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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哥哥?

    谢春酌在口中咂摸着两个字, 竟觉出了惊天的惧意与骇然。

    为什么方宁要说他是他的哥哥?

    难不成方宁是谢峰和王思丽走丢的那个孩子吗?

    是了,方宁是孤儿院出来的,可算算年龄,也比那便宜哥的岁数大两三岁, 但既然是孤儿院, 岁数也可能不准确。

    但是为什么那么多年了, 方宁都没有找回谢家?他不信时至今日, 方宁的地位和手段, 连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找不到。

    无数的疑团骤然涌现, 谢春酌如在梦中突然惊醒, 出了一身冷汗。

    他眼睁睁地看着方宁从门口踏步走进, 对着其他人微笑着说:“下雨,雨天路滑, 恰好我在外面, 我爸妈就叫我把小酌带回家。”

    警察点头,“确实你出来也比较方便, 省得长辈来回跑。”说完又叮嘱了两句,“先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再带回家比较好,他手臂骨折了, 还有,之后他还是需要回来录笔录的。”

    之所以刚刚没直接带谢春酌去医院, 一是因为警局更近,二则是因为谢春酌不愿意。

    现在谢春酌家里人来了,那应该就没事了。

    警察这样想着,下意识看向谢春酌,却诧异地发现, 对方的脸色竟然比一开始的还要差,漂亮的一张脸青白一片,嘴唇发白,整个人透出纸一般的脆弱,仿佛稍微用点力气,一戳就破。

    “他是你哥哥吗?”警察因此警惕,轻声询问谢春酌。

    谢春酌唇瓣翕动,还未说话,方宁便拿出手机,“爸妈的电话还在接通着。”话罢打开了扩音,里面是谢峰的声音。

    “小酌!方宁是你哥!这事儿我们在短信上和你说了,但是你把我们拉黑了信息一直发不出去。”谢峰说着还抱怨了一句,“我们私下去找你,段驰还拦着我们。”

    王思丽的声音紧随其后,“哎呀你说什么呢!让我来跟小酌说。”

    王思丽明显比谢峰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小酌,小宁真的是你哥哥,我们上个月才相认,我们第一时间就想告诉你,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你别生气了,回家吧,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好不好?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们很想你。”

    谢春酌一声不吭。

    警察问他:“他们是你爸妈吗?”

    谢春酌没回话,方宁却又主动把手机递过去,上面显示的视频通话。

    上流圈子里的人,基本都上过财经亦或者新闻头条,照片出现在公共场合非常正常,即使不关注的,在频繁刷到对方照片后,无论是谁都会有些印象,恰巧这位警察也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方宁还有谢春酌与谢峰夫妻照的全家福。

    警察警惕的情绪放松些许,彻底相信了谢春酌和家里人吵架,以至于现在还在闹脾气这件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警察退到了一边,看着方宁顺利走到了谢春酌的面前,半蹲下,仰头向上看。

    “我们回家,好吗?”

    方宁把自己放在了低位。

    警察感慨,真是疼爱弟弟的好哥哥。

    结果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警察震惊地瞪大眼睛,看清了谢春酌骤然甩出的巴掌,眨眼间,方宁的脸上就浮现了很淡的红色巴掌印。

    谢春酌用自己仅剩能动弹的、受了擦伤的左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打出的一巴掌,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而这一切摆谁所赐?

    谢春酌水润乌亮的眸子此时布满了红血丝,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无论是监控、榛子蛋糕、行车记录仪,甚至是陈雯莫名其妙的梦魇,让傅隐年去村子里待着,还有那通雨夜来电……促使他夜逃,一切的起点,都在这里。

    不止……不止……还有药。

    那天晚上,他吃了傅隐年的止痛药,那药有问题……难怪傅隐私的情绪时好时坏,难怪那天他吃了药之后,在开车途中,恨不得傅隐年去死,一时冲动下撞车……

    还有今天的段驰……

    一切的一切,都在方宁的掌握之中,他们就像是一群困兽,自以为是地挣扎,却始终无法逃离方宁的手掌心。

    可是为什么呢?

    “……你在报复我吗?”谢春酌颤抖着,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给自己寻找被报复的理由。

    他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偶然。

    他没有立刻得到答案,因为他的手臂被骤然握紧。

    谢春酌下意识想要甩开,但甩不开,他没有力气,只能被迫被方宁抓着。

    身旁有人,谢春酌也没办法将一切的猜测说出口,否则他自己也会陷入泥潭当中无法脱身,尤其是还有方宁这条毒蛇在盯着他。

    “到这个时候还在保持冷静,不愧是卿卿。”方宁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他!

    果然是他!

    谢春酌恨不能现在再狠狠给方宁两巴掌,但他动弹不得,僵直地坐着,与方宁四目相对,恐惧与恨意一起攀升,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别闹了,我们先回家。”方宁用一句话将谢春酌所有的行为定义。

    他顺着谢春酌的手臂,硬生生将人拉拽起来,拥入怀中,在谢春酌企图反抗前,低声在对方耳边轻声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我不介意。”

    谢春酌挣扎的动作一松。

    方宁彻底把人抱进怀里,随后对着其他人笑笑,“谢谢,我们就先走了。”

    他带着谢春酌转身离开,另一只手还拿着黑伞。

    走到警局门口,夜里瓢泼的大雨现在已经成为了绵绵的雨雾,并不会再发出噼里啪啦惊天动地的响声,反而像是蜘蛛网,无声无息之中把所有人都笼罩进网中,死死黏住,成为茧,成为食物。

    黑伞撑开,步入雨幕之中,谢春酌完全被笼罩在方宁的怀里,直到上了车,才稍微脱离。

    但他们仍然处在于单独的空间。

    谢春酌上车后发现,方宁的手机放在车前,人脸识别点亮之后,屏幕内展现出了下载的软件,他看见了之前曾经看见过的监控APP。

    那时他以为是方宁往自己家里安装的监控,还曾经心中嘲笑对方未免过于谨慎小心,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方宁监控自己的方式而已。

    还有……那枚戒指。

    谢春酌看见了方宁脖颈上用银色长骨链串起的戒指,在车内略微一动,折射出银光。

    疯子……这才是真正的疯子……

    方宁似乎察觉到谢春酌恐惧厌恶的目光,但他丝毫不以为耻,也不焦躁,反而翘起唇角,十分享受。

    车子均速往前行驶,车内静谧,呼吸声清晰可听,谢春酌缓了缓,身体上麻木的疼痛感因为车内的温度后知后觉地涌上,蔓延到每一处伤口。

    谢春酌脸愈发惨白,像是斗败了的孔雀,羽毛全部耷拉下来。

    “……你为什么……”

    谢春酌张张嘴,本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只是为了报复他吗?这像是正确答案,所以谢春酌没有问出口,话语变换,最后问出口的是:“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谢峰和王思丽的孩子?”

    在那对夫妻鼓励唆使他去勾引男人开始,即使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谢春酌也早已讲他们排除了亲人的行列,直接喊名字或许会让人感觉到冷漠,但谢春酌还是这样喊了。

    作为二人亲生儿子的方宁,并没有为此感到生气,而是一如既往,语气温和地回复谢春酌。

    “大概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

    谢春酌惊诧,这未免太早了!

    方宁轻声说:“我进孤儿院大概在八岁,十岁时受到资助,陈雯在一批人当中选择了我作为傅隐年的陪读。”

    大户人家金尊玉贵的独生子,身边自然要有各种小弟陪伴,那些如苍蝇围上来的人的小孩,陈雯夫妻不会让他们靠近傅隐年。

    受了资助的方宁,自然就是他们选择驱赶苍蝇的苍蝇拍。

    聪明、沉默、识趣,是一把好用的工具。

    上初中时,为了奖励这把工具,陈雯大发慈悲地派人帮方宁寻找亲生父母,于是方宁在上初二时,遇见了小学三年级的谢春酌。

    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是一个长相非常漂亮的小孩。

    背着书包,穿着学校的校服,白衬衫,下身是五分西裤,刚好到膝盖,脚下蹬着一双白色运动鞋,可那双腿比运动鞋还要白。

    蓬松的黑发和巴掌大的脸,眼睛乌黑透亮,狡黠机灵,面上表情又淡淡的,像是想要端着矜持,可脸颊又还带着明显的婴儿肥。

    小猫。

    方宁第一反应是小猫。

    失去孩子的父母大部分会寻找替代品寻求安慰,方宁不意外他们会再生或者收养一个孩子,他有所准备,却没想到这个弟弟那么漂亮。

    如果他现在回家,可以把弟弟抱在怀里吗?可以听到对方软乎乎地喊哥哥吗?

    十四岁的方宁站在路边想着,看着弟弟在自己面前经过,然后被一个金毛蓝眼小孩抓住手臂,笑嘻嘻地一起往前走。

    “我堂哥好烦啊,整天就知道欺负我,小酌,你有哥哥吗?”金毛小孩问。

    方宁听到弟弟皱着脸,撇嘴道:“不要。我要做爸妈唯一的小孩。”

    唯一。

    陈雯不会放他离开,弟弟想要做唯一的小孩。

    所以,十四岁的方宁没有选择回家,甚至用光身上所有的钱,以及利用傅隐年的身份对私人侦探进行施压贿赂,导致陈雯至今都不知道他与谢春酌真正的关系。

    而就在那个时候起,方宁开始监视谢春酌。

    小小的、美丽的弟弟,长成了漂亮的少年,成为了引人注目的青年。

    他的感情也逐渐变质。

    最后,傅隐年被吸引,站立在傅隐年身旁的方宁很伤心。

    不是说好了,要做唯一吗?

    ……

    雨水淅沥。

    车内灯光昏昏,方宁眉头微垂,作出委屈、难过的模样,对谢春酌说:“我想要做你唯一的爱人。”

    不是哥哥,不是亲人。

    他要做的是,爱人。

    是无法被抛弃的、唯一的……爱人。

    第92章

    沙沙、沙沙。

    雨刮器勤恳地持续工作着, 将车前玻璃上沾染的雨珠擦得干干净净,前方的路漆黑一片,两边路灯照亮边缘区域。

    夜深了,车辆寥寥无几。

    谢春酌看出来这是回谢家的路。

    他听完了方宁的话, 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面白如纸, 茫然而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上, 没有半点反抗和清晰, 仿佛接受了一切。

    蜘蛛网是为了他而结成的。花费了十几年, 捕猎者终于把猎物牢牢缠死, 即将带回巢穴品尝。

    “你不怕鬼吗?”在车子驶入别墅区时, 谢春酌突然发问。

    因为他想到了生死未知的元浮南,也想到了死后成鬼的傅隐年。

    无论如何, 鬼真实存在, 方宁做的一切事情在非人类面前形同虚设,就不怕被报复吗?

    方宁闻言, 脸上仍带着惯常的微笑,像是焊死在脸上的面具。

    他轻声说:“你不是杀死鬼了吗?宝宝能杀,哥哥也能杀。”

    或者换一句话说,究竟是谁先找到宋雯雯和罗钧这对师兄妹的呢?难道谢春酌就真的那么幸运, 碰到了有真材实料,道行高深的道士吗?

    ……而且, 那时谢春酌第一次遇见的那一对假道士,真的是元浮南找的吗?假道士说的“雇主”,真的是元浮南吗?

    促使一切发生的人,究竟是谁?难道这种人还会怕虚无缥缈的鬼吗?

    谢春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

    今晚的夜怎么那么黑, 那么冷,雨怎么一直下不停呢?

