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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红痣

    翌日清晨, 姜离与怀夕乘一辆马车在前,二人之后,薛泰带着十来个护卫,装了结结实实三大车米粮与药材往城外行去。

    相国寺位于城外西南的龙隐山半山腰, 寺里的济病坊在山脚下山门以东, 虽是由京兆府共治, 但京兆府掌管京畿事务多繁忙,济病坊主要还是由寺内的僧人照管。

    出城沿着官道走半个时辰便到龙隐山脚下,再沿山下小镇一路往北走一刻钟, 相国寺的山门映入了眼帘,薛氏的马车过山门不入,再往北走,半刻钟后, 马车停在了一处五六合院相连的房舍之前——

    姜离前一次来此已是六年之前,下马车时,她惊讶道, “这里倒比我想的大。”

    薛泰跟上来, 一边指挥护卫搬米粮一边道:“这里原本只有四处合院的, 可五年前江陵小郡王和义阳郡王世子一人捐了一座院子, 大小姐看西北方向, 那两座院落便是新盖的, 老江陵王有钱,义阳郡王更是巨富, 这二位小财神行善起来,实在令人咂舌。”

    说话间济病坊内走出两位年过不惑的灰袍僧人, 薛泰道:“大小姐,这是这里的管事, 慧能师父与惠明师父——”

    六年时光倥偬而过,管事僧人已变,姜离上前颔首见礼,待进得济病坊,便见院内院外都比六年前阔达齐整了不少。

    慧能师父走在她身边道:“如今济病坊内有年过六旬的老者三十二人,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五十七人,因有庙田十多亩,坊内再制些香包香蜡典卖,再加施主们的捐赠,米粮瓜菜还过得去,不过每年入冬之后,麦面与粟米略有紧张。”

    说着话,慧能指着眼前的屋舍道:“西面一片是老人们的敬慈斋,东面是孩子们的宝福堂,这前院是每日做工用斋之地,西北方向新盖的院子里还有间学堂,每日会教年岁大的孩子认几个字,但凡认了字,出去谋生也容易些。”

    姜离轻喃,“果真有了学堂——”

    慧能笑,“是捐建院子的江陵小郡王提出的,济病坊不收年过十三的孩子,但有些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个一技之长,出去也只能做卖苦力的差事,小郡王便说怎么也要认几个字,便是去做跑堂伙计,会认字记账也是好的,贫僧二人也是因此被调配过来,这里除了贫僧和师兄,还有六位小师侄帮忙打理,斋房里有两位附近的农家大嫂,每日帮忙做斋食,有时也帮忙照顾生病不便的婆婆与女童。”

    姜离有些欣慰,“比我想的更好,今日我们带了不少麦面与粟米稻米,因我是医家,又带了药材,不知两位师父可懂医理?”

    慧能与惠明皆是摇头,慧能道:“贫僧二人不会,坊内若有人生病,都是去请镇上的大夫,这里有位农家大嫂也会些土方……”

    说至此,慧能道:“施主是医家,那贫僧可能有个不情之请?”

    见姜离点头,慧能道:“近日有位老婆婆卧病在床,已是便溺难禁,镇上的大夫来看过,用了几方却未有好转,不知施主能否看看?”

    姜离当即道:“师父带路便是。”

    慧能欣喜做请,“施主这边走——”

    慧能往敬慈斋走去,一进院门,便见几处厢房皆是紧闭,但轩窗之后,却有数道老者身影望着外头动静,两进的院落,十多简陋厢房,慧能带着姜离直往最北面的一间角屋而去,还未到檐下,一道喝骂从门内传了出来。

    “臭死了!这冰天雪地的,没有比你折腾人的!我连我亲娘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说你能吃能拉,病却怎么不好?你是故意害人不是?”

    随着话音,一个八九岁,面庞黝黑,穿一身鸦青冬袄的小丫头冲了出来,她手中端着个锈迹斑斑的铜盆,一脸嫌恶地咧着身子,见外头来了人,她脚步猛地一顿,众人往盆中看去,便见那旧铜盆内半盆溲溺夜香,寒风一吹,滂臭熏天。

    小丫头瘪了瘪嘴,面上嫌恶收敛了些,“慧能师父——”

    慧能温和道:“阿朱丫头,难为你了,宋婆婆如何了?今日来的薛施主是医家,请她来给宋婆婆看看。”

    叫阿朱的小姑娘往内示意,“躺着睡下了,不过……”

    她打量着姜离道:“贵人最好拿个帕子捂着口鼻,里头臭的很呢。”

    说着她端着铜盆大步走过来,吓得怀夕一把拉着姜离往后退,她风一般跑走,经过之地的确臭不可闻,姜离没动,怀夕连忙掏出一块丝帕,“姑娘,别嫌麻烦,你脾胃弱,还是听那丫头的话——”

    怀夕麻溜地给姜离掩住口鼻,姜离见慧能二人也捂着鼻子往屋内去,便也随怀夕去了,她跟上去,一进门便觉恶臭更甚,仔细一看,便见屋内地上尤有污物,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婆婆盖着破旧棉被躺在窗前木床上,那棉被上污迹颇多,异味更甚。

    见来了人,她颤颤巍巍睁开眼,有些受惊,慧能解释完来意,她那双混浊的眼睛才定下神来,却是语声嘶哑道:“不看、不看了,老婆子看不好了。”

    姜离挽起袖子上前,将宋婆婆枯瘦的只剩一层肉皮的手腕拿出来,一边搭手问脉,一边掀开被角往内看了一眼,片刻后问:“坊内可还有干净的被褥?”

    慧能看向惠明,惠明道:“有是有的……”

    姜离道:“那请师父稍后给宋婆婆换一换,明日薛府会捐新的棉被来。”

    惠明苦涩道:“姑娘莫要误会,不是不给宋婆婆,是棉被有限,而宋婆婆管不住自己,没法子给她每日都换,坊内人手不足,孩子们都是以大带小,老人家们也是互相照顾,但宋婆婆病了两月,大家身体都不好,照顾不过来。”

    姜离点头,“我知道师父的难处,不过师父信我,宋婆婆很快就能好。”

    她这时倾身往宋婆婆脑袋上摸去,“宋婆婆此前可是受过伤?”

    慧能眼底一亮,“不错,两个月前,宋婆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撞到了脑袋,后来人虽看着没事,可身上无力,便溺难禁,渐渐卧床难起了。”

    姜离了然,“是偏风外加脑伤淤血未散之故,我说个方子,今日薛府送来的药材里就有那几样,怀夕你和惠明师父一起去捡药——”

    “防风、芎劳、白芷、草薜、白术各两钱,羌活、葛根、附子、杏仁各三钱,薏苡仁、桂心各四钱,此药捡两副,一副用三日,我眼下再为宋婆婆施针,等她两副药用完便可好转……”

    姜离说完,惠明二人自欣然称是,不多时,便与怀夕一道去前院捡药,姜离打开针囊,又请慧能几人退出,自己给宋婆婆施针。

    宋婆婆先有些害怕,但见姜离言语和善,行针仔细温柔,渐渐便没了惧色,又满口感激起来,一刻钟之后,姜离收针,替婆婆系上衣物,又叮嘱婆婆该如何安养。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疾快脚步声——

    “真是薛姑娘在医病?”

    这话语声清亮带笑,姜离心底一动,起身往门口走去,将门打开一看,竟正是李策和李同尘锦衣华服站在外头,而见到她的刹那,李策明快的笑意一滞,死死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姜离心底一跳,忙将面上丝帕扯了下来。

    她福身道:“小郡王,世子——”

    李策定定看着她,又大步上前,走到门槛外站定之后,更仔细地看她眉眼,很快,在姜离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释然一笑,“姑娘莫怪,实在是姑娘只露眼睛时,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姜离压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腔,“是吗?”

    李策大喇喇道:“是,不过那位故人右眼尾有一颗极好看的红痣,姑娘却没有,到底还是不同的……”

    第052章 救济

    “那实在太巧了——”

    姜离干干应一句, 又看向他身后李同尘,“小郡王和世子怎么会来?”

    李策扬眉道:“昨日腊八,我们在城外冬猎,想着有些日子没过来看看了, 便带了些米粮赶过来瞧瞧, 谁知一进门便见薛氏护卫颇多, 竟是姑娘来了。”

    大周腊八有狩猎之俗,李策喜弓马,纵然天寒, 也要出城打马猎两圈,姜离了然,这时李策问:“姑娘怎会想起来给济病坊送救济?”

    姜离面不改色道:“半月前大雪,在外看到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这几日父亲又在忙西北雪灾之事,听闻受灾极广,我便想着不若来做些善事。”

    她往西北方向看一眼, “来了才知小郡王与世子心善, 竟还捐了院舍。”

    李同尘大冷天的, 拿着一把折扇上前来,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我们府上别的不多, 就银钱上不缺,我一个人在长安, 父亲母亲每年送的银两我都花不完,多做几件善事, 陛下知道了还夸赞我,不过这也多亏  寄舟, 是他极牵挂这里。”

    姜离看向李策,李策想了想道:“是我适才说的那位故人,她常来此地义诊,她在的时候我只当玩乐,她不在了,我做这些为时已晚,但也当为她积功德了。”

    姜离心腔轻颤一下,忙道:“我听付世子提过小郡王之事,有小郡王这样的朋友,实在难得,且对这些孩子老人而言,小郡王可算活菩萨了。”

    李策挑眉,有些奇怪道:“你既听云珩提过,便该知道我与那位故人并非朋友,她其实算我未婚的夫人——”

    姜离心底苦笑,面上八风不动地点头:“不错,我记得付世子说小郡王已求得赐婚。”

    李策目光暗了暗,又轻掩口鼻看向房内,“姑娘医治完了?”

    姜离点头,“开了方子,按方子用药便是。”

    话音落下,怀夕快步回了小院,视线扫过站在门口的李策,又去收拾针囊,收拾完出来,怀夕便道:“姑娘,前院在给孩子们分护手呢——”

    李策闻言道:“护手倒是备得极好。”

    姜离莞尔,“府里人前来问过,说小郡王送了颇多御寒衣物,我便想着,那送些护手给孩子们也是好的,咱们去前院看看。”

    一行人离开敬慈斋,李策边走边打量姜离,眼底兴味愈浓,到了前院,果然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薛泰身边,叽叽喳喳不停。

    这些孩子多是贫苦人家出身,甚至是从别处逃难来的流民,因缺了教导,多凭天性行事,见薛泰被一群孩子围着的忙不开手,姜离忙带着怀夕上前帮忙,李策可没心思哄孩子,便与李同尘站在一旁远观。

    李同尘打开折扇挡着嘴巴道:“寄舟,你不说我还未觉得,薛姑娘遮住面容时,眼睛真是像极了阿离,她还与阿离同岁呢,不过薛姑娘沉稳娴静,与阿离大为不同。”

    李策目光晦明不定,一时像在看姜离,一时又像透过她看到了旁人。

    “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的,护手有大有小,得挨个来领……”

    怀夕高声喊着,奈何她身量矮小,并无气势,这群孩子又不知她是谁,全然镇不住,这时人群中挤出个丫头,喝止道:“都按个子高低站好!我看谁还在挤?!”

    喊话的正是那阿朱姑娘,她吼了两声,孩子们规矩了不少,先前听她斥责宋婆婆,便知是个脾性火爆的,如今看这场面,也知这份烈性从何而来,孩子大大小小多有不听话的,没点儿脾气如何镇得住?

    姜离看的莞尔,按年纪大小,一个个给孩子们发护手,见有几个孩子手背生有冻疮,又让怀夕把准备的冻疮膏取出给她们上药。

    没多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咿咿呀呀”让怀夕为难起来,那小姑娘也穿着鸦青冬袄,双颊冻得通红,此刻一时指着装药材的车,一时指着福宝堂方向,比划来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朱看到了,走过去道:“阿彩,你什么意思?你要把冻疮膏拿回去?”

    叫阿彩的姑娘不住摇头。

    “她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朱回头,便见姜离走了过来,阿朱缩起肩背点头,“贵人说的不错。”

    姜离道:“她是在给她姐姐求药。”

    阿朱睁大眼睛,“贵人看得懂她在说什么?”

    姜离一笑点头,阿朱望着她笑颜一呆,又连忙道:“她们姐妹才来这里月余,她生来便是个哑巴,她姐姐倒是说话无碍,但她染了风寒如今正躺着。”

    姜离意外道:“快带我去看看。”

    阿朱在前领路,阿彩也连忙跟上,李同尘和李策站在一旁,对视一眼,也跟了上来。

    进了福宝堂,便见院子里比敬慈斋凌乱些,一行人进了东北方一处厢房,刚进门便听见连串的咳嗽声,阿朱道:“阿秀,有大夫来给你看病。”

    叫阿秀的姑娘眉眼清秀,与阿彩有几分相似,见姜离衣饰不凡,立刻紧张道:“这怎么好意思,是阿彩去找你的?我这病不碍事的,阿彩年纪小,她——”

    姜离坐在榻边,“阿秀你别紧张,我是义诊不收银钱的,外头的药材也不要钱,趁我在这里,好好给你看看,如今天寒,风寒拖不得。”

    如此一说,阿秀松了口气,姜离上前请脉问症,很快吩咐怀夕,“桂枝汤的方子再加三钱甘草,两副药。”

    怀夕应声而去,姜离又安抚道:“不严重,按我的方子用药五日,定能好,这几日莫再受寒冻便是。”

    阿秀闻言连忙起身磕头,“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姜离莞尔,“我姓……薛,往后我还会来的。”

    阿秀忙道:“多谢薛恩人……”

    见姐姐有了药治,一旁的阿彩也终于放下心来,姜离这时看着她招手,“你过来,我看看你。”

    阿彩愣愣上前,姜离摸了摸她喉咙耳朵,又令她张嘴,片刻之后皱眉问阿秀,“是生下来便不会说话?”

    阿秀点头,“不错……”

    姜离抚了抚阿彩的脑袋,“耳朵和喉咙无损,这般哑症的确无治,不过没关系,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便似会说话一样。”

    阿彩眨着杏眼抿出丝腼腆的笑,又从怀里摸出个简易的粗布香囊递来,见姜离接过,又手舞足蹈的比划,姜离看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好厉害,我知道了,要挂在窗前,我回去一定挂上,那你好好照看你姐姐用药可好?”

    阿彩重重点头,阿秀不好意思道:“贵人见笑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送入寺里沐几日佛光,求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便卖个香客,不值什么钱。”

    姜离道:“要的就是这份意头,这心意极好。”

    言毕再叮嘱几句,待出了门,便见李策和李同尘两个百无聊赖在外候着。

    李同尘往里瞟了一眼问:“那小哑巴没法子治吗?”

    姜离道:“有的人天生哑巴,无药可治,这姑娘便是。”

    李同尘叹了口气,“可怜了。”

    李策摇头,“怎么可怜了?她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我看倒不可怜。”

    李同尘翻个白眼,“姐妹二人相依为命,那姐姐看着也才十一二岁,到了十三岁,济病坊便不收留了,到时候出去能讨得什么生活?”

    李策摇摇头不多辩解,刚出了福宝堂,却见自己的小厮空青快步走了进来,空青走到跟前,在他耳畔耳语两句,李策笑道:“好大阵仗!”

    李同尘好奇道:“什么阵仗?”

    李策看一眼空青,空青便跟着笑道:“是那位朔北节度使,咱们的人在山门那边看到了秦大人,他前后带了三十多个护卫,到了山门之下,被拦了下来,后来让二十个护卫卸了刀剑,才浩浩荡荡上了山,他府上三位公子正陪着。”

    姜离听明白了,是那位秦图南。

    李同尘便问:“他去相国寺做什么?”

    空青道:“听说是给夫人供奉长明灯,今年夏天他夫人在朔北过世了,若非如此,只怕今年还是不回来——”

    李同尘了然,“竟是因为这个……”

    他看向姜离道:“薛姑娘应该知道此人吧,昨日我还和寄舟说呢,因为秦图南,这几日朱雀门好生热闹,好多老百姓都整日守在外头瞧,他们府里据说动静也颇大,那秦图南雇了武林高手日夜守着自己不说,还打算在家里建一座铁楼,前几日还去将作监问过。”

    姜离当真惊住,“铁楼?!”

    李同尘点头,“说他白日里前呼后拥不怕,就晚上睡觉害怕,在朔北也就罢了,如今回了长安,那沈涉川可是在长安长大,虽说大家都觉得他不敢回来,可万一呢?且若是他如今功力大成,拼了命也要回来,那些护卫都不一定顶用。”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他如此做派,倒像很是心虚。”

    李同尘叹道:“那沈涉川杀人不眨眼,任是谁都得害怕。”

    “江湖人不讲那般多规矩法度,秦大人也顾不得什么流言蜚语了,只为保命,咳。”李策忽地轻咳两声,又问姜离,“薛姑娘何时回城?”

    眼见已过午时,姜离道:“差不多该回了。”

    李策笑道:“那我们正好一路。”

    姜离心道如此也好,见薛泰安顿妥当,又与慧能和惠明告辞之后便启程回长安。

    李策二人皆是打马,二人一前一后跟在姜离马车之右,李策望着白茫茫一片道:“那天夜里崔赟前来刺杀姑娘时,鹤臣刚好赶到?”

    姜离应是,李策叹道:“鹤臣断了崔赟之手,叫人意料不及。”

    怀夕坐在一旁,忍不住道:“小郡王有所不知,裴大人来的时候,那崔赟正一刀砍下来,慢一步我们姑娘就要身首异处呢。”

    李策有些吃惊,“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没办法的办法,幸而姑娘无恙。”

    怀夕欲言又止,想解释似乎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姜离横她一眼,微微摇头,这边厢李策在马背上迎着冷风,频繁地咳嗽起来,姜离便问:“小郡王可是不适?”

    李策摇头,“一点儿旧疾,不打紧。”

    李同尘在后道:“我就说乘马车吧,你偏偏不愿意,你那喘症最怕严寒天气……”

    “喘症?小郡王若患喘症,确不好受寒。”姜离只做才知道的模样,默了默又道:“我家马车宽大,小郡王可要上马车来?”

    李策剑眉微扬,似未想到,大周民风虽开化,可如今还是讲求些男女大防的,且他二人相识日短,除了今日话都未曾多说两句,心念一转,他只当姜离是江湖人不守这些死规矩,便婉拒道:“无碍,有姑娘在,便是犯了疾也半点不必担心,回城也就半个时辰,就不扰姑娘了。”

    说着话,他夹紧马腹往前疾驰而去,李同尘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姜离放下帘络,怀夕轻声道:“小郡王有喘疾?”

    姜离点头,“我少时第一次见他时,便是正遇上他喘疾发作之时。”

    见她开口,怀夕忙认真地竖起耳朵,姜离想着路途无趣,索性便打开话头,“那时是景德二十九年年末,我已十岁,当时,兄长的病情微有好转,师父不想把他当做病人拘管着,便让管家明叔带着兄长出门转转,我放心不下,只要不忙,每每都跟从,那一日我们去往东市庆春楼用膳,便在楼里遇见了他。”

    “他和我兄长同岁,彼时带着与我一般大小的李同尘,和一帮斗鸡走狗的富贵公子们在楼里用膳,那些人里,正有认识兄长的,还有幼时和兄长同念过一个私塾的,他们知道兄长病在脑袋,兄长落座没多久,便开始起哄嘲弄……”

    姜离说起那时的旧事,眉眼都活泛起来,“兄长虽智识不全,可他的病最怕刺激,亦比常人易怒,几句话不对,兄长与他们打起来,明叔他们瞧见想上来护卫,可奈何对方也跟了不少家仆,主子们刚打起来,家仆们也打做一团,对方人多,家仆也多,奔着想让他们几个欺负兄长一个的念头,硬是半点儿不劝架——”

    怀夕怒道:“以多欺少?!实在可恶!”

    姜离轻嗤一声,“都是十二三岁的富贵公子,看着拳头生风,却都是绣花枕头,李策嘛,那时候耀武扬威在一旁看,也和众人一起喊兄长呆子傻子,我气急了,拉又拉不开,也和他们打了起来——”

    怀夕不敢想象,“姑娘竟和一群小公子打架?!”

    姜离道:“已并非第一次了,但那次对方人多,我实打不过,和兄长挨了好几下闷拳,情急之下,我摸到了袖里的针囊,拔出最粗那根银针,朝着他们扎了过去,一时所有人都傻眼,满楼都是他们的痛叫,扎着扎着,李策犯喘症倒在了地上。”

    “他那时已袭爵,身份最为尊贵,众人不敢再打,跑的跑,喊大夫的喊大夫,李同尘吓得哭出鼻涕泡,我看他喘的急,实在有些危险,又想到他适才跟着动手,抄起针囊几针扎了下去,他又痛又喘不上气,憋出好大两行眼泪……”

    怀夕笑起来,“姑娘是故意的,但姑娘救了他!”

    姜离也牵唇道:“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后来他的喘症一日比一日严重,时常请义父看诊,后来每到春天,便是未犯病,也总要来我们府上用几副药调理,待到了白鹭山书院,回长安不便,便是我为他施药了。”

    怀夕恍然,“那便是交集不少了。”

    姜离点了点头,“是以,后来他帮了我们许多,只是那罪名实在太大,没有人能帮得上义父……”

    怀夕有些唏嘘,“姑娘还是头次说这样多。”

    姜离也感叹道:“那时年幼,还不知后来会生出何事。”

    世事总是难料,魏家,不,魏旸出事之前的时光总是让她格外缅怀-

    马车入长安城,两队人马在城门口作别,李策与李同尘往兴化坊去,姜离则回平康坊,马车又慢行半个时辰,待归府,一眼看到丹枫和吉祥等在门口。

    姜离喜道:“阿慈来了——”

    正是付云慈来访,在前院见到她时,付云慈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她,“桐儿与我说了,说你遇刺了,昨日我便想来,可腊八我们府上要祭祖,抽不开身,今日我过来,又说你出城去了,好歹把你等回来了。”

    姜离带着付云慈回盈月楼说话,待落座饮茶时,她方放下心来,“幸好有怀夕,我真是听得心惊胆战,非来看一眼才安心,竟是那崔赟,不过你放心,裴大人此番要严办,崔赟定是死罪难逃——”

    姜离这两日还未问过大理寺动静,当即道:“有什么消息不成?”

