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坚持住啊,太医就快来了!”
“殿下呢!太子殿下怎么还没来啊——”
姜离和薛兰时赶到承香殿时,刚进西侧凝香馆的院门,便听到了侍婢的哭喊声。
四五个着锦衣宫裙的年轻女子围在上房之外, 一见薛兰时来了, 立刻面色大变地跪地行礼, 她们也是被太子宠幸过的侍妾,并无位份,如今也都住在承香殿中。
薛兰时没工夫理会她们, 径直往上房行去。
五丈见方的轩室内布置华丽,帷幕四垂,猩红的黼黻亦铺了满地,甫一入门, 先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下一刻,众人看到了东暖阁绣床上卷缩着的清丽女子, 正是良媛郑文薇, 她身着一袭杏色兰纹宫裙, 此时正神识不清地痛吟着, 而令众人触目惊心的, 是她下半身几乎被鲜血染透的血色裙裾。
“太子妃娘娘!求太子妃娘娘救命, 我家主子快不成了——”
郑文薇面白如纸,满头冷汗, 虚虚睁着眸子,已是半昏迷之状, 榻边只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婢照拂,薛兰时惊疑不定地看着郑文薇, “生了何事?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姜离已快步走到了绣床跟前,她挽起袖子给郑文薇问脉,眨眼功夫,她面色大变,像不敢置信,她又多诊了一息。
薛兰时望着满榻血色未曾近前,只问道:“泠儿,如何?”
姜离还未答话,院中又响起脚步声,房门之外的侍妾们乌泱泱又跪了一地。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侧妃娘娘——”
薛兰时回头,便见太子李霂急匆匆而来,大抵得到消息之时人在景和宫,连宁瑶也一并跟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一进门,李霂也震惊地喝问。
薛兰时福身道:“臣妾得了消息立刻赶了过来,也不知郑妹妹是怎么回事——”
“姑姑,立刻派人去药藏局开当归四逆补血汤的方子,再加干姜与艾草,立刻煎好送来!要快!不然郑娘娘有性命之危——”
焦灼间姜离先开了口,薛兰时略一犹豫,忙命门外跟来的内侍按吩咐前去。
太子见薛泠在此心底稍安,上前两步,“泠儿,她这是——”
“郑娘娘是小产血崩,可有银针?”
榻前的宫婢哭着起身,“有银针的,奴婢这就去取。”
“小产?你是说阿薇有了身孕?!”
太子惊声发问,薛兰时和宁瑶也意外的说不出话来。
“不错,从这情形来看,多半已近三月。”姜离撂下一言,又先放下两侧床帏隔绝众人视线,待这时,方才掀开郑文薇裙摆仔细去看。
她下半身的锦榻已被染红大片,姜离小心翼翼地退下其月白绢裤,赫然瞧见那绢裤上除了血迹还沾着几块儿猩红,她有心替郑文薇擦一擦血迹,可忽然,郑文薇左大腿后侧的一抹淤青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蹙了蹙眉,又一寸寸看过染血的锦榻和衣裙,很快,她目光古怪地看向了郑文薇痛苦的神容,迟疑了一瞬,她道:“眼下郑娘娘脉芤虚无力,两寸且短,唇淡红,舌苔白滑,舌质夹青乌,乃是肾气大损,气虚血亏之象,臣女要先为郑娘娘施针止血,血止住了,郑娘娘方才能保住性命。”
说话间宫婢已取来银针,姜离利落地褪去郑文薇足上白袜,取穴隐白、足三里、内关,落针后,又取人中、合谷、太冲数处,郑文薇痛到极处,昏昏沉沉之间满脸泪珠,口中呐呐有声,姜离倾身细听,依稀间似听到了个“姐”字。
“阿薇怎会有身孕?兰时,你也不知此事?”
帷帐不远处,太子实在太过震惊,他这些年来本就子嗣单薄,如今郑文薇甚得他宠爱,有了孩子乃是正合他意,可没想到他连知道都未知道,孩子便没了,想到郑文薇似躺在血泊之中,他心底怒火只能朝薛兰时而去。
薛兰时也处在震骇之中,她千防万防就怕郑文薇有孕,如今郑文薇偷偷摸摸有了,可还未让她烦恼,孩子先掉了……她一时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气恼,“殿下,臣妾连日来为了养胎一直少操心宫内事,并且,若有了身孕,郑妹妹自己不是应该第一个知晓吗?每月林太医都要带人来请平安脉的,臣妾过问过两次,可也没见郑妹妹和药藏局的人来回报什么好消息啊,香雪,这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郑文薇的宫婢名叫香雪,她闻言立刻跪倒:“回禀娘娘,主子她月事一直不畅,早前也常有月事未至之时,因此近两月我们也没放在心上。”
李霂又道:“那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会忽然小产?!”
香雪闻言面色微变,迟疑地看了一眼薛兰时,又垂着眼帘不敢多言,李霂见状猛地拧眉,“怎么回事?当着本宫还敢隐瞒?!”
香雪瑟瑟地缩着肩膀,哽咽道:“本来好好的,是……是主子用了今日御膳房送来的莲子乳鸽羹,刚吃完半个时辰不到就肚子痛了。”
“起初主子以为是闹肚子,可没一会儿,主子腹中绞痛更甚还见了红,那时主子又以为是月事来了,奴婢正要去找月事带,可谁知那血竟越流越多,就半炷香的功夫不到,连主子裙子都染红了,主子人也痛得跌滚在榻上,奴婢吓坏了,忙才让她们去喊人。”
香雪越说越替郑文薇委屈,又道:“那莲子乳鸽羹本是给太子妃娘娘做的,主子午间喜欢百合驼羹的,可御膳房的人说、说太子妃娘娘吩咐了,主子没资格用驼羹,用太子妃娘娘剩下的乳鸽羹便好,也算是沾了娘娘的光——”
床帐之内,姜离听得眉头拧起,薛兰时也面色大变,“什么?本宫何时说过这话?!你家主子有孕而不自知,现在小产了,还想赖在本宫身上不成?本宫都不知你家主子有孕,你休要在此含沙射影!来人,去御膳房把所有宫人都召来——”
薛兰时自不想被泼半点儿脏水,可明夏站在她身边却登时白了脸。
她立刻跪下地来,“娘娘且慢,是奴婢让送的,近日宫里不安生,各处都不敢铺张招摇,那驼峰羹一盏价值百金,听闻连陛下那里都不是日日有的,奴婢便想着,娘娘用的羹汤每次都用不完,若能给各处娘娘送去分食岂不正好?也不知怎么他们把话传成了这样,是奴婢疏忽托大了娘娘——”
明夏话说得好听,可这一切还是源于郑文薇抢那宋师傅惹得明夏记恨,而那驼羹金贵,明夏自然觉得她郑文薇不配享用。
薛兰时自然明白明夏之意,却也没想到刚好遇上了郑文薇小产,她恙做怒容,“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有此心,就敢自己吩咐?”
明夏哭腔道:“娘娘连日来身上不爽快,奴婢不敢拿这些杂事惹娘娘烦心。”
李霂的目光在薛兰时和明夏之间徘徊,很快,又往床榻方向看去,见姜离的身影在帷帐之后忙碌,他一颗心稍安。
薛兰时这时无奈道:“殿下,明夏您是知道的,这些年来粗心了些,却是对臣妾忠心耿耿,这分食之意也是为了东宫好,近日父皇……何况臣妾真的不知郑妹妹有了身孕,若臣妾真有那份恶心,也不至于如此蠢笨……”
“来人——”
李霂话落,亲信大太监王进福立刻进了房门,“殿下?”
李霂吩咐道:“去膳房走一趟,看看今日是怎么回事。”
王进福领命而去,李霂便焦急地在外踱步,“泠儿,如何了?”
“人还未清醒,得等退针用药之后才能见好。”
李霂重叹一声,只得耐着性子等候,薛兰时站在门口,看看李霂,再看看满脸担忧的宁瑶,只觉一股气憋在心口分外难受。
又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房外才有内侍疾步而来,正是姜离吩咐的汤药送来了。
姜离掀开一侧床帏让香雪近前,待香雪把汤药给郑文薇灌下,这才开始退针,待退了针,方见郑文薇血漏已止,紧拧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姜离道:“先给你家主子换身衣裳,那厚的被褥来。”
郑文薇失血太多,姜离衣袖上也不免染了血色,所幸香雪手脚利落,很快便给郑文薇换了一身干净衣袍,身下也换了新的锦褥,姜离又将极厚的被褥盖在郑文薇身上,片刻之后,郑文薇轻咳一声,缓缓睁开了眸子。
李霂见状,立刻走到榻边握住了郑文薇的手。
郑文薇意识已经回笼,看是李霂来了,立时泪如雨下,“殿下,殿下您来了,臣妾、臣妾今日差点死了殿下——”
李霂轻声道:“别哭,你不会死,只是小产罢了,有泠儿在,你定然无恙。”
“小产?”郑文薇满脸震惊,“臣妾怎会小产?”
李霂见状方知郑文薇是真的不知自己已身怀有孕,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了,你失血太多,先缓过来再说。”
郑文薇像怔住了,但很快,她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殿下,臣妾有罪,臣妾不知,臣妾还以为是癸水……”
她忽然挣扎着起身,像要请罪似的,李霂一把按住她,眼底尽是怜惜,“不,不,本宫不会怪你,你也不知有孕,不知者不怪。”
李霂到底是万分遗憾,声音都发哑,只轻拍着郑文薇手背以作安抚。
宁瑶站在门口神色平平,薛兰时见太子对郑文薇如此怜惜,只快把一口银牙咬碎。
“殿下,臣妾真的不知怎么回事……”
郑文薇哭红了眼,李霂继续道:“本宫不怪你,你身子素来不爽快,本宫是知道的,如今是意外罢了,你还年轻,往后多的是机会,如今你尽快养好身子,万万不可留下遗症。”
郑文薇哑声道:“月前林太医还来请过脉,也并未说有孕,臣妾、臣妾真的罪该万死,这好端端的,臣妾也不知怎么就——”
李霂听得眉头皱起,恰在此时,王进福去而复返。
他禀告道:“殿下,奴才去膳房问了,说是今日早间明夏姑娘去吩咐了,说不许给郑娘娘做驼羹,只将太子妃娘娘的膳食分食便可。午间膳房按明夏姑娘的吩咐,给郑娘娘备了乳鸽羹,一应经手之人都是膳房几个脸熟的,不过,他们说明夏姑娘在给太子妃娘娘取用午膳之时,打开过给郑娘娘送羹汤的食盒。”
薛兰时陡然色变,“王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进福跟了李霂多年,闻言并不慌张,只恭敬道:“娘娘息怒,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薛兰时气不打一出来,明夏又跪了下来,“殿下容禀,奴婢只是瞧瞧他们给郑娘娘做了什么,奴婢怎么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脚?更何况我们都不知郑娘娘有身孕啊。”
李霂眯起眸子,“当真不知?本宫可是听闻,景仪宫对承香殿紧张的很。”
薛兰时扶着腰,胸膛起伏道:“殿下若不信,大可去问林太医,皇家血脉这样的事,没有哪个太医敢隐瞒的,臣妾也不至如此蠢货!”
李霂扫过薛兰时隆起的小腹,叹了口气道:“罢了,本宫自然信太子妃,太子妃也有孕在身,万万莫要动气——”
薛兰时哪忍得下这口气,明夏也自责不已。
这时李霂看向姜离,问道:“泠儿,可能瞧出阿薇为何小产?”
郑文薇哭得双眼红肿,此刻仍在嘤嘤抽泣,姜离便先问香雪,“今日从早到晚,郑娘娘都用了什么?”
香雪愣了愣,道:“主子这几日胃口不好,早间就用了一碗羊奶和几块桂花糕, 午膳送来,娘娘也只用了那一盏乳鸽羹,别的也没多用什么。”
姜离听得面不改色,微微颔首道:“殿下,听适才所言,郑娘娘此前便月事不畅,再加上适才臣女问脉所得,瞧出郑娘娘有肾气大亏,气虚下陷之症,由此无力摄血,阳气亦随血下脱。气生予肾,统于肺,娘娘身子本就多有淤滞与亏损,如今入了夏,娘娘多半还有早晚轻咳的肺热血虚之象,肺肾之气不接,则气血失和,气血不和,则血脉难保,今日小产实乃娘娘体弱之意外——”
李霂本信任姜离医术,可一想到她是薛家女儿,此言便又失了可信度,香雪闻言看向郑文薇,便见郑文薇一脸迷惑道:“早晚轻咳?我近日并无此状啊!”
李霂骤然拧眉,姜离默了默,道:“既如此,我还有几处私隐疑问,想单独问问郑娘娘,请殿下和姑姑回避片刻。”
李霂有些莫名,但想到小产多半与妇人家隐秘有关,便起身走了出去。
薛兰时正恼着,可想到姜离是自家人,且适才“意外”之言分明是想为她开脱,便也放心地一起跟了出去。
眨眼功夫,室内便只剩下了姜离、香雪,以及躺在榻上的郑文薇三人。
郑文薇一早便知道姜离身份,她此时虽是虚弱,可看着姜离的目光却带着两分隐晦的戒备,见众人都退了出去,她语声柔弱道:“今日多谢姑娘救我,此事事发突然,若不是姑娘及时赶来,我只怕很难活命,姑娘可是想问我往日有何妇人旧疾?”
“娘娘年纪虽轻,可今日失血足有海碗之多,的确极险——”
姜离定定看着郑文薇,四目相对,郑文薇被她看的眼神簇闪起来。
忽然,姜离话锋一转道:“不过,此刻我不想问娘娘旧疾,我只奇怪,娘娘极得太子殿下宠爱,何以有孕不报,还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儿?”
第212章 疑云丛生
姜离语声并不高, 可此言落定,却似平地惊雷,令郑文薇和香雪齐齐色变。
郑文薇强作镇定道:“我不知姑娘在说什么——”
香雪也立刻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主子根本不知自己有孕,主子这样的身份, 若知道自己有孕, 去邀功求赏还来不及, 怎么会自己害自己?姑娘莫要以为有太子妃娘娘给姑娘撑腰便可胡乱栽赃我们娘娘!”
香雪挺着胸膛语气直冲,可那紧张的神容却出卖了她。
姜离扫了一眼旁里染血的衣裙和被褥,定然道:“从脉象上来看, 你家娘娘这一胎本就不稳,但若你们提早请太医保胎,或也能保下,你说今日你家主子用了乳鸽羹后开始腹痛, 从见红到你们去叫人,前后只有半盏茶功夫——”
姜离眼底闪过唏嘘,“你们主仆二人都不会医, 不知道两个多月的孕程, 若是自然小产, 且只半盏茶的功夫, 不会有如此多的出血量。若我猜的不错, 你家主子见红之后, 或是为了彻底落胎,或是为了毁去证据, 或是为了做出被人下毒谋害的假象,你们在这房中等了至少半个时辰才开始哭喊叫人——”
此言一出, 香雪不知如何反驳,忙去看郑文薇。
郑文薇比她稳得住些, 仍然强自道:“姑娘所言乃是一家之言,我知道姑娘医术高明,可人各有异,姑娘又有何证据?!”
姜离目光一转看向她下半身,“证据就在你后腿上,若我猜的不错,你此番应是跌倒撞击而至的小产,此般落胎,损伤极大,因此才失血如此之多。若你们立刻叫人来,此行确可算意外,可你们偏偏等了许久才叫人,那我便可以肯定你们是故意如此。”
不等郑文薇辩驳,姜离凉声道:“你们适才之言,是有将此事怪在太子妃身上之意,若你们用心极恶,这些话我大可当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面禀明,至于他们信不信,多请几个擅长妇人病的太医来便是。”
姜离说至此,香雪面露恐惧,郑文薇也色如金纸,但姜离继续道:“可我想,一个人能以如此损伤自己身体的法子,去毁掉自己即将到手的泼天荣宠,那这人或许并非极恶之徒,而是有何难言之隐——”
姜离有理有据,似乎并无恶意,但郑文薇咬牙道:“姑娘少在这里诈我们了,姑娘是薛氏女,是怕此事令太子妃娘娘受牵连才这般诈我们,但还是那句话,我根本不知自己有孕,今日也的确是用了乳鸽羹后才小产。”
郑文薇执拗地抿着唇角,惨白的面上恐惧与无畏交加,姜离心底疑问未解,但见她如此便知郑文薇一时片刻不会信她。
她便道,“也罢,我对娘娘而言不过是个外人,娘娘的确多有顾忌,既如此,不管是为了太子妃也好,还是为了娘娘自己,娘娘最好莫要招惹是非,届时太子妃娘娘请来一众太医会诊,可不是只有我一人能看出这些隐情,娘娘身上的痕迹三五日内也不会消除。”
姜离这话竟多为郑文薇的处境考虑,郑文薇又惊恐又不敢置信,姜离却不再多言,去门口高声道:“殿下,姑姑,我问完了,请进来吧。”
没多时李霂和薛兰时进了门,李霂道:“如何?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离看向郑文薇,郑文薇面色还有些发僵,但她很快做了选择,“薛姑娘不愧是神医,臣妾近日身上确是有些小毛病,但如今天气炎热起来,我自己都未发觉不适,殿下,都怪我疏忽了……”
她说着又哽咽起来,视线却落往姜离身上。
姜离在旁道:“娘娘年纪尚轻,只要好好调理身子,往后不愁再孕。”
李霂本还生疑,见二人口径相同,便也放下了心来,想到薛兰时有孕便是经了姜离之手,遂道:“泠儿,你医术最好,不然你帮阿薇调理调理?”
薛兰时不赞同:“殿下,怎么能让泠儿来治,她又不是御医。”
李霂闻言并不改口,只看着姜离,姜离默了默,应道:“姑姑,我与郑娘娘有缘,我就帮她看上月余罢,不打紧的。”
见姜离应承下来,薛兰时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多说,既要调理身子,姜离便又上前问脉,后再开了新方与食补方略,并嘱咐郑文薇静养。
李霂有意留下陪郑文薇,其余人先退了出来。
薛兰时和宁瑶是各回各宫,待出承香殿,姜离还是问候道:“娘娘,不知宣城殿下近日可好?”
宁瑶道:“还是按姑娘此前的方子在用药,过两日只怕还要请姑娘来瞧瞧。”
姜离又应下,宁瑶与薛兰时没什么话好说,自先一步告退回景和宫。
她一走,薛兰时便气道:“你这丫头,那郑文薇到底是什么病况?有什么我们不能听的?莫非她有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姜离道:“她的身子与姑姑早前有些相似的病症,不算严重,但对保胎确是不利。”
薛兰时咬牙冷笑,“真是贱婢,还想把今日这意外栽赃在姑姑身上,幸好有你在,否则今日这哑巴亏姑姑怕是受定了,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她这是没有诞下皇家血脉的福分……”
“姑姑切莫动气。”
姜离劝一句,薛兰时叹道:“姑姑也不想生气,可你也看到了,太子要将她宠坏了,也是幸好……”
想着自己也是有孕之人,薛兰时剩下的话到底没说出口,明夏适才也吓得不轻,这会儿道:“有她姐姐在前,她往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惜殿下还让我们大小姐给她看病,她哪里配!”
薛兰时也道:“姑姑真怕她连累你。”
姜离还在疑惑郑文薇今日之行,随口道:“姑姑放心,我自然谨慎,今日太子殿下开了口总不好拂了他的意。”
说至此,姜离看着宁瑶离开的方向道:“宁娘娘气色看着好多了。”
“心结解了,自不会早晚板着一张冷脸了。”薛兰时语声凉薄,又道:“陛下这一回是真的为那孩子出了气了,褫夺名号,赐了白绫,连丧事都没办,听说就让皇陵来人把遗体接走,草草埋在了一块儿边角之地。”
肃王是罪有应得,但若宁家就此不再追究,为广安伯伸冤之事便又陷入了两难。
姜离心头发沉,待与薛兰时回了景仪宫,只见安乐郡主李嫣竟与安阳郡主李婉一并等在主殿,见薛兰时回来,安乐郡主忙迎上来,“母亲,承香殿怎么回事?”
薛兰时落座,摆手道:“没什么打紧的,今日怎回来的这样早?”
年后李嫣入宫中弘文馆进学,又常与安阳郡主玩乐,姜离近日极少见她,便听她指着安阳郡主道:“安阳姐姐说要来看您——”
安阳郡主近前行礼,“母亲让我带了点儿礼物给娘娘。”
侍从奉上礼物,安阳郡主又看向姜离道:“早闻薛姑娘之名,今日也算得见了。”
安阳郡主生得柳眉凤眼,今日一袭香妃色宫裙显得格外明媚动人,姜离福了福身,她便又道:“那日我们在大理寺门口远远见过一面,姑娘可还记的?”
姜离莞尔道:“自然记得。”
安阳郡主面露羞涩,薛兰时在旁笑道:“大理寺?你这丫头是去探望裴鹤臣的吧?你越是着急,裴家那位便越是心高气傲,何不等陛下指婚呢?”
安阳郡主笑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鹤臣哥哥那等性子,若我不常去走动,他是万万不会主动理会我的——”
薛兰时摇头,“她母亲今日如何了?”
安阳叹道:“还在潜心修佛,平日里不见外客,也就和庆阳殿下、宜阳殿下去探望的时候,能小坐片刻,听说连鹤臣哥哥都不见的。”
薛兰时蹙眉,“连儿子都不理会?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况裴鹤臣已经够出众的了,真是不明白。”
安阳道,“瞧着是要断了红尘世俗的样子。”
薛兰时想说什么,但扫了几位小辈一眼,又将话头转了开,“罢了,今日你来的好,便留下用晚膳吧——”
“姑姑,那侄女便先回府了。”
姜离提了告辞,薛兰时道:“近日无事,你着急做什么?”
姜离道:“母亲还等着我回府施针呢。”
薛兰时一愣,倒是十分赞赏她的孝心,“好,那姑姑便不留你了,明夏,你送大小姐出宫。”
姜离辞了安乐二人,先一步离开景和宫。
出了景和宫,明夏便道:“安阳郡主年岁也不小了,也是不容易,大小姐,我们娘娘前两日又去见了淑妃娘娘呢——”
姜离明白薛兰时之意,德王或许真能与薛氏女结为连理,但可惜她自己只是个冒牌货,姜离不想深究此事,更怕万一薛兰时真促成了此事令她骑虎难下,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她只能以伸冤报仇为重。
她似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了话头问:“郑良媛与姑姑平日里可有不睦吗?”
明夏还恼着,立刻哼道:“她哪里敢?自她姐姐去后,我们娘娘可没对承香殿的人有任何不周到之处,娘娘想的明白,没有她也有其他人,她家里获罪并无倚靠,且让她受宠几日又如何,但若比娘娘先有了皇子则是万万不可的。”
姜离遂道:“那……若是她早知有孕,保下了孩子呢?”
明夏抿了抿唇,轻声道:“今日大小姐也瞧见了,娘娘什么都没做,脏水差点泼到了娘娘身上,幸好有大小姐为娘娘正名,娘娘不易,若真让她保下了孩儿,那只怕……不能让她好好生下来的。”
姜离听得心头发寒,明夏叹道:“奴婢也知道这是损阴德的事,但娘娘处境如此,不可不防,大小姐以后便明白了。”
姜离可不会明白,只奇怪郑文薇为何落胎,又为何生了对付薛兰时之心。
郑文薇虽得太子宠爱,在东宫却并无依靠,若能诞下皇子,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而薛兰时如今身怀有孕,别说不是她下的手,便真是她造了孽,只怕也难随郑文薇之意。
但她还如此冒险,只能解释为她对薛兰时心怀恨意,哪怕只有一点儿机会,也得给薛兰时添堵。
疑问丛生,转眼间已出嘉福门,明夏这时驻足,正要告辞之时,却忽然抬眸看向了承天门方向,“咦——”
姜离也随她往远处看去,便见傍晚时分,长乐门外几个御前小太监正护送着五个玄衣朱裳的男子朝朱雀门方向行去,当首的是个鬓发花白的老者,余下四人看起来也过不惑之年,因几人服制特殊,不免引得姜离多看了两眼。
明夏在旁轻声道:“是皇陵祭师——”
大周李氏祖上好傩祭,建国后于钦天监之下设祭礼司,专为皇室驱鬼逐疫,后世代相传,到了永昌帝一朝,因永昌帝不喜怪力乱神之说,便将祭礼司迁至皇陵,与守陵人一起专侍奉葬入皇陵的李氏先祖,亦为皇室葬礼行傩祭驱邪之术。
百多年下来,这些祭师已多为被株连的宗室之后,获罪时入皇陵苦修,靠侍奉祖先赎罪,亦终身不得娶妻生子,与苦行僧无异。
他们多年前虽是罪族,但因祭师身份,颇受朝野上下尊崇,非年节祭典不入长安,因此姜离虽早有耳闻,却也是头一次得见。
“应是为了肃王而来,哦不,如今不能称肃王了,应是为了李昀而来,但祭师们只需在皇陵祭礼便可,怎么还回了宫——”
明夏有些纳闷,姜离的目光也落在那几张忧心忡忡的面颊上,显然此行景德帝有何吩咐令他们倍感焦灼,待看到最后一人时,姜离眉梢轻扬,因那人背脊佝偻,面上几块疤痕盖住了大半脸颊,陡然看去时莫名有些惊悚之感。
“难道是肃王下葬出了岔子?”姜离随之问。
明夏道:“不能吧,眼下这个当口,谁也不敢出岔子的,罢了,不打紧,时辰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府吧……”
祭师一行越走越远,很快消失在左千牛卫衙门之后,姜离应下明夏之言,带着怀夕从禁中东侧往朱雀门去。
出宫门时,御街之上已没有祭师们的身影,待薛氏马车走动起来,怀夕终于呼出口气道:“姑娘,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那郑良媛到底想做什么?”