    谢春酌缩着肩膀,想把自己卷起来躲着。

    不久后,车子驶至门口,还未停下,别墅大门打开,里面走出两人,车灯一照,是谢峰和王思丽。

    二人穿着居家服,见状立刻就要撑着伞出来迎接,但很快就被方宁阻止。

    他摆摆手,谢峰夫妻就听话地停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像两条狗。

    谢春酌心想,只是不见几个月,就已经被方宁饲养成为听话的狗了。

    车门打开,湿润微凉的雨水气息涌入谢春酌的鼻尖。

    方宁单手撑伞,略微弯腰钻进车内,单手搂住谢春酌的腰,用手臂支撑,手腕以及手指则是停留在尾椎骨往下的部分,呈托抱的姿态,稍微用力就把人抱了出来。

    这样的抱法其实不太稳妥,为了防止自己摔倒,谢春酌不得已用完好的那只手搂住方宁的肩膀,将自己上半身靠过去。

    ……他看见方宁的嘴角微微上翘。

    故意的,这家伙是故意的!

    谢春酌恨得牙痒痒,他咬紧下唇,垂下眼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以免一气之下和方宁撕破脸皮。

    他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不能和方宁硬刚。

    方宁稳稳当当地把人抱入家中,谢峰和王思丽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边叮嘱阿姨煮姜汤,一边担忧地询问:“小酌的伤怎么样了?医生还在赶来的路上,我打电话问了,十分钟内就能到达。”

    谢峰面上也难掩忧色,可嘴里却说着:“早就知道元浮南那小子不安好心,这下好了,搞得受伤了……”没说完被谢春酌横了一眼。

    谢春酌冷笑:“你以为你儿子是什么好东西吗?”

    谢峰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谢春酌在说自己,但很显然,不可能的。

    他后知后觉:“你在说小宁?”

    谢春酌真想骂他蠢货,但说了也是浪费口水,干脆不开口。

    谢峰反倒不服气:“你哥哪里不好了?你别被那些男人迷了眼,你这个小兔……”

    “好了,不要说了。”方宁骤然打断谢峰的话。

    谢峰一怔,因为此时方宁拧眉不悦,微沉的神情竟然让他感到了紧绷和害怕。

    为什么生气?

    难道是因为他要叫谢春酌小兔崽子吗?可他是他们的父亲啊,说两句怎么了?

    谢峰下意识想继续说话,可方宁转头就抱着谢春酌进了客厅。

    “我……”

    王思丽及时拉住他。

    他回头,就见王思丽冲他摇头,不赞许地说道:“你这嘴能不能改改?孩子刚回来,你说的什么话!”

    无论是哪个孩子,都是刚回来,他们夫妻对他们多有亏欠,再从言语上逞一时之快,完全不值当。

    谢峰不满嘀咕:“我可是他们爸……”到底还是没再继续说了。

    五分钟左右,医生连带着护士赶到,约莫有五人,算几乎是一个小的医疗团队。

    他们给谢春酌处理了伤口,因为手臂的割伤需要拔掉嵌进肉里的碎玻璃,且创伤面积太大,需要进行缝针。

    即使打了麻醉,谢春酌的额头还是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方宁站在他身边,用手帕将汗擦去,还不时为他喂水,每次都恰到好处。

    不得不说,方宁伺候人的功夫真的很厉害。

    即使谢春酌现在对他有些心理阴影,但每次方宁动手时,他还是会下意识地靠过去……以前习惯了,且方宁没有展示出攻击性。

    只有缝针的医生感觉到一股阴冷逼人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很可怜,没有人为他擦汗,护士不太敢。

    好在医生技术娴熟,迅速为伤口收针打结,然后为谢春酌骨折的手臂打上石膏。

    麻醉剂药效过后,迟来的疼痛加倍地反馈到谢春酌的身上。

    “这是止痛药,可以适当地吃,但不能频繁地吃,吃太多会有抗药性,而且对疼痛不敏感的话也对伤口恢复有一定的影响。”医生说着,护士就把准备好的药以及药膏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谢春酌立刻伸手就去拿,他现在就要吃!太疼了!

    方宁看出来了,没阻止,也没帮忙,谢春酌两只手都受了伤,缝合过伤口的那条手臂更是在抖,只能虚虚地握着药瓶打不开。

    谢春酌意识到这件事,脸上浮现出愠怒,他对站在他前方的医生说:“给我拧开。”

    医生却看方宁,方宁不做声,他就对着谢春酌讪笑。

    谢峰和王思丽见状,以为是方宁这个刚归家的亲儿子在给谢春酌这个养子下马威,于是面面相觑,对视之间,犹豫着也没出手帮忙。

    谢春酌这下是真的明白了,自己是一入狼窝深似海,没有办法挣扎了。

    寄人篱下,谢春酌从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这件事。

    “麻烦你帮我拧开药瓶,我要吃止痛药。”谢春酌侧身对着站立的方宁说。

    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声调微微有些沙哑,乌黑的发湿润地垂着,贴着脸颊,小得仿佛一只手就能遮住的脸。

    方宁注视着他,仍是不言不语。

    谢春酌眉头不由拧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要发脾气了。

    王思丽还是不忍,小声提醒:“小酌,小宁是你哥哥。”所以语气要更好些,不要那么娇纵,那么理所应当……

    这些话王思丽没说出来,不知怎的,看着这一对毫无血缘的兄弟,她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第六感的不安让她恐惧惶惶。

    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像是不详的鼓声正在击打、警告她。

    可是为什么呢?

    王思丽想不明白。

    谢春酌后知后觉地明白“哥哥”两个字在此时此刻的意思。

    他微仰着下巴,去看方宁。

    方宁既想要当他的哥哥,又想要当他的爱人。

    无论是在亲情还是在爱情方面,这个人都想要占据大部分位置。

    怎么会有人这么贪心呢?

    简直贪得无厌。

    手臂上的疼痛刺激着谢春酌的神经,他的思绪迅速而又缓慢。

    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还是生硬地对方宁说:“哥哥……可以帮我打开药瓶盖子吗?我的手好痛。”

    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方宁的举动,对方沉默的表情破冰。

    方宁对他笑着说:“好。哥哥帮你。”然后弯下腰,接过谢春酌手中的药瓶,从中倒出一片洁白扁平的药片。

    谢春酌下意识地想要自己去拿,可方宁已然把放着药片的手送到了他的唇边。

    别无他选。

    谢春酌低头,柔软的唇贴到了对方的掌心,舌头伸出将药片卷入口中,又如蚌壳一样重新紧闭着,只留下一点湿润残留在面前的掌心之中。

    方宁慢慢攥紧了手。

    谢春酌垂着头,将苦涩的药片吞下,他身体不自觉轻颤,不是因为伤口仍在的疼痛感,而是因为屈辱。

    除了二人,其他人并没有明白这一幕。

    他们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奇怪。

    医生护士们想快点逃离,简单说了注意事项之后,便离开了。

    谢峰和王思丽围着谢春酌和方宁转了两圈,无从下手照顾,盯着他们喝完姜汤就回了房间。

    保姆阿姨识趣地进入厨房开始清理卫生,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兄弟二人。

    谢春酌坐在沙发上,身体的冷意早就被驱散,他思绪漂浮,看向窗外,枝头垂下的叶子雨水嘀嗒,雨好像已经停了,之后呢?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段驰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周围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沙发边陷下,有人坐着靠过来,粗糙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回头。

    谢春酌抬眸看去,然后对上一双沉默又温顺的眼睛。

    如湖水般沉默,底下却隐藏着骇人的巨兽,稍不小心,就会将岸边的人吞没。

    “小酌。”方宁温柔地呼唤他,低下头,舌尖舔舐他被姜汤烫得微红的唇。

    ……姜汤的味道很辣,辣到呛人,方宁的舌头很冷,冷得谢春酌眼角溢出泪花。

    “我的宝宝。”

    方宁满足地喟叹:

    “我的卿卿。”

    第93章

    方宁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春酌不再外出, 因为他变相被方宁囚禁了。

    方宁说:“外面太危险了,那些坏人会伤害卿卿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养病,想要什么,哥哥都会带回家给你。”

    不仅如此, 谢峰和王思丽也被方宁洗脑, 认为他这样做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而是完全出于一个哥哥对于弟弟的爱护。

    当然, 也是因为之前段驰和元浮南, 甚至是傅隐年, 对他们跟谢春酌见面的频次把控严格, 又因为有求于人, 以至于一直憋在心里没说出来,积攒到现在变成了对方宁的信任。

    谢峰埋怨:“要不是傅家, 你哥早就回来了, 之前那么多年我们都没相认,想想就生气!”

    谢春酌心中不无讥讽, 傅家?如果方宁有心,怎么可能那么久以来都没有透露过半点跟谢家有关系的讯息?

    况且退一万步说,自己的亲儿子见过那么多次都没认出来,虽然是方宁有意隐瞒, 但也是可笑。

    王思丽大概是看出他的腹诽与不屑,想着缓和家庭关系, 开口道:“小酌你也别怪你哥管你,他也辛苦,他现在不仅还要给傅氏做事,还得管理自己的公司和家里的公司,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才好。

    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你在家好好休养,好吗?妈妈也很久没有和你待在一起了,你就当陪陪妈妈。”

    作为母亲,王思丽与谢春酌的感情要更深一些,说话的态度和语速也会柔和、放缓,让人能听进去。

    谢春酌闻言即将暴起的脾气往下压了压,琢磨着自己也不能跟被洗脑的人计较,结果往回思索王思丽刚刚说的那番话,突然一怔。

    “自己的公司?”

    方宁自己开公司了?

    谢峰一直被王思丽打断,听到这问题,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说道:“你还记得你之前叫傅隐年去帮忙谈的新能源公司吗?那就是你哥开的,还以为傅隐年本事有多大呢,实际上只不过是你哥看在咱们的面子上同意的。”

    他感慨:“哎,还得是有家里人做事才方便。”

    “哈!家里人?!”谢春酌骤然发笑。

    短促的笑声坠落后,王思丽和谢峰看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往下滴水。

    谢春酌真想一刀捅死方宁。

    当初为了这个合作,他是怎么去求傅隐年的,方宁一清二楚,看到他那么不择手段,卑微地出卖自己,心里会怎么想?鄙夷吗?痛快吗?

    谢春酌越想,心头火气越大,呼吸急促,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就连伤口也变得疼痛难忍。

    谢峰和王思丽见状疑惑又慌忙。

    “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你别生气……”

    哄声还没维持两句,别墅大门打开,方宁自外走进,歪着头,视线落在坐在沙发上,被围绕着的谢春酌身上。

    他问:“怎么了?”

    “你不是在我身上安了监控吗?你会不知道怎么了?”谢春酌冷笑。

    “什么监控?”谢峰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王思丽看向方宁,翕动着唇,眉头皱起,“你监视小酌?”

    方宁波澜不惊:“以前傅隐年叫我做的,现在我只是怕段驰追过来,小酌不能再跟他走了,太危险。”

    段驰现在被段家派律师从法庭领出来,但完全不能出门,因为一旦出门,元家以及元浮南的外祖家的人便会不计一切代价让他给元浮南赔命。

    在这段时间,谢春酌确实不能出门否则有可能会被殃及。

    王思丽紧绷的神情松懈,“……那也不能老这样,在家里不会出事的,我们都看着他,不要再叫人监视小酌了。”

    谢春酌略微诧异地看了王思丽一眼,他没想到王思丽会帮他说话。

    那么方宁会同意吗?

    谢春酌似笑非笑地瞥向状若无事,正在保姆的帮助下拖去外衣进门的方宁。

    方宁上身穿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皮肤,肌肉线条流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瘦削,宽肩窄腰,下身是黑西裤,他有一米八七左右,平时低调不显,此时看着气势倒是泠然。

    “好,我知道了。”方宁颔首。

    谢春酌正打算嘲笑的话卡在喉咙之中没吐出来。

    方宁似乎察觉到异样,黑色方框眼镜下的黑眸温顺平静。

    他说:“我不会再派人监视小酌了。”

    谢春酌第一反应是不信,而谢峰和王思丽则是松口气,说:“这才对嘛,两兄弟互帮互助,争取把公司越做越好。”

    方宁走到谢春酌身旁,自然而然地搂住他的肩膀,低头,镜片反射的光一瞬间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眼神,谢春酌只听见耳边响起:“好。”

    好?

