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如今的情形是不是对我很不利?但咱们没有证据,我也不能直说我入白府是为了旧事,如此何时才能还我清白?”
宁珏恼了半晌,到底知道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洗清自己的嫌疑, 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 裴晏心底也生出两分自责。
他缓了声道:“你在凶案现场被捉拿, 的确很是不利,但如今你行凶动机不足,陛下也是清楚的, 此事任是谁听来都觉奇怪,因此事情尚有缓和余地。你父亲和姐姐处不必担心,他们所经之事比你多的多,也信你不会杀人, 太子也比你想的更沉稳。”
宁珏瘪嘴:“此案只要交给大理寺查,我就一定放心,但我怕肃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宁家若是出事, 太子又少了一份助力, 这可是极好的机会, 对了, 淮安郡王的事如何了?可有线索了?”
裴晏道:“此前祭拜过程秋实的人已经找到了, 是当年肃王府的一个年轻马夫,因程秋实救过其性命, 在他死后,这马夫偷偷去祭拜过他多次。”
宁珏大喜, “人在何处?可知内情?”
“程秋实死后没多久,他便被赶出了肃王府, 他是商州人,眼下正在来长安的路上,见了他的面方才能深问——”
裴晏顿了顿,又问:“你说的那诊疗卷宗,或许也是线索,是在白敬之书房之中?”
宁珏重重点头,“是一个紫檀木万福纹箱笼,一看就是装白敬之重要之物的,如今白敬之死了,应该不会有人藏起此物。”
裴晏点了点头,扫了眼牢室道:“这几日你先忍一忍,要洗清你的嫌疑,最好的法子还是找出真正的凶手,你牢室外的守卫算是亲信,若想到了什么要紧的,让人来寻我便可,你有什么话要交代你父亲你姐姐的,我也可帮你转达。”
这明牢内有木床桌椅,比暗牢好受的多,宁珏深吸口气道:“告诉我父亲,清者自清,宁家万万不可为了我铤而走险。”
闻言裴晏有些欣慰,经此一番,宁珏到底成长了不少-
盈月楼中,姜离书案之上灯盏明晃,她正盯着刚画好的白府布局图沉思。
怀夕在旁侍墨,拧紧眉头道:“姑娘,宁公子不可能杀了白敬之,当年的旧事还不清楚,白敬之死了对我们没有好处。”
姜离道:“凶手不可能是宁珏,按白珉和宁珏的证供,凶手很有可能一早就藏在了回春堂中,白敬之最后一次进入回春堂乃是申时,凶手有可能在申时之后潜入,就等着白敬之独自进来——”
“那凶手是藏在二楼?可宁公子说他是看着白敬之下了一楼才发生争执的,且来者若是武艺高强,为何不直接出手,反而先与白敬之争执打斗呢?”
怀夕说完,姜离秀眸轻眯了起来,“若他们二人所言为真,那来者定是与白敬之相熟,而白敬之之所以被杀,定是二人有何事未曾谈妥。”
怀夕纳闷,“难道姑娘还怀疑他们二人说谎?”
姜离道:“宁珏入白府,定是为了查淮安郡王和皇太孙之旧事,既是如此,他又岂会乖乖地待在梧桐树上?”
怀夕听得瞳底微亮,姜离又道:“至于白管事……我也说不好,我只觉今夜这凶杀案很是奇怪,怎么就那么刚好把宁珏抓个正着呢?”
怀夕嘟囔道:“宁公子也真是倒霉……”
姜离看了眼窗外如墨夜色,一边收起布局图一边道:“先不猜了,有何内情,等明日见了裴晏就知道了。”-
白敬之死的突然,翌日虽非授医日,姜离一大早还是先往太医署来。
刚进衙门,便见署内众人神色凝重,又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私语着什么,待姜离到了济安堂,苏长淮迎了上来,“姑娘今日怎来了?”
姜离道:“答应岳大人帮他编撰医经,昨夜写了两份医案,他或许用得上。”
苏长淮叹道:“只怕今日岳大人有的忙呢,听说薛姑娘昨夜去了白太医府上,那姑娘应该知道白太医出事了吧?”
姜离沉声道:“自是知道,岳大人今日去帮忙善后了?”
苏长淮应是,“不错,他与白太医交好,白太医遇害,他尤其痛心疾首,再加上他如今负责修撰医经,不必去尚药局待命,我们金大人便让他主持善后事宜了,白太医虽不是衙门中人了,但他这么多年也是劳苦功高,不可能坐视不管。”
姜离心中了然,见苏长淮满面悲色,便问:“苏医师和白太医也颇有交情?”
苏长淮沉重道:“我是五年前考入太医署的,说来惭愧,未入太医署时我年少轻狂,只以为自己自幼习医,必不会比别的医师差多少,但没想到进来后,第一次考较我便排到了末位。按太医署的规矩,新来的医师都要到老太医们跟前当差,一来学当差章程,二来也是老师父带徒弟精进医术,因我排至末位,那年的老太医们没有一个人选我,正在我无地自容之时,白太医选了我……”
姜离还不知有此前情,一时有些讶异。
苏长淮继续道:“当时是白太医从齐州治疫后回长安述职,我到他跟前听差其实也只有四个月,但那四个月我所学良多,他等同我半个师父,后来他离京之时,我甚至想同去,可他说我进来不易,去了地方便等同折了前程,是他把我引荐给乔博士的。”
见姜离听得认真,苏长淮又道:“他说他虽自小学医,可他人并不聪明,在他认识的人之中,有年纪轻轻便远胜于他的,早些年他也十分不甘十分羡慕,但后来年纪见长,便觉年月不负有心之人,妙手回春的功夫皆是一日日的辛勤累积起来的。他这些年在外当差,只怕没把此事当回事,但我心底对他是十分崇敬的。他回乡养病是好事,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关头会出这样的乱子……”
年纪轻轻便远胜白敬之的,除了魏阶再无第二人。
姜离牙关紧合片刻,又不动声色问,“你与他有此渊源,那你可知他与何人有仇怨?”
苏长淮道:“白太医与世无争,行医问药也甚少出岔子,我也不知何人与他有仇,不对……姑娘何以有此问?昨夜不是当场抓到了凶手,是宁——”
“昨夜确是宁公子在现场,但他一直喊冤,白府和宁家也并无交集,若他所言为真,那谋害白太医之人尚难确定。”
姜离面色如常,苏长淮略一犹豫道:“那我便不知了……”
话虽如此,苏长淮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起来,姜离敏锐问:“那你可知近日白太医有何异常吗?”
苏长淮迟疑道:“若说异样,还真有一处,他因病辞官是正月下旬决定之事,但后来他回老家的心思并未定,也不曾说再也不回长安了。是在三月上旬,他忽然着急的找了牙行售卖宅邸,说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彼时我们都劝过,白家医术在长安多有声名,这宅子算起来也住了白氏四代人了,没了门庭,三五载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白氏呢?”
姜离面色凝重起来,“还有这等事?”
苏长淮无奈道:“后来我们都猜测,是他病情加重使得他没了心气,什么门楣名望都顾不上了。”
“三月上旬可出过什么事端?”
苏长淮摇头,“不曾啊,彼时他辞官的章程已差不多走完了,只有岳大人苦苦劝他留在长安,没听说有何不快。”
姜离压下心头疑窦,见天色不早,便道:“我与白太医虽只有几面之缘,却也十分敬佩他常年行走地方的济世之心,岳大人既然在白府,我便再往白府去一趟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苏长淮闻言自多有感激,一路将姜离送出了衙门方才返回当差-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靠着车璧回想苏长淮所言。
怀夕也道:“姑娘,白敬之忽然决定典卖家宅遣散仆从,这的确奇怪,能在长安立足的富贵人家都不会轻易把宅子卖了吧?万一白氏以后有其他族人进京呢?留个宅子,总也算在长安有个立足之地啊。”
姜离道:“确是奇怪——”
“刚刚苏医师说的,让白敬之不甘之人莫不是魏伯爷?他嫉妒魏伯爷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所以才要害了魏伯爷?”
姜离记起旧事,语气亦凉薄下来,“白敬之的父亲,和义父的父亲多有交情,他们二人少年时便相识了,后来义父靠着家传的伏羲九针一早考入了太医署,没几年便做了侍御医,后来更是平步青云。他二人相较,义父的确比白敬之出彩得多。当年我刚和师父回长安,还常见白敬之来伯府,二人一进义父的药房便是半日,那时我还当他是真心求教,这些年我疑他用心险恶,但连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死了,如今到了九泉之下,也不知他如何面对义父。”
怀夕哼道:“善恶有报,只可惜他死的太早了。”
还有诸多内情未明,姜离也不想被仇恨蒙蔽,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查明旧事,再将宁珏救出囹圄。
马车到白府之外时还未至午时,一夜功夫,白府门楣已挂上缟素,高阔的门庭也显得凄怆起来。门口有大理寺武卫值守,见姜离来了忙快步入府通报,不多时,九思疾步跑了出来,见礼道:“姑娘来的正好,公子一早就来了,龚侍郎和岳大人也来了一个时辰了,今日还得继续搜查问证,如今人都在回春堂——”
九思说着请姜离入府,姜离刚跨进门槛,九思却轻咦一声往她身后看去。
姜离狐疑转身,便见不远处的街边,一个面生的灰衣男子正畏畏缩缩地往白府探看,姜离一眼瞧出此人古怪,九思也敏锐出门去,“你是何人?近前说话!”
他一声高喝,那灰衣男子吓了一跳,一副犹犹豫豫欲逃之态,九思扬了扬下巴,门口的武卫几个箭步上前,一把将来人领子捉了住,“你是何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灰衣男子生的长脸细眼,年纪双十上下,被揪住领子,登时抱拳告饶起来,“小人是醉欢楼的伙计,小人此前受过白大人恩惠,此来、此来是想看看白大人是否真的出了事,小人并无恶意,小人听闻白大人遇害,小人不敢相信,这才来偷偷瞧一眼。”
说着话,灰衣男子被拉到了府门之前,九思看着他道:“受过白太医恩惠?醉欢楼,莫不是帽儿巷那家醉欢楼?”
灰衣男子不住点头,“正是,正是那里,其实不是小人受过恩惠,应该是小人的旧主受过白大人恩惠才是,不过都是一样的,白大人医者仁心,若真是遇害了,那、那小人立刻回去为白大人烧纸……”
他说着眼眶已是泛红,姜离听出不对,便也出门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旧主是谁?如何受过白大人恩惠?”
灰衣男子犹豫一瞬道:“小人宝砚,在醉欢楼当差,小人的旧主是醉欢楼的莲星姑娘,六日前,我家姑娘出了意外,求到白大人府上才得了诊治——”
醉欢楼在西市以南帽儿巷,是极有名的风月之地,九思没想到白敬之会给青楼姑娘看诊,意外道:“你家姑娘出了什么意外?白太医治好了她?”
如此一问,宝砚唇角一瘪低头道:“小人、小人多的不敢说,但小人此来,就是代替我家姑娘拜谢白大人的,小人给白大人磕头——”
宝砚说着扑通跪地,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见他额头瞬间青紫起来,九思和姜离也瞧出他是诚心来此。
然而他言语不详透着怪异,眼见他磕完头要走,九思又忙道:“你慢着,什么叫不敢说?你家姑娘若被治好了,如何成了你的旧主?”
宝砚杵在原地不敢走,眼眶泛起泪花道:“我家姑娘已经没了,到了地底下,她也会亲自向白大人磕头的——”
姜离和九思越听越古怪,姜离冷声问:“你家姑娘过世了?因病还是因伤?”
宝砚摇着头往后退,“我家姑娘救不过来了,小人代姑娘谢白大人,小人还有差事就不扰诸位贵人了……”
宝砚说着越退越远,话音还未落,已转身撒腿狂奔而去。
门口的武卫犹豫一瞬看向九思,九思和姜离对视一眼,也觉万分怪异,他很快道:“这醉欢楼一定出过事,待我问过公子再做定夺。”
第192章 真是凶手
沿着白府花木扶疏的府中廊道一路往北, 先经四处悬挂惨白丧灯的碧瓦院阁,再过小片梅林便到了回春堂。
甫一进院门, 便见白珉一身粗布孝衣,双眼红肿地站在院中。
他对身边的岳柏恩道:“老爷一心想着早日回族地见夫人和小姐, 如今死在长安城中, 他最后的愿望也未实现, 大人不必相劝了,待案子了了,老爷的遗体小人就算拼了命也会好好送回白氏族地去, 否则老爷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刚说完,白珉瞧见了姜离,“薛大小姐——”
岳柏恩闻言回身看来,和白珉一起迎了上来, “薛姑娘怎么来了?”
姜离从袖中掏出两张薄纸,“适才去了太医署,听闻大人来了白府, 我便也来看看, 这是两份特殊医案, 或许对大人编修医经有用, 大人可瞧瞧。”
岳柏恩有些惊喜, 忙接来细看, 姜离又看向白珉道:“今日来也是想好好祭拜一下白太医,若府里有何处是我帮得上忙的, 白管事也尽管开口,白太医事出突然, 我也十分不忍。”
白珉拱手道谢,他一夜没睡, 眼底血丝遍布,背脊也佝偻了几分,看起来似老了十岁,“多谢姑娘好意了,老爷含冤而亡,我们阖府上下只求尽快惩治凶手为老爷报仇,其他的小人们应付得来,也别无所求,如今人证多了,只希望快点找到确凿证据——”
白珉眼底愤恨比昨夜更甚,姜离心底微动道:“多了人证?”
白珉道:“今日一早裴大人便再来问证了,将府中上下叫来,又翻来覆去问了许多,我们府中的马夫忽然想起一事,说早在五日之前,我们老爷从太医署出来之时,便碰见了宁珏。碰见也就罢了,诡异的是,那时他便发现宁珏似乎在跟踪我们老爷,跟了两条街,看我们老爷是去访友的,方才走了,彼时他只以为是巧合,如今想来,这足以表明宁珏对我们老爷早就心怀恶意,只是、只是小人也不明白他这恶意从何而来。”
若马夫所言为真,宁珏跟踪白敬之自然也是为了旧事,但此时姜离也不可能替宁珏辩白,正踌躇着,裴晏和龚铭从正房走了出来。
姜离上前见礼,裴晏开口道:“薛姑娘来的正好,我们正打算再拜访昨夜赴宴的宾客们,姑娘既来了,便请多留片刻,且白太医这里,有些记录只怕要请姑娘看看——”
姜离面露疑色,一旁岳柏恩道:“对啊!薛姑娘也擅妇人病与小儿病,当最懂敬之那些医经医案了——”
见姜离不明,岳柏恩道:“姑娘还不知,敬之早先整理了许多旧时诊疗卷宗和医案经书,一些是打算带回老家,趁着养病继续研究,还有一些是打算捐给太医署的。他月中才走,本来后面几日会送往太医署,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也没人再做研究了。白珉把他最紧要的医书和记载挑了出来,打算送回嫂夫人手中做个纪念,其他不甚紧要的,打算让我验看之后,但凡有用的,都一并捐给太医署,这里头大部分记录我都瞧得明白,但有些小儿病与妇人病的疑难记载,因他只记了寥寥数语,我实在不明,正好请姑娘帮忙。”
姜离一阵心旌微动,看向裴晏,便见裴晏眼底也一片深长。
白珉悲恸道:“尽毕生之力修习医道乃是老爷夙愿,若再给他三五载时光,他必定能摸透好些疑难,如今……如今却是没这个机会了。”
姜离忙道:“白太医济世安民多年,所见所记定是广博,既然这是他的遗愿,我尽些绵薄之力自是乐意之至,权当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岳柏恩很是欣慰,一旁九思还惦记着那伙计,问道:“白管事,白太医可是在六日之前,去给醉欢楼一位叫莲星的姑娘治过病?”
白珉有些愕然,“大人怎知?”
九思便看向裴晏和龚铭,“公子,龚侍郎,适才有个年轻伙计在府外徘徊,说是替醉欢楼的莲星姑娘前来拜谢白太医,说白太医六日前救过莲星姑娘,我们本想细问,可那伙计像是因何事心虚,竟是拔腿跑了——”
裴晏看向白珉,“真有此事?”
白珉眼底闪过茫然,却又点头道:“老爷擅妇人之病,早些年和醉欢楼的东家有过交集,后来有求到门上的便会出手相助,六日之前,老爷的确去过一趟醉欢楼,不过……不过那位姑娘病入膏肓,老爷说她活不久了。”
龚铭不禁问:“是何病活不久?”
白珉叹道:“老爷提了一句肺痨,当夜只有马夫驾车,是老爷自己去的,我也不清楚详情,青楼女子命苦,什么病老爷都见过,他未多言,小人也未深问。”
九思跟着道:“适才那伙计说莲星姑娘已经过世了,但看他言辞不详,似乎莲星姑娘过世的有何隐情,正要问人却跑了。”
“怎会这样快?”白珉大惊。
龚铭也道:“即便人真的病重过世了,若单纯来谢恩,何不大大方方的?怎么还自己逃了?裴少卿,此事要不要查一查?府里还未问完,不若我带人走一趟?”
醉欢楼乃风月地,看起来和白敬之之死风马牛不相及,但这伙计来的凑巧,裴晏便也道:“要查,府中线索太少,任何异常都不可轻放,那龚侍郎便走一趟罢。”
言毕裴晏招来冯骥,吩咐他与龚铭一行同去,龚铭不置可否,很快带着人离了白府。
这时裴晏方看向姜离道:“请薛姑娘借一步说话,除了白太医留下的医书医案,有些证供还要再问问姑娘。”
姜离心中疑窦甚多,自从善如流跟着裴晏入正堂。
回春堂一楼正厅为案发之地,西厢为白敬之收藏医书经文之地,此刻房中摆着数卷证供卷宗,因搜查之故,前后窗棂大开,院里的大理寺衙差和岳柏恩几人皆能瞧见他们言谈,一派公事公办之象。
刚进房门,姜离便压低声音道:“今晨我去了太医署,衙门内议论纷纷,从一个叫苏长淮的医师口中得知,白敬之一开始并不打算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是从上月中旬才打定主意典卖宅邸遣散奴仆——”
裴晏在放着卷宗的书案之前站定,也轻了声道:“这一点岳柏恩早间提过,但问证之后,白府上下都说上月府中并无异样。”
姜离便问:“宁珏如何?他当真什么也没瞧见?”
裴晏朝外看了一眼,见岳柏恩又和白珉说起了治丧之事,遂道:“宁珏说他昨夜酉时入府,但先往前院白敬之书房去了一趟。昨夜已是他第三次入白府,他在白敬之书房发现了一卷医治肾厥之疾的案卷,但他看不懂其上医理,也未来得及抄录。”
“肾厥之疾?淮安郡王?”姜离惊疑难定,“那案卷眼下在何处?”
裴晏沉声道:“确是巧合,我本打算借由搜查之故找出那案卷,却不想今晨再来白府时,白珉已带着下人整理了白敬之遗物,且他主动提起将白敬之这么多年的医书记录交给太医署作研医之用。奈何白敬之书房中箱笼不少,我粗查一番,未找出宁珏说的卷宗。”
“明白了,你的身份在此,不可能当着他们专门去找那案卷,交给我便是。”姜离神色凝重起来,“若真有肾厥之疾的案卷,那白敬之定记着淮安郡王之病,就看他案卷之上如何写了,我已答应助岳柏恩修撰医经,如今他又请我筛看医书,倒也便宜,但光有医案卷宗还是不够的。”
“给程秋实上坟之人已经找到,明日便可到长安,此人是肃王府旧人,程秋实‘病亡’没几日他便被赶出了肃王府,他或许知道内情。”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眸光清亮起来,“太好了,有了人证,再找其他证据就明确多了,如今紧要的还是先查明白敬之之死——”
姜离说着看向正厅,厅内狼藉几乎没动,地上血迹干涸成了猩黑的一滩。
她瞳孔缩了缩,“本还在想如何留住他……他死的太突然了,还刚好碰上了宁珏,这总给人怪异之感,宁珏可曾提过跟踪之事?”