姜离缓缓摇头,“我也不明白,但看得出她对薛兰时有恨,也不想留下那个孩子,恨薛兰时也就罢了,不留孩子,却是令人匪夷所思。”
怀夕道:“她在东宫好几年了,好端端恨薛兰时做什么?薛兰时虽不喜欢她,但也没害过她吧,她眼下与薛兰时为敌实在不明智。”
“若真有什么仇怨,也不一定是害得她……”
姜离顺口接一句,此言落定,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下想到了郑良媛昏迷之际口中念念有声,她道:“莫非是因为她姐姐?”
怀夕惊道:“她姐姐不是染了瘟疫病死的吗?”
姜离直觉想到了此处,却并无任何证据,片刻摇头道:“没事,不急,我如今出入东宫的机会不少,再看看罢。”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魏阶的旧案,甫一回府,姜离便直回盈月楼,晚霞似火,盈月楼院中立着三五木架,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竹筛,里头晒着不少油亮干瘪的黑顺片,皆是近日姜离炼药试药的成果。
姜离吩咐如意和吉祥帮忙,一同将药材往屋内搬,正忙碌着,管家薛泰匆匆跑了过来。
“大小姐,按您的吩咐,夏日的衣物都给济病坊送去了——”
姜离近日为简娴治病,又忙于炮制附子,往济病坊送衣物药材之事便吩咐给了薛泰,他行事姜离还算放心,但这时薛泰又道:“不过济病坊的师父让给您带句话,有一对姐妹要被收养走了,她们很想再见大小姐一面。”
姜离一愣,“是阿彩和阿秀?”
薛泰颔首,“是她们——”
姜离看了眼天色,“好,那我明日便出城一趟!”
第213章 襄州故人
翌日清晨, 姜离一大早便往城外济病坊去。
路上走了半个时辰,到济病坊尚未至午时。
惠明与慧能师父迎出来,姜离刚进院子,几个孩子乌泱泱从后院跑了出来, 阿彩和阿秀姐妹跟在阿朱身后, 瞧见姜离时眼底皆是浓烈的不舍。
惠明道:“两个孩子都惦记着薛施主呢。”
待到了跟前, 阿秀有些哀怨地道:“薛姐姐终于来了,真怕见不着姐姐最后一面,我们后日就要走了——”
阿彩不会说话, 只眼巴巴望着姜离,姜离看着这对姐妹花歉疚不已,忙吩咐怀夕将准备的点心拿来,待将孩子们带入了讲堂之中分食点心, 方才道:“这几日姐姐乱事缠身,不然早该来看你们的,怎么后日就要走了?”
惠明在旁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姜离本就要问详细, 便与惠明师父到了廊下。
惠明道:“是商州一家绸缎铺子的老板, 名唤苏永昌的, 他与结发妻子年过不惑, 曾有个女儿, 养在家中十五载, 于前岁夭折了,夫妻二人为此痛彻心扉, 也过了要子嗣的年岁,本来未存领养孩子的心思, 上月前来长安城做买卖之时,夫妻二人到相国寺上香, 下山之时听说咱们这里,便来捐赠善银,就在那日,夫妻二人瞧见了阿秀。”
“是想领养阿秀?”姜离问到。
惠明颔首道:“是,日前姑娘知道的,来过喜欢阿彩的,但阿彩不会说话,最终还是放弃了,此番这苏老爷要领养阿秀,说阿秀长的很像她们女儿小时候,阿秀不愿意,非说要与妹妹同在一处,苏老爷和苏夫人知道了,便说两个孩子承欢膝下更好,便将阿彩一并收养了,他们家中富庶,也不在乎多一人。”
姜离道:“可查过家世了?可稳妥?”
惠明含笑道:“施主尽管放心,贫僧半月之前亲自去了一趟商州,是正经的商户人家。”
姜离松了口气,“那便好,她们姐妹年岁太小,尤其阿彩不会说话,更得小心谨慎。”
“施主安心,我们也怕孩子们走了更受罪,后日苏府会派人来接两个孩子,姑娘放一万个心,商州不远,哪日相国寺有差事了,师父们还会去探望的。”
姜离颔首,“商州我也有一二友人,也可相托照拂。”
再回讲堂之时,刚一进门阿朱便招手道:“薛姐姐,你快来看,阿彩将你画的像仙娥一样……”
姜离好奇近前,便见几张水墨画摆在桌案上,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她的画像,粗粝的线条勾勒出一位身姿曼妙的清秀佳人,竟真有她五分神韵。
姜离莞尔,“阿彩将来必定是丹青圣手,还画了何人?”
阿彩面露羞涩,移开最上一张,底下两幅画皆是锦衣公子模样,其中一人身形似竹,神容冷峻,另一人手拿折扇,风流不羁,姜离眨了眨眼,“这是裴世子和小郡王?”
裴家虽暗中为济病坊出去的孩子们找生计,裴晏却远不比李策来得多,姜离有些意外道:“裴世子来的不多,阿彩却也画的栩栩如生,足见阿彩禀赋过人。”
阿朱在旁道:“裴世子会看阿彩说话呢,前次裴世子走后,阿彩怅然了半晌,这一年多来,还没有人能看懂阿彩那些比划呢。”
姜离看着裴晏画像,再看了看阿彩,倏地想起了那日裴晏与阿彩说话的情形,时隔多日,那场面竟还鲜活,“从来没有过吗?”
阿秀在旁道:“妹妹起初会比划之时连我也看不懂,后来时间久了方才明白些。”
姜离心底的怪异之感愈来愈盛,这时,阿彩羞怯地蒙住了画像一角,姜离仔细一看,却见她写自己的名字写的歪歪扭扭,便在旁画了一朵胖乎乎的云彩,姜离看的心中发软,笑着将阿彩揽在了怀中。
正笑闹着,晴山忽然从外头跑了过来,“阿朱姐姐,那孩子又哭了……”
姜离起身来,“何人哭了?”
“路边捡来的小娃娃!”
阿朱说着已跑出门去,姜离便也跟了上去,一路入了晴山几个男孩的小院,还未进房门便听见了婴孩的啼哭,姜离诧异不已,待进了屋子,便见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娃娃在床榻之上仰躺着,手脚挣扎,啼哭不止。
阿朱年长些,忙上前去拍哄,姜离意外道:“怎是路边捡来的?”
晴山道:“是慧能师父前两日在相国寺山下捡来的,不知哪个心狠的,将孩子弃在了山门不远处,慧能师父心怀慈悲,便将孩子抱了回来,可他太小了,哭起来便没完没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姜离近前,先摸了摸小娃娃手腕,很快在他腕上轻轻按压起来,待小娃娃哭声稍止,姜离又轻轻哼起歌谣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①……”
姜离的哼声似有魔力,片刻功夫,小娃娃便止了啼哭,满屋大孩子小孩子皆奇异地看着她,阿秀道:“薛姐姐唱的真好听,这是什么歌谣?”
姜离莞然道:“这叫《卿云歌》,是姐姐幼时常听的,这孩子有些积食,我待会儿开个方子,喂两次汤药便能好些,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可懂得看顾?”
阿朱道:“姐姐放心,宋婆婆和几个老伯都很喜欢小娃娃,她们教我们,我们轮流看顾一个小娃娃总是看得过来的,这孩子每日用点儿迷糊菜羹便不会哭,若是积食了,那只怕是昨日我们喂多了。”
姜离放下心来,写好方子后又叮咛了一番禁忌事项,眼看着日头西斜,又把阿秀姐妹叫来身边辞别一番方才踏上归程。
两姐妹红着眼眶,姜离虽有些怅然,却也只为她们高兴,再加上商州不远,展跃夫妻也在商州,后面请他们照拂一二,多有再见面的机会。
马车一路疾驰,回薛府时已是日落西山,夏日昼长,暑气也有些迫人,姜离回府正急着往盈月楼去看新晾晒的附子,门房的小厮却拦住了她,“大小姐,午间有人来送了一份拜帖,说是给您的——”
姜离心生奇怪,“哪家府上的?”
“没说,只说您看了便知。”
姜离接过拜帖打开,只见帖子上并无字词,只有一朵墨芙蓉。
她合上帖子,色变道:“咱们再出府一趟。”
上了马车,姜离吩咐长恭,“去芙蓉巷。”
长恭心中有数,扬鞭催马,等马车入了芙蓉巷后巷之时,正是夜幕初临。
姜离多日未来见戚三娘,更是头一次见戚三娘主动送信,她只担心戚三娘出了事,这才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将长恭留在巷口,主仆二人至巷中叫门。
很快,酌泠酒家后门被打开,戚三娘站在门内道:“姑娘来了,快请进来——”
姜离进门便问,“出了何事?”
见她满脸担忧,戚三娘笑道:“您别担心,没大事,是曲叔回来了,他三月里奉命去往襄州寻人,到了襄州费了些功夫才将人找到,路上又耽搁了月余,今晨才入长安。”
一听“襄州”二字,姜离神采大振,“可找到齐悭了?”
三月之前,姜离把虞梓桐在襄州遇见开元钱庄故人之事告知了沈渡,此后沈渡派人去往襄州寻人,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终于有了消息!
“找到了!”戚三娘也很高兴,“人眼下和曲叔都在二楼歇着呢,我们一时连络不上阁主,想着找您是最方便的,这才送了信去薛府——”
姜离心跳紧促起来,“快带我见他们!”
第214章 邪道真相
“曲叔, 许久不见了!”
上了二楼,戚三娘先带姜离见了曲尚义。
姜离回长安半载,当初在许州之所以顺利与简伯承“相认”,也多靠曲尚义从旁协助, 而在沧浪阁养伤的几年, 曲尚义待她更似亲侄女一般。
曲尚义年过半百, 虽是鬓发花白,但因习武之故,人看起来精神矍铄, 似刚过不惑之年。唯因早年左腿重伤之故,如今走路有些轻跛,见到姜离他也实在高兴,一番寒暄后, 先以此番正事为重。
“那位齐老爷是我在襄州城内找到的,半年之前他们搬了家,我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 他母亲建在, 还有妻女需他照顾, 此行于他而言颇为不易, 没法子, 我只好许了足量的银钱, 他这才愿随我走一道。”
襄州至长安千里之遥,姜离也能理解, “那他可还记得旧事?”
曲尚义颔首:“记得,一来当年沈家的事情闹得太大, 沈栋官声极好,他们这些人证也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二来,他师父的病也十分古怪,这些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路上他便提了些当年迷惑之地,但当年事发突然,朝堂衙门里的事我都不清楚,也辨不出古怪,如今人回来了,还得想个法子求证他所言是真是假。”
曲尚义乃曲雪青远房族兄,如今也只有他能对沈栋父子直呼其名。
姜离道:“曲叔不必担心,您应该知道裴国公府世子吧?”
曲尚义一愣,“裴、裴世子?”
曲尚义几年未回长安,对长安诸故人陌生也是正常,姜离不以为意道:“就是小师父当年的同门师弟,我此番回长安才知,原来当年沈家出事之后,裴世子也在暗中调查沈家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我与他也是故人,这半年来他帮了我极多,依我之意,此事由大理寺出面调查最是名正言顺,曲叔看呢?”
曲尚义古铜色的面庞上闪过了一抹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那自然好,裴、裴世子我是知道的,当年和涉川在师门颇有交情。”
见他神色有异,姜离心底也有些狐疑,又道:“既是如此,明日我便去大理寺走一趟,明天晚上让裴世子随我一同来此可好?”
曲尚义扯了扯唇,“好,自然好,姑娘安排便是。”
既做了这般决定,姜离倒不急着见齐悭了,一来她身份本是作假,不宜用薛氏大小姐的名头威慑齐悭,二来,这等旧日公案,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更令人信任。
这时姜离便道:“小师父近日并无消息?”
戚三娘摇头,曲尚义道:“怎么涉川没联络你们吗?”
姜离道:“其实三月中小师父与怀夕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还救了我一位朋友,我以为他回了长安,但那之后他并未来过薛府。”
戚三娘道:“我这里从来只有等阁主消息的份。”
曲尚义这时道:“阁主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必管了,如今齐悭回来了,就按姑娘的意思办,明日让那位裴大人来此便好,对了姑娘,我听闻肃王已经伏诛,那广安伯的事可能昭雪了?”
当初姜离被带回沧浪阁,曲尚义正是知道了广安伯府的惨案才对她格外怜惜,这些年来,也只有他们最明白她是如何的报仇心切。
姜离叹了口气,“不算顺利,虽查明肃王是谋害皇太孙的凶手之一,可没有证据表明他是唯一的凶手,义父的案子都与医道有关,还说不清。”
曲尚义便问:“姑娘既与裴世子是故人,他如何说呢?”
“他已帮了我许多,但医道上的证据他也爱莫能助。”
曲尚义与戚三娘面面相觑一瞬,自也帮不上忙,曲尚义只道:“此番我会在长安留些日子,姑娘若有何吩咐,只管让怀夕来递个话。”
姜离应下,又问了些阁中事宜,眼见时辰不早,便带着怀夕先返回薛府。
入府门之时已近二更,薛琦身边的长禄正在门口候着。
姜离见他便知薛琦有话吩咐,遂去往前院。
待到书房,便见姚氏与薛沁也在屋内,但不知怎么,二人面色不甚好看,待姜离行了礼,薛琦便道:“今日陛下定了一件大事,七月二十五,陛下打算率领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祖并祭天,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家,可带一二家眷同往,泠儿,你可想去?”
“去皇陵祭祖?”姜离眼皮一跳,一下想到了昨日见过的皇陵祭师,“女儿昨日出东宫之时,看到了几个玄衣朱裳的祭师——”
“就是召他们入宫看吉日的。”薛琦叹道:“肃王虽死得其所,可陛下年纪大了,这事对他的打击不小,再加上近日南方大雨,又生洪涝,陛下得了消息后在太极殿对几位老臣说,‘皇室无道天必降惩’,这才生了祭祖祭天的念头。”
姚氏轻声道:“七月底正是夏末秋初,倒也是祭祖的好时节,往年八九月上还有秋猎呢,也搁置好多年了,这次出行还有两月时间,应来得及准备。”
薛琦唏嘘道:“不容易啊,御驾多年未出过长安了,这前前后后得调动不少人手,皇陵那边也得准备祭礼,祭天之后回来长安,陛下的万寿节又将近了,今年是陛下六十大寿,内府如今已开始忙了……罢了,所幸与御史台 无关。”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届时二十三那日天色不亮便要出发,去皇陵要走一日,二十四为帝王与百官狩猎祭品之日,二十五方为祭祖与祭天正日,祭典之后有大宴,二十六日返程归来,陛下已定了此番是贵妃娘娘留在宫中镇守,淑妃娘娘随驾同行,太子和德王殿下陪驾,为父的意思是,你姑姑如今身子渐沉自是去不了了,你随父亲前去。”
姜离瞥一眼薛沁,一时有些恍然,薛沁身为薛氏次女,虽是庶出,从前却与嫡出无异,她的心思一早就在德王身上,惦记了多年,半路却杀出个姐姐来,且还是薛琦和薛兰时达成共识之意,这怎能让她不气?
姜离默了默,“女儿近来在为母亲治病,这一走几日多少有些不放心,父亲不若带着三妹妹同去?”
薛琦蹙眉,“这是你姑姑的意思,你怎还不愿去?”
见姜离欲言又止,薛琦道:“罢了,你再想想罢,到了跟前再定夺。”
姜离应下,自对此事不以为意,待回盈月楼,便见吉祥与如意已将院中药材全部收入屋内,姜离换了件常服之后,又称起了这些全新炮制的附子。
怀夕在旁道:“姑娘制药多日了,是想做什么呢?”
姜离道:“如今并无皇太孙医案,也不知当年用药记载,那我便按常见的遗症病状开方,从轻症至危重,不同的医方配伍,不同的下毒剂量,我要看看按当年白敬之的法子,这毒药到底能不能令皇太孙致死——”
怀夕听明白了,却又不甚明白,只陪姜离忙至深夜方才歇下。
翌日酉时初刻,姜离带着一份文卷往大理寺衙门去-
盛夏的傍晚暑气仍是灼人,大理寺门口的武卫前脚去通禀,后脚九思便迎了出来。
“姑娘来的巧了,宁公子也刚来——”
姜离问道,“宁公子怎也来了?”
九思道:“是公子派人去请的,去麟州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复杂,公子便派人去把宁公子叫过来了。”
三月中,白鹭山书院的命案得破之后,因牵扯麟州本地邪神活祭之说,而付怀瑾四人皆已丧命,为了确保万一,裴晏派大理寺司直前往麟州,调查范长佑被“活祭”的内情,如今两月已过,所派之人终于返回,姜离也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到了东院值房,姜离抬眼便见裴晏桌案之上堆满了卷宗。
裴晏多日不见她,这时熟稔的招手,“你来的正好,此事你也听听——”
宁珏也兴冲冲道:“快快,麟州的事有的查!”
屋内除了他二人,还有两个面生的司直,皆已过而立之年,他二人肌肤黝黑,公服马靴皆有泥渍,一副着急赶路的风尘仆仆之相。
姜离近前来,“怎么说?”
不等裴晏接话,宁珏先热络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书院案破了之后,那付宗源说,当时付怀瑾四人虐杀范长佑,乃是因当地曾有个‘梼杌’的凶神,后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当初范长佑便是被他们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还有什么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的说法——”
姜离颔首道:“自然记得,这说法不对吗?”
宁珏看向领头的司直,那司直道:“我们去麟州前后待了月余,得到的说法和付宗源所说的确有些差异,这名叫‘梼杌’的凶神确有过,但当时的邪道只以此为幌子,后来虽有了凶神需祭祀的说法,但并非是拿人活祭,而是邪道敛财之说。这邪道当初之所以被官府查禁,也是因其敛财骗财巨大,那些因邪道而死之人,要么是被骗光了钱财自杀而亡,要么便是因钱财与邪道中人厮杀而亡,并无拿活人祭祀之事。”
姜离奇怪道:“这怎可能?那付怀瑾是从何处得来的虐杀之法?”
司直摇头道:“这凶神邪道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前后闹了不到一年便被官府明令禁止,主犯也都被正法了,此番我们找到了当年被骗之人,还找到了两个入过邪道的‘信徒’,据他们说,那邪道头子初衷是为敛财,害人命的事他们是不敢当众干的,那名叫梼杌的凶神乃是神话传说之物,在当地就和我们说年兽吃人一样,是用来吓人的。但据说一开始兴起,是几十年前,有几个江湖人士在当地装神弄鬼吓唬人才流传开来——”
姜离难以置信,“那教义中有活祭之说,是付宗源编的?”
裴晏这时展开一卷文卷来,“你来看,这是他们找到的,梼杌在当地的画像。”
姜离只道看画像做什么,可当裴晏将那文卷放在她眼前时,姜离蓦地惊疑起来,“这梼杌的模样是——”
“不错,与我们此前见过的四方凶兽纹样中那北方凶兽一模一样!”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讶然道:“难道麟州这凶神,也与无量道有关?可那活祭之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裴晏这时又拿出一份信笺来,“你看——”
姜离接过信来,很快严声道:“这是你师门传来?”
裴晏应是,“早先我们怀疑无量道死灰复燃之后,我便派人去往师门送信,师父看了信,又唤门中长老一同核查,一番溯源下来,便找到了当年与无量道相关的记载,我们在长安所见四方兽纹画像,正是无量道教众信奉的天尊画像,那四方凶兽,北方为梼杌,东方为冥蛇,南方为穷奇,西方为犼兽,皆为古时或食人极恶,或带来灾祸之异兽,而那正中的神尊,便是西域巫毒教信奉过的无量天尊,与道家所言无量天尊非同一神仙。”
姜离背脊爬上一股子凉意,“那便是说,长安城确有无量道,甚至麟州几年前的邪道敛财之祸,也是无量道兴起?”
裴晏颔首,“无量道本是北齐邪道,虽如今才在长安露出马脚,但他们定不是第一日来大周作乱,或许七八年前便开始了——”
姜离说完,又顺着信上所言往下看,很快倒吸一口凉气道:“无量道真有活祭教义!那付怀瑾四人当初虐杀范长佑,便不是因那麟州凶神,而是因无量道?只因麟州那凶神与无量道的凶兽为同一异兽,他便以为几个孩子是因麟州凶神才去害人?”
裴晏道:“付宗源被判流放三千里,月前便已经发配西北了,眼下可能性有二,其一若你所言,这几个孩子是从麟州别处得来的活祭教义,但因付宗源在麟州为官,知晓那本地邪道,他自己将麟州邪道和无量道混为一谈了;其二,他自己便入过无量道,付怀瑾是从他这里知道了活祭之说,眼下要将付宗源追回十分不易,只能先去查付宗源府上旧人,我再派人去麟州走一趟,看看麟州是否有无量道在坊间暗地传教。”
这片刻功夫,姜离心中也百转千回,思来想去,也确是有这两种可能,“若是第一种可能也就罢了,若连付宗源都入了无量道,那此事便非同小可了。”
付宗源官至从三品吏部侍郎,若连他都信了什么无量天尊,可想而知无量道渗入大周朝堂之深早已远超想象。
裴晏也肃容道:“这无量道教义十分繁复,除了用人活祭,还有什么巡山祭礼,师门明后两日还有信来,待理清楚了,自要查个明明白白。”
言毕,他又看向两位司直,“你们路远辛劳,先去歇着,麟州之事待定下章程,只怕还要你们二人牵头南下——”
待司直们离去,宁珏先等不及道:“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总不是未卜先知,知道麟州有消息了吧。”
无量道之事还轮不到姜离插手,她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了昨夜备好的文卷,看一眼裴晏,还是先递给了宁珏,“正好宁公子也在此,宁公子也可看看。”
宁珏面露诧色,待打开文卷看了两行,惊讶道:“你这是在验证那黑顺片下毒之法的中毒剂量?”
姜离点头,“这半月以来,我一共炮制了近百斤生附子,炮制之时,将那流萤石粉换成了石英粉,又按照疟疫遗症的轻重缓急,开了七八种医方配伍,这些配伍之中皆有黑顺片,只用量不同,如此,算出了这些医方用药二十日能掺多少石英粉,再减去游龙梅花盆中的残余药量,便近似得出了太孙殿□□内毒石之量——”
姜离一口气说完,宁珏不知是该震撼还是该感动,“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
姜离点头,“自然我自己去做才能精确放心。”
宁珏惊得下巴掉在地上,裴晏则去看姜双手,这般仔细一瞧,便见半月不见,她本就不显细嫩的双手愈发粗粝,指尖上竟还有两处伤口,自是炮制药材所留,他一时眉心紧拧,神色也晦暗复杂起来。
宁珏一目十行看完,又叫文卷交给裴晏,这时,他目光在姜离和裴晏之间来回,道:“薛泠,你和师兄可真是……我听师兄说这半月忙的脚不沾地没再见你了,还以为你已经在忙别的了,可没想到你还在查小殿下的案子。师兄这半月也没打住,就在昨日,师兄还说当年小殿下医案被烧毁之事有异,想再从此事上核查一番,你们两个这刨根问底的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样……”
姜离起疑,“医案被烧毁有异?”
裴晏不懂医道,但姜离文卷上写的详细分明,只看最终的结论便是一目了然。
他抬头道:“近日善后肃王案时,我曾对医案被烧毁起疑过,当时还问过肃王和钱继礼等人,但他们说此事并非他们动的手脚,我于是又调阅了当年关于火势的记载,发现那夜的火起的十分迅猛怪异,禁中守卫森严,任何衙门发生火灾,禁军都可在半炷香时辰内赶到,出事时时值五月,虽是天干物燥,但药藏局库房内并无明火,最终也无法解释那火势是如何起来的。”
裴晏说着,示意手上文卷,“按你试验的医方,哪怕太医们用剂量最大的配伍,二十日的毒石并不足以致命,肃王说的是真的?”
姜离颔首,“那黑顺片要让人看不出异常,不可能放过多石粉,而殿下用药之时,汤药放凉的过程中,石粉自然而然沉在剩下的药汁中,因此入体的毒石剂量要远远小于黑顺片附着之量,这也是为何殿下用了二十日汤药,那游龙梅的花土便可暴晒发光的缘故,那日我请求开皇陵验骨,乃是一早便想到了陛下不会允准,如今想来,即便是开棺验骨,小殿下的尸骸之上也定没有那两个孩子那般多毒石粉。”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所以……你们真的认为肃王最后喊冤并未撒谎?那这便是说,肃王下毒并非主责,主责还是那广安伯?”