    付云慈道:“说是昨日裴大人上了帖子,道右金吾卫在盈秋那案子上出的岔子不小,既然去岁有这么一桩冤假错案,那过去的案子只怕也有不少错漏,他想趁着年节,将大理寺经手的,过去二十年的案子再抽调核查一番。”

    姜离一愣,“过去二十年?”

    付云慈颔首,“是啊,你说吓不吓人,如今陛下尚未决断,大理寺那边尚好,段世子被陛下斥责,又罚了半年俸禄,段霈自己受了气,全朝着底下人撒气,右金吾卫内一片哀鸿遍野,阿珩每天回来与我念叨。”

    见姜离怔然未应话,付云慈担心道:“怎么了?怎么看你神思不属的?”

    姜离摇头,“只是在想裴大人如此行事,三法司只怕都不喜。”

    付云慈道:“可不是,万一再查出个什么错漏,可是顶上乌纱不保,便是段霈此番,也是肃王上折子求情的,裴大人这次怕要得罪段氏。”

    姜离眸子轻眯一瞬,“无碍,还有太子呢。”

    付云慈很快明白过来,“是了,太子正想看段氏与各家交恶,段氏也明白,如此正好给了裴大人机会……说起来,徐家给余家下定了。”

    姜离回神,“是要娶余妙芙?”

    付云慈颔首,“说是老夫人大闹了两场,徐令则的母亲景氏大为不愿意,却是拗不过老夫人疼爱侄孙女,正好余妙芙还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是个宝贝,老夫人执意有娶做正妻,徐将军素来孝道,最终只有顺从的,以后徐氏都要成笑话了。”

    事情已过大半月,付云慈如今想来,虽觉还有些憋屈,却已不再为徐令则伤心,姜离握住她的手道:“如此正好,如此抉择,徐家沦为笑柄,徐令则前程也堪忧,你往后另寻良缘不进这无福之门,你伤势基本痊愈,近日若无事不若随我出城救济孤儿老弱?”

    付云慈起了兴致,“你说说看……”

    姜离将济病坊之事仔细说完,付云慈心地良善,自想出一份力,二人又合计再添送些被褥炭火,姜离直留付云慈用了晚膳才送她离去。

    再回楼中,姜离寻出医书,继续研习起妇人病,直到四更天方才歇下。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姜离带着怀夕往裴国公府赶去,本来明日才是给裴老夫人复诊之日,可早一日岂不正能体现她对裴老夫人的关切?

    马车一路往西北行去,待停在裴国公府外时正是巳时过半,长恭叫了门,门房见是姜离来也不惊讶,反而道:“真是薛姑娘来了!我们世子交代过,说您可能昨日便来,结果小人们没有等到,这会儿世子正在陪老夫人,知道您来必定高兴。”

    姜离听得拧眉,“说我昨日便来?”

    门房小厮应道:“是呀,您每次来,世子都会格外交代的。”

    说着话,小厮在前引路,一路往裴老夫人院子去,等到了院外,便见冬阳初升,裴老夫人难得的在院子里赏梅,裴晏着一袭雪色银纹长衫,正站在梅树下折梅。

    见姜离出现,祖孙二人一同看来,老夫人登时笑道:“薛姑娘来了,快,把那最繁密的两枝留下,待会儿让薛姑娘带回去……”

    裴晏听言,果然放过了两枝枝条虬结的,他摇了摇枝上凝雪,姜离问安的功夫,便已折够七八枝下来,望着他满手红梅枝,姜离一时有些恍惚。

    而这时,裴晏老神在在分出四枝来,吩咐九思,“拿去送给母亲。”

    姜离眼皮一跳,这时裴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道:“昨日相国寺那边送来消息,说薛姑娘还去了济病坊?”

    姜离怔然道:“老夫人怎么知晓?”

    裴老夫人拉着她一边进门一边道:“这要说起件不甚要紧的旧事,裴氏城内城外有些产业,这些年新进的学徒好些是从济病坊里出来的,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给个生计,比外头那些人认真些,主持因这救济十分感激裴府,到了年节上,会派人送些济病坊孩子们制的驱邪祈福香囊,便多说了一嘴。”

    姜离惊不能言,“帮这些济病坊的孩子……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裴老夫人回忆片刻,却想不清楚,转而问裴晏,“鹤臣,是从七八年前开始的吧……”

    第053章 义诊

    “是八年前。”

    裴晏答得淡然, 姜离心弦又是一紧,八年前她十二岁,正是入白鹭山书院那年,她忍不住道:“老夫人当真心地良善。”

    裴老夫人笑, “哪里, 起先是鹤臣的主意。”

    姜离心底浮起疑问, 自她八岁后,每年都要与虞清苓去济病坊义诊,反倒是入书院后去的少了些, 那年过年再回长安,她随虞清苓出城,也是那次,她遇上了出城上香的李策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李策因而知道了她义诊之事。

    但她未对裴晏提起过,也未听济病坊的师父说起此事,是巧合吗?

    姜离看裴晏一眼, 却见他正往梅瓶里插花, 半点儿异样也无。

    这时裴老夫人请她落座, 又道:“这几日安远侯府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 我也听说了, 还听鹤臣说你差点遇刺, 实是吓人,如今看你好好的才安下心来。”

    姜离便道:“多亏裴大人来得及时, 我无碍,如今案子定了, 大家都可安心了。”

    裴晏这时开口道:“崔赟已经画押认罪,三法司审定之后必定死罪难逃, 如今近年关,死案不会留去年后,应该近日便会行刑,康景明的案子也是一样。”

    姜离这时捧着热茶道:“我还听闻大人有意核查冤假错案?”

    裴晏颔首,“是有此意,陛下也已应允。”

    姜离捧着茶盏的指节微紧,“岳姑娘的案子的确令人心痛,若能借此肃清错案,倒是一件利民生的好事……”

    顿了顿,她不再多言,又看向裴老夫人道:“昨日去了城外济病坊,今日安闲下来,想着该给老夫人请脉了,便提前一日过来,老夫人看着起色已好了许多。”

    裴老夫人笑意更深,“姑娘真是好医术,我这两日又比先前轻省多了,每日出门一二时辰都无碍,真是许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姜离放下茶盏,“那便给老夫人查检吧。”

    裴老夫人应好,由文嬷嬷扶着入内室更衣,姜离跟进去挽起袖子检查一番,末了一边净手一边道:“施针可停了,坐洗须继续,汤液上我也会减轻用药,老夫人不喜苦,可制成蜜丸日常服用,那热敷的药包,再用五日可停下,但药材要常备,往后若有不适,立刻蒸来热敷,一日两次便可,此外,您平日里还是要尽量忌生冷。”

    裴老夫人大松一口气,文嬷嬷也捂着心口道“阿弥陀佛”,一边替她穿衣一边道:“实在多亏了薛姑娘,这病折磨老夫人好几年,姑娘半个月便见了效。”

    裴老夫人道:“今日姑娘留下用午膳。”

    姜离听着外头悄无声息的,婉拒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了,下午还得去宜阳公主府上,便不多留了,改日再陪您用膳。”

    裴老夫人最好说话,见她推拒,便也顺了她,待从内室出来,裴老夫人指着外头的梅枝道:“鹤臣,去折下那最好的送送薛姑娘——”

    裴晏应是,自出门折梅,姜离带着怀夕辞别老夫人,待裴晏折梅在手,几人一行朝府门方向走去。

    待出院子,姜离问到:“那吴莲芳如何了?”

    裴晏道:“她供认不讳,多半是流放之刑,她夫君和儿子并不知情。”

    姜离生疑,“这么多年都不知情?”

    裴晏颔首,“吴莲芳心虚,又知道宋得隆是个老实心软的,便不敢直言,生怕他走漏了风声,宋得隆自己也不明白吴莲芳为何对她们的女儿不疼不爱,但想着她做侯府乳母得利不少,便也忍了,也多亏如此,宋盼儿吃穿不缺地长大了,他们父子下狱之后,半分不敢隐瞒,如今侯府收回了庄子,又让官府抄没了他们的家产,吴莲芳流放之后,他们父子二人虽未治罪,但也不会好过。”

    姜离又问:“右金吾卫那些办错了案子的人呢?”

    “段霈认了错,但将办差之过推到了手下两个校尉身上,他被罚俸半年,其手下之人除了罚俸禄,还要被降职一等,那两个顶罪的校尉则贬为最低等武卫。”

    姜离听得拧眉,“倒是他惩罚的最轻。”

    裴晏道:“有肃王为他求情。”

    姜离默了默,“大人要核查旧案,可曾想过办案的主官该如何问责?”

    裴晏看她一眼,“无论主官如何查办,错案冤情总是最要紧要,我自也会尽力而为。”

    姜离闻言不知在想什么未再接话,裴晏这时道:“崔赟案子的卷宗已于昨日核查完毕,岳夫人无关紧要的证供并未写于卷宗。”

    姜离呼吸微轻,那夜二人几乎把话挑明,但她仍担心裴晏那等严正刻板的性子,并不一定能容忍郭淑妤之行,却不想仅是两日,一切皆尘埃落定。

    她松了口气,“有劳大人。”

    裴晏看着指间梅枝道:“事情与姑娘无关,相反,姑娘被牵扯入局,还差点出了意外,这份情郭淑妤不能白承。”

    姜离挑眉,“大人在说自己?”

    郭淑妤设的意外差点让姜离重伤,后又棋子似的为岳盈秋翻案,这份人情不可谓不重,裴晏本是此意,可姜离似不乐意听他提醒,反将一句,偏偏这话落在裴晏身上也成立。

    裴晏听得哭笑不得,却点头道:“我自也不会让姑娘白白忙碌,来日姑娘若有事相托,裴某自也当尽力而为。”

    府门近在眼前,姜离驻足定定看向裴晏,四目相对,裴晏眼底仍是那莫测难辨的笃定,她笑了下,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梅枝,“多谢老夫人的花。”

    她说着欠了欠身,兀自出了府门。

    裴晏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有些无奈,九思在旁摸了摸鼻尖,“嘶,小人上次说什么来着,公子您还不信,薛姑娘都不接公子的话。”

    裴晏扯了扯唇,“家规。”-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轻声道:“姑娘,您连着两件案子帮了裴大人大忙,裴大人年底的功劳簿得有姑娘一份才是,他既然说了您相托之事他会尽力而为,姑娘何不如顺势而为,好歹先与裴大人打好关系!”

    姜离舒出口气,“傻姑娘,你以为我所谋之事,只凭打好关系便能让别人为我出力吗?”

    怀夕想了想,瘪嘴道:“那怎么办?”

    姜离沉吟道:“无论如何,局面比我料想的更好,大理寺要核查旧案,接下来很多事都有了契机,倒是我定的计划有些慢了。”

    怀夕道:“您是说——”

    姜离敲敲车璧,催促长恭,“快些回府。”

    长恭在外应是,长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更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薛府外。

    姜离快步入府门,直奔着前院管事处而去,到了门口,管家薛泰急忙迎了出来,“大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姜离点头,“第一件事,我要与寿安伯府大小姐再去济病坊一趟,此番送炭火与被褥,第二件事,我想请您帮我安排人手,准备三日之后开始义诊。”

    薛泰一惊,管事房几个小厮也听得面面相觑。

    薛泰回神道:“大小姐要义诊?”

    见姜离笃定点头,薛泰苦笑一下道:“如今天寒地冻的,大小姐何必去受那般苦?何况长安城从未见过哪家高门贵女抛头露面义诊的,到时候来的都是贫苦人家,说不定还有许多刁民,万一出了岔子,大小姐您可比他们金贵万倍。”

    姜离温声道:“所以才要请您帮忙安排人手,否则我带个药箱往城墙根下一站,倒也能看病,只是如今我代表薛氏的脸面,总不能那般寒酸,如今西北雪灾,父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我一介医家,能帮的上的也只有义诊。”

    薛泰赔笑道:“那小人得等老爷回来禀告一声,大小姐打算在何处义诊?”

    姜离莞尔,“此次义诊还需施药,您寻一处宽敞,且方便病患往来之地便可。”

    薛泰想了想,“长安城内,往日富贵人家施粥时多将粥棚设在光福寺外的小广场上,沐借佛光,好得仁善之名,那里距离咱们也不算太远,您看如何?”

    姜离很满意,“那便这么定了。”

    她说完便走,怀夕轻声问:“薛大人能同意吗?”

    姜离点头,“一定会。”-

    “三日后义诊?”

    公主府崔槿的闺房里,宜阳公主惊讶发问。

    姜离一边写新方子一边点头,“是,且从明日起我便不能天天来府上给县主请脉了,正好县主如今也无需日日施针,汤液上又有白太医照管,也让人十分放心。”

    白敬之就在一旁站着,闻言也有些惊讶,宜阳公主问:“怎么想起义诊了?”

    姜离笑道:“从前在江湖上义诊是常有之事,如今回长安坐享荣华,医道有不进反退之感,且如今多处雪灾,城内进了不少流民,此时义诊,权当为父亲分忧了。”

    宜阳公主有些唏嘘,“薛姑娘真当得医者仁心四字,姑娘既然义诊,届时本宫会吩咐府上送些药材过去,也当本宫尽一份心。”

    姜离道了谢,又将方子递给白敬之,“按这个方子给县主制蜜丸,她应当喜欢。”

    白敬之看的连连点头,“与我想的相差无几,就这么办。”

    崔槿巴巴望着姜离,“义诊好玩吗?”

    宜阳公主在她额头轻点一下,“早上让你出门看雀儿你都嫌冷,薛姑娘义诊少不得要在外待上半日功夫,你说好不好玩?”

    崔槿缩了缩肩膀,宜阳公主吩咐侍婢取来赏赐,又叫来管事商量义诊赠药事宜,姜离也不假装客气,商议妥当之后方才告辞。

    到了晚间,薛泰恭恭敬敬来盈月楼复命,薛琦果然已同意她义诊。

    她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可回了长安,除了她看诊过的几家高门大户外,大部分人并没有见过她如何行医,那赫赫声名好似浮云,令人半信半疑,而她身份受限,所图之谋难似登天,能大做文章的只有她这一手苦修来的医术。

    身为薛氏大小姐,抛头露面坐诊自不可能,义诊却不同,薛琦重名声,既然她难抛医家身份,还不如义诊,说不定还能求个活菩萨美名-

    翌日腊月十一,正是与付云慈约好再去济病坊之日,二人在城门口汇合,付云慈上来她的马车,得知义诊之事,她也十分意外。

    但听姜离已定好时日地点,当即表示要一同帮忙,姜离笑着应下,又道:“待会儿去完济病坊,我们再去相国寺一趟可好?”

    付云慈正也有意上香,立刻答应。

    出城慢行一个时辰便到了济病坊之外,姜离来过一次已是熟脸,慧能与惠明迎出来十分客气,姜离先规制好了送来的救济之物,又带付云慈去看了宋婆婆,宋婆婆用药两日已有好转,再见阿朱几个时,阿秀也已经能起身做工,见付云慈是和姜离同来,阿彩又送了她一个祈福用的香囊。

    见一众老幼过的十分清苦,  付云慈心底那点儿惆怅也随之烟消云散。

    待安顿好一切,二人又乘马车往相国寺山门去,到了山门外,二人拾阶而上。

    从山门到相国寺正门,若不乘马车绕远路,便只能攀二里石阶,来此上香拜佛的,常为了显诚心弃车徒步,但如今天寒,上山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付云慈不知想到什么,容色有些灰暗,又边走边道:“我从前那位好友便是在济病坊被她师父收养……”

    姜离心底轻叹,只默不作声听她回忆。

    “她是极坎坷之人,但遇见她师父也极幸运,听闻一开始她师父并无收她为义女之心,可她是个极感恩之人,她师父的公子智识不全,人颇呆傻,在自己府里还好,一出门便要受欺负,她刚在府里安顿不久,便能为她那位义兄拼命……”

    付云慈柔声道:“可惜我认识她太晚,只有两年光景,那时在书院她也常为我们几个出头,那时候实在快活,直到她兄长在春试上出了事。”

    怀夕跟着最末,听到此处担忧地看向姜离,丹枫和墨梅当初并未跟去书院,还不知内情,丹枫便问道:“小姐说的是魏公子断腿之事?”

    付云慈“嗯”一声,却不欲说下去,转而道:“她医术高明,也常和她师父义诊,阿泠,你们真的很像,若她还活着,你们定是最投契。”

    姜离心中苦笑,面上慨然道:“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可惜。”

    付云慈望着近在咫尺的山门,“上元节是她生辰,但也是她师父一家的忌辰,二月初一又是她的忌辰,我在相国寺为她点了灯,今日正好再添一岁功德钱。”

    姜离还不知此事,此刻心底泛起一阵绵密酸楚,然而付云慈又道:“这事可不敢让桐儿知道,她师父是桐儿姑姑,当年的事桐儿一直心结难解。”

    姜离涩然点头,“我听付世子说过,我若是她也会怨怪。”

    付云慈摇头,“那时她年纪小,且那样大的祸事,任是谁都不能触帝王与储君之怒,她又在宫里,那些人稍用些手段逼供她也是受不住的。”

    姜离抿紧唇角,进了相国寺正门,寺内松柏参天,禅意幽然,寒风吹动屋檐下的佛铃,诵经声声中,香客却寥寥。

    二人先入大雄宝殿上香,又沿着古朴回廊往药师殿行去,这时姜离顿足,轻声吩咐怀夕两句,怀夕应是,抬步去往后院方向,付云慈不知姜离要做什么,也未多问,二人拜完所有菩萨,再往大雄宝殿添灯。

    姜离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小沙弥往属于自己的那盏长明灯之中添上满满灯油,再看一眼宝相庄严的释迦摩尼佛像,一时有些荒诞心酸。

    添灯完怀夕正好回来,眼见时辰不早,二人便往山下行去,待上马车返程,入长安城已是申时末,姜离先将付云慈送回寿安伯府才往薛氏去。

    这时怀夕才道:“姑娘,问过那位管事师父了,说就是八年前的正月,裴氏派人私下问了济病坊之事,听闻不缺救济,便问了孩子们出来后的生计,而后裴氏便开始收用那些小孩子,但此事裴氏不愿张扬,这才没几个人知道。”

    姜离轻喃:“老夫人说,是裴晏的主意……”

    她心底觉得怪,却又想不透怪在何处,末了摇头道:“罢了,做善事也是为自己积功德,与我无关便是了。”-

    义诊定在腊月十四,这日一早,光福寺外的小广场上便支起了三座大棚,中间一棚设了医案座椅,是为看诊地,左侧四面垂着严严实实的帘络,是为验查病状之地,右侧支着几张药案,又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是为施药之处。

    巳时过半,姜离带着怀夕出现在医棚里。

    今日她着一袭天青色辛夷缠枝纹窄袖襦裙,乌发如云,眉目似画,通身未饰珠玉,似一支雨后玉兰般清艳绝俗,见义诊之人这般琼姿玉貌,周围护卫侍婢也对她恭敬万分,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真是薛中丞的女儿!”

    “薛家怎么会让大小姐出来义诊……”

    “她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辛夷圣手,江湖人哪管世家规矩?”

    “江湖之人多有虚名,又无人见过她治病,何况她一个女子,有几分真功夫不好说,万一今日有看不了的病,那就好笑了……”

    高高低低的议论传入医棚中,姜离面不改色,摆好脉枕笔墨,朝吉祥示意。

    吉祥立刻道:“诸位,今日是我家大小姐义诊,无论高低贫富,都可来看诊,一共一百个号牌,看完为止,要应诊的请先取号牌,我家小姐还施药一副。”

    人群中又起一片哗然,这世道药材金贵,许多穷人用不起汤药,一听不花银钱,立刻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上前领号牌,这二人衣袍脏污不堪,面上手上被冻出大块冻疮,令人看之欲呕,众人紧紧盯着姜离,看她忍不忍得住这膈应。

    便见那发似草窝的小乞丐先上前,姜离面色无波,只请他伸出手来,查看冻疮,又请脉问症,很快写好方子交给如意,如意去隔壁取药,没多时,将一个小包裹和一小瓶药膏递给了小乞丐。

    小乞丐很是欢喜,周围人面色也松动起来,便有那粗布棉衣的普通百姓也上来领号。

    然而人群最后,站着几个泼皮无赖,一瘦高个声音不高不低道:“这薛家大小姐竟是来真的,你们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能不能看咱们男人隐私之病?”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就说你那镴枪头不顶用,看她敢不敢看……”

    几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薛泰远远听得的模糊,却也知道尽是下流之语,他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想让护卫去发落,奈何姜离眼观鼻鼻观心请着脉,不动怒,也未发话。

    见薛氏之人无所动,先前那瘦高个更是大胆,应道:“好啊好啊,不过我就怕我敢脱,她不敢——啊——”

    话音未落,两声惨叫响起,却是两无赖飞扑而出,皆面颊着地摔于雪泥之中,惊呼四起,众人转头一看,人群里正站着个横眉怒目的红斗篷姑娘。

    虞梓桐冷着脸上前,先一脚踢在要爬起的胖子腰间,又一脚踩在瘦高个右手手腕上,只听“咔嚓”一声,那瘦高个发出杀猪般的痛叫。

    虞梓桐冷冷笑道:“你们这狗嘴刚才在乱叫什么?要看病是吧?满嘴下流病薛姑娘治不了,断手断脚的病薛姑娘倒是能治——”

    此二无赖哪想着她一个姑娘家下手如此之重,立刻连声求饶。

    付云慈从后走上来,“桐儿,出了气就算了,阿珩,快让人拖走!”