裴晏沉声道:“昨夜我与他在牢中见了片刻,他未提跟踪之事,晚些时候我回衙门再问他……”
微微一顿,裴晏道:“他被牵扯进来,也是我私心之故。”
姜离闻言回头,想了想还是道:“起先我不赞成你让宁珏知道淮安郡王之事,是怕他走漏风声,后来我明白了你的用心,便觉如此更好,你不必为此负疚,一开始起了利用之心的是我。”
姜离起初便有结交宁珏之意,后来也非平白点出宣城郡王隐疾,更猜到了宁瑶会让她给宣城郡王看诊,即便裴晏不动,她也要想法子让宁珏为她所用,“宁珏一心记着皇太孙之仇,没有你,他也会为此冒险,将来待他知晓内情,他怪我便是了。”
裴晏听得凝眸,“怪你怪我有何分别?更何况……”
更何况如今宁珏对姜离颇为热切,届时还真不知如何收场,裴晏心底做此想,却也不打算说破,“罢了,尽快为他洗清冤屈便可。”
见裴晏言语不详,姜离虽有些纳闷,但如今不是闲话之时,便道:“近日我会常去太医署行走,白敬之半生交际皆在太医署中,说不定有其他线索,我总感觉他的死不是普通的寻仇泄恨,永茂堂那边可有消息了?”
裴晏道:“昨夜便问到了缘故,说永茂堂的东家染病在床,因上月送了礼来,便未来赴宴。”
姜离正若有所思,外头岳柏恩与白珉说完了话朝上房而来。
裴晏和姜离双双面色一肃,裴晏扬声道:“姑娘若是想到别的异样,随时来寻大理寺相告便可。”
姜离配合地应是,岳柏恩这时到了书房门口,“裴少卿尽可放心,当夜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薛姑娘还来的最晚,定不会有问题的。”
裴晏颔首,又道:“如今证据寥寥,大理寺要从白敬之遇害前数日行踪入手,这期间他去了太医署多趟,岳大人也多回忆回忆。”
岳柏恩应是,“大人放心,我也想早日知道敬之因何被害。”
说着岳柏恩看向姜离,“薛姑娘,去前院看看敬之留下的医书案卷?”
姜离与裴晏暂别,应是而出-
离开回春堂,姜离问起治丧诸事。
岳柏恩道:“如今天气转暖,若要回乡,遗体都难保存完好,白氏在长安城外也是有墓园的,我本想把嫂夫人她们接回长安,可白珉说敬之的心愿是回乡,如论如何是要送他回族地,如今先停灵,等案子了了他们再扶棺启程。”
姜离道:“好,那先去给白太医上柱香罢。”
灵堂就设在回春堂西南,岳柏恩唏嘘道:“也真是多谢姑娘有此心了,这些年敬之常年外任,长安城中出了被他治过病的人家,已没有几家交好的了。”
姜离眉眼晦明:“白太医为何常年在外呢?”
岳柏恩迟疑道:“几年前长安出了些事端,他虽到了太医丞之位,但没了追名求利之心,哎,他如今已经过世,就不多说了。”
岳柏恩年近不惑,已入太医署多年,当年皇太孙出事时,他只是最低阶的侍御医,忙于城中疟疫未受牵连,再加上他与魏阶并无深交,自是替白敬之周全。
姜离不多问,至灵堂院中,满院缟素高悬,两个年轻小仆正身着丧服于灵棺前烧纸哭丧。白敬之尸体已被装殓妥当,春末夏初的午后,棺椁四周放满冰盆,使得灵堂内寒气森森。
姜离上了三炷香,这才随岳柏恩往前院而去。
一路穿廊而过,待至前院,便见白珉正在西厢外指挥下人们搬抬箱笼。
“白管事这是在做什么?”
见姜离看着红漆木箱,白珉近前道:“让姑娘见笑了,自外头知道老爷要辞官还乡,上月初起,无论是被老爷救治过的病患,还是和白氏交好的故旧,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饯行之礼,珍奇文玩书画医经皆有,老爷不敢辜负盛情,本是吩咐装箱到时一并带走的,可东西还没收完便出了事……”
他满面苦涩,又指着东厢道:“老爷的书房在对面,大人和姑娘请跟我来。”
姜离在木箱上一扫而过,先往白敬之书房而去。
“回春堂虽也存了不少医经,但那多是老爷制药试药之处,所藏医书多为药经,老爷平日诊疗所留的卷宗和研习医道所用的古籍医经多数还是在此处。”
随着白珉之言,姜离进了东厢门,只见其内布置朴素,宝阁与书架林立,只西窗下设案几坐榻。此刻书架上多有空落,北面棋布放着七八个箱笼,箱笼不远处的长案上又堆了不少卷宗,纸页多有泛黄,一看便是年代久远的旧物。
岳柏恩道:“姑娘瞧,这些是敬之毕生心血,尤其这几年他常在地方治疫诊病,每年都要带回两大车案卷,除了呈报给太医署的公文,有各地诊疗见闻,亦有他钻研医道所得,适才我粗粗看了些,有些记载十分宝贵,但这样多文卷没个两日功夫是筛选不完的。”
姜离视线逡巡一圈,心道莫说裴晏了,便是她也难在这样多案卷中找出宁珏所言之物,她便挽起袖口道:“正好这两日无事,我帮大人筛看便可,这几年我在江南行走也见了不少疑难之症……”
翻看医案记录并不难,难得是此处医书与医案记载千百册,姜离又不敢将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如此一来自要花上不少功夫。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姜离已帮着清点出不少可用书卷,却是未见与肾厥之疾有关的诊疗记载,白珉命人送来茶点,又不时来照看片刻,闲话才知昨夜整理白敬之遗物之时,书册多被重新装箱,那份案卷早不知打乱去了何处。
姜离不急这一时片刻,可眼看着日头西斜,外头忽有个小厮快步而来。
“珉叔,公主殿下来了——”
白珉一惊,姜离也有些意外,那小厮又补充道:“两位公主殿下都来了!”-
“没想到薛姑娘也在。”
宜阳公主见到姜离有些讶异,庆阳公主看了一眼岳柏恩和不远处的大理寺衙差,道:“如何?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找到证据了?”
岳柏恩拱手道:“回殿下的话,似乎还没确凿线索。”
一旁白珉不住看向北面,这时道:“裴少卿来了——”
裴晏也没想到今日两位公主会来,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前院而来,待见了礼,裴晏才道:“两位殿下怎会过来?”
庆阳公主看向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叹道:“白太医前些年一直给槿儿治病,此番我只知道他要辞官回乡养病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今日庆阳姐姐正好来我府上做客,得到消息的时候我们都不敢信——”
宜阳公主话音刚落,庆阳公主问道:“当真是宁珏?”
裴晏道:“案发之时宁珏的确潜入了白府,但他不认罪,目前也未找到他的作案动机,我们还在查——”
庆阳公主扬眉,“他好端端潜入白府做什么?你们可查到什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不是说刑部派了龚铭与你们一起查吗?”
“龚侍郎去查别的线索了,大理寺今日尚在采证,这半日走访了白府附近大小街巷与民坊,还未发现昨夜有其他可疑之人出现。”
宜阳公主忧心道:“这也奇了怪了,宁珏行事是冲动了些,可他和白太医无冤无仇,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手?”
感叹一句,宜阳公主又问:“灵堂在何处?本宫先去上柱香罢。”
宜阳公主身份贵重,她亲自前来祭拜,可见极看重白敬之,白府上下也感恩戴德。
裴晏抬手做请,“在东北方向,两位殿下这边请——”
一路往灵堂院行,宜阳公主二人与裴晏在前,姜离几个则跟在后,待裴晏道明姜离因何出现在此,庆阳公主不禁道:“没想到白太医和薛姑娘倒有了交情,你二人这也算得上是忘年交了,有薛姑娘这般小神医帮忙,算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说着话到了灵堂院,宜阳公主近前进香,庆阳公主只停在院中打量灵堂,她今日虽作陪而来,可她与白敬之并无深交,自也不会纡尊降贵。
宜阳公主上了香,望着四处高悬的缟素灵幡,眼底生出两分哀恸来,“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些年也未听说他与旁人有怨,何人会下这样的毒手?他素来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如今都病退了,总不是衙门里的仇怨。”
庆阳公主纳闷道:“宁珏就没交代为何来白府?真是奇了。本宫也不觉他是心狠手辣之人,听说白太医是被一击致命,足见凶手恨极了他——”
“他只说是事出有因,但暂且不能告知。”
裴晏答得谨慎,庆阳公主听得愈发古怪,正要再问,外头九思快步而来,“公子,龚侍郎回来了——”
话音刚落,龚铭带着冯骥等人快步进了院子。
他回府便知两位公主在此,进门后立刻拱手行礼,庆阳公主摆手道:“龚侍郎不必多礼,说你去查线索了,可查到什么?凶手当不是宁珏吧?”
庆阳公主问的随意,龚铭唇角微动两下,却未说出话来,他自进门便沉着脸,眼下语塞之状更引得众人起疑。
庆阳公主眉梢轻扬,看看裴晏,再看看宜阳公主,奇怪道:“怎么?还不能告诉本宫与宜阳?莫非要我们回避?”
“微臣不敢——”
龚铭连忙开口,但四字落定,他仍是欲言又止之态。
然而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都紧盯着他,几番犹豫后,他心一横道:“凶手,或、或许真是宁公子……”
此言一出不啻于水入油锅,不等众人发问,龚铭看向裴晏,“裴少卿,那莲星姑娘的确死的古怪,且她死前所见最后一人,正是宁珏!”
第193章 同心同契
“莲星是何人?为何与宁珏有关?”
庆阳公主性情直率, 她如此一问,裴晏也从震惊中回神,“回禀殿下,莲星是醉欢楼的妓子, 六日之前, 白太医去给她瞧过病。”
不等庆阳公主应声, 裴晏看着龚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龚铭拧着眉头道:“我们到醉欢楼之后见到了那个宝砚,看我们去了他吓得不轻,后来我们打探起莲星, 得知她在五日之前就已经过世了,也就是上月三十,在白太医去给她诊病的第二日——”
裴晏又紧声问:“为何她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宁珏?”
龚铭道:“这阵子拱卫司不是在查那邪魔歪道的案子吗?宁珏也领了一队人马追查,后来似是从冯家查到了醉欢楼, 说那位叫莲星的姑娘早先和冯筝多有来往,上月二十八晚上,宁珏本要带这位姑娘回拱卫司, 可看她病恹恹的卧病在床, 便没下令羁押, 只独自审了莲星半日。”
“莲星患病已久, 起先还不是痨病, 是今年冯家出事后她才猛地病重起来, 年后被醉欢楼东家安排在了醉欢楼后院一处偏房之中,只这个宝砚在照顾。当日宁珏走后, 宝砚说他一进屋子莲星便开始吐血,她怕极了, 显然是被宁珏吓狠了。宝砚当时便想请大夫,莲星却不让他请, 就这么耽误了,宝砚今日说,他怀疑宁珏为了逼供给莲星用了毒。”
裴晏立刻道:“这不可能。”
龚铭无奈摊手,“适才刚听闻时我也不信,但这是二十八晚上的事了,到了二十九,眼看着莲星不行了,醉欢楼的东家才打发人来求白太医,白太医夜里的确去了一趟,进门看了脉象,又问了最近一年的病况,只言她病的太重,只能看天命,最后留下两张药方匆匆离开了。”
“当天晚上莲星用了药,瞧着好转了些,还用了饭食,但第二天傍晚宁珏又来了。见莲星病的更重,宁珏又独自问了莲星片刻,宝砚说等他和另一个侍婢回到后院时,宁珏已经走了,他们进屋时莲星已气若游丝,一句完整话都没说出来便咽了气。”
“本来他还不敢确信,可没想到莲星死了没多久,她口唇便溢出血沫来,嘴唇也青紫,更可怕的是,当时有血滴在地上,那屋子里老鼠乱窜,他们喊人的功夫,有老鼠舔了地上的血,没一会儿便躺倒在地,一看便知莲星之血有毒。宝砚受过莲星恩惠,当时本想报官,可醉欢楼的东家不想惹事,当天半夜里便把莲星的遗体送出城外下葬了。”
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听得瞪大眸子,宜阳公主忍不住道:“宁珏才去拱卫司多久,他那性子,哪里会为了审出几句证供便对姑娘家用毒呢?何况若是他第一次便用了毒,那白太医二十九晚上怎会诊不出来呢?”
龚铭道:“按理是如此,但江湖上毒术极多,有的毒无色无味,要毒发后才瞧得出来,那夜若不是老鼠死了,他们还想不到莲星中了毒。宁珏行走江湖多年,不难排除他知道些刁钻毒术,并且——”
犹豫一刹,龚铭接着道:“并且那宝砚还说,白太医当晚去后,很快诊出莲星受过惊吓,待得知莲星与宁珏前日单独见过,且莲星很可能和冯家的案子有关后,当时白太医神情便有了变化,也是如此,他后来匆匆离去。”
龚铭重叹一声,干脆道:“宝砚的意思是说,白太医不一定没看出来,或许他看出来了,但得知和宁珏有关便不曾说破,他即将辞官回乡,自不想牵扯进是非中。而第二日宁珏再来时问起了莲星房中的药是何人所开,当时宝砚说白太医去过……这一点对宁珏极为不利,甚至可能是他的作案动机。”
庆阳眉头紧拧,“你是说,宁珏给那青楼姑娘下了毒,得知白太医去给那姑娘治过病,因猜到白太医洞悉了他下毒之行,所以害了白太医灭口?!”
龚铭苦着脸道:“是啊殿下,这很容易推演出来不是吗?”
“可是,可是宁珏不至于下毒啊……”
庆阳公主和长安城中的世家小辈们多有来往,自是相信宁珏品行,宜阳公主也道:“别说宁珏不可能杀害白太医,便是对那姑娘他也不至如此。”
宝砚来的突然,龚铭也没想到去醉欢楼这一趟,竟查出如此重要的证据。
他无奈道:“两位殿下信任宁珏,可这几件事连起来,在旁人眼底又是另一番因果了。如今已有宝砚和醉欢楼一众人证,他们此前虽并无给莲星姑娘伸冤之意,可如今两衙门同查白太医之死,所有异常都要一并查个明白的,稍后还得禀告给陛下才好。”
“莲星的墓穴在何处?”裴晏利落发问,“宝砚虽说莲星是中了毒而死,可毕竟没有大夫确认过,先确定莲星到底是不是毒发而亡才好。”
龚铭唇角微搐,“她的墓穴我倒是问了个地址,就在城外赵家村墓园里,裴少卿是打算掘坟验尸吗?”
“在查明莲星死因之前,一切指证皆不足信。”裴晏颔首,又吩咐冯骥,“立刻去醉欢楼把宝砚和醉欢楼掌柜带上,让他们给我们带路。”
龚铭不禁道:“但、但若真是什么江湖奇毒,如今已验不出来了呢?”
姜离在旁站了半晌,也没想到事情有了这般变故,宁珏本无作案动机,连景德帝都有心相护,可如今平白多出来一个“杀人灭口”,他的处境可谓急转直下。
她不由上前道:“两位大人若是信我,我可以帮衙门验尸,若真是江湖上的毒药,那应该没有我不知的。”
所有人都看向姜离,龚铭也恍然道:“对啊,薛姑娘可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圣手,她可以帮我们——”
裴晏看向姜离,“事不宜迟,立刻出城。”-
短短数日,姜离怎么也没想到又要往城外墓园而来。
赵家村墓园在长安城外西南,赶到墓园找到莲星之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平头百姓的墓地少有专人打理,齐膝的荒草铺径,无名碧树交杂,莲星的矮坟黄泥簇新,歪歪斜斜地立在一株歪脖子杉树之下。
醉欢楼的掌柜名叫余骞,年近不惑,通身锦服金玉,到了墓碑之前,他擦着额汗道:“两位大人,就是这里了,当日出事之后,我们的确看到了那死老鼠,但……但我们都不是大夫,也瞧不出什么古怪,她这病本就呕血的不是吗?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这才没有声张,我们这样的地方也是见惯了这些事——”
余骞有些心虚地为自己之行找补,裴晏冷喝道:“见惯了这些事?你们醉欢楼难不成多的是姑娘中毒殒命?”
余骞闻言忙道:“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小人的意思是……楼里的姑娘命苦,多有身子不好的,病重而亡的小人也是见过的,大人息怒。”
事从紧急,裴晏也懒得对余骞发难,立刻命人掘坟。
见随行的衙差一拥而上,这余骞冷汗盈额道:“就、就算是中了毒……但也有可能是莲星自己想不开,她患病这事也、也说来话长——”
余骞显然不敢明着指证宁珏毒害莲星,便先把替宁家脱罪之语说在前头。
裴晏看向他,“怎么说?”
余骞气弱道:“莲星已经患病两年了,起初只是咳喘严重,去岁年中才严重了些,到了去岁年底,被诊出了痨病,当时她已经经常咳出血丝了。大夫说痨病染人,我们楼中也已经够义气了,没把她赶出去只把她安顿在了后院之中,年后冯家……哎,冯公子出了事之后,她大受打击,病的也越发严重,当时她便寻死觅活的。万一,小人是说万一,她也有可能是自戕的,也说不好的……”
裴晏若有所思,龚铭听出了余骞之意,道:“她不是已经卧病在床许久了吗?她能去何处买毒药?你也别害怕,这些事是衙门查证,你只需按你知道的实话实说便可。”
姜离在旁看着余骞,“她和冯筝来往很多?”
余骞还不知她身份,见她气态不凡,恭敬道:“不错,我们醉欢楼虽比不上登仙极乐楼气派,可也是长安城一等一的风月地。冯公子自夫人仙去之后,这一年多常来我们楼中消遣,有时是陪着段公子……咳,有时候也陪着其他贵人来,莲星一手琴技很得冯公子喜欢,他便时常照顾莲星生意,来的多了二人便也算半个知己,莲星私心里还想着冯公子把她赎出去做妾呢,说来也真是心比天高了,没得这病都不可能,更莫要说后来还成了病秧子。”
余骞没想到惹上这等事,心底多有怨气,话语便刺耳了些,眼见一众衙差已经将新坟掘了开,他又面皮一抖,悚然后退了半步,口中低低道:“莲星你别怪我,我可从没想着害你啊……”
无人理会他之作态,姜离和裴晏都往坟边走,没多时,新木棺盖在泥土中露了出来,莲星刚下葬五日,棺盖仍是完好,众人干脆将棺椁起了出来。
棺椁落地,九思上前将棺盖起开,刚开条缝隙,一股恶臭刺鼻溢出,四周站的衙差纷纷掩着鼻子后退,姜离见状口含苏合香丸,在面上系一方面巾,又拿出一双羊皮护手戴上,这才往恶臭难闻的棺椁走去。
往棺内一看,一具面目青紫肿胀的女尸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里头,正是莲星,她身着一袭殷红纱裙,虽已难看出本来面目,但观其骨相,生前也定是清秀美人。
余骞气虚道:“她去的急,没来得及置办寿衣……”
此时已非追究细枝末节之时,姜离倾身在棺口验尸,便见尸体开始腐烂,青绿尸水浸染莲星下半身衣裙,密密麻麻的尸虫正在其口鼻与颈部蠕动,但奇怪的是,尸体颈边与身侧还堆着一片已死去的尸虫。
龚铭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死者,莲星的遗体不算最可怖的,但见姜离身为薛氏大小姐,竟无半点避讳嫌弃之心,还是分外诧异,目光一转,又见裴晏站在姜离身侧不远处,目光轻柔中又有些沉郁,直看的龚铭眉头扬了扬。
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忽然缓缓直起了身子,面巾之上的眼瞳一片晦暗。
裴晏见之心底一沉,龚铭等不及道:“如何?姑娘可辨出来了?”