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道:“宁公子,我是医家,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倘若那广安伯的确施针有误,但他做为太医令,至多施针无效,当不至于出施针杀人这样大的纰漏,我更倾向于当年谋害小殿下的不止肃王——”
宁珏瞪大了眸子,“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姜离看向那份文卷,“那日肃王喊冤时我并不信,可后来我仔细想过,他说的毒石剂量不足确有道理,那时我还不敢肯定,可这些日子我自己尝试多次后,便不能不正视他的话了。我是医家,我只用医理药理论证,那位广安伯我也打听过,他施针之术诡奇,却十分神妙,我很难相信,小殿下当时只中了轻微之毒,却会因施针而亡,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除了肃王,除了广安伯施针无用,还有其他人也动过手脚。”
姜离字字铮然,宁珏听得呼吸都紧促起来,他又看向裴晏,“师兄,你也做此想?”
裴晏沉声道:“宁珏,太孙殿下的案子结在肃王身上自是最好的,可我们查了这样久,案子了了,疑点却无从解释,难道能就此置之不顾,结案大吉吗?”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想不到还有谁,我——”
话未说完,宁珏眼眶微缩,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姜离,道:“若说还有谁想害皇太孙,那我只能想到——”
他看着姜离,那意思十分明白,他只能想到薛兰时了。
姜离自然明白,她定然道:“无论还会查出何人,既已经找到了疑点,那便不当放弃。”
宁珏俊脸拧做一团,“若真的查到了太子妃呢?”
姜离面上一点儿波澜也无,“若真是我姑姑所为,那宁公子只管向太子殿下和陛下揭发便是……”
宁珏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你姑姑谋害太孙殿下,哪怕她有着身孕,陛下也不会轻饶她,若她诞下了皇孙,哪怕勉强保住性命,那她,还有你们薛氏,便都完了,你们薛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她眼看着便是第五位,你……你在江湖长大不懂这些,可你父亲你姑姑愿意吗?你到底是不是薛家人啊!”
宁珏只是顺口而出,姜离却听得心头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心急,她忙缓了声气道:“自然不一定与薛氏有关,我只想着,万事总要求个真相不是吗?”
宁珏古怪地看着姜离,“你知不知道这对薛氏意味着什么啊?我……若真是与薛氏有关,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宁珏说着语声低落下去,显然,他有此念全是因姜离这个朋友。
见他这般,姜离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告下去,若宁珏来日知晓她真正的身份与目的,她不用想就知道他会有多屈辱愤怒。
裴晏这时道:“宁珏,你不必想那么多,人应坚守本心,你本心如何,便当如何,事已至此,若要你为了薛氏的安危绝口不提这些疑点,你可能做到?”
“当然做不到!”宁珏回答利落,面上痛苦之色却愈盛,“这些年来,我总是梦到翊儿,每一次梦到他,我都告诉他,舅舅一定为他查个明明白白……”
他看看姜离,看看裴晏,又看向窗外晚霞漫天,很快一咬牙道:“师兄说得对,薛泠也说得对,我的本心也是为了真相,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薛泠本不是在长安长大,这一切都不会与她有关。”
他豁然看向她们,“但此事我要与阿姐商议……”
裴晏点头,“这是自然,肃王刚被赐死,陛下这几日脾性阴晴难定,在查到其他证据之前,不必急着在朝上引出争端——”
宁珏苦涩道:“阿姐以为事情已经查楚了,这几日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哎,我顾虑繁多,也是怕阿姐难得解脱,罢了,我这就去见她!可能让我把这份文稿带去给阿姐看看?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懂得几分药理了,一看便明白。”
姜离将文卷折好递给她,“有凭据最好。”
宁珏今日是为了查邪道而来,万万想不到姜离奉上这样一卷实据,他将文卷揣在怀里,郑重道:“薛泠,你能为小殿下做到这一步,若将来薛氏有难,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护你周全!我先走一步了!”
宁珏撂下此言大步而去,姜离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了,她才低低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裴晏站在她身后,“你在想,是不是对宁珏太过残忍了。”
姜离涩然地牵了牵唇,裴晏便又道:“你不必自愧,你我所做本也是他所求,何况,没有人比你受的苦更多了。”
回长安半年,此前的苦楚不必自怜自伤,但姜离想到广安伯上下四十三口人的性命,她的心,自也不会因为对宁珏的这份欺骗而犹疑。
她深吸口气定下神来,转身道:“今日过来,我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你——”
裴晏面露疑问,姜离道:“还记得我向你提过的那个沈家旧案的人证吗?此人名叫齐悭,他昨日已经到了长安城,待会儿入夜之后,你随我去见他罢。”
第215章 旧案连环
酉时过半, 姜离离开大理寺,在顺义门西南的暗巷中等了两炷香的时辰后,夜幕降临,没一会儿, 裴晏自顺义门出, 径直入巷中上了她的马车。
到了这时, 姜离才提到昨日去济病坊,阿彩姐妹要被收养去商州之事。
“你为何看得懂阿彩那些比划?你们府里有聋哑之人?”
姜离到底还是问出了心底疑问,裴晏坐在她下首位, 默了默道:“从前有友人患过口疾,我从他那里习得了一二奇巧。”
姜离有些恍然,“难怪,那如今可好了?”
马车里光线昏暗, 车轮辚辚声中,裴晏的面容晦昧不清,默然片刻, 才听他沉声道:“那位友人已经死了。”
“怎会死了?”姜离只觉奇怪, 但话出口又觉不该深问, “罢了, 人既已过世, 便也没什么好说了, 你节哀罢。”
“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裴晏语声听不出悲切,姜离便也放下心来, 转而道:“今日这位人证是从襄州而来,是开元钱庄那位账房先生韩煦清的徒儿, 当年作证的人证之一,待会儿见了人, 若记得当年之事最好,若不记清楚,也不必为难他。”
裴晏颔首,“当年沈家出事后不久,我便调查过这些人,这个齐悭我还有几分印象。”
姜离回忆着沈家旧案,道:“这案子最诡异之处,还是那笔赃银的存入时间,决堤是在一年之后,脏银却提前一年之久便存入,但凡不了解沈大人为人的,自然要怀疑其人确有贪赃之行——”
裴晏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此处。”
马车直奔芙蓉巷,待到后巷中时,已是亥时初刻,周遭的坊市灯火次第,不远处的秦楼楚馆里传出阵阵丝竹笑闹之声,近日登仙极乐楼遴选花魁的盛事如火如荼,连带着大大小小的青楼妓坊都生意火爆。
姜离带着裴晏走到酌泠酒家后门,叫门后,戚三娘很快将门打了开。
“姑娘快请,裴世子请,人在客房等着。”
戚三娘在前带路,二人直上后院二楼,待到了客房门口,便见曲尚义早已在门外候着,见到裴晏,他拱手道:“裴世子——”
姜离解释道:“这是当年沈家一位故旧,此番找人证便是他亲自去的襄州。”
裴晏点了点头,曲尚义抬手做请,“人就在里面。”
进了客房,姜离二人见到了虞梓桐口中的齐悭,当年事发之时他年方双十,如今过了十三年,他已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他生的宽额高鼻,身量瘦长,此刻着宝蓝长衫,面上仍有几分局促惊惶之色。
“齐老爷,这便是我们提过的,如今的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这位姑娘是位医家,你不是说你师父的病很怪吗?待会儿详细向这位姑娘说说。”
曲尚义做了介绍,齐悭拱手见礼,裴晏上前来道:“你不必紧张,此番能来长安,我们已经十分感激,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
齐悭呐呐应好,待几人落座,裴晏便问:“景德二十五年,沈大人去存银子之时,你就在现场?”
齐悭应道:“是,当夜是我师父带着我们一起接待的,起初还不知他是沈大人呢,他来的匆忙,我们都快歇下了,两万两现银就在马车上,好几个大箱子,我们帮忙搬的箱子。后来我师父亲自清点的银两,又请来了当时的东家袁老爷,银契文书都是完整的,印信是我师父和袁老爷看着盖得,当时他们大概就知道了客人是谁。”
“但你们自始至终,并未看到他的脸?也未听见声音?”
“没错,我们这些徒儿都是打杂的,盖印信时客人也未拿下斗笠,不过比起这单生意,客人想不想露脸并不重要,且他手背上的伤痕我记得很清楚,确实是一个马蹄形状,且一看便有了年头。至于声音,他们在内室交接银两时客人是开了口的,只不过我们没机会听,后来指认沈大人之时,是我师父笃定当夜就是他。”
齐悭做为当年人证之一,与“沈大人”的会面不过这小半个时辰,与贪腐有关的细节他更是毫不知情,但之所以要请他亲自回长安,更紧要的还是他师父的病。
裴晏这时便问:“你师父的病你记得多少?”
齐悭道:“我是景德二十三年跟着师父学账房的,当时他已经得了消渴之症,我拜他的第一年,还眼睁睁看着他病情恶化,但到了景德二十四年年末,师父不知从何处求得了神药,用了半月之后,病情忽然好转了许多——”
“什么样的神药?”姜离忙问。
“是一种仙丹。”齐悭答得利落,但此言落定,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怪异,“我看师父服用过,是一种赤褐色丹丸,每日三五粒,也不知是从哪个佛寺道观求来的,一开始我还怕师父上了当,可等师父病情明显好转之后,我倒也不敢不信,但我问师父神药从何处来时,他又不愿说了,但多半没花什么银钱——”
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又问:“你师父临死前可说过什么‘天尊’之言?”
齐悭眼睫微颤,“不错,这也是我觉得最古怪的地方,师父平日里也不怎么信道信佛的,可他弥留之际,口中却一直唤什么‘天尊’‘圣主’之言,一时又说什么自己罪孽深重,求天尊渡他,那时他人已半昏不醒了,我还问过‘圣主’是什么神仙,可师父已不能答话了,没几日他便咽了气,我们只帮着师娘办丧事,后来师娘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我们几个想到沈家的事,再想到师父死前模样,也有些害怕,便都离开了长安。”
裴晏道:“你师父房中可曾出现过什么天尊画像?”
齐悭迟疑问,“画像?什么画像?”
“他不是信天尊吗?可曾供奉过天尊神像?”
齐悭仔细回想片刻,道:“画像……大人这么一说,小人想起来一件事,师父过世之后我们为他收拾遗物,他还真有一张古怪画像夹杂在书册话本之中,连师娘都不知是什么,是不是一幅八卦图……中间一个神仙,四周有几个神兽护卫?”
姜离和裴晏齐齐色变,裴晏又从袖中拿出在冯筝府中搜来的画像,“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齐悭锁眉细看,很快扬声道:“像!很像!时隔多年,我已记不清那中间的神仙模样了,但的确是这样的布局,与一般的佛道神像很不一样,尤其外面是八卦图的形状,我印象还是很深的,当时我们还以为是什么道家符文呢。”
裴晏收好画像,与姜离四目相对之时,二人眼底皆是震动。
韩煦清死在景德二十七年,距今已有十三年,若十三年前无量道已经传入长安,何以今岁才被发现?
裴晏又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师父是从何处得来的画像?当年他接触过什么怪异之人?有何奇怪行径?还有,他可曾与你们提起过邪门歪道之言?”
“师父何处得来的画像我的确不知情,怪异之人我也想不起来,师父是做账房的,偶尔陪着东家去见客应酬,这些时候我们做徒儿的不会跟着,便也不甚清楚,至于邪门歪道,师父更没提过了……”
裴晏接着问:“那几年就没有一点儿异样言行?”
齐悭拧着眉头苦思,好半晌,他表情怪异道:“去青楼算不算?”
“青楼”二字令裴晏心紧,“当然算,仔细说说——”
齐悭道:“我师父这人其实很是正派的,和师娘也是少年夫妻,恩爱有加,平日里去见客应酬连酒都少饮,每日都在天黑之前归家,但自从生病之后,他性情变得急躁,也不那么顾家了,本来被病痛折磨,也算人之常情,可就在景德二十四年年底,他忽然和城南天香楼一个名叫浣云的青楼女子相好上了。”
“他把那女子当做红粉知己,常常夜不归宿,起先师娘并不知情,等师娘知道真相之后,便与他大闹了好几次,一开始他还不愿与那女子断了,非说那女子是他命中注定之人,后来师娘打算与他和离时,他才答应师娘不与那女子来往了。”
齐悭叹道:“前后闹了小半年,我们都想不通师父怎会变成这样,差点把家都闹散了,师娘虽然没和师父和离,可那次之后两人感情也生分了,甚至师父都不一定真与那女子断了,因他常和东家应酬,去了何处饮酒作乐连我们都搞不清。”
裴晏道:“浣云?天香楼?确定无疑?”
齐悭重重点头,唏嘘道:“师娘去天香楼闹过,我们还去劝过架,自然记得明明白白的,后来师父过世了,那妓子一点儿表示也无,哪是什么红粉知己!”
“那你师父病情好转,是在认识那浣云之后?”
裴晏话落,齐悭仔细回忆一番,肯定道:“不错,就是在认识浣云之后,或许也是如此,他觉得那浣云真给他带来了好运吧。”
裴晏看向姜离,便见姜离也神色严峻,她问道:“确定是那赤色仙丹让你师父病情好转了?”
齐悭颔首,“确定,因那阵子师父病痛煎熬,都有过轻生的念头了,常用的汤药也停了,那仙丹还真救了师父,我们也不懂其中道理。”
“那他后来病情怎会急转直下呢?没有仙丹用了?”
齐悭叹气道:“仙丹还有的,我记得就在沈家出事之后两三个月,师父的病又不好了,烦渴引饮、小便频数,多食善饥,消瘦身倦,就那么小半年功夫,瘦了二十多斤下去,当时师娘花费重金请来了致仕的老御医,开了药,用了两帖算是拖住了,但师父觉得好的太慢了,根本不信那老御医,非要用那仙丹,又把两年前病情好转时用过的老方子拿出来,就这么一通折腾,硬是把自己折腾没了——”
姜离看过裴晏找到的韩煦清的医方,其中第二张医方用药配伍十分得宜,但若韩煦清自己吃药,再好的大夫也难救他性命。
她又问:“你师父病重之后,仙丹从何处来呢?”
齐悭回忆道:“我们与师父并未住在一处,师娘又是足不出户的妇人家,到最后,我们都不知他从何处求来的,问的多了,师父还不高兴,像有什么禁忌似的,但若我没记错的话,师父那一阵子每月都会出城,一出便是半日。”
神像、仙丹、禁忌,种种情形都表明韩煦清也入了无量道,但可惜齐悭并未与韩煦清朝夕相伴,所知还是不够多。
见裴晏二人神色严峻,齐悭也意识到了不妙,“大人,姑娘,所以我师父当初是怎么回事?是……是被邪门歪道骗了吗?”
裴晏颔首,“有此可能,当初指证沈大人之时,只有你师父听过他的声音?”
齐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错,袁老爷年事已高,一年前的事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师父未至不惑之年,是他信誓旦旦说当夜听到的就是沈大人的声音。”
当年那“马蹄疤痕”为证据之一,而韩煦清人声上的指证,则令沈栋贪腐之罪板上钉钉,裴晏默了默,“今日先问至此,若想到什么异常让他们知会我便是。”
姜离和裴晏从客房出来,转而到了对面的偏厅之中。
一进门,戚三娘便着急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那韩煦清还和邪门歪道扯上了?什么仙丹不仙丹的,仙丹哪会救人呢?他是不是本来病的没有那么重,被人给骗了?待后来病重了,不吃药只吃仙丹,自然把自己给作践死了……”
戚三娘在长安蛰伏多年,为的便是替沈家替戚家伸冤雪恨,多年来所得消息不少,真正用得上的线索却寥寥无几,如今终于有了个旧日人证,她自是报以厚望,但此刻听下来,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近日长安城在闹邪道我倒是听说了,但这事和沈家的旧案没关系吧?沈家的案子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且沈大人当年是被那些贪官污吏诬陷,与邪门歪道也无干吧?”
戚三娘满腹疑问,相比之下,曲尚义还算沉得住气,他道:“你先别急,这么多年了,性子怎么还这般不沉稳?听裴世子和姑娘说。”
姜离这时道:“其实三娘说的不错,本来沈家的案子只和贪腐有关,但我们都没想到齐悭今日一言,竟证明了韩煦清当年和邪道有染——”
“证明?那便是说,是真的?”戚三娘又道。
裴晏颔首,“单凭那神像便 可证明,再加上韩煦清身患重病不看大夫,与我们近日发现的另一位邪道信徒一模一样。”
戚三娘看向曲尚义,“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沈大人是被冤枉吧?”
姜离道:“确实不能证明,眼下有两种可能,第一,韩煦清自己入了邪道,邪道之事与他指证沈大人并无关系,二者只是巧合,第二,韩煦清沾染邪道,他后来指证沈大人种种,或许便与当年那邪道有关,若是如此这案子便更复杂了。”
微微一顿,姜离又道:“当年的证据之中,那手背上的疤痕和沈大人的印信都可以伪造,只要与沈大人熟悉之人,大可将那疤痕伪造的并无二致,印信也是一样,唯有这声音难作假,且前后时隔一年,韩煦清却咬定是沈大人亲自去存脏银,这也存疑。”
戚三娘苦涩道:“当年那么多人想把沈大人拉下水,韩煦清的证词最是关键,这几年我们也查过他,确实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认死了沈大人。”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道:“当年我查旧案时,虽查过韩煦清,但重点皆在他和那些官员是否有染上,还真未去查过那个青楼女子,如今得了新线索自要再去追究一番,你们不必着急,交由大理寺来办便可,若有了消息,姜姑娘会来告知你们。”
戚三娘不好意思道:“真是有劳世子了,这案子拖了十几年,当年还是御令定案,再加上我们……再加上沈家公子做的事,我们都知道翻案难上登天。”
裴晏道:“为沈伯父翻案也是我所求,不必客气。”
曲尚义倒是没有戚三娘这般见外,顺手倒了茶水道:“裴大人是大理寺主官,这些事他去办最方便,喝茶吧,姑娘也坐下喝茶——”
裴晏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又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还是不多留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来,戚三娘还想留客,曲尚义已经道:“那也好,裴大人身份特殊,还是稳妥为重,不在此久留是好的——”
姜离眨了眨眼,也道:“是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曲尚义便道:“那我们送姑娘和大人出去。”
他说着在前引路,待一路送到了后门之外,看着二人前后上了马车,方才返身关门。
待马车走动起来,姜离看着裴晏若有所思,裴晏于昏暗之中问:“怎么了?”
姜离道:“不知怎么,总觉得曲叔待你十分亲昵,你们从前可见过吗?”
“是见过,当年沈家出事之后,我曾想救他和师兄,但还没求得母亲准许,便听闻他靠自己逃脱了,再后来便是听江湖上多了个沧浪阁……”
“难怪……”姜离恍然,“那你便不好奇他为何在此?还有戚三娘,她其实是当年沈大人下属戚明喆的女儿,戚明喆算是为了沈大人而死,只有替沈大人雪冤,戚家的冤屈才能一同昭雪,你不奇怪我如何认得他们?”
裴晏默了默,“我知道——”
姜离心腔一紧,“你知道?你如何知道?我倒如今都不明白你是如何认出我的,你……是不是与我那位小师父有过联系?你们私下见过了?”
姜离早就猜了多日,自发现沈渡并不忌讳她找裴晏帮忙之后,她便有了此猜测。
只是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与举国通缉的要犯有联络,终究对裴晏不利,她便不曾挑明,直到今夜,连曲尚义和戚三娘都见过之后,她便也无需谨慎了。
裴晏像有些语塞,迟疑道:“你的小师父——”
“便是你师兄,我能有今日全靠他当日相救。”话已至此,姜离便坦然相告,“后来他助我养伤,连我如今会的轻功拳脚也是他授与我,我师父本来只有一人,后来他实在助我良多,我便唤他小师父了,我伤痊愈之后,他为了旧案奔走各处,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见他的时日便愈发少了,这也是我一早便关注沈家旧案的缘故。”
姜离说至此,轻声道:“他如今多半还在长安城中,他可去见过你?”
这一问似问住了裴晏,他沉默好几息才道:“不曾见过,姜离,倘若我……”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看不清他神色,便定定盯着他,但裴晏似想到了什么,气息微沉道:“倘若我为沈伯父洗雪了冤屈,他或许就不会再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未曾见你,那他如今又在何处呢?”姜离轻喃一句,又道:“那是自然,他本就不喜长安,到了那时,就在江湖中做个逍遥客岂不快意??”
“你如何知他不喜长安?”裴晏问。
姜离无奈道:“他在这长安城里家破人亡,还喜欢长安做什么?这里看着繁华着锦,却不知藏了多少阴险诡计,想他父亲是那样的朝中栋梁,却——”
她说着长叹一声,“待为他父亲洗雪冤屈,他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裴晏不知想到何处,此番沉默更久,好半晌,他才道:“你唤他师父,那他待你足够好吗?”
姜离重重应道:“自然,旁的不论,这救命之恩便无以为报。”
裴晏似乎觉得宽慰了些,“好,那也不枉他数载经营了……”
第216章 太孙之死
姜离焦急地等宁珏的消息, 可连着数日也无动静。
直至五月十八这日傍晚,没等来宁珏,却先等来了简思勤。
九月便是今岁秋闱,简思勤近日闭门苦学, 已有多日没来薛府拜访, 今日前来着实令姜离意外。
待将他请来盈月楼, 一见面简思勤便道:“妹妹,快准备准备,我在仙楼定了位置, 咱们今日去看选花魁去,虞姑娘和付姑娘府上我都送了拜帖,咱们去好好热闹热闹,这几日乐完了, 我六月便不再出来了——”
窗外晚霞漫天,盛夏暑气正在消散,姜离索性无事, 便应了下来。
待出府上了马车, 简思勤道:“我在府里憋坏了, 肃王出事之时, 母亲也不让我出来乱跑, 听说这几日朝内朝外风声鹤唳, 陛下也病倒了?”
“陛下还是旧疾,近两日未传我入宫, 我也不知详细。”
姜离答完话,忽然想到了齐悭之言, 便道:“城南是不是有个天香楼?”
简思勤道:“你如何知道?确有个天香楼,登仙极乐楼之下, 醉欢楼、天香楼这些地方都相差无几,你还记得那簪花榜吗?如今还剩下十人了,里头有个叫沉朱的姑娘便是天香楼选来的——”
姜离心中有了数,“听别人说起过。”
简思勤帖子下得早,等他们到登仙极乐楼之外时,虞梓桐和付云慈兄妹已经到了,付云慈兄妹如常,虞梓桐则有些心事重重。
夜幕初临,登仙极乐楼内灯火阑珊,幻若琼楼,在丝竹乐声中,几人进了一楼厅堂,待往那五丈高的簪花灯楼上一瞧,果然只剩下了十人,姜离目光扫上去,排在头名的仍然是那位雪娘,简思勤适才提过的沉朱姑娘则在第六。
简思勤道:“今岁的花魁必定是雪娘无疑了,走,待会儿雪娘会出来抚琴,咱们去楼上落座去——”
付云慈道:“雪娘擅琴?”
简思勤道:“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绝,舞技亦是一流。”
付云珩也道:“这几日衙门忙的紧,但连我也听说过。”
几人沿着楼梯往二楼雅间行去,刚上了二楼廊道,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处走出来几个锦衣中年男子,几人径直往天字一号雅间行去。
简思勤看着他们轻啧一声,“连苏二爷都来了!”
付云珩伸着脖子张望,“哪位是苏二爷?”
简思勤指着其中一个蜀锦蓝袍的瘦削男人道:“就是那个最瘦的——”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待看清那人面相,皆是微惊,简思勤所指之人并非普通的瘦,而是皮包骨头的病态之瘦。
“那便是苏二爷?怎么这幅模样?”
付云珩奇怪极了,简思勤一把拉住他,“进屋里再说!”
入雅间坐定,待小厮们上了茶点退下,简思勤才道:“这位苏二爷是广陵苏氏这一代的家主,上头有个哥哥早年病逝了,传说他十多年前也患过重病,但后来不知怎么病愈了,就这么活到了现在,只是他需常年用药,且饮食上忌讳颇多,他那皮包骨头的模样,都是患病害的。”
“他可是患过心疾?”姜离捧着茶盏问。
简思勤微讶道:“妹妹如何知道?”
姜离道:“我看他前额皱纹颇多,面色也发红,眼睑处也与正常人不同,遂猜的。”
简思勤摇头,“那我还真不知他患了何病,只是这登仙极乐楼和广陵苏氏名气太大,道听途说罢了,咦,虞姑娘怎么愁眉苦脸的?”
几人见面半晌,虞梓桐硬是未发一言,饶是谁都瞧出她兴致不高。
简思勤这般一问,虞梓桐强笑一下道:“没什么——”
付云慈拍拍她手背,坦然道:“肃王那件事和皇太孙旧案有关,我们本以为肃王被查办了,广安伯府那件旧案会被翻出来昭雪,却不想肃王之罪是肃王之罪,广安伯的罪名硬没有半点儿减轻,她正为了此事发愁呢。”
姜离心底暗叹,安抚道:“还没到最后呢,大理寺和刑部还在收尾,淮安郡王出事之时有位太医也受了冤枉,都十三年了,近日都要平反了。”
姜离所言之人正是明肃清,明卉盼了多年的真相被查清,为明肃清平冤的奏请景德帝也已经批准,不日明肃清之冤便可昭雪。
虞梓桐摇了摇头,“很不容易,好些医道上的说法,根本没什么真凭实据等着衙门去查,那白敬之也是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哎,我该跟着堂姑姑学医的,若我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如今也能讨个说法。”
付云慈道:“已经这么几年了,不急在这几日,何况还有阿泠相助呢,真有什么消息她会说的,裴世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言毕,简思勤和付云珩也安慰起虞梓桐,虞梓桐到底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没一会儿也展颜开来。
这时付云珩唏嘘道:“今岁长安实在不太平,这几日金吾卫也案子繁多,等着看吧,我总觉得今年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虞梓桐心中微动,“金吾卫有何事?不是抓那沧浪阁的人吧?”