    没什么好的。

    谢春酌想挣扎,但两只手都动不了,只能被迫被方宁抱在怀里,动弹不得,而谢峰和王思丽还未兄弟二人关系好,乐呵呵一怒之下,干脆起身离开,往二楼跑了。

    在进入房门之前,他还听见王思丽安慰方宁:“小酌受着伤,天气不好又不能出门,你别生气,多担待些,妈妈晚点说一下他。”

    方宁大度道:“没事,我是哥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温柔、体贴。

    方宁笑着说:“他是我的责任。”-

    “把你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

    夜色静谧,落地窗半开,吹进湿热的风,连绵的雨季终于停下,转而迎来的是燥热的夏天。

    在这交界处,湿润、闷热的天气让这个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蒸笼。

    呼呼……

    呼呼……

    “呼……”

    是难以自抑的呼吸声。

    难耐的哭声伴随着夜风,吹拂过室内大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身体上的粘腻的液体被风一吹,热气褪去,再触碰时,皮肤微凉。

    “呼……”

    灼热的呼吸,不分彼此。

    夏天要到了,窗外的蝉发出长长的鸣叫,昭告着它们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方宁撑着手肘,看着身旁睡得不安稳的人,手轻轻将粘在对方雪白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撩起,别到耳后,平日里看不清情绪的眼眸柔和、爱怜。

    “你是我的责任。”方宁再一次对谢春酌说。

    从第一次见谢春酌起,他就拥有了责任,他是哥哥,他需要教导弟弟。

    他看着谢春酌长大,成为自私、娇纵、善于审时度势,分析利弊的人,他的弟弟总是找到能够利益最大化的办法。

    方宁看着谢春酌漫不经心地去勾引傅隐年,看着谢春酌将元浮南钓在手里,不在乎对方的渴求与狼狈,看着段驰掩饰贪婪上前,以追求刺激为理由跟谢春酌搭上。

    他放纵一切的发生。

    他看着一切的发生。

    他像个偷窥者,看见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的交/缠。

    愤怒?痛苦?不,他只是难过。

    或者还有物伤其类。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住这个人呢?如菟丝花般缠绕在每一个身上,却又能在厌烦时,无法获得利益时,干脆将自身剥离的人。

    方宁想,他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负责谢春酌的一生。

    如果有下一次,他会好好地教导他,好好地……用尽所有的心血去浇灌。

    方宁擦去怀里人额头上的汗水,低头吻了吻,只是这样稍微一碰,谢春酌就发出了不满的嘟囔,“……滚。”

    说完又似乎喉咙不适,吞咽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被泪和汗打湿的睫毛纠成一簇一簇,黑而长,像是湿漉漉的蝴蝶翅膀。

    方宁想拿水喂给他喝,扭头发现床头柜上的水杯水已经喝完了。

    时间指向了凌晨两点。

    不早了。

    方宁把被谢春酌踢到一边的被子拉起,掖至对方的胸膛下,便起身下床,拿着杯子出门下楼。

    壁灯幽幽地亮着,流涕上的夜灯照亮一部分区域,方宁没有戴眼镜,却如履平地。

    他有轻微的近视,但也只是一百度上下,戴眼镜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眼神,人总是会不经意间露出破绽,方宁不想出现这种失误。

    来到岛台,提起茶壶往下倒水,哗啦的水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玻璃杯逐渐装满,方宁停下动作,握紧水杯仰头喝水。

    凉水过喉,驱散了燥意。

    谢春酌伤还没好透,他也只是稍微碰了一下而已,不能完全疏解自己的情/欲。

    方宁闭了闭眼,放下水杯时,看见了一抹身影正从楼上转角出现。

    他眯了眯眼,是王思丽。

    “妈妈,怎么了?”方宁语速声调如平时一般,在夜里却响亮。

    王思丽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拍胸口,“我还以为谁呢……”

    她一边下楼一边说:“我起夜,想去看看小酌睡没,止痛药吃完了,我怕他疼得睡不着,结果打开门才发现他不在房间里,不知道去哪儿了,在客厅吗?”

    王思丽走到客厅,也没看见人。

    她下意识问方宁,余光却瞥见他敞开的睡袍里,胸膛上的一抹红痕。

    “他睡不着来找我,睡在我房间了。”方宁自然地将睡袍往里拢紧些,对王思丽说道,“你早点睡吧,我会照顾小酌的。”

    王思丽愣愣地哦了两声,看着他拿着再次装满的水杯上楼。

    当房门响起又关闭后,王思丽则是客厅呆立许久,最后慢半拍地,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

    “you are my star……”

    “twinkle in my heart~”

    轻轻的哼唱在耳边响起,如夜风,如呢喃。

    干燥的口中灌入温水,与此同时的还有不请自来的入侵者。

    谢春酌恼怒地睁开眼,就见方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问他:“宝宝猜猜,妈妈最爱谁?”

    第94章

    王思丽最爱谁, 谢春酌不知道,但他知道方宁说出这句话必然是王思丽发现了什么。

    而这个时间点,还能发生什么呢?

    谢春酌闭上眼睛:“……滚。”

    方宁看着他笑,倒也是没怎么继续去骚扰他。

    翌日一早, 谢春酌因为伤口发痒疼痛, 醒了后就一直睡不着。

    方宁伺候他穿上衣服, 他就想光着脚下床, 结果又被摁回去, 气得谢春酌一脚踹到他脸上。

    谢春酌最近身体差, 到了初夏, 身体凉, 脚更是冷,方宁被踩着脸不生气, 只是拧着眉头说:“换个会做药膳的厨师回来。”

    “不要。”谢春酌果断拒绝。

    药膳难吃, 清淡无味,用的食材就算再好也难掩药味, 要谢春酌吃简直难如登天。

    不仅如此,谢春酌也不希望家里再多一个人看到他的狼狈和难堪。

    方宁闻言,表情变得若有所思,似乎是想了一下什么, 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而是抓着谢春酌的脚腕, 拉下来,给那双白得晃眼的脚穿上袜子,再套棉拖。

    谢春酌觉得累赘,想踹,力气又没方宁大,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穿上了袜子,气呼呼地走了。

    房门打开,谢春酌脚步一顿。

    门外站立着的人慌乱直起身,视线左右漂移,似乎不太敢看他,但又强作镇定,勉强对他笑了一下,打招呼:“……小酌。”

    谢春酌冷漠地看着王思丽,清清楚楚看见她闪躲的目光,结合昨晚方宁莫名其妙的话,就明白,她知道了。

    所以呢?

    妈妈更爱谁?

    当然是更爱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谢春酌什么都没说,越过她走了。

    在彼此互相经过时,谢春酌故意扯了一下领口,上面密密麻麻的吻痕青紫交叠,彰显着昨晚的激烈。

    今天谢春酌想穿圆领T恤,方宁没阻止。

    谢春酌不想去思考方宁做的一举一动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在看见王思丽如遭雷劈的模样时,他心中感到畅快。

    心心念念的亲生儿子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且恰恰相反。

    要怎么办呢?

    装成瞎子,成为聋子,活在不安里面吧。

    谢春酌从王思丽的身旁走过,王思丽入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直到方宁走到她面前,她才像是被惊动,眼中泛起泪花,眼下的乌青说明了她的一夜未眠。

    “这样不是很好吗?”方宁对她微笑,“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你们永远拥有两个儿子。”

    “……小酌不是自愿的。”王思丽翕动着唇说。

    方宁目光越过她,落在门外走廊的墙壁上,耳朵在倾听谢春酌下楼时,棉拖踩地发出的细微声响。

    谢峰什么都不知道,他朝谢春酌喊:“昨晚干什么找你哥去了?你一个人还不敢睡觉吗?搞得你妈一晚上心惊肉跳睡不好觉。”

    谢春酌一般情况下要么懒得和谢峰说话,要么说出口的话能把谢峰气得跳脚,这会儿可能是心情好,竟然没顶嘴,也没不搭理,而是说:“问你亲儿子去。”

    “……”

    “让他离开我,不如叫我去死。”方宁听完楼下的对话,对王思丽说。

    王思丽哑然。

    方宁:“妈妈,你以为我是好孩子吗?或者,你还天真地认为,我是孩子吗?”

    话音落下,方宁越过她的肩膀离开。

    王思丽怔怔地看着他,方宁比她高太多,像一座山一样,却没有给人山一样的稳重与安全感,而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的高山。

    她突然想到了很多以前自己没想过的事情。

    方宁,二十多年来,真的完全被傅家掌控在手里吗?傅家如今的衰落,以及被吞并的部分,真的是其他仇敌之手,而不是方宁吗?

    王思丽毛骨悚然,久久无言。

    再次下楼时,王思丽面色苍白,谢峰见状连忙上去扶她,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王思丽摆手。

    谢峰不信,想要再问,可视线触及到王思丽的表情,又把话咽下去。

    二人坐到桌前沉默地开始吃东西

    家中气氛怪异,唯有方宁与谢春酌神色如常。

    方宁上班前,轻轻揉了谢春酌头发一下,亲昵道:“今晚我会早点回来的。”

    谢春酌不耐地摔了勺子,方宁也不生气,弯腰捡起,又吩咐保姆阿姨:“给他再换个干净的勺子。”之后便温声叮嘱两句,才离开了别墅。

    保姆阿姨拿了勺子出来,谢春酌又不想吃了,直接起身要上楼,谢峰下意识要喊他,余光又瞥见他肩膀上露出的点点红痕。

    因为谢春酌一直在往前走,谢峰看不真切,奇怪地嘟囔:“也没到夏天,蚊子那么毒吗?”而且不是很像蚊子咬的,像是……

    他表情一凛,猛地看向王思丽,心往下坠去。

    “……不会吧?”他迟疑地问。

    王思丽垂着眼眸不言不语。

    谢峰茫然:“……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谢春酌也想问,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打开落地玻璃窗,走到阳台上。

    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长天一色,日光柔柔洒落,温暖柔和,风吹起,带来一点潮湿又干燥的气味,像是青草地晒干了,内里的土壤又还是润润的。

    谢春酌的房间是整个别墅视野最好的,但谢春酌回来后,很少在这里睡,因为方宁会把他带到另外一个房间里面。

    无望的日子。

    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

    谢春酌不能容忍自己过这样的日子。

    只是要怎么逃离呢?

    夏风湿润,风声像浅浅的呼吸。

    呼吸?

    哪里来的呼吸?

    眼前骤然被人蒙住,陷入一片黑暗,谢春酌的腰被死死揽进某个冰冷而坚硬的怀里,他不由得身体一僵。

    对方的呼吸从浅到急促,湿漉漉的舌尖色/情地舔过薄而通透的耳垂。

    谢春酌咬着唇,几秒后,询问成了呼痛,他胸口瞬间大幅度起伏,被自己咬出痕迹的唇张开,诱惑着其他人品尝。

    “……方宁?是你吗?”谢春酌疼得皱起脸,抬手要去推身后抱着他的人。

    他只有一条手臂能动,还带着伤,只能轻轻地推一把。

    而就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对方却像是被激怒一般,收紧了手臂,随即在谢春酌的痛呼下松开手,抓着他腰间猛地把人转了个身,低下头咬去。

    这一口咬得谢春酌浑身发冷。

    好冷……太冷了。

    冰冷的舌头灵活地钻进他温热的口腔,汲取内里香甜的津液。

    后背悬空,谢春酌抓紧了面前人的衣襟,感觉手上一片湿漉。

    他来不及想太多,就被迫张开嘴,承受这一切,同时,他也看见了突然莫名其妙出现,抱住他强吻的人。

    不是方宁,而是段驰。

    竟然是段驰!