姜离默了默,“莲星姑娘的确是中毒而亡。”
此言一出,余骞一脸郁闷,一旁的宝砚则面露悲色,龚铭忙道:“是什么毒?”
姜离目光扫过众人, 又垂眸看向棺椁之中,“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一种名叫‘月中霜’的剧毒——”
“‘月中霜’?怎不曾听过?”龚铭一脸纳闷,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面色也骤然凝重了起来,他不由道:“可是江湖中人所制?”
“‘月中霜’出自蜀中,是用蜀中一种雪色毒蛾与砒霜等毒药炼制而成,本为奶白毒液,需松子大小的才可致命。其毒无味,若用量少是慢性剧毒,中毒后多有腹痛与心悸之状,若不在四五内解毒,最终会五脏衰竭而亡。若用量足够,中毒后半炷香的功夫便会身亡,其毒发之状似中风大厥,常被下给本就患病之人,中毒者濒死之时其脉象与形容皆给人病发暴亡之感,以此做到不露痕迹……”
顿了顿,姜离继续道:“但此毒另一药性是剧毒溶于五脏而不化,被谋害之人的尸体腐烂之后连骸骨也会带有剧毒,此番应是刚好撞见了莲星呕血,其所呕之血毒死老鼠才露了踪迹,如今她已身亡五日,尸身上的尸虫也有部分中毒而亡。”
她字字铮然说完,龚铭惊道:“这样的毒一个病重的青楼女子怎可能买到?只能是有人下毒毒害了她,且此人多是江湖中人。若是宁珏用毒,许是前后用了两次,本是想用毒逼供的,却不想莲星病重,根本承受不住……裴少卿,到了这一步,不管宁珏说什么,我都只能如实禀告给陛下了……”
此毒来源特殊,宁珏便正好是江湖中人,再加上他与莲星两次单独相处皆有醉欢楼一众人为证,其作案动机便更难推脱了。
裴晏也未想到竟是“月中霜”,只能道:“自然,大理寺与刑部皆不敢欺君罔上,时辰不早,龚侍郎若要面圣可要快些。”
龚铭看了一眼昏暗下来的天色,“那此地大理寺善后罢,既然这莲星姑娘死的古怪,这尸首是否不能再下葬?”
裴晏道:“可连同棺椁送回长安义庄,待查明内情后再重新下葬。”
龚铭也觉有理,遂将后事交给大理寺,自己领着刑部衙差快马而去。
他们一走,裴晏先命人将莲星的棺椁合上准备运走,后又走向正净手的姜离,压低声道:“可能断出中毒剂量与中毒之机?”
姜离擦着手摇头,“莲星本就已经病入膏肓,很难断到底是何时中毒的,除非……有给莲星诊病的医案。”
裴晏看向余骞,“白敬之给莲星诊病之时,可留下了医案?”
余骞缩着肩背摇头,“不曾,白太医只留了药方,莲星死后,她的东西都被烧了,那药方也不在了。”
裴晏看向宝砚,宝砚也摇头道:“小人不识字,也不认得药方,买药是去外头铺子里买的。”
裴晏便道:“此前的医方和医案也没了?”
余骞苦哈哈道:“本来就不多,莲星不喜药之苦,起先用过汤药,见效用不佳后便不怎么用药了,反而喜欢求神拜佛。”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求神拜佛?”
余骞道:“是啊,早先还能动弹之时常去城外上香呢。”
“看来这几件案子,都得好好问问宁珏了。”裴晏凤眸轻眯起来,又看向身边姜离道:“宁珏刚走莲星便死了,你随我同去见宁珏。”-
龚铭已先一步去面圣,裴晏不知景德帝有何反应,便当机立断留下冯骥和十安运送遗体及善后,自己和姜离先回长安。
路上快马加鞭,回大理寺已是夜幕初临。
九思执灯在前,一行人直奔地牢而去。
宁珏所在的明牢虽能得见天光,可蹲大牢的滋味实不好受,眼看头顶狭窄的气窗昏暗下来,宁珏一脸颓唐地靠坐在木板床一角,不远处点起灯火,就在宁珏打算第七次喊狱卒过来探问进展之时,繁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宁珏猛地蹿起来,“师兄?”
他扒着牢栅朝外看,很快欣然道:“师兄终于来——咦,你怎么也来了?!”
话未说完,宁珏惊喜之色更甚,因他除了看到裴晏,还看到了裴晏身后跟着的秀美身影,这一下他双眸瞪大,笑意也不自禁地溢了满眼。
裴晏走到跟前,待狱卒打开牢门,又摆了摆手令其远退。
九思挂好灯盏,也站去外头守着。
“薛泠,你怎么也来了?你来看我?我如今可是嫌犯,你这么一来也太过扎眼了,是你请师兄带你来的?”
不等姜离进门,宁珏便似开屏的雀鸟一般喜滋滋激动起来。
裴晏在他身侧站定,道:“莲星死了。”
“谁?”宁珏面上笑意一滞。
“因你用毒逼供,莲星死了,白敬之给莲星看诊过,发现了你用毒逼供之行,你为了不暴露害人暴行杀了白敬之灭口——”
裴晏语气格外冷肃,他一口气说完,宁珏甚至没反应过来。
待他又想了一想,不仅顾不上看姜离了,和煦的面庞也寸寸碎裂开来。
怒气涌上他眉眼,他匪夷所思道:“师兄在说什么?那莲星是我查邪教案子的嫌疑之人,她虽重病,又如何会死?我给她五日功夫让她考虑清楚,这不我还没去醉欢楼就惹上了白敬之这事,怎么什么脏水都泼给我啊——”
“莲星确是死了,我刚给她验了尸。”
姜离冷静地开口,待宁珏不敢置信地看过来,她又将今日所见一并道来。
她越说宁珏呼吸越急促,等她说完前后因果,宁珏已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看得出来病得不轻,但怎么会死呢?!醉欢楼的伙计呢?让他来与我对峙,我不怕对峙——”
他气得咬牙切齿,裴晏道:“醉欢楼的掌柜和伙计今日给我们带的路,此刻人还未回来,晚些时候我自然还要审他们,但这前后两名死者都刚好撞在你手里,你不觉得古怪吗?当日你第二次离开醉欢楼时,跟那宝砚一起回后院的还有两个婢女,他们三人一起看着莲星咽气的,也不存在那伙计诬陷于你。”
宁珏胸膛剧烈起伏,“那万一是醉欢楼其他人害的她呢?”
“那后院还住着其他人,有旁人作证,你离开之后,没有人单独进过莲星的屋子。并且,莲星乃是中毒而亡,她中的是月中霜。”裴晏冷冰冰道。
“月中霜?!”宁珏陡然瞪眸,“这怎么可能?那东西炼制十分复杂,从前只在蜀中出现,我从未听闻长安城中有此毒——”
裴晏道:“此前段霈死时,我们已经查遍了长安大大小小的药铺和黑市,也未见过此毒,由此可推断,莲星所中的月中霜乃是江湖中人私携而来,而你行走江湖多年,极可能备有月中霜,再加上醉欢楼的人证,此刻龚铭已经去面圣了。”
宁珏如遭雷击,“所以……所以他怀疑我害白敬之是为了杀人灭口?我、我堂堂宁家公子,我何至于以毒逼供一个姑娘家?”
“朝堂之上大抵会说你初入拱卫司,急于建功立业,用些手段也是寻常,只是你低估了毒药之力,也不知莲星已经病入膏肓。”
不等宁珏回辩,裴晏又道:“你不若说说为何单独两次与莲星说话,前前后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尤其是第二次,你离开醉欢楼之时,莲星到底有没有中毒之状?”
宁珏这片刻已快被气昏头,此时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昨夜我便给师兄说,拱卫司为了查冯家和潘家沾邪教之事在四处查探,我这些日子便在跟冯家的线索,冯家那天尊画像是冯筝私藏,他父亲和府中奴仆并不知情,我仔仔细细走访了所有和他来往较多之人,最终发现了这个莲星——”
“自去岁他夫人死后,冯筝消沉了好一阵子,这期间不能和段霈撕破脸,便常常陪着段霈入风月之地,就在这期间他和醉欢楼的莲星有了交集。到后来,只要去醉欢楼,他必定点莲星作陪,再往后,他会自己去找莲星消遣,据醉欢楼的人说,光是去岁七八月上,就去那里留宿了十多次。”
宁珏深吸口气,沉沉道:“有此来往,莲星自知道冯筝不少事,我头次去找她之时,便是看她病恹恹的,又一副担惊受怕之象,这才独自一人问她,都算不上审,言辞间最多说了说冯筝如今的惨状,想让她莫要侥幸。可即便如此,第一次她只认了和冯筝之情,我打探的邪道之事她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我看她咳个不停要断了气似的,便先放了她一马,当时我直言说后面还会去找她。”
“第二次便是三十那日了,我傍晚去的,她见到我便很是害怕,我自然愈发怀疑她,可那天她也不知怎么了,只一个劲儿的哭,又说她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哪里会信,且我还得知白敬之去给她看过病。”
宁珏说着也觉自己莽撞了些,一时悔不当初道:“我应该多带几个人的,我所问无外乎都是冯筝之事,可她铁了心还是不说。末了她忽然道,说给她几日想想,又问我冯筝近况,我说冯筝已疯无可治,如今因邪道之事暂留性命,多半会秋后问斩,她彼时道若她想通了,还想再见冯筝一面,我是答应了她的……我给她五日时间考虑,走的时候她虽是虚弱,可没什么吐血咽气之状,怎么可能会死呢?”
“你走后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人去了莲星房中,开门便见莲星已至弥留之际,按她们的说法只能是你下的毒——”
裴晏话落,宁珏怒极反笑,“这可真是见了鬼了!月中霜难得,我在江湖数年也只在师门见过一回,还是师门从外收缴回来的,我去哪儿找那毒去?我要用毒逼供,拱卫司现成的毒药就不少,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又不会损伤性命,我用月中霜做什么呢?这无论如何说不通啊——”
宁珏委屈至极,更愤恨至极,“我因给莲星五日功夫,这才想着好好跟踪一番白敬之,好探淮安郡王和皇太孙之事,我压根不知她死了,师兄,你说得对,这两件事都让我撞上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害我——”
“眼下人证物证都对你不利,但归根结底,不管别人如何害你,只要我们能证明这二人之死是旁人所为,你便也洗清了嫌疑。”
裴晏说完看向姜离,姜离近前一步道:“你仔细回忆两次见莲星之时她的模样,面色、姿态、气息,咳嗽时的声音,越仔细越好。”
宁珏明白姜离这是要以医道帮他,他忙定下神回想,很快道:“第一次去醉欢楼时,莲星已被拱卫司其他人粗筛问过一遍,我虽头次见她,但她已不意外我的身份,不过她还是惊怕的。当时她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床头引枕上,说话时虽气弱,但言辞清楚,是十分清醒的,她的脸灰白,眼下青黑,唇角有些干裂,呼吸声发沉,咳嗽时声音好像闷在胸口发不出来,只掩着口鼻侧身向里,她仪态极好,始终挺直着上半身……”
“你们说了多久的话?期间她可曾揉碰过腰腹处?”
姜离适时地打断,宁珏道:“我们前后说了两炷香的功夫,她几乎没怎么动过,只咳嗽时侧身避人,我一度怀疑她下半身是否瘫了,但后来一问只说她身子沉重懒怠,她没怎么碰过腰腹,手就拿着帕子始终落在腿上。”
姜离幽声摇头,“那便不是提前下的慢性毒了,中了月中霜之人,哪怕剂量不足,也多发腹痛,尤其女子会似癸水来临,气血瘀滞之痛一般。咳嗽时尤其会令痛感加剧,但你们说了两刻钟,她也只侧身避人,显然并无腹痛,至于咳嗽之声乃是痨病所致,并无异样,第二次呢?”
“第二次她眼窝似更凹陷了一些,说话时更有气无力,披散着头发,但衣裳齐整,上半身还是靠的笔直。这一次我们也是说了两刻钟的话,她还是没怎么动,非要说有何不同,便是神态不同,我头次还不知她病的药石无灵,但第二次得知白敬之去看过,便猜到了她的病多半无救,当时她的神态也是一副了无生气之感,只在说到冯筝之时眼底冒出零星光彩,我走的时候,她也还是直挺挺地靠在引枕上的。”
姜离皱起眉头,“这也不似有中毒之状,你走之前她手边可有水食?”
“有,我去的时候她吩咐人送来了茶点,我跟前的我没动,那个伙计也给她送了一份,就放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宁珏说着反应过来,拔声道:“没错!如果有人在她的水食中下毒,我走之后她用了水食,那岂非误会大了?!”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道:“有这种可能,我稍后会走一趟醉欢楼去查。”
宁珏不禁松了口气,紧绷半晌的肩背也软和下来。
姜离见他额角沁出片冷汗,忽地道:“被冤枉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宁珏闻言不禁心底微软,又强扯出笑意道:“确是憋屈,但有师兄在,你竟也愿意帮我,这冤屈也困不了我几日,更何况太子也定会保我,哦还有,你姑姑如今有了身孕,我也算沾了光——”
裴晏不必说便会帮他,但宁珏实没想到姜离也会来,他有些感激道:“你为我做这些我定不会忘,待此事了了我定重谢。”
宁珏说着,望着姜离的目光不自觉有些热切,裴晏在旁看的缩起眼眶,“薛姑娘做这些不止是为了你,不过这份恩情你该记着。”
宁珏还未深究此言之意,姜离已道:“不算什么恩情,只望宁公子记着今日含冤之痛,将来在朝上为官,若遇见旁人含冤莫白,也能为其昭雪公道与正义。”
姜离此言七分大义凛然,三分意味深长,宁珏忙不迭道:“那是自然!”
此言落定,他又莫名觉得姜离一个姑娘家说这话有些古怪,正云里雾里之时,裴晏凉声道:“白敬之那里,你说的案卷还未找到,不过如今薛姑娘在太医署身份便宜,有她相助应是不难。”
宁珏忙道:“薛泠,实是辛苦你了——”
姜离心知宁珏已完全会错了意,再想到白日与裴晏所言,干脆道:“如今我做的这些若有何差池,只望你来日莫迁怒裴少卿。”
裴晏闻言立时拧眉,宁珏则惊讶道:“怎么会?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帮我,师兄也是为了救我,我感激你们都来不及,怎会迁怒师兄?就算最终我这冤枉洗不清,我也不会怪任何人,不,要怪只怪那真正的幕后黑手。”
裴晏深深道:“薛姑娘太见外了,事到如今,我们只需同心同契便可,今夜时辰不早了,待会儿龚铭便面圣出来了,我们先走吧。”
宁珏也关心道:“是啊薛泠,你的身份多有不便,还是莫生不必要的麻烦,快走吧,今日……今日能见你来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裴晏只觉牙酸,一张俊脸也黑如锅底,姜离到底不是木头人,见宁珏满眸关切与感激,只得硬着头皮告辞而去,待行出地牢,她才轻轻松了口气。
裴晏快行在前,走出丈余远又倏地放慢脚步,待姜离跟上来,他问道:“可瞧出宁珏在想什么?”
姜离有些头大,“他只怕是误会了。”
裴晏“哦”一声,正要接话,又听姜离道:“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裴晏猛地驻足,“好事?”
他这反应不小,姜离挑了挑眉,也随他一同驻足下来。
此刻已近酉时过半,大理寺上下多已下值,衙房内外都黑黢黢的,她借着远处的灯火仔细看了裴晏片刻,不禁好笑起来,“裴少卿着急什么?”
第194章 从疟疫说起
四目相对, 裴晏先是语塞,片刻才道:“宁珏心性纯直,却也粗莽冲动,他平生最厌欺瞒, 若知你得他信任多有利用之意, 只怕最后不好收场。”
姜离眨了眨眼, “难道事到如今,我还会想着好好收场吗?”
见裴晏欲言又止,她复转身朝外走, “你我都明白,这许多事都难善了。”
当年的案子太大,死的人太多,皇太孙李翊更是景德帝心头难愈之疮疤, 要为广安伯府平反,不仅要费力揪出幕后真凶,更要撕开景德帝的疮疤, 让他承认当年杀错了人、断错了案, 这其中每一步都难如登天, 更莫要说, 她连这薛家大小姐的身份都是假借的, 又哪有余地能求个好好收场呢?
裴晏跟上来, 默了默道:“若能查清白敬之和肃王与旧事之瓜葛,为广安伯翻案便指日可待, 平反之后你有何打算?可愿表明身份?你为雪冤而来,即便有冒名之行, 也并非不能体谅,更何况, 你还帮太子妃了了心愿,此恩可抵万千。”
夜如泼墨,姜离看着漭漭天穹,眼底少见地浮起了两分空茫,“表明身份又能如何?我一个没有来处之人,广安伯府满门被诛,我在长安也是无家可归,怀夕一直想回江湖中去,我也不愿受这世家贵胄诸多拘束,自也不会久留长安。”
四周万籁俱寂,长长的甬道里只有二人的脚步轻响,裴晏像想了许久,道:“长安还有这样多故人,便没有让你留恋的理由吗?”
姜离唇角轻抿着,也沉思了片刻,吁出口气道,“说这么远的事做什么?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把宁珏救出来,于情于理他都是无辜的。明日我要入宫给陛下看诊,晚些时候再去白府帮岳柏恩,你说的那位肃王府旧人若是到了,有何消息务必知会我一声。”
姜离说着步伐快起来,“我先回府,你不必送了。”
裴晏落后她半步,虽未答话,还是一路将她送出了衙门,眼见她主仆二人往顺义门去,裴晏又在森严门楣下站了片刻方才返回-
一路无话,待至薛府,姜离略作思忖还是往前院来寻薛琦。
见了面,姜离说完今日前后因果,薛琦猛地从敞椅上站了起来,“这么说来……有可能真是宁珏干的?!”
姜离摇头,“虽看似找到了宁珏的‘杀人动机’,但那莲星姑娘之死的许多细节还不明,大理寺应该会继续查,女儿来禀告父亲是想让父亲有个准备,龚侍郎今夜已去面圣,朝野内外许多人都在关注这案子,宁珏的处境十分危险,虽说宁家和薛氏有些不睦,但宁珏若被冤枉,势必牵累东宫,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高兴。”
薛琦缓缓坐下,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在理,若在东宫之内,我们两家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如今肃王虎视眈眈,我们两家得一致对外才好。”
他沉吟片刻,“很好,你做的很对,父亲知道了,父亲这就送消息入东宫……哦不,只怕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你去歇下吧,父亲想法子。”
姜离颔首,临走之前薛琦又道:“你姑姑这两日还算安稳,你明日去给她请个平安脉,她如今就信任你了,其他人说的再好她都心有惴惴,泠儿,如今再没有什么事比给你姑姑安胎更要紧了。”
姜离忙道:“女儿明白,明日要给陛下复诊,复诊之后女儿便去东宫给姑姑请脉,父亲尽管放心。”-
回了盈月楼,姜离沐浴更衣完行至书案旁,铺开白宣,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上了十来个名字,末了放下紫毫笔,只盯着满纸名姓看。
怀夕梳洗完跟过来,便见裴晏、宁珏、白敬之等人的名讳皆在其上。
裴晏之上是景德帝,宁珏旁侧有宁家和太子众人,白敬之旁侧则是肃王和段国公府一脉,娟秀的名字相连,似一张无形的大网,长安城皇亲世家皆网罗其中。
怀夕道:“姑娘还在想宁公子的事,姑娘坚信宁公子是被冤枉?”