    付云珩扬手,立刻有伯府武卫将这二人拖了下去。

    虞梓桐拍了拍手,又扫了一圈围看人群,这下再无人敢胡言乱语,回头时,便见姜离站在医案之后一脸叹服。

    虞梓桐上前道:“这些下流东西嘴里没好话,就该狠狠惩治才是。”

    姜离莞然道:“你们怎么来了?”

    付云慈道:“本是我自己来,桐儿这两日无事便一同来瞧瞧,未想到已经开始了,我们可不是白来的,有何吩咐薛大夫只管说。”

    姜离便指了指笔墨,“帮着写方子,帮着抓药,只是千万不能出错。”

    如此,付云慈三人也进了医棚药棚,跟着来的武卫护在外,围看的人群或离开,或安静下来,亦有更多的病患来领号牌。

    如今凛冬天寒,至午时皆为伤寒之症,虞梓桐一为帮忙,二为寻乐,见病症皆是相同,便恹恹无趣起来,“怎么都是差不离的病?方子也相差无几,我都会背了!”

    姜离道:“今日第一日义诊,不是每个人都愿让我看诊的。”

    当今世道有名的大夫皆为男医,姜离就算顶着天大的名头,在许多人眼底也不比名不见经传的男大夫管用,虞梓桐明白,便去一旁与付云慈看药材,付云慈仔细聪颖,这片刻间已识得数味药材,二人说笑着,令姜离有种回到从前的恍惚之感。

    眼看到了申时,围看之人不少,来领号牌的却稀稀拉拉,吉祥郁闷道:“今日这些药材只怕备多了,奴婢适才看到好几个面色苍白的进了光福寺,宁愿拜佛也不来咱们这里悄病,他们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虞梓桐也道:“天色也不早了,不若明日继续吧。”

    话音刚落,人群之外传来一阵骚动,虞梓桐只以为又有人闹事,当即要挽袖出去平乱——

    “让让让让,请姑娘救命——”

    一道急切的男子之声隔着人群传了进来,随着话音,人群分开一条窄道,一个锦衣公子带着七八个家仆挤进来,家仆们抬着一张罗汉榻,罗汉榻上用锦被裹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一看脸色姜离便道不好。

    她忙起身,“怎么回事?”

    年轻公子疾快道:“薛姑娘,今日午时初,我父亲忽然浑身抽搐栽倒于地,当时呕出白沫口不能言,半刻钟后意识全无,我请了昌明街冯太医,但冯太医来了开口便说无救,我想着再去太医署找别的太医,可此去至少要一两个时辰,多半会耽误工夫,想到大小姐是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我便来一试,求您救救我父亲。”

    姜离示意几人将罗汉榻放下,这时,众人更看清榻上之人口溢白沫,面如死灰,气息也几乎断绝,任是谁都看得出,他已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姜离快步走到榻边为其请脉。

    见她如此,在场几人皆露忧色。

    付云珩忍不住道:“薛姑娘,他此前请的冯太医年过花甲,曾为太医署医丞,医术十分精湛,连他老人家都没法子,你——”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是直白,付云慈性子谨慎,也不愿姜离白惹麻烦,轻声问道:“阿泠,你可有把握?”

    姜离拧眉问脉未做应答,很快对年轻公子道:“你父亲顽疾已久,今日气乱而逆,引发癫疾大厥,其脉象小而坚疾,为阳见阴脉,已是六腑闭塞,属死脉①。”

    “死脉”二字一出,年轻公子面如白纸,“那便当真无救了吗?”

    他面浮悲痛,跟来的仆从们也纷纷红了眼,虞梓桐几人互看一眼,心想既诊出死脉,那定不会接下这麻烦了,围观人群也个个睁大眼睛,有替姜离紧张为难的,也有露出副看好戏之态的,能治伤寒不算什么,如今来了个死症,便看这位薛姑娘敢不敢治,而倘若此人死在这医棚之中,那便更有趣了。

    数十道目光异色纷呈,姜离却处变不惊,她定定道:“把人抬进棚内,我能救他。”

    第054章 沈涉川回来了!

    “怀夕, 针囊——”

    在几人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姜离开始给老者看诊。

    付云慈欲言又止一瞬,虞梓桐忍不住上前道,“阿泠, 已经是被冯太医放弃的病人, 若是……”

    姜离头也不抬, “我是医家,不能见死不救。”

    听见此言,虞梓桐抿唇不言, 外头围看的人群也私语起来,他们伸长了脖子往内张望,生怕错过一点儿好戏,来光福寺上香的香客不知怎么也得了信, 纷纷赶了出来,不过片刻,围看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 比西市看杂耍还热闹。

    姜离再仔细地问脉, 又倾身听老者呼吸与心搏, 待接过怀夕递上来的针囊, 又看向年轻公子, “我要冒险施针, 你可愿意?”

    老太医都救不了的人,姜离却愿一试, 这年轻公子如今只拿她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住点头, “姑娘想如何治便如何治,我父亲的性命, 我全权拜托姑娘!”

    姜离便吩咐:“怀夕,准备活穴。”

    “本神,天冲,外丘——”

    姜离语声清越干脆,每说一处,怀夕便先以指节按拨穴位,紧接着,姜离自针囊取寸长银针,缓而轻地灸刺。

    “百会,后顶——”

    “玉枕,大杼,金门,承筋,合阳——”

    “尺泽,阳溪①——”

    一针又一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老者头身之上已扎了十多针,莫说年轻公子,便是虞梓桐几人都看的心惊胆战。

    见姜离没有停下的打算,虞梓桐直快性子,轻声道:“阿泠,你慎重……”

    姜离取针的手未做停留,只解释道:“本神、天冲、外丘可解郁,百会、后顶为清脑,玉枕、大杼五穴则通阳而柔筋,尺泽、阳溪,是要调肺①,这位老爷已凶险至极,只有使六腑贯通,气至邪退,方可救命。”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如今已经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无需听懂,那年轻公子更是道:“我相信姑娘,请姑娘按您的意愿医治父亲。”

    姜离继续道:“通谷、曲骨——”

    “承灵、当阳——”

    又下四针,姜离终于停手。

    她仔细观察老者的面色与气息,不时调整银针深浅,求医的年轻公子和府中下人们满含期待地注视着老者,但如此过了一刻钟,老者仍无醒来的迹象。

    仆从们面色越来越焦灼,有人轻声道:“寻常针灸,不是不超过一刻钟吗?”

    又有人哭道:“难道老爷真无救了?”

    那年轻公子不懂医理,只在掌心沁出一片冷汗,看看父亲,再看看姜离,如此来回,偏生姜离头也不抬,只专注地摆弄银针。

    虞梓桐也焦急地踱步起来,义诊是好事,可倘若这老者死在此处,那无人管老者是不是被冯太医放弃,届时只会将一切罪责怪在姜离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姜离跳进黄河洗不清。

    付云慈也紧张地攥紧指节,她可是知道流言蜚语的可怕。

    “怎么还没醒啊……”

    “看样子是救不了了?”

    “老太医都治不好的人,何况她一个黄毛丫头呢,什么江湖神医,我看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围看百姓的议论不加掩饰,跟来的老管家着急起来,“公子,这——”

    年轻公子撑着不问,心却如油煎。

    他细细打量姜离,想从她娴静的眉眼中看出几分端倪,可半晌,只将她那双极清亮灵动的桃花眸印在眼底,而姜离紧盯着银针,额际也漫出一层薄汗,再加上她双颊过分瘦削苍白,倒令人怀疑她也抱恙。

    但纤秀如她,一双素手又稳又准,决定救人后又坚韧不移,此刻即便一言未发,也格外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的心境竟奇异地平和了几分。

    也就在此时,一道低不可闻的“嗬嗬”声在堂中响起,众人一愣,待看向罗汉榻,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瞳。

    只见白发老者指尖微颤着,竟睁开了眸子!

    年轻公子喜道:“父亲醒了!”

    老管家也上前来,“醒了醒了,老爷真的醒了!”

    他喜极而泣,对着姜离跪了下来,“大小姐真把我们老爷救回来了,此等大恩大德,小人们没齿难忘——”

    他一跪,其他仆从也乌压压跪倒。

    那年轻公子更是拱手道:“薛姑娘,在下乃永宁坊陆氏陆承泽,此番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虞梓桐回忆一瞬,疑道:“莫非这位是益州刺史陆大人?”

    陆承泽立刻点头 “是,父亲回长安述职,今日突发旧疾,差点就……”

    怀夕正为姜离擦汗,她看一眼跪地众人,又看了眼陆承泽,一处处收针道,“都起来吧,陆大人性命之忧已解,但近几日,万不可大喜大怒,用药按我的方子,阿慈——”

    付云慈应是,取过纸笔等姜离吩咐。

    姜离想了想道:“独活、麻黄二钱,芎?、防风、当归、葛根、生姜、桂心各一钱,茯苓、附子、甘草、细辛各一钱半,将药材切碎,三碗熬一碗,若明日你父亲胸中虚乏,口不能言,再加大枣十二枚,若他进食后有干呕之状,再加附子一钱。”

    付云慈细细写好,检查一遍后递给姜离,姜离看过点头,付云慈便去一旁和怀夕捡药。

    陆承泽面上感激愈盛,“薛姑娘,救命大恩实在是无以为报,诊金——”

    姜离收针入囊,“今日是义诊,不收诊金,你拿了药,速速将陆大人抬回去用药,倘若今天夜里还有凶险,只管去平康坊找我便是。”

    永宁坊在光福寺以东,陆承泽没有选择去太医署请太医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见姜离不要诊金,他心中很是不安,“这等大恩,岂能以义诊概之?”

    姜离定然道:“这是今日的规矩。”

    陆承泽犹豫片刻,容色一定,“好,那我便守姑娘的规矩,但来日仍会报恩!那我便先告辞归家了。”

    他拱手长拜,待领了药,陆府家仆抬起陆老爷返回,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待陆家人走后,又速速聚拢,无论男女老幼,皆啧啧称奇地望着姜离,冯老太医救不了的人,姜离却能救,这比任何江湖名头都令人心惊。

    今日号牌只发出三成,天色不早,见再无人看诊,姜离也不拖延,直令薛泰收整一应器物。

    虞梓桐满脸叹服道:“阿泠,此前我已觉你医术极厉害,却不想比我想的更高明,今日没来的可惜了——”

    姜离莞尔,“不可惜,我此番要义诊三日。”

    虞梓桐一惊,“三日……好,那明日我们仍来帮你。”-

    翌日清晨,姜离仍是巳时过半至光福寺外。

    前日来时,医棚外围看了许多过路人,今日来,却早有七八位病患等候在此,只与薛家仆从确定了当真分文不取后,便领了号牌前来问诊。

    与昨日伤寒症相比,今日所诊病症更为复杂,有妇人虚损不孕的,亦有孩童痱疹积气的,有年老偏风不治者,甚至还有骨伤外伤,以及中毒难解者,姜离无论男女不介杂症皆收治棚中,只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付云慈和虞梓桐没想到今日如此盛况,直忙到天黑时分,二人嘴上虽不说,面上疲惫之色却分明,至亥时初看完最后一位病患方才得解脱。

    临分别之际,姜离叹道:“明日你们歇息吧,我月底还要再诊。”

    虞梓桐和付云慈对视一眼,付云慈怜惜道:“如今天寒地冻的,怎还要再诊?月底都要过年了。”

    姜离牵唇道:“正是年节下,做点儿善事,当积功德了。”

    虞梓桐道:“阿慈身子才好,明日莫要来了,我倒是无碍。”

    姜离闻言也劝,只待付云慈应了,三人方才各自回府。

    待第三日清晨,姜离再至光福寺时,便见薛氏的医棚之外已经等了十多位病患,甚至还有从长安城外来的,皆是因她义诊之名慕名而来。

    待至午间,号牌已发出大半,这日光福寺正有法会,前来参加法会的香客无不瞧见这般阵势,所谓闻名不如一见,都对姜离医术惊诧不已。

    到下午号牌已被领完,隔壁药棚中的药材却所剩不多,虞梓桐看着药棚正发愁,一辆马车停在了人群之外,不多时,一道窈窕身影走了进来,姜离抬眸一看,竟是郭淑妤来了。

    虞梓桐惊道:“淑妤怎么来了?”

    郭淑妤笑道:“前几日出城上香祈福去了,早上回来,才听闻薛姑娘在义诊,这可是大善事,我便从府中药房里搜罗了些药材来,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说着话,广宁伯府的一众小厮搬着几个箱笼走进来,姜离也不客气,指了指药棚,“放去那边,怀夕,你清点清点——”

    见她领情,郭淑妤松了口气,“梓桐和薛姑娘早就相识?”

    虞梓桐道:“阿泠给阿慈诊过病,经由阿慈我们才相识。”

    郭淑妤点了点头,见虞梓桐帮着捡药,便也留下帮忙,直到亥时过半,方才看完所有病患归家。

    连着三日义诊,姜离也颇为疲惫,到腊月十七,终于能休养生息。

    这日一早,吉祥与如意来伺候时便满脸喜色。

    吉祥道:“大小姐,如今外头都在传您的神医之名呢,想当初知道您便是辛夷圣手时,长安城也传过一阵子,却远不比如今热闹,光今早上,便来了三拨人问您何时义诊,门房上只说是下旬……”

    如意也跟着道:“厨房的几位妈妈出去采买时,也被别人拉着问您何时义诊,长安城虽也有女医,可何时有哪位女医这般风头正盛?”

    怀夕听得满意,“咱们没白忙活三日。”

    吉祥便又问:“那大小姐下旬何时义诊?”

    姜离倚在窗边看医书,闻言顿了顿道:“多半在二十五前后吧。”

    吉祥了然,见姜离颇为用心,便不敢打扰,待下了楼,与怀夕感叹道,“大小姐这么些年一直如此尽心吗?”

    怀夕想了想,点头,“应是的。”

    吉祥轻声叹道:“当初说大小姐要回来,好些人说大小姐流落江湖多年,如今忽然回薛氏,定是会被这荣华富贵迷了眼的,但如今瞧瞧,我猜大小姐在长安和在外头并无不同,这义诊,也像是大小姐技痒……”

    怀夕嘿嘿一笑,“可不是。”-

    时近年关,薛琦忙于朝事早出晚归,姜离闲下无事,全心全意扑在医道之上,期间有不少人登门求医,姜离择了三五病重之人入府看诊,没两日,长安城中传出她“非死症不接”的谣言来,吉祥说给姜离听,主仆几人又笑一回。

    至腊月十九,外头又传来消息,道崔赟与康景明等一众死囚于西市问斩,就此姜离回长安后遇见的两桩案子彻底尘埃落定。

    同一天,大理寺在裴晏的带领下开始核查旧案,这日姜离去给薛琦请安,便见薛琦为此颇为上火,姜离早有预料,留下一道清心去火的方子飘然而去。

    至腊月二十,姜离带着怀夕入东宫,为薛兰时请脉。

    既有薛兰时所赐腰牌,入皇城便简单的多,二人一路到嘉福门,在宫门之外等了片刻便有景仪宫的内侍来接,至景仪宫,正看到一袭玄色窄袖锦袍的李霂,带着几个内侍从正殿出来。

    太子李霂今岁三十九,因常年保养得宜,并不显年岁,其人身段高挺,面容英朗,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角内勾的瑞凤眸深邃温润,乍看上去给人文质儒雅之感。

    姜离跪地行礼,李霂笑意和悦道:“本宫知道你,江湖上名头极响,前几日还在长安义诊,连陛下都听说长安回来了一位小神医。”

    姜离道“不敢当”,李霂便道:“起来吧,往后不必多礼,太子妃身体不好,由你这个亲侄女为她调理本宫最放心。”

    姜离起身,仍低眉顺眼站着,薛兰时便笑道:“殿下还有要务,臣妾恭送殿下。”

    李霂点点头快步而去,薛兰时便拉着姜离入了正殿,“好孩子,你来的正好,再不来,姑姑又要派人去接你——”

    说着话,她屏退左右道:“你果然没说错,本宫三日前癸水已至,果然不比往日隐痛,连血色都干净了不少。”

    姜离请薛兰时入座,“请娘娘伸出手来。”

    请脉之时,姜离眉头先是皱起,不多时又舒展开来,薛兰时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等不及道:“如何?怎么样了?”

    姜离轻松出口气,“娘娘除毒的速度,比我预想的更快。”

    薛兰时瞳底大亮,一旁两个婢女也欣喜起来,薛兰时便问:“那接下来是调理身子?”

    姜离点头,又沉吟片刻道:“此前说娘娘身子损耗过大,少不得一年半载才有有孕可能,但如今看来,只怕三五月便有希望,从现在开始到年后三月务必仔细调理,三月之后,娘娘或许能有好消息……”

    薛兰时惊喜万分,“三五月?当真?!”

    姜离点头,“但我说的仔细,乃是一杯茶一餐饭都不能出错,娘娘平日里所用补品,更是得仔细谨慎,香也要少用,若是可以,娘娘能否让我看看膳食茶点名目?不能沾用的,我需得给娘娘除去。”

    “快去准备——”

    薛兰时立刻吩咐,她今日一袭盛装,此刻喜上眉梢,动作间发髻上步摇摇荡,姜离叮咛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娘娘务必莫要声张,今日还是要给娘娘施针。”

    薛兰时拉着她往内室去,笑道:“你安心,姑姑可比你懂得多。”

    内室施针时,薛兰时又道:“你义诊之事,兄长已经与本宫说了,本来你这样的身份义诊多有不便,但你本就是有些名望的医家,如此一来倒也极好,昨日贵妃设宴,有人说起你义诊之事,连陛下也多问了两句,后又吩咐太医署往西北送药。”

    姜离正将一枚极细的银针刺入她神阙穴,“未给薛氏惹麻烦便好。”

    薛兰时一笑,“不仅没有麻烦,陛下还夸奖你仁心仁术呢。”

    待施完针,侍婢明夏已捧来薛兰时的饮食起居注,姜离接过手翻看一番,指出几样不宜多食之物,又写下一道新方——

    “请娘娘稍后吩咐药藏局,以大黄、柴胡、朴硝、干姜各三钱,芎芬四钱,蜀椒二钱,再加鸡蛋大小的茯苓一枚①,二十年以上的参片半钱,均研成末,以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蜜丸,每次空腹用酒服下两丸,每天三次。此蜜丸其他药尚好,唯独二十年以上的人参片难得,但想来东宫定是不缺的。蜜丸连用七日后或可见红,此乃体内瘀滞经血,服用半月后,下身或会有青黄浊液流出,娘娘届时万莫要惊慌。”

    薛兰时点头应好,待看向明夏二人,又皱眉道:“这合药之事,本宫不想假他人之手闹得人尽皆知,但明夏她们简单的药理还懂一二,这制蜜丸她二人去本宫不放心,阿泠,不如你带着她们二人往药藏局走一趟,取药合药都由你盯着。”

    姜离自然乐意,“是,时辰尚早,我为娘娘走一趟。”

    薛兰时愈发满意,忙让明夏带路,药藏局负责照应太子和东宫一众妃嫔病疾,位于奉化门以东,明夏带着两个内侍在前引路,半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药藏局虽只照管东宫,占地却不小,正堂为接待之用,其后屋舍连绵,皆为药藏局所有,见明夏进门,药藏监林启忠连忙迎了出来,明夏道:“林大人,我们要借药房一用,为娘娘制备两味补药。”

    林启忠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忙请几人往后院药房而去,进了药房,便见药柜之上琳琅满目,隔壁还有制药厢房,明夏屏退众人,陪着姜离捡药制药,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时辰,才制得半月之量。

    出来之时,林启忠不住打量姜离,“这位姑娘是……”

    明夏道:“是薛氏大小姐。”

    林启忠一惊,“是那位薛神医——”

    明夏笑笑不置可否,姜离对林启忠点了点头,跟在明夏之后出了药藏局。

    回景仪宫的路上,明夏轻声道:“这个林启忠是五年前上任的,对娘娘还算尽心,但他出身不高,为人也多有圆滑之处,娘娘不敢尽信。”

    姜离便道:“无碍,往后我入宫为姑姑制药便是。”

    明夏松了口气,“幸好有大小姐,您不知道这几年娘娘过的多憋屈,等年后娘娘有了喜讯,大小姐便是最大的功臣。”-

    薛兰时对姜离满意,薛琦便也宝贝起姜离,得知她腊月二十五还要义诊之时,虽觉不是那般必要,还是欣然应了下来。

    年节之下,天气愈寒,又一场柳絮大雪连下三日,停在了二十四日晚间。

    腊月二十五清晨,巳时初,天色刚刚见亮,姜离出现在了光福寺外,放号的小厮身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见姜离来了,小厮开始放号牌。

    前次义诊是十天前,这十日间,长安城对姜离的议论未曾断过,因此今日来的病患比前次第三日还要多,姜离从清晨看到下午,眼见天色昏暗下来,还有二十多人尚在等候,付云慈和虞梓桐见状啧叹连连,直言姜离今时不同往日。

    姜离虽也疲累,但见前来排队的多有重症,自也不会食言,但凡排队之人,皆由她亲自看诊。

    酉时初刻,棚内点起灯笼,亥时初刻,尚还有五人久候,姜离不疾不徐望闻问切,付云慈和虞梓桐也打起精神作陪,但没多时,小广场外的长街上生出一阵骚动,竟是一大队金吾卫人马疾驰而过,直吓得围看百姓作鸟兽散。

    虞梓桐遥遥看出去,“这么晚了,这七八十人的卫队是要做什么?”

    付云慈疑惑道:“不会是哪里有匪徒吧?”

    虞梓桐道:“还真说不好,不过天子脚下,但凡敢作乱的也隐藏不了多久。”

    金吾卫武卫一去不回,二人议论一阵也未放在心上,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个病患,待人领了药离去,姜离起身松活酸痛的肩颈,正在这时,长街上又疾驰过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

    马蹄声浩荡震耳,虞梓桐惊道:  “是御林军?御林军无御令不得出皇城,这怎么出来了?!”