虞梓桐牵挂沈渡多年,何况自前次明华山一见,她始终在打探沈渡下落。
付云珩摆手,“抓邪魔歪道是拱卫司的事,我这里是月前有两个孩子不见了,他们的父母报官报到了京畿衙门,京畿衙门人手不足,便请我们帮忙,我手上正好没差事,这事便交到了我这里,这月余我天天在外面跑,人都黑了一圈。”
虞梓桐紧张道:“是拐子拐跑了?”
付云珩叹道:“案子到我这里,我都找了大半个月了,不出意外应是拐子拐走了,天可怜见,那两个孩子一个眼睛患病,一个耳朵天生失聪,也不知拐子捉这样的孩子做什么,卖也卖不出好价钱啊,两个孩子才七岁,有病在身,逃也难逃脱。”
众人听得心惊,姜离也觉怪异,“拐子怎会——”
正待再问时,一道清灵的琴声响了起来,简思勤猝然起身奔向露台,“是雪娘,弹的是《春江花月曲》,快来听——”
雅间的露台正可看到那正中的演台,与当日看幻术一般演法,雪娘是今岁登仙极乐楼力捧之人,普通的来客可听不了她的演奏。
姜离也起身走来露台,但她不擅琴艺,只觉弦音悦耳,也听不出详细,她站在围栏边上,只去看雪娘窈窕的身段。雪娘看起来十七八岁,一袭雪色绣裙衬得她气韵出尘,此时她面上还带了一方雪色面纱,半隐半透之间,能看出她五官优越,骨相秀美,一颦一笑之间,愈显得她神秘莫测。
“怎么还掩着脸呢?”付云珩奇怪道。
简思勤道:“都是这仙楼的手段罢了,待花魁选出来,这第一个看花魁真容之人只怕要一掷千金才行——”
付云珩抓了抓脑袋:“好听倒是好听,但我也瞧不出技艺有多高超啊。”
几人之间也就简思勤与付云慈颇擅琴,简思勤听得如痴如醉,正待为大家品读一番,却忽闻外头响起了刺耳惊呼声——
众人一愣,付云珩忙返身去开门,待出雅间往一楼大堂一看,登时惊讶道:“怎么是拱卫司?这是怎么了?”
姜离忙也跟了出来,站在二楼楼梯处往下一看,果然见一楼大厅之中进来了十多个身穿公服之人,领头之人赫然便是宁珏和陆承泽。
“宁公子!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动静太大,吓得一楼酒客惊呼阵阵,乐曲声也停了,掌柜苏泉听见动静忙从后堂出来,拱手道:“二位有失远迎了,有话好商量,这是何意啊?”
宁珏冷声道:“赵启忠何在?”
苏泉赔笑道:“他这两日告了假,并不在楼中,两位大人,到底是因为何事啊?”
陆承泽上下打量这数层楼阁,道:“看来今夜你们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来人,每间屋子都仔细搜一搜——”
苏泉面色大变,“我的大人哦!怎么就闹这么大?咱们有话去后堂说不好吗?前次段世子的事我们这的生意已经大受打击,眼下可经不起——”
陆承泽不假思索道:“拱卫司奉命办差,求情的话你不如去陛下跟前说!”
随着话音,拱卫司武卫们已经沿着楼梯往楼上冲了上来,宁珏目光四扫之际,一下看到了二楼的姜离,他微讶,忙也往楼上行来。
简思勤目瞪口呆道:“怎么又招惹了拱卫司?登仙极乐楼今年也是命犯太岁了!”
说话的功夫,宁珏已经上了楼,看着众人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姜离道:“我们来看选花魁的热闹,你们这是——”
陆承泽这会儿功夫也瞧见了姜离,他紧跟着上二楼道:“薛姑娘,登仙极乐楼楼中或有人与邪道有染,今日曲子是听不成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快些归家吧。”
姜离心神大震,“与邪道有染?”
宁珏横一眼陆承泽,压低声道:“还记得莲星吗?她七年前本就是登仙极乐楼之人,我们顺着她的线索查,查到了这些年她与几个登仙极乐楼旧人关系密切,在她过世前几日,如今的仙楼管事,一个叫赵启忠的还去看过她,这两日我摸查了此人,发现此人也有些古怪行径——”
话音未落,天字一号雅间的苏二爷几人也走了出来,苏泉一边忙着向食客们致歉,一边也跟上了楼来找苏二爷禀告。
苏二爷听完,便朝宁珏二人走来,“两位大人要搜,我们自然配合,只是还请莫要伤了客人们,苏泉,好好安排客人车马,改日我亲自向他们致歉——”
苏二爷名唤苏子慎,已年过不惑,此刻离得近了,姜离愈发肯定了此前的猜测。
宁珏与陆承泽二人见他态度极好,倒也敛了怒容,苏二爷吩咐好苏泉,又回身请雅间内的几位客人们自西侧楼梯往后院而去,他们前脚刚走,三楼之上忽然传来两声轻喝,继而更响起了兵刃相击之声。
宁珏和陆承泽面色一变,立刻往楼上追去,很快,数道惊呼声炸响,紧接着数个锦衣男客跌跌撞撞从楼梯口跑了下来。
当首之人口中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走快走——”
二楼的客人们本就又扫兴又受了惊吓,正慢吞吞往楼下去,一听此言,纷纷逃命一般往楼下冲,甚至有人因惊慌自楼梯上跌滚下去。
简思勤紧张道:“这可真是乱了……咱们也走吧?”
姜离颔首,几人慢了两步也往楼下去,可还未走到楼梯处,忽闻楼上几声惊叫,其中一声“公子”尤其震耳。
姜离猛地驻足,“是赤霄的声音——”
付云珩不明,“赤霄是谁?”
“宁珏的亲随。”姜离听见楼上动静不小,一时生出不祥预感,眼见楼梯处无人守卫,她当即顺着楼梯往三楼而去,虞梓桐愣了愣,忙也跟了上。
三楼之上乃登仙极乐楼一众妓子住处,乃更为私密的待客之地,寻常客人很难自己进入,又因这楼阙布局不同寻常,这往上走的楼梯也更为曲折陡峭,姜离提着裙裾脚步如风,一边爬楼,一颗心莫名急跳起来,某一刻,她额角重重一抽,眼前这灯火通明的楼道,竟与七年前那黑洞洞的楼道重叠起来——
姜离心跳若擂鼓,待上三楼,还未站定便瞧见了楼道地板上斑驳的血色。
七八个衣裙艳丽的姑娘,花容失色地站在各自门口,满脸惊恐地往四楼楼梯方向看,姜离脚步未停,又往四楼跟去。
她步伐迅疾,沉重的脚步声与心跳声重合,四肢发僵,耳畔轰鸣阵阵,眨了眨眼,曲折楼道在灯火中光怪陆离起来,几息功夫,冷汗溢满掌心。
“薛姑娘!快看看我家公子——”
待上四楼,赤霄的疾呼令姜离如梦初醒,她定睛一看,便见这才片刻功夫,宁珏左肩已被血色染透,他捂着肩头靠在四楼围栏上,目光却死死盯着五楼方向,高声喊道:“陆承泽!若是让他跑了!我定不饶你!”
他喊完喘了口气,这才看向跟上来的姜离,苦笑道:“你怎么上来了?”
见他肩上血流如注,姜离忙上前来,“怎么回事?”
宁珏本痛得龇牙咧嘴的,但见姜离来了,强撑镇定道:“一个小毛贼罢了,看着弱不禁风的,我大意了,嘶——”
姜离掀开宁珏肩上衣袍,便见一道伤口血淋淋,深可见骨,她道:“伤的不轻,别动,赤霄,去找苏掌柜拿药来,他们楼中定有准备——”
赤霄领命而去,宁珏有些脱力地瘫坐在了楼梯上,抬头一看,见姜离面色煞白,额上溢出冷汗,他颇为感动道:“你别怕,别担心,这点儿伤根本不算什么!”
姜离:“……”
说话间虞梓桐几人也跟了上来,见他受了重伤,虞梓桐诧异道:“这是怎么搞的,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你还挂了彩?你学艺白学了?”
宁珏本就强撑着,听闻此言面上更是挂不住,但不料虞梓桐嘴巴虽毒,手上却利落地掏出自己的丝帕,一把按在了他伤口上。
“啊——”宁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虞梓桐又好气又好笑,“我好心帮你止血,你怎么能说我是故意的?你以为我像你宁公子一样小家子气吗?”
宁珏本就受伤,一听此话更气得胸膛起伏,姜离无奈道:“好了,别斗嘴了,他伤的实在不轻——”
正说着,苏泉带着个小厮急奔而来,“哎哟宁公子怎么受伤了!快,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宁公子真是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那赵启忠还在楼里,哎——”
姜离接过金疮药,虞梓桐也搭手帮忙,宁珏痛得满头大汗,咬牙道:“苏掌柜,你最好别让我查到你这楼里还有妖魔鬼怪——”
苏泉快哭了,“公子饶了我吧,这楼新建才一年,段世子一出事,我们半年的生意全打了水漂,如今战战兢兢度日,哪敢有什么妖魔鬼怪?这赵启忠是当年旧人,我们人手不足,重建之时专门召回旧人当差,若知道他有鬼,我们必定不敢用他啊。”
宁珏冷笑道:“肃王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段世子?!”
苏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哎哟,怪我怪我,怪我这嘴说惯了,段霈,那段霈一出事本就害苦了我们,我们再不敢招惹是非的——”
正说着话,楼上又传来动静,几人回头一看,便见陆承泽押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正是他们要捉拿的赵启忠。
这人身怀武艺,费了一番功夫才被捉拿,此刻面上青紫,颊侧带血,但瞧见宁珏被自己伤的颇重,他竟是狞笑一声,半点儿不知畏怕。
陆承泽扫一眼宁珏肩头道:“人我先带回去审,你回府歇着吧。”
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宁珏一听这话撑着围栏站起来,“你审?凭何你审?这可是我查来的人,我现在就回去自己审!你留在此搜楼吧——”
姜离无奈道:“你这伤——”
“没事,死不了人!”宁珏利落道。
赤霄知道他心意已决,连忙上来搀扶他,宁珏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过两日阿姐会请你入宫给宣城郡王看诊,此前之事,她会自己问你。”
这话意味深长,旁人听来也觉不出古怪,姜离颔首,宁珏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那赵启忠被带了下去,陆承泽则领着剩下的武卫继续去搜查仙楼内外。
苏泉这时送上干净的丝帕,姜离擦了擦手,又看了一眼五楼方向,“苏掌柜,这五楼的布局与四楼可是相同?”
苏泉一愣,“比四楼少了东西两面厢房,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摇了摇头,这才与几人往楼下走去。
虞梓桐边走边道:“看不出来宁珏还是个硬汉子,他不会晕在半路上吧?这么多人也能被偷袭,学的什么花拳绣腿——”
付云慈无奈道:“好了你,就饶了他吧。”
虞梓桐轻哼一声,道:“适才那人如此顽抗,那是不是说他一定就是邪教中人呢?”
“就算不是邪教中人,也定是心里有鬼,否则哪能如此不要命?但这下有他好受得了,拱卫司的大牢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付云珩说完,几人已经出了登仙极乐楼,本来玩乐,却又撞上了乱子,简思勤颇为懊恼,眼见时辰不早,告别后众人各自归家。
薛氏的马车走动起来时,姜离有些不适地揉起了额角。
怀夕早看出不对,“姑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奴婢看您脸都青白了,那宁公子也真是怪自作多情,还以为您是在担心他——”
“我想到了那日入登仙极乐楼的情形。”
姜离虚虚闭着眼睛,片刻前的场景与七年之前交错,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复盘,一直在想当年入登仙极乐楼前前后后遇见过什么人,有何异常,但思来想去,除了林瑕,我还是想不出第二个动手之人,但为什么呢?那林瑕甚至不知自己被人调查过,即便知道,他对我下手是为何?”
怀夕道:“会不会是怕人发现他才是令东宫染疫之人?看到姑娘跟踪他,他便下了杀手?甚至他都不一定认识姑娘——”
姜离缓缓摇头,“不像——”
姜离揉着额际,忽然,她睁开眸子道:“我如今想来,甚至有一种他是故意引我上楼,一早便知道有那场大火——”
怀夕惊骇道:“他是刻意想谋害姑娘?可为什么呢?”
姜离苦笑一瞬,“我也不明白,也或许是这几年我对此事耿耿于怀,却又无证据,想偏了也不一定,但……适才那循着声响,亦步亦趋跟上楼之感,实在太像当年了……”
当年事发太过突然,后来重伤半年,直令姜离模糊了许多细枝末节,但哪怕如今回忆越来越清晰,姜离还是难已勘破,她想不明白何人会致自己于死地。
深吸口气,姜离道:“还是先等着见宁娘娘罢。”-
姜离想知道宁瑶作何打算,直等到五月二十二这日,才得了宁瑶传信召见,理由自然还是请她给宣城郡王李瑾看诊。
姜离入东宫,先去景仪宫面见了薛兰时,得知她给宣城郡王看病,薛兰时倒是一副如常神色,她如今有孕在身,全当给自己孩子求福德了。
待到了景和宫,是素玉和宁珏在外迎接。
姜离看了眼他左肩,“伤如何了?”
宁珏一笑,“好多了,请吧,阿姐在等你——”
入了景和宫前殿,便见宁瑶一袭月白宫裙站在窗边候着。
姜离见了礼,宁瑶请她落座道:“姑娘那份文卷我已经仔细看过了,这些年下来,我也懂了三分药理,我认为姑娘说的有理——”
姜离心头微松,可宁瑶接着道:“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就算肃王下毒不足以杀死翊儿,可那广安伯施针有误,乃是当年许多人做过证的,姑娘何以认为他施针也不能致死呢?甚至,姑娘觉得广安伯也像那位明太医一样是被冤枉?”
肃王伏诛多日,自看了姜离文卷,宁瑶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明肃清含冤之事她自然也一清二楚,姜离见她这般郑重,自是看到了希望。
姜离道:“娘娘,那位广安伯乃是当年的太医令,那伏羲九针更是他府上家传绝学,这样一个人,我是不信他会出现施针有误,从而治死人的纰漏,当然,万事无绝对,所以我一直想来见娘娘,到如今,再没人比娘娘对小殿下的病情记得更清楚了,且若还有其他人对小殿下动了手,那此间也一定会有破绽。”
宁瑶道:“当年我还不懂什么医理,本来翊儿的病情都记录在案的,可那一场火……其实这也是我今日见姑娘的缘故所在——”
“游之说裴世子也疑那场火有异,其实当年我又何尝没怀疑过?但那时禁军查下来并无异常,我便也只能当做意外了,这几日我又私下探问了一番,时过境迁,更毫无踪迹可寻,但这疑问始终未在我心底打消。”
说至此,宁瑶沉沉道:“既如此,再不愿看到这般结果,我作为翊儿的母亲,也只能一探到底,姑娘想问什么便问吧——”
姜离道:“小殿下病程是如何变化的?”
宁瑶默了默,道,“当年……疫病入东宫是在九月末,起先是几个武卫有发热之状,后来不知怎么,翊儿也跟着高热不退,当时我便觉不妙,没两日他便出现寒战,头痛、呕吐之状,确定染疫无疑……”
“起先是药藏局主治,但翊儿病况复杂,来势迅猛,眼看药藏局制不住,父皇特意令尚药局与太医署会诊,如此,便有了七八位太医为翊儿诊治。”
“至冬月初,翊儿疫病初愈,总算不再发热,但其并发遗症却时轻时重,我现在还记得他上腹抽痛,双腿浮肿,呃逆、心悸、汗多,有几日食水难咽,夜里也极难入睡,好容易睡着了,却总说胸口被大石压着,生生憋醒,即便入睡,也常噩梦连连,几位太医不敢大意,直至腊月初翊儿情况总算好转了些。”
“当时能入睡了,只肠胃仍差,出汗多,精神也不济,但比起先前已无性命之危,那时我还想着,就这么用药,除夕之前总能好个八九分——”
说至此,宁瑶语气沉痛起来,“但到了腊月中旬,翊儿的病又现反复,当时我不明白,如今想来,应是李昀下毒之故,他又有了窒息、胸闷、心悸诸状,五脏六腑时而发痛,但又诊不出病灶,太医们也觉棘手……但我记得很清楚,到了腊月二十四前后,翊儿的病情见好了,那日天降大雪,他多日未出含光殿,我还陪他去玩了一会儿雪,当时我也想不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走出殿门。”
姜离紧声问道,“那殿下之病后来何以迅速恶化呢?”
宁瑶攥紧指节道:“是二十五开始精神逐渐萎靡的,至二十九夜里,半夜吐了两次,我抱着他时,他手脚都在发抖,看着像极冷,但身上又出大汗,那汗水将寝衣都浸湿了,面上亦是一片潮红。我觉得不对,忙唤人请太医来,一众太医来后施针的施针,用汤药的用汤药,眼看着精神好些了,可到了三十午后,翊儿却时昏时醒了。到那时我都没想过他会死,我记得那日傍晚,他又开始呕吐,没多久便陷入昏迷,太医们来诊脉,只说他心脉衰微,五脏俱损,已是无力回天,我就那么看着他咽了气——”
宁瑶闭上眸子,深吸口气后才睁开,“翊儿用的汤药每日都有人试,无一人有中毒迹象,查来查去,只有广安伯施针连日变幻,没个章法,也无法试针。后来有太医指出广安伯施针有误,广安伯做了解释,可太医们却不认其理,再加上他有个为皇后娘娘看诊的义女,那义女会他的绝学,其证供也证明他用针不妥,最终,罪责便到了广安伯身上。”
姜离心头窒闷一刹,默了片刻才道:“既核查过,那至少表面上的用药不会出错,若有其他人动过手脚,那也一定是像肃王这般手法隐秘的慢性之毒,娘娘可能想到当年常在小殿下身边之人有何异常?”
宁瑶摇头道:“伺候的人虽多,但能日日接近翊儿身边的,也就只有我和素玉罢了,所有食水我们都十分小心,也都有人试毒,旁人根本没机会趁虚而入——”
说至此,宁瑶 忽然道:“哦,还有一人,郑良媛的姐姐郑文汐,当年她颇得殿下宠爱,亦颇会为人,她有心与我交好,也是真的对翊儿尽心,那段时日她帮了我不少,我正是念着她的好,后来才对她妹妹多有照拂。”
姜离忙问:“她帮了娘娘什么?”
宁瑶唏嘘道:“她比我年轻,性子也活泛,常来陪翊儿说话逗乐,偶尔伺候食水,但她知道规矩,从不带自己殿中的膳食来。她还学过按扤之术,尤其那双手柔若无骨,翊儿病后双腿浮肿,全靠她日日来帮翊儿活络筋骨。”
姜离本有怀疑,但听郑文汐从不沾膳食,疑虑便消了几分。
宁瑶平日里少忆旧事,如今提起郑文汐,也是尤有余悲,“对文汐,这几年我心中仍是负疚,翊儿去后,我沉浸在悲痛之中一病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替翊儿收拾遗物时竟会染病,我当时卧病在床,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姜离不解道:“收拾遗物怎会染病?”
宁瑶怅然地摇头,“她的病来的凶,当时东宫早没病患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第217章 姐姐之死
“纵然病的凶, 有太医为她诊病又怎会病逝呢?”
姜离问出疑惑,宁瑶叹道:“我当时一病不起,又操心给翊儿治丧,好些外事都记不清了, 后来翊儿葬入皇陵, 我还在皇陵小住了几日, 等我再回宫,才知她已经病故了,前后仅半月, 我也未想到她走的这样快——”
姜离又看向素玉,“素玉姑姑,你还记得多少?”
素玉上前半步道:“当年殿下过世之后,娘娘痛不欲生, 当天晚上就撑不住病倒了,陛下震怒之下发办了好些宫人,兵荒马乱之下, 为殿下治丧之事便多靠郑娘娘帮忙, 奴婢记得, 含光殿内大大小小的陪葬品都是郑娘娘帮忙整理的, 应是在那时染的病, 后来殿下大丧七日, 奴婢一直在为殿下守灵,见郑娘娘不来了, 才知她患病了。”
“当时整个东宫都在办丧事,郑娘娘被隔离在承香殿凉月阁内, 有太医看诊的,奴婢当时也没顾得上照顾她, 只想着郑娘娘本就受宠,太医署的人定会尽心尽力,可等殿下丧事办完,我们从皇陵回来,才得知郑娘娘已病故了,娘娘彼时又添悲痛,病况也是雪上加霜,奴婢倒是去探问过,但郑娘娘当时已经下葬了。”
素玉叹道:“彼时殿下过世半个多月,整个宫闱都是阴云密布,郑娘娘的丧事没大办,但太子殿下爱重她,她还是被擢为良媛位份葬入了妃陵的。”
李翊刚过世不久,郑文汐彼时并无位份,自不可能风光大葬,姜离道:“当时给那位郑娘娘看诊的太医是谁呢?”
素玉想了想,“若没记错,应该是周太医——”
“哪位周太医?”姜离心头重重一跳。
“就是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大人。”素玉所言之人正是周瓒,她接着道:“当年小殿下过世之后,药藏局的一干人等皆被陛下惩处,这位周大人虽也被贬,但人还在太医署当值,东宫便暂时由他负责——”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听刚好是周瓒给郑文汐看诊,姜离不由疑心再起,“周大人……敢问娘娘,郑娘娘过世前后,东宫可生过异常之事?”
宁瑶面露茫然,又看向素玉,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素玉道:“娘娘,紫苏的事算不算怪事?”
宁瑶皱了皱眉,转回道:“非要说怪事,那确有一件,我们回宫之时,文汐的葬礼已经办的差不多了,人也送往妃陵了,但奇怪的是,就在她过世的第二天,她的亲信婢女紫苏逃出了宫去,且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本来应该按违反宫制去捉拿的,但我回宫之后求了情,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宫婢逃出了宫?”姜离大为意外。
宁瑶叹道:“据说是前一日文汐过世,第二日她便不见了踪影,后派人去查,延禧门的禁军守卫说在当天卯时前后,看到她拿着出宫采买的腰牌离了宫,得知消息之时,大家还想着她能回来,可没想到她竟是一去不复返。”
“宫婢出逃,若被追到可是斩刑?”姜离问。
素玉颔首,“正是,我们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她是郑氏的家生子,郑家落败之后,郑娘娘姐妹被送入东宫,她是做为陪侍丫头一起入宫的。”
“入宫之后,大郑娘娘有心求宠,很快得了太子殿下宠爱,她便一直跟在大郑娘娘身边,几年来一直安守本分,对她们姐妹都十分忠心,其他人说她没了主子,害怕自己没了倚靠,可一来小郑娘娘还在宫中,二来,我们娘娘也会照拂她的。不过也有人说她嫌弃小郑娘娘并无得宠之姿,又说什么她出宫采买之时,在宫外有了情郎,此番主子没了,便投奔情郎而去了,但在奴婢印象中,紫苏不是那样的人。”
宁瑶道:“只此事实在有些怪异,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反正最后也未派人去追查,就当放她一条生路罢,这些年来,宫里也偶有出宫不归的宫女太监,多半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族,无可畏怕的,出宫之后隐姓埋名一辈子,有的人或许真的比在宫里逍遥自在……”
说至此,宁瑶道:“你可想到什么异常了?”
姜离沉吟道:“娘娘适才说的病程,与那程秋实试药炼药的病程相符,如今想来,古怪之处有二,第一,殿下染疫没多久,病情似乎就比旁人重?否则为何药藏局竟然制不住?第二,李昀说他用药拢共只有二十日,但按娘娘所言,二十五那日小殿下的病情便恶化来算,李昀下毒才十三日,那流萤石毒性便更轻了。”
姜离说完又问:“殿下如何染病的,娘娘可还记得详细?”
宁瑶幽幽道:“若没弄错,应是九月底某一日从练武场回来便染了病的,他喜好弓马,每日练武从不懈怠,本来疫病发生之后,我想让他避着些的,但那时候东宫还好好的,我便存了侥幸之心,后来每每想到此处,我始终无法释怀。”
宁珏在旁听了半晌,此刻道:“阿姐也是为了翊儿好,不必再为此自责。”
“练武场……”姜离轻喃,“我听闻后来还处置了几个武卫?”
宁瑶沉重道:“不错,应该就是那两个染病不报的武卫,就是他们之过。”
这两个武卫早就被处决,但姜离眼下却想到了当年被她跟踪过的林瑕,她沉吟片刻,道:“我想到了两处异常,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查证——”
宁珏等不及道:“想到什么直言便是,事到如今,我和阿姐自信任——”
“太子殿下驾到——”
“你”字未出,殿外忽然传来内侍之声,殿内三人面色齐变,宁瑶忙收敛容色站起身来,姜离也跟着她朝外迎去。
“瑶儿,你今日——”
李霂大步进门,待看到姜离也在此时话语一断,“咦,怎么泠儿也在这里?”
宁瑶行礼,后笑道:“臣妾请她来给瑾儿看诊。”
李霂视线往殿内扫去,“瑾儿何在?”