姜离仍然盯着这份名录,“其实我与宁珏并无旧交,当年也只知宁家有这么一位小公子,如今回长安几月,若没有裴晏,我大抵也吃不准他是否真被冤枉。如今更怪异的,乃是他好端端碰上了两桩命案,今夜他说或许有人害他,那我便只能想到肃王——”
怀夕歪着脑袋分析道:“肃王与太子斗的越来越烈了,若没了宁珏,宁家必受牵连,也绝了后,太子虽不会被直接拖累,却也少了一份助力,最开心的定是肃王无疑,道理是这样,那姑娘在怀疑什么?”
姜离道:“我只觉这个局有些古怪,倘若莲星之死乃是肃王安排,那何必在白敬之死后才揭发?谋害莲星的罪证若是确凿,也一样能定宁珏之罪。”
“或许是觉得莲星的分量不够?她本已病入膏肓,若说宁公子只是逼供时用毒失了手,想来也难定下死罪吧?”
姜离眯起眸子,“宁珏查冯家时遇到了莲星,莲星病入膏肓,又请了白敬之看诊,白敬之遇害之时宁珏刚好在白府,真若连环一般……若肃王早设好此局,那便要在宁珏第一次见莲星之后便准备动手,可无论是莲星死的那日,还是白敬之遇害的情形,都不像是简简单单的外人出手嫁祸——”
怀夕不甚明白,“但莲星确是中毒而亡。”
姜离也知道莲星之死有异,但如今细想宁珏这连环之祸,她只觉这前前后后皆笼了层迷雾,颇有些看不真切。
“罢了,等裴晏的消息吧。”
姜离末了一叹,先与怀夕歇了下-
翌日是给景德帝的复诊日,姜离于午时过半入宫,到太极殿时,景德帝黑沉着脸,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里外侍从皆静若寒蝉。
姜离给景德帝诊脉之时也悬着一颗心,幸而连日用药,景德帝的病情已是稳定,姜离为他施针,换了新方便退出。
于世忠送姜离出来,到了殿外又不放心地问了些吃食上的忌讳。
姜离答完,往殿内看一眼道:“陛下如今还是不得动怒,请公公劝着些。”
于世忠苦笑道:“近日朝内朝外事情不少,陛下忧心甚多,谁都难劝住,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太监自西南方甬道疾步而来,于世忠见状忙道:“如何了?”
小太监道:“听说没什么大碍。”
于世忠叹了口气,“那便好。”
见姜离面含疑问,于世忠解释道:“昨日皇后娘娘染了风寒,午后召了太医去,这不我赶紧着人去问了问。”
姜离心弦一紧,“皇后娘娘早先心疾复发过,患风寒可大可小,公公,我能否去给娘娘请个安?”
于世忠笑起来,“这是自然,姑娘去了娘娘只怕也高兴。”
于世忠言毕,当即吩咐小太监送姜离去安宁宫,姜离欠了欠身,这才往北去。
过内苑仪门时,姜离又不禁往东北方向看,这才半月功夫,万寿楼似又高了一层,离得这样远,也能瞧见工匠们在外层木架上走动的身影。
待至安宁宫,和公公一听姜离来访立刻迎了出来。
“娘娘昨日还在念叨姑娘,没想到姑娘就来了,风寒不打紧的,姑娘不必担心,就是娘娘昨夜睡得晚了些。”
说着话进了正殿,萧皇后腿上盖着薄毯,正在西窗下的罗汉榻上修建兰枝,见她便道:“不必多礼了,来本宫跟前说话。”
姜离还是上前行礼,又仔细打量萧皇后,“今日本是给陛下看诊,却听闻娘娘染了风寒,瞧着娘娘有些清减了,可要臣女给娘娘瞧瞧?”
萧皇后直摆手,佩兰姑姑来上茶道:“姑娘不必担心,这几日冷热交替,昨夜多开了一会儿窗娘娘有些着凉,娘娘不喜用药,姑娘陪娘娘说话便好。”
萧皇后拍了拍榻沿,“你来给本宫说说宁珏的事罢——”
萧皇后虽常年居安宁宫,却并非耳目闭塞之辈,姜离从善如流落座,将前后事端一并道来,萧皇后放下秀气的银剪,又让佩兰移走兰花,认真地听了起来。
待姜离说完,萧皇后一时陷入了沉思。
旁里和公公与佩兰几人面面相觑一眼,道:“那这下遭了,宁家除了宁侧妃,就宁公子这么一个后生,他若洗不脱罪名可怎么是好?”
萧皇后这时道:“此事确难善了,阿泠,你如何想?”
萧皇后语气平静,目光温柔脉脉,可若与她四目相对,往瞳底深处瞧,便能发觉她略混浊的眼底自有岁月沈淀的洞察与敏锐,姜离面对谁都能掩藏心迹,但被萧皇后这么看着,却一时口拙起来,“若宁珏是被冤枉,那自是尽力帮他——”
萧皇后牵起唇角来,“你入太医署本宫知道,这几日如何?”
姜离不知怎么,竟有些脊背发紧,只强自镇定道:“太医署的医师们都十分配合,与在宫里教授医女们也并无不同——”
“不容易啊,女子授医,还是在太医署那样的官衙。”萧皇后感叹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又浮起几分嘲弄,“但陛下未授你一官半职,想来也不会有事。”
萧皇后说着轻咳两声,又道:“如今你姑姑有了身孕,若她能诞下皇孙,东宫与薛氏都能安心了,你眼下最要紧的,怕是给你姑姑安胎。”
宫廷内帷之事,再没有比萧皇后更明白的了,姜离也坦诚道:“正是,父亲昨日还在叮嘱,稍后臣女正要去东宫看望姑姑。”
萧皇后道:“你姑姑年岁不小了,这一胎也是经你调养得来,自然只会信你,对了,那个叫明卉的医女如今深得你的真传,前日有些头痛,传她来施针,她的针法大有进益,一问方知你教她教的十分用心……”
说起明卉,少不得要提起她被关入御惩司之事,萧皇后显然知道此事,只道:“在宫里行医当差就是如此,一不小心便会送掉性命,这些年本宫看了太多了,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幸而遇上了你。”
萧皇后此言一下勾起姜离许多回忆,想到明卉的身世,她又莫名有些心紧。
萧皇后注视着她,忽然道:“前几日本宫得了一物,正好予你。”
她看向佩兰,佩兰会意往内殿去,不多时,捧出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待将锦盒打开一看,姜离迟疑道:“此物莫不是……串铃?”
萧皇后笑着应是,“这‘串铃’又名‘虎撑’,巴掌大小的手铃似圆环,套在指间便可摇动。两三百年前,北面的古越国出现过一位神医药王,名唤孙胤,其人‘手摇串铃,身挂药囊’行走世间,不仅悬壶济世,还广传医道。到了后来,据说古越国百姓人人擅医,也都尊称孙胤为铃医药祖。至孙胤寿终正寝,他所用的串铃不仅代表医家身份,在古越国,更是医家专有的护身符,尤其道高的医家尤爱佩戴。”
萧皇后解释完来历,姜离眼底雪亮道:“臣女在医书古籍上见过此物,这串铃小巧,打造不易,百年前流行过一阵子,如今已难寻了。”
萧皇后颔首,“安国公镇守飞霜关这些年,不时淘些域外珍宝送回长安,这是三日前才送入宫的,这串铃据说是飞霜关外一位老神医所有,已有百年之久了,你这孩子也半生坎坷不易,就当个吉祥玩意儿拿回去把玩吧。”
此串铃乃青铜造,镶金玉宝石,铸日月星辰纹样,一看便并非凡品,姜离的确很喜欢,忙起身谢恩,“多谢娘娘——”-
姜离捧着锦盒从安宁宫出来已是申时。
和公公送她,没走两步,姜离便听和公公长吁短叹。
“公公,娘娘这几日可是在为何事烦心?”
和公公又深深一叹,“姑娘这会儿要去东宫,那必定会经过东阁门,也一定会看到已经开始拆建的凌云楼——”
姜离立刻便明白过来,和公公这时忍不住道:“这么多年了,陛下……罢了,我位卑言轻,也不敢说陛下无情,但娘娘心里自是不好受。”
姜离犹豫着道:“娘娘和陛下这些年……今日我瞧着,太极殿的于公公很关心安宁宫,这想来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和公公重重一叹,“若是换了别的娘娘,都不必闹到这般境地,可咱们娘娘至情至性,不是一般人,这些年,娘娘没有一日不为公主殿下不平。”
姜离眉心一跳,“长公主殿下?”
和公公颔首,“你虽然回来不久,但你想必也知道长公主殿下少时英勇,除了坊间那些传闻,当年还有许多事一直盘桓在娘娘心底,这么多年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待娘娘百年那日也难得解。”
“我只知长公主殿下当年代父出征,苦战梁国,因北境苦寒患了重病,最终在梁国议和之时,病逝在了飞霜关。”
姜离话音落 下,和公公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只怕坊间流传的还不止这一个版本。”
姜离心生疑窦,“难道……”
猜到姜离生疑,和公公有些忌惮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末了摇头道:“都是旧事了,今日也是我多话了,姑娘不必多思,前面便是安仁门了,我就不多送了。”
姜离本就谨慎,连忙应是-
至景仪宫见到薛兰时已是两炷香的时辰之后。
她拥着一张绣满了榴绽百子花纹的华美绒毯靠坐在榻上,榻尾仕女屏风之前,一株半人高的赤红珊瑚树正散发着莹润华光。
“这株珊瑚树本是太子殿下上月寻来,打算送给贵妃娘娘的生辰礼,如今我们娘娘有了小皇孙,太子殿下高兴极了,当天便让人把这宝贝送了过来,大小姐瞧瞧这满屋子,要么是陛下和贵妃娘娘赏的,要么是殿下送的,件件皆是奇珍……”
高贵妃的生辰在七月,每一年太子都要提前给她备下厚礼,但比起给母亲贺寿,显然膝下再添子嗣更为紧要。
明夏喜滋滋地说完话,姜离也请完了脉,“姑姑脉象深而润,按之流利,又有圆滑如按滚珠之状,胎像确已坐稳,但因姑姑此前有寒邪积淤之症,以防万一,我还是给姑姑开个安胎的方子。”
薛兰时如今看姜离的目光都带着柔情,又轻声问:“可能断出是小皇孙还是小郡主?”
姜离摇头道:“如今月份尚小,还看不出什么来。”
明夏近日欢喜极了,此刻忍不住道:“太医们也说看不出来,不过娘娘派人去了钦天监,钦天监的术师们都是好消息。”
姜离但笑不语,只兀自写新方,薛兰时嗔道:“行了,阿泠是医家,那些术师所言自然没有阿泠可信,再等两月让阿泠好好看看。”
姜离写完新方交给明夏,明夏刚去拿药,秋雯自外头快步走了进来。
见姜离在此,秋雯有些犹豫,然而薛兰时道:“直说吧,阿泠不是外人——”
“娘娘,太子殿下还在承香殿里。”
话音刚落,薛兰时猛地坐直了身子,“贱人!她好大的胆子!”
姜离一愕,忙上前道:“姑姑息怒。”
薛兰时深吸两口气,捂着腹部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秋雯也道:“娘娘,如今没什么比小殿下更重要,那狐媚之人翻不起风浪,您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薛兰时咬牙道:“怀胎十月……这十月之间,谁知情势会如何变化?太子这两月在她那里的次数甚至远多过宁瑶,他就忍不得一时片刻?宁珏还在大理寺监牢之中,他却被那狐媚子勾了魂,他就半点不怕惹得父皇震怒?!”
秋雯宽慰道:“娘娘,您有了小殿下,太子殿下只怕松了口气,那狐媚又惯会讨人欢心,太子殿下去她那里只怕也是想发散发散。”
薛兰时扫过摆满了珍宝的殿阁,不忿道:“你知道本宫最担心什么……”
秋雯欲言又止道:“应该不会。”
见姜离疑问地看着她们,秋雯解释道:“大小姐有所不知,据我们的人说,那郑良媛连着两月癸水不至了,她虽素有经行不畅之症,但娘娘还是担心她会否也有了身孕,和娘娘时间上相差无几就算了,万一……”
万一薛兰时诞下郡主,郑良媛诞下皇孙,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姜离便问:“太医没去过吗?”
秋雯答话道:“太医半月之前便诊过了,当时只说是旧疾,开了调理的方子。”
姜离便挤出丝笑来,“那姑姑更不必担忧了,事关皇家血脉,太医们不敢作假,姑姑孕期本就易心绪不宁,更不敢为这些小事动怒。”
到底是姜离说话管用,薛兰时捂着心口平复一番,拉着她的手道:“姑姑一切听你的,有你在,姑姑儿女福泽自会深厚。”-
自东宫出来已是黄昏,姜离上得马车,有些疲惫地倚靠在车璧上。
怀夕也终于松出口气,道:“按太子妃的意思,难不成若那郑良媛也有了身孕,她还想做些什么不成?这一胎若非小皇孙,她便再生孩儿?”
姜离虚闭着眸子养神,“皇家最看中子嗣,再加上有当年李翊受宠的盛况在前,她只怕不会轻易放弃求子之事。”
怀夕咋舌道:“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要为了求子拼掉性命吗?”
姜离不知如何解释,“这样的事也是有过的。”
怀夕哪里想得明白,只掀开帘络去看暮色中的长安坊市。
马车一路往南,入平康坊时正值夜幕降临,但还未走到薛府门前,外头驾车的长恭已勒了马,怀夕也道:“大小姐,九思——”
姜离睁开眼,掀帘一看,便见九思御马过来,到了马车之外,他道:“姑娘,公子在秉笔巷等您,肃王府旧人已到了。”
姜离面上疲色瞬时散得干干净净,立时吩咐道:“带路!”
九思在前引路,长恭马鞭起落,继续往南而去,路上走了两炷香的功夫,等马车停在秉笔巷裴氏私宅之外时,门扉半开,十安正迎在门口。
姜离跳下马车快步入内,绕过影壁便见前院上房灯火通明,裴晏青衫玉立,正站在门口侯着她。
不知是昏黄的灯火太过温暖动人,还是裴晏的神色太过平静如常,姜离瞧见裴晏的一刹,无端给她一种裴晏已习惯了在府中等候她之感。
她加快步伐,“人何在?”
“在屋内——”
裴晏转身入堂中,姜离跟进门,一眼瞧见屋内站着个面庞黝黑的年轻人,此人一身灰衣,宽额长眉,瞧着二十出头模样,见多来了一位姑娘,有些拘谨地缩着肩背。
裴晏这时道:“马源,这位姑娘极懂医理,你从头开始说起罢——”
“是,小人马源见过姑娘——”
马源拱手行礼,又紧声道:“小人是十三岁进的肃王府,六年之前,程大夫出事之时,小人才十七岁,刚做了王府马夫两年,这、这一切,都要从当年那场死了千多人的疟疫说起……”
第195章 试药迷踪
“那是景德三十三年八月中, 秋老虎刚消停了几日,长安城中忽然生了一种来势极迅猛的疟疫,染病之人热多寒少,头痛骨疼, 更甚者食不下咽, 呕吐咳血, 昏迷不醒,昏迷后三五日内若无药救治,多会一命呜呼——”
马源想起当年, 背脊仍阵阵发寒,“当时疫病蔓延开后,肃王府上下是战战兢兢严防死守,可即便小心谨慎, 到了九月初,府里还是有人染了病,肃王治下严苛, 起先是给药医治的, 但若有那重病难治的, 便会送出府去, 说是为了避病邪, 其实就是送他们出去等死, 如此这般,当年府里前前后后病死了十多人, 有老有少。”
马源看向姜离和裴晏,“小人是在九月中染病的, 当时府里已送出去好几拨人了,小人病的重, 本也是要被送出去的,是程大夫,当时他做府医多年,是他请求肃王殿下,救下了不少人,小人的命也是他救得,也因此,小人不敢忘记他的恩情。”
程秋实无依无靠,死后只有马源之人前去上坟祭拜,却是因这救命之恩的缘故,姜离了然,问道:“后来呢?”
马源苦涩道:“后来小人活了下来,时节也入了十月,小人还记得那年十月初天气才寒凉下来,月中下了一场初雪,那场初雪后,也不知怎么,疫病蔓延的势头忽然得缓,新染病的人变少了。太医署联合长安城各个药铺医馆,与户部和京兆府一起全力治疫,到冬月,疫病被完全控制了住,整个长安城只剩下许多病重未愈之人,待到腊月中,长安城恢复了往日繁华。”
说至此,马源唏嘘道:“长安城恢复如旧,可肃王府却还不安生……疫病初期,程大夫一边帮着主子们预防疫病,一边救治着府上染病之人,那时全城药材短缺,肃王府却囤量丰足,程大夫整日试药炼药,小人的性命也是靠程大夫独家的医方治好的。”
“如此持续到了冬月中,彼时王府里已无新染病之人了,但有两个年纪小身体弱的书童因病情过重一直未愈。按理有程大夫在,他们的病不在话下,可那二人身体太弱,后来在腊月中,生生被那疫病的遗症折磨死了。这期间程大夫院子里试药炼药一直未停,且那院子还多了守卫,王爷也不许旁人靠近。我们在府中做活儿,时常能看到程大夫药房的烟囱烟火袅袅,每当烟气冒起来,我们便知程大夫又在炼药了。”
姜离秀眉拧起问道:“书童?那两书童多大年纪,是何遗症?”
马源颔首道:“两个人都是七八岁年纪,本是府中下人的孩子,起先和大人们同时染了病,因病的太重,又不及大人们身体强壮,便危在旦夕了。小人记得,他们两个一个出现过咳血之状,另一个浑身浮肿,呕吐不止,当时见程大夫始终没有放弃他们,我们满以为他们会好起来,也只怪他们命苦——”
姜离若有所思,裴晏问道:“你认为此事与程秋实过世有关?”
问至此,马源面露痛色,“不错,因程大夫是因伤寒‘暴亡’的,那是景德三十四年三月底,当时程大夫染了伤寒,但也只有些轻咳,他过世前三天我还见过他,当时他还是好好的,自己煮了点儿草药止咳便罢了。”
“可三天之后,忽然传出他暴亡的消息。肃王殿下为此伤心不已,因程大夫膝下无儿无女,肃王还挑了人为他戴孝,因我受过他救命之恩,便主动为他执灵送葬,就葬礼而言,肃王殿下也不算亏待程大夫,但——”
稍稍一顿,马源迟疑道:“但我还是觉得怪异,程大夫医术高明,一点儿伤寒怎么会要了他的性命?他极重禁欲修身,年过而立也无娶妻之意,且说待还了肃王殿下恩德,他便要去云游四方做道士去,他每日卯时起身在内苑练拳半个时辰,精气神比双十之龄的小伙子还好,我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为何暴亡。葬礼之后,我还三番五次去问王府管家,但仅仅两日之后,只因我给王妃套车套慢了,王府便将我赶了出来。”
马源谨慎地看着二人,心一横道:“后来我仔细回想,猜到是因我探问程大夫之死的缘故,我当时心底害怕,连长安城都不敢久留便径自回了老家,本以为这疑问一辈子不得解了,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大理寺竟然注意到了程大夫之死——”
姜离已验过程秋实遗体,自知他确是为人所害,她便问:“你怀疑他的死,是因为那两个孩子?”
