把脸离开。

    夜里,南災前来,谢春酌一如既往地跟他装乖问好,好似白日里没有都没发生。

    南災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垂眸坐在蒲团之上打坐,银白长发半披半束,壁光闪动,照在他脸上格外沉静自若。

    谢春酌照例点燃烛火,只是并未用人鱼烛,他今夜脑海里一直想着万春说的话,无法入睡,便假装睡着了,想看看南災会做什么,但南災没做什么,他先一步忍不住爬下床榻,走到了南災身边。

    因为……

    外面起风了。

    白日干旱,夜里却又刮起了大雨,呼啸的风声穿林而过,拍打在山壁之上,即使洞府外有结界阻隔,声音也依旧作响。

    谢春酌不怕打雷下雨,他怕的是声音。

    滴答、滴答。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汇聚,围绕在洞府门口,盘踞在外,觊觎窥伺着里面藏着的珍宝。

    “不是他。”南災察觉到热源贴来,还未睁眼,便已知晓谢春酌心中所想。

    谢春酌一言不发,人却还是贴了过去,靠着南災坐,地面没蒲团,他半蹲在那,亵衣单薄,南災叹口气,睁眼起身,带着他回到床榻上。

    “吾在这陪你。”

    南災无奈,又似纵容地坐在床边,他思忖片刻,略动了动手,将自己的袖口放至谢春酌的手边。谢春酌当即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怔了怔,慢慢握住了那节微凉的布料。

    这一夜不得安眠,谢春酌时时警惕。

    他不会感激南災对他施舍的小恩小惠,以往种种,他皆记于心上,如今要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会频繁与南災亲近。

    夜深之后,雷雨交加的声响逐渐熟悉,不再如初听般惊人心悸。

    不知何时,雨声渐停,谢春酌睡意朦胧,模糊间袖口攥着的布料被抽开,床边坐着的人却一直没走。

    谢春酌侧身蜷缩,似在梦中,好一会儿,身上覆于腹中的薄被滑动,拉至脖颈处,将他整个人裹住,之后,脸颊被冰冷的指尖轻轻触动,撩开贴在上面的青丝。

    再后来,谢春酌便一概不知了。身上盖着的被褥过于温暖,他熬了一夜,此时不知为何忽觉安心,竟就这样睡下了,再醒来,已是午后。

    南災不在,小仙童蹲坐在一旁和仙鹤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见他醒来,转身惊喜喊:“师兄!”手上端着盘糕点,竟然是在强行喂仙鹤吃糕,谢春酌瞧了眼仙鹤,噎得都快翻白眼了。

    谢春酌忍俊不禁,招手:“怎么过来这儿了?”

    “仙尊说~以后我就陪在这里跟师兄一起睡啦~”

    小仙童哒哒哒地跑过去,不上床,就趴在床边,大眼睛眨巴眨巴,嘿嘿笑着给谢春酌指了一下仙鹤旁边的小榻和窝,“仙鹤一起!它不臭的,师兄不要嫌弃它哦!我们会保护师兄的!”

    谢春酌挑眉,“要是我嫌弃呢。”

    仙鹤动了动翅膀,期待地看去。

    小仙童沉思,“那就让仙鹤多洗两次澡吧!”

    啪叽一下,仙鹤脑袋歪倒在自己的窝上,豆豆眼中似含泪水。

    谢春酌真是被这一人一禽给逗笑了,心情好了不少,只是静下来后,外面雨声还是不断。

    他下床穿衣走出,至于洞府前,看见一帘水幕哗啦而下,一眼望去,整个天地都浸泡在雨中。

    小仙童小大人似的叹气,惆怅道:“我又要好久都不能出门啦!长老说,要下好久的雨呢!凡间又迎来洪水了!”

    他出生后不久就在宗门内生活,从未下过山,旱灾洪水,不知是什么意思,天真无邪地仰头感慨,也只是为自己不能出门而苦恼。

    但小小孩童,本就如此。

    谢春酌微微一笑,将其抱起,“那你就多陪陪师兄吧。”

    此后半月,雨水丰润成灾,长老们又频繁进入洞府寻找南災,谢春酌曾企图偷听,但令人不解的是,长老们十分警惕,并不曾让他听到一星半点的话语。

    与此同时,他们对谢春酌的态度也愈发的好,好得让谢春酌觉得他们要拿自己祭天,所以愧疚之下,恨不得用所有天灵地宝来弥补他。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他出过几次门,去藏书阁待了许久,没有见到过万春,询问弟子,得知万春下山后一直未曾回来,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仙童陪伴谢春酌许久,夜半的觊觎没有断过,且愈演愈烈,但谢春酌已经学会了无视,不过,他也在等待。

    等待闻玉至他们复活,再反杀。

    一次,两次,他能杀,为什么不能杀第三次?