宁瑶面色僵了僵,为方便说话,她一早便安排李瑾去了含光殿进学,此刻自然不在殿内,看出她多不自在,李霂温文道:“罢了,泠儿今日来的正好,阿薇那里正该去瞧瞧了,泠儿,记得前两日的吩咐吗?”
姜离忙应是,“臣女明白——”
见气氛不寻常,姜离道:“那臣女先去郑娘娘那里。”
宁瑶强笑一下,“素玉,你送薛姑娘过去。”
眼见姜离出了门,李霂看着眼前的姐弟二人道:“瑶儿,你最不会骗人了,你们适才在商议什么?”
宁瑶欲言又止,宁珏见姐姐似有些为难,索性自己上前道:“殿下,阿姐知道殿下近日操持祭天事宜,十分辛苦,所以特意先与微臣探查了一番,到了今日,这事本也该禀告殿下了——”
李霂面露疑惑,宁珏定声道:“殿下,皇太孙殿下当年的案子只怕还没完!”
宁珏说着自怀中掏出姜离写的文卷,“殿下请看,这是薛泠亲自炮制附子,又试验了许久的记录,李昀所下之毒根本不可能害死小殿下——”
清秀的墨字条理分明,李霂尚未看完,一双眸子已危险地轻眯了起来,“是泠儿主动试验的?”
宁珏应道,“不错,她觉得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能就结在李昀身上,便自己炮制了百斤生附子试了多种药量配伍,此番为了小殿下,她真的付出了许多许多。”
李霂表情沉重起来,“真是难为她了,既如此,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
“素玉姑姑可还记得当年广安伯施针之后,小殿下有何不适?”
去承香殿的路上,姜离继续探问,素玉道:“似是没有明显不适的,小殿下那时候一直病着,施针前后,没有多大好转,但也没有不适。”
姜离便道:“施针不比中毒,若有何不妥,患者很快便能出现异常。”
素玉不解道:“姑娘何以肯定?”
姜离道:“我跟着师父学医之时也苦学针道,对此算有把握,施针若出大错,患者不适必定明显,若是小错,那也像慢性毒药一般,日积月累才可造成损伤,此案我向多人打探过,说当年那广安伯施针‘有误’的记载只有三日?且还是当年一众不擅针道的御医指证,若只三日,我实在无法想象堂堂太医令会治死人。”
见姜离说的笃定,素玉也有些迟疑起来,“奴婢虽不懂医理,可此案定在广安伯身上,当年娘娘也不解了好一阵子,无论是娘娘还是小公子,还是宁家老爷,都认为殿下若是被人所害,那一定是有幕后之人指使,而非简单的‘意外’可定论。”
“但当年严审许久,广安伯一来不认罪,二来更未说自己是受人指使,也因如此,这几年来娘娘和小公子始终没有放下,直到月前查出李昀,这一切才有了最好的解释,只是我们都未想到,原来李昀也可能不是罪魁祸首。”
多年来李翊之死乃宫中禁忌,素玉更不敢妄自在宁瑶面前提起一字,如今姜离帮了这样大的忙,素玉便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那广安伯,当年罪责定在他身上,奴婢和娘娘起初也是不敢尽信的,魏氏是时代医家,祖上得伯爵之位,也是因其曾祖乃军医出身,据说凭借一人之力治好了军中疫病,令太祖陛下大胜定江山。这是其一,其二,这个广安伯也算得上惊才艳艳,他其实是魏氏家主的私生之子,全靠着医道上的禀赋认祖归宗,继承爵位,后来年纪轻轻做了太医令,他和他夫人悬壶济世,长安城中无一不称道。”
魏阶当年认祖归宗颇为曲折,姜离被收养之后,府中老人提过两嘴,但因年代久远又是禁忌,姜离所知并不详细,此时回想,越发觉得魏阶命途惨烈。
素玉接着道:“可有什么法子呢?当时那样大的祸端,必定得有人担责,广安伯是太医令,又是医道最为高明之人,他的治法被寻到错处,自然首当其冲出来顶罪,若是如此反而让那真凶逍遥法外,那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若真有错处自当担责,但我听闻广安伯府上下四十多口都被诛灭,若罪魁祸首不是广安伯,那他们一家人也太过冤屈——”
姜离面无表情说完,素玉心腔发紧道:“这些话稍后奴婢会转达给娘娘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娘娘更想查个明明白白了。”
姜离轻轻松了口气,这时回头去景和宫看,道:“太子殿下还不知此事?”
素玉叹道:“太子殿下和娘娘的想法一样,此前好容易查明是李昀,一颗心也算落到了实处,此番又现疑点,娘娘心绪难平,也未敢立刻告知太子,七月底要祭天,太子负责安排此事,这几日尤其忙碌,不过这会儿或许已经禀明了。”
姜离了然,便道:“太子殿下是小殿下的父亲,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他力主查到底是最好不过。”
素玉应是,眼见承香殿近在眼前,便止了话头。
待到了凝香馆之外,素玉道:“姑娘请吧,那奴婢便不多陪了——”
姜离应好,素玉前脚离开,后脚香雪迎了出来。
经了前日之事,香雪看姜离的目光有些忌惮,待入了绣房,便见郑文薇披散墨发依靠在床榻之上。
她淡淡地横过来一眼,面无表情道:“薛姑娘不要以为那日口下留情了,我便真会让姑娘为我看诊,姑娘做做样子就行了——”
姜离挑了挑眉,近前时,便见郑文薇身上盖着锦被,但她床里的位置,却堆放着几样不该出现在床榻上的物件,姜离一扫而过,便见是一件湘妃色缂丝兰纹毛领冬袄,几册手写佛经,还有一个红木雕花的锦盒,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有了年头。
姜离在床边矮墩坐下,“娘娘放心,前日之事已过去,我不会再提,娘娘自己也不必耿耿于怀,我是医家,今日只是按吩咐行事,请娘娘伸出手来。”
见姜离拿出脉枕,郑文薇猝然转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姜离不疾不徐地与她对望,不过片刻,郑文薇自己先败下阵来。
她有些恼羞成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奉太子之令为娘娘看诊。”姜离神容平静。
郑文薇咬牙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如此好心,你明明知道了……我不信你没有告诉太子妃,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想看我害怕?是想威胁我?”
用那样的法子小产,虽已过数日,但郑文薇面颊惨白,不见分毫血色,足见她这几日也难安心静养,姜离试想她的处境,倒也能体谅。
“我姑姑身怀有孕,我不会拿这样的事令她烦恼,娘娘之行已经有损富德,事到如今,还是放过自己,安心养身子为好。”
郑文薇似笑非笑起来,“若你不是薛氏女,我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可你姓薛,你没有理由不帮你姑姑,太子妃早就将我当做眼中钉,这样好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你们姑侄二人到底有何阴险诡计?!不如直接来个痛快吧!”
姜离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太子妃身怀有孕,为了孩子福德,也不会对你动手,至于我……我自小在江湖长大,并不认同宫闱里的这一套,你大可放心。”
郑文薇不仅不能放心,反而姜离越是泰然诚恳,她越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煎熬,一时更恼道:“为了孩子福德?她什么事都做不出来,当初我姐姐便——”
“娘娘慎言!”见郑文薇压不住性子,香雪忙出言提醒。
姜离这时眉心一跳,“你姐姐?你是说大郑娘娘之死,与太子妃有关?这便是你日前想把小产之祸往太子妃身上引的缘故?!”
香雪急忙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娘娘不是这个意思……”
香雪急着找补,但郑文薇只觉自己的一切算计都被姜离看在眼里,便一副撕破脸之状装也懒得再装,见她紧抿着唇角不言,姜离道:“这几日因皇太孙殿下之事,我也听说了大郑娘娘之死,其实我也觉得她当年死的有些怪异,我还听闻,她有一位婢女在她死后,立刻逃出了宫去。”
郑文薇面皮抽动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身侧的锦盒上,“薛姑娘对我说这些,又想套什么话?”
姜离默了默,“罢了,娘娘防备我,自然不可能对我说旧事,我也只是一提罢了,为娘娘看诊我自会尽心,娘娘若不把我当做薛氏女便是最好。”
郑文薇眯着眼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离点到为止,将脉枕一放道:“请娘娘伸出手来吧,娘娘此番极是伤身,若不好好将养,只怕连永州的膳食都用不了几年了——”
郑文薇死死盯着姜离,好半晌,她终于伸出靠外的手放在了脉枕之上。
姜离一边问脉,一边看向她另一只手,大抵她的视线太过锐利,郑文薇下意识地将那锦盒往自己怀里抱了抱,又阴恻恻道:“这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的遗物,她们的魂魄只怕还留在上面,姑娘姓薛,可不敢多看。”
“我不是小孩子,娘娘不必如此虚张声势。”郑文薇故意恐吓,姜离听得哭笑不得,这时收手道:“娘娘虚弱太过,气血大亏,阴阳失和,胃气亦不振,峻补恐不能容受,故先以平补气血阴阳的建中汤调理,拿笔墨来——”
香雪迟疑地奉上笔墨,姜离行云流水写下医方,叮嘱道:“此方先用五日,五日后我会再入宫看诊,娘娘如今尚有淤血未除,之后还需补血、祛瘀血、祛水湿,要想彻底调理好身子,至少两月功夫,娘娘珍重自己罢。”
郑文薇欲言又止,见姜离写好了方子便离开,一时颇无所适从,只等姜离走出房门,她也未能道出一言……-
“真是难为你了——”
待回景仪宫,薛兰时颇有些不快地道:“本来请药藏局的林太医就是了,太子殿下还非要你来看,真是和她姐姐一样红颜祸水。”
姜离不由道:“适才在宁娘娘处,倒是提到当年的大郑娘娘染病后过世的很快。”
薛兰时面上闪过轻嘲,“当年姑姑避嫌,没帮着治丧,那郑文汐忙前忙后巴结宁瑶母子,最终却落得个染病而亡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有太医看着,怎么会过世的那般快呢?”
薛兰时耸肩,“当时东宫人心惶惶,只怕是没照看好病的重了,我得到消息之时人都已经凉了,眼看着殿下伤心不已,我便也懒得管了,这许是命数吧,若那李翊不出事,往后宁瑶母子风光无限,自然也是少不了她,可惜……”
薛兰时面上厌恶不加掩饰,姜离便又道:“适才说她死后,她身边的丫头也逃了。”
“这对郑氏姐妹,说是什么官户人家出身,可当年那郑文汐却是极会讨男人欢心的,尤其她那双手,据说推拿活穴比医师还厉害,别的方面嘛,也是自然,她得了宠,又会巴结宁瑶,便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她那侍婢也跟着眼高手低,待主子一死便立时没了靠山,想到平日里得罪的人多,害怕之下便逃了。”
薛兰时愈发一副轻鄙之态,姜离犹豫一瞬,还是不曾问下去。
这时薛兰时面上浮起笑意,望着姜离道:“七月祭天,姑姑去不了皇陵,届时你跟着你父亲同行吧,德王殿下也会同去。”
姜离迟疑道:“侄女与德王殿下并无交集——”
“没有交集?没有交集制造交集便好,祭天便是机会,姑姑知道你面皮薄,可你年岁不小了,如今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看看安阳郡主。”
姜离眼睫轻颤,薛兰时看着她,忽然轻嘶一声道:“说起交集,你父亲倒是说过,你和裴世子走的算近的,你这孩子莫非——”
姜离心头一跳,“不,姑姑,没有的事——”
薛兰时好笑起来,戏谑道:“裴鹤臣家世显赫,模样也好,你既然与他多有来往,便当真对他一点点儿心思也没有?”
姜离连连摇头,“姑姑莫要说笑了。”
薛兰时笑意愈盛,“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裴鹤臣确实很好,但再好,也是比不上李姓之子的,听姑姑的话吧,淑妃娘娘也很喜欢你,此事可谋。”-
从东宫出来,姜离便有些心神不宁。
怀夕跟在她身侧道:“皇太孙刚过世,郑文汐便也病逝,这也太巧合了,更别说还有个宫女也跑了,会不会是那宫女知道些什么呢?且看郑文薇那模样,她明显是为了她姐姐针对太子妃……可惜她防备姑娘,不然就明着问了,说不定郑文汐的死,和皇太孙的死也有关呢?”
怀夕兀自说完,却不见姜离接话,仔细一看,便见姜离若有所思的,“姑娘?姑娘在想什么呢?”
姜离缓缓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说着话,姜离往禁中西南方向看去,怀夕顺着她目光望过去,了然道:“姑娘要去大理寺?”
姜离猝然收回视线,又加快脚步,“先回府吧。”
怀夕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哦”一声后才跟了上去。
待马车走动起来,姜离才定下神来,“当年指证义父的太医之中,只周瓒和白敬之留在了长安,我本想着白敬之牵涉其中,周瓒或许是无辜的——”
怀夕明白姜离之意,“但咱们怎么去问大郑娘娘的事呢?”
姜离轻揉着额角,“得从长计议了,还有那林瑕,当年皇后娘娘便查明,他或许是东宫第一个染病的,但还没机会探明他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说着话,姜离唏嘘起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林瑕去了登仙极乐楼,登仙极乐楼又怎么会和宫里有关呢?”
疑窦似蔓草疯长,百转千回之间,姜离也暂时理不出个头绪,待回了薛府已是暮色初临,姜离直奔盈月楼,先将宁瑶所说的李翊病程记录下来,复又拿出此前炮制附子所写,仔细比对细究,直至二更时分才疲惫地放下墨笔。
“姑娘,如何了?可想到了线索?”怀夕在旁心疼地问。
姜离摇头,“只凭我自己猜测还是不成,但能肯定,那另一个动手之人用的法子更为隐秘,且就在小殿下身边。”
医道上怀夕帮不上忙,便道:“周太医那里不若明日去见裴大人问问?奴婢记得他提过周太医,奴婢去拿灯油吧,只剩一点点儿了。”
姜离眉心微蹙看向案角,便见青铜鹤首盏内灯油已经见底,那如豆的火苗儿也只剩下一星,姜离不知想到什么,道:“不必添了——”
怀夕回头,便见姜离拿了一旁的熄灯铛,一下便将鹤首盏内的火烛熄了。
见怀夕望着自己,姜离道:“一点点儿就够了,一下就灭了。”
怀夕一愣,“啊?姑娘在说什么?”
姜离收好笔墨起身,“我是说时辰不早了,不必用灯了,咱们歇着吧。”
怀夕呐呐应下,这才与姜离同去睡下-
翌日清晨,姜离下楼刚走到一半,便听见如意和吉祥在私语着什么,待到了膳桌之前,她便问道:“早间出什么事了吗?你们在议论什么?”
吉祥忙叹道:“大小姐,我们在说外头乱的很呢,门房说昨天晚上,门外长街上走过了好几拨兵马,一开始不知是哪个衙门的,那马蹄声响的把门房吓了一跳,还以为长安城动乱了,后来天亮之前,门房才瞧见是拱卫司的人马。”
如意道:“拱卫司向来办大案,也不知此番在找何人?”
姜离心腔急跳一下,拱卫司这样大的动静,事情定不会小,想到近日沈涉川全无消息,姜离速速用完早膳,带着怀夕出了府门。
“去顺义门——”
上了马车,姜离利落吩咐,长恭在外扬鞭重落,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稳稳停在了顺义门之外。
姜离下马车入禁中,直奔大理寺衙门,刚走到衙门门口,便瞧见宁珏在和赤霄也正打马而至,宁珏远远瞧见姜离,忙喜笑颜开地策马近前,“薛泠!我正说让赤霄去找你!”
待他跳下马背,姜离近前问,“昨天晚上城里动静不小,你们衙门怎么了?”
宁珏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关注我们衙门?我也是刚才才知道内情,你知道姚璋和我们那位沈师兄的杀父之仇吧?”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是在追沈阁主?”
宁珏悠悠道:“事情是这样的,姚璋为了报杀父之仇,一直在找沈师兄的下落,奈何这位沈师兄不回长安不说,在江湖上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姚璋便想,他就算不回长安,但他这种报仇心切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当年涉案的相关之人,于是呢,这个姚璋在后来这些年,也在查当年那些旧人,找来找去,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二线索。”
姜离蹙眉道:“他找到了人证?”
姜离问出口,心中却在怀疑,前次姚璋设局引她们涉险,分明设的一个假局,若他当真又人证在手,那时为何设假局呢?
宁珏摇头,“不算找到了人证,他只是找到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证,而后在那里留了眼线,一旦有人寻到了那里,立刻便会找他来报信——”
姜离听得着急,“什么人证?真有人去找了?”
“其实是当年一个人证的相好,本是个青楼女子,且在多年前就病死了,但她病死之事知道的人不多,姚璋找到那青楼之时,将这消息隐瞒了下来,对外只说那女子被别人赎身了,如今在何处落脚,又留了眼线在那青楼之中,三日之前,真有人找到那青楼问询那姑娘生平,这一问……”
“是不是天香楼?!”姜离等不及问出口。
宁珏一愣,“你如何知道?就是天香楼,拱卫司本就在长安城广布眼线,秦楼楚馆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更多的是他们的人,因此有人打问那位姑娘的事,一下就引起了注意,那眼线道明了那姑娘住地,于是姚璋亲自去设了伏局。”
“设了埋伏?后来呢?可有人负伤?”
姜离问的急,宁珏莫名道:“这一次是姚璋亲自去蹲守,去找那姑娘的两个人都受伤了,其中一人伤重,姚璋说那人正是沈涉川——”
姜离心狠狠往下一坠,“他如何确定?”
宁珏自顾自道:“你也不想想他是干什么的,这几年他虽然没遇见过沈师兄,可他每年派出去不少人打探下落,其身形衣着、武功路数,没人比姚璋更清楚,并且,据我所知,沈师兄三月时在明华山出现过,定西侯府有人见过他,这事姚璋早清楚了,昨夜来人就和那夜之人一模一样,不是沈涉川是谁?”
提到了明华山,姜离便确定姚璋不曾认错,她忙又问,“他们在何处设伏?”
宁珏定然道:“在城南一处庄子上,你怎么了?怎么比我还关心此事?又如何得知天香楼的?”
姜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与你解释,你可是要找裴少卿?”
宁珏点点头,“是啊,你也是寻师兄?那咱们进去再说。”
二人一同进衙门,门口的武卫则先一步跑去通禀,没一会儿,十安迎了出来,待到了东院值房,便见裴晏桌案上案卷垒高,一副忙于公务之象。
见她二人同来,裴晏道:“你们怎么——”
宁珏大喇喇道:“我们在门口碰见的,师兄,好生古怪,薛泠比我还关心咱们那位沈师兄的事,昨晚上的事,师兄可知道了?”
裴晏颔首,“动静太大,听说了。”
姜离本是来寻裴晏打探拱卫司有何行动,却不想在门口就得知了内情,但听闻拱卫司在天香楼设陷阱多年,她又有满心疑问要问裴晏。
裴晏看出她心中焦灼,镇定道:“姚璋筹谋多年,可惜未能如愿。”
宁珏道:“说是设了什么机关箭阵,那沈涉川已受了重伤,若真是如此,姚璋带人全程搜捕或许能搜到些踪迹——”
裴晏表情古怪起来,“若真受了重伤,凭姚璋,何以未留住人?”
宁珏耸耸肩,“那我便不知了,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师兄,赵启忠招了——”
当着宁珏的面,姜离只能按捺急迫,一听那仙楼管事招了,她也起了好奇之心,“那日伤你之人?他真是邪道之人?”
提起受伤,宁珏颇不自在,轻咳一声道:“没错,此人是个硬骨头,一开始什么都说不知道,待将拱卫司的刑罚过了大半,方才终于道出实情,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无量道,他是在信奉能护他安危的无量天尊,我们去他住处找到了此前见过的神像,他信奉邪道,乃是板上钉钉了——”
裴晏也不禁道:“何人引他入教的?”
宁珏一叹,“这便是难点了,他说他只认识一个同道中人,每次都是那道友来联络他,他没法子找到那人,并且他已有两个月没见过此人了。”
“那莲星之死可是和他有关?”姜离忙问。
宁珏颔首,“莲星之死他也招了,但他不认下毒,他说是他给了莲星一枚‘圣元丹’,这圣元丹乃是圣主所赐,本意是为了令莲星解脱得道,根本不是什么下毒。如此便也佐证了莲星定是邪道中人,冯筝便是她拉拢入道的目标,时值冯筝夫人过世,他又恨极了段霈,便当真随莲星信了无量道,而莲星信了赵启忠所言,她是自己用了那圣元丹,这才无法证明我的清白……”
说 至此,宁珏作难道:“此人虽答了些线索,可从他所言看得出这无量道内部十分谨慎,每人都只有一个联络人,且还掩藏身份,赵启忠此人深信无量天尊,问到最关键处,便忌怕天尊威灵不敢泄露天机,如今也和冯筝一样有些疯疯傻傻了。”
裴晏听至此回身自匣中取来一份书信,“你看看——”
宁珏接过书信,裴晏又对姜离道:“师门中来信,查到了当年无量道兴起之时所为恶事,如今时隔近百年,眼下的无量道已经不能与当日的邪教等同,但或许还有颇多相似之处,且此事我已向陛下禀明,因所涉不小,大理寺将与拱卫司一同核查。”
“什么?用那些门主祭天?还有过屠村镇之行?”
宁珏看到了紧要之处,不禁发出质问,裴晏道:“无量教除了天尊需祭奠之外,四方镇守凶兽也需祭奠,祭奠天尊之人越显赫越好,在此之前,还要举行盛大的巡山祝祷之礼,由此来昭告天下,为满足这些‘礼数’,被他们残害的武林中人数不胜数,这才引得整个江湖协力讨伐……”
宁珏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这时又把书信递给姜离,“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时隔多年,无量道不同于当年魔教,想来不至如此丧心病狂,不过师兄,这赵启忠虽未交代与他接触之人是谁,但这两年他在长安的人际交往并不多,当年登仙极乐楼毁于大火之后,他在城南名叫天音阁的戏楼当差,如今我们要从那天音阁再查。”
裴晏颔首,“再谨慎的邪道,为了拉拢信徒,也不可能隐藏全部踪迹。”
宁珏跃跃欲试地颔首,“莲星和赵启忠这条线索我定追查到底——”
说至此,他又看向姜离,“对了薛泠,你那份文卷我给太子殿下看了,这两日,太子殿下也在着人核查当年前前后后的人证物证,看他能查出什么线索。”
姜离微松了口气,“那是最好的,尤其当年参与小殿下会诊的几位太医,或许还有未查清楚之处——”
宁珏疑道:“太医……据我所知,留在长安的只有两人了,除了白敬之,便只有周瓒,这个周瓒……你说的有理,我也会想法子查的。”
话音落下,宁珏眼珠儿一转,忽然按着自己肩头蹙眉起来,姜离见之不对,问:“怎么?你的伤还没见好?”
宁珏面色苦痛,后退两步坐在中堂敞椅之上,又一副难忍之状道:“开始愈合了,但不知是不是伤到了骨头,这几日稍一用力,便有股子钻心之痛,薛泠,我不会变残废再也不能使剑吧?”
宁珏巴巴地看着姜离,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然而姜离道:“你伤在左肩,用剑的是右手,有什么相干?”
宁珏:“……”
他一阵无语,又忙道:“那我左肩留下残疾也不行啊,你帮我看看?”
姜离便近前,在他左肩或按骨头,或点穴位,宁珏一时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又“啊啊”喊痛,姜离见之奇怪道:“不应该啊——”
她沉吟一刹,“我开个舒筋活络的方子你先用两日吧,按你的年纪,只要好好养着,一般不可能留下残疾。”
她说着看向裴晏,“裴大人,借笔墨一用?”
裴晏让开半步,示意公案,姜离便径直走去案后写医方。
她写方子的功夫,裴晏走来中堂,抬手便按在宁珏肩膀之上,然而他一按,宁珏的反应小了不少。
裴晏恻恻道:“看来你的伤是因人而异——”
宁珏与裴晏相识多年,见他看破了自己,便也不装了,便轻声窃喜道:“师兄你不知道,那日我在仙楼受伤,薛泠担心的脸都白了,她是医家,对什么样的人最心软?那自然是对病患了啊,所以我……啊,师兄你轻点——”
宁珏陡然痛叫出声,连伏案的姜离都抬起头来。
宁珏强撑着对她一笑,又低声道:“师兄,你做什么?”
裴晏面沉如水,眼见姜离拿着写好的医方走了过来,压着声道:“丢人现眼,拿了医方速速滚回拱卫司当差——”
宁珏嬉笑连连,见姜离走近,又忙正色敛容,接过医方一看,应道:“好,我今日就按你的方子用!”
他拿着医方喜滋滋的,但见裴晏黑着脸,轻咳一声道:“这会儿我得先回衙门,看看那赵启忠还能不能招点儿什么——”
姜离便点头,“我还有事问裴大人。”
宁珏应了声好,心满意足出了值房,待他脚步声远去,姜离才回身看裴晏,“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裴晏凉声道:“宁珏说,医家最会对病患心软了。”
此言落定,裴晏实在忍不住道:“你医术高明,难道看不出来他是装的?”