马源重重点头,“不错,因那两孩子的父亲,一个是负责采买的大管事,名唤杨培,一个是王府的武卫,名唤展跃,都是有头有脸的王府家奴,他们家中的孩儿也比其他孩子更得脸些,一早送入王府跟在小世子身边做伴儿的——”
肃王与段严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子名唤李瑛,今岁十五,其人幼时体弱多病,五岁时从马背上摔下成了瘸子,从那以后,便极少在外露面。后来多年段颜也有求子之意,奈何有过两次身孕,皆未保住孩儿,肃王又纳姬妾,也未达愿。
马源沉声道:“当年那两个孩子前后脚过世,这两人都去程大夫那里大闹了一场,尤其是那展跃,他是武人,还对程大夫动了手,后来还是肃王殿下出面才平息。他们两家面上虽不敢造次了,可他们心底还是记恨的,程大夫治好了那么多人,偏偏他们的孩子死了,你说他们心底怎能服气?且那展家的孩子还是独子。再加上程大夫一直得王爷看重,他们没办法在明面上报仇,自然便会下黑手,什么病逝,才不可能是病逝!”
裴晏又问:“你当年可曾调查过这二人?”
马源道:“当年不止我,但凡被程大夫救过性命,又并非王府家奴的,都有过怀疑,只是其他人不敢问,只有我问了。我当时的确私自探问了一番,得知展跃和杨培一直不死心,还去翻找过年前程大夫给他们孩子治病的医案和医方,可能想抓住程大夫什么把柄。此事也闹得程大夫忧心忡忡,大受打击,过年之后就没见他高兴过,这期间,他自己也心生退意。我记得那年三月初去看望他时,他已经生了离府隐退之心。”
程秋实是在三月底过世,若因那两个孩童之故想离府,也算情有可原,而那两个孩子的父母若是要为子报仇,也的确可能动了杀心。
但裴晏道:“若无实证,他们怎敢动肃王亲信?但若他们当真找到了程秋实误诊的证据,便极可能下黑手了——”
马源涩然道:“道理是如此,但我实在不信程大夫会误诊,当时患病的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个孕中妇人,能留在府中施救的程大夫都救活了,唯一没救过来的只有两个体弱的老人和这两个孩子,我不信是误诊,只能说那两个孩子病入膏肓,神仙难救。”
因那救命之恩,马源如今仍坚定不移维护程秋实。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见她一副沉思之状,便问:“怎么了?想到了什么?”
姜离眼底寒芒闪动,又问马源,“程大夫炼药制药是何时结束的?”
马源道:“就是在腊月中旬吧,当时那两书童没了,疫病也除了,再加上又快过年了,自然便不再炼药了——”
姜离又问:“当年程大夫可救活了别的孩童?”
“那是自然,府里上上下下孩子不少,还有的家奴孩子在外头,也向程大夫求了方子回去,也都救回来了——”
马源说完有些纳闷地看着姜离,不明白她何以由此一问。
姜离又沉默片刻,看向裴晏道:“那两个书童的家人如今何在?”
裴晏记性极好,道:“展跃和杨培,这二人如今已经不在肃王府家仆名单之中了,但何时离府,因何离府,还需要再查。”
姜离点点头,又看向马源道:“你可知道一位名叫白敬之的太医?”
马源茫然摇头,“没怎么听说过,当年王府上下患病都是找程大夫的,程大夫去后,王府应该有新的府医了。”
姜离颔首,一时再没什么可问,裴晏见状便道:“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下,这两日先住在此地,有人在此照顾你。”
马源连忙拱手,“是,多谢大人,若能为程大夫伸冤,我下半生也能安稳度日了。”
待马源离去,裴晏看向姜离,“你有何猜测?”
姜离看向裴晏,“这一切都太巧合了,程秋实没救回来的书童七八岁,与皇太孙正是一个年纪,这两个孩子在腊月中过世,他们过世之后,程秋实便停止炼药,而很快,皇太孙便在除夕夜过世,前后就差了半个月。且我还记得,当年皇太孙染病之后久治不愈,也是因后遗症之故,他的肺脏与肾脏为病邪所侵,也一度出现过那两个孩子的症状。而程秋实后来生了离开王府之意,会否是他也想到自己活不久了呢?”
裴晏面色陡然寒峻,“你是说,程秋实不是没救过来人,而很可能是他在用那两个孩子——”
医者仁心,姜离最不愿往此种可能想,但事到如今,她只能用医家所学往最坏的可能推演,她深吸口气道:“他很可能在拿那两个孩子试药。”
裴晏惊心道:“得找到那两家人查问当年细节。”
姜离颔首,想到离查明真相越来越近,她不禁有些心潮起伏,“如果程秋实当真用那两个孩子试药下毒,那肃王之罪便是板上钉钉,只是我们还需要证据。”
说至此,她定神道:“肃王身边有人试毒,但最终这毒还得送入东宫让皇太孙服下,当年有机会接触到东宫用药的,除了那一众太医,还有贴身照看皇太孙的侍婢宫人,但这些人后来都被处死,已无人证,可惜宁珏如今还被关着,否则倒可想法子见宁娘娘——”
话音落下,却见裴晏面覆寒霜未接话,她便问:“怎么?”
裴晏深长道:“若按你所言,肃王府的程秋实负责炼药试药,但他只是个府医,手还伸不到替皇太孙诊病上去,那么想办法将毒药送入东宫的,会不会正是白敬之——”
姜离脑海中闪过一念,一切似乎都明晰起来,“确有此可能!”
第196章 肾痨之疾
翌日清晨, 姜离带着怀夕到白敬之府上时,岳柏恩已到了两炷香功夫。
他今日多带了两个医师,见姜离过来,指着满屋子案卷道:“薛姑娘, 昨日我已将屋内卷宗大概分了类目, 和白珉商议之后, 所有旧年记录他都不留了,近两年的案卷,关于小儿病和妇人病的我们也可带走, 另有三五本敬之这些年自编的医书手稿他要带回去给嫂夫人留念,如此便简单的多了——”
姜离看着满屋案卷倒有些动容,“白管事有这份心很是不易。”
这些医家记录可算白敬之毕生心血,若白珉存歹心, 便是拿出去典卖也有医家愿意高价收买,可他如今竟将十之有九都捐献了出来,实在令人感佩。
姜离便挽袖近前, 视线缓缓扫过眼前案卷, 忽然拿起一卷道:“白太医不仅医术精湛, 还极通药理, 竟还去过这样多地方采药——”
姜离手中拿着的是一本药草志, 多记载着白敬之这几年在外任职时, 去各处名山大川采药时的见闻,尤其将百药习性与药理记录的极其详细。
岳柏恩便道:“姑娘有所不知, 白氏祖上乃是药农起家,后来行医济世有了声望, 但药理仍是白氏医道之根基,他们幼时开蒙所学的不是千字文, 而是神农本草经,你便知白氏多执擅此道了,早年间敬之为医工时,便管着衙门采购药材的差事,不管是哪家送来的药材,他只需一眼看过去便能明辨优劣,当时外头的皇商人人都怕他。”
姜离面露佩服,“原来如此,有白太医掌眼,想来送入内宫的药材没出过岔子。”
岳柏恩笑道:“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白珉自外走了进来,他身着麻衣,身后带着两个小厮,二人手中拿着托盘,是来送茶点的。
见了礼,白珉叹道:“如今府里剩下的人不多了,难免照顾不周,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说着茶水递了上来,姜离便问:“白管事开始遣散仆从了吗?”
白珉道:“是啊,本来这些事老爷已经安排好了,按理,要等月中我们离开之时他们才能回乡,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留下也害怕,想走的我已经让他们走了。”
姜离不禁道:“如今案子还未查清楚,就这么走了吗?”
“姑娘放心,这些都是禀告过裴大人和龚侍郎的,都是确定与案子无关之人。”白珉话音落下,见岳柏恩空着手未动茶点,便自己端着茶盏上前来,“大人请用茶吧,这么多案卷,今日只怕也是看不完的——”
岳柏恩手中还有一卷书册,闻言目光留在书册之上,单手来接茶盏,待他将茶盏拖住,白珉便松了手,可就在他松手的刹那,那茶盏摇晃着一倾,直直朝着岳柏恩身边桌案滑落下去,“啪”的一声,茶水尽数倒在了桌案卷宗之上。
这变故吓了众人一跳,姜离转头一看,先瞧见岳柏恩被烫的直甩手,“岳大人——”
“别管我别管我,先救册子!”
热茶滚烫,岳柏恩顷刻红了掌心,袍摆也被茶水打湿,他抖着袍摆后退两步,姜离几人只好先听他的去救被打湿的书册。
“还好还好,只有最上面的被打湿了。”
前来帮忙的医师松了口气,姜离也连忙抱起一摞书册移位,可就在她将书册放置在另一侧桌案上时,一本夹在中间的文卷引得了她的注意,她抽出那本案卷,刚翻开看了两眼眼底便是一亮,“白太医还研究过肾痨之症?”
此言一出,太医署三人都看了过来,岳柏恩轻咦一声,顾不上掌心之痛,先两步上前来,“肾痨之症?没听敬之说过啊,这上面的医案还不少呢——”
这便是宁珏提到的案卷,当日宁珏黑灯瞎火未看明白,此时姜离却看得有些心惊,“这些病患……都是二十出头的男子,除了肾痨之症,还有不少并发之症,都是病入膏肓之人,白管事,白太医怎么会给这么多人看病?”
白珉闻言有些纳闷,近前看了看,一时想起了什么,“小人想起来了,这些病患多是老爷在地方上看过的,小人也不懂,反正这些年老爷时常记录此症,此症多为绝症,老爷或许是想研究治法,想来也没什么古怪的吧?”
姜离不禁问:“白太医只给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看?”
白珉迟疑道:“小人也只粗通些药理,若未记错,老爷给其他年岁的男子女子都看的,但只记这些人的病况——”
说着话,他扫视了一圈屋子,“这案卷……从前老爷十分宝贝,如今……罢了罢了,若大人觉得有用,便一并带回去吧。”
岳柏恩又道:“确是古怪,看来敬之只想深究这个年岁的男子肾痨,难道从前敬之在此症上有何遗憾?”
白珉眼神闪了闪,“小、小人不记得了。”
白珉与岳柏恩相识日久,这古怪神色连姜离都看得出来,岳柏恩自也瞧出不对,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发问,白珉道:“那小人就先去守灵了,大人和姑娘有何吩咐让他们来寻小人便是。”
白珉说完便走,岳柏恩犹豫一瞬,到底不曾多问,一转眸,却见姜离面容寒霜,一副凝重之态,“怎么了薛姑娘?”
姜离道:“二十多岁患了肾痨之症的男子,我倒是想起来长安城中的一位贵人,我也是今日才听说过他,不过他已经过世多年了,岳大人或许不知道此人。”
岳柏恩一愕,“姑娘知道?是何人呢?”
姜离便平静道:“据说当年的淮安郡王便是患此症过世,大人可知道?”
岳柏恩面色微僵,“淮安郡王,姑娘是从何处听说的?”
姜离犹豫片刻,“此事说来话长……大人刚才说白太医有何遗憾,会不会就是遗憾此事呢?都说长安城的世家贵胄皆是互相熟识,那白太医可认识这位郡王?”
岳柏恩磕绊道:“应、应是认得,但那位郡王已经过世多年,敬之此行,不一定与那位郡王有关,先将这案卷带回太医署罢。”
姜离点点头将文卷递过去,一转头又去看别的书册,岳柏恩捧着那案卷多看了两眼,一时心事重重起来。
如此帮忙辨析至申时,前院之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几人回身去看,便见裴晏带着人走了进来,他行至门口,目光扫过姜离,道:“薛姑娘和岳大人在的正好,有两张医方请你们看看——”
话音落下,他递上两张黄纸来,其上分别写着十多味药材。
岳柏恩接过,姜离也近前来看,很快,岳柏恩道:“这方中有炙黄芪、炒白术、炙甘草,还有杏仁、陈皮、半夏,蒸百部与知母,青蒿子与炙鸡今。乃治肺脏气阴不足,肝经气火有余,脾胃运化不健,有宜益肺气,健脾胃,佐以肃肺、顺气、清热之效。应该是治肺痨之症,这另一方多用了两味性烈之药,效用相差无几。”
姜离一看便猜到了方子来处,便也不多言,裴晏便道:“这是白太医给莲星开的方子,我们的人去药铺找足了经方,看来并无错处。”
姜离道:“方子不可能有错,醉欢楼之人呢?”
裴晏沉声道:“当日前后皆不止一人守在莲星身边,他们可互相作证,且那日的水食与汤药后来都已经打扫干净,如今已经无从查证,但从厨房和送茶水的侍婢走访看来,侍婢所送皆是从厨房与茶水房拿取,路上下毒之机并不足。”
岳柏恩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犹豫着道:“如此,便无法证明莲星中毒与宁珏无关,既无法证明,那是否当眼见为实呢?”
第197章 礼物之疑
宁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个现行, 自然算得上眼见为实。
不仅岳柏恩如此想,案发已第三日,连朝野之上也满是对宁氏的弹劾之声。
裴晏道:“岳大人放心,若真是宁珏所为, 大理寺必不会偏袒他, 只是我们昨日去宁府探查过, 并未找到宁家私藏月中霜之毒的痕迹,虽不能证明莲星之死与宁珏无关,却也无法证明宁珏当真杀了人, 更紧要的是,白太医死亡现场也还有诸多疑点未解。”
岳柏恩谨慎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宁珏为何害人,只是若敬之当真发现了醉欢楼那位姑娘被下毒,宁珏岂非有了理由——”
话音落下, 院门处又进来两人,正是得了消息前来的白珉,他听见了岳柏恩所言, 待向裴晏见了礼, 一脸的欲言又止之色。
岳柏恩见状忙道:“白珉, 你如何说?”
白珉犹豫片刻, “小人知道大人想为我们老爷伸冤, 可小人这两日一直在想老爷那天晚上言行, 他……他当真没说过什么下毒之语。”
岳柏恩一愣,宁珏被抓个正着, 十之八九便是凶手,如今只缺一个杀人动机了, 白珉却怎么帮着大理寺说话?
他快速地瞄了裴晏一眼,“白珉, 你可想清楚了?”
白珉苦涩道:“自然是真的,但凡莲星姑娘的病有何隐情,小人如何看不出来?小人照顾了老爷二十多年,再没有旁人比小人更懂老爷了,老爷见惯了生死,当夜只有对莲星姑娘的悲悯,半点儿没有知道了秘密却不敢说破之感。”
岳柏恩不由道:“那按你所言真是奇了怪了,宁珏好好的世家公子,做那翻墙入院的小贼做什么?他总之是对敬之不怀好意的吧?”
白珉面生愤慨道:“小人也认为那宁珏定是凶手无疑,可他要害我们的老爷的动机应当和莲星姑娘无关吧,除非……他做贼心虚先下手为强?”
白珉做为白敬之亲信,应对宁珏恨之入骨,可在给莲星看病之事上他却很是分明,如此,倒让裴晏和姜离对他刮目相待。
裴晏道:“眼下莲星姑娘之死尚未查清,衙门暂不做论断。”
白珉沉沉叹了口气,问道:“那大人,回春堂内的家具器物何时能动?出了这样的事,府里上下人心惶惶,眼看着好些人都想早些回乡,趁着他们还在,小人想按老爷生前的安排,把该处置的处置了,尤其佛堂里那些东西——”
裴晏蹙眉道:“按规矩结案之前一应证物皆不可挪动,佛堂里的东西你要如何处置?”
白珉道:“老爷说要把药王菩萨装箱带回族地去,如今小人也做此打算,其他与礼佛有关的法器能带的带走,不能的便送入相国寺供奉在药师殿里。”
裴晏略作思忖,“再给衙门三日,三日之后,佛堂内的一应器物可收走。”
白珉重重点头,又看向岳柏恩道:“大人,老爷那些医案记载,你们带走之前,可要给裴少卿过目才好,免得有何遗漏府里说不清楚。”
岳柏恩颔首,“那是自然。”
姜离虽未开口,此刻神色却有些复杂,裴晏瞧出不对,便问:“可有发现异常吗?白太医生平所得皆在此处,若有异处,也只有你们能看出名堂。”
岳柏恩还在犹豫,姜离上前道:“别的异处倒也没有,只是适才发现了一本白太医治疗肾痨之疾的案卷,此病并非白大人所擅,但他这些年却似乎在研究此病。”
裴晏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岳大人,白大人研究此症你可知?”
岳柏恩磕绊道:“倒、倒是没听说过。”
裴晏又看向白珉,便见白珉眼珠儿微转道:“我们老爷虽最擅小儿病和妇人病,但对其他病疾也有涉猎,这也不足为奇罢——”
姜离道:“确是如此,别的医家也会专门研究某个特定年龄段的病患。”
“特定年龄段?”
裴晏起疑,姜离平声静气道:“没错,白太医所记录的病患年纪,皆在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他二人一问一答,因皆是公事公办之状,外人也瞧不出他们暗打配合。
裴晏立刻道:“虽说对医家而言不算怪异,但如今案子真相未明,衙门线索寥寥,还是不得轻慢,文卷在何处?”
到了这一步,岳柏恩只好回身去取文卷,没多时递上来,“就是这一册了。”
裴晏迅速地浏览一遍,他虽看不懂其上用药施针有何说法,但病患记录果然如姜离所言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剑眉紧拧起来,“这上面记录的病患少说有三十多个,短短数年,白太医竟然经手过这么多患肾痨的青年病患?”