    谢春酌瞳孔紧缩,一瞬间忘记了反抗,任由段驰摁住他的后脑勺和脖颈亲吻。

    他的身体压到了阳台的栏杆上,日光明媚,照在段驰身上却又种莫名的阴冷,像是阳光下的影子,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染上半点色彩。

    或许是察觉到谢春酌的震惊……也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温顺听话,段驰停下动作。

    他舔去殷红微肿的唇旁溢出来的银丝,最后又嘬了口,发出清脆羞耻的响声,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段驰笑起来一如往昔,肆意嚣张,只是此时眉目间有散不去的阴鸷,谢春酌跟他距离得极近,望进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中,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人在恐惧时的自然反应。

    谢春酌不知道段驰是怎么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面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没听到段驰的脚步声。

    难不成是鬼吗?

    可是段驰没死。

    有可能是在他没进来之前躲进来的,毕竟段驰以前也爬进过他的房间。

    谢春酌下意识地忽略其中的各种异样,比如……方宁怎么可能会放段驰和他见面?

    他出不去的别墅外有保镖守着,段驰又怎么进来的呢?

    “小……酌。”段驰缓慢地喊他,声音嘶哑难听,带着股莫名的粘腻。

    谢春酌扶着他的肩膀,微微喘了口气,“……你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方宁刚出门,你们没碰上吧?”

    “在担心我吗?”段驰唇角上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春酌。

    谢春酌还没来得及回话,段驰又说:“我很想你……”他自顾自往下说,“……好想你,我从家里面翻、墙出来,跑到路上,好多人追我……我一直想着……要见你……要见你……他们说……元浮南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傅隐年,他要告我……”

    “……他死了正好。”段驰的话猝然变得冰冷,“和傅隐年一样,他早该死了。”

    谢春酌这时发现段驰的情况不太对劲,对方说这句话时,表情阴狠,黑眸却闪过类似于混沌的黑影,搅和成一团闪过,身上也冷得像是一块寒铁。

    无名的恐惧和不安促使谢春酌逃避这个话题,他推着段驰进房间:“进去说吧。”

    “你不想见到我吗?”段驰冷不丁问。

    谢春酌漫不经心:“……没有的事。”他想起自己的处境,又想起段驰的处境,手推着段驰硬邦邦的肩膀,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段驰死了变成鬼就好了,那么方宁就能去死了。

    “我可以的。”段驰说。

    谢春酌疑惑:“你说什么?”

    段驰两边嘴角上翘,他直勾勾地盯着谢春酌:“只要是卿卿的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只要……卿卿付出一点点的代价。”

    卿卿。

    为什么又叫他卿卿?!

    谢春酌厌烦。

    他恼怒道:“不准喊我卿卿!”

    吼声落下,门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快速,谢春酌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看向房门,还没三秒,门就被轰然推开。

    方宁站在门口,呼吸微喘,眼镜反射出的光遮住眼中复杂的情绪。

    谢春酌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去掩饰自己身后的段驰,而方宁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在视线触及到谢春酌的那一刻,快步上前,把人搂进怀里。

    方宁的怀抱比段驰的要热很多,几乎是瞬间就驱散了谢春酌身体上的冷意。

    谢春酌还来不及疑惑二人的温度差,方宁说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窖。

    “段驰死了。”

    ……什么?段驰死了?

    怎么可能,段驰明明还在他的身后,方宁没看见吗?

    “他在一个小时前从段家逃跑出来,路上元家雇佣的人发现,当街射杀。”

    方宁慢慢地叙述一个人的死亡过程:“……段驰被射中了心脏……他竭力往前跑,方向是我们家……最后,一辆车撞击了他,他当场失去了生命体征。”

    谢春酌全身僵硬,仿佛被冻结一般,连呼吸都变轻了。

    方宁以为自己吓到了他,赶紧补充:“我回来是因为段驰的父母恼怒之下正在赶过来,为了以防你受委屈。”

    谢春酌还是不动。

    他甚至没听见方宁说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后……

    那里……

    那里有个黑漆漆的影子……

    影子在地上如液体般流动,覆在梨木门上,然后逐渐立起、膨胀,最后成为一个人……是段驰。

    他对着谢春酌张开手,展示自己破了一个大洞的胸口,孜孜不断往下流淌的鲜血,将他整个“人”变得腥臭、阴冷。

    谢春酌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攥着段驰衣服时会觉得湿了。

    因为那是血。

    “段驰”对着谢春酌张开嘴,无声地说:只要你开口,我会为你杀了方宁。

    不过……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一点小小的代价。

    这个代价的名字,叫做——卿卿。

    第95章

    段驰死了。

    段驰成了鬼。

    段驰来找他了。

    这三句话不停循环地在谢春酌脑子里转动。

    他就像是一个濒临死机的机器人, 明明知道是哪里坏了,但却没有办法去修理。

    而此刻,方宁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略微松开他, 看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身后, 当即警惕回头。

    可是方宁什么都没看见。

    “小酌, 你在看什么?”

    方宁忽然想起在傅隐年死后, 谢春酌有一段时间频繁地在寻找找道士, 这件事方宁在其中也有一手促成, 所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

    段驰以为谢春酌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亲手害死了傅隐年, 导致精神情绪不稳定, 方宁却知道,世界上并非真的没有鬼。

    人在某些特定时刻会有一定概率遇见。

    很显然, 谢春酌就在其中, 他不在。

    方宁顺着谢春酌的目光,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墙壁。

    他不动声色地抱紧了谢春酌, 见他仍是愣着,便蹙紧眉头,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单手揽着谢春酌出门。

    “我带你去书房坐一会儿。”

    谢春酌没有反抗,僵硬着身体, 几乎是被推着进了书房。

    在踏出房门,从走廊进入书房,阴森湿冷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谢春酌的身后,贪婪地舔舐他每一寸露在对方眼中的皮肤。

    “啪嗒。”

    书房的门关闭,谢春酌坐在书架旁的单人沙发上, 塌陷的软包般的沙发触感与材质包裹住他紧绷的身体。

    他抬头往前看,方宁站立在门口,隔着门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张开掌心,把手贴在门上。

    谢春酌呼吸一滞。

    ……他看见“段驰”穿过房门,与方宁几乎面对面相贴。

    二人身高相差无几,段驰一身黑,如影子,抬起手,与方宁掌心相靠。

    方宁背对着他,从谢春酌的角度看去,一人一鬼看上去……就像是一体的。

    这个想法让谢春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段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弯头,视线越过方宁的肩膀朝他遥遥一笑,充满痴恋,然后……

    轰——

    身体如水泡般轰然破裂,黑色、粘稠的液体爆开,谢春酌也跟着一抖,心跳快得像要从胸口跳出,他甚至有种呕吐感。

    谢春酌捂住嘴,看着那堆液体弹射着掉在地上,最后慢慢变浅,消失不见。

    方宁转过身,脸上带有被溅射到的黑色液体,他走向谢春酌时,液体缓慢流动,从他脸颊上掉落,他自己却毫无所觉。

    “小酌。”方宁眸光闪动,对着谢春酌伸出手,“你怎么了?”

    “啊啊啊——!”谢春酌终于忍不住发出尖叫。

    他猛地抱住脑袋,整个人都缩进了沙发里,犹如应激的猫咪,全身炸毛。

    “滚开!你给我滚开——!”

    “不要靠近我——滚开啊——!”

    谢春酌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让方宁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

    他怔愣几秒,收回手,不但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往前迈步,直接把谢春酌抱起来,强制性将人裹进怀里,再重新坐回沙发上,充当人肉坐垫。

    “放开我——!唔——”

    叫喊声消失,淹没在唇齿之中。

    谢春酌第一反应就是咬紧牙关,他用了狠力气,方宁无法躲避当即被他咬破舌头,可方宁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动作强势,继续深入地吻着,不给谢春酌躲避的机会,

    谢春酌本来缩成一团,现在则是被完全禁锢,最初他还在奋力挣扎,方宁怕他伤口裂开,单手抓紧他的两只手腕,又把他的腿夹在自己的腿间,等到谢春酌没力气挣扎,才放松力气。

    方宁身上的体温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谢春酌的恐惧,因为鬼是没有体温的。

    他慢慢地不再反抗,惶惶不安的表情也松懈下来,方宁松口嘴,抹去谢春酌唇边带着血丝的津液,轻声问:“好点了吗?”

    “……”

    谢春酌不言。

    他靠在方宁怀里,像一具精美的玩偶,久久难以平复。

    方宁没有逼问他刚才到底看见了什么,只是抱着他坐在书房里面,过了一会儿,直到别墅外响起吵闹声,才带着人起身走到书房的窗前往下看。

    是段驰的父母。

    谢春酌见过这对夫妻几次,每次都是体面温和,仿佛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够击败他们。

    事实上,走到如今这个地位,也没有人不识趣地想要去挑战他们。

    他们唯一的烦恼就是段驰爱上了谢春酌,且非他不可。

    这也算不上什么,儿子想要的,他们当父母的怎么会不满尊呢?

    可是现在呢?

    谢春酌垂着眼眸,看着段母通红的眼,盘起的发凌乱不堪,没有化妆,岁月的痕迹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彻彻底底展露,因为悲痛,甚至更为明显。

    段父身上还穿着家居服,脚下踩着拖鞋,在媒体报道下从容的老企业家头发花白,仅仅不到一周的时间,他憔悴得与报道上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们身上染血,俨然成了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对失去孩子的夫妻。

    他们想要找到发泄口,想要找到理由,想要为自己死去的儿子问问,他的爱人,究竟是什么铁石心肠。

    别墅外的保镖企图阻止他们靠近,但段父与段母带来的人与他们对峙,迫使他们没有办法进行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去。

    “……谢春酌。”

    段母敏感地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仰头,恰好看见谢春酌,以及他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

    方宁。

    这两个字咬在口中没有吐出,却比念出来还要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如果谢春酌是一切祸事的源头,那么方宁就是始作俑者,是侩子手。

    方宁不吝于让他们知道真相,毕竟事情发生后,根本没有补救的机会。

    况且方宁现在已经有了和他们叫嚣的资本,就连陈雯他们,也掌控不了方宁,甚至被钳制。

    引狼入室,不外如是。

    “宝宝,你不用下楼,免得影响心情。”

    方宁拥着谢春酌转身,把他重新安置在沙发上,顺手还拿了一份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给他看,道:“等你病好了,这家公司给你。”

    谢春酌往文件上一看,竟然是方宁的那家新能源公司。

    方宁竟然也舍得,或者说,方宁竟然那么自傲,自信谢春酌无法撼动他的一切吗?

    “我下楼处理一下。”方宁低头在他额前吻了吻,安抚地拍背,“有什么事喊我就好了,不用怕。”

    谢春酌拿着文件不理他。

    方宁爱怜地看他。头发长了,下巴尖了,苍白无血色的脸巴掌大,一只手就能蒙住。

    听话的孩子最惹人爱。

    楼下开始吵闹,谢峰和王思丽顶不了多久,方宁很快就打开门下楼。

    在他离开之后,谢春酌翻看了两页文件,怎么都看不下去,拿在手里的真的是可以食用的饼吗?还是说,涂了毒药呢?

    没过一会儿,楼下的声音消失,最后又骤然拔高,声嘶力竭。

    谢春酌听得出来这声音来自段母。

    阳光照拂下,地面的影子闪动,书房内温度不知不觉变低。

    谢春酌注视着地面的阴影,眸光闪动,忽然放下文件往外走。

    “我不要听理由!现在事实就是段驰死了!我儿子死了!他是为了谢春酌死的——”

    “如果不是因为谢春酌,他怎么会和元浮南对上?怎么会追车过去——而且经过检查他那天吃了刺激性精神药品,你说!这是不是你做的?!”

    “我现在就只有一个要求!让谢春酌给我儿子守灵。”段母情绪激烈,最后又像是在其他人的安慰下,叫声平缓下来。

    她定定地说:“七天。”

    方宁直截了当拒绝:“不可能。”

    段父怒:“我们没让他赔命已经不错了!”