姜离微愕,“裴大人,那日我就在仙楼,亲眼见他肩上血流如注,那伤口还是我与桐儿包扎的,怎能算装的?何况他为何——”
姜离说至此,忽然一下反应过来,而裴晏想到宁珏所言“脸都急白了”之言,心中愈发郁闷,但他素有教养,只撇过眼去不与姜离争辩。
值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姜离脑中已转了一圈,但宁珏如何做想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裴晏这张难看的脸,她眨了眨眼,“你——”
姜离想说什么,但刚开口又生止了住,话音在舌尖打了个转,便成了问:“你知道拱卫司在天香楼设下陷阱之事了?昨夜遇伏的是小师父?”
问起此事,裴晏容色微肃,“不错——”
姜离一惊,“你果然知道!你见过他了?他受了重伤?天香楼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晏默了一刻才看向她,“你不必担心,不算重伤,拱卫司的机关箭阵虽厉害,却颇为死板,只要寻到破解之法,便不难离去,若真是重伤,姚璋不会留不住人,至于那天香楼,确是姚璋经营多年为之,齐悭说的那位浣云姑娘,早在八年之前便病逝了。”
“八年之前?那岂非又断了线索?”姜离问出口,又紧着重点问:“那小师父如何在何处?你帮他找了落脚之处?”
“他……他如今很好,你不必担忧,至于浣云的线索,我会详查她生平,只是因拱卫司的介入会查的更慢一些,你等我消息便是,你已经见过宁娘娘了?”
裴晏分明专注地为她答疑,可他那黑沉沉的眸子却似笼着一层薄雾,竟让姜离看不真切,姜离何等聪敏,自看出他在回避沈渡下落,这愈发令她茫然起来。
沈渡虽对她恩重如山,可他们二人关系并不亲昵,沈渡更是无比独断专行之人,她一时不知该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
“见过了,她回忆了小殿下病程,尤其提到了另一人之死……”
姜离将郑文汐姐妹与周瓒之事道来,裴晏听完意外道:“你怀疑这个郑文汐死的古怪,甚至与当年的案子有关?”
姜离颔首,“时间上太过巧合,那婢女逃出宫更怪异,还有那郑良媛,也显然有何苦衷,我过几日还要为她看诊,但要她信任我十分不易,至于那周瓒,我不想打草惊蛇,正好我能出入太医署,我打算先从太医署入手。”
裴晏点头,“周瓒当年被贬,这几年算是四平八稳兢兢业业,他平日与李昀、与太子,与几位公主府上都有来往,看着还算正常,如今太子既已知晓,不妨看看他那里有何线索,按理,他调查东宫之事最为顺手。”
姜离也如此想,这时,她又忍不住道:“拱卫司如今这样追查小师父,他——”
裴晏笃定道:“你放心,拱卫司不会得手。”
话音落下,他转身去公案屉子里拿出了一份文卷,“这是周瓒这几年来的人情来往,升迁变动,虽无明显线索,但你也可看看。”
姜离便近前去接,这一近前,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药味涌入了姜离鼻尖,她眸光一闪,再度看向裴晏,“这么多公文堆着,你昨夜不曾归家?”
裴晏扫了公案一眼,“近日京畿衙门也遇到了几件案子,也需与大理寺接洽。”
他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付云珩的声音响了起来,“鹤臣哥哥,那案子怎么——咦,薛姑娘怎么在?”
姜离回身见礼,“付世子,我有事相询裴大人,你这是——”
付云珩上前道:“你还记得我前几日说的那孩子被拐的案子吗?我们查了半晌,和大理寺这边一对之后,鹤臣哥哥说今岁核查旧案,记得前几年也有类似的案子,这不,我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姜离方知裴晏所言为真,她便道:“既有公事,那我便先告辞了。”
时辰不早,姜离还要往太医署去,裴晏闻言便令十安相送。
出了东院,姜离表情冷沉下来,等出了大理寺衙门,她更是驻足回身,复又往东院方向看去……
怀夕奇怪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眯起眸子,幽幽道:“他好端端的,身上怎么会有金疮药的气味儿呢?”
第218章 大结局(一)
从太医署出来, 姜离沉吟片刻,吩咐长恭赶往芙蓉巷。
待马车走动起来,怀夕问:“姑娘这会儿去芙蓉巷做什么?”
姜离道:“城中动静太大,曲叔和三娘若得知是冲着小师父的, 只怕是担心坏了, 去报个平安。”
怀夕不禁道:“没想到阁主和裴大人真有联络。”
姜离靠着车璧安坐沉思着, 好似入定一般,直等马车到了芙蓉巷,方才与怀夕往酌泠酒家后门而去。
开门的还是戚三娘, 一见姜离来了,戚三娘忙将她拉进门来,“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动静太大了,今日一打听, 说是和阁主有关?曲叔听到消息着急的不行,都想去探一探拱卫司了——”
几人快步上楼,曲尚义得了动静也在门口相候, 待进了厢房, 曲尚义急急道:“外头说昨天晚上拱卫司抓到阁主了?还有人受了伤?”
姜离摇头, “曲叔先不必担心, 小师父应该没大碍。”
曲尚义一愣, “姑娘如何知道?”
“我早间去了大理寺, 见到了裴世子,他说小师父眼下无虞, 但也没说落脚之处,小师父近日没去见我, 应该是与裴世子有了联络。”
曲尚义挑眉,“裴、裴世子?他可好吗?”
这话问的古怪, 姜离莫名道:“他就在衙门忙公务啊,不过……”
想起那若有似无的金疮药味儿,姜离心中疑窦再起,但因不知内情,她便道:“不过天香楼的事他知道,他说浣云早已经死了,如今只能去查浣云生平,但因拱卫司介入,只怕查证的速度会很慢,我想着你们担心,这才过来告知一声。”
曲尚义松了口气,“那便好,慢不打紧,都这么多年了,不急在朝夕之间。”
姜离打量着曲尚义,“曲叔还是多年之前见过裴世子吧?”
曲尚义扯出两分笑意来,“是,是久违了,当年他与涉川是同门师兄弟,涉川很喜欢他,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沈家时,分明小小年纪,却格外有种少年老成之感,涉川那孩子一口一个小夫子的叫人家——”
姜离心道叫的不错,又问:“那这几年小师父可来长安找过他?”
曲尚义迟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找过吧,毕竟涉川能信任的人不多了。”
姜离纳闷道:“没听裴世子提过,他也是有些奇怪——”
一听这话,曲尚义似被吓到,“还是别提了,涉川当年下手太狠了,若是叫人知道裴世子和他有联络,那岂不是害惨了裴氏?”
姜离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但他私下里对我也一点儿没提过。”
曲尚义叹道:“裴世子也难做,他们府上也经过事的,你看着他得皇帝爱重吧?可有他父亲的事在前,他们一家子也是悬着心的——”
姜离有些意外,“曲叔也知道他父亲之事?”
姜离不着急走,几人索性落座说话,戚三娘上了茶点,也好奇地看着曲尚义。
曲尚义便道:“他父亲当年多得圣宠啊,可就因为娶了高阳郡主,就被皇帝贬去了岭南,听说这些年她母亲贵为郡主,却极少出门见客,这般情状,那可不是她一心向佛那么简单的……”
姜离心头微紧,“您是说,陛下对裴氏还有怀疑?”
曲尚义笑开,“我一小老儿可弄不懂皇家心思,但裴家本该比如今显赫,比如今热闹的,所以我说,裴世子最好和咱们半点儿不沾,也是为了保裴家。”
曲尚义虽未应承,但意思已是明了,姜离想到裴晏提过景德帝颇喜猜忌,也不禁背脊微凉,“若是如此,那确实得不漏分毫,那如今曲叔回来了,小师父可会来见曲叔?”
曲尚义又迟疑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他只怕自有安排。”
姜离忧心道:“此番是姚璋设局,且为了等这一日,硬是在天香楼埋了七八年眼线,这份魄力很让人担心,他这杀父之仇是一定要报的。”
说起此事,曲尚义怅然道:“当年我是不赞成涉川赶尽杀绝的,尤其那姚宪武功高强,他不是对手,可奈何我们谁都劝不住他,雪青死在他跟前,后来建了沧浪阁也未安生,他这一辈子,实在是令人怜惜,不过——”
见姜离面色沉重,曲尚义又换了一副轻松口吻,“不过既然裴世子说了不用担心,那姑娘也不必费心了,广安伯的事还未查清,这天香楼的事就交给裴世子去查吧,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吩咐,我这两日都闲的没趣了。”
姜离应好,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外头天色不早方才告辞。
待出酌泠酒家,听着后门在身后关上之时,姜离复又驻足,她回头望着露出的二楼檐角,轻喃道:“曲叔和裴晏多年不见,这份信任却十分自然……”
怀夕道:“阁主定然早就见过裴大人,也知道裴大人还在查旧案,姑娘初回长安裴大人便知道了,定也是与阁主通过信的缘故。”
姜离没应声,只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往马车走去-
自白敬之死后,太医署也经了一场动荡,金永仁与岳柏恩二人谨小慎微,生怕衙门受当年旧案牵连,但幸而大理寺证据确凿,既查办了肃王,也未让无辜之人受牵连。
姜离因这案子与岳柏恩多打交道,颇得其信任,也因此,姜离提出查看旧年案卷之时,岳柏恩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连着五日,姜离都在查看当年疟疫前后的医案记录,至六月初三这日,姜离入东宫给薛兰时请平安脉,又再度求见了宁瑶。
“娘娘请看,这是这几日我在太医署所查——”
眼下这份文卷简单不少,但调理仍是清晰,宁瑶惊讶道:“这是周太医当年的医案记录?”
姜离应是,“当年周太医被调入东宫为小殿下会诊之前,乃是太医署治疫主力,其提出的半夏驱疟散在治疫初期疗效甚好,可谓救了长安千千万万百姓,后来他又改良此方,制出清脾饮、常山饮、截疟七宝饮三方,这三方对轻症、重症以及温热型疫病皆有良效,臣女实在想不通,他为何没治好大郑娘娘。”
宁瑶如今也通三分医理,当即道:“你说的不错,的确令人费解,周太医的疑点,我前两日也与太子殿下提了,殿下说会暗查当年承香殿的宫人,看看能否问出什么,至于周太医本身,这些年暂时看不出古怪。”
姜离是医家,医道上无从解释之事,平日里再正常也难打消她疑虑,她迟疑道:“大郑娘娘当年的医案可在?”
宁瑶闻言面色古怪起来,“当日与你说了文汐之死后,我也觉得不妥,后来我亲自去了一趟药藏局,但找了半晌,她的医案也早就不在了,如今的林太医一琢磨,说只怕和当年翊儿的医案一并烧毁了——”
见姜离蹙眉,宁瑶道:“当年一场大火,库房好些记录都被烧了,除了翊儿的,还有太子和诸位娘娘的,文汐的医案被烧毁并不奇怪,只是当时没有统计,她这事反而被忽略了,按你说的,周太医医术高明,对疫病应当十分擅长,但倘若文汐自己有旧疾呢?那是否不一样?”
姜离道:“自然,治病是因人而异的,大郑娘娘有旧疾?”
“我记得文汐有一阵子总说自己心跳的很快,还提起幼时曾患过心疾,但后来好了,具体的我记不清了,罢了,我们稍后去见郑良媛,她一定比我记得清楚,你要给她调理身子,我也正好去探望探望她。”
宁瑶言毕,姜离也觉甚好,她先给宣城郡王诊了脉,又给他的方子改了两味药方才出景和宫去往承香殿。
走在半途,姜离道:“小殿下的病娘娘不必担心,就这般好生养着,一年半载后,殿下可若同龄孩子一样进学,三五年后,便会如常人一般灵慧。”
如常人一般灵慧,这本是生该如此的事,可在李瑾身上,却要经过漫长的用药调养,虽则如此,姜离这话还是给了宁瑶极大的抚慰,她不禁叹道:“能似常人我就满足了,到了如今我也没多的念想了。”
说至此,宁瑶又道:“这几年我虽对郑良媛照拂有加,可当年文汐是因照顾翊儿而染病,因此她和我也不算亲近,待会儿见了她她不一定坦诚相告。”
姜离无奈,“她对我姑姑也有些防备,对我也是没有好脸色的。”
宁瑶解释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当年她们姐妹一起入宫,只有她姐姐得了殿下宠爱,她姐姐性情圆融,极会察言观色,她就木讷耿直的多,她姐姐死后,她消沉了不少日子,有一阵子还幻想着能出宫离开这里,为此……差点闯了大祸。”
姜离诧异,“难道她也想学紫苏?”
已被收入东宫,哪还有出宫的希望?但凭前几日郑文薇言行,也看得出她性情多有刚烈执拗一面,若被逼急了,或许真会铤而走险。
宁瑶点了点头,“三年前的万寿节,宫中典礼颇多,宫人们来来往往,也颇为混杂,我偶然发现,她竟有假扮宫婢出宫之意,幸而被我制止。直到两年前,她不知怎么忽然想通了,也换着法子讨好太子殿下,殿下便也看重起她来。”
姜离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她实在大胆……”
宁瑶苦笑,“此事并无旁人知晓,姑娘听听就算了。”
时过境迁,姜离就算知道也不会多言,二人说着话到了凝香馆,便见郑文薇依旧躺在绣床上,待看到姜离和宁瑶一起进门时,她面上出现了两分奇异之色,好像在诧异薛氏大小姐竟能和宁瑶相处甚欢。
“给娘娘请安——”
见她要撑起身,宁瑶连忙上前按住她,“和我就不必多礼了。”
郑文薇靠回去,看看姜离,再看看宁瑶,一时不知说什么,姜离自然上前请脉,宁瑶落座之后令素玉在门口守着,这边开了口,“我和薛姑娘一同过来,其实是想问问关于你姐姐的旧事——”
郑文薇面色微变,“我姐姐的旧事?”
她说着看姜离一眼,更不明白眼下是怎样的情形。
宁瑶道:“我记得你姐姐幼时患过心疾?”
“不错,患过心疾,但入宫之前就好了,三五年都没犯过,这么多年了,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此事?”
宁瑶道:“薛姑娘医术高明,此番查办李昀,全靠薛姑娘找到了下毒证据,但……李昀或许并不是唯一逃脱的凶手——”
郑文薇意外道:“还有其他人害了小殿下?”
姜离请完脉自顾自写医方,宁瑶点头道:“甚至薛姑娘觉得你姐姐的病故也有疑点,当年那位周太医医术极好,她认为周太医应该能治好你姐姐,但我想到你姐姐患过心疾,若是如此,周太医没看好便有了解释。我还记得当年你姐姐照看翊儿之时,曾提过她心跳的快,还怕心疾再犯——”
郑文薇肃容道:“心跳的快有诸多解释,不可能是心疾,她病后虽被隔离,但我还是见过她一次的,她未提过心疾。”
说至此,姜离顺势问:“那她当时是何症状?”
郑文薇唇角紧抿,显然不愿答姜离之问,宁瑶便道:“文薇,薛姑娘可信,连我都能相信她——”
郑文薇索性问:“娘娘何时与薛氏化干戈为玉帛了?”
宁瑶摇头,“薛姑娘医者仁心,她能不避讳地替翊儿查当年旧事,我又凭何不信她?”
郑文薇定定看姜离片刻,终是道:“我姐姐那时就和所有有疫病之人一模一样,一开始发热、呕吐,后来惊厥、大汗,昏迷不醒,再后来便是药石无灵,我也不懂为何太医治不好她,那时太乱了,内侍严防死守不许探望,生怕疫病再散出去,我都不知她死前受了多少罪,我看到她遗体之时,她面色青紫,人也瘦了许多,与那些疫病而亡的侍婢很像,因是染病而亡,我草草替她选了两样陪葬之物,装殓停灵后,不到半日她就被送去了妃陵。”
郑文薇说着闭上眸子,似不愿再回想。
姜离沉默片刻,又问宁瑶,“敢问娘娘,郑娘娘是何时说自己心跳得快?”
宁瑶仔细回忆一番,“应该是在腊月,不错,是腊月,腊月提过几次,我这才印象深刻。”
“腊月,那阵子她睡得如何?可有别的不适?”
“似睡得不算太好,说夜里总有噩梦,还有呼吸紧促之状,但那时她为翊儿做了许多,因我每日担惊受怕,我只以为她也担心翊儿太过。”
姜离盘算着前前后后诸多病况,虽觉得有些怪异,但因二人所言皆笼统,她一时也不好肯定怪在何处,宁瑶见状便道:“姑娘想不出异样也无碍,时隔多年,尽力便是了,且如今还无证据表明那位太医定有错处,这罪非同小可,还是谨慎为上。”
姜离自然不想冤枉任何人,忙应道:“娘娘说的是。”-
从东宫出来,姜离心间沉甸甸道,“这样查不是个办法,宁娘娘也说得对,在周瓒身上还没有找到实在证据,也不知太子那里何时才能有消息。”
话音刚落,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和公公,他像等了姜离许久,此刻迎上前来道:“薛姑娘!皇后娘娘要见您——”
姜离已多日未给皇后请安,应下后问,“娘娘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和公公笑道:“娘娘虽然避世,可还算耳清目明呢。”
姜离恍然,不敢再问,一路跟着和公公往内宫而去。
待过了仪门,姜离不必抬眸便瞧见了东北方向高耸入云的楼台,她惊讶道:“万寿楼盖得好快,已经封顶了——”
和公公笑,“眼看着六月了,还有两月就是陛下大寿,再不封顶都来不及了,为了万寿楼,凌云楼的进度都停了——”
姜离下意识回看向凌云楼方向,“不是定的五月中动工?”
“已开始拆了,结果礼部和内府一算时辰,觉得匠作坊安排的太紧张了,便催了小郡王,让他先把万寿楼的活儿做到尽善尽美,这不,凌云楼拆到了一半,工匠们都被调去万寿楼了,只怕入了七月才能继续拆。”
姜离了然,“如今又要准备祭天大典,确是很紧张。”
说着话入了安宁宫,刚进宫门,姜离便听见“咻”的一道破空之声,她循声看去,竟是庆阳公主手持弓箭,正陪着皇后娘娘射箭。
二人站在殿门西侧,箭靶就立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庆阳公主一箭正中靶心,登时娇笑起来,“母后!您瞧,这么多年了,儿臣的功夫可没丢吧!当年宁阳姐姐手把手教的,儿臣可没忘……前几日驸马在戏楼里捧一个戏子,连着三日去听戏,您猜怎么着,儿臣把那戏子请进府里对着她射了三箭,每一箭都擦着她头顶而过,吓得她当场就晕了过去——”
萧皇后无奈道:“你啊,年纪也不小了,这是何苦来哉?”
和公公等二人说完了,才通禀道:“娘娘,薛姑娘到了。”
姜离忙快步上前行礼,待礼毕,庆阳公主又张开一弓,“咻”的一声之后,这一箭准头差了些,距离红心还有指宽距离,她有些失望,继续道:“儿臣才刚过而立,儿臣不老,您也不老……”
萧皇后拿她没办法,看着姜离道:“你猜为何叫薛丫头来?”
庆阳公主一愣,哭笑不得道:“母后,您就饶了我吧,我最不喜喝药了,前些年可把我折腾够了!”
她撒着娇,将长弓扔给侍婢,亲昵地挽住了萧皇后的手,“薛姑娘近日在长安可名头正盛,李昀那些罪孽,可多亏了她和裴鹤臣。”
萧皇后温和道:“丫头,你很是不易。”
姜离道不敢,萧皇后打量她片刻,又问:“这案子如今是不是还未查完?”
姜离蓦地抬头,待对上萧皇后的视线,莫名有种被看透之感,她迟疑道:“大理寺和刑部还在收尾,肃王府和段国公府牵涉太多了——”
萧皇后一笑,“进殿内说罢。”
待入殿阁,庆阳公主亲自将皇后扶去罗汉榻落座,这时萧皇后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翊儿的死因,还有这等转机,这倒是令本宫想起来当年定下的真凶——”
庆阳公主一愣,“您是说……广安伯魏阶?儿臣记得他夫人一直给您看诊,当年出事之后,哎……您没保得下来。”
萧皇后点头,“事到如今,也不敢相信魏阶几针扎下去竟会害死翊儿,如今这事有了内情,前两日还盼着能有魏阶的消息,但看下来,魏阶还是有错。”
原来皇后召她前来是为了此事,姜离心中动容,犹豫一瞬道:“娘娘,如今在医道之上还有疑点,确实还不算最终定案,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还需时日。”
萧皇后欲言又止,庆阳公主惊讶道:“难道广安伯之罪真有转机?若罪魁祸首不是他,那他们府上众人岂非死的太冤枉?”
广安伯府当年被满门抄斩,一旦罪过有误,任是谁都要为那四十三口叫屈。
姜离谨慎道:“这个要等查到最后才知晓了。”
庆阳公主有些唏嘘,便又问:“说你还在给宣城郡王看诊,他近来如何?说好些日子没见他去崇文馆进学了。”
李瑾之疾外界并不清楚,姜离便含糊道:“近日暑气太盛,殿下不宜外出太久,还需调养两月才好。”
庆阳公主了然,“今岁长安真是不太平,这几日听说城里还闹邪道,拱卫司,大理寺,金吾卫这些地方都在查证。”
萧皇后看了眼天色,“改日你替母后去相国寺上柱香吧。”
庆阳笑起来,“好,我这些日子也正想去呢。”
见她如此乖顺,萧皇后拍拍她手背道:“太子妃有孕也不算太难,让这丫头给你看看吧,趁着还年轻……”
庆阳公主轻哼道:“母后担心什么?驸马对我还是忠心的,非要有个孩子才好吗?”
“忠心?忠心哪还有戏子的事?”皇后不留情面道。
庆阳公主解释道:“还是因为儿臣太爱热闹了,驸马不喜宴饮,我却喜欢,上月连着办了三场,长安城中的贵夫人都来了个遍,把驸马给炒烦了,您放心吧,儿臣选的人儿臣自然拿得住——”
萧皇后很想再劝,奈何庆阳公主对驸马宁烁死心塌地,又颇为天真,当着姜离的面,她也不好把话说的太过难听,便道:“罢了,那还是给本宫请个脉吧。”
姜离近前请脉,末了只给皇后开了个抚热清脾的去暑方子,写医方之时,庆阳公主又道:“父皇万寿节,竟也不召安国公回来,这都三年了。”
提起景德帝,萧皇后神色微凉,“不召回来也是好的,虽然分隔两地,但至少安安稳稳的。”
写完医方,姜离将方子交给佩兰姑姑,萧皇后大抵还有私话要与庆阳公主说,便令和公公将她送出来,刚出安宁宫,和公公便低声道:“姑娘适才说的是真的?”
姜离不解,和公公道:“那广安伯府的事啊……你不知道,这广安伯府和皇后娘娘颇有缘分,伯夫人和她们府上的小姐,从前都来给皇后娘娘看过病,皇后娘娘很怜惜他们家那个姑娘,且那广安伯和我们长公主殿下也有渊源呢——”
这一点姜离却未听过,“有何渊源?”
和公公怅惘道:“应该是二十六七年前的事了,恐怕只有我这样的老人才记得一二,那时候长公主殿下还不到十四岁,那位广安伯呢,还是个前任伯爷不认的私生之子,老伯爷生性风 流,子嗣上却艰难,广安伯的生母则是个渔家女,老伯爷把人要了却不负责,直等到肚子大起来找上了门来,才勉强收留下来,但这就有难听话说了,说那孩子不一定是魏老伯爷的……”
和公公一叹,“待孩子生了下来,就那么没名没分的养在伯府,到了十岁上了都没个正经身份,不仅如此,那老伯爷甚至因流言很不喜广安伯,因他们父子长的一点儿都不像,一开始,老伯爷也不让广安伯学医,后来好容易入了魏氏族学学医,广安伯也不知闯了祸还是怎地,母子二人都被赶了出去——”
“而后便是那一年了,广安伯的母亲病危,下着大雨,十五岁的广安伯就跪在伯府大门之外求他父亲救母亲,可老伯爷怎么都不理会,也不知跪了多久,遇到了咱们长公主马车经过。长公主还以为那府中惹了什么人命官司,一问才知还有这等事,当下便把伯府的门叫了开……”
和公公说至此,哼道:“那老伯爷见公主都晓得了,这才不甘不愿地救人,但可惜为时已晚,他母亲没等到人救断了气。”
姜离入长安之时伯府上下早换过多轮,这老一辈的事她还是头一次知道,“那后来,广安伯如何认祖归宗的呢?”
和公公道:“因他太有学医的天份了啊!他在族学就学了三四年,却比那三五岁就开始学的孩子厉害的多,到最后,老伯爷甚至把家传的伏羲九针都交给他了,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老伯爷最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姜离听得心底五味陈杂,她知道魏阶医道禀赋极高,却没想到这样高,他十岁之前的光阴几乎被荒废,即便如此,也还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
和公公继续道:“这广安伯是个有良心的,我还记得当年长公主在北面恶战,军中需要御医,那时广安伯刚入太医署不久,他是第一个不畏苦寒说要北上的,所以后来他夫人给皇后娘娘看诊也可谓是尽心尽力。”
姜离便道:“那他真的北上了吗?”
和公公点头,“真的去了,但当时大雪封路,长安的人和补给都没法子北上,是等到了长公主战胜之后,和太子一道去的北面。”
提起长公主,姜离忍不住道:“既已有御医北上,那长公主殿下怎会不治而亡呢?”