    付云慈也认了出来,“他们这是要去城南,一定是哪里出事了!”

    姜离也看的眉头拧起,而这时,御林军队伍之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宁珏带领一行人马经过,隔得老远,他一眼看到姜离,猛地勒马后,又朝她们几人靠过来。

    “薛姑娘,还有你们两位,怎还在义诊?”

    “今日人多,刚准备归家。”姜离解释一句,又看向城南方向,“这是怎么了?先是近百金吾卫,如今又是这百多御林军,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宁珏微讶,“你们不知道?”

    虞梓桐茫然道:“知道什么?”

    宁珏哭笑不得,“你们这周围的四方街市都已布满了金吾卫,但今夜明德门以北都要布防,因人手不够用了,便出动了御林军。”

    言毕,他握着剑柄道:“罢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明天你们也会知道。”

    他微微倾身,压声道:“沈涉川回来了——”

    姜离眼眶猛缩,她还未说话,虞梓桐先不可置信喝问,“你说何人回来?!”

    宁珏不再重复,只语声危险道,“他真的来报仇了,就在亥初时分,他潜入秦府,割下了秦图南的首级,将其挂在了他们府中四层高的摘星楼楼顶——”

    第055章 夜行

    “那沈涉川人呢?”

    虞梓桐急急相问, 宁珏听得哭笑不得,“自然是跑了啊!出动这么些人,都是为了捉拿他,陛下知道此事后, 连下三道御令, 京兆府衙、大理寺、金吾卫就不说了, 连御林军和拱卫司都齐齐出动,如今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是姚宪长子,其人深得姚宪真传, 使得一手凭风刀法,七年前,他父亲死在沈涉川剑下,如今他不仅为陛下除害, 还要为父亲报仇。”

    拱卫司是监察百官的天子手眼,虽不足百人,却个个皆是精锐, 他们只听景德帝一人号令, 若是寻常吏治公差, 自不必拱卫司出手。

    虞梓桐面色微白, “连拱卫司都出动了, 那沈涉川逃去哪里了?不是说秦图南有许多武林高手做护卫吗?怎么还被……”

    宁珏叹道:“这也要怪秦图南自己, 他回来这大半月,废了极大的力气给自己修铁楼, 本是想防着沈涉川报仇的,可没想到铁楼还没修好, 沈涉川便已经来了,事发之时那些武林高手并不在秦图南跟前, 等发现不对,沈涉川早已经跑了,他如今只怕已经功法大成,来无影去无踪,只在楼顶积雪上留下了些痕迹,秦府在光德坊,离你们这里也不远,如今不知逃去了何处。”

    虞梓桐闻言微松了口气,又道:“这般说来,他只怕已经出城了。”

    宁珏道:“也有可能,不过秦家发现事情不对后,他们府上几十个武林中人已朝四面城门追了过去,一路上没发现沈涉川踪迹,由此推断,他多半还在城内,他性子狂傲,从前杀了人还有等着看官府敛尸的习惯,今次或许不会例外。”

    虞梓桐眉头拧起,一旁付云慈和姜离神色也有些凝重,宁珏看着三人如此,安抚道:“你们别害怕,这会儿的长安城反而安全,但时辰不早了,还是速速归家吧,我还有差事,便先行一步了。”

    说着话,他调转马头扬鞭,追着御林军的队伍而去。

    付云慈这时看向虞梓桐,“桐儿,你——”

    虞梓桐抿紧唇角,又攥拳道:“先回家等等消息,他若无把握,也不会回长安。”

    姜离也道,“先回家。”-

    马车刚驶入光福寺外的长街,怀夕便不敢置信道:“姑娘,怎么会……”

    车窗外蹄声阵阵,姜离掀帘看出去,便见一队队的金吾武卫正在长街暗巷之中搜寻,她面色微凝,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怀夕抿紧唇角,待几队人马擦肩过去之后,才轻声问:“怎么虞姑娘看起来那般紧张?”

    姜离叹道:“是一段陈年旧事了,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被师父收养的前一个月,梓桐刚满七岁,那时十五岁的工部侍郎公子早已誉满长安,而当时的长安城不甚太平,初夏时,几个江湖流寇闯进来,专为洗劫富贵人家。”

    “他们闯入虞府时,被武艺不弱的虞家舅舅发觉,相斗之下又惊动了府卫,那几个贼寇看情势不对,劫持了梓桐逃出府外,虞家舅舅大为心惊,立刻带人追去,奈何那几人四散而逃,不知梓桐在谁手上,本以为梓桐性命难保,却不想遇上了沈家公子,他武功高强,将梓桐从那贼寇手中夺回,从那时候起,梓桐便以嫁给沈公子为理想,可谁也没想到,小半年之后,沈家卷入洛河决堤案,他家破人亡,永远离开了长安。”

    怀夕惊讶道:“虞姑娘那时候才七岁,怎么就想到嫁人了?”

    姜离也不甚明白,“她说彼时只觉惊为天人,再难忘怀,后来虽见的不多,可那念头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出事之后,若再没机会见到便罢了,偏生又知道他没死,虽过了五年,但我看她心志仍是未改。”

    怀夕不知该说什么,再朝马车外一看,又忧心起来。

    回府时已三更天,姜离吩咐长恭,“仔细看外头追捕动静,有何异动,立刻来禀。”

    长恭切切应是,姜离带着怀夕快步回了盈月楼,一进院门,未去义诊的吉祥和如意也忧心忡忡迎上来,吉祥道:“外头不太平,姑娘终于回来了。”

    姜离一边解斗篷一边道:“是不太平,明日义诊先停了。”

    如意道:“说是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回来报仇了,杀了一位三品大员。”

    吉祥替姜离挂起斗篷,又为她奉茶,“奴婢知道此事,是那位沈公子,这么多年,京城中多的是人不想让他活呢,怎么敢来长安杀人的……”

    姜离未接茶水,恙做困乏道:“行了,时辰晚了,有怀夕伺候,你们先去睡,我也累了一天,这就歇下了。”

    吉祥二人应是,姜离带着怀夕上了二楼,听见楼下关门声响起,姜离面色一变,立刻道:“你去芙蓉巷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怀夕已去箱笼之中取夜行衣,“是,奴婢快去快回,姑娘莫要担心。”

    怀夕换好衣物,姜离吹熄烛火,整座盈月楼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静默片刻,怀夕推开西北角的轩窗,很快滑入了漭漭夜色里。

    姜离于黑暗之中静坐,一刻钟,两刻钟……

    待角落里的刻漏至四更三刻时,姜离再等不住,她“蹭”地起身,也从箱笼底下摸出一套墨色粗棉夜行衣,手脚利落地更衣后,打散头发挽个小髻,又拿出墨色面巾系上,从西北轩窗跃入了寒夜之中。

    秦图南的府邸在光德坊,姜离翻出薛府,昏黑天幕下,似灵巧猫儿穿过暗巷,待紧朱雀街,又足点雪瓦,身若轻鸿,几番起跃腾挪直奔光德坊。

    此时已是后半夜,进了光德坊地界,人来人往最嘈杂之处便是秦府,姜离猫在覆雪屋檐之上,避开一波波巡逻卫队,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秦图南的府邸。

    便见秦府正门守卫森严,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遥遥看去,一座四层高的楼阙格外醒目,姜离深吸口气,趁着几队人马交错空当,从秦府西南角摸了进去。

    夜色如泼墨,寒风似刀子一般刮在姜离眉眼,顺着屋檐一路靠近摘星楼,最终,伏在摘星楼对面的花厅屋脊之后。

    连日大雪令四面屋顶白皑皑一片,但姜离一路过来,却见屋顶上多有足迹,正是大理寺和拱卫司之人将秦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而距离案发已过了三个时辰,此刻的秦府,反倒成了防卫最松懈之地。

    姜离微喘了几口气,探出头,一眼看到摘星楼的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裴晏一袭雪衣,正背对着她站在人群最南面。

    痕迹杂乱的雪地上平放着一口棺椁,一具无头的尸体正被几个武卫从摘星楼抬下来,见到尸体,等在外的几个锦衣夫人被侍婢们扶着嚎啕不已,却又不敢近前,一旁站着的三位锦衣公子和一众仆从也哭着跪了下来。

    待武卫们将尸体放入棺椁,宋亦安从楼中走出,他背着个包袱道:“大人,全部验完了,秦大人身上并无多余淤伤,从尸斑和尸表的痕迹来看,和几位公子说的也差不多,断颈是生前伤,且干净利落,的确像是高手所为——”

    “是沈涉川!一定是沈涉川!除了他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入楼中杀人?这楼下三层窗扇都用特制铁栏封死,便是只鸟儿都难飞进去,只有四楼的窗户尚未来得及封,大理寺和拱卫司的人都看了,楼顶上也有痕迹,除了沈涉川还有何人?”

    痛哭的男子着宝蓝蜀锦直裰,几步膝行攀住棺材,宋亦安忍不住道:“秦大公子难道不知,沈涉川此前报仇,都会把首级挂在城楼上?”

    秦图南长子名唤秦耘,闻言哭诉道:“可那是在外地,如今这里是长安,沈涉川总不至于把父亲的脑袋挂去朱雀门,挂在楼顶上,已足够讽刺了。”

    “是啊裴大人,当时我们都在花厅里用膳,除了沈涉川,没有人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吧,便是寻常会武之人,也很难如此利落地砍人脑袋,父亲防了他这么多年,终究是没有防住……”

    说话的是秦府二公子秦桢,这时,旁里站着的一位紫衣夫人也上前泣道:“大人,不必查了,快去追那奸贼吧,一定是他害了老爷!”

    话音落下,正门方向大步行来一队人马,当首之人身形魁梧,浓眉入鬓,身侧一把长刀威风赫赫,正是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见他领着人回来,秦府众人目光殷切,裴晏也问:“如何?”

    姚璋沉着脸,语气森森,“各方都还没有消息,我已吩咐下去,今夜每一路都加紧盘查,尤其是光德附近几坊,那沈涉川狠辣狂悖,如今我们全城搜捕,而他说不定在何处看戏,更有甚者,说不定都没有离开光德坊。”

    裴晏一默,“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一定是沈涉川。”

    姚璋握着刀柄道,“若不是沈涉川,那总不能是秦大人拜的菩萨杀了人,若不是沈涉川,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飞进四楼窗户作案?”

    秦图南信佛,自从多年前害怕被沈涉川寻仇后,诚心供佛到如今。

    眼下回了长安,甚至在居处供奉佛像,整日参拜,今夜秦府其他人于花厅用膳,秦图南正在摘星楼四楼上诵经,这几日是他斋戒日,遵过午不食之则,并未一同用膳,而等其他人用膳出来,秦三公子秦柯欲入楼寻秦图南有事相商时,下意识抬头一看,登时瞧见楼顶檐角上挂着个人头,再仔细一辨,正是秦图南。

    秦柯吓得瘫倒在地,这时众人才知秦图南已经遇害。

    如今是在府里,摘星楼又做过改装,秦图南便只在楼下正门处安排了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守着,而自从秦图南酉时入楼,四人并未听见任何异动,除了绝顶高手行凶外,实在再难有别的解释……

    第056章 小师父

    “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任何脚印, 若凶手是从楼顶潜入,既然楼顶踩了雪,屋内不可能毫无痕迹,此外, 窗户处也没有剑痕与刀痕, 并无外人破窗而入的迹象, 屋里虽有几处凌乱,但这些凌乱之中,并没有凶手留下的多余痕迹, 此外,还有秦图南断颈之后的血迹也颇为古怪——”

    裴晏语声凛然道:“他在东北方向的窗前被害,血色溅到了窗户上,可奇怪的是, 血液并未成飞溅状,姚指挥使武艺高强,应该知道若是一剑封喉血迹该如何喷溅, 若是沈涉川, 他或许能做到一剑断颈, 可血迹该如何解释?且按现场血迹分布来看, 他要从窗口离开, 多少会沾上血色, 可现场的血迹皆是完好。”

    姚璋拧起眉头,“可是人人都知道沈涉川要谋害秦大人。”

    裴晏挑眉, “既是人人皆知之事,沈涉川何以要如此掩人耳目?他从前报仇之时, 可不会把案发现场处理的这般干净,今日案发之地, 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他的痕迹留下,而从前他但凡杀了仇人,不仅不会掩饰,还会广而告之,今次行凶之人却实在畏首畏尾。”

    虽然裴晏所言有理,但姚璋想了想还是道:“从前是在外头,江湖之大,任他逃窜,如今在长安,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务必要掩藏踪迹,避免被抓住,至于案发现场没发现他的痕迹,那自然是因为秦大人不会武功,他得手的太快导致,若是秦大人会武,二人打斗来回,自不一样。”

    话音落定,姚璋眯起眸子,“说起来,裴大人和沈涉川认识吧?我记得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他年长你五岁,你们在凌霄剑宗应该有过不少交集。”

    此言一出,秦府众人都惊疑不定看向裴晏,裴晏坦然道:“我与他的确曾是师兄弟,正因如此,我不认为今日行凶之人是他——”

    姚璋冷笑,“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办差时最好莫要掺杂私情。”

    裴晏不置可否,“秦大人遇害,你我同奉御令,如今要紧的是找出何人谋害秦大人,而非证明定是沈涉川谋害秦大人,沈涉川的确是嫌疑之人,但如今疑点颇多,姚指挥使一早认死凶手身份,有一叶障目之嫌。”

    见裴晏一副目下无尘油盐不进之态,姚璋冷声道:“也罢,裴大人有裴大人的办差之法,我也有我的行事之则,你我殊途同归,就看谁的手快罢了。”

    秦府众人看他二人争辩,也不敢插话,这时三公子秦桢诚恳道:“裴大人,我父亲刚回长安还不到一月,长安城中多有故旧,却没有人与我父亲有仇啊,这几日府上来客络绎不绝,足证明我父亲性情宽和与人为善,除了那沈涉川我们都想不出第二人。”

    大公子秦耘也道:“不错,父亲行事周全谨慎,在朔北多年也从未树敌,官声也极好,既和父亲有私仇,又武功高强之人,当真再无第二人。”

    几位锦衣妇人哭啼不止,皆是秦图南妾室,那紫衣妇人也哽咽道:“这么些年沈涉川没有消息,我们就怕他像当年谋害姚大人一样,是在蛰伏,如今看来,竟真是如此,裴大人,您相信我们,真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提起当年之事,姚璋表情更是难看,他正要开口,却忽然耳尖一动,猛地看向东北方向的花厅,大喝道:“谁在那里——”

    姜离伏在屋脊良久,此刻不过想换个位置,却不想屋顶上积雪脆硬,她刚一动身,便有一雪块滑了下去,这动静虽轻微,仍立刻引得姚璋主意。

    见姚璋欲上前探看,裴晏忽地飞身而起,直往花厅屋顶跃去,他身若疾电,衣袍当风,足尖落在屋脊上时,只看到屋顶上除了杂乱脚印痕迹之外,还有一处诡异的凹痕。

    他盯着凹痕没动,丈余远的花厅后檐下,姜离正费劲地攀伏在房梁上。

    一人在屋顶,一人在檐下,隔着白雪碧瓦,姜离大气儿也不敢出。

    裴晏五六岁便开始习武,至今十多年,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已算深厚,姜离紧张地回忆来时路线,又算着在裴晏手下,她有几分逃脱的可能……

    “是屋顶积雪滑落。”

    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可出乎意料地,听见裴晏如此一言,她心底一喜,料想着是今夜寒风呼啸,扰乱了裴晏的神识。

    又听一道劲风声响,正是裴晏飞身而返。

    姜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一个拧身,轻巧落地。

    留在原地的姚璋心知裴晏武功不弱于他,自信他所言,又道:“裴大人,大理寺今夜审问秦府下人的公文,明日记得给拱卫司一份。”

    裴晏颔首,“自然,稍后便可送去。”

    雪地上的交锋归于平静,姜离此刻离的更远,秦府众人的哭诉已听不真切,她其实很想探得案发过程,可如今天色将亮,四处防卫亦严,实在不宜多留。

    她又听了片刻,自秦府西北角摸出,待回到薛府之时,已经是寅时过半。

    “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刚翻入二楼,怀夕便在黑暗之中扑了过来,“奴婢回来看您不在,便知道您等不及自己出去了,奴婢担心死了,外头好多人,芙蓉巷那边因人多眼杂,今夜被重点搜查,奴婢去的时候,半晌不能近前,这才耽误了。”

    姜离扯下面巾喘了口气,“如何?”

    怀夕低声道:“您放心——”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封了火漆的纸筒来,“这是说要交给您的。”

    姜离利落换去夜行衣,又点了一盏微灯,打开纸筒倒出个纸卷,刚展开一看,眉头便拧了起来,“是何时送去的?”

    怀夕摇头,“这个没说。”

    姜离将纸卷放去灯上点燃,神色愈发幽沉,怀夕忙问:“姑娘去了哪里?秦府?秦图南当真死了?”

    姜离看着纸卷余烬道:“的确死了,被割头而亡,由大理寺与拱卫司调查。”

    怀夕惊讶不已,“这……可是……”

    姜离摇头,“不是他,是有人借他之名杀人。”

    怀夕郁闷起来,“这可真是背上了一口大黑锅,偏生还没法子公然解释!难道吃了这暗亏不成?”

    姜离想起秦府中所闻,道:“时辰不早,我们先歇下,明日一早,让长恭去打探打探秦府之事,看看如今府里都有哪些人。”

    怀夕点头,又担心道:“姑娘脸色很难看。”

    姜离抚了抚心口轻咳起来,怀夕见状忙去箱笼之中找药,不多时捧着一粒赤色丹丸回来,看着姜离服下之后才松了口气-

    翌日是腊月二十六,还有四日便要过年,薛府上下都妆点起来,姜离去给薛琦请安之时,便见薛琦面色十分不好看,“父亲眼下黑青,目浊赤红,似是脾虚肝火太甚,可要让女儿给父亲看看?”

    薛琦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这几日糟心事太多之故。”

    姜离迟疑:“是那位秦大人之事?昨日义诊时,恰好撞见了搜城。”

    薛琦闷气道:“可不是,不说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便说如今朔北雪灾,许多事都要等他调度,可好端端的人却被害了,他带了那么多护卫,可有一点儿用处?还是被割了脑袋而亡……昨夜内阁至天明时分才散,今日又不知如何忙碌。”

    姜离从袖中掏出一玉瓶来,“父亲可服此百花清心丸试试,安神去火之用。”

    薛琦没工夫看病,但姜离奉上的药他还是信任的,接过玉瓶夸赞姜离两句,又道:“昨夜搜遍了长安也没找到那沈涉川的踪迹,这一次,这竖子又要戏耍大家了,陛下正为此着恼,为父不好过,你们在府里也仔细些。”

    用完早膳,薛琦换上官服出府上值,姜离将他送到门口时,正遇上长恭从外头回来,姜离将人带去盈月楼,长恭利落禀告道:“大小姐,查问出了些许——”

    “秦大人是景德十年进士,如今已经五十岁,他在二十五年前娶了当时的淮南节度使范知章的女儿范静朝为妻,于次年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秦府大公子秦耘,那次秦夫人伤了身子,之后不能再孕,而那位秦大人别的事上克制,却唯独好色,他在成婚两年之后,便开始往府中纳妾,如今的二公子秦桢和三公子秦柯,都是妾室所出。”

    “今年七月,秦夫人在朔北病故,如今的秦府内还有至少五位姨娘,其中以秦三公子的母亲方姨娘最为得宠,秦大人祖上是西北豪族,亦是书香世家,他自己凭着进士科入朝为官,因此,他也很想让儿子们也凭进士科入仕,但三个儿子里面,长子秦耘于十五年前骑马伤了腿,成了残疾,再参加不了科考,次子秦桢又是一心习武,想考武举,唯有三公子秦柯勤于苦学,天份也高,今岁秦图南举家回长安,正是为了秦柯明岁入科场。”

    长恭说的这些,皆是众所周知,见姜离默不作声,他又继续道:“大公子秦耘虽不能考科举,但他人聪明,极会做生意,如今二十四岁,秦府的大半产业都是他为秦家赚来;二公子秦桢虽想走武举,可他所学颇杂,连府上的教头都不看好他,且他为人性情爆烈,在朔北这几年有‘小太岁’之名,谁也不敢惹他,还听说他为了惩罚下人,自制了很多刑具,因此府里下人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那三公子秦柯天份倒是有,文采也不赖,但唯独他遗传了秦图南的好色,如今二十岁年纪,身边却有六个通房。”

    长恭一口气说完,怀夕听得咋舌,“六个通房!”

    长恭赔笑一下,又道:“他那几位姨娘出身皆不高,听说平日里相处的十分和睦,但这么多年来,也只得了三个孩子,还说在朔北时,他又纳了几个妾室,待回长安,在朔北纳的妾室都未曾带回来,那些姑娘都很年轻,还在等他回去,却不想他再也回不去了。”

    姜离这时问:“他遇刺的事外面动静如何?”

    长恭道:“百姓们都说那沈公子又得逞了,昨夜几千人马在长安城搜寻却毫无所获,说那他只怕又逃远了,或许今日,又或许明日,他恐怕便要昭告天下谋害秦图南是他所为,今日外头人马和昨夜一样多,城门处更是盘查严格,看那阵势,多半还要搜上几日,除了这些,如今外头还在议论秦图南死了,秦家如何分家——”

    他顿了顿道:“秦家族地在并州,祖上官至吏部尚书,中间虽没落多年,但积累下的产业不少,再加上秦大公子极会做生意,秦图南去朔北之后,秦大公子利用秦图南的威望,在北面大肆扩张茶叶与丝绸两道,如今秦家的产业遍布整个北方,虽说秦家大公子是嫡出,可另外两位公子早就被寄在秦夫人名下,也是嫡子的名头,而他二人一个从武一个从文,将来都比大公子有出息,这分家该如何分便有意思了。”

    姜离微微点头,她当年在长安虽知道有秦氏一族,却对这位秦大人不甚了解,魏家出事之时,秦图南已经不在刑部任职,当年的案子与他干系不大,后来他去了朔北,她便更不知他生平,却不想府内这般复杂。

    她吩咐道:“今日多注意外头动静,若……若抓到人了,立刻来报。”

    长恭应声而去,姜离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上二楼研习医书。

    数日义诊令她声名大噪,但那“非死症不接诊”的传言,替她挡去了许多求医之人,到了申时过半,门房处来了个伤寒数日,高热不退且昏迷不醒的老者,姜离见时辰尚早便将其收治进来,先施针施药,又等着老者发汗清醒过来才算诊完,将其送走之时,已经是暮色时分。

    诊病的地方在距离前院不远的临风阁,姜离正要回盈月楼去,长恭从外快步跑入,激动道:“大小姐,追到行踪了——”

    姜离脚步一顿,“什么行踪?”