岳柏恩做不出解释,一旁的白珉也有些紧张地绞紧了袖口。
裴晏目光凛然看向他,“你跟着白太医多年,不可能不知情吧。”
白珉唇角紧抿,面上作难之色更甚,裴晏眯了眯眸,“白珉,如今遇害者虽是你家老爷,可这阖府上下,包括你在内,都还是嫌疑者。”
“大人明察,我们老爷确是有意研究此病,但此事内情和我们老爷遇害无关啊,大人相信小人——”
白珉拱手告饶,奈何裴晏目光如剑,并无分毫心软。
白珉被他威势所慑,犹豫半晌,一咬牙道:“其实……其实这事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真和如今的案子无关的——”
此言一出,岳柏恩色变道,“难道说——”
白珉看他一眼,苦声道:“不知大人和裴少卿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淮安郡王患过此病,那时我们老爷还不到而立之年,刚入太医署也没几年,在淮安郡王病重之时,他和太医署大半太医都去给郡王殿下看过病,奈何最终还是未救回来,因为此事,当年还有一位太医因救人心切用药太猛烈被判了死罪。”
白珉唏嘘道:“那是我们老爷第一次见治病未成连性命也没了的,一来他因此颇受警醒,二来,他也想攻克此绝症。这些年来,他若是遇到了与郡王殿下年纪相仿、病情相仿的,便会格外留心,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老爷还是未得出更好的治法。”
白珉说完解脱般地松了口气,岳柏恩道:“薛姑娘适才猜对了,当年淮安郡王病重之事我也知道,但当时我还未升侍御医,并无看诊资格,后来被治罪的是一位经验不足的年轻太医,据说是‘沉疴下猛药’之心,却不想那猛药成了催命符。”
白珉也道:“时隔多年,且那也是一桩惨剧,若非必要小人实在不愿提起。”
岳柏恩安抚道:“说清楚就好了,你遮遮掩掩反有做贼心虚之感,敬之记下的这些医案是极好的范例,太医署会继续攻克此症的。裴少卿,既然解释清楚了,这记录就交给我们带回太医署吧——”
既然与命案无关,岳柏恩自然能将这文卷带回,然而裴晏闻言却未动作。
“这文卷虽和眼下的案子无关,但白太医写的这些医案太过特殊,大理寺还要辨别一番,这文卷先在大理寺留上几日,待案子了了再交给太医署。”
裴晏说着将文卷交给身后的十安,十安利落地揣进了怀中。
岳柏恩欲言又止,但见裴晏一副不容置疑之色,只得无奈应了下来。
这时九思从外进来道:“公子,宋仵作来了——”
裴晏便道:“带路去灵堂吧,今日还需再验一次遗体。”
遗体上的损伤会随着尸变逐渐显现,衙门若有疑案未破,通常前后验尸不止一次,白珉心中明了,忙带路往北去,姜离与岳柏恩依旧留在书房。
待众人离开前院,姜离一转身便见岳柏恩面色沉重,连屋内的文卷都没心思看了。
“岳大人不必担心,大理寺不会姑息养奸。”
岳柏恩苦叹连连,瞟了一眼房内两个医师,低声道:“本来我不该说这话,但姑娘仁心仁术,说与姑娘也没什么打紧……敬之这案子,若抓到现行的是旁人,只怕不会这样复杂,但因是宁公子便说不好了,这两日朝上也争的凶,若最后真找不到实证,那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我一小小太医丞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姜离不知如何安抚,只得道:“其实岳大人大可放心,即便太子殿下想善了,只怕肃王殿下也不同意,此案只会越辩越明。”
岳柏恩怅然道:“只盼如此。”-
待至灵堂院,贡台之前正有三个仆从在为白敬之戴孝守灵。
见众人行云流水而来,三人都面露疑惑,直到看到宋亦安挽袖入灵堂,又二话不说地掀开了盖在白敬之遗体上的黄布,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白珉见状道:“衙门验尸,烧你们的纸。”
三人明白过来,但还是一脸心惊胆战,不时往宋亦安身上瞟去。
裴晏站在灵床一侧,本在看宋亦安验尸,但没一会儿,忽然听见贡台之前窸窸窣窣的嘀咕声,他朝外走了两步,便见一个长眉宽额的年轻小厮,手握一把香烛,双眸紧闭,口中哆哆嗦嗦有词,似在祈求祷告什么。
裴晏看的皱眉,九思也不禁道:“衙门办差罢了,你怎如此害怕?瞧瞧他们都没有你这般作态,莫不是心中有鬼——”
守灵的有三人,打哆嗦的这人在最左侧,他如此模样,看的另外两人也心中惴惴。
九思话落,那祷告的小厮睁开眼,一脸委屈道:“大人明鉴,小人愿意给老爷戴孝,怎可能心中有鬼呢?实在是近日府中运道不吉,小人害怕老爷到了九泉之下不宁,这才多上些香烛给老爷——”
九思不解道:“除了你们老爷遇害,还有何处运道不吉?”
这小厮瞥了不远处的白珉一眼,紧张道:“上个月老爷好端端的在佛堂摔了一跤,那可是佛堂啊,就在药王菩萨眼皮子底下。哦还有,老爷急着典卖宅子和田产,那些牙行知道老爷快回族地了都一个劲儿压价,这老宅也没卖上好价钱。老爷遇害就不提了,就在老爷遇害前一天晚上,小人去收拾佛堂之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菩萨泣血似的——”
“厚朴,你少说两句!”
这叫厚朴的小厮越说越玄乎,连白珉都听不下去。
被他一喝,厚朴愈发委屈道:“便是老爷遇害的当天也古怪呢,好端端的佛香受了潮,连岷叔你都犯了老毛病——”
白珉无奈道:“当着大人们的面,你少在这添乱。”
白珉一脸不满,裴晏听到此处却敏锐道:“无碍,让他说,你先说说案发当天佛香受潮之事吧,不是说佛香用完了吗——”
厚朴怯怯地看向白珉,白珉不耐道:“让你说你就说,看我做什么?”
厚朴忙道:“是,大人,佛堂里其实常年备着光福寺佛香的,有两匣,一匣常用放在外面,还有一匣放在柜子里,当日外头的确实用完了,本来应该取了柜子里的用,这样就不耽误老爷礼佛,可不想前几日下大雨,柜子里的佛香竟然受了潮,点了火半明不灭的,很是对菩萨不敬,老爷这才让我们出去买。”
裴晏点了点头,“菩萨泣血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厚朴回答,白珉道:“大人别听他说,二楼佛堂大人是去过的,里头挂着的经幡红红绿绿的,再加上铜炉里头常年点着香烛烟熏火燎的,他是眼花了。”
厚朴缩着肩背并不反驳,显然是同意白珉所言。
裴晏便又问:“那你们老爷摔跤之事,还有你犯了老毛病又是怎么回事?”
白珉叹息道:“先说小人的老毛病吧,小人有心悸的毛病,乃是肝郁气滞之症,有老爷在,小人偶尔用两天汤方,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事,老爷宴客那日,也不知是不是忙了一整日没有用午膳还是怎么,晚间小人去厨房问膳食时便发作了。”
裴晏看向厚朴,厚朴忙道:“岷叔说的不错,当夜小人在厨房帮忙,岷叔来吩咐准备上晚膳时,他有些气短面白,外加心慌手抖之象。小人当时还打了半碗鸡汤给岷叔,岷叔喝了两口说客人都来了不能耽误功夫,便又去了望舒阁方向,随后老爷就出了事。现在想来,岷叔这病来的说不定就是不详的征兆——”
白珉横他一眼,“当着老爷的遗体,别说这些玄乎的话。”
厚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白珉继续道:“大人,上个月月中,老爷的确在佛堂摔了一跤,但不是厚朴说的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是在楼梯上。大人上过那楼梯,那里采光不好,从傍晚开始便昏暗下来,老爷是在上月十四摔得,当时动静不小,一楼还有厚朴他们几个在帮忙收拾杂物,大家都吓了一跳,所幸并无大碍。”
裴晏看向厚朴,“当真无大碍?你来说。”
厚朴心性纯直,亦无防备,便答道:“也不能说全无大碍,老爷毕竟有病在身,当时摔的腿上青了两块,胃里也绞痛起来,在楼梯上坐了片刻才缓过来,哦对了,老爷手上带着的佛珠手串儿也被摔破了,有一颗珠子裂成了两半,您说这是不是不吉?”
听到此处,见宋亦安验尸还有片刻,裴晏便道:“仵作还有一会儿,你二人随我去佛堂看看。”
厚朴愣了愣起身,又怯怯地看向白珉,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见裴晏已经朝外走去,他二人也只得跟上,一路到了回春堂,一楼仍是满地的血色狼藉,裴晏直奔北面的楼梯,走上两步后问:“你们老爷摔在何处?”
白珉指着他前面几阶道:“就在转角处,这楼梯年久,早就被走磨平滑,老爷当时也是有些不小心了,摔下来的时候手腕磕在了台阶上,这才磕碎了一颗佛珠。厚朴这一点倒是没说错,老爷礼佛,尤其这两年病重,他是格外信奉药王菩萨的,在自家佛堂外面摔了,佛珠还碎了,他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安,后来还专门用了几日素斋祈福。”
厚朴这时跟着道:“那佛珠还是在相国寺请主持开过光的人,自从送给老爷,老爷日日戴着,但也没想到戴了半月便磕碎了。”
裴晏不禁道:“佛珠是旁人送的?”
白珉道:“就是永茂堂钱老板派人送的。”
裴晏目光一利,“永茂堂?”
白珉应道:“是啊,自从外头知道老爷要告老还乡了,不少和白氏有来往的富贵人家都送来了饯行之礼,钱氏知道老爷这两年信佛,便送来了一串佛珠,那佛珠一百零八颗,沉水木雕刻,每一颗上面都细细刻了一句佛偈,再加上相国寺主持大师帮忙开过光,是消病消灾的,老爷便戴在手上日日亲近,那日佛珠碎了老爷难受了半晌。”
厚朴也道:“开过光的物件都碎了,虽也能说是为老爷挡了灾吧,但老爷最大的灾乃是他的病,摔一跤佛珠就碎了,那病怎么办呢?反正这事对老爷打击极大,后来两天老爷都不怎么出门,小人们都担心坏了——”
裴晏眉心蹙起,“佛珠可还在?”
白珉道:“在的在的,佛珠碎了,老爷也觉得不好,便重新供奉在了药王菩萨座下,眼下还在贡台下面的屉子里放着呢。”
白珉说着话“咚咚”往楼上走去,裴晏也一路往佛堂来,待入了佛堂,便见白珉打开供桌下的抽屉,从中拿出来一个锦盒,他将锦盒递过来,“大人请看,便是这串佛珠,一看便是上品吧?”
锦盒的白布之上果然躺着一串佛珠,这些佛珠大小皆同,颗颗散发油润微光,若白珉所言,仔细看时能看到棕褐色的纹路之上刻有梵文。若不是缺了一颗珠子,这样一串佛珠可价值千金,而眼下,碎裂的珠子正靠在锦盒一角。
裴晏先拿起珠串,入手有些发沉,他掂了掂,正欲放回时,忽然见那颗裂开的珠子有些古怪,他捻起木珠,很快问:“这珠子中间的孔洞为何如此之大?”
白珉一脸纳闷,“大吗?小人也不知为何啊,可能是匠人的工艺吧。”
裴晏盯了白珉一瞬,又问道:“府中可还有别的沉水木佛珠?”
白珉想了想,“有,但是大小不一。”
“去找来——”
白珉转身去窗边的柜阁之中翻找,没多时又找来一串普通的佛珠,裴晏接在手中掂了掂,剑眉一时拧的更紧,“这珠串可要留念?”
白珉不明所以,哀叹道:“珠串已毁,老爷也故去,还能如何留念呢?”
裴晏便道:“那我可能再碎两颗珠子?”
白珉闻言更是一头雾水,但如今这佛珠残缺不说,还已失了主人,也并无太大价值,他便道:“大人……大人想碎便碎吧,反正这些东西也都要想法子处置的。”
“啪”的一响,两颗木珠在裴晏指尖应声而碎。
他将裂开的佛珠放在掌心,便见与先前那颗佛珠一样中孔颇大,但诡异的是,这两枚木珠珠心之内并非木质,而是填着一团雪白晶莹之物——
白珉惊讶道,“这是何物?!”
第198章 医馆偶遇
“晶末分明, 触之柔滑,虽瞧着色白,但仔细一看里头还有其他颜色,像是白石英, 但严格说来又有不同, 这粉末触感偏软, 石英则更硬,石英虽有紫、黑之色,青色却不多见, 这异物之中还有青色晶末——”
岳柏恩对着那几块儿芝麻粒大小的白色粉末研究半晌,眉头越皱越紧,又道:“也不似云母与滑石,玛瑙、钟乳、阳起……也都不算像, 并且,我也没听说过在佛珠之内填充此等药石啊,薛姑娘, 你可认得出此物?”
裴晏和四周众人看向姜离, 姜离也作难道, “我也瞧不出到底是什么。”
裴晏又问白珉, “当日佛珠摔碎之后, 你家老爷可曾发现佛珠之内有此物?”
白珉一头雾水, “当日老爷摔倒之后,只看到佛珠裂了, 但还在串绳上没取下来,后来老爷把佛珠放回锦盒时珠子才掉落下来, 小人还真不知道老爷看到没有。”
裴晏看着锦盒道:“这盒内并无异物,可见珠子里的东西掉在外头, 白敬之不可能没有发现,他难道没有探究过这古怪之物?”
白珉恭敬道,“大人,当日把老爷扶上来之后,小人没待多久就去给老爷煎药了,再端着汤药回来之时,佛珠已经被收起来了,小人什么也不知道。”
裴晏又看向厚朴,厚朴重重点头:“确是如此。”
岳柏恩这时道:“这佛珠品相极其难得,但也没听说过要往里头填充异物的,莫非在佛家有什么说法?”
白珉茫然不知,裴晏略一沉吟道:“这珠串有异,收做证物,待衙门探查吧,若查明后与案子无关,届时再归还回来。”
白珉见状也不做挣扎,裴晏便连同锦盒一并交给了九思收着。
这时他又看向贡台之后的药王菩萨,问厚朴道:“菩萨泣血……你当日看到的大抵是什么模样?”
厚朴缩着肩背道:“小人当时是来打扫佛堂的,正要把香炉里燃烬的香灰收走,一抬头,便见菩萨眼角似有一滴血泪,小人当时吓的不轻,转身就跑下了楼,等在前院找到岷叔再来佛堂点亮灯火看时,那‘血泪’又不见了——”
厚朴仍是心有余悸,白珉无奈道:“都说你看错了,你还在这胡咧咧。”
厚朴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到底没再争辩,裴晏则拿着近前的灯盏往菩萨面上照去,这一照,只瞧药王菩萨宝相庄严,哪有什么泣血之说?
他回身看向厚朴,厚朴缩着脖颈道:“小人眼神确是不好,请大人恕罪。”
裴晏自然也不会追究,只道:“如今府中异处颇多,这佛珠,还有适才岳大人和薛姑娘发现的医案,衙门皆需再查——”
话音刚落,十安自一楼上来,“公子,宋仵作验完了。”
裴晏面色微肃,当即往楼下走去,其他人面面相觑片刻,也一同出了回春堂。
待回灵堂院,宋亦安正在院门口相候,见裴晏过来,他拱手道:“大人,今日复验与前两日所验并无不同,白太医身上的擦伤还是那些,和凶手有关的线索还是极少,不过……不过属下适才在白太医咽喉处发现了血色,其肋下也发软鼓胀——”
微微一顿,宋亦安道:“其咽喉处的血色,应是胃脏中来,因其死亡三日,五脏内已开始腐败胀气,后将血水推涌了出来,其肋下正是胃脏所在,鼓胀、发软之象亦是脏腑腐败之症,有理由怀疑他胃脏里本就有多处糜烂出血,腐烂速度极快,灵堂内虽放了不少冰盆,但还是无济于事,想要更好的保存遗体,只怕得再多添冰盆才好。”
岳柏恩惊道:“这便是说……敬之此前已经病入膏肓?”
宋亦安点头应是,岳柏恩又看向白珉,“白珉,前些日子敬之出入太医署,没瞧出他多有苦痛之色,这到底怎么回事?”
白珉眼眶微红道:“大人,老爷的病确是严重了,不然也不会一心想着回族地,自入了三月,老爷病发时常常疼痛难忍,用了药后才得缓解,当着我们的面他也不常言痛,小人、小人都不知他到了这个地步,哎……”
如此一言众人都哀默下来,裴晏看了眼天色道:“如何保存遗体,你们府里自己安排,那佛珠既是永茂堂钱老板相赠,我们这就去永茂堂走一遭。”-
裴晏先走一步,姜离从白氏离开时已近黄昏。
马车里怀夕纳闷道:“姑娘,一串佛珠能有什么古怪?那些白色的粉末莫不是什么毒药?可也不像啊,佛珠并不会入腹,隔着一层木珠,就算真有毒性,那得戴个几十年才能中毒吧,白太医不是只有三五年好活吗?”
姜离道:“若按宋仵作所言,他只怕活不了那么久了,若永茂堂真用木珠□□,那这毒物一定不是凡俗之物——”
“也是,岳太医也没瞧出是什么。”
怀夕话落,姜离沉眸道:“比起那佛珠,我倒更想看白敬之那本医案文卷,适才我翻看了片刻,发现除了病患皆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白敬之用药上也有些怪异,几乎每个人都会用金液丹丹方——”
怀夕不解,“金液丹不是常见的医方吗?”
姜离颔首,“金液丹固定的用药就那么几种,但大部分大夫都会根据病状调整配比,甚至增加用药,此前我已怀疑当年淮安郡王就是因为白敬之用药过量,才加速其病亡,白敬之这些年只怕不认为是他之过,还在不同的病患身上试这方子。”
怀夕一阵头皮发麻,“虽说这病是绝症,可有淮安郡王做为前车之鉴,他还不知悔改,这和草菅人命有何不同?”
姜离叹了口气,“看裴晏何时来寻我吧。”
主仆二人说着话,马车已缓缓入了平康坊,没多时,驾车的长恭在外道:“大小姐,虞姑娘来了——”
正值夕阳西下,姜离掀帘去看,果真见薛府府门之外,虞梓桐站在自家马车旁候着,见她回来,虞梓桐惊喜地迎来几步。
“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姜离忙道:“怎么了?生了何事?”
虞梓桐笑嘻嘻道:“别紧张,是喜事,你来坐我的马车,我们去看宅子!”
待姜离上了虞氏马车,虞梓桐才道:“就是上次你去看我的时候,我说的那宅子,三日之前我父亲找了相国寺的师父去做了法事,我们给牙行下了定银,下个月开始便要动工翻修宅子了,待年底翻修好了便去住新宅子去。”
这确是喜事,姜离先道了恭喜,又忙探问她伤处,虞梓桐按着腰侧道:“全好了,你看,一点儿事没有,我父亲都未发现不妥,阿泠,这都多亏了你,我知道近日拱卫司在暗查这事,若没有你帮忙,我还真不知如何遮掩。”
马车辚辚而动,直奔宅子所在的安仁坊而去。
虞梓桐这时拉着姜离的手道:“你今日是不是去了白府?”
姜离瞳底微凝,总算明白虞梓桐今日用意可不止看宅子,待她点头应是,虞梓桐便道:“所以,当真是宁珏杀了白敬之?”
见姜离有些犹豫,虞梓桐情急道:“我和宁珏不对付你是知道的,从前那些旧事你也知道,但是还不知,这个白敬之也不是好东西——”
不等姜离发问,虞梓桐继续道:“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这白敬之早年间与我那堂姑父是好友来着,他们少时相识,我堂姑父一早入了太医署,他则考了两年才进去。后来他们各自成婚,我堂姑父青云直上,这白敬之始终与我姑父交好,我姑父心善,还总将自己的家传绝学分享给白敬之听,白敬之遇到了什么难解病症,也多会来问我姑父,一来二去的,也帮白敬之早早当上了侍御医……”
虞梓桐说至此,咬牙道:“这本是情同手足的一段佳话,可万万没想到七年前我姑父出事之时,他竟然指证了我姑父,我一度怀疑他用心不良。”
姜离听得心底苦涩,面上只做平静之状问:“那你想问什么?”
虞梓桐道:“白敬之死了我应该解气,可我没想到凶手竟是宁珏,宁珏此人纨绔不羁,仗着父亲和姐姐耀武扬威,可有一点我很清楚,当年皇太孙之死始终是他心头之痛,他们也一直认为我堂姑父是故意为之,背后还有幕后黑手,只是始终不曾找到证据。如今宁珏忽然杀了人,杀的还是作证的白敬之,我便想知道此事是否与当年旧事有关?”
姜离简直要赞扬虞梓桐的敏锐了,她回长安图谋旧事,本不愿让虞氏卷入,奈何虞梓桐性子冲动执拗,若心有疑而未解,反而易莽撞行事。
于是姜离先将命案经过道来,末了道:“宁珏没有认罪,他也不会傻到那般杀人,因牵扯了醉欢楼那位姑娘,此案尚是疑点重重,等大理寺查证罢,陛下给了裴少卿半月时间,半月之后应会有消息。”
虞梓桐神清沉重起来,“我也不信他会杀人,那便奇怪了,宁珏去白府做什么?拱卫司查邪道我知道,总不可能是为了查邪道?白敬之和邪道有关?”