和公公眉眼沉痛起来,“一切皆是命数吧。”
姜离当然不信什么命数,可和公公显然不敢多言,她便也不好多问,出承天门时,姜离看向东面弘文馆方向,隔着数重琉璃屋脊,被拆至一半的凌云楼颇有些触目惊心,姜离将疑问压下心头,先回薛府而去——
六月盛夏,为简娴治病已颇有成效,她近日越发平静,极少因见到生人癫狂无状,期间方旋与简思勤前来探望,见与简娴相对而坐也无事,母子二人几乎喜极而泣。
在他们不远处,简娴抱着襁褓人偶不住地哄拍,某一刻,又对着虚空之地做了个噤声手势,姜离便道:“母亲这几日常常如此,似乎怕有什么吵到孩子。”
方旋奇怪道:“我怎么觉得她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把孩子找回来了?”
简娴的神情像藏着什么秘密,的确有些怪异,姜离看向芳嬷嬷,芳嬷嬷苦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懂夫人是什么意思了,但如今这样就已经极好了,奴婢只想着有朝一日,换了旁人来照顾夫人,夫人也能安然无恙。”
方旋很乐观,“只怕不到年底就能行了,嬷嬷就安心吧。”
简娴的病况越来越好,姜离却始终没等到东宫的消息,连着两次入东宫诊脉,宁瑶皆未得新线索,太子更是毫无回应,唯独郑文薇待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姜离心中着急,城中拱卫司的动静也未消歇,虽多半是为追查邪道,可前后半月不到,长安城中已尽是邪道为沧浪阁的谣传,不必想也知道是姚璋挟私而为。
姜离牵挂着沈涉川和天香楼的线索,又忧心宁瑶打消往下查的念头,正打算再往东宫拜会之时,十四这日正午,九思忽然来薛府相请——
“姑娘,公子请姑娘速去衙门。”
九思一副情急之相,姜离心紧道:“出了何事?”
“安国公世子和萧姑娘在大理寺,是和邪道有关之事——”
萧碧君兄妹竟去了大理寺?姜离心中疑问大起,更衣之后连忙往大理寺赶。
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踏进了东院值房,一进门,便见屋内竟站着许多人,除了萧碧君兄妹之外,宁珏与李策皆在此地。
宁珏热络地起身相迎,“终于来了!都在等你了!”
姜离一脸莫名之状,裴晏看向萧睿道:“敏之,你自己来说罢——”
姜离看向萧睿,便见萧睿坐在轮椅上,苍白的面色比两月前更显病态,他沉声道:“近日长安邪道初现,但几处衙门探查下来,似乎不是今岁才有的,我本不知内情,但这两日关于邪道的流言颇多,一下令我想起一件两年前的事。”
姜离颇感意外,便听萧睿继续道:“我的腿疾已有多年,所有太医都看过,坊间有名的游医也请过,但此症乃顽疾,疗效皆有限,大抵知道我求医心切,两年之前,有一个自称无方神医的大夫找上了我,说他能治好我的腿——”
“起初我不信,但当时求医无道,其人更是将自己吹嘘的天花乱坠,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令他入府看诊,第一次,他开的并非医方,而是几粒丹丸,我先试了毒,发现并无异样之后服用了几日,短短六七日,我虽不至腿疾痊愈,但此前颇多不适之状皆有减轻,甚至精神焕发,当时我和母亲高兴不已,以为真找到了良医,但接下来,此人的言行便诡异起来。”
“第二次,他说接下来要治好我,只用丹药不足够,还需施针,还需放血,本来这些也算寻常,我愿一试,可没想到,他不能在我府上救治,定要我去他的住处才可施救,并且,说自己医术乃绝学,不许我带多余之人,我便只带了青柏前往。”
青柏是其亲信小厮,萧睿说着一顿,自己也觉匪夷所思,“他说的地方,乃是城外一处偏僻客栈,那里并非官道,住店者寥寥,我们去的那日,他是唯一的住客,定下的屋子倒还算大,本来为了治病我不怕折腾,可没想到那日我和青柏都不记得他是如何治得了。”
姜离惊讶道:“不记得?你们中了迷香?”
见姜离反应极快,萧睿面色清朗了些,“不错,当日入客栈治病,此人摆开医箱前,先点了三炷香左右告拜,我只当是其怪癖未曾制止,但很快,我二人都陷入了昏睡。等我们醒来他已治完,我腿上确有施针与放血痕迹,但此人以绝学不得外漏做为解释,竟也不避讳用了迷香,当时我大为恼怒,可待我回了府,我腿上麻木竟真的轻了些。”
姜离听得奇异无比,“后来呢?”
“发觉他的治法真有效后,我自希望倍增,可就在我再一次去找他之时,他却换了说辞,说他医术高明为真,但我的腿疾太过罕见,那治法是他求天尊圣主所得,若想治好我的腿,那我便也要忠心侍奉那天尊圣主,否则只凭他自己,并救不了我。”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那人是无量道?”
萧睿神色复杂道:“那时我还不知邪道,只觉那大夫太装神弄鬼,且我虽信佛家,可我却不信菩萨能指点凡人给病患治病,我的教养学识,也不可能让我再信任他,更不可能把我的腿交给他治,因此那一日我们不欢而散。”
萧睿虽残疾,少时却是萧氏少将军,自有一身正气。
他接着道:“当日回府后,我告知了母亲和妹妹,她们也觉得此人太过玄奇,母亲还派人去城外看,可前后只隔了一天,那游医已了无踪迹,掌柜的也不看户籍文书,连那名字都是假的,那游医模样也平平,后来再未见过。这两年我的病反反复复,甚至有过后悔,但只要想到那人说起‘天尊圣主’的庄严神情,我便冷静了下来——”
姜离看看宁珏,再看看裴晏,“这可是无量道无疑?”
宁珏点头道:“如今邪道之事是藏不住了,陛下得知麟州也有过邪道之后,已下令几处衙门一同追查,前两日,京畿衙门还贴出了悬赏告示,提供线索之人能得赏银。”
“这不,坊间百姓们知道有邪道作乱之后,这几日已经有十多人往京畿衙门报信,说自己被邪道哄骗过,这些人里头,有的是被江湖骗子骗了,但也有那么三人说的情形很像是无量道,这其中有两人患过重病,有一人突遭横祸倾家荡产。”
姜离便道:“患重病者最是绝望,倾家荡产者也正急需救助,这两类人的确最容易被邪道哄骗——”
裴晏道:“请你过来,是想让你看看给敏之治病之人是否真的会医术,毕竟他的病当真好转过。”
姜离便看向萧睿,“世子可记得当日如何治病的?”
萧睿道:“昏迷之后记不清了,但从腿上的针口来看,他施针在环跳、足三里、承扶、阳陵泉、阴陵泉、悬钟诸穴,放血之地应在太溪,因他治法太过诡异,我后来仔细研究过穴位,因此还记得清楚,但还有没有其他的治法我便不记得了。”
姜离道:“这几处穴位施针,确是下肢瘫痪的治法,但施针手法复杂,平补平泻大不一样,放血的时机也多有说法,丹药呢?世子可查过成分?”
“当时怕遇到了骗子,的确找了府医来看,但那丹药成分复杂,府医只看出了五六位药材,赤芍、桃仁、红花等,也是我常用的药。”
姜离不由道:“这是改善瘫痪所致麻木和屈伸不利之症的,如此看来,此人并非真的骗子,应该懂得几分医理,靠着前期的好转骗取病患信任。”
李策听了半晌,道:“若敏之一心求腿疾痊愈,只怕当时已经着了道,不过这邪道也是怪异,怎么竟敢找去敏之府上?”
宁珏不咸不淡道:“这几日我们追查下来,发现邪道拉拢的目标多为病患和突遭大难、际遇极坎坷者,而在这其中,邪道似乎对朝中官员极其家眷十分看重,但诡异的是,目前探查下来,还没发现他们图财图名,这反而十分可怖。”
姜离还不知详细,便问:“又查到了朝官身上?”
宁珏欲言又止,“不错,不过眼下还不好细说。”
李策在旁道:“拱卫司出手自然是快的,我前两日提起过的畅春楼查的如何了?”
宁珏道:“你提过的那位戏伶确是邪道中人,已经拿了,正在审,她有心拉拢你倒也奇了,你这些年可是顺顺利利没遭过什么波折。”
李策轻啧道:“我好歹也是宗室子弟,我若真信了邪道,好歹能骗些钱财不是?”
姜离震惊,“小郡王也遇到了——”
李策耸了耸肩,“半年前的事了,这两日我才想起来。”
宁珏道:“可见这邪道啊,不是咱们想的骗取钱财就好,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图谋,此前没查出来也就算了,今岁他们盘子铺的越来越大,破绽也就更多,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也别想跑!”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什么,轻咳一声道:“薛泠,你随我来,借一步说话——”
姜离纳闷,但见宁珏起身而出,她看一眼裴晏,便也跟了上去-
房外中庭,宁珏一脸沉重地站在院角芭蕉旁。
等姜离近前,他压着声道:“薛泠,太子那边有回话了,他这几日让王公公仔细查了周瓒和当年承香殿的宫人,结论是大郑娘娘的事不可能出差错,还有,他说肃王下毒虽然未至致命剂量,但当时小殿下病了三月了,为了让我阿姐安心,太医们许多回禀都是向他回禀的,其实早有太医说小殿下的身子亏损极大,若熬不过新年可能凶多吉少,只是这些话没传到阿姐耳边。”
姜离如坠冰窖,“这意思是——”
宁珏沉沉一叹,“我知道你是为了翊儿,这些日子的事,我真的很感激你,但事到如今,确实可以在肃王处结案了,我和阿姐也松了一口气。”
姜离还未应话,宁珏又道:“我最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我真的很怕查到你姑姑身上,如今瑾儿的病在好转,你姑姑也有了身孕,我们两家和睦相处岂不正好?”
姜离摇头,“可宁娘娘说,腊月二十四小殿下还能出去看雪,若他已病入膏肓,怎么还能出去看雪呢?那么多太医守着,身体脏器的亏空不可能毫无表征,只有中毒才可能突然爆病啊——”
宁珏道,“我问了阿姐,阿姐也不确信了,或者,那一日可能算一种回光返照?”
见姜离欲言又止,宁珏道:“你就放心吧,太子殿下是翊儿的父亲,若真有别的凶手,他一定会揪出来的,王公公跟了他多年,对内宫大小事情最为熟悉,他亲自暗卫查的,绝对比刑部和大理寺查还要可靠的。”
“可……可若从医道来看……”
姜离不愿放弃,宁珏见她如此执拗,有些茫然道:“你怎么了?连太子殿下所查都不信吗?宫内和外面不一样的,许多事只有常年在宫里的老人才查的清。我知道你是看到展家和杨家那两个孩子太过可怜,便也想为翊儿查个明白,但事情或许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无论是大郑娘娘,还是那场火,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宁珏语气诚恳,目光更澄澈,姜离见状,紧合牙关,知道自己不能再与宁珏争辩下去,便道:“我自信太子,既、既然如此,那倒也很好。”
宁珏笑开来,“你真是,我还是头次见为了翊儿之事,连自家名声都不顾了,真是难得,你自小受到的教养一定很好。”
姜离涩然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宁珏目光灼灼,还想再说什么,萧碧君从值房走了出来,“薛姑娘,你们可说完了?我有一事请教——”
宁珏有些扫兴,但要说的正事已说完,便先一步回了值房。
“你没事吧?宁珏说了什么?”萧碧君近前便见姜离面色不好。
姜离心中焦灼煎熬,可当着萧碧君,只能打起精神道:“没什么,问了些宣城郡王的病况罢了,萧姑娘有何事?”
萧碧君一笑道:“前几月我便向你提过,我哥哥的腿疾今岁越发严重了,只是这两年一直没找到好大夫,他也懒得折腾了,这两月我时不时提起你,又得知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让你看诊,哥哥便有所松动,你可能帮帮我哥哥?”
姜离振神道:“当然,我可去你们府上看诊,定好日子便可。”
萧碧君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大后日如何?我母亲这两日在相国寺祈福,等她回来,我亲自去你们府上接你——”
姜离扯出一丝笑,应下此约-
李策忙着万寿楼装潢置景,宁珏忙着追查邪道,他二人不好多留,萧碧君与萧睿做完了证供,也前后脚离开了大理寺。
众人一走,姜离神情沉重下来,裴晏了然道:“宁珏今日一过来便提了太子之意,太子身边的王公公对东宫了若指掌,他所查确算有信服力。”
姜离站在窗边半晌无言,“若太子说的是真的,那这一切还真有了解释,宁娘娘不通医理,或许的确看不出李翊病的越来越重,但——”
姜离看向裴晏,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但我记得当年,义父虽极少提东宫之事,但他没表露过李翊已病入膏肓,若李翊快撑不过去,这样大的事,做为太医令他应会惶恐紧张才是,怎可能那般如常?甚至,甚至即便他施针有差错,但施针有误病患反应会十分明显,那最后一套针法只用了短短三日,若只是轻微损伤,断不会三日便致死。”
姜离心若油煎,亦极度失望,裴晏近前道:“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太子不查,还有你我,本来李昀下毒也是你我深查而出,不过是慢一些罢了。”
裴晏语气笃定,目光更存安抚人心之力,姜离抿紧唇角,片刻之后苦笑起来,“我只以为太子出手一定比我们快准,或许短日内便能为义父雪冤了——”
“我明白,你等这一日等了太久。”裴晏深重道。
姜离心绪起伏之间,心腔似也被打开了几分,便道:“我是怕夜长梦多,我如今虽得了薛兰时兄妹的信任,可坏处也随之而来,他们有心替我……若到了那时我还未查明旧事,便更不好脱身了——”
她话未说尽,裴晏却十分明白,“你不必担心,德王一两年内并无成婚打算,陛下有心让他入朝历练,或许还会去军中。”
“你如何知道?”姜离愕然。
裴晏撇开目光道:“薛兰时近日与淑妃娘娘走动频繁,我一听便知。”
姜离眨了眨眼,“那你又如何知道内宫之事?”
裴晏一时语塞,姜离轻挑眉头,忽地释然了两分,“纵然如此,也不能徐徐图之了,当年那周瓒治疫颇有章法,后来却连郑文汐都未救得回来,我总觉得,郑文汐或许与李翊之死颇有关联,这月余我为郑文薇调养身子正可一探。”
说至此,她又问:“浣云的事如何了?”
裴晏转身自案上抽出一份文卷,“你来看——”
姜离接过展开,很快道:“因患肺痨而亡?”
裴晏道:“如今记得她的人已不多,要找物证更是不易,但查问下来,发现她和莲星的情况十分相似,同样是患肺痨之后曾有过好转,好转后没几年还是病重过世,韩煦清是在她病情缓解之后相识,那时候她只怕就已经入了邪道,韩煦清正是她拉拢的目标。”
微微一顿,裴晏道:“不仅如此,近日我还调查了徐星,我偶然发现,徐星出事三年前也患过一次重病,他患过心疾,还差点丧命——”
姜离震惊不已,“也患过病?!”
裴晏道:“当年他贪腐罪证确凿,再加上认罪的快,便也没人去查他的生平,生病这样的事更不会引起注意,近日查到了天香楼和浣云,我方才返回去查当年沈家旧案主犯之生平,那邱澄身世不明,但徐星凭科考入仕,还有迹可循。”
姜离心腔微颤,“那徐星极可能也和邪道有关了?但怎么可能呢,已经快十四年了,徐星为工部主事,若那时邪道就开始染指朝官,目的为何呢?”
裴晏摇头,“或许也只是巧合罢了,总之近来邪道之事甚嚣尘上,总叫人免不了联想,我还会继续往深了查,因并无证据,此事也暂且过不到明面。”
姜离闻言忙问:“那小师父可好吗?”
裴晏缓缓点头,“好,他很好。”-
“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傍晚时分,姜离刚一回府,便见长禄在府门口相候。
姜离不知薛琦有何事,还是先往前院书房而去,待进了书房门,还未请安,便见薛琦面色黑沉地瞪着自己。
姜离狐疑,“怎么了父亲?”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薛琦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日子你在府中制药,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母亲,便没多说什么,可今日太子殿下在我面前夸奖你,我才知道你做那些,竟然是为了帮宁家——”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父亲,是你说我们两家已经没了恩怨,所以我才……”
“没了恩怨你便敢参与这样大的事?!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中间有何差池,牵扯到了你姑姑身上该怎么办?更有甚者,牵扯到了你自己身上该怎么办?!”
薛琦脸色铁青,“前次指证了肃王,我便为你捏了不知多少汗,幸好最后你是对的,你当日,还敢在宣政殿上提出开皇陵的话,你可真是……你莫要以为斗倒了肃王,你个小丫头便什么就能参与了,太孙殿下的事没有小事,你若被牵累,那咱们阖府上下都没有好果子吃,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薛琦越说越气,捂着心口道:“你是薛氏女,你就只管份内之事便可,也多亏太子殿下明事理,知道你是好心,否则后果真是不可设想!前些日子,你觉得李昀还不算完,如今连太子殿下都分心核查旧案,你也该安生了!”
姜离心中古怪道:“太子殿下夸奖我?”
“是啊,说你医者仁心,为了此事付出了不少,连宁游之都在他面前替你邀功数回,太子殿下虽是夸你,可这其中的风险只有为父最清楚,你可真是……”
姜离故作懵懂道:“可是父亲,我是不会牵扯姑姑的,姑姑又没有害过皇太孙?若我能帮忙找出所有凶手,岂不是也算功劳一件吗?”
“功劳?!你想要什么功劳?你以为自己是衙门刑官吗?你医术好,却也不是这样用的,你可知道多少太医御医卷入宫闱之事,眨眼间便能丢了命!”
薛琦气急败坏,姜离见状便也歉然道:“是,女儿往后知道了。”
薛琦深吸口气,想着姜离如今可堪大用,到底是忍了又忍,摆手道:“行了行了,尽你医家之力便好,再让为父知道你过问这些事可不会姑息,去罢!”
姜离欠身,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已入夜,待离开前院,怀夕在旁轻哼道:“也是巧了,这同一日内,竟有两人想要说服姑娘……”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秀眉紧紧拧了起来——
至十七这日,萧碧君果然亲自来接姜离。
午时初刻,姜离跟着萧碧君到了萧睿住的安国公府眠风阁中,国公夫人谢氏也在此相候。
谢氏早闻姜离之名,得知儿子终于愿意让姜离看诊,心中十分欣慰,对姜离的医术自也抱了颇多期待,一见面,谢氏先先送上一个锦盒当做谢礼。
“敏之的腿疾已有多年,姑娘也不必太过焦心,但凡能有一点儿好转,我们母子都感激不尽——”
为了让谢氏安心,姜离命怀夕将锦盒收了下,一番寒暄之后,姜离挽起袖子入萧睿寝房为其看诊。
她既答应,自也做了准备,再加上七年前便听魏阶说起过萧睿这疑难杂症,她算心中有数。萧睿的腿疾发的古怪,魏阶称其为“痿证”,此前靠着伏羲九针之术,勉强令其略有好转,但即便是当年,魏阶也说并无把握治好萧睿。
一番望闻问切,姜离又自萧睿头顶一路查验下来,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方才面色严峻地去铜盆内净手。
谢氏和萧碧君一齐迎上来,“姑娘,如何?”
姜离净了手道:“世子之疾属痿症,来的路上,萧姑娘已说过世子当年是如何发病,适才我检查了世子脑、脊、四肢等处,又问了脉,虽并无把握,但有了些许方向。”
谢氏情急道:“病去如抽丝,我们不急,只求稳住病情便好。”
姜离沉吟道:“‘清言饮’中有关肝主筋脉,肾主骨生髓,脑为髓海,髓海空虚,脑失所养,气血濡养经络骨结之论。肢体损于外则气血亏于内,营卫有所不贯,脏腑由之不和,治疗之法必须以活血化瘀为先,血不活则瘀不去,瘀不去则经络不通,经络不通则脑与肌理难以为继①,再加上世子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沉细无力诸状,我当以活血化瘀,温补脾肾主治——”
萧睿半躺在床榻之上,也听得十分认真,见姜离条理分明,他本如死水的心也生出了两分希望。
姜离道:“我先开方子,再行施针,此疾太过少见,我只能尽力而为。”
青柏连忙奉上笔墨,姜离写好医方交给谢氏,复又令怀夕打开针囊,她一边取针一边道:“《素问》言‘治痿独取阳明’,‘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主润宗筋,宗筋主束骨而利机关也……故阳明虚,则宗筋纵,带脉不引,故足痿不用也’,且阳明经为多气多血之经,故针刺阳明,使气血生化有源,经脉得养,关节得利方可活动自如①。”
言毕,姜离令青柏帮忙更衣,又道:“因此,我今日选阳明经穴、督脉穴、背俞穴配以脾肾二经穴位为主,起疏通经络、扶正祛邪、益气补肾之效①——”
谢氏与萧碧君对视一眼,皆信心大振。
姜离行针不宜打扰,又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疲惫地起针净手,又叮咛道:“按照方子,一日分四次用药,另外世子双腿浮肿有些严重,最好每日推拿。”
萧碧君道:“青柏的推拿手法极好,他每日给哥哥按腿呢。”
姜离只觉甚好,便道:“刚施针了几处要穴,你最好现在就给你家公子活络活络,施针的效果会更好。”
青柏应是,先转身打开床头高柜,取出了一个药罐,“姑娘,这是在外头配的活络油膏,每次小人给公子推拿之时都用些,可活络也可润手,姑娘觉得可行?”
姜离近前看了看,点头,“极好,继续用吧,按完之后世子先歇息片刻。”
萧睿经过这片刻,容光稍盛,此时自是道谢。
待姜离退出寝房,谢氏已命人送茶点至外堂,请她落座后,谢氏唏嘘道:“姑娘不愧有神医之名,年纪轻轻这般造诣,将来开宗立派也不为过——”
姜离哪里敢当,又细说了些温补脾肾的膳食方子后,谢氏问起皇后娘娘病况,姜离便道:“前几日去请了脉,娘娘还是老毛病,如今盛夏比隆冬好,夫人不必忧心。”
谢氏安了心,见时辰不早,执意留姜离用晚膳,并亲去制备。
盛情难却,姜离只好应下,而谢氏一走,萧碧君立刻活泛起来,直问姜离道:“皇后娘娘可是被那凌云楼被拆之事气的?”
姜离不知如何作答,犹豫之时,萧碧君利落道:“我就知道!前些日子入宫,亲眼见凌云楼顶子已被拆了,那可是宁阳长公主在宫里唯一的痕迹了。”
说至此,萧碧君轻声道:“可不要怪我多嘴,陛下既然能下令拆楼重修,难道还怕别人议论不成?可还有许多人都记着长公主殿下呢!”
姜离心奇已久,索性问:“我出入安宁宫多回,也大概知道娘娘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才偏居一隅,但每次问和公公,和公公都三缄其口,当年长公主到底如何病逝的?”
萧碧君默了默,却是道:“其实……此事到底如何,连我们也不清楚,甚至连我父亲都不甚清楚——”
姜离不明白,“连国公爷都不知?”
“当年大胜之后我父亲伤重,北面的雪一化,公主殿下立刻派了自己的亲卫百人,把我父亲送回了长安养伤,那时正要议和,我父亲在长安三月,这期间是太子殿下带着陛下的国书北上议和的,等公主殿下病逝的消息传回来,我父亲都如遭雷击。”
萧碧君叹道:“别说你了,我们长大之后,连我们都好奇到底怎么了。”
姜离奇怪道:“那公主殿下当年身边之人呢?”
虽是在自家府里,但萧碧君还是朝外看了一眼,轻声道:“当年公主殿下虽为七万大军之首,但真正对她忠心耿耿的,只有身边的三百亲卫,送我父亲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一个都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她身边的四个近卫也一个都没回来。”
姜离大惊,“亲卫们都战死了?”
萧碧君摇头,“战死的有,可大多数活下来了,这一点我父亲还是清楚的,他离开飞霜关之时虽然伤兵残兵多,可大多数人没有性命之危,太子对此的解释,是说开春之后天气回暖,军中生了一场疫病,便是公主殿下也是染病而亡。”
“这……可当时太子不是带了军医北上吗?”
“带了呀,但还是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来还有些难听的流言传出来,反正公主殿下风光大葬了,这事敢议论的便越来越少了——”
姜离不尽信,“开春之后,北面天气并不炎热,当真生过疫病?”