    长恭定定道:“就是那沈涉川,他被搜捕了一天一夜不能出城,竟跑到了宫城方向去,适才城南之人被调回,说是要合围……”

    姜离与怀夕皆是色变,怀夕道:“这怎么可能?”

    长恭喜滋滋道:“是真的,人是被拱卫司发现的,说是在城北修真坊,有人闯进了御苑去,却被守卫在那里的御林军给发现了,拱卫司已经调足了人手,城南的好些金吾卫也已经撤了,看样子是沈涉川无疑!”

    长恭越说越兴奋,可怀夕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许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姜离这时道:“知道了,若有消息再来禀告。”

    长恭应是,主仆二人继续往盈月楼去,刚走出没几步,怀夕紧张道:“姑娘,这怎么可能——”

    姜离拧着眉头,“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怀夕又道:“奴婢去探探?”

    姜离点头,“也好。”

    回到盈月楼已是暮色初临,怀夕进门后忽然扶额,面色亦是苦痛,姜离一摸脉门便道她是受了凉,用了几粒丸药后,让她去楼上睡下。

    时辰尚早,姜离自己在楼下暖阁温书,吉祥与如意也在旁作陪,至酉时过半,长恭又从外院跑了进来,“大小姐,人捉住了——”

    姜离坐起身来,“怎么回事?”

    长恭语速疾快道:“真的捉住了,好些人看到拱卫司的姚指挥使,带着一个头脸被蒙住之人进了天牢!其他御林军也撤回了宫里!”

    姜离心跳如鼓,“进了天牢——”

    长恭眼底明光闪烁,“这等重犯,自然天牢看守,这么多年了,终于抓住了,也不知来日会不会在西市行刑。”

    沈涉川从十三年前起,便是武林与朝堂谈之色变之人,长恭这等小厮也将旧事听闻的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有朝一日竟被捉住,任是谁都觉刺激。

    姜离扶了扶额,“抓住也好,你去歇着吧,我也累了,有消息明日再说。”

    长恭应下,吉祥与如意也一同告退。

    姜离独自上楼,看了一眼昨夜油灯里的灰烬,一颗心仍是轻悬,她熄灭灯盏,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怀夕归来,便如昨夜那般,换上夜行衣潜入夜色中-

    天牢在顾政坊东北方向,紧挨着皇城,其内铜墙铁壁,是大周建造的最森严坚固的牢狱,再厉害的武林高手,进了天牢也插翅难逃。

    这夜天寒,天穹之上飘着银尘似的雪粒,冷虽冷了些,可因风雪遮掩,姜离行动反而快了些,她一路穿街过巷,摸到顾政坊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攀上顾政坊以东的国子监馆舍屋顶,远远地,姜离正能看到这等深夜,天牢外除了惯常的守卫之外,还多了数十乌衣侍卫,一看便是拱卫司之人。

    姜离眉头拧起,目光幽幽地看向天牢正门上张牙舞爪的獬豸浮雕。

    洛河决堤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五月中,而洛河两岸十一处河堤,是前一年,在工部侍郎沈栋的主持之下,花了三十多万两白银新筑成的,仅仅一年,大堤溃毁,下游两岸百姓死伤上万。

    事发之后,朝中先派人赈灾抢险,等六月洪水散去,方才派了专使前去调查此事,这一查才知,十一处堤坝之中,竟有五处用的渣土回填,而花费巨资的砂石素土与木料,也皆用劣等替代,也因此,河堤建好后的一年时间内,堤坝因沉降不均被拉裂,继而渗流、滑移、失稳,第一场夏汛便一溃千里。

    治水贪腐让景德帝大怒,立刻下令严查,彼时沈栋还在西南治水,他被密令调回,至九月初,刚回长安便被捉拿关进了天牢之中,那时的沈涉川还在师门,等他听到消息赶回来时,沈栋已在天牢内重刑而亡。

    那日下着极大的雪,曲雪青捧着从各地送入长安的万民请命书跪在天牢外,想为沈栋求个面圣诉冤的机会,可她跪了三日,等来的却是沈栋殒命的消息,彼时的刑部侍郎秦图南,捧着沈栋的认罪书,高高在上的要将她们母子也下狱。

    曲雪青将万民请命书一把撕碎,又看着儿子素来意气风发的眉眼,摧心裂肺地痛斥,“沈渡,你好好看看这没有公理的世道——”

    “我要你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父亲母亲!!”

    沈渡还未反应,曲雪青直冲起身,一头撞在了天牢大门的獬豸浮雕之上。

    獬豸是上古神兽,能识善恶、辨忠奸,天牢以此为图腾,是取清平公正、惩恶锄奸之意,然而如今,大周历史上最会治水、曾挽救数十万百姓性命的肱骨能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牢门之后……

    那时的沈渡只有十五岁,他想着父亲之死,望着母亲软倒的身子,望着母亲满脸满身的鲜红血色,只能想到“血债血偿”四字。

    凛风碎雪让姜离打了个寒战,思绪回笼之际,便见对面天牢门开,姚璋一脸恼羞成怒地走了出来,姜离缩下身子,却忽闻国子监中生出一阵骚动,身着白衫的学子们,打着火把朝她这里围了过来。

    姜离一惊,想要翻出国子监,可外头姚璋还未走,就在她犹疑的刹那,一股子冷风欺近,下一刻,手腕被重重一握,一股大力带着她往国子监更深处的四层塔楼跃了过去。

    来人通身墨黑,领子  极高的广袖金纹黑袍罩其高挺身量,一张刻有狰狞凶兽暗纹的黑铁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其面容,连他本该裸露在外的双手,都戴着纯黑鹿皮制成的护手,通身上下,除了一双隐在黑铁阴影中的眸子,难见半点儿肌肤。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般寒夜,形如鬼魅无常,任是谁都要吓得惊叫,可姜离在看到来人衣角的刹那,眉眼间便露出了喜色。

    待二人在塔楼楼顶站定,她压低声音,却又难掩激动地道:“小师父,我就知道你来了长安……”

    第057章 姨娘

    寒风骤雪中, 来人与夜色融为一体,而远处天牢衙前,姚璋正对一众手下训斥着什么,无人能想到, 恶名昭著的沈涉川, 正被全城通缉的沈涉川, 就站在十多丈外的塔楼上。

    姜离语速极快道:“看到昨夜芙蓉巷送来的叮嘱,我便猜到小师父在长安,且知道了秦图南的事, 不过今日又传消息说拱卫司拿住了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黑铁面具下的眸子辨不清情绪,沈渡抬起手,一边摇头, 一边比划了两个手势,姜离微讶,“江湖流寇?所以是姚璋搞错了人?”

    见沈渡颔首, 姜离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 长安城无人能拿住小师父, 不过小师父是如何找到我的?是听到消息猜到我会来此?”

    沈渡再点头, 姜离笑颜更真, 心底却有些发凉, 江湖上关于沈渡的传言很多,但其中多有杜撰, 唯独他后来与半个武林为敌,又被赤火帮所害不假。

    当年的他为仇恨蒙蔽, 为求血债血偿,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中了赤火帮的陷阱,不仅受了极重的烧伤,嗓子也被毒火所毁,这才让当年那个天纵风流的沈公子,变成了如今这幅黑袍黑面还无法言语的模样。

    而世人只怕也未想到,沈渡早在六年前就回过长安,他为取秦图南性命而来,只是那时疟疫初平,皇太孙之死闹得满城风雨,他始终未找到机会动手。

    景德三十四年二月初一,她入登仙极乐楼的那夜,秦图南也在楼中宴客,后来大火熊熊,吞天噬月,他未寻到对秦图南出手的机会,却把坠入火场重伤难治的她捡了回去,她能活命,能习得轻功,能重返长安,全多亏这位小师父。

    有此等救命之恩,她自不在意关乎他的正邪之辩,为报父母血仇而下杀手,在江湖上是孝义之举,而他给自己的门派取名“沧浪”,一是祭奠父亲治水之功,二意指世上正邪善恶,似沧浪之水,清浊同流,他坦荡磊落,不屈不避,亦为自己之行付出了惨烈代价,比那些颠倒是非黑白,还要道貌岸然的阴险作恶之辈不知高洁多少。

    想到这些,姜离语气亲昵几分,“要在长安多久?小师父武艺虽高,可如今满长安皆是通缉令,每日数千人搜捕,拱卫司姚璋就不说了,其内武卫也个个功夫不弱,若被缠住,以一敌多总是危机四伏。”

    沈渡抬手做比,姜离定睛一看,“暂不走?那太好了!小师父眼下住在何处?”

    沈渡未应,姜离便了然,“好,我不多问,但江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再快也要十来日脚程,小师父是听闻秦图南回长安述职才动身回来的?是为了调查沈家旧案?”

    沈渡默然下来,曲雪青身死之地就在不远处,他回来还能为何?

    姜离眉眼一肃,“可惜秦图南死了,他既是当年案子的主审之人,必定知道颇多内情,但他之死也多有疑点,说不定就和旧事有关呢?只是,姚璋认定是小师父害了秦图南,如今要查明秦图南遇害真相,只能指望大理寺的裴少卿。”

    说至此,她话头一顿,往沈渡面上看去,奈何那黑铁面具将他面颊遮的一丝不露,她一时看不出他是何情绪,“大理寺少卿裴晏,曾是小师父的同门师弟,小师父应知道他的性子,这案子有大理寺同查,小师父可静观其变看裴少卿能查出什么,那姚璋恨极小师父,只怕不会轻放此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景德帝对沈渡也颇为恼恨,姚璋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沈渡不在长安城也就罢了,偏偏他真在。

    沈渡又比划起来,姜离看清楚了,眼珠儿一转道:“我知道小师父不愿我插手沈家之事,我明白的,小师父大可放心,我尚且自顾不暇呢。”

    沈渡点点头,又催她归家,姜离今夜出来,本也是要看看拱卫司到底有何动静,如今连沈渡本人都见着了,悬着的心落地,自然听他的话。

    临走之际,姜离又道:“已经半年多未见小师父了,我心中十分挂念,如今薛府守卫松懈,小师父若有事大可来薛府寻我,小师父保重。”

    她黑巾上的眸子星亮,满含关切,沈渡目光也温和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低哑气声,挥手令她先走。

    姜离应好,纵身潜入夜色之中-

    回到薛府已是四更天,怀夕小脸皱作一团迎上来,“姑娘又出去了!这若是让……让阁主知道,奴婢如何交代?”

    怀夕将“阁主”二字压的极低,然而姜离下一刻道:“我见到小师父了。”

    怀夕惊道:“阁主来长安了?”

    姜离点头,一边褪下夜行衣换上便服,“是为了秦图南而来,秦图南是当年沈氏案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他六年前或许想杀他,但这几年下来,他已没了往日杀意,不过可惜,这时候秦图南却偏偏死了。”

    怀夕便问:“那阁主可有吩咐?”

    姜离叹了口气,“他自然不许我们多管此事的。”

    怀夕想到沈渡,眼底生出几分崇敬,“奴婢猜到了,阁主收留了那般多人,从来都是来去随心,从不挟恩图报,沈家的事也不让门中人帮忙,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姑娘还有自己的事要筹谋,阁主必定不让姑娘操心。”

    姜离坐在榻边沉思起来。

    当初她在登仙极乐楼出事,生死一刻时,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等她再度醒来,却已经是三月中,她足足昏睡了一个多月才堪堪保住性命,那时候,她才得知救她的,竟然就是虞梓桐心心念念的沧浪阁主沈涉川。

    那日的他便似今夜这般黑袍黑面,而她重伤未愈,全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皮肉,摧心的痛楚让她时昏时醒,整整半年,她清醒的时辰加起来不到十日,但每一次半昏半醒之间,她都知道有道身影在她榻侧,那身影守在那里,一日一日的等待,直到景德三十五年二月,卧榻近一年的她终于与常人无异。

    她脸颊与肩背伤的最重,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大夫,用了一味西夷药蛊,蛊虫噬尽烧伤留下的腐肉后,老大夫又为她重塑面上肌理,当疤痕全部褪去后,她便换了一副容颜,只在极少的角度,能窥见她从前的骨相。

    容貌大变,她并不遗憾,因她从未想过在沧浪阁苟且偷安。

    沈渡知道前因后果,他理解她的决心,没有阻拦她,但彼时的她除了一手医术尚可,可谓身无一物,便是回了长安,又如何摸得着旧事?于是第二年伤势痊愈后,她开始在江湖行医,沈渡更是亲身授她轻功之技,后来,她因救了烈刀门门主扬名。

    之后的三年里,她在江湖行走,沈渡也常闭关修炼,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沈渡是第二个虞清苓,哪怕不叫一声“小师父”,这救命之恩也当以性命相报。

    姜离沉声道:“小师父的身份不便在长安行走,秦图南的死因我们得查。”

    怀夕毫无头绪,“可如何查呢?”

    姜离回忆着昨夜所闻,“裴晏已经发现秦图南的案发现场多有疑点,只是不知今日查到了何种地步——”

    她幽幽道:“如果能去一次案发现场就好了。”-

    翌日清晨,巳时过半,光德坊秦府后门打开,一个着鸦青素缎袄裙的中年妇人,带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急匆匆走了出来。

    妇人是秦府五姨娘苏玉儿身边的管事程妈妈,出了府门,她狠狠吐出口气,似乎想把这两日在府里受的气都呼出去。

    又边走边抱怨,“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有孩子,咱们姨娘却膝下空空,如今老爷刚过世,这些人便一个两个不拿咱们姨娘当人看,再过些日子可怎么好?偏生我们姨娘是个不争气的,天天哭哭哭,最好哭成瞎子跟着老爷一同去了才好!”

    小丫头接道:“姨娘去了,那咱们呢?”

    程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咱们?咱们当然是等着管家找来牙婆,把咱们一起发卖出去!我一把年纪最多卖去做苦力,你小小年纪又有几分脸蛋,小心把你卖去妓馆里!”

    小丫头吓得面色煞白,“嬷嬷别吓我,我不要去妓馆——”

    程妈妈冷笑一声,“不要去?那就每天把姨娘哄高兴点儿!让她别老想着死啊活啊的,人跟犯了癔症似的……”

    小丫头嘟囔,“我天天都在劝呢,本来回长安姨娘好多了,可如今老爷一死,我看她又不成了,不然,咱们去找相国寺的师父来,好好做场法事给姨娘驱邪吧?”

    程妈妈简直气笑了,“相国寺的师父?相国寺的师父要多少银钱你知道吗?何况如今老爷刚死,给老爷做法事都赶不及,还有人管姨娘?做梦呢!”

    程妈妈憋了一肚子气,偏生这小丫头明芳是年中新来的,又蠢又憨,指望她指望不上,程妈妈只能靠自己为五姨娘打算。

    二人脚步匆匆,直奔秦府隔壁街上的何记医馆,到了门口,程妈妈快步而入,一看今日坐馆的大夫是个年轻男子,忙往柜台之后问,“宋大夫呢?”

    柜台后的伙计道:“今日宋大夫不坐诊,您要看什么病找王大夫也是一样的……”

    程妈妈眉头一拧,不快道:“就一点儿妇人忧思多虑之症,在你们这里试过三位大夫了,唯独就宋大夫的药稍稍管用些,找别的大夫开方子,简直是浪费银钱,他今日不在,明日可会来?”

    程妈妈在朔北待惯了,在那里只要沾个“秦”字,便是最低等的小厮,都无人敢轻慢,但她似乎忘记了这里是长安,伙计见她话说的刺耳,没好气道:“您既然觉得我们医馆看的不好,那便去别家看看,宋大夫明日不来,后日也不来,大大后日嘛,看他心情好不好……”

    程妈妈听得怒目圆瞪,“你——”

    伙计轻哼一声低头算账,那坐馆的年轻大夫听见她先前那话,也无好脸色,明芳见状上前一步,“嬷嬷别气了,姨娘还在等药呢……”

    程妈妈咬紧牙关,“换就换!”

    她转身便走,明芳急急跟出来,“嬷嬷,咱们还去哪家?这几年没回来,说您是人生地不熟都不为过,别的大夫只怕还不及这里的——”

    “嬷嬷且慢——”

    程妈妈正恼怒着,身后却传来一道轻唤声,回头一看,一个着粗布宝蓝冬袄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一副药包,也是来看病的,这时上前两步道:“听你们适才之语,你们是要看妇人忧思之症?”

    程妈妈绷着脸,“不错,这病看着不厉害,却极难治。”

    这妇人一笑,“看此病你们来这里便是来错了,你们应该去找薛中丞府上那位小神医,你们应该听过她的名头吧?”

    程妈妈狐疑道:“是那个义诊的薛神医?”

    妇人朗然点头,“就是她就是她,她义诊数日,大家都说她药到病除,尤其看妇人小儿病极厉害……”

    程妈妈苦笑道:“可我们家主子不愿出门,那位小神医并非一般的女医,那可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便是诊金加倍,也是请不来的。”

    妇人也听得面露难色,“也是,听说那位小神医非死症不接,你们主子病情可严重?可拖得?若不严重,那的确不必请薛神医,你们去别处试试吧,就当我说笑了。”

    这妇人与她们萍水相逢,自是真心建议,见她点到即止便走,程妈妈更无怀疑,这时明芳轻声道:“嬷嬷,我们姨娘算死症吗?说严重,好像也不算严重。”

    程妈妈轻嘶一声,“都寻死觅活了,怎么不算死症?更何况,她拖得起我们拖不起啊,你想被发卖去妓馆吗?!”-

    姜离收到求助之时,已是暮色时分,吉祥气冲冲从外头走进来,拿着一张拜帖道:“姑娘,真是好生离奇,有一家上门求医,开口便说自家主子快死了想请您出诊,却又不说是什么病,问的急了,竟然就往咱们府门口一跪,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怎么她了,哪有这样求人救命的?”

    姜离打开帖子一看,淡淡道:“是朔北节度使秦府的五姨娘病危。”

    吉祥和如意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朔北节度使秦图南?那个刚刚死了的秦大人?病危的是他的妾室?一个妾室怎么能让您出诊!”

    姜离已经起身准备更衣,闻言不甚赞同地摇头,“这话不对,医家看病,不论高低贵贱,妾室也是人不是?”

    吉祥想起义诊时所宣,心知自己狭隘,忙点头应是,没多时,姜离衣饰齐整地披上斗篷,怀夕也提着医箱,二人一同往府门处走去。

    程妈妈在府门口转了半晌,眼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碧裙姑娘款款而来,其人气态娴雅,明眸善睐,正是自己期盼之人!

    程妈妈似看到救星一般上前来,“您就是薛大小姐吧,真是让您受累了,我家姨娘这几日大为不好,我们看了好几位大夫,也实在没法子了……”

    姜离不多言,“无碍,带路吧。”

    程妈妈惊喜应是,忙抢先一步出了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光德坊而去,坐着马车去与飞檐走壁去到底不同,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秦府侧门之外。

    下了马车,程妈妈又道:“真是对您不住,怠慢您了,我们老爷的事不知您有没有听说,正门在治丧,只好请您从侧门进了。”

    姜离面无波澜,“我知道秦大人的事,无妨。”

    程妈妈在前引路,待进府门,便见簇新奢华的府邸之中缟素高悬,一片死气沉沉,几人一路往西北方向去,没走几步,姜离看到了那栋摘星楼。

    连日积雪,走过一片银装素裹的曲桥亭台,便近了一处名叫“汀兰”的院落,一入院门,便见上房门口烟雾大冒。

    姜离微讶,“这是着火了?”

    程妈妈摇头,又加快脚步喊道:“明芳,告诉姨娘,薛姑娘来了。”

    姜离也跟着疾走几步,到门口一看,只见好端端的锦绣闺房内,两个青衣婢女正对着一尊元始天尊像烧明黄纸符,呛人的烟气在屋内弥漫,二人一边掩唇轻咳,一边往门口张望,看到姜离,其中一人大喜,忙不迭往内间去。

    程妈妈不好意思道:“大小姐见笑了,这是此前请过的一位道长说的法子,意在驱邪,大小姐跟我来,我们姨娘回长安这一月都在卧床安养。”

    姜离刚入寝房,便见幽香弥漫的闺房里,竟也贴了不少明黄符文,而北面拔步床上,正躺着一个眼窝深陷,容色青灰的年轻妇人,正是秦图南的五姨娘苏玉儿。

    程妈妈快步走到床边,“姨娘,您看谁来了,奴婢与您提过的辛夷圣手薛家大小姐,她真的来了,她定能治好你。”

    苏氏被明芳伺候着半靠起来,又哀哀怯怯地望一眼姜离,她并不欢喜,“不然还是不看了吧,咳咳,我是好不了了……”

    一听此言,程妈妈顿时红了眼,“我的主子哟,还没看让薛大小姐看,您又怎知治不好?人家屈尊降贵而来,咱们好歹试试不是?”