    方宁微笑:“你们可以试试。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拍拍手,门外的保镖闻声齐头看来,威慑力十足,段父脸色铁青,但又不得不忌惮。

    “对于段驰的死,我很抱歉,这并不是我想要他得到的结局。”方宁遗憾叹气,他坐在沙发上,以往跟随在傅隐年身后如同影子般的助理一跃成为最终胜利者。

    “我本来想让他进监狱磨练几年的,毕竟他太蠢了。”蠢到以傅隐年之死胁迫、诱哄谢春酌和他在一起,导致他要再次进行计划,才能成功将谢春酌囊入怀中。

    方宁只是想要让段驰尝尝锒铛入狱的滋味,段驰的死确实出乎意料,毕竟他针对段氏的计划还需要时间展开。

    “当然,生个蠢儿子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可以效仿傅先生和傅太太,再要一个孩子。”方宁不想与二人再掰扯,含笑建议。

    而后在二人气得再度崩溃时,站起身冷下脸送客,“还有什么事,二位就去和我的律师谈吧,否则我需要寻求一些警方的求助了。想必出了那么大的事,媒体也会想要报道也不一定,段总还是回去看看公司股票吧。”

    赤裸裸的威胁。

    “你——!”

    段父下意识要上前,结果却被方宁的助理挡住。

    这场闹剧在短暂的办小时内结束,站在楼梯口的谢春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扶着栏杆,看着段驰父母狼狈离开,身旁站着的黑影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两个相依偎的身影,身上的粘液吧嗒吧嗒往下掉。

    是眼泪吗?

    鬼也会有眼泪吗?

    谢春酌放缓语气,轻声对影子说:“你也看见了,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所以,杀死方宁吧。

    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第96章

    段驰没有说话, 在方宁上楼前,看了谢春酌一眼,化成影子消失了。

    谢春酌四处扫视,找不到它的踪迹, 心下却知道这场“结盟”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只是需要时间。

    而谢春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机会送到手中, 他一定要牢牢攥紧, 不能放手。

    谢春酌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庆幸死去的人会变成鬼。

    不过……

    既然段驰可以, 那么元浮南呢?

    谢春酌忽觉不安。

    楼梯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谢春酌回神, 看见方宁走上楼梯。

    他清楚地看见方宁的视线扫过他的四周, 而后若无其事地喊他:“宝宝。”

    方宁对他的称呼变化多样, 有时喊他小酌,有时喊他卿卿, 有时喊他宝宝。

    短短一周多的时间, 谢春酌就了悟方宁每次用不同称呼喊他的含义。

    喊小酌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当好哥哥好爱人,喊卿卿是为了威胁他, 喊宝宝则是他平时喜欢喊的称呼。

    往往喊宝宝时,方宁是最好说话的。

    段驰死后成鬼,只要出现在方宁身边一次,只要谢春酌表现出异样一次, 就瞒不过他。

    谢春酌也没想着能够瞒过方宁,方宁知道了更好, 更方便他动手。

    方宁迈步大,几乎是眨眼间就上了楼梯,他去牵谢春酌垂在身旁的手,指腹抚摸他微凉的手背,揉搓。

    许是方宁小时候在孤儿院和傅家过得不太好, 他的手上布满了粗茧,粗糙的触犯令谢春酌不适。

    谢春酌想避开,还未动作,就听见方宁问:“想出去走走吗?”

    谢春酌一怔。

    他下意识露出狐疑的目光,怀疑方宁不安好心。

    方宁神色如常:“你的伤也该去医院检查一下了,在家里总归不方便。”

    谢春酌知道这是借口,但是可以出门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他没法拒绝,于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方宁,也没把自己的手抽离。

    方宁笑道:“去换身衣服吧。”

    谢春酌颔首,转身往房间走,结果方宁还在他背后像个尾巴一样跟着,谢春酌拿他没办法,也懒得理他。

    窗帘拉紧,外面日光透亮,照进屋内。

    房间就像是一个没点灯的灯笼,暗橙色灰蒙蒙的四周,立在衣柜门口的人褪去衣物,雪白的酮|体是烛芯,细腻柔美。

    方宁站立在几步远的位置,欣赏着、痴迷着。他身旁倾斜的、几乎与室内黑暗融为一体的、颜色浅淡的影子也如波光般微微粼动。

    他们共同观看着一场盛宴。

    因为手臂伤口的原因,谢春酌穿衣速度很慢,尤其是骨折的手臂无法弯曲,方宁过去帮他,当衣物穿好,便忽然拥住他,莫名其妙地感慨:“真好。”

    谢春酌蹙眉:“你说什么?”

    方宁答非所问:“我们出门吧。”

    谢春酌没追问,被他牵着手带出去。

    走下楼梯,客厅里坐着的谢峰和王思丽听到动静骤然站起,表情异样。

    他们刚刚都见证了方宁是怎么对待段驰父母的,也依稀知道方宁站在外的手段,以及他和谢春酌之间畸形的关系。

    可是他们什么都做不到,他们甚至把谢氏毫无保留地给了方宁。

    方宁要是把他们赶出这栋别墅,他们只能流落街头。

    归来的孩子是恶魔。

    面对二人恐惧不安的目光,方宁一切照旧,对他们说:“爸妈,我带小酌出去走走。”

    谢峰一声不吭,去瞅谢春酌,谢春酌白了他一眼,他也没反应。

    王思丽倒是勉强应了一声好,之后看着他们离开。

    “……造孽,造孽!”谢峰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还不如不回来……”

    “你说什么呢!”王思丽呵斥,“不会说话就别乱说话!”

    谢峰反应过来别墅里现在除了他们以外,全都是方宁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是否也会被人一一告知方宁?就像是监控谢春酌一样-

    “不会,我没有派人监视他们。”

    面对谢春酌的疑问,方宁有些讶异,“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谢春酌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谢峰跟王思丽还不值得他找人盯着。

    谢春酌一时无言,他以为自己对父母亲情还算淡薄,但单看方宁,他觉得自己人还是太好了。

    方宁觉出他眼神中的意思,笑道:“宝宝,父母与子女的血缘关系斩不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如乱麻,只要心里有想着,无论如何都断不了,即使我和他们撕破脸了,即使他们有朝一日有能力让我一无所有,那又怎样呢?”

    “只要想着,无论是仇是爱,就永远有机会。”

    方宁像是在教导他找机会对他下手,但谢春酌更认为方宁在警告他。

    警告他,他的恨意同样是方宁的机会。

    让他彻底失去希望的机会。

    谢春酌转头看向窗外,天气晴朗,日光落下亮得刺眼,整片天地都染上暖光。

    司机开车经过一条马路时,远远能看见前方的路堵塞被围起,谢春酌下意识就想到了段驰,移开视线,就听见方宁说:“是那里。”

    前文不搭后语,谢春酌却知道他口中说的意思是,那里段驰死的地方。

    谢春酌的视线从那处略过,在彻底看不见之前,浅灰色的窗前忽然褪色,晃动,恍惚间,谢春酌好像看见了窗户上有一道薄膜消失,跃入车底。

    他情不自禁回头,看见被拉起黄线围着的路道旁、路牌遮掩下,如影子般的段驰正站在那里。

    谢春酌很难说自己是物伤其类还是怜惜。

    或许他只是害怕自己会沦落到和段驰一样的下场,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当然,这种感慨只是一瞬间,因为段驰死了对他来说好处更大。

    谢春酌收回目光,便发现方宁正含笑看着自己,目光温柔却瘆人。

    “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方宁问。

    谢春酌怎么可能会知道,但经过了刚才的事情,他忍住了和方宁顶嘴的冲动,甚至问了一句:“去哪里?”

    “去寺庙。”

    方宁说,“你应该没有去过,昙华寺是远近闻名的大佛寺,我想问主持帮你求个平安符。”

    谢春酌双眸一凛。

    平安符?

    谢春酌的第一反应是:方宁是故意的。

    因为戴上平安符的他,还能再看见段驰吗?换句话说,段驰还能靠近他,和他一起算计方宁吗?

    谢春酌垂着头,长睫微颤,过长的衣袖下手微微攥了攥,面上不动声色:“哦,随你,不过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方宁语气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谢春酌才不信方宁的话,于是也没有再搭理他,如果段驰因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而受伤或灰飞烟灭,那只能够说明段驰没用。

    司机一路驾驶,花了三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昙华寺。

    在车子停驶在山脚下时,山花烂漫,绿草嫩叶,一片好风景,谢春酌下车,一眼望去,鼻尖全是清新的空气,心中的郁气仿佛都散去了。

    来往的行人很多,方宁为谢春酌戴上口罩,牵着他的手上寺庙。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山林内的寺庙尽显,像是初入桃花源一般,庄严端正的建筑,高柱立在两边,牌匾挂在最上方,赫然写着“昙华寺”三个大字。

    往前走一步,还没踏上楼梯,就能看见内里巨大的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神态安详,眼尾拉长视线微垂,像是在低头看天下众生,看祂脚下跪拜祈求,如蝼蚁般渺小又坚强的信徒。

    谢春酌在此时也不禁静下心,站立在外仰头看着内里。

    “要进去看看吗?”方宁问。

    谢春酌摇摇头,“我在外面逛逛。”

    出乎意料,方宁没有拒绝,而且也没有同行,他说:“让司机陪你,我进去跟主持聊两句。”

    谢春酌诧异,随后又冷静下来。

    虽然不知道方宁想闹什么幺蛾子,但他现在没有反抗的能力,暂时还是需要顺着对方。

    不知道方宁是不是看出来了,他对着谢春酌笑了笑,就踏步迈上台阶,进了庙里。

    谢春酌则是往外走,拐了个弯,走上了长廊,漫无目的地闲逛。

    司机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谢春酌的背后像是坠着一个尾巴,惹得他心情烦躁。

    方宁就算了,他现在没机会动手,一个小小的司机他还不能说了吗?

    谢春酌想着,直接停下脚步,正要命令司机不准再跟着自己时,话没出口,就先一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瞳孔紧缩,下意识上前一步,喊:“罗钧?!”

    竟然是罗钧!

    不远处他不远处站立的人穿着浅灰色的僧袍,如果不是头发乌黑,恐怕要被人看成是和尚。

    罗钧看见谢春酌后也十分惊讶,而且第一反应竟然是掩面躲避。

    谢春酌立刻觉出不对劲,他顾不得太多,直接快步朝罗钧跑去。

    “站住!”

    谢春酌拦在罗钧面前。

    他左手还吊着石膏,神情警惕凶狠,漂亮的眼睛闪着灼光,罗钧不敢跑,怕他一气之下掀翻整个寺庙,于是讪笑着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谢先生。”

    “你跑什么?”

    谢春酌盯着罗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罗钧左顾右盼:“……我来找主持探讨一下……”

    “你一个道士和和尚有什么好探讨的?”谢春酌打断他,“宋雯雯呢?它呢?”

    因为怕罗钧说谎,谢春酌警告他:“别让我问第二遍。”

    顾忌着司机,谢春酌后面那句话问得很轻。

    罗钧没有办法,心虚地低下头,说:“……师妹在屋内养伤,它……镇压在佛下。”

    第97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谢春酌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罗钧对他尴尬地笑笑, 想继续往下说,但谢春酌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我要见宋雯雯。”谢春酌说。

    罗钧点头:“她在后院里头的一间厢房里,我出来就是因为她饿了想吃饭,我本来想去饭堂给她打一碗斋饭的。”

    谢春酌冷笑:“就知道吃!”