她越想越夸张,又摇头道:“不,一定是和当年的旧案有关,别的事只怕不会让他如此冒险——”
姜离哭笑不得,忙安抚道:“无论是为了什么,只要我探到消息,便立刻告诉你可好?你此前刚受过伤,这几日可千万别冒险,拱卫司那姚指挥使可不好相与。”
虞梓桐闻言冷静了些,见姜离满眸担忧,先应道:“好,我听你的。”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虞氏定下的宅邸之前。
姜离下马车,抬头便见宅门高阔,并无牌匾,因多年不曾住人,门额梁脊之上有些灰扑扑的蛛网附着。
虞梓桐道:“别看外头瞧着破败,底子却好,咱们进去——”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即将隐去,昏昧的暮霭笼罩在旧宅的屋脊瓦砾之上,姜离绕过影壁,愈发觉得这宅子古旧荒凉,但如虞梓桐所言,宅中布局建筑的确十分精巧。
“这是东三进西三进的布局,最巧妙的便是西北方向的内湖,虽已干涸多年,但到时候重新引来活水,将是这安仁坊最妙的水景,我和父亲都是因为这内湖对此处念念不忘,什么死人不死人的,都顾不上了——”
一路穿过老旧灰败的院阁,虞梓桐直奔内湖而去,到了跟前,指着满是淤泥的内湖道:“就是这里,说原来的主人要买隔壁的院子,为的便是隔壁的荷花池也在此处,买了隔壁的院子,将两边的湖景打通,一下就得了这么大一片水泽。”
这内湖占地不小,虽多年无人打理,湖畔的古柳仍发着新芽,险峻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亦奇峰万壑,巧夺天工,虞梓桐越看越满意,又指着西北方向的院落道:“以后我的院子便在那里,南边的全给哥哥,待我有了嫂嫂,他们二人独居这大片院阁也不会受打扰,我父亲居东边的主院便可,你觉得如何?”
姜离还念着她提过的死人之事,本想多问两句,可见她如此雀跃向往,又不想惹了她晦气,便笑着应道:“若再有一处邻水的花厅就最妙。”
虞梓桐忙拉着她往西走,“自然有的,就改建于此处,届时避暑纳凉,赏荷赏月,皆是便宜,我还想辟出一块儿养锦鲤呢……”
如此说说停停逛了大半个宅子,眼见暮色初临,虞梓桐才意犹未尽地与姜离出来。
待上了马车走动起来,她又掀开窗帘指着周围道:“这宅子北面是民宅,安静,南边街市上则十分热闹,到时候出来走不到百步便可采买。你瞧,这两家茶酒铺子口碑极好,这家酒楼也是老字号,还有前头的绸缎铺子、米粮铺子,都开了多年,再往前还有一家医馆,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也好请大夫——”
虞梓桐滔滔不绝,姜离的视线也随着她的指向而动,但就在她看向已亮起灯火的医馆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闯入了她的视线。
见虞梓桐要放下帘络,姜离忙将帘络抓了住,“等等——”
虞梓桐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仔细往那医馆里看,只看到一个年轻的灰衣男子站在柜台前,正一脸焦急地与坐诊的大夫说着什么,虞梓桐眉梢扬起,“你认得那人?”
姜离沉声道:“他就是那个来白府给白敬之磕头的醉欢楼伙计。”
第199章 病案遗失
马车停在昏暗小巷里, 等了半炷香的功夫,怀夕利落地爬上了马车。
“姑娘,查问到了,确是宝砚无疑, 说是来给他母亲买药的, 这是奴婢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药方——”
怀夕递上药方, 虞梓桐打亮火折子,姜离看着药方轻喃道:“茯苓、白术、人参,麦冬、阿胶、当归……是心痹病的方子, 他母亲患有心痹之症?”
怀夕道:“奴婢问了,医馆的大夫说不认得宝砚,还说他是最近两日才来他们这里买药的,这副药一次便要花四两银子, 一般人都用不起,但看他装扮朴素,还以为是给哪家夫人买的, 却不想他说是给自己母亲买药, 那大夫还夸他是个孝子。”
虞梓桐眨了眨眼, “醉欢楼的差事如此挣钱?不可能吧?这些日子城中各个花楼都在遴选花魁, 生意虽好了, 可这些伙计只怕涨不了多少银子。”
姜离叠好药方, 道:“今夜时辰已晚,明日再详细查问, 或许是我多疑了。”
虞梓桐叹了口气,“我还真想知道白敬之是为何被害, 最要紧的是,宁珏到底要去白家探查什么, 阿泠,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你若知道了,可要早些知会我。”
姜离笑着应下,眼见夜幕四垂,待上了朱雀大街,便与虞梓桐作别,返回了自己马车。
待走远了些,怀夕才松了口气,“姑娘要瞒着虞姑娘到何时?”
姜离摩挲着药方道:“在她心里我已经死了,就这样瞒着最好,若让她知晓了我是谁,只怕又要横生许多枝节,于所谋无益。”
怀夕不由皱起鼻尖,“可按理说,虞氏和伯夫人可是血亲,姑娘也并非魏氏亲生之女,姑娘如此犯险,还要被她记恨,哪有这样的道理?”
姜离摇头,“不一样,师父和虞氏舅舅并非嫡亲,早年间师父对他们兄妹虽多有照顾,但虞氏舅舅在师父未出嫁之前,也帮了她诸多。而我,当年我流离失所,若非师父和义父,我能不能平安长大都不定,更别说师父教我学医,后来行医济世,一切功德皆源自师父和义父,此恩之大,早已远胜血亲了。”
怀夕听得有些惭愧,“是奴婢狭私了。”
姜离抚了抚她发顶并不责怪,待马车入平康坊近了薛府,驾车的长恭倏地放慢马速,又轻声唤道:“姑娘——”
姜离心中微动,待掀帘去看,便见一人一马自暗巷之中走出,正是九思。
他轻驰而来,到了车窗之外拱手见礼,“姑娘——”
姜离看向那暗巷,“你自己来的?”
九思苦笑道:“公子被急诏入宫了,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心知姑娘牵挂,便让小人先走一趟——”
九思说着从怀中掏出个包袱,“姑娘,这是白敬之那文卷,还有白日那佛珠,下午我们已去过了永茂堂,查问之时,那钱继礼说这串佛珠是五年前在漠北遇到一位高僧收来的,后来又在相国寺开过光,他也不知佛珠里的异物是什么。如今没有证据,也不好将人捉住审问,那钱继礼也是个油滑的,我们派了人去相国寺,眼下还没回来。”
姜离接过包袱,问道:“敢提起相国寺,这一点上多半不会作假,我拿回去好好看看,若得了消息立刻告知你们,哦,对了,你们可调查过宝砚?”
九思一愣, “宝砚?自然查问过,他怎么了?”
“他母亲是不是病重?”
九思微讶,“姑娘如何知道?他本是长安人,家里世代瓦匠,到了他这一代,因父亲早逝,年少时便也没学到手艺,早早入了醉欢楼做杂工。他家里我们去过一次,可说是家徒四壁了,他母亲卧病在床做不得重活,偶尔接些邻里街坊的绣活儿来做,但宝砚还算有孝心,每月的银钱有一二百个大钱,都拿去给她母亲买药,如此勉强保住她母亲性命。”
姜离听得眯起眸子,“那你们要再好好查一查宝砚了。”
姜离说着从袖中拿出药方来,“下午我与虞姑娘去安仁坊看宅子,经过一家医馆时看到宝砚在买药,这方子里的人参和阿胶都不便宜,他何处来的银钱?”
“安仁坊?他家在安善坊,这两处的距离可不近。”
九思愕然不已,揣好药方道:“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回禀公子好好查一查此人。”-
待回盈月楼,主仆二人用过晚膳便上了楼。
更衣之后,姜离打开九思给的包袱,将白敬之那卷文册和装着佛珠的锦盒一齐打了开。
“姑娘,那宝砚难不成有何古怪?”
姜离的目光先聚焦在锦盒内的佛珠之上,一边拿来手边的竹钳瓷碟等器物,一边道:“今夜这副药四两银子,就算他除了醉欢楼的银钱还有别的进项,也极难应付,何况他还跑到了安仁坊买药,便更为古怪,等裴晏那边的消息吧。”
怀夕叹了口气,“这案子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障眼法越多,幕后之人可露的破绽越多,要做到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我猜得不错,宝砚或许就是他们对付宁珏的手段。”
姜离说着话,目光却始终在眼前的青瓷碟盏之中,那木珠内取下的米白异物已被她移入瓷碟,以此方便观察,但眼下看来看去,她仍一头雾水。
“拿清水来——”
怀夕拿来清水,姜离在干净的竹板之上,将那异物化开少许,沉吟片刻,又道:“把灯罩拿开——”
怀夕听令而为,便见姜离又拿出一把银色的药匙,将那粉末防止药匙之上,放于火焰之上灼烤起来,然而片刻之后,她的眉头仍然紧拧。
眼见水沁火烧皆无用,怀夕也着急起来,“姑娘,莫非这是诸多药石混合,根本不是什么奇珍异石?奴婢瞧着还像珍珠贝壳粉呢。”
姜离摇头,“不是,定是矿石无疑。”
怀夕又道:“莫非是什么宝石?”
姜离想了想,又吩咐道:“去把药经拿来——”
怀夕一阵翻箱倒柜,不多时捧来一本药书,姜离便伏案而坐,细细翻看起医书来,怀夕在旁道:“那第一颗木珠内的异物已不在了,必定是被白敬之发现了,而后他只怕也研究过那异物,他们白氏不是药理起家吗?他是不是知道此药为何物了?”
姜离指尖翻动着书页,口上应道:“极有可能。”
怀夕见姜离专注,便也不再多言,只在旁时而添茶倒水,时而修剪灯花,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姜离疲惫地直起腰身,又一脸深沉地看向那木盒。
她略作权衡,先将木盒移放于一旁,又拿起白敬之的医案记载细细研看起来。
这记录她白日便翻看过,此刻细究起来,竟是越看面色越沉重,怀夕在旁瞧的心惊,“姑娘,怎么了?”
姜离指尖正按在其中一张书页之上,她一脸古怪地看着此处医方,道:“这用药绝不是白敬之所创……”-
裴晏从宫里出来已是亥时二刻,听完九思禀告,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九思便道:“公子,要不要连夜派人去宝砚家里搜一趟?”
裴晏摇头,“不可打草惊蛇,派两个机灵些的盯着宝砚,如今宁珏尚未被定罪,若他心中有鬼,不可能不露端倪——”
九思重重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吩咐。”
窗外夜色已深,裴晏沉思片刻,出门往北面地牢行去。
宁珏已经被关了四日,到了今夜他已习惯了许多,也没了前两日火烧眉毛屈辱难当之感,听见脚步声来,他自木床上起身,待看到裴晏的身影方才往牢门口来。
“师兄!今日如何了?!”
裴晏挥退守卫,道:“你父亲告病,你姐姐在东宫闭门不出,朝上弹劾的折子有二三十本,陛下适才诏我进宫,令我十日之内查出内情。”
宁珏猛地攥紧拳头,“一定是肃王,一定是他!好了,这下便能看出朝堂上哪些人是他的人了,陛下难道不怀疑他结党营私吗?!”
裴晏目光沉沉,“这不是最紧要的——”
宁珏知道裴晏最厌恶的便是朝堂上的党派之争,见状也不多言,裴晏则问他道:“莲星身边的宝砚,你可有印象?”
宁珏一愣,“宝砚?那个年轻伙计?他怎么了?我对他自然有印象啊,他对莲星态度很好,和其他人不一样,莲星被移居到了醉欢楼后院,其他人害怕染病,对她避之不及,只有宝砚前后照料颇尽心力,除了他,还有两个婢女,但那二人每日大抵也就去一次,我对他印象蛮好,怎么?难道他有什么证据?”
裴晏道:“薛姑娘发现他有些古怪行径,事情或许和你想的相反。”
宁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正要色变,裴晏又道:“此事衙门还需再查,但按你所言,此人就算有何猫腻,也是在你出事之后了——”
宁珏云里雾里的,忽然又喜道:“薛姑娘还在帮我查案子?”
见他重点在此,裴晏寒星般的眸子沉郁了两分,“她这两日在白氏帮忙,便也知道案子进展,今日之发现算是巧合。”
“哪有那么多巧合!”宁珏笑眯眯的,“就算是巧合,那她也用了不少心思,前帮小殿下治病,后又帮我洗冤,薛泠真是和她父亲大不一样。”
裴晏两张俊脸已板了起来,但因他素来沉稳若定,一时倒也瞧不出他不快。
反是宁珏有些酸楚道:“师兄,不经历这些事,我还没什么感觉,如今经历这些,我也算是感受到了世情冷暖了,师兄,你说如果我——”
裴晏听见这话,心底登时警铃大作,而宁珏说至此处,也一下想到了侄儿之死,他忽地停住话头,面上一下溢满了苦涩。
裴晏看破不说破,只道:“薛姑娘从江湖中来,从前也并非薛氏大小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她做这些,自然有为了你的缘故,但她心性仁善,最看不得人受冤屈,此事便是换了其他友人她也会尽心尽力。”
宁珏偏头一想,只觉裴晏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却又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轻咳一声道:“师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反正此番情谊我都记住了!”
裴晏简直要骂一句朽木难雕,可这时宁珏又面色一正,道:“对了师兄,那莲星既然是中毒而亡,关于她的生平你们也一定要多留意——”
裴晏道:“那是自然,虽无亲属为她报官,但既是毒杀,自当以命案论处。”
宁珏听得直摇头,“不不不,不仅如此,这莲星起初便被拱卫司摸查过,但因她病殃殃的,又未查到与邪教有何关联,便被拱卫司略过了。但我后来仔细查过,发现这个莲星真的有些古怪,我之所以前后去了两次,是真的怀疑她与邪道有染——”
裴晏眼眶轻缩,“怎么说?”
“首先,冯筝显是信了邪道吧?且我们盘问过冯家的管家和下人,得知他性情大变乃是在他夫人过世之后,大家都以为是他夫人的死让他心性大改,可万一这其中也有邪道影响呢?而在这最近一年多,这莲星是冯筝最亲近之人,虽说比不上冯筝身边那几个亲信护卫,可主仆之情与红颜知己还是大不相同的——”
宁珏沉吟着道:“前些日子我心底压着的事情多,这两日被关在这里,我反倒仔仔细细盘算出了好多东西,冯筝是被人引导着入了邪道的,这人我思来想去只能是莲星,而我查过,这莲星的病早前还有救,但她从两年前开始,也不知怎么就渐渐放弃了用药,她屋子里虽然没有什么天尊画像,但她的行为不是和程大嫂很像吗?”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你可和姚璋提过?”
宁珏轻哼一声,“自然没有,我料定这个莲星有古怪,当然得查明白了再上报,赤霄是知道的……”
宁珏没料到自己会有牢狱之灾,因害怕被抢了功劳只自己暗查,却不想也正是因此,两次单独去往醉欢楼之行为自己埋下了祸端。
见裴晏神容凝重,宁珏又道:“此事我告知师兄,师兄也不必知会姚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白敬之这案子查透,待出去了我还想自己跟进。且我还在想,我此前是不是打草惊蛇了,不然莲星为何死的这样快?”
裴晏和姜离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利用邪道图谋大乱,此刻听宁珏一言,裴晏心弦也不由得绷紧,他颔首,“我会好好留意。”-
翌日清晨,姜离起身后先往白府而去,到了府中,便见岳柏恩带着两个医师,正要将已经筛选过的文卷医案带回太医署。
姜离帮忙整饬,又道:“岳大人,我知道太医署内藏书颇多,尤其药典,待会儿回了衙门,不知能否让我借阅两本药典?”
岳柏恩含笑道:“姑娘太客气了,姑娘如今有授医之责,回去我便给姑娘取。”
姜离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太医署有整个大周最齐全的药经籍册,要查明那佛珠异物,少不了要开这个口,待将一应文卷搬上太医署的马车,姜离与太医署的车架一同往朱雀门轻驰而去。
时节已入孟夏之季,晨起的日头已有些灼人,马车辚辚而动,眼看着快到朱雀门,在外驾车的长恭忽然轻呼了一声,“姑娘——”
姜离心底起疑,待掀帘一看,她也快惊掉下巴。
只见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三十来个平头百姓齐齐跪着,最前的是个灰袍老者,老者手捧一卷血书,正对着朱雀门高声哭喊——
“……白太医医者仁心,功德无量,如今含冤惨死,亡灵难安,请陛下为白太医做主,速速严惩凶徒——”
嘶哑沧桑的呼喊响彻城门之外,朱雀大街上涌来围看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私语,皆是为白敬之言不公。
“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阵势请命,好多年没见过了吧?”
“听说这些人都是那白氏家主救活的,还未收银钱,此等救命之恩,他们自然愿意冒险,说杀人的是宁氏公子,抓了几日了也没个说法……”
“宁氏,那可不好惹啊……”
“所以才来此地献血书请命啊,这么大的动静,陛下不会不知道……”
姜离秀眉紧拧,一颗心也高悬,前头岳柏恩见如此阵仗,立刻吩咐车夫道:“快,走安上门,快离开此处——”
太医署的车架向东转,长恭便也挥鞭跟了上,待到安上门方才得清净。
两处城门距离并不远,姜离下马车遥遥看去,只见守朱雀门的禁军已经执坚披锐而出,将跪地的请命百姓围了住,又将四周围看的百姓喝退,然而围看的人实在太多,众人只退不走,禁军们也没了章法。
岳柏恩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幕,“快,我们先回衙门。”
几个医师搬着案卷行在前,岳柏恩沉声道:“怎么就闹到了为敬之请命的地步?多少年没有这等事了,这么一闹,只怕反而会坏事。”
姜离也觉怪异,皇家最忌讳此等聚众请命之行,白敬之遇害不过五日,何至于到此地步?
“岳大人不必担心,人不多,应该很快便能劝走。”
她安慰一句,岳柏恩眉眼间郁色仍是不减,待回衙门,他一边吩咐亲随去城门处看看,又带着姜离往衙门后院的藏书阁而去。
这处藏书阁内多有药经,岳柏恩令姜离自己挑选,姜离便拿了三本多记载药石的古册,待离开藏书阁时,忽见不远处一个中年医师快步行来,瞥了一眼姜离后,倾身在岳柏恩耳边低语了两句。
岳柏恩也不知听到了什么,喝道:“这怎么可能?!”
来者苦涩道:“大人,是真的,我们前后翻找了三四遍了,真的不见了,那两处柜阁只有白……”
医师说着话音低弱下去,姜离心中微动,却不好近前细听,待医师说完,岳柏恩一张脸已覆了一层寒霜,“若真是他,那——”
姜离已是起疑,上前半步道:“可是衙门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医师眼含怯色地看着姜离,岳柏恩几番犹豫,终是心一横道:“不瞒姑娘,是一卷旧卷宗丢了——”
不等姜离发问,岳柏恩切切道:“正是当年淮安郡王的病案卷宗,存放案卷的那处柜阁,只有前几日敬之来讨要旧医案之时打开过……”
姜离一阵心念电转,忙道:“速速去请裴少卿来!”
第200章 东宫急诏
“裴少卿, 就是这处柜阁——”
库房院东厢之内,岳柏恩紧拧着眉头道:“这里存放的案卷都是十年之前的旧医案了,已经一两年没有打开过,但就在上月下旬, 敬之定了归乡之心后, 来衙门借过病案卷宗查看——”
岳柏恩说着看向姜离, “薛姑娘也碰见过的,敬之胃疾危重,他也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了, 便说回乡之后要穷尽毕生心血钻研这胃疾治法。前两日裴少卿也看到了,要研究一种恶疾,少不得需要大量医案病例,而整个大周, 再没有比太医署病例记载更多的地方了,且这里的医案都出自历代老太医之手,其上所记皆是良方, 本来这些是绝不外借的, 可敬之当了六年太医丞, 连年外任更是劳苦功高, 不论是我还是金大人, 都无法拒绝他, 便给了他几日功夫来库房借案卷。”
裴晏寒声道:“要借胃疾医案,何以淮安郡王的病案会丢?”