    她抹了把眼角,“大小姐,拜托您了。”

    姜离打量苏氏片刻,拿出脉枕落座,“请姨娘伸出手来。”

    苏氏满眸灰败,显然并未对姜离寄希望,但在程妈妈殷殷目光之下,还是顺从的伸手,姜离搭腕请脉,片刻皱眉道:“姨娘心脉沉涩,喘喘促促,前曲后直,肺脉不上不下,如循白羽,肝脉盈实而滑,如循长杆,脾脉如水之流,去而不返——”

    见苏氏迅速红了眼,姜离不再细说下去,又看向程妈妈,“姨娘之病由心病而起,后消磨五脏,敢问嬷嬷,姨娘因何而病?”

    程妈妈望着苏氏半死不活的样子道:“其实奴婢也说不好姨娘怎么病的,非要说起来,是小半年前我们夫人病亡那会儿开始的。”

    姜离面露疑惑,程妈妈便道:“我们夫人性情和善,对几位姨娘都很好,尤其和我们姨娘十分投契,但今年七月,夫人忽然病重,把朔北最厉害的大夫请来也无用,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姨娘还过去伺候了三日,但后来夫人还是没挺住撒手人寰了。”

    “夫人过世的当天晚上我们姨娘便悲痛病倒了,就从那时起,姨娘再没好过,起初是睡不着觉,一点儿惊吓一点儿不顺心就啼哭不止,后来什么事也没有,看着外头下雨也哭,听见谁受了罚也哭,总之好好的人伤春悲秋不说,渐渐连日常起居都难自理。”

    “在朔北也看过许多大夫,但效用不佳,后来,府里开始说我们姨娘被什么精怪邪祟吸走了活气,还请了许多道士和尚来做法,但仍无用,再后来便是两月之前,我们姨娘和老爷因为琐事拌了几句嘴,老爷拂袖而去之后,姨娘她竟想自戕,白绫都挂好了,可她打的结不够紧,人刚吊上去就摔了下来,反倒是保了性命,后来她还试过一次,也失败了,如今我们都不知她何时又想不开,这好好的人,怎么就想寻死呢!”

    姜离听得意外,而苏氏摇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我如今已到油尽灯枯时,这……这都是各人的命罢了……”

    苏氏凄凄说着,话音落下,又轻咳起来,一双眼黑洞洞的了无生气。

    姜离道:“姨娘是因为秦夫人不想活了?”

    苏氏摇头,又敛下眉目道:“不是因旁人,是我已治不好了……”

    姜离目光严肃起来,“姨娘若自己不想活,神仙也救不了,故人已去,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姨娘如此,姨娘是在担心害怕什么?”

    苏氏掩唇轻咳,红着眼道,“我不怕什么,我就是……就是治不好了,如此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苦了跟着我的人。”

    她说着又泪如雨下,真与程妈妈说的一般,姜离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姨娘一心求死,到了地底下见到秦夫人,又该如何交代?所谓‘怵惕思虑者伤神,神伤则恐惧流/淫而不止’,姨娘虽然病得不轻,但要治也十分简单。”

    苏氏一愣,程妈妈更是道:“大小姐所言当真?”

    姜离先看了一圈屋子,“首先将所有符纸撤去,从今日起,按我的方子用药,再每日针灸一次,等出了正月,姨娘之症便可减轻七八分。”

    程妈妈喜出望外,苏氏眼底生出两分茫然,“我已试过数次针灸,并无缓解。”

    姜离一边令怀夕打开医箱,一边问道:“可记得针灸何处?”

    苏氏不懂医理,只指手上太渊、少商几处,姜离了然道:“针灸是为了散滞淤,调和气血阴阳,但四时之气,各有……”

    依四时变易施针之法是“伏羲九针”之策,姜离说至此话语一断,又含糊道:“针灸之道气穴为宝,如今隆冬,当取井俞治骨髓五脏①,请姑娘更衣——”

    苏氏哪懂这些医家之言,但姜离气定神闲,再加她辛夷圣手之名,怎不叫人信服?她听话地更衣俯卧,姜离接过银针,眉目一肃自肩髃针灸。

    一刻钟后,姜离收针,命程妈妈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道:“苏姨娘夏日心脉脉痹未愈,后又为病邪所侵,才至肺热咳嗽,饮食不良,情志不舒,惊恐难安,方子我以清心泄热,安神补阳为重,明日我来针灸时再换。”

    程妈妈激动不已,“是,听大小姐的,大小姐说怎么治便怎么治……”

    写好方子,姜离又道:“今日起,苏姨娘卧床之时减半,若是晴天,每日正午出门半个时辰,若是阴天,则在屋内散步走动,不可安卧不动,此外,饮食上务必丰足……”

    程氏不断应是,这时,寝房之外传来脚步声,“姨娘,三公子带着大理寺的人来了,说有话要问您——”

    苏氏面色一变,又不住地轻咳起来,程妈妈也惊道,“大理寺?前日不是问完了吗?”

    姜离敏锐地观察这主仆二人的神色变化,程妈妈心知拦阻不住,忙替苏氏整理好衣襟,“请三公子进来吧……”

    几道脚步声靠近,下一刻,秦家三公子秦柯带着裴晏走了进来。

    看到姜离,裴晏少见地拧起眉头,“薛姑娘怎会在此?”

    第058章 密室杀人

    “裴少卿——”

    姜离福了福身, “府上苏姨娘患了惊郁之症,病情颇为严重,我来给苏姨娘看诊。”

    裴晏目光在姜离和苏玉儿之间来回,一旁着宝蓝万字纹直裰, 头戴孝巾的秦家三公子听得一惊, “薛……莫非您就是那位薛府小神医?江湖上那位辛夷圣手?”

    姜离颔首, “正是我,三公子节哀。”

    薛氏为长安五大世家之一,这位薛大小姐又盛名在外, 秦柯连忙拱手,“原来是薛大小姐,实在是失礼了,程妈妈把大小姐请来, 怎么也不说一声?如此慢待大小姐,我们怎么和薛伯父交代?”

    程妈妈忙道:“姨娘的病等不住,是老奴失礼了。”

    姜离指了指手中方子道:“我是医家, 来府上是为诊病, 三公子不必客气, 裴少卿是为了公务而来, 还是先问正事要紧。”

    秦柯连忙应是, 又看向病恹恹的苏姨娘, “姨娘,裴大人今日来, 还是要问案发那天下午的事。”

    苏姨娘一听此言,面色又苦痛起来, 程妈妈哀声道:“裴大人,我们姨娘那天晚上就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了, 姨娘在病中,去见老爷真的是打算过了年之后去城外庄子上小住养病,也不想跟着老爷再回朔北了,她就是去恳求此事的。”

    裴晏定声道:“如今秦大人之死疑点重重,而那天下午,你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最长,在此期间,便一点儿异常也未发现?”

    苏玉儿红着眼道:“当时老爷从外头回来不久,还在三楼的书房看公文,我进去的时候,老爷一开始没让我说话,等看完了手头的公文,方才问我为何而来,外头的人看我在里头留了两刻钟,可我也只和老爷说了一刻钟的话。”

    她轻咳两声又道:“老爷一切如常,只心情不大好,听我说了不想去朔北后,他更郁闷了,说到后来差点争吵起来,我到底不敢忤逆他,便出书房回来了,当天晚上我没有去花厅用膳,听到不对时,老爷已经遇害了。”

    裴晏沉吟道:“也就是说,在你离开之后秦大人才上了四楼?”

    苏玉儿点头应是,“府里人都知道,老爷每天晚上酉时过半礼佛,直到戌时过半,我当时看时辰不早了,也怕耽误老爷礼佛之事,我走的时候,管家铭叔还守在门外,二公子当时也等在书房外,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裴晏又问:“当时是酉时三刻?”

    苏玉儿确定道:“不错,我离开之时还看了一眼老爷书房的刻漏,确是酉时三刻无疑,铭叔和二公子后来应该也看到时辰了,我下到一楼之时,还遇见了大公子,大公子也能为我作证。”

    裴晏又问:“那两刻钟期间,你可听到四楼有何声响?”

    苏玉儿直起身来,“声响?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啊,四楼是老爷的佛堂,平日里不许旁人胡乱进出的,当时四楼绝不可能有人。”

    秦柯看看苏玉儿,再看看裴晏,恭敬道:“裴大人,眼下是怀疑四楼藏了人吗?”

    裴晏缓缓摇头,并未答话,眼见一旁姜离带着怀夕收拾医箱,他缓声道:“今日先问这些,苏姨娘若是想到了什么,随时找留在府中的大理寺差役来报。”

    他说着转身而出,秦桢欲言又止地望了苏玉儿一瞬,也连忙跟了上去。

    医箱收拾好,姜离道:“你的病不可受刺激,今夜先用药,明日午后我再来施针。”

    苏玉儿躬身道谢,程妈妈先奉上诊金,又亲自将姜离送了出来,刚出院门,便见裴晏在不远处的石桥边等候,“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程妈妈识趣地靠退,姜离上前几步,“裴少卿有何事?”

    秦氏祖上家大业大,长安的大宅也置办的阔达显赫,内苑多曲桥流水不说,不远处的摘星楼更是雕梁画栋,煊丽非常,二人所站之地,正能将整座摘星楼收入眼底。

    “苏玉儿当真病重?”

    见他竟是疑苏玉儿装病,姜离道:“从脉象来看,确是心病多时。”

    裴晏自然信得过她的医术,这时又深深望着她,“她们是如何想到请你出诊的?她的病也不算生死一线。”

    姜离面不改色道:“去薛氏的嬷嬷说她已是将死之人,我信了,便来了,并且她的病乃是心病,并非看外表辨别轻重,她此前有两次自戕之行,到这样的程度,这病也的确算得上危重,所幸她的仆人对她十分尽心。”

    顿了顿,姜离不打算放过机会,“怎么,秦大人的案子和苏姨娘有关?”

    见裴晏眉梢微扬,姜离镇定地解释道:“如今长安城都在传秦大人的案子和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有关,但我看裴少卿适才所言,似乎不像外面谣传的,当然,大人若是不便,也不必告知于我。”

    裴晏看她片刻,又将目光落向摘星楼,“这座楼阙高四层,足有六七丈高,是二十多年前秦图南的父亲修建,本是府中赏景宴客之所,此番回长安后,秦图南害怕被寻仇,便将日常起居全搬到了楼中来,一楼是待客之所,二楼是起居之地,三楼是书房,四楼是他礼佛的小佛堂,自回长安后,他整日害怕沈涉川回来找他,时隔多年,沈涉川或许功力精进,护卫再多也仍有危险,再加上他也厌烦了时时被人守在跟前,于是他命人改造此楼,为此他找了不少匠人,还去过将作监打问,最终,他打算给整栋楼包一层铁板,以达刀剑不侵的效果。”

    “若只为保命,大可将所有门窗墙壁都用铁板堵上,但他知道长安城都在议论他,为了不让大家看笑话,他找了两家长安城最好的铁器铺子,令他们打造和这楼外表一模一样的铁板,有兽纹之地要雕刻兽纹,轩窗栅格也要做到与木窗一模一样,如此一来,自然极费工夫,至少三月才可功成,而在此之前,他为万全,先让人用铁栅封窗,免遭偷袭。”

    裴晏说着看姜离一眼,见她听得认真,便继续道:“此楼厅堂阔达,每一层四面皆有窗牗,单一层便有二十来处窗棂气口,装好一层楼要三五天,如此耽搁下来,案发之时四楼的铁栅尚未装完,但四楼窗户距离地面足有五六丈高,除非轻功绝佳,否则常人难以攀入,而四楼的窗户已经被改过,窗口更小不说,还只能从里面打开,因此他渐渐放下心来,后来这些时日,除了管家秦铭时常在他跟前伺候,其他武林中人每日只需守在一楼便可,他也自在了许多。”

    此刻已是夜色初临,前院方向灯烛通明,摘星楼却是一片漆黑,幽咽的哭丧声随着夜风徐徐而来,在这寒意深重的冬夜里,莫名听的人背脊发凉。

    姜离沉声道:“秦大人已算足够小心,这样高的高度,普通人的确难及,即便会些武功的,想悄无声息攀上去也不易,那谋害他的难道真是其他的武林高手?”

    裴晏看着她,“其他的?”

    姜离心头一跳,忙道:“距离秦大人遇害已过两日,没有见到那位小魔教阁主广而告之不是吗?按他的性子,应该不会忍这般久。”

    裴晏默了默,不置可否道:“但怪就怪在此处,即便是最厉害的武林高手,进出屋子杀人之后,也该留下痕迹才对,尤其凶手割下了秦大人的头颅,还把头颅带出挂了起来,而案发现场满地鲜血,但秦大人周身却是一点儿人为痕迹也难寻  ,最重要的是,秦大人遇害最近的窗户被分成了四个尺来宽的窗格,成年之人能勉强钻出,但钻出之时,须得费一番功夫,但我们检查过窗户内外,以及楼阁外墙、房梁等地,其上灰烬蛛网完整无痕,皆无任何人为攀爬的痕迹……”

    姜离惊讶道:“一点儿痕迹也无?”

    裴晏点头,“这栋楼坐北朝南,当日案发时,楼下正门守着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府内其他主子则在摘星楼东南面的花厅中用晚膳,晚膳之后,秦府三公子秦柯出门,沿着花厅外的廊道往摘星楼走,走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往上一看,便看到秦图南的脑袋挂在四楼西南边的檐角上,那檐角高挑,挂了颗人头十分显眼。”

    姜离仔细往摘星楼看,裴晏道:“悬挂头颅的檐角附近倒是发现了血迹,顶楼之上也有积雪损毁的痕迹,但找不到任何脚印,半个脚印也没有。”

    姜离听得背脊发凉,那夜遥听裴晏与姚璋辩论,她还不明白裴晏说的现场异样在何处,今夜细致听来,她才明白秦图南遇害之诡异,“佛堂好似密室,凶手潜入密室杀了秦图南,不仅毫无痕迹地离去,还把秦图南的脑袋带了出来,他能把脑袋挂在檐角,只能是站在顶楼屋檐边上,但又没有留下脚印……”

    这时,姜离又问:“案发现场没有打斗?”

    裴晏道:“没有明显打斗,也没有剑痕刀痕,他们发现不对推门而入时,秦图南俯趴在地,腿还挨着蒲团,人却往窗户的方向栽倒,其头颈断裂之处血流如注,将屋内地衣染红了大片,屋内没有打斗,但有争执痕迹,秦图南不远处的茶壶和茶几倾倒在地,还有他礼佛的佛经也散乱一片,除此外,再无别的痕迹……”

    姜离惊道:“那便是有人闯入过。”

    裴晏颔首,“最后见秦图南的,是管家秦铭、秦家大公子秦耘与二公子秦桢,当时秦家二公子先见了秦图南,没多时,大公子秦耘也找秦图南有事禀告,秦耘出来时,另外二人看到秦图南已跪在了蒲团上,还吩咐他们,说晚膳之后让秦柯去一趟,也因此,秦柯成了第一个发现秦图南脑袋之人——”

    姜离沉吟片刻,“没有从正门潜入的可能?或者,凶手会不会杀人之后到了二楼三楼躲藏,事发后再趁乱逃走?”

    裴晏摇头,“秦耘三人离开之时,佛堂的门被从外面关上,那扇门有些年头,门柱咬合不紧,需得用些巧劲才能关至严丝合缝,而事发之后,他们上去四楼时,那门和离开之前一样关的严严实实,此外,事发后所有人一起涌入摘星楼,秦图南的江湖护卫们也蜂拥而至,彼时一楼二楼三楼都有人,正门也一直有守卫,底下三层楼的窗户也被封死,凶手根本无法才下三楼逃脱,四楼的窗户是唯一能进出之地。”

    姜离又道:“但窗户不是只能从里面打开吗?”

    裴晏道,“这也是古怪之处,秦府众人闯入佛堂时,那锁死窗户的铁销掉在地衣角落,四格窗口,左下角的窗口大开,窗沿和墙上有少量血迹,但血迹不多,我们查问了秦铭,他说秦图南不喜开窗,那窗户常年锁死,他上一次检查铁销之时,已经是三日之前,而没了铁销,那窗户稍用力便可推开……”

    姜离心惊道:“是有人用了机关?”

    裴晏再度摇头,“窗纸和窗框都完好。”

    姜离只觉奇怪极了,“那是有人提前取下了铁销?那便是最近三日内,有人潜入佛堂提前做了手脚?但即便如此,凶手来去之间毫无痕迹,还是无法解释——”

    裴晏点头,“铁销是如何掉的我们还在查,来去无踪这一点是如今的疑难之处,以及到现在还未确定凶器,秦图南虽是被割头而亡,但其断颈处极高,身上也并无其他伤痕,而宋亦安验尸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割掉秦图南头颅的不像是刃口薄的剑,而是疑似断头刀、杀猪刀一般的宽刃刀,凶手既使刀,便更不是沈涉川。”

    此话让姜离十分舒泰,她思绪一顿,忍不住问:“听闻裴少卿和那位沈阁主乃是同门师兄弟,裴少卿相信沈阁主吗?”

    裴晏默然问:“信什么?”

    姜离道:“信他会不会来找秦图南寻仇啊。”

    裴晏想了想,实打实道:“按他仇杀此前七人的性子,只怕他不会饶了秦图南,但如今秦图南为他人所害,他会不会来已不要紧。”

    姜离心底暗哼,面上只道:“既然不是沈涉川,那凶手多半也武艺不凡,听闻拱卫司也在调查此案,想来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裴晏看着她,“薛姑娘关心此案?”

    姜离一听,连忙摇头,“不过是和其他百姓一样好奇罢了,我父亲虽然与秦大人相识,但两家并无深交,我也没什么好关心的。”

    裴晏做了然之色,便道:“既是如此,那时辰不早了,薛姑娘早些归家为好。”

    姜离不舍地看了一眼摘星楼,案发现场近在眼前,但她却没个理由进去探看,裴晏说的再如何详细,总也不及自己亲眼所见……

    她牵了牵唇,“是,天色不早,我该回家了,多谢大人满足我好奇之心。”

    裴晏老神在在道:“好说,姑娘帮了裴某数次,这点儿信任还是有的。”

    言毕,裴晏招手叫来个大理寺差役,令他将姜离送出薛府,姜离随即福了福身,带着怀夕往侧门而去。

    他二人一走,裴晏叫来九思,“去问问,看那苏姨娘是怎么想着请薛姑娘来看诊的。”

    九思眼珠儿一转,“难道不是因为薛姑娘盛名在外?”

    裴晏看他一眼,九思连忙应是,很快,又往苏玉儿的院落行去,裴晏则先一步去往前院,死的是秦家家主,这灵堂便置办在了前院正堂,秦图南三个儿子都在此守孝哭丧,身体康健的几个姨娘也披麻戴孝为他守灵,但守了两日,几位姨娘哭也哭不出,嗓子也喊哑了,裴晏走到灵堂之前时,几人一脸麻木的呆跪着。

    一刻钟的功夫不到九思就从后院跟了出来,在裴晏身边耳语两句后,裴晏剑眉紧拧道,“果然如此……”-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道:“裴少卿既然愿意给您讲案子,您何不如直接向他提要求呢?反正前次的案子裴少卿也请您帮忙来着。”

    姜离摇头,“前次许我帮忙,皆与医道有关,今次却不同,我与秦氏素无干系,若主动要求查秦图南的死因,反而显得古怪。”

    怀夕道:“那也无碍,反正姑娘已有理由去秦府了。”

    姜离颔首,“裴晏敏锐,有他在,我其实不担心秦图南之死会让小师父背黑锅,我只是惦记着沈家的案子……罢了,徐徐图之吧。”-

    翌日腊月二十八,一大清早,长丰便来请姜离去主院。

    吉祥低声道:“您昨夜走后,三小姐来过盈月楼,得知您要去秦府给那府上姨娘看病,好生阴阳怪气了一阵,老爷找您说话,只怕是为了此事。”

    姜离心中了然,自去往前院,到了院中,果然见薛琦面色不快,不等姜离行礼,他便问道:“你去秦府给一个姨娘看病了?”

    姜离欠了欠身,应是,“那位姨娘病情严重,女儿便去看诊了。”

    薛琦无奈,“泠儿,你糊涂啊,你看看你此前看病的都是什么人?太子妃娘娘、长乐县主、伯爵家的小姐,再不济,也是岳家那等官宦人家的夫人,可如今,你竟然亲自去别家府上,只为了给一个姨娘看病,这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想?”

    姜离莞尔道:“女儿义诊时,还给乞丐看过病,不知长安众人怎么想?”

    薛琦一愕,“这怎么能一样?你义诊是做善事,满长安城都知道医术厉害,菩萨心肠,可你自行出诊却是在自降身份,如此,和普通女医又有何区别?”

    姜离心底好笑,面上道:“父亲息怒,其实女儿昨日一时心软还有一个原因,女儿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从未见过传闻中的沈阁主,眼下都说是他杀了秦大人,我便想着,去秦府说不定能听得这位沈阁主的消息……”

    薛琦全未想到是这般理由,“你这孩子,那沈涉川杀人如麻,你不仅不怕,还想打听他的消息?孩子,你是不是忘记你眼下是在长安?”

    薛琦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姜离医术在手,他不好责骂狠了,但他定了定神,忽然道:“那你昨夜去,可听说什么了?”