    “……”

    罗钧不敢吭声了, 扭头带路。

    谢春酌走了两步, 对要跟上来的司机说:“你留在这里等我, 或者去庙门口守着都行, 总之不准跟上来, 否则我就叫方宁把你开了。”

    威胁的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口里吐出。

    谢春酌说:“你应该知道, 我的要求, 方宁很少会拒绝。”

    司机知道这是实话, 因此犹豫片刻,眼睁睁地看着谢春酌跟着罗钧离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离开司机的视线后, 谢春酌立刻问罗钧。

    罗钧边走边说:“……那天我们带着鬼出门, 还没走到半路突然遇见了元先生……他手里抱着神龛,然后鬼就躁动着扑出去了, 我和雯雯费劲儿制住它,烧了神龛,元先生就失魂落魄地走了,没多久, 我们又遇到了方先生……”

    罗钧和宋雯雯的经历堪称霉神到家。

    因为身上携带着鬼物,要是坐火车高铁, 路上一出事,祸及他人就不好了,所以那天罗钧和宋雯雯二人离开后,就在手机上打了一辆网约车,准备一路坐回道馆, 结果车开出市里还没半小时,元浮南就突然出现了。

    出现了还不止,手里还捧着烧到一半的神龛。

    那神龛出现的刹那,罗钧就看见宋雯雯跟炸毛的猫一样警惕,而他手里的法器也开始震动,司机怕他们养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他们又说不出理由来,只好下车。

    下车后就彻底制不住“鬼”了。

    罗钧回忆道:“……很奇怪,他们就像是一体的,当鬼从法器飞出去之后,首先附身到了元先生身上,我们冲过去时,能感觉到他们的魂魄融合在一起……后面烧毁了神龛,我们硬生生把鬼拽出来,元先生才恢复了一点原样。”

    更奇怪的是,元浮南似乎知道,他有可能和鬼是同源。

    “什么叫做是一体的?”谢春酌蹙眉不解。

    罗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想了想,问:“你信前世今生吗?”

    谢春酌当然不信。

    罗钧看出来了,但还是继续道:“你可以理解为投胎转世,前世有执念未消,今生因果来还。”他说完后又犹豫,“……不过像这种情况又不像,因为傅先生和元先生怎么可能是一体的呢?还有那个神龛明显也残留着一些东西。”

    人死不能复生是真的,成了鬼也只能附身而不是复生,投胎转世最多也只能转到一个人身上,转两个那肯定其中一个是智力有损或者有缺陷,可傅隐年和元浮南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缺陷的样子。

    罗钧不明白。

    谢春酌也不明白,但他将这一切归咎与罗钧和宋雯雯太菜了。

    “所以呢?你们又是怎么遇见方宁的?”谢春酌不耐烦地问。

    罗钧老老实实说:“我们烧了神龛,元先生就走了,之后方先生突然出现……它又暴动了。”

    当时罗钧和宋雯雯都要绝望了,再搞一次附身,不仅方宁身体会受损,他们的法器也彻底没用了,好在后面方宁不知为何给了他们一个提议,让他们上寺庙求助,他们就来到了昙华寺。

    方宁怎么会那么恰好地出现?

    谢春酌不作他想,方宁既然能够从他小时候开始监视他,那么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方宁都了如指掌,恐怕他利用方宁一事,方宁也是将计就计跳进来的。

    难怪方宁一点也不惊讶有鬼的事情。

    难怪方宁会带他来到这里。

    谢春酌只觉可笑,就算段驰没用,他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只要不死,就不会永远被方宁掌锢在手心。

    一次不成,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话语间,谢春酌已经跟随者罗钧来到了宋雯雯所在的院子。

    或许是听见了声音,宋雯雯在里面中气十足地喊:“师兄?是你回来了吗?我要饿死了!你给我带饭没有?”

    谢春酌睨了罗钧一眼,似笑非笑:“这就是你说的病得下不了床,需要你给带饭?”

    罗钧讪笑:“她腿断了。”

    厢房里面有动静在响,不知道宋雯雯在倒腾什么,罗钧赶忙上前打开门,就看见宋雯雯杵着拐杖要下地。

    “师兄……”

    宋雯雯话没说完就看见了谢春酌,当即闭嘴,人傻了,“……幻觉?”

    罗钧扯扯她,尴尬地说:“谢先生恰好来这里看你。”

    宋雯雯才不信呢,但也还是跟着讪笑附和两句,“噢噢有心了。”

    谢春酌懒得跟二人打机锋,他直截了当道:“那只鬼死了吗?什么时候会死?”

    “没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罗钧说,“而且前段时间……元先生死亡的消息传出之后,它比之前更活跃了一点。”

    所以比之前更难杀了。

    要不是现在被镇压在昙华寺的佛像之下,指不定早就跑到哪里去了,这也是罗钧和宋雯雯不敢贸然回师门的原因。

    谢春酌抓住重点:“傅隐年不会把元浮南吞了吧?”

    谢春酌不知道从哪里看的,鬼和鬼之间似乎也会互相吞噬。

    罗钧点头:“有可能。”

    他本以为谢春酌会害怕,毕竟傅隐年和元浮南的结合体远远比最初的那只鬼强得多,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春酌脸上露出来的竟然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谢春酌确实松了口气,他本来还担心段驰要是奈何不了方宁,他要怎么找机会,但现在看来,元浮南或许也能够利用一番。

    当然,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不会选择这个办法,毕竟解决了方宁之后,这些麻烦也会跟着缠上他。

    谢春酌心下将所有的线索和事情过了一遍,一个想法慢慢浮现在脑海里。

    他看着罗钧和宋雯雯,眼神意味深长。

    二人被他这样看着心里头发毛,正想搓搓自己的胳膊,还没动手,就听见谢春酌突然道:“你们得帮我一个忙。”-

    “如是我闻,世间因果,皆在循环。”主持站在廊下,侧面面对着佛像,微微阖眼,面容慈祥而平静。

    他的身旁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方宁朝着他走近了几步。

    “您的意思是,我和他们,都是某一个人的转世吗?”方宁跟着他一起看向寺庙主庙的方向。

    在佛像之下的供桌下,压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不大,但每一个进庙内跪拜祈福的人都能看见。

    阴冷、潮湿的气味混在庙内蒸腾的香烟白雾之中,阵阵奇异的香味引得众人心下怪异,又觉本该如此,神情愈发虔诚。

    方宁看着觉得可笑可悲,盒子里面装着的东西不言而喻,而不知情的人只以为这是验证他们诚心的一种方式,可见世人之愚昧无知。

    “人怎么会转世成好几个人呢?”方宁见主持不语,又问。

    他的追问并不迫切,甚至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总是瞥向周围,像是在找什么人。

    主持知道他在找谁,无非是谢春酌。

    真的好笑,明明也才分开了短短十几分钟,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过往的忍耐成了变本加厉的渴望。

    方宁确实不太在乎谁死了成鬼,会不会也对自己造成威胁。

    他只这件事对自己会不会造成影响,影响他与谢春酌的生活。

    关于谢春酌鬼缠身到杀鬼,整个过程他一清二楚。

    他现在唯一不明白的就是关于自己。

    他被附身后,脑子里拥有了部分记忆。

    很模糊……又难忘的记忆。

    主持含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方宁也笑:“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一定会知道。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如此自信且笃定,主持也没有觉得可笑,只是摸转着佛珠,心中幽幽叹息,微微仰头看天,在身旁人离开后,喃喃道:“……天命。”

    方宁不信天命,他跟主持分开后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语气冷肃:“一周内,让陈雯前往陈家村,我要知道陈家过往守的庙,供奉的是谁。”

    话音落下,方宁便看见了本该跟着谢春酌的司机逗留在廊外。

    司机察觉到冰冷的视线,扭头看去,见是方宁,当即绷紧脊背,连忙要解释,结果方宁看也没看他,快步朝前走去,平静冷漠的面容如冰雪消融,化为了春日暖意。

    “怎么一个人?”方宁迎去,手抓稳谢春酌的手腕,温声问,“他叫你烦了吗?”

    谢春酌打了个哈欠,反问:“你说的是谁?”

    方宁说:“谁都可以。”

    “都烦。”谢春酌甩开他的手,恶意道,“你最烦。所以你可以去死吗?”

    方宁面不改色:“当然可以。”

    话罢靠近谢春酌,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但我舍不得你。”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爱恨相辅相成,方宁乐意接受谢春酌的任何一种情绪。

    第98章

    昙华寺短暂的停留没有在方宁与谢春酌心中留下太多的波澜。

    因为他们都知道, 这只是一次告知。

    告知谢春酌,方宁仍然知悉着他身边发生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没有办法把他从方宁身边带走。

    方宁是如此地自信, 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

    最后惴惴不安的竟然只剩下司机一人, 谢春酌下车时瞥了司机一眼, 看见对方额头竟然盈满了细汗, 心下好笑。

    即使司机听从方宁的命令, 指哪打哪, 也不会在方宁身边待得太久。

    方宁喜怒不形于色, 身边的人自然也是这种标准。

    果不其然, 他收回目光,走进公司大门之后, 就听见身边的方宁对迎接上来的助理吩咐:“换个司机。”

    方宁又问谢春酌:“喜欢什么样的?”

    谢春酌理都没理他, 而是往傅氏集团公司周围看。

    比起以前作为傅隐年的小情人上来装模作样地上班时的模样,现在的傅氏变了很多。

    是的, 傅氏。

    方宁现在还在傅氏公司进行工作,但不是某个人的助理,而是直接荣升为方总,并且掌控着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

    百分之五的股份足以让他成为公司里面人人拉拢尊敬的对象, 就连陈雯和傅父也不能和他贸然撕破脸皮。

    周围的人好奇、窥探、厌恶、羡慕的目光落到谢春酌的身上。

    人人都觉得他好运,仿佛天生他下来就是给他享福的。

    小时被有钱人收养, 生了一张貌美的脸,天之骄子爱他,没了一个还有一个。

    看方宁现在的样子,也是将他如珠似宝地爱着,将来过的日子也定然是不愁吃喝, 奢华奢靡。

    有人不屑地想,恐怕谢春酌唯一吃的苦就是床上的苦了吧。

    谢春酌把所有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不屑一顾,漠然移开视线。

    方宁与助理嘱咐好,侧头看见他的神色,抬眸往四周看了一眼,打量窥探的目光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走两步就低着头开始翻找文件或者是快步往其他方向走。

    “公司最近没有业务吗?”方宁冷着脸问。

    助理深深低着头:“……傅总和陈总暂停了几个项目。”

    暂停的项目负责人自然是由方宁或者方宁的合作伙伴。

    这几乎是把仇视敌对放在明面上来开战,方宁不恼,点头:“随他们。既然不要,那就都不要了。”

    助理:“好的,我明白了。”

    傅氏……

    谢春酌想笑,或许该改名叫方氏才对。

    心中戏谑地想着,不知是不是应了某句不该私下说人,不然对方就会突然出现的说法,不多时,谢春酌看见陈雯从电梯里走出。

    谢春酌第一眼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陈雯今年五十二,按理说该是在家休养,过富太太的惬意生活,偶尔插手一下公司的事情,便能在圈子里过足风头,但如今腹部却隆起,里面像是装了一个灌水的气球,沉甸甸地垂着。

    目前气球尚未完全被灌满水,陈雯已经老态毕现,不复几个月前的体面精致,她腰部束着袋子,绑着腹部,身边还跟着一个助理以及一个阿姨,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以防出事。

    想要成为一个母亲的代价很大,远远比成为任何一个人的代价要大,不仅要付出血肉,还要灌输心血,这一生要负担着另一个人的一生。

    不过谢春酌却觉得,成为一个人的孩子,被生下来,也是很可悲的。

    人从最开始,没有选择权,只有被选择权。

    在成长的过程中,在思维想法的生成中,才会从父母、亲人、朋友手中拿到选择权。

    谢春酌最开始也没有选择权,现在他看上去也没有,但唯有谢春酌自己知道,他的人生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无论如何,且看最后。

    相对比于谢春酌的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态度,陈雯在看见谢春酌以及他身旁的方宁,怒火几乎是瞬间拔高,情绪不稳,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破口大骂。

    “……你不是公司的员工,凭什么能进来?”陈雯不敢对方宁找茬,干脆把矛头对准了谢春酌,“保安呢?把他给我赶出去——!”