    人真的能不死吗?不可能,除非他不是人。但不是人也有不是人的好处,当对方暴露,那么这个正道所在的宗门所有人都会将利剑指向对方。

    众叛亲离,如果闻玉至想要的,他会成全他。

    又是一日夜。

    谢春酌沐浴后踏入内里,抬眸一看,只见床榻上的小仙童早已呼呼大睡,距离床榻一步之隔,仙鹤在窝里安睡,羽毛光洁。

    烛火摇曳,壁光影动,他身披月白外衫,削肩窄腰,身姿窈窕,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发尾湿润,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冷香。

    一连下了许多雨,洞府内也避免不了生了几分潮湿,日日需要用法术通风散气,又用香炉仔细熏过,方才去除异味。

    谢春酌端坐在炉旁烤火,拿出一本在藏书阁里借出的关于符箓的书翻动观看,侧脸秀致,目光专注,微微弯腰,影子照在侧边,影出一半多在壁上,当是美人照影,姿色无边。

    真好看、真认真啊……

    好香……

    好想靠近……

    烛光闪动,屋内一切的阴影处开始扭动、纠缠、犹如潮水般涌起滑落,最后倔强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停留在香炉前正在认真看书的人背后。

    它轻轻地抓住了一片衣角。

    卿卿、卿卿。

    洞府上下两侧,左右两边,壁光被遮挡,化为了浓重的黑暗,唯有谢春酌身前一点,目光所在之处仍是光明。

    呼唤一声比一声大,窸窸窣窣犹如无数声呢喃汇聚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谢春酌面不改色地合起书,转身,那黑漆漆的影子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放置不远处的烛台上,烛火安稳地燃烧着,好似没有任何异样,但那映照在冷壁之上的烛影摇曳生辉,隐约浮现出一道古怪的人影。

    谢春酌撑着蒲团站起,回到床边,上床拥住熟睡的小仙童。

    稚嫩的孩童身体暖呼呼,犹如一个暖炉,驱散了寒意,谢春酌拉高被子将自己与对方一齐盖住,慢慢阖上双眼。

    身体下意识地警惕四周,谢春酌放空思绪,许久才睡下。

    这一回,他莫名做了个梦。

    洞府内一片黑暗,隐约只有一盏烛火正在微弱地亮着光,谢春酌床边背对着他坐了个人,由于躺着的缘故,他只看见对方宽厚的肩膀,披散下的长发,却看不到上方。

    他也不想看。

    莫名的恐惧静静地弥漫在空气中,谢春酌知道自己看了一定会后悔。

    他现在甚至想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完全合上眼,只能以这种朦胧的方式观看着这一切事情发生而无法阻止。

    滴答、滴答……

    水声又出现了。

    不知何时,温暖的被褥变得如铁一般沉重,身旁睡着的小仙童也失去了应有的体温,他抚在对方身上的手也感觉沉甸甸、湿乎乎的。

    身旁睡着的还是小仙童吗?

    这梦什么时候能过去?

    谢春酌脑子里充斥着无数混乱的话语,但实际上他依旧半阖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坐在他床前的人,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动了。

    “卿卿。”对方出声呼唤。

    谢春酌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虽然沙哑难听,但这声音无意就是闻玉至的声音。

    他复活了?

    “卿卿。”闻玉至又在喊。

    一声又一声,逐渐变得流畅。

    明明闻玉至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重复地喊他的名字,谢春酌就感觉到自己的心理防线正在节节败退。

    闻玉至想做什么?他为什么一直在喊他?

    谢春酌想不明白,直到……脖颈吹来细微的冷风,含糊、粘稠的呢喃自身旁响起。

    “……卿卿。”

    身旁的人不是小仙童——!

    谢春酌眼瞳轻颤,微微转动,视线便落到了自己身侧。

    该怎么去形容他看到的一切呢?

    这是一滩……是的一滩,你可以说它是一滩影子,也可以说是一滩黑水,总之,它们汇聚成一个人凝固着的人影,变幻出五官与形状,正躺在身边,近距离看,那东西的“皮肤”正在流动着。

    谢春酌终于明白自己听到的水声是哪里来的了,是它们正在汇聚凝固的声音。

    它在捏造自己。

    “卿卿,你梦见我了。”躺在他身旁的“人”微微笑着,痴迷地看着他,轻声说。

    它不是闻玉至 ,它是……叶叩芳。

    怎么有两个人?怎么会?躺在他身边的“人”身高明明只到他的大腿处,怎么会是叶叩芳呢?!

    谢春酌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有没有心跳和呼吸,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僵直了,无法动弹。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为什么不碰碰我?我好想你……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变成这样的……你等等我好吗?我很快,就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了……”

    “你不看我是因为你喜欢小孩吗?”

    那无数哀怨的呢喃与触碰突然停止,又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谢春酌呼吸一窒……因为,小腹处压上了一个湿冷的东西,正隔着薄薄的衣衫布料触碰他。

    那东西大概是它的“手”。

    “……卿卿,喜欢小孩吗?”

    “如果卿卿生下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再抛弃我们?”

    愈发柔软的呼唤,耳畔森冷的呼吸消失,转而是腹部,愈发的沉重与冷,冷到谢春酌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冷意给侵袭,渗入骨髓当中。

    “……或者,卿卿把我生下来吧?卿卿不能喜欢别人,只能、只能喜欢我……我会长成卿卿喜欢的样子……”

    “我会……永远爱着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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