岳柏恩一摊手, “这我也不明白啊,敬之是衙门里的老人了, 那几日我们开了库房,虽有医工在旁候着, 可也没时时监视,他、他确有许多拿走案卷的机会。”
岳柏恩再不想承认,此刻也不敢多做隐瞒,见裴晏面如霜雪,便试探着问:“裴少卿,难道此事和敬之遇害有关吗?”
裴晏道:“岳大人以为呢?”
岳柏恩苦涩道:“事有反常即为妖,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但这好端端的,淮安郡王的病案总不会给他招去了杀身之祸吧?”
“岳大人也知道,表面上看白敬之与周遭故旧无冤无仇,眼下这案子除了抓到宁珏,并无其他线索指向,宁珏的杀人动机也尚存疑。连日来我们走访近百人,亦是想查出白敬之遇害前有何异处,除了昨日寻见的佛珠,如今倒有两处古怪都指向了淮安郡王,这不能不让人怀疑。”
裴晏字字铮然,岳柏恩也道:“我知道,淮安郡王当年便是因肾痨而亡,早先敬之那本与肾痨有关的记载还无法确定,如今卷宗也丢了,实是解释不清了。”
裴晏道:“若我不曾记错,当年他曾是给淮安郡王看诊的侍御医之一。”
岳柏恩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心底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见裴晏目光沉郁地盯着眼前柜阁,他一时紧张道:“可事情过了这么多年……”
“正是因事情过了多年才显得格外古怪,白太医即将离开长安,何以拿走案卷呢?”姜离忍不住开了口,又道:“白管事或许知道案卷下落。”
裴晏心中有数,又看向岳柏恩道:“确定只有这一卷病案丢失?上月他多番来太医署,早先我们未曾深查,如今看来他来太医署乃是有所图谋。”
岳柏恩额上已生冷汗,“眼下只发现这一卷丢失,别处我们这就筛查。”
裴晏颔首,又看向姜离道:“本来关于医道上的事也要请岳大人相助,但事已至此,太医署只怕要避嫌,请薛姑娘借一步说话罢——”
岳柏恩自不敢多言,姜离随着裴晏出了房门。
待至院中垂柳树下,姜离语速疾快道:“佛珠内之物还未探明,但我昨夜看了许久白敬之的卷宗,发现他给所有年轻病患医治之时,都会用一个特殊的金液丹方,这个丹方,和我义父当年调制过的丹方十分相似,他用药甚至比我义父所用之药更猛,倘若当年给淮安郡王用的药也是这方子,那淮安郡王定是中毒无疑了。”
裴晏忙道:“这是白敬之拿走卷宗的理由?”
姜离闻言欲言又止,裴晏往厢房处看了一眼,幽幽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姜离默了默,“白敬之做好了离开长安的打算,没道理时隔十三年后还要节外生枝,且当年他绝不敢明着用那猛药,太医署的记录上应该不曾留下罪证才是,我实不明白他偷走病案的理由——”
裴晏沉吟片刻道:“宝砚那里我派了人监守,昨夜去永茂堂,若佛珠当真有异,已算是打草惊蛇,且看他们接下来有何行动。肃王府那两家人我已查到下落,当年马源被赶走之后,前后不过半年他们两家也被肃王找到由头赶出王府,后来都已经离开长安过活,眼下一个在陇州,一个在商州,不算远,三五日内定有消息。”
姜离怀中尚抱着药典,便道:“那佛珠之物我抓紧研看。”
裴晏颔首,“昨夜我见了宁珏,他尚稳得住,不过他提了一点,说那位莲星姑娘身上确有邪道之嫌,她的病本可控制,但两年之前起,她忽然断了用药——”
姜离讶然,“像程大嫂那般?”
“不错,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白敬之和淮安郡王的案子,如今淮安郡王之事到了明面,反而对我们有利,我这便去见白珉探病案下落。”
裴晏语声利落,刚抬步欲走,姜离道:“朱雀门外的请命你可知道了?”
裴晏驻足,“知道了,怕是肃王手笔。”
姜离便道:“那宁珏——”
见她眼底多有担忧,裴晏安抚道:“陛下不会因为这道请命血书便速速给宁珏定罪,你不必担心。”
姜离确是松了口气,却又见裴晏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姜离不明所以,扬眉道:“怎么了?”
裴晏不知想到了何处,眉峰展了又拧,像有满腔话语说不出口,末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袖袍轻拂,转身而去。
姜离愕然一瞬,哭笑不得道:“这是哪一出……”
待裴晏离开,姜离复又回库房之中,想到昨夜所见文卷,问岳柏恩道:“岳大人,敢问太医署中,可记载着金液丹的医方?”
金液丹乃前朝名方,岳柏恩颔首道:“那是自然,姑娘适才所在的藏书阁中,便有多本医经记载此方。”
姜离道:“那太医署内可有改良过?可加过石英与赤石?”
岳柏恩听之色变,低声道:“这方子流传二三百年,已是配伍合宜,自不会轻易改良的,且此方本需慎用,更不可能加石英与赤石,或有加的,也务必因人而异不敢轻慢,姑娘问此事,可是前日看了敬之肾痨医案之故?”
姜离颔首,岳柏恩长叹一声,“那日我看了几眼便觉敬之用药过于猛烈,如今医案又丢了,我便是想帮他开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岳柏恩颇有自责之意,姜离正待安抚,前署方向却有医工快步而来。
姜离住了话头,本以为医工是来寻岳柏恩这太医丞的,却不想那医工到了跟前直直望向了她——
“薛姑娘,东宫来人了,请您立刻入宫。”
姜离心头一跳,“是我姑姑诏我?”
薛兰时如今有孕在身,姜离只怕她有何事端,但那医工摇头道:“不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常英副将——”
姜离愕然,很快定下心神往前署去。
常英年过而立,为太子李霂亲信,其人出身寒门,因武举入神武军。
五年前,常英在皇家秋猎之时,拼死救了被猛虎攻击的李霂,由此被提拔为东宫亲卫,后因武艺高强,行事可靠,渐渐成了太子颇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在东宫极有人望,太医署的医师们认得他,皆不敢怠慢。
姜离行至前衙之时,便见常英剑眉方额,宽肩长臂,一身武将公服英武非常,他身边带着两个武卫,三人都身形笔挺地等着她。
姜离与他打过照面,此刻道:“怎是常将军来?”
常英严声道:“奉殿下之命来请姑娘入东宫,姑娘随我来吧。”
姜离怀着忐忑的心情入了东宫。
常英步伐生风,姜离也一路快步跟随,待入嘉福门,本以为要么是去嘉德殿见太子,要么便是去景仪宫见薛兰时,然而过了內仪门,姜离便发现此路从未走过。
她不由道:“敢问将军,这是去何处?”
常英声若沉钟道:“去景和宫。”
——景和宫?!
姜离惊疑难定,景和宫是侧妃宁瑶寝宫,姜离入东宫多次,还从未去过那里,如今太子要见她,竟是让她去景和宫相见?!
“宣城郡王殿下有些不好。”
常英素来寡言,心知姜离多有疑惑,便开口解释了一句。
姜离明白了缘故,但更纳闷,宣城郡王若有何不适,宁瑶应该传左春坊药藏局的侍御医,这般大老远的传了她来,难道明面功夫不做了?
一路穿廊过殿,姜离悬着心入了景和宫,刚要进正殿,便听见孩童的啼哭声嚎啕而出,姜离眉头紧拧,正是宣城郡王李瑾在哭。
“殿下,薛姑娘请来了——”
李霂在正堂焦急地踱步,一见姜离,他摆手道:“不必多礼了泠儿,瑾儿今日有些不好,林太医适才来看过,还扎了针,但无大用,瑾儿受了痛,闹得更凶,本宫知道你医术高明,还擅小儿病症,你给瑾儿看看可好?”
微微一顿,他道:“事情紧急,你姑姑那里本宫已经派人去说了,你不必担心,快,随本宫进来吧——”
李霂直奔后殿,姜离定了定神,也忙跟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见正北方向,侧妃宁瑶一袭月白宫裙坐在紫檀木床榻边,李瑾面色绯红,头覆湿巾,正仰躺在榻上,宁瑶紧紧握着李瑾的手,但李瑾像是浑身有蚂蚁在爬,身子拧动着哭嚎不止。
李霂瞧着李瑾,眉头紧紧拧起,难掩的嫌恶一闪而逝,道:“这位是宁侧妃,你还没见过,这便是瑾儿了,你快给他瞧瞧——”
姜离福身行礼,与宁瑶目光一触而分后上前请脉,很快她道:“不知殿下因何如此?”
宁瑶红着眼道:“劳烦姑娘了,因晨间知道了他舅舅入狱之事,非要闹着去探望,但未能成行,便发了病秧,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已有些不适……”
李瑾还在哭,但瞧见姜离,他哭声略小了些,姜离怕他说漏嘴,连忙道:“殿下无大碍,只是急情攻心气机不畅,请娘娘取银针来——”
说着又看向李瑾,“殿下莫怕,殿下想哭便哭吧。”
宁瑶吩咐侍女素玉拿银针来,李霂在旁问道:“当真无大碍?”
姜离重重点头,“不敢欺瞒殿下。”
李霂似松了口气,但李瑾哭声未止,又惹得他眉头紧皱。
宁瑶见状道:“殿下,薛姑娘的医术臣妾早有耳闻,您先以公事为重,这里看完了,臣妾遣人送薛姑娘去太子妃娘娘那里,必定照顾周全。”
孩童的嚎哭刺耳,李瑾神智难控之态更磨人心。
李霂撇开眼,道:“也好,泠儿,待会儿给你姑姑也请个平安脉。”
待姜离应是,李霂转身而出,姜离盯着门口,直等到脚步声远去了才看向宁瑶,“娘娘——”
多日不见,宁瑶似清减了些,她此刻悲恸是真,不知是心疼李瑾,还是为李霂的态度而心寒,她道:“是我向太子开的口,如今游之身陷囹圄,没法子把瑾儿带出宫去,他前日便有些不好了,但不敢换药,直至清晨知道了游之之事,便有些控不住了。”
“舅舅,我要见舅舅,母亲——”
李瑾不安的挣动着,浑身大汗仍不觉疲累。
姜离忙道:“殿下别着急,我见过你舅舅——”
此一言不仅李瑾微愣,便是宁瑶都觉诧异。
姜离道:“娘娘放心,宁公子在大理寺极好,裴少卿很照顾他,如今裴少卿正加紧查那案子,再过几日定有好消息。”
她又看向李瑾,“殿下信我,宁公子还让我带话与殿下,说这几日城外漫天柳絮,呛人的很,不好去跑马,待月末城外的杜鹃花都开了再带殿下去。”
长安城外跑马最佳之地乃是百丈原,那原上确有柳林成片,李瑾哭声一噎变作抽泣,自是信了她,不多时银针送至,姜离一边哄着李瑾一边施针,因早与她见了多次,也并不排斥,数针施下,李瑾难制的溃态终于平静下来。
要留针一炷香的功夫,姜离便退了开来。
李瑾泪花未清,嗓音沙哑地对宁瑶道:“母亲,我又惹父王生气了,我又耽误夫子布置的课业了,我愿学的母亲,母亲别哭……”
姜离还在跟前,宁瑶却也顾不得了,抚着他额头道:“父王没有生气,瑾儿只是病了,你父王明白的,他太忙了,等瑾儿好了父王定来看你。”
李瑾红肿着眼睛,语声涩然道:“母亲,我明白,我都明白,父王喜欢兄长,皇爷爷也喜欢兄长,我永远也比不上兄长,等薛娘娘生下皇孙来,我——”
“瑾儿!!”宁瑶喝止他,“谁与你说的这些?”
李瑾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母亲,他们都在说,我明白的,等薛娘娘诞下皇孙,我便不必吃药了,我再也不想吃药了——”
姜离本以为李瑾要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正胆战心惊着,却不料他只是想“不必吃药”了,看一眼泪光闪烁的宁瑶,姜离也跟着心腔发酸起来。
“瑾儿别怕,等此番好了,我们便停上三五日。”
宁瑶沉默片刻,却还是只能宽限三五日,李瑾听来,眼底立刻溢满泪水,又紧抿着嘴唇,直愣愣盯着帐顶。
宁瑶满眸歉疚,却哪能说出更温柔合意的话?
李瑾年纪尚小,他不知这“不吃药”代表着什么,可宁瑶却是再清楚不过,母子二人一时僵持住。
姜离在旁眼观鼻鼻观心,颇有些坐立难安,直至退针之后,方道:“近日的方子要改,请备笔墨来——”
宁瑶收敛心绪,抬了抬手,素玉自去取笔墨。
姜离退了针,见李瑾面上绯红褪去,呼吸也平稳下来,便去写新方,这时宁瑶抹了抹眼角跟来近前,“让姑娘见笑了,太子妃娘娘有孕是好事,太子殿下也是欢喜的。”
稍稍一停,宁瑶语气艰涩道:“姑娘也看到了,瑾儿如此,太子殿下最想要孩儿不过,瑾儿说的话,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姜离头也不抬,“娘娘安心,眼下我是医家。”
宁瑶自上而下打量着姜离,正微松了口气,忽闻身后有响动,回身一看,色变道:“瑾儿!你去哪儿——”
姜离正写下最后一笔,循声抬头,便见李瑾不知怎么从榻上窜了起来,靴子都未穿便往寝殿西侧的后角门冲去,宁瑶和素玉都吓了一跳,连声唤着李瑾追上去,姜离愣了一愣,忙也跟了上。
姜离未来过景和宫,自然也不知李瑾要去何处,宁瑶情急之下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急急跟来也未出声阻止。
出后角门是一段往西北方向走的昏暗甬道,甬道之外,是一方种着碧树芳花的中庭,中庭廊道再往北,则伫立着一方精致的独立后殿。
隔着花木扶疏,姜离只瞧见李瑾在最前一路小跑着,直直蹿进了那后殿之中。
姜离跟着宁瑶,待过廊道走得近了,方见这后殿门额上挂着书有“含光”二字的描金牌匾,姜离眼眶微缩,脚步一时僵慢下来。
她当然知道,当年李翊五岁便被景德帝册封为皇太孙,赐住东宫含光殿,后为方便宁瑶照顾,还在宫中大兴土木,打通了含光与景和二殿。
景德三十三年,李翊病逝在含光殿。
宁瑶至殿门口便不再追了,素玉则抱着李瑾的鞋履与外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姜离缓步而上,待至宁瑶身后,方才见这含光殿内布置齐整,不染尘埃,像多年来一直有人住着似的,再看一应器物摆设,大到兵器架上的弓箭,小到书案上的 文房镇纸,皆是孩童所用,而只着了单袍的李瑾,此刻坐在屏风下的矮几旁,一边抹眼泪,一边捧着本书册在看,素玉守在旁,小心地哄着他为他披上外袍。
姜离心底莫名涌起几分怪异来,“娘娘,这是——”
“这是瑾儿兄长当年的寝殿,瑾儿自开蒙起,常常在此处读书。”宁瑶大抵也觉心酸,继续道:“他起初并不喜欢来此,后来为了使我安心,为了让父皇喜爱,为了让他父王喜爱,便常常来此处进学。但姑娘最知道,他学的并不快,时而发起脾气来无人能制,起先只以为他性子养坏了,时间久了亲近之人便也瞧出不妥,那日在姑娘点破之前,我和他舅舅就已经为此事烦恼,能遇见姑娘倒也是瑾儿之幸。”
李瑾这幅模样多是歉疚,又哪里真看得进书?
姜离只道如此对李瑾之病并无助益,便道:“娘娘,殿下此疾不可求速,但只要殿下能坚持用药,纵然比不上皇太孙殿下,也至少能如寻常孩童一般长大。”
“寻常孩童?他哪里能做寻常孩童?”宁瑶扫过殿内每一处,眼底痛楚隐现,“除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这殿内的每一样物件都是他兄长当年所用,父皇和太子殿下也常来此睹物思人,他们是亲兄弟,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像他兄长一样。”
姜离一阵心惊,李瑾在此进学,可这殿内物件都还是李翊的,这是怎样一副诡谲迫人的场景?莫说李瑾身患弱疾,便是个正常孩童也难自在。
她不由道:“娘娘,如此不利殿下之疾……”
宁瑶涩然道:“姑娘之意我如何不知,我这做母亲的,又何尝想把孩子逼到如此地步?只是姑娘不知他兄长的份量,有翊儿这个做兄长的在前,既是他之福,也是他之祸。瑾儿虽年幼,心智虽与常人不同,但时间久了,他也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每一次发病后,他总是花上更多时间在此温书,他的心肠和他兄长一样软。”
说至此,她已不知多少遍地看尽了殿中的一切,她幽幽道:“若翊儿还在一切皆好,可……我总觉得,翊儿在天之灵一定会护着他的……”
她凄凄地深叹一句,忽然目光一转往殿内东侧看去,“姑娘看到那株龙游梅了吗?”
姜离往前迈半步,这才瞧见殿内东窗下的矮几上摆着一盆二尺来高的龙游梅盆景,那梅树杯盏粗细,枝干虬结扭曲,斜散无刺,宛若游龙之姿,极赏心悦目。
“这盆龙游梅,乃是翊儿病逝半年前亲手种下的,当初只有半尺来高。后来翊儿染病时,这龙游梅也差点没养过来,他病中牵挂,每日拿自己剩下的药汁浇灌梅树,再后来,这梅树竟活了过来,当时我以为这是好兆头,他也定能平安无恙……”
宁瑶说着不忍再看,又凝望着李瑾道:“这些年来,这龙游梅只需两三月浇点儿茶水便能活,我时常在想,这定是得了翊儿在天之灵的护佑,连梅树都能活,瑾儿的病总也能好,总也能成为让陛下和太子殿下满意的皇孙——”
宁珏一早便说过,宁氏所有人都希望李瑾能像李翊一样。
想到这些,再看看李瑾怪异的模样,姜离心口越是发堵,“娘娘,郡王殿下才是眼前人,要想治好他的病,便不能如此逼迫他——”
微微一顿,姜离低下声道:“回长安多日,我也听过一些传闻,宁公子也提过太孙殿下的旧事,这么多年娘娘也未释怀,可是与宁公子一样对旧案尚有怀疑?”
既说到了李翊之死,那姜离自忍不住试探,可这一问显然激起了不好的回忆,宁瑶倏地蹙眉,面上忧色散去,复若初见一般神容冷清起来。
她迈步入殿,“今日多谢姑娘了,素玉,你送薛姑娘去景仪宫吧。”
素玉应是起身,姜离看着宁瑶的背影欲言又止一瞬,到底还是先告辞而去。
待到景仪宫,薛兰时早就面色不耐地等了半晌,见姜离好端端进殿,连忙道,“好孩子,没出什么事儿吧?快来姑姑身边——”
姜离近前落座,薛兰时不快道:“太子殿下怎么会让你去给李瑾看病?这若是有个好歹,宁家岂非赖上咱们?如何?李瑾是不是又发疯了?”
姜离心想她早就看过多回了,面上只静然道:“姑姑放心,郡王殿下身患不足弱疾,侄女施了针留了方子,没出什么岔子。”
薛兰时松了口气,又忙问:“你告诉姑姑,李瑾那孩子是不是以后都比常人呆傻了?她们瞒了多日,岂不知纸包不住火。”
姜离沉吟道,“应不至呆傻,但若想与当年的太孙殿下一样聪慧是不易。”
薛兰时抚着肚子,似笑非笑道:“和李翊一样聪慧?慧极必伤,到不如做个糊涂贵人,在这东宫,太聪明可不是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