    姜离摇头,“昨夜只去看病了,秦府在治丧,大理寺和拱卫司都留了人在秦府,没听说有何进展,大抵是没什么进展。”

    薛琦说着哼笑道,“拱卫司前夜抓错了人,陛下正在气头上呢,陛下已经下令,正月十五之前,务必令他们抓到人,但依我看,很是不易。”

    姜离道:“那陛下对沈家当年的案子……”

    薛琦无奈道:“当年的案子已定,沈涉川自己不认,只一门心思报仇,倒像是真有天大的冤枉似的,案子定了就是定了,容不得质疑,罢了,你要看诊便看,但务必低调些,最好别闹得众所周知,马上要过年了,你弟弟为了苦读都不打算回来过年,你也让父亲省心些,待明年你弟弟高中,父亲也就安心了。”

    姜离顺从道:“弟弟才学非凡,自会金榜题名的。”

    薛琦喜笑颜开,放姜离自去。

    午时初刻,姜离乘着马车往光德坊而去,待到了秦府所在的琴台街,姜离掀开帘络,吩咐道:“从秦府正门入——”

    长恭应是,驾着马车往秦家正门驰去,等到了跟前,便见秦府门楣上缟素高悬,怀夕叫门后,秦家人以为她来吊唁,待道明身份来意,方立刻将她请了进去。

    刚绕过影壁,昨夜见过的三公子秦柯大步走了出来,“薛姑娘,昨夜失礼,今日总算迎到了姑娘,姑娘医者仁心,让姑娘这样跑秦某实在过意不去。”

    秦桢人生得清隽俊逸,举手投足亦有风度,只是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和这满口好言语,叫他显出几分虚伪之感。

    姜离淡笑,“苏姨娘付了诊金,三公子不必过意不去。”

    秦柯殷切道:“姑娘说笑了,姑娘怎会看得上那几个子儿?这边请,我送姑娘入内苑。”

    姜离从善如流,待走到前院之外,却见另一个锦衣公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见到他二人,来人有些惊讶,秦柯立刻道:“大哥,这是薛家大小姐,她来给五姨娘看病的。”

    这腿上残疾之人正是秦大公子秦耘,他身形高瘦,眉眼深邃,与秦柯长的并不相像,此刻的他满脸疲惫,对姜离一拱手道:“有劳姑娘了。”

    秦柯便道:“大哥守了一夜,快去歇着吧,我送薛姑娘进去。”

    姜离对秦耘点了点头,自先去给苏玉儿看病。

    待入了内苑,秦柯一边打量姜离一边道:“姑娘真是仁心仁术,如此身份,也愿意为了病患奔波。”

    姜离也打量着他,“令尊刚刚过世,三公子保重身体,莫要悲痛过度。”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却提醒了秦柯,他眉头蹙起,立刻换上一副悲色,“多谢姑娘好意,已经第三日了,最悲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话音刚落,姜离脚步一顿,“那是——”

    从正门进来,方能看到摘星楼正面与西南面,此刻午时过半,姜离只遥遥看见几个大理寺差役爬在高矮错落的竹架之上,在四重楼檐之间搜索着什么。

    再仔细一看,她才发现摘星楼西侧的角落里还堆放着好几个丈余高的竹架。

    秦柯随她目光看去,“那是大理寺的人在搜查证据,裴大人也在,不过这会儿应该在楼里,其实已经里里外外搜过好几次了,但今日雪化的颇多,他们又再搜,那些竹架,是给摘星楼装窗户铁栅时的手脚架。”

    听闻裴晏在此,姜离心弦微松,又看了一眼那些已被拆卸一半的竹架,她未再多问,待到了苏玉儿的汀兰院前,却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也一瘸一拐地往前院来。

    看到秦柯带了客人,那小厮忙要躲避,但秦柯蹙眉叫住他,“章平,你这是怎么了?”

    被喊住的小厮苦兮兮上前来,刚走近姜离面色便是一变,这小厮衣袍下是一袭粗布长裤,此刻裤脚处正渗着血,她忙道:“你受了伤?”

    章平面露畏色,“没、没有,一点儿旧伤罢了。”

    秦柯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快地上前,一把将章平的裤脚扯了起来,这一扯,姜离和怀夕皆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章平的脚腕处带着个铁制圆环,那圆环内满是倒刺,章平每走一步,倒刺便在他脚腕上下滑刺,没一会儿脚腕处便会血肉模糊。

    姜离定然问:“这是谁干的?”

    章平急慌慌把裤脚放下来,“小人没事的三公子,扰了贵人之兴,是小人有罪,小人这就先退下了……”

    他拱手行礼,又快步跑走,看他跑的踉踉跄跄,也能想象出那份疼痛。

    姜离待要上前唤住,秦柯无奈道:“让姑娘见笑了,但除非我二哥给他身契放他走,否则谁也救不了他,他是我二哥的亲随,那铁圈不过是我二哥小玩意儿中的一样,咱们这会儿帮他,晚些时候他受的罪更多,还不如装作没看见。”

    姜离想到长恭打探的,秦二公子秦桢性子暴烈,还会自己发明刑具折磨下人,顿觉不寒而栗,“二公子如此,秦大人生前便未管管吗?”

    秦柯苦笑,“管了,但管不住。”

    姜离默然片刻,见章平已跑的没影儿,只好先进汀兰院。

    程妈妈见她应约而至,感激不已,殷勤地奉上茶点道:“昨夜用了您的药,姨娘好歹睡了几个时辰的整觉,早上出去走了半圈,说心里也没有往日那般急慌了。”

    姜离道:“那便好,今日还要施针。”

    她放下茶盏往内室去,秦柯却不走:“秦某就在此等候姑娘。”

    内室之中,苏玉儿神容不复昨日哀颓,但那双眸子仍是黑黪黪的,姜离打开针囊施针,她便好似个没有一点儿活气的人偶一般任程妈妈更衣,待施针完,苏玉儿穿好衣衫,有气无力地道谢。

    姜离望着她如此,心底泛起几分怪异,“心病还须心药医,姨娘有什么心事,不能对外人说,却可以对程妈妈说,她不会害你——”

    苏玉儿面露讶色,姜离一笑道:“许多病症都瞒不过医家,不过病患的私隐之事,医家但凡有医德的都不会多探问。”

    苏玉儿眼神簇闪一下,却不做声,姜离言尽于此,待收好医箱后,带着怀夕出了内室。

    到了外间,秦柯果然还在,他殷勤起身,“姑娘看完了?可是要归家?我派人送姑娘回去吧……”

    姜离笑着往外走,“三公子不必客气,此刻青天白日白日的,不必劳师动众。”

    出了汀兰院,姜离跟着秦柯原路返回,秦柯见姜离婉拒了自己,兀自琢磨着用些别的法子献殷勤,眼看要出内苑,却见姜离忽然顿足看向了摘星楼。

    秦柯也看过去,很快道:“咦,这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不成?”

    片刻之前,摘星楼外还不见裴晏身影,而此刻,裴晏带着九思等人站在摘星楼西侧雪地上,他们十多人齐齐抬头望着摘星楼四楼,像在等待什么。

    而众人身前,五丈高的竹架上攀着三个大理寺差役,在四楼轩窗外的房梁处,还吊着两个身手极好的武卫,他们攀着房梁来回摸寻,似在找什么要紧之物。

    秦柯抬步往摘星楼去,姜离见状也跟了过去。

    刚走到跟前,便听顶上一人兴奋道:“大人!找到了——”

    第059章 怕狗

    随着顶上话音落定, 裴晏飞身而上,秦柯见状更为惊讶,便去问一旁的九思,“裴大人是发现了什么?”

    见姜离也一同过来, 九思先向她问好, 又从一旁的竹架边拿过一根碧绿竹竿, 道:“三公子,刚才我们在西面的竹竿堆里发现了一根带有血迹的长竿,您来的正好, 您可记得这里的绿竹何时送入府中的?”

    秦桢讶然一瞬,“我们腊月初三回来,中间父亲定好改楼的方略,从十五开始装窗户上的铁栅, 这些竹子是十四运进来的,是为了绑手脚架,后来绑完了手脚架, 剩下的没用完一直堆放在此, 怎么会有血迹呢?”

    他满脸疑惑地问完, 檐顶上的裴晏已似游风落地。

    他看向姜离, 姜离欠身道:“裴少卿——”

    裴晏点点头, 又示意秦柯看竹竿, “此竿两丈有余,中间尚好, 但有两处竹节,因被砍剔了凸节, 血迹没入竹木中难以消除,便被保留了下来, 适才发现此处异样后,我想到你们说过案发那夜,这里还留着至二楼的竹架,便命人往四楼窗外搜寻,搜了半晌,果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他示意四楼屋檐处,“这楼有些年头,外墙之上生有绿苔,前日搜索之时,大理寺忽略了绿苔上的痕迹,今日发现竹竿上的血痕后,再仔细搜查,便在四楼轩窗处发现了少许竹痕,并且这竹竿末端亦沾了苔痕。”

    九思指着竹竿末端,秦柯上前一看,果然有些不同异色,但他不解,“可这一支竹竿能干什么?当夜这里的竹架只到二楼屋檐处,若是成人拿着竹竿,倒是能碰到四楼的窗户,可也只能把窗户推开吧?凶手是如何进去谋害我父亲呢?”

    裴晏道:“这竹竿上的血迹被清理过一次,此前多半是凶手将秦大人的头颅带出之时沾上,但如何沾上,尚难断定。”

    秦柯看向挂过秦图南头颅的屋檐翘角,“莫不是……用竹竿把我父亲的头颅挂在了飞檐上?当时血迹顺着竹竿而下,从而沾上了竹节?”

    裴晏看向西南檐角,“确有这般可能,但若是如此,凶手当时即便站在竹架最外围,身量加上臂长,得有丈余才够得着。”

    摘星楼是四角攒尖顶,飞翘的檐角比屋檐要高出不少,再加上竹架的位置并未在檐角正下方,则需要格外身高手长之人拿着竹竿才可能碰到,如此推算下来,凶手的身高至少有七尺多,莫说秦府,便是长安城,七尺有余之人也不算多。

    秦柯想明白此处,又道:“那……那莫不是这竹竿是用来借力的?父亲的头颅挂在四楼,可四楼三楼的楼檐之上都没有半点儿足迹,有没有可能是武艺高强之人,想要借力而上,因那窗口不大,跃入极难只能钻入,所以需得有一物支撑?”

    裴晏看向楼上,“竹竿末端在外墙留下的痕迹不重,若是承一人之力,痕迹不可能如此之轻,即便是借力而上攀在别处,但窗外房梁之上灰尘满布,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不合常理,除非此人极瘦小且身法迅捷。”

    秦柯想不明白,喃喃道:“极其瘦小,要么是女子,要么……是孩童?”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薛姑娘既然来了,不妨帮我一个忙。”

    姜离正想打听案情呢,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上前半步道:“大人吩咐便是。”

    这般热络倒令人不惯,裴晏深深看她一眼,“你跟我来——”

    见裴晏走向正门,姜离精神一振,让怀夕等在下面,自己快步跟了上去,她脚步轻快,目光雪亮,可不想进了大堂,裴晏忽然回头看了过来,姜离连忙将面色一肃,一本正经地打量楼中布置。

    摘星楼乃是四层明间,楼梯间位于大堂正后方,二人穿过锦绣华丽的前堂,沿着木梯往上行去,二楼与三楼连接着通往秦图南卧房和书房的甬道,又因楼中只住他一人,每一层都布置的极为华丽,姜离路过楼道时一扫而过,待上四楼,两个大理寺差役正守在楼梯口,而楼厅之门大开,一眼扫见里头是两间分隔开的静室。

    左手边偏小的一间,摆放着低低的榻几与一套极有禅意的文房四宝,似是秦图南抄写经文之处,而右手边更阔达的一间,便是秦图南礼佛之地。

    刚走到佛堂门口,姜离便是一惊,这佛堂虽比不上寺庙阔达,布置的却比庙里更为堂皇,打眼看去,还当此处是哪位高僧的道场。

    佛堂内幢幡挂满墙壁,屋顶之上亦以写满了梵文的五色经幡铺就,正南与东面摆放着两座木制佛龛,一供奉释迦摩尼佛,一供奉药师佛,佛龛前设有贡台,贡台之上香烛、□□、果品点心摆的满满当当,而佛龛之上,各自挂着一顶垂着流苏的明黄宝盖,其上绣满五彩祥云,华美不可方物,而佛像虽只有两座,但西窗处还悬着第三顶宝盖,可宝盖之下并无佛龛,只铺着一张打坐用的厚厚毡毯。

    佛堂布置令人咂舌,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遍布冻结血色的地面。

    秦图南的尸体虽被抬走,但其尸体形状被大理寺用炭笔一目了然地描画了出来,姜离便见秦图南的尸体自北向南俯趴,脖颈在毡探跟前,腿却还在蒲团方向,而毡探以南,是倒地的茶几和一套碎裂的茶具,茶水与血迹混在一处,又流进了铺满地板的锦绣地衣之中,导致此刻看过去,释迦摩尼佛前的地衣上尽是黑糊糊的血色,连下脚之地都难寻。

    姜离能想象出案发当夜,众人上楼看到的是何等血腥可怖的一幕,再加上堂内繁复艳丽的密集幢幡,便是此刻,也令人不寒而栗。

    裴晏在旁道:“当日秦大人遇害之时,起初我们并未发现不妥,但今晨,我们在地衣角落发现了些许飞虫尸体,尚不知何故——”

    姜离跟着他走向药师佛佛龛之前,“飞虫尸体?”

    佛龛上放着一张油纸,油纸之上躺着四五只黑色虫尸,如今天气严寒,有飞虫便罢了,飞虫还全死了,这的确古怪。

    姜离也不嫌恶,仔细看了看,道:“是衣蛾。”

    说着,她看了一眼屋内的地衣,又倾身拈了拈,“是羊绒地衣,这地衣想必是从前的,此番布置佛堂之时被拿了出来,因常年储存,以羊毛为食的衣蛾在其上产了卵虫,还放在库房也就罢了,铺到佛堂之后,此处有火笼,屋子里热起来之后,衣蛾便会破卵而出长成飞蛾……”

    裴晏点头道:“不错,这楼里当初是为赏景之用,并未铺设地龙,因此只在各房中准备了火笼,案发当日,是府里管家秦铭提前半刻钟烧了炭送上来的,若秦图南不礼佛,这屋子便冷着,是因为太冷才死了?”

    姜离摇头,“这地衣极厚,衣蛾平日里会钻入地衣中,暖和起来才会出来。”

    裴晏道:“虫尸就在药师佛近处的地衣之下发现,早间我怀疑过屋子里出现过毒物,但搜查了半天,并未发现线索。”

    姜离是扫视佛堂一圈,又上前去看地上的血迹和那一套碎裂的茶具,片刻,又起身看两座佛龛上的香炉,裴晏道:“茶具、茶水和那夜的燃香我们都看过,并未发现明显毒性,你精通药理,再仔细看看。”

    姜离一时拈了残茶来看,一时又拈起香灰轻嗅,但都摇头,“的确无毒。”

    说着,她又看向西侧窗格,便见靠近窗户的墙壁和窗框之上皆有血迹,且那血迹成不规则之状,像是撒上去的,而非喷溅上去,倒是毡毯和地衣上血迹凝成硬块,当是流血最多之处。

    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秦大人的头颅是怎么挂在屋檐上的?”

    裴晏看向释迦弥勒佛右侧的墙壁,“秦图南那日挽发髻于顶,又戴了一根银簪,凶手将墙上的一道细长经幡扯下来,又胡乱地缠在他发冠银簪之上固定,后又挽了个结挂在了飞檐上,已经查问过,经幡的确是佛堂内的无疑,而凶手打结打的十分粗糙,似乎十分惊慌害怕,但即便如此,屋子里并无他留下的脚印、指印等痕迹……”

    天气严寒,地衣和毡探沁了茶水与血迹,被泡的发胀之后又冻成了硬块,姜离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西窗之前,窗户没有了铁销,此刻一拉便开,刺骨的寒风汹涌而来,直令姜离呼吸一窒,她定了定神往外看去,先在三楼屋檐靠里处发现了几点血迹,再往西南看时,西南飞檐正下方亦有血滴。

    从窗口到飞檐足有一丈来远,若是窗口足够大,武艺高强之人飞荡过去不是难事,可如今怪就怪在窗口只能容成年之人钻进钻出,武功再高强之人也需借力之处,可偏偏,窗框房梁窗沿之上毫无人之痕迹……

    看着看着,姜离望着窗沿上带血的冰凌微微一愣,再回头一看,又面露恍然,裴晏见之不对,走过来道:“想到了什么?”

    姜离不甚确定道:“如今天寒,门窗缝隙结霜是常有之事,但那得是在常年温暖的屋子才易结,可按大人说的,这佛堂每天也就暖和一个时辰,不至于结冰凌才对,不过我又想,这里倒了水,还有血迹,或许也能结。”

    她看一眼距离堂门不远处的铜火笼,又退后两步看墙壁上的血色,那血迹沿着墙壁而下,颜色极淡,已经快干涸,姜离又觉的有些奇怪。

    裴晏上前来道:“这血迹应是凶手离开时在窗口蹭到,亦或是秦图南的头颅滴血滴上,这并无异常,但奇怪的是血色淡,且没有凶手的指痕掌痕,我怀疑案发当日,这窗台之上也结了冰霜,冰霜化后淡了血色。”

    姜离想了想只觉有理,目光一转,又往倒地的茶几上看去,茶几半人来高,其上本铺着明黄桌帷,倒地之后桌帷也撒落在地,此刻与地衣一样被染的鲜红,她目光一瞟,看到茶几之下飘着几缕靛蓝丝线……

    她上前将丝线捡起,“这是何物……”

    裴晏道:“是凶手绑缚秦图南头颅的经幡,他大抵撕扯的慌乱,将其中丝线勾了出来,那经幡我们已当作证物保存,其上的确有几处勾丝。”

    姜离了然,又将丝缕放回原处,“血迹最浓郁之地在毡毯南侧,这便是说,秦图南乃是站在蒲团之处遇袭,而后向着西南一侧倒下,当时他的脑袋掉在毡毯上……”

    姜离更仔细的看,果然毡毯上除了血迹,还有几星可疑的皮肉粘连其上,她看了一圈,又走向并无血迹的北面,北面靠墙放着一排摆放供品的桌柜,里头放着不少香蜡之物,再一转身,姜离看向盖着镂空铜罩的火笼。

    火笼之内的炭火基本烧尽,她打开铜罩,拿起火钳拨弄碳灰,看着看着,姜离忽然轻咦一声,“这是什么——”

    裴晏上前来看,“炭屑?”

    灰堆中出现了几星烧焦的木屑,的确像劣等的未烧透的粗炭遗留,但姜离道:“秦府这样的人家,不会买劣等的烟炭,这东西更像额外加进来的。”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皆是一凛,姜离捻起焦末仔细闻看,拧眉道:“气味儿有些怪,不像是木材,但我一时也分辨不出。”

    她捻的指尖沾满了黑灰,裴晏道:“不着急,你可带回府中琢磨。”

    姜离细究片刻仍无头绪,便往四周看去,裴晏拿过半张油纸,姜离将炭末放入其中,正发愁自己满手黑灰时,裴晏握着一方雪白的巾帕递了过来。

    姜离一愣看向裴晏,裴晏目色湛然道:“是干净的。”

    姜离当然知道是干净的,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接过,将指尖黑灰用力地擦在白净净的丝帕上,又看着周围道:“这回的凶手还真难办,若真是武艺不凡的江湖人,这会儿只怕已经逃了……”

    “应该不是江湖人。”

    裴晏语气肯定,不复面对秦柯之时的语焉不详之感,姜离豁然看向他,裴晏便继续道:“不仅不是江湖人,凶手还应当不是外人。”

    姜离眸子微瞪,“如何肯定?”

    裴晏道:“一来是窗户上的铁销被提前拿下,除了官家的证词之外,我们已经查问了府里所有人,他们说最近四五日窗户改装之后,连秦图南请来的江湖护卫也未进过正堂,秦图南虽然请了他们保护自己安危,却并不信任他们,近日但凡入过楼里的,都是秦府自己人,二来,凶手行凶之后不留痕迹,想方设法掩盖踪迹之行,也更像是秦图南身边之人所为,三来,秦府看似繁盛,但两日调查下来,也发现其内有不少矛盾,尤其是他们父子  之间。”

    姜离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副愿闻其详之态。

    裴晏道:“秦图南长子秦耘擅做生意,但自从年中开始,秦图南有意将西北的茶叶生意分给秦氏嫡系其他两房,那两房未出几个有用之人,如今还在并州坐吃山空,为此秦耘在朔北时便和秦图南生过数次争执;其次子秦桢性烈好武,但因秦图南厌恶武夫,自小对其极不上心,回长安之后,秦桢有意入金吾卫,本来按秦图南之位,与陛下求个恩典十分简单,可秦图南却不愿秦桢入金吾卫,意思是怕他给秦府丢脸。”

    微微一顿,裴晏继续道:“至于秦柯,其人与秦图南一般好色,年纪轻轻便收了数个通房,今年年初时,秦图南醉酒之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糟蹋了秦柯房中一个丫头,秦柯为此十分气闷,而秦图南酒醒后,为了秦氏声名,将那丫头以媚上惑主之罪杖毙。”

    姜离听得咬牙,“岂有此等天理?!”

    裴晏语声微沉,“朔北是他的地盘,他出任节度使的四年,朔北五州府军政皆归他管辖,自没有人敢为了一个小丫头万里弹劾他。”

    姜离将丝帕紧紧一握,想骂一句“死得其所”,又生生忍了住。

    裴晏继续道:“他如今有五位姨娘在府中,除了有子嗣的二姨娘与三姨娘,还有无子的三人,这几人出身低微,依附于他,尚未找到疑似动机。”

    说至此,他又道:“但父子几人虽有龃龉,都还不至于谋杀亲生父亲,秦图南在世一日,无论是妾室还是几个孩子,都可受其荫蒙,他一死,秦府在长安便没了依仗,只凭这些尚难肯定嫌疑,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破解凶手杀人之法。”

    姜离看向他手中油纸包,“我尽力帮大人查明此物是否与案子有关。”

    裴晏将纸包递过去,“有劳姑娘,我送姑娘下楼。”

    时辰不早,姜离看完了案发地,的确再无留下必要,便跟在裴晏身后往楼下行去。

    没走几步,姜离想起入府之后没见过拱卫司之人,便问:“怎么府里一个拱卫司之人也没见到?”