    她起初说话语速还算正常,可后面越喊,嘶哑的声音就越大,优雅就变得歇斯底里。

    陈雯身旁的助理连忙道:“您冷静点。”

    谢春酌慢吞吞道:“是啊,陈总,冷静点,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陈雯恨得直咬牙:“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就是一株菟丝花!谁死了你都不在乎,谁有用你就攀附谁!”

    把这些话骂出来,陈雯登时觉得心情好多了,她目光灼灼地看谢春酌,期盼着能从对方脸上看出羞耻、恼恨的表情,但很遗憾,没有。

    谢春酌甚至勾着唇说:“对啊。我不在乎。”

    陈雯怔愣,下意识把目光挪到方宁身上。

    方宁面色不变,“陈总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他轻轻抬睫,往日在陈雯面前沉默又温顺的绵羊,在她面前成了披着羊皮的狼。

    装太久了,装得陈雯以为方宁这辈子就只能巴着傅隐年,作为傅家的附庸过一辈子,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陈雯恨恨地看着方宁垂头,轻声与谢春酌说话,话语柔软,一如以前。

    谢春酌觉得没趣,不想与陈雯多交谈,干脆转身往另一边电梯方向走。

    方宁跟在他身后,缓步并肩,视线中心一直在谢春酌身上。

    电光火石间,陈雯突然明白了如何让方宁那一滩死水泛起波澜。

    她猛然甩开助理和阿姨的手,竟然快步朝着谢春酌奔去。

    谁也没想到陈雯一个高龄孕妇居然能跑得那么快,待人回神,陈雯已然抓住了谢春酌骨折的那条胳膊。

    她用力极大,纤细的五指如铁钳般牢牢握住谢春酌的小臂,如果不是隔着石膏,恐怕要陷进肉里。

    谢春酌马上就感受到了细微的疼痛感,为了不让自己二次受伤,他扭转身体方向倾向陈雯,于是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了陈雯覆在他耳边说:“傅隐年不会死。”

    傅隐年不会死?

    谢春酌动作一顿,一时间没能理解陈雯的意思。

    他下意识看向陈雯,想要再度追问,却没想到方宁已然出手。

    只听见陈雯一声痛呼,她抓着谢春酌手臂的手一松,被方宁抓起。

    方宁比陈雯高一个半头,陈雯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让自己减少拉扯的痛感,但无论她怎么做,手腕的痛意都不减反增。

    助理和阿姨连忙上前阻止,方宁也没继续抓着陈雯的手腕,等那两人上前就松开手,让陈雯倒在她们的怀里。

    因为这一举动,周围的人统统停下动作,朝着他们看去。

    陈雯靠在自己助理怀里,冷汗直流,肚子一阵阵地抽筋似地疼。

    方宁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视线就落在谢春酌的手臂,即使打了石膏看不出情况,眉头还是蹙紧,对着身侧对突发事件完全慌神的助理冷声道:“叫医生来。”

    助理连忙应好,随即便看见方宁带着谢春酌径直越过陈雯进入电梯。

    电梯合上,二人消失在众人眼前,助理愣了愣,随后心情复杂地看了眼冷汗淋漓的陈雯,心下不知道是怜悯还是疑惑。

    最后助理心想:恐怕陈雯在傅氏担任的职位也待不了多久了-

    上了楼,谢春酌进入的是熟悉的办公室,是曾经傅隐年办公的地点。

    周围的一切都没换,换了的只是人。

    谢春酌在沙发上坐下,方宁捏着他的手腕细细地看,像是能从里面看出朵花来。

    十五分钟过后,医生提着医药箱进来,检查后提议拆石膏。

    方宁点头后,谢春酌就靠在沙发上,漠不关心地看着医生动手。

    思绪飘散,他想起陈雯说的那句“傅隐年不会死”的意思。

    难道陈雯知道傅隐年会变成鬼吗?

    这个世界仿佛还有很多他不懂且不明白的事情正在发生。

    细微的疼痛促使谢春酌回神,他低下眼眸,看见自己白皙修长的手臂,在手腕上方一点的臂弯处,有浅淡的淤青。

    毫无疑问,是陈雯掐的。

    方宁的脸色不变,黑眸却沉得像是能滴下水。

    医生再次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只需要平时多注意不要使用过度,以及不提重物,再过一个星期就会彻底痊愈了。”

    随后又开了药剂和药膏,就被助理送着离开了。

    方宁一言不发地给谢春酌手腕的淤青处涂药膏,谢春酌观察他的表情,居然奇异地在他脸上窥见几分懊恼怒意。

    是因为他受伤了吗?

    谢春酌好奇又好笑。

    不过这恰恰好是他的机会。

    谢春酌被攥着的手臂骤然一动,反手抓住了方宁的手。

    方宁抬起眼睫,便见在这艳阳天光照中,他心爱的卿卿对他展颜一笑。

    “方宁。”

    谢春酌俯身靠近,歪头,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方宁嘴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是酬金。

    谢春酌轻声说:“我想要傅氏。”

    第99章

    一个人想要什么, 一个人需要什么,一个人能拥有什么,全看他的意愿强不强烈,之后所造成的后果, 也是端看自己能不能承受。

    方宁想要得到谢春酌, 因此付出了长久的谋划与努力。

    那么谢春酌想要傅氏, 又该付出什么呢?

    方宁摸了摸自己的唇, 说:“宝宝, 这不够。”

    方宁自认为自己不算贪心的人, 只是谢春酌愿意给他的太少了。

    谢春酌靠坐在沙发上, 微微歪头。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 到锁骨,因为近期精心养护的原因, 如丝绸般顺滑有光泽, 雪白的一张脸小而精致,唇色浅淡, 明明是单调的色彩,一眼看去却给人一种秾艳之感。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谢春酌口中说着令方宁无法相信却又奢望的话语。

    明晃晃的陷阱,摆在了方宁面前。

    方宁问自己, 他该相信谢春酌吗?相信这场明晃晃的陷阱吗?

    午后的办公室,玻璃窗内盈进温暖到刺目的光, 几近灼热,方宁与谢春酌对视,最终在谢春酌主动靠过来,依偎在他怀里之后败北。

    他的手腕搭在了谢春酌瘦削的肩膀上,心里想着, 或许是该退一步,人都要被他养瘦了,然后低下头在对方额头上落下一吻,轻声说:“好。”-

    方宁做事效率极快。

    他刚应承谢春酌,转头就在傅氏给谢春酌安排了岗位,并且制订了股份转让合同。

    假如一年内他跟谢春酌顺利结婚领证,那么他将把自己名下傅氏的股份以及自己新能源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全部无偿赠予谢春酌。

    这相当于免费给谢春酌送了上千亿不止,毕竟股份的价值还会不断上涨。

    方宁的助理刘助在拟定合同时,心中不可谓不震惊,只是短短的时间内,陈雯甚至还没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谢春酌就已经把方宁迷得昏头转向,恨不得把全副身家都给他。

    如此手段,真不是常人能用得了的。

    当然,也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当下午谢春酌离开傅氏时,和上午来时的身份完全大相径庭。

    他成为了傅氏的隐形股东。

    回到别墅中,谢峰和王思丽在客厅里面似乎爆发过争吵,二人表情都不太好,谢峰脸都涨红了,谢春酌瞧见有些新奇,多看了几眼,被谢峰瞪了。

    好笑的是谢峰瞪完又下意识去看方宁,明晃晃的怕方宁不高兴。

    谢春酌觉得荒谬,又觉得可怜。

    当父母的做到这个程度,真是还不如当孙子。

    王思丽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整理好表情和情绪,看向谢春酌和方宁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她像是说服了自己两个儿子不伦的关系,面对他们时,如最普通的母亲一般,语气温和的询问:“今天去哪里玩了?”

    谢春酌罕见地回复了她:“去了傅氏。”

    王思丽一怔。

    谢春酌笑着继续说:“我要去傅氏上班了。”

    虽然明白自己此时去看方宁,多少会显得可笑,但王思丽别无他法。

    方宁颔首,肯定了谢春酌的话,“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王思丽竟然松了口气。

    谢春酌知道她这口松得莫名其妙的气是为什么,还不是怕方宁想要囚禁他,现在方宁愿意放他出去,王思丽就觉得方宁还有救。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

    谢春酌一下没了心情和她们继续说话,扭头上楼,方宁倒是停留在了客厅,与他们说道:“选个日子,我要和小酌订婚。”

    这一句话砸下来,不亚于平地惊雷,把谢峰和王思丽都吓了一跳。

    “什么?!”

    “小酌同意了吗?”

    方宁不紧不慢:“拟订了合同,迟早的事情,你们现在没去上班,不如仔细帮我们筹划这件事。”

    拿走谢氏公司,也是方宁惩罚父母的一种方式,以至于谢峰和王思丽一直待在家里没出门,陷入了惶惶不安的地步。

    方宁能完全掌控他们,当然,也是因为不在意。

    谢峰和王思丽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当方宁说出这些话之后,他们沉默片刻,竟也是默认同意了。

    谢春酌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听见了王思丽应声问:“你们想在哪里办?”

    脚步踏入屋内厚厚的毛毯上,黑色的影子自脚下忽然闪动,最后摇曳着拉长,玻璃窗大开,窗帘犹如蝴蝶翅膀展开飞起,飘荡。

    啪嗒。

    门关上了。

    谢春酌陷入了冰冷、湿软的怀抱中。

    房间内的温度骤然降低,谢春酌被包裹在黑影的怀里,冷得打了个寒颤。

    “好冷。”谢春酌嘟囔了句,想要离开,但黑影裹住他,不让他动弹。

    而且像是为了报复他,黑影不仅没有变出人形,还低下头,突然衔住他的唇。

    和鬼亲吻是什么感觉?

    谢春酌本以为自己算是有经验的,可当面前的“段驰”亲下来时,那种湿润、森寒的冷意一下涌入口中,与他温热的口腔与舌头纠缠在一起,汲取了所有的津液,尚且不满足,往更深处探去。

    喉咙被入侵,无法呼吸,谢春酌开始挣扎,拍打黑影,企图让对方放开自己,可黑影却变本加厉,更加深入地裹住了他。

    如果有人能看见这一幕,就会看见谢春酌完全被一团粘稠混浊的黑暗所覆盖。

    青天白日,鬼魂却堂而皇之地抢夺他人珍宝。

    谢春酌感觉自己被一团棉花所包住,无论怎么打,怎么挣扎都没办法逃脱。

    难道要死了吗?

    谢春酌眼角溢出泪水,又很快被擦去,直到承受到极点,即将昏过去时,才被放开。

    他浑身瘫软,被黑影裹携着带到房间内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窗帘被拉进一边,黑影终于幻化出人形,段驰面容俊美而阴鸷,眉目间带着股森森的冷意,谢春酌缓过神来看他,看出来他与活着时的差别。

    人与鬼还是不一样的。

    鬼与鬼也不一样。

    当初傅隐年死后化鬼出现在他面前,他第一反应是杀死傅隐年,但现在段驰出现,他却想要利用段驰杀了方宁。

    应了那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怕傅隐年,不怕段驰。

    谢春酌看着段驰,起初还有些恼火于对方突然的亲吻和发难,可现在火气逐渐下降,倒是瞧出几分怪异来。

    ……到底是哪里怪呢?