    裴晏在前道:“拱卫司仍认为谋害秦图南的是那位沈阁主,这几日,将重点放在了搜查全城上,今日所有入长安的江湖人士都要受到盘查和监视。”

    此言令姜离心中发紧,她抿了抿唇,到底没再深问,待到了一楼,只听大门之外传来几道嘈杂之声,似是九思几个正议论什么。

    姜离心生好奇,眼看快到门口,正要朝外探看,身前的裴晏脚步猛地一顿,又一抬手将她半护半拦了住。

    姜离驻足不及,一下撞在裴晏背脊上,正觉裴晏奇怪时,探身而出的她赫然瞪大了眸子,只见正门之外,两个秦府仆从不知怎么牵着两条毛发油光锃亮的猎犬,几乎是瞬间,姜离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姜离猛地躲回裴晏身后,裴晏喝道:“哪来的猎犬?速速牵走!”

    猎犬绑着锁绳,还套着嘴套,连吠叫都不能,九思几个正在旁细看,听见他的声音,九思回头道:“公子,都套牢着呢,说是秦府二公子养的,此物——”

    “速速牵走!”裴晏再度开口,语气亦严厉起来。

    九思心头一跳,连忙摆手,“快快快,牵走牵走……”

    怀夕等在不远处,见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这府里怎么会有狗,我们……”

    她欲言又止,那拉着狗的秦府仆从还以为是她害怕,忙解释道:“是我们二公子的爱宠,本是要每日拉出来溜溜的,但老爷出事这几日顾不上,今日二公子想起来了,吩咐我们拉出来,我们这就拉着,这就拉走……”

    几人脚步声远去,怀夕担心地跑到门口,便见姜离身如僵石站在裴晏身边,见她呼吸有些急促,怀夕轻声道:“姑娘,走远了。”

    姜离深吸几口气,强做镇定辞别,“裴少卿,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点头,“好,姑娘慢行。”

    姜离快步出门,连九思上来作别也只点了点头,怀夕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姑娘没事吧?那秦二公子实在……奴婢想着您有一会儿才下来呢。”

    姜离边走边叹气,没错,她不怕尸体不怕蛇虫,独独怕狗,只因幼年流落在外,差点被几条村犬撕咬掉小腿,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得犬只,雪白娇小的也就罢了,这等烈犬,她看到的那刻掌心便开始溢冷汗。

    一路心若擂鼓,直到出秦府上了马车,那窒息之感方才淡了些,马车走动起来时,怀夕忽然看向她掌中,“姑娘,这是谁的帕子?”

    姜离低头一看,“是裴晏——”

    这三字一出,姜离后知后觉地想起裴晏适才在摘星楼门口之行,他走在最前,应是能看到那两条猎犬带着嘴笼牵着绳。

    既能看见,便知绝无危险,而那两条烈犬养的极好,外行人瞧见都要忍不住夸赞,裴晏不夸就算了,还勒令速速牵走。

    姜离刚平复的心腔又疾跳起来。

    长安世家并不兴豢养猎犬,便是五年前,知道她极度怕狗的也只有关系亲近的几人,此番她回长安更是未遇过猎犬,既如此,裴晏适才那几乎本能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姜离屏息拧眉,回长安遇见裴晏后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浮现,渐渐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见她面色苍白地攥紧丝帕,怀夕也惊了一跳,“怎么了姑娘?不是吓很了吧?”

    怀夕担心地握住姜离手腕,却只听她难以置信地轻喃,“这怎么可能呢……”

    第060章 猎犬食人

    马车辚辚而行, 姜离一颗心也沉入了谷底。

    自她在寿安伯府与裴晏重逢,她自认并未露出破绽,时隔五年,她不仅容貌易改, 就连脾性也与从前不同, 即便年岁、医术与从前的自己相当, 但只凭这些,又怎可能认出她来?当年,她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火场里。

    但裴晏, 似乎在很早便有了异样……

    新娘屠夫案里主动请她验尸,又将不可外传之案情坦诚于她,大理寺班房里的霍山黄芽,裴老夫人处的辛辣午膳和香甜透花糍……

    此前种种尚能解释为巧合, 但与今日发乎于本能之举串联起来,答案便只有一个——裴晏知道她是谁,且在很早的时候便知道。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

    怀夕见她这般凝重, 担心道:“姑娘, 出了什么事不成?”

    姜离深吸口气, 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的确有点儿计划之外的变故, 还不知是好是坏。”

    怀夕微讶,“和秦大人的案子有关?”

    姜离看了一眼掌中丝帕和油皮纸包, “和案子无关,你不必担心, 至少我现在已经洞悉,正好, 好好看看他想做什么。”

    她言语不详,怀夕不知姜离说的“他”是谁,只当她想到了案子的蛛丝马迹,待等回盈月楼,一进门姜离便将那油纸包打了开。

    她净了手,又找来竹镊和柳叶刀,一点一点清理那烧焦的炭末,待将表面烧焦的碳灰刮去,便见其芯子呈棕褐色,“尚未炭化,像何种根茎。”

    怀夕在旁帮忙,“可是药材?”

    姜离细细嗅闻,但奈何这点儿余末早已被烤干,一时辨不出是何物,待将其他几块炭末也如此清理出来,除了棕褐色木制感外,性状气味儿无一可辨,姜离又仔细研究片刻,最终摇头,“烤脆了,辨别不出是何物。”

    怀夕道:“会不会是香料?”

    时人焚香,确有将香料直接埋入火灰中的,但姜离道:“若是别处或有可能,但在佛堂不会,秦图南对佛堂极为看重,既点了佛香,便不会再焚别的香料,这东西要么是我想多了,要么便极其关键,可惜我于识药一道还是不够精湛。”

    姜离想了想,“明日去药房看看。”-

    既存辨药的心思,第二日一大早,姜离便找来薛泰,往薛府自己的药房而去。

    薛泰不知她要做什么,边走边道:“府里常见的药材都有,但都不多,是以备不时之需,早几年府里还有一位常驻的府医,但老太爷过世之后,那位大夫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请辞后回老家去了,这几年府上有个大病小病的,都是去太医署请金太医。”

    药房在薛府西北方向的库房南侧,占了跨院的一整排厢房,到了房门前,薛泰拿出钥匙开锁,一进门便见满满两面墙的药柜,姜离有些满意,“我想看看府里备了哪些药材,您尽管去忙吧。”

    薛泰应好,还是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听吩咐。

    姜离扫视一圈,从西边的药柜查看,药柜上整整齐齐排布着百多个抽屉,薛泰嘴上虽说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每个抽屉里装着的药材分量都不少,姜离怀疑秦府发现的异物取自根茎,便专门挑根块茎节类之药对比。

    怀夕在旁帮忙,主仆二人用一早上对比了三十多种药材,虽选出了几样疑似之药,却想不明白其间道理。

    姜离道:“三七类不可能,参类也不像,附子、枯萝,天葵根、鬼扇,何首乌……都不对,这里面的药虽也有微毒的,可烧在火里有何用?”

    姜离百思不解,怀夕看了一眼还有大半抽屉未打开的东面药柜,道:“那便不是这些,只是咱们把这些看完,只怕得花上一日功夫,秦府那边您还去吗?”

    姜离吩咐门口的小厮,“去给门房上的长恭说一声,让他跑一趟秦府,就说今天傍晚时候我再过去——”

    小厮连声应是,姜离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又转身去开抽屉。

    怀夕在旁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了,看样子那秦大人的案子年前是破不了了……”

    说着话,她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也不知阁主在何处过年。”

    姜离指尖未停,轻声道:“小师父多半有落脚之地,他来无影去无踪,我如今在薛氏,更难见他,除非他有事寻来。”

    院子里无人,怀夕便又道:“姑娘快过生辰了,刚好阁主在长安,到时候阁主肯定会陪姑娘过生辰的,这几年阁主从未错过姑娘生辰。”

    说至此姜离心底一暖,又轻声道:“拱卫司的姚璋抓着小师父不放,他能不能留到十五还不一定,且小师父这几年行踪无定,也从不说沈家的旧事,他此番回来除了秦图南之外,或许还有别的未了之事也说不好。”

    怀夕不免愤愤,“阁主虽杀了不少人,但他救的人更多,当年盘龙门被陷害,若非阁主救下奴婢,奴婢早死在那些恶贼手中,若非姑娘医术高明,奴婢也没有今日,阁中之人都愿听阁主驱使,可阁主不愿假手于人,奴婢也很无奈。”

    说至此,姜离手下动作快了些,“不管怎么样,先弄清楚秦图南因何而死。”

    药典上记载的药材有四五千种,其中根茎类药材则有一百多种,但这百多之数只是类目,每一类之下又有分支若干,细算起来则有数百,若是未被灼烧的药材也就罢了,偏偏那点儿微末性状全无,姜离再博学仔细,此刻也头绪全无。

    如此忙碌至酉时,药房桌案上已摆出二三十种药材,但对比下来,未无结果,见天色不早,姜离想着已承诺每日看诊,只好先去往秦府。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沉着眉眼一路上都在苦思,待到秦府之外,她才打起精神入府。

    此刻已是夜幕初临,秦府前院中盏盏丧灯次第而亮,隔着院墙,姜离只听闷闷的呜咽声随风而来,今日秦柯不在前院,是程妈妈得了信从内苑迎了出来。

    程妈妈见了礼,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又边走边道:“姨娘昨夜又多睡了会儿,白日里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没再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了,您果真是妙手回春。”

    姜离便问:“苏姨娘可对嬷嬷说过心事了?”

    程妈妈迟疑道:“姑娘当真觉得姨娘有心事隐瞒?”

    姜离道:“她这病乃是长期情志不舒导致,你只说她是从你们夫人故去之后伤心病倒,但据我所知,她和你们夫人并无亲缘,便是至亲过世,也难到此地步,此外从她脉象来看,她应常有惊妄之状,因此才怀疑她多半有何心结未解。”

    程妈妈叹道:“您说的不错,别说您了,就是老身也奇怪的很呢,夫人虽然和我们姨娘投契,可二人至多算半个知己,老身当初也没想到夫人一走,姨娘也没了魂儿,她在老爷妾室之中排第五,今年才三十有三,年纪轻轻还有大把时光,若是老爷身子康健,便是得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但自从夫人去后,本就不争宠的她连一点儿讨好老爷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还冒出些骇人之言……”

    姜离生疑道:“哪般骇人之言?她入府多少年了?”

    程妈妈欲言又止,“入府十二年了,早年有过一次身子,可孩子未保住,还留下了病根,她本就是个淡泊性子,凭着会唱南曲儿,这些年就算没孩子,在老爷面前也有两分脸面,至于……”

    程妈妈后一问答得详细,前一问却有些回避,姜离明白,便道:“嬷嬷若是不方便,不说便是。”

    程妈妈苦笑一下,往前院方向看一眼,轻声道:“其实……我们姨娘就是为夫人不值,夫人当年是节度使家的大小姐,老爷虽也是名门之后,可那时秦氏没落,老爷中了进士没多久,也只是吏部一个五品小官,而夫人那时和别人定过亲,只是她那未婚夫出了意外,那门亲事便算了,那之后求娶夫人的世家公子不知多少,但老爷也不知怎么得了夫人父亲青眼,将夫人娶了进来,后来……您也看到了,我们老爷并非专情之人,这些年纳回家里的,养在外头的不知有多少,夫人面上风光,可也没有几天开心日子。”

    姜离这时问:“秦夫人因何病而故?”

    程妈妈轻叹一声,“是痨病,最后那几日,日日咳血,府里连下人都害怕,倒是我们姨娘没白和夫人相交一场,还去照顾过几日。”

    姜离有些动容,“那她便当真是为了秦夫人而病了?”

    程妈妈点头,“是,也只能这么想了。”

    说话间入了内苑,姜离一眼看到摘星楼内亮着灯火,“是何人在楼内?”

    程妈妈道:“应该是裴大人。”

    姜离眉梢微扬,先往汀兰院去,跟着程妈妈一路入上房进得内室,便见明芳守在苏玉儿床畔,苏玉儿靠着引枕发怔,明芳却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瞌睡。

    程妈妈眉头一竖,“明芳!你这丫头又打瞌睡!都半年了还学不好——”

    明芳骤然惊醒,连忙站起来往床边缩,程妈妈还想骂,但想着姜离在,只好狠瞪明芳一眼忍了下来,“姨娘,薛姑娘来了——”

    苏玉儿直起身子问候,明芳见状连忙道:“奴婢去看药熬好了没有。”

    她说完一路小跑着离开,程妈妈见状还是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姜离落座给苏玉儿诊脉,好奇道:“这丫头来了半年?那从前的丫头呢?”

    程妈妈叹了口气,“从前的丫头叫春芳,今年六月底出意外过世了。”

    姜离正给苏玉儿问脉,此言一出,她明显感觉到苏玉儿手腕一颤,她看苏玉儿一眼,又问道:“哪般意外过世?”

    程妈妈叹道:“在朔北府里,掉进井里淹死了。”

    姜离起疑,“好端端怎么会掉进井里?”

    程妈妈道:“我们也不知道,就有天晚上,发现她没回屋子睡觉,找了一圈没找到,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她的尸体在后院井里,井边有她常用的木盆,当时怀疑夏末天气太热了,她半夜去打凉水一不留神掉进去了。”

    姜离看看程妈妈,再看看苏玉儿,便见苏玉儿面色苍白地垂着脑袋,程妈妈无奈道:“春芳也伺候姨娘五六年了,她过世没几天,夫人也走了,姨娘这病啊,春芳的意外也有几分缘故,没法子,姨娘是个重感情的。”

    亲近之人接连过世,的确打击极大,但姜离看着苏玉儿神色,心底却泛起几分古怪,她请完了脉,道:“今日不必施针,但要给姨娘换两味药,姨娘若喜欢香,还可在屋里点一点儿沉香安神。”

    苏玉儿低低应是,姜离命程妈妈取来纸笔重新写方子,待写好方子,见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又叮嘱几句方起身告辞,“明日除夕后日初一,我不一定能来看诊,姨娘先按方子用药,切勿忧思。”

    程妈妈连连应是,“大过年的,不敢劳烦姑娘,老身提前给您磕头。”

    话音落下,程妈妈竟当真跪地磕头,姜离忙将她扶起,“嬷嬷万莫如此,好生照顾苏姨娘便是。”

    待出了汀兰院,便见远处的摘星楼内仍亮着灯火,怀夕轻声问道:“可要去给裴大人打个招呼?”

    姜离摇头,“还未有进展,倒也不必多此一见。”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石桥对面传来几道低吼——

    “回来这么多日了!连个狗园子都改不出来?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我那些宝贝连日挤在一处,你们可知它们多金贵?!”

    说着又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见钱眼开是吧?!父亲刚过世,你们便都翻天了,以后这秦氏还不知谁当家呢……”

    姜离听得挑眉,执灯的程妈妈却脚步一顿,低声道:“姑娘,是我们二公子,他从朔北带了七八条猎犬回来,十分宠爱,只是长安的府邸不比朔北大,那些猎犬如今还都挤在二公子的屋子里,说要把后园一块荒地开出来盖个狗园,可一回来先是老爷要改摘星楼,摘星楼还没改完老爷又出了事,下人们哪里顾得上那些狗啊?”

    怀夕听得咂舌,“狗挤在你们二公子屋子里?”

    程妈妈点头,“是啊,本来有马厩可用,但二公子舍不得,您是不知道,那些猎犬吃的比我们还好,每日都以上好的鲜肉为食,还得是现做的,光照顾狗饮食的都有三人,二公子在朔北喜欢带着狗出去打猎,回了长安还没去过,再加上老爷出了事,这几日他身边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姜离想到了叫章平的小厮,她抬步往石桥走,上石桥没几步,便见对面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公子,正拿着鞭子往身边两个粗布仆从身上抽去。

    他生得一双细长眉眼,边打边道:“什么杂草难除?什么人手不足?!爷再给你们两天功夫,若还是盖不起来,爷拿你们去喂狗——”

    两个管事呐呐应是,秦桢没好气的啐一口,将鞭子扔给身边小厮,大步朝前院走去,“今夜该爷守夜,去给爷泡一壶参茶来!”

    姜离看着秦桢的背影蹙起眉头,程妈妈赔笑道:“姑娘见笑了,二公子的脾气爆,动不动就动手……连老爷也管不住。”

    姜离问:“他与秦大人父子关系可好?”

    程妈妈对姜离多有感激,便直言道:“不算好,府里老爷虽然最宠爱三公子,可大公子也不差,即便不能入仕,但他会做生意,手里有钱不说,为人处世上也极得人心,这么一比便是二公子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他此前想要大公子手里的生意,老爷知道他花钱如流水便未准,他想去金吾卫,老爷也未准……”

    这与裴晏调查的相差无几,但即便父子交恶,也远远不到杀人的地步,姜离摇了摇头,径直出府上了马车-

    回盈月楼已是酉时过半,夜色已深,但因除夕将至,整个薛府灯笼高挂,一片喜庆吉祥,姜离从二楼轩窗望出去,一时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时辰虽不早,她还是自医箱中翻出药典细看,她此番带的医书并不多,这份药典也不齐全,此刻翻看不过是尽力为之,并未报太大希望。

    怀夕沏了茶在旁陪着,姜离看的认真,她却等的有些无趣,某一刻起,她也歪在榻边打起瞌睡……

    正昏昏沉沉之际,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直令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定睛一看,便见姜离神容振奋,那一声响动,正是她用右手轻捶了桌面。

    怀夕忙道:“姑娘想到了?!”

    姜离目光明灿道:“如果没有猜错,是贯众!”

    怀夕眉头紧拧,“贯众?是奴婢记性不好吗?怎想不起来是何物?”

    姜离语速疾快道:“贯众是一种鳞毛蕨草,其根茎叶柄皆可入药,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效,可用于风热伤寒,温热癍疹,还可用于吐血咳血、衄血便血之疾,但此物也有毒性,可用于杀虫,裴晏在佛堂地衣之中发现了死去的衣蛾,或许便是此药之效,除此之外,此药还可制炭——”

    怀夕一惊,“制炭?”

    姜离点头,“取干净贯众片置锅内,不加任何辅料清炒,炒至焦黑色之后喷洒清水放凉,这贯众炭本是入药的,但贯众无论如何入药,都要控制剂量,一旦超过剂量,便会使人头晕目眩,甚至呕吐腹泻,且贯众炭表面看来,和普通的炭碎并无区别,只有将其掰开,才能看到其内棕褐色的芯子,因此,如果凶手将贯众炭和其他银丝炭一起放入火笼之中燃烧,只要放的量足够多,便能起到下毒的作用。”

    怀夕也振奋起来,“对!下毒!凶手正是要下毒!那位秦大人若是迷迷糊糊遇害,自是连喊叫都不能,凶手正是此意,姑娘好厉害,竟真让姑娘找到了——”

    姜离合上药典,“这药典上并无贯众记载,我是看到其上记载着苍术炭的用法,忽然想到可制炭的药材不多,但其中有一味贯众。”

    终于确定了异物为何,姜离也松了口气,见时辰已至四更,她伸个懒腰道:“好了,安歇吧,明日将结果送去秦府便可。”-

    翌日晨起正是大年三十,府里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将各处装点的热闹喜气,还要为下午的宗祠祭拜和晚间的年宴做准备。

    姜离梳洗更衣后,先让长恭往秦府跑一趟,自己则按规矩往正院给薛琦请安。

    到了正院,薛琦还未至,薛泰带着几个小厮,正在给厅门外的两个大红灯笼里装灯芯,那灯笼极大,一个小厮架起梯子爬到屋檐下,另有个小厮在地上扶着灯笼,但因灯笼太深,灯笼口又小,小厮从下不便,从上也不好伸手,眼看他费力地从上往内添灯油,也不知怎么,那地上的小厮忽然“哎哟”痛叫起来。

    姜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便见是灯笼里一截未清理干净的竹篾掉了下来,正正好落在小厮眼睛上。

    小厮捂着眼睛痛呼,薛泰忙上前查看,见只是眼眶发红方松了口气,又看着那尖利篾片心有余悸道:“无大碍,幸而不是竹尖戳下来,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姜离本也要上前看看,尚未走近便听到此言,她脚步猝然一顿,她眉头拧起,死死盯着大红灯笼,片刻之后,她豁然转身,“走,去秦府!”

    薛琦正从内院出来,见她如此只来得及大喊,“泠儿你要去哪——”

    长恭尚未回来,姜离令门房其他人驾车,直朝着秦府狂奔,怀夕见她面色凛然,眼底也幽明不定,忍不住问:“姑娘,您发现了什么?”

    姜离定定道:“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但有些关节还想不透……”

    怀夕自不明白,但见姜离一副苦思之状,也不敢打扰,待马车到秦府之前,姜离一跃而下,入府门后,径直往摘星楼的方向疾行,“裴大人在吗?”

    秦府小厮早认得她,一边带路一边道:“在的在的,刚来没一会儿。”

    姜离脚步如飞,待入内苑,却见裴晏带着九思几人,正从摘星楼内出来,长恭也跟在一旁,姜离连忙出声,“裴少卿——”

    裴晏万万没想到她此时出现,“长恭已经把消息带到了,你怎么来了?”

    姜离气喘吁吁地到他跟前,“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裴晏意外道:“你查出那药炭有毒,我也有了猜测,并且这秦府库房之中刚好有这味药,且五日之前,还有人去库房里取过此药——”

    姜离忙问,“是谁?”

    “是秦桢——”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一愣,“怎么会是他,他的动机不够……”

    裴晏道:“他虽取了药炭,但尚不确定有何用途,适才我已命管家秦铭去请秦桢过来问话,但人去了一刻钟也没消息,我正要带人寻他,顺道搜屋。”

    姜离正想说同去,目光却忽然往裴晏身后看去,裴晏回头,便见秦铭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急奔出来,“裴大人!我们二公子出事了!”

    裴晏面色一变,“何事?”

    秦铭吓狠了,还未到跟前便跌滚在地,他一边干呕一边道:“二、二公子被他那七八条爱犬咬死了,那些狗还啃了他的肉,四肢见骨,脸也啃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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