    谢春酌说不清楚。

    “你要去傅氏上班?”段驰突然问。

    谢春酌回神,目光落在紧闭的门上,“是。”

    他想跟段驰说自己的计划,“接下来我会尝试和陈雯,还有你的父母合作,对付方宁,找机会让他身败名裂……”

    “你要和方宁结婚?”段驰又打断他的话,问道。

    谢春酌心想,为什么成了鬼也固执于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心中腹诽,面上却装出无奈来,“只是暂时答应他,只要速度够快,合同就没生效的可能。”

    段驰不说话,谢春酌当他默许,于是便趁着方宁还没上来,快速把计划说了一遍之后,扭着身体,以惯有的手段去撒娇,去与段驰贴近。

    他不担心弄伤自己的手臂,因为段驰的身体是一团黑色的影子,绵软、冰冷,如坐在棉花沙地里,不会碰伤他。

    段驰注视着他。

    瘦削的身体,雪白的皮肤,漂亮的脸蛋和潋滟生光的眼眸,像是做错了坏事想要撒娇混过去的小猫。

    小猫……小猫……

    小酌……小酌……

    卿卿……

    段驰记忆混乱,脑中闪过很多画面。

    鬼也会难过吗?鬼也会想起上辈子的一切吗?

    段驰骤然抓住了怀中人的腰,在对方诧异不解地抬头看向他时,张张嘴,轻声问:“那你呢?”

    说了那么多计划,说了那么多人,甚至连找道士复活他,或者是送他转世的事情都说了,为什么偏偏没有说过自己呢?

    为什么呢?

    是因为有其他不能跟他说的计划吗?

    谢春酌说话的语速放慢,最后停下。

    他低着头依偎在段驰怀中,“……我陪着你,不好吗?”

    段驰不说话,抚摸他腰的手缓慢地动着,摆明了不信。

    谢春酌噗嗤一笑:“我当然是什么都要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

    “跟他们合作,他们当然要给我股份和钱,方宁的一切,在陈雯和你爸妈拿走属于他们的部分之后,剩下的都是我的。”谢春酌慢吞吞道。

    而到底什么是属于他们的部分,这就都是由谢春酌说了算了。

    段驰紧盯的目光缓缓柔和,他应了声好,并没有不满和疑惑。

    谢春酌有想要的东西,是最好的。

    段驰只怕他不要。

    待在一起的时间短暂,谢春酌还没听见方宁上楼的声音,段驰便已经提前朝着门口看了一眼,手指在谢春酌微红的唇上抹了一把,潜入黑暗中消失了。

    阳光静谧,灰尘在上面舞动。

    房门自外打开,方宁走进,走到谢春酌面前,闻到他身上有股很冷的味道。

    阴谋?阳谋?

    他们都不在意。

    想要得到稀世珍宝,总要付出持久、沉痛的代价。

    他们,各凭本事。

    第100章

    谢春酌的手臂彻底恢复的那天, 也是谢春酌去傅氏上班的那天。

    头一天晚上,方宁缠着他闹了很久,直到半夜才睡,谢春酌去洗漱时, 又在浴室遇见了影子, 段驰也在发疯。

    谢春酌一边要咬着唇不发出声音, 一边要撑着墙壁, 最后困得在浴缸里睡着了, 而再次醒来, 是在被窝里。

    他睁开眼, 看见方宁站在床边穿衣, 白色的衬衫遮住宽厚的后背遍布的血色抓痕。

    方宁侧着身体,鼻梁高挺, 侧脸轮廓顺畅而俊气, 只是一张脸上毫无表情,薄唇下撇, 眉目疏冷。

    或许是察觉了谢春酌的目光,方宁朝旁看去。

    日光照入,落到脚下地面,往上却是一片冷色, 明暗交界,无端端叫人心头发紧。

    在对上方宁视线是这一瞬间, 谢春酌瞳孔紧缩,下意识绷紧身体,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会那么像……那么像傅隐年?

    谢春酌怔怔地看他,直到方宁面上冷淡的表情褪去,转而变成的是柔和的神态。

    “醒了?”方宁没有系好扣子, 微敞,坐到床边,手往谢春酌的额头探去,“你昨晚有点发热,我给你喂了消炎药,你还记得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春酌不记得昨晚的事情,闻言回神,“……不记得了。”

    他心有疑虑,不知道方宁对段驰的纵容是为什么。

    方宁就像是把段驰忽略了。即使他利用段驰对他的亲密来刺激方宁,方宁除了在场时会争夺他,其他的时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春酌笃定,方宁在背后必然也会有行动。

    “现在摸起来体温倒是正常,晚点再量个体温吧。”方宁说着又问,“还要去公司吗?现在八点半。”

    谢春酌应:“去。”随后坐起,顿感腰酸背痛,难以言喻处酸胀疼痛得厉害,明显是被使用过度。

    谢春酌很难不去瞪始作俑者。

    方宁微微笑着把自己衬衫扣子扣好,弯腰把谢春酌从被窝里抱出来伺候。

    他就像是小时候玩过家家酒一样,打扮心爱的新娘去打扮谢春酌。

    他梳理对方睡得毛燥的乌发,看着镜子中困倦的美人,目光最后定格在那重叠的红紫色吻痕上。

    “我们去T市订婚吧。”方宁突然地说,“T市那里有一处山谷,谷间有河,景色优美,而且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你应该会很喜欢。”

    谢春酌不在乎订婚,却奇怪:“什么故事?”

    方宁弯腰为他扣扣子,声音轻缓,“听说在古时候,有一个修士,和同门前往秘境探宝,结果却意外出了事,伤了腿无法自己行动,被一个瞎眼小弟子所救。”

    扣子一颗颗往上,到了锁骨处,方宁动作不紧不慢,“结果夜里,修士总觉得有人在侵犯自己,于是设计试探瞎眼小弟子。”

    话到这里,谢春酌几乎要忍不住打断方宁。

    这算什么有趣故事?这完全就是一个变态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故事。

    不过那弟子是个瞎子,还敢占修士便宜,真是想着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倒是和傅隐年他们有几分像,都是愚蠢的色鬼。

    “后面修士发现,瞎眼小弟子确实就是占他便宜的人,最后他杀了小弟子。”

    谢春酌听到结局,满意点头。

    他喜欢这个结局。

    只是方宁还没说完,他为谢春酌折衣领,而后倾身,与其面贴面,鼻尖对鼻尖,问:“……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还有后续?

    谢春酌蹙眉,“不要跟我玩谜语。”

    方宁笑:“好。”

    然后他注视着面前人乌黑透亮的眼眸,轻声说:“他杀了瞎眼小弟子后,发现,原来小弟子是他师尊的分身……他的师父,才是真正无法控制住欲念,侵犯了他的人。”

    “……”

    谢春酌气笑:“这算什么有趣的故事?”

    他嘲讽方宁:“你是觉得瞎眼小弟子是你,还是师尊是你?”

    方宁但笑不语。

    谢春酌不想听他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侧身挪开步,自己快速穿了衣服,便抓着头发出房间下楼。

    房门没关紧,来回荡了荡,方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浴室,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知道,只要有阴影在的地方,段驰可能就在其中。

    百分之几的几率呢?

    方宁想起自己把谢春酌从浴室里面抱出来之后,睡下时梦中的场景。

    为什么会做梦?

    是段驰附身在他身上了吗?

    方宁想不明白。

    楼下传来王思丽和谢峰说话的声音,谢春酌不耐的叫喊也随之响起,方宁收拾好表情,踏步离开。

    脚底抬起又落下,影子就像粘稠的黑色液体,在地毯下留下嘀嗒的痕迹-

    六月梅雨季一过,天气逐渐炎热。

    空气中弥漫着过度暴晒地面散发出来的气味,人只要不撑伞在外面走一圈,再度进入阴影处时,面色涨红变黑,气喘吁吁,身上出汗,衣服能拧出水都是正常的事。

    公司上下开了中央空调,办公室以及会议内又另开了几台,处在适宜的温度当中,来往行走的员工精神面貌都不一样。

    而走在走廊中间,迈步往前走的青年更是叫人看见了,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黑发青年,面容精致,眉目秀气肆意,穿着丝绸质感的上衣以及西裤,一身黑显得露出来的皮肤愈发白,颜色单调,冲击力却极大。

    身边跟着的助理正在不断地说着话,他手里拿着文件,表情漫不经心,时不时地应两声。

    路过的员工喊他:“谢总。”

    对方便颔首应下,直到进入办公室内,百叶窗拉下,看不清内里的场景,四处驻注的人才逐渐散开。

    谢春酌坐在办公桌前,翘起腿,撑着下巴,看桌面上的文件,面前的助理还在说会议室项目谈判的事情。

    他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

    半个月,他就成了谢总。

    方宁完全成了甩手掌柜,把他的助理刘助交给了谢春酌使唤,自己则是和谢峰以及王思丽去倒腾婚礼的事情,浑然不在意谢春酌会做出什么他不满意的事情。

    谢春酌却隐约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跟段驰商量的计划一样,他已经和陈雯以及段驰的父母搭上线,正在针对方宁进行蜘蛛结网式的捕捉计划,只要再过一个星期,不,甚至不需要一个星期,只要三天,方宁就会开始陷入混乱的事业与工作当中。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稳坐钓鱼台,看着方宁掉进陷阱,自己获得自由、财富与权利,可为什么他心里还是不太安宁呢?

    可能是因为方宁过于平静了。

    平静到谢春酌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极端的不安来。

    “方宁在哪里?”谢春酌出声打断刘助的话,询问道。

    刘助一顿,“方总正在准备和您三天后的婚礼,您忘记了吗?今天下午五点,您还需要去试一下定制的西服。”

    说到试衣,即使谢春酌不在意,也不免感到头疼,这是他第六次试衣了。

    方宁吹毛求疵,处处要求完美,每一处都要亲自经手才行。谢春酌心想,后天反正是穿不着,为什么还要去呢?所以他干脆道:“今晚我要参加晚宴,不去了,你叫人直接把衣服送到家里就行,之前试过很多次,这次是合适的。”

    刘助无法反驳他的指令,只好应:“好的,谢总。”之后又把今日工作行程报了一遍,就拿着文件离开出去工作了。

    没过五分钟,谢春酌接到了方宁的来电,他心中哂笑,刘助终究还是方宁的助理。

    谢春酌以为方宁打电话来是为了兴师问罪,但出乎意料,方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宝宝,我临时有事要出门一趟,大概后天晚上回来,你这两天要乖乖听话,按时回家。”

    临近婚礼,也临近计划,谢春酌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方宁竟然要出门。

    “你要去哪儿?”谢春酌问。

    方宁:“想去求个符。”

    求符?谢春酌想到了昙华寺,难不成方宁是要去昙华寺找镇压在佛像下的傅隐年吗?

    但就算是这样,那也用不着两天。

    谢春酌想问,又不好打草惊蛇,最后只说了一句好。

    方宁挂断电话,谢春酌惴惴不安,一整日工作没有心情,到了傍晚,他去晚宴,与段驰父母见面。

    即使有了相同的目的和利益,他们的关系依然冷凝,谢春酌也懒得去讨好他们,简单说了两句便转身朝陈雯走去。

    陈雯快要临盆了。

    她的肚子大得像个球,走动时没有人敢靠近她,谢春酌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不住院。

    二人交谈两句,制定好后日计划,谢春酌余光瞥见不远处餐桌边上浮现的黑影,就想要离开,免得段驰贸然出现惹事。

    只是他还没走几步,突然莫名其妙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就回过头去看陈雯。

    “你为什么说傅隐年死不了?”他声音很轻,h宴会嘈杂,没有靠近的人是听不见的。

    陈雯听见了。

    她被助理扶着重新走到谢春酌面前,然后挥退助理,艰难地站着,单手扶腰,另一只手抚摸自己的肚子。

    陈雯老了很多,憔悴了很多,肚子里的孩子吸收了她身体所有的营养。

    “他不是我的孩子。”陈雯像说秘密一样,对着谢春酌说,“在怀他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有一团混沌的黑暗,里面夹杂着哭声、笑声、雨声、惨叫声……它们,涌进了我的肚子里。”

    陈雯似哭非哭地说:“……就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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