萧碧君道:“这倒是有可能的,便是伤寒也会死许多人呢,我父亲后来很少提那场苦战,但也说过,说当年北上便已是秋日了,刚入九月,北面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士兵们很快便伤寒难熬,好些士兵是生生咳死的,再加上染人,那场仗差点就没办法打 了,后来多亏了那关外部落之人,有擅医者相助才挺了过来——”
“关外部落?莫非是古越族?”姜离问。
萧碧君道:“你如何知道?正是他们,据说他们是古越国皇祖后裔,世代住在飞霜关外的青崖山群峰之中,应该就是他们帮了我们。”
姜离莞尔,“月前皇后娘娘赐我一摇铃,似还是国公爷给皇后娘娘寻来的小玩意儿,那便是古越族之物——”
萧碧君笑起来,“我知道了,我父亲每隔两月便送家信回来,时不时就带些关外的小玩意儿,不过古越族的东西并不多,当年公主大胜之后,与梁国结下了百年之好,没了战火,那些关外部族也可安稳度日,后来愈发少出来了。”
说至此,萧碧君想起什么道:“我那里有几样好东西就是北面得来的,也不知是哪个部族的,你随我来看——”
姜离正犹豫,萧碧君已拉住了她的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随她而去-
既答应为萧睿看诊,姜离也颇上心,再想到当年魏阶也为萧睿看诊过,甚至有种继承魏阶遗志之感,只是他的腿疾实在少见,姜离也只能循序渐进。
转眼时节入六月下旬,宁珏和薛琦再如何劝阻,姜离之志不灭,但连日来出入东宫和太医署,探寻旧事的机会并不多。
就在不知从何处下手时,三司追查邪道之事却有重大进展。
拱卫司连日来协同大理寺与京畿衙门,捉拿嫌犯近百,除了坊间的无量道教徒之外,还有七八朝官,而其中一人,竟是太子詹师朱明成。
朱明成年过半百,为景德二年探花郎,后在朝为官三十来载,入东宫辅佐太子也已有十载,可谓是太子第一文臣亲信,拱卫司在其府中不仅搜到了无量天尊画像,还找到香火供奉的佛龛神位,而这一切,皆因朱明成与畅春楼一男伶有染。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哗然,连着两日早朝,太子被景德帝厉声斥责,七月初一这日,更是令太子于东宫禁足三日,这份惩处虽不算重,却也令刚刚看了肃王笑话,且肩负安排祭天大典重任的太子颜面扫地。
“我真未想到那戏子交代出来的竟是朱大人——”
大理寺东院值房之中,忙了数日的宁珏分外懊恼,“可姚璋把人都抓回来了,我也是毫无办法,这两日我都不敢去东宫见殿下,这可怎么是好?”
裴晏端坐公案之后,“只要邪道之事与太子无关便可,陛下迁怒总会过去。”
宁珏快哭了,“怎么可能和殿下无关呢?啊,不,我的意思是说,朱明成已经被下狱了,就算最后审出来没作恶,太子也不可能再用他了,他也做不了官了,太子损失一员老将还不算,脏水还要泼去他身上,殿下只怕气死了!”
“你在我这里懊恼,不若去证明朱明成之行并未涉及太子,再好好审审,看看朱明成与那几个巡防营的参将有无瓜葛——”
裴晏之言惊醒宁珏,他立刻道:“这不可能!巡防营和东宫可没有半点儿关系,这是陛下的忌讳,殿下不会犯错的,但我只觉得奇怪,这邪道幕后之人似乎目的明确,尤爱与长安四方驻军有关的军将,虽得手的不多,但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这半月追查出的邪道徒,多为青楼戏楼这等鱼龙混杂之地的妓子与戏子,他们的客人都非富即贵,而不仅他们自己深信邪道,更会在客人之中寻找可哄骗的目标,与当初莲星拉拢冯筝一模一样。
但拱卫司严查下来,除了一个赵启明,却极难找到这些风尘客的上线之人,便也看得出,这无量道也是层级分明,越是往上越难追查。
裴晏肃容道:“你猜想的,也是陛下所担心的,这几日勤勉些吧。”
宁珏忙道:“我连囫囵觉都没睡到几个,罢了罢了,我先回衙门看看姚璋审出什么消息来了,师兄,明日殿下便解禁足了,早朝时为太子殿下求个情吧。”
裴晏子公案之后抬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宁珏,宁珏轻嘶一声,“哎呀,当我没说,我知道师兄是纯臣,我可不是替太子拉拢你啊,走了走了!”
宁珏前脚刚走,九思自外头快步而入,“公子,有消息了,公子没猜错,徐星的病就是十七年之前,刚回长安不久好转的,因此工部知道的人都不多。”
裴晏接过信纸细看,很快,连他都震惊地轻喃,“这怎可能……”-
翌日早朝,太子禁足初解,议政时更颇为本分,然而议完了户部所请赈洪涝事宜,景德帝又提起了朱明成之过,直斥太子御下不力,不察怪力乱神,枉为储君。
这四字可谓杀人诛心,早朝之后,太子白着脸回东宫,刚入嘉德殿落座,便再也抑不住面上怒容。
王进福见情势不对,连忙屏退左右。
一众内侍退下后,太子一把将案上奏折公文尽数挥去了地上,“父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事就过不去了吗?父皇不提,朝堂之上有几人敢开口?可他像是不愿让大家忘记似的,今日之后,御史台那些老臣又有话说了,朱明成一把年纪,却……本宫何错之有?!本宫难道住在他府上盯着他不成?!”
王进福奉茶劝道:“殿下消消气吧,陛下年纪大了,又刚出了李昀之事,陛下年老失子,心里终究不痛快,就和当年没了太孙殿下一样。”
李霂一听此言面上更显不忿,王进福面色微变,忙止了话头。
如今留在殿中的,只有王进福和常英,常英默了默,沉声道:“下官和王公公想的不太一样……”
王进福看向常英,李霂也道:“你如何想?”
常英道:“下官是武人,不及王公公思虑周全,下官只看到陛下一日比一日更器重德王殿下,如今点德王殿下入了兵部,宁尚书又是个古板性子,对殿下的助力只少不多,宁二公子也年纪尚轻……”
李霂面色微青,“你是说,父皇有可能选中李尧?!”
常英道:“陛下虽年至花甲,虽身子抱恙,但终究仍有心力,下官只觉得殿下在储君之位上坐了太久,若临了为他人做了嫁衣,下官便是死也难瞑目。”
“常将军,不可胡言啊——”
王进福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去殿门口探看,见外头守卫如常,方松了口气回来,“陛下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将军莫要让殿下忧虑了。”
“本宫觉得,常英所言有理。”李霂素来温文的面上浮起一层阴郁,再想到自己这太子竟然已经做了十八年,便咬牙道:“本宫真的……真的在这东宫太久了,久到本宫都习惯了,他说的对,本宫绝不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王进福着急起来,这时又见李霂摇头,一脸凝重道:“但……本宫没有更好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王进福长长地松了口气,瞥了常英一眼,道:“殿下,都这么多年了,何必急于一时?陛下今岁明显不比往年了,若殿下自乱了阵脚,岂不是反而给了德王机会?德王并无根基,他的外家更是庸碌无为,殿下根本不必忌惮他。”
王进福到底跟了太子多年,这一番话令李霂冷静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终是呼出口气道:“罢了,常英,本宫知道你的忠心,还是从长计议吧。”
常英拱手应是,“下官谨遵殿下吩咐。”
待常英告退,王进福近前来道:“常英跟着殿下的时日到底不够久,他是个粗莽武将,殿下听听就算了,万万稳住局面,但……如今殿下要操心的,或许不是德王,而是薛家大小姐……”
李霂猛地抬头,“她还在帮宁家查?”
王进福轻声道:“薛大小姐好像着了魔一样,她虽不去找侧妃娘娘了,但她常出入太医署,还在查周太医的医案记载,显然没打消对周太医的怀疑。这极不寻常,看来宁公子和薛中丞压根没起到作用,小人也看不明白。”
李霂不快道:“本宫也不懂,她这样做对薛氏到底有什么好处?!连她姑姑都瞒着……她流落在外多少年?”
王进福道:“好像是十七年,如今回来还不足一年呢。”
李霂轻眯起眸子,“有没有可能,她不是为了帮宁家……”——
姜离越是细究周瓒过往医案,便愈发肯定他医术高明,然而只凭推断,还是无法做出任何指证,她本有心从郑文薇处探问,却不想郑文薇虽然配合看诊,却仍然对她这薛氏大小姐多有防备。
眼看着祭天大典越来越近,宫内已忙碌起来,姜离这半月却少有所获。
至七月初十这日,姜离复又入宫为郑文薇请脉。
调养了月余,郑文薇已下地如常走动,只是气血虚亏,精神也有些懒怠,而太子忙于准备祭天大典,近日倒是少来凝香馆探望。
请完了脉,姜离瞥向案几上的冰盏,“如今暑气已不比五六月,娘娘还是不要碰冰,否则这月余便算是徒劳无功了,往后也会留下遗症,娘娘若想再有子嗣便十分困难了。”
郑文薇深深看着姜离,道:“薛姑娘当真是医者仁心,我如今都佩服姑娘了,也不知将来姑娘入了王府侯门,自己的夫君也有妾室时,还会不会如此仁心呢?”
怀夕在不远处听得翻白眼,姜离倒是莞然一笑,“娘娘多虑了。”
郑文薇道:“太子妃有孕在身,入内宫不仅拜会贵妃娘娘,还去探望淑妃娘娘,这其中之理,明眼人还有不清楚的吗?”
姜离无奈摇头,郑文薇又道:“前几日宁娘娘来看我,说当年的旧案已经落定了,太子殿下也没查出什么名堂,薛姑娘医道高深,看来也想错了。”
见她主动提起此事,姜离心澜微动,定然道:“宁娘娘没说错,只不过,旧案是在太子殿下那里落定,并非在我这里落定——”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在查?”大抵没想到姜离对她颇为坦诚,郑文薇又一愣才道:“太子都没查到证据,你又能查到什么?何况你是为了什么?我本以为你是受了宁娘娘之托,可连她如今都偃旗息鼓了,且、且你难道不怕当年的案子和你姑姑有关?”
郑文薇语不成句,姜离只自顾自收拾医箱,她虽未答话,态度却颇为明显。
郑文薇瞪大眸子,“你……你真是薛氏大小姐吗?你姑姑有心挑我的错处惩处我,你看出内情也不报信,你姑姑可能与旧案有关,查出来便了不得,你却比任何人都想查清楚,哪有你这样的侄女?你父亲知道吗?”
姜离收好医箱,离开之前道:“这些无需娘娘操心,娘娘只需知道,我的确比任何人都想查清当年旧事便好。”
姜离说完这话转身而出,郑文薇跟上两步,正要说点什么,承香殿外却响起一道沉重脚步声——
“薛姑娘可在?!薛姑娘可在这里?!”
随着话音,竟是素玉急奔进来,姜离和郑文薇还不及发问,素玉已焦声道:“请姑娘快去看看郡王殿下,殿下受了惊吓,在崇文馆外发病了!!”
崇文馆正是皇子公主们进学之处,姜离忙道:“快带路——”
素玉转身而走,姜离与怀夕快步跟上,郑文薇犹豫了一瞬,也一同跟了上来。
从东宫去崇文馆进学,不必出嘉福门,只需一路往南,自右春坊外的通训门往西走即可。
素玉一路小跑,姜离二人也脚步如风,入通训门没走多远,姜离便看到了乌泱泱一群人围着宁瑶和李瑾。
崇文馆在十多丈外,而在人群之后,赫然是拆完了的凌云楼旧址,因正在工期中,地上拆下来的旧木料成堆,东北方向,又有挖地基挖出的夯土成山。
而李瑾不知看到了什么,正死死抱着一块拆下来的围栏不松手。
“娘娘,薛姑娘来了——”
素玉一声高喊,围看的侍从们纷纷让了开,姜离跑到母子二人跟前蹲下,便见李瑾面白潮红,满头大汗,口中啊啊有声,已暂失心智,而宁瑶紧紧地揽着他,一只手更捂住了他的眼睛。
“娘娘,这是怎么了?殿下被什么吓住了?”
姜离情急相问,宁瑶闻声,直往李瑾正前方看,姜离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下一刻,饶是她都一个激灵——
只见堆成小山的夯土之中,竟悚然露着一个海碗大小的骷髅头骨!
慢几步跟来的郑文薇气喘不已,刚要发问,也一眼瞧见了那头盖骨,她吓得尖叫起来,又慌忙道:“骨头——人的头骨?!此、此处是凌云楼啊,怎会有死人骨头?!!”
姜离惊得说不出话来,而这时,她又扫到了头骨不远处的另一块灰白之物,仔仔细细一瞧,姜离心腔都停跳了一拍——
那竟是一块儿属于女子的曲骨②!!-
凌云楼地基夯土中惊现人骨之事震惊内宫。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禁军统领章牧之和于世忠都带着人赶了过来。
又没一会儿,御令自内宫而出,拱卫司指挥使姚璋和大理寺少卿裴晏也一同被宣了进来,于此同时,负责拆凌云楼的匠作坊少监李策也自万寿楼匆匆而来。
乌泱泱数十人围着凌云楼,不远处的凉亭中,姜离正在给李瑾起针,“好了,没事了,照着我的方子用上汤药,再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了。”
李瑾靠在宁瑶怀里,此刻面上汗意半消,只闭着眸子,身上轻颤未止。
于世忠担心道:“怎么会来这里玩呢?”
凌云楼重建,入七月才彻底拆完,因周围颇多殿阁房舍,这施工之地皆以栅栏围了起来,每日只工匠与负责看守的禁军们出入。
宁瑶道:“他养身子歇了好些日子了,这两日才开始来崇文馆进学,我今日来接他,就多和李夫子说了两句课业上的话,他便一溜烟没影了,起初那路口围着,我们都没想到他进来了,待听到喊叫声,便已经来不及了。”
不远处路口的围栏被推开,自是宁瑶几人情急下所为。
于世忠叹道:“陛下还在太极殿问政,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十分担心小殿下,娘娘快把小殿下带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裴大人和姚指挥使便是。”
素玉闻言一把将李瑾抱起来,宁瑶忧心地看着那夯土堆道:“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人骨呢?这可是——”
这可是宁阳公主进学安寝之地。
于世忠摇头道:“老奴也不明白,只能查了,娘娘放心吧,有了消息老奴第一时间派人去景和宫,这会儿太子殿下也不在,您看看,若不成的话,把钦天监的人叫来给小殿下驱一驱邪煞?”
已是七月初十,距离祭天大典不足半月,李霂昨日去往皇陵督工,今日傍晚才能回宫。
宁瑶婉拒道:“先不必了,人多瑾儿更难安神,我先带他回去。”
宁瑶带着李瑾先一步离去,姜离和郑文薇则暂时留了下来,于世忠见状本想将二人也劝回去,不料远处已响起了轻呼声。
“将军!找到了!又找到了两块儿——”
裴晏虽奉命而来,但大理寺差役并无入宫闱之权,眼下在夯土堆里搜查骨头的是章牧之手下的羽林卫。
前后两炷香功夫,土堆旁的草席上已经搜出了二十多块人骨,有大有小,看颜色便多颇有年头,姜离早就奇怪此事,闻声连忙靠近了些。
于世忠念在她得景德帝看重,便也不曾阻止。
裴晏这时道:“薛姑娘正好在此,可能看出什么?”
“死者是成年女子。”姜离指着其中一块儿骨头道:“这块儿骨头乃人之曲骨,男子曲骨下角尖锐,女子曲骨下角宽大,眼下只能看出这些。”
李策来了半晌,这时道:“地基初七才开始挖,就挖了东南一面的,昨天晚上挖到了二更时分,当时天已经黑了,杂工们只顾着移土,压根没注意里头有什么人骨,这地基填的深,石块就不少,只怕是将这些东西都当做石块了,这土堆垒的高,只怕半夜里自己往下滑了,这才将人骨露了出来,不巧被小殿下看到了。”
凌云楼已被拆尽,十多步之外的旧址处,被挖出了一个两丈见方的深坑,乃是要将所有旧地基的木料石料尽数掘出,重打新楼地基。
李策有些歉疚,接着道:“这楼修了二十多年了吧,这地基更是填了丈余深,这么深的坑,只能是当年修楼之时埋进去的——”
于世忠眼皮一跳,“这怎么可能?当年修楼的差事是内府与工部一起主持的,连老奴也费了不少心思,若当时埋进了一个活人,老奴怎可能不知?”
于世忠是内府大总管,便是李策也要给几分薄面,他悻悻道:“那我便不知道了,坊间某些地方修筑楼台之时,有一种‘打生桩’的说法,会不会是那些工匠所为?”
于世忠哭笑不得,“小郡王,这是宫里,陛下最忌讳那些伤天害理的玄事了,更何况,薛姑娘说这是成年女子,那便极可能是宫女了,宫里多一人少一人都有记录,就这么少了一个宫女,这怎么可能呢?”
李策闻言更是迷惑,“可真就埋了个人啊于总管!”
于世忠面色凝重起来,“裴少卿,你如何看?”
裴晏道:“先搜尽所有人骨,再令仵作前来验骨——”
话音刚落,李策想起来一事,“哎,不对,我忽然想起来,几年之前凌云楼被雷击着了火,当时修复这楼时,东南侧的地基是重新挖开过的,可对?”
于世忠还未答话,裴晏已道:“确有此事,是六年前的正月下旬,凌云阁楼顶被雷击中起火,后来将作监花了不少功夫,又夯实了地基重新修补楼阁,但不知当时挖了多深,经过又是如何?”
李策看向自己身边随从,“你速回衙门一趟问问清楚!”
随从应声而去,于世忠道:“那一次老奴记得,当日楼被烧了一小半,为了不令楼塌了,将作监确实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姜离一直站在外围看着,这时一转头,却见郑文薇若有所思,她轻声问:“娘娘,怎么了?”
郑文薇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于世忠见这里实在太乱,只好开口道:“姑娘,娘娘,两位也先回去歇着吧,这地儿脏污不吉,不好多留。”
有裴晏在此,姜离倒也安心,便与郑文薇一同返回东宫。
刚过通训门,郑文薇轻声道:“当年凌云楼被天雷击中,乃是景德三十四年的正月中,我记得,那时太孙殿下刚下葬,我姐姐也刚过世,宫里死气沉沉的,遇见了再开心的事,也无人敢笑出声来,那楼起火时还传出了好些不利国运的话,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来。”
姜离蹙眉道:“无论是第一次修,还是当年补,都无法想象怎么会埋了人进去。”
郑文薇道:“万一不是宫女呢?万一是外头进来的人呢?”
姜离想不通,只道:“等消息吧,娘娘若想起了旧事,若想有个人听听,也可来寻我,三日之后,我再来为娘娘看诊。”
前方便是岔道,姜离言辞直白,郑文薇却不敢接话,只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消失在去往景仪宫的廊道之上。
第219章 大结局(二)
这日傍晚时分, 太子李霂自朱雀门回了宫,禁中往嘉福门去时,只见来来往往的禁军守卫比前日离开之时更多了些,他微讶道:“出何事了?”
王进福和常英跟在他身边, 正待细问时, 嘉福门外, 一个面熟的小太监快步跑了出来。
这小太监正是王进福的小徒儿,王进福忙问道:“板儿,今日内宫可是出事了?”
板儿近前行礼, 后道:“启禀殿下!是出了一点岔子,小人等了半日,就等着殿下回来禀告呢,小殿下今日在崇文馆进学之后, 在凌云楼处受了惊吓,薛姑娘诊治之后,小殿下这会儿还病着呢。”
李霂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 “怎会受了惊?”
板儿恭敬道:“凌云楼这两日拆干净了, 开始挖地基了, 但不知怎么挖出来一具骸骨, 小殿下刚好瞧——”
“见”字未出, 板儿猛地住口, 因走在最前的太子倏地顿足,而后转头, 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他问道:“你说什么?!”
板儿吓了一跳, 王进福在旁道:“殿下,回去再说!”
李霂胸膛起伏两下, 转身便往嘉福门内疾行。
直等回了嘉德殿,板儿才细细将今日变故道来,“……动静闹得很大,陛下也知道了,不过薛姑娘当时就在东宫,她去给殿下看诊过,应无大碍。”
“你说大理寺和拱卫司都来了?!”
李霂不接李瑾受惊之话,关注的反而是大理寺和拱卫司,板儿点头道:“是,都来了,从午时开始一直在搜骨头,这会儿还在那搜呢,搜完了要让仵作验骨,午间薛姑娘在时,已经看出来那骨头乃是个成年女子的——”
李霂入定似的僵坐住,面色青白,两道浓眉也扭结在了一起。
王进福面上也现慌张之色,他先遣走板儿,又吩咐常英在外守好,见无外人靠近的可能,才近前道:“殿下不必担心,这么多年了,一定不会留下痕迹。”
李霂阴恻恻道:“你不是说这法子很稳妥吗?!”
王进福压着声道:“当年无人能想到陛下有朝一日会拆凌云阁啊,您也知道,那是长公主的旧居,小人当真想不到啊,先前只说要拆楼重建,却也没说挖多深,小人……小人以为定是挖不出来的——”
李霂猛一锤桌面,眼见指尖抖个不停,他双手交握成拳,奋力地攥住自己。
但即便使足全力,手背青筋毕露,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仍令他额上冷汗淋漓,良久,他摇着头道:“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王进福强自安抚道:“殿下莫急,不一定有殿下想的那么危险!都这么多年了!小人还能想别的办法——”
“李昀府上那两个孩子也死了多年了,还是被验出来了!本宫不能冒险!”
李霂两腮绷紧,面皮抽动,某一刻,他猝然抬头,“去把常英叫来,再速速传定西侯父子入宫——”
王进福一愣,继而骇然起来,“殿下何意?殿下三思啊!”
李霂惶恐的眼底现出两分疯狂,“不用三思了,本宫已经三思很多年了,自那日之后,本宫一直在想常英的话,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日清晨,九思来薛府,将前夜验骨的消息禀给了姜离。
“公子忙了半晚上,知道姑娘一定牵挂此事,便让小人前来禀告一声,是宋亦安和刑部仵作一起验的,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年纪在双十上下,身量五尺左右,未曾生育,死因是颈骨折断,初步判断是被扼颈而死。”
顿了顿,九思又道:“昨夜搜出了两百多块骨头,基本算是搜尽了,待拼好骸骨之后,发觉此人还有一个特征,她的左脚有六趾,宋亦安二人推算遇害时间,乃是在六七年前,将作监也来了人,说当年修补凌云阁时,东南角新打的地基的确挖了丈余深,当时没想到凌云阁会被拆,是想着这楼怎么也还得坚持个一二十年的。”
“左脚六趾?”姜离心中微动,“可确定?”
九思颔首,“确定,但脚趾这种特征,平日不露在人前,只有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才能知晓,死者这年纪,很有可能是宫女,但昨天晚上于公公在内府仔细查过,说六七年前压根就没有失踪的宫人。那便可能是宫外女子入宫后死在了宫里,那时是正月,再加上皇太孙殿下之事,宫内祭典不少,亦不时有女眷入后宫拜会,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这些记录要花费不少功夫,因牵扯内闱,暂时交给了拱卫司和于公公探查。”
“当年修楼的工匠可还在?他们可记得详情?”
九思摇头,“大部分不在了,只有将作监的几个监理在,但他们当年没发现什么异样,当年修补此楼前后月余,那地基的坑也挖了快十日才填好,这中间若有人偷偷埋了人,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因此只能靠他们排查了。”
姜离若有所思道:“敢在宫里埋人,那一定是在停工之后,多半是在深夜,深夜还能在宫中留宿的女眷应该不多。”
九思颔首,“公子也是此意,于公公他们应能排查出来。”
姜离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了,也幸而要拆楼,否则此事还发现不了,你家公子如今在做什么?”
九思苦着脸道:“公子要办许多差事呢,邪道的案子未清,如今抓的人越来越多了,连我们也得一同审,再加上公子有心替沈家翻案,当年涉案之人也得暗查,哦还有近日那孩子被拐的案子,金吾卫探查下来,发现或许是连环案。”
姜离惊讶道:“连环案?!”
九思颔首,“对啊,公子核查积案,发现过去的几年每隔六七年便会有孩子被拐,每年孩子被拐的案子虽不少,但这连环案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些孩子被拐之时多有疾病在身,或聋或哑或盲,甚至还有跛的瘸的,本来就恨惨了,还被拐的无影无踪。”
姜离心底滑过一丝怪异,“不像正常的拐子。”
九思应是,“公子也如此想,所以近日还得和金吾卫还有京畿衙门一同协查,反正事情不少……”
说至此,九思又笑呵呵道:“姑娘若有何疑问,去衙门找公子问便好,姑娘每次去了衙门,公子都要欢喜两分。”
姜离轻挑眉头,还未说话,九思一拱手道:“衙门还有事,那小人就不多留了!”
九思拔足便走,姜离愣了片刻,吩咐吉祥道:“去把泰叔请来。”-
薛泰来的很快,姜离开门见山道:“敢问泰叔,当初……当初我被拐走之时,可有口吃之疾?”
薛泰面色一变,“大小姐何有此问?当年大小姐才三岁,平日里出门不多,也少见人,说话确实没那么利落,但也不算口吃啊。”
姜离松了口气,解释道:“没什么,近日长安城拐子专门拐患病的孩子,奇怪的很,我想到了我当年被拐,便问问你当年的情形。”
薛泰失笑,“大小姐别想了,如今回了府,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见薛泰全不在意,姜离便也不再深究。
待薛泰离去,怀夕轻声道:“姑娘莫非怀疑当年?”
厅内只主仆二人,姜离便道:“当年我遇见薛泠之时,她便患有口吃,如今听到这案子,便令我想起她来,怕她也是受害者。”
怀夕莞然,“哪有这样巧合?后来薛泠在济病坊好好的呢。”
姜离一想也是,正打算拿了药箱去给简娴诊脉,吉祥快步走来门口,“大小姐,虞姑娘来访——”
姜离轻咦一声,待迎去门口,便见虞梓桐一脸愁容地进了院门。
姜离敏锐道:“出了何事了?”
待二人进了门落座,虞梓桐将袖子往胳膊上一挽,“你看看——”
袖口挽起,虞梓桐整个小臂都露了出来,但令姜离惊讶的是,那胜雪肌肤上此刻正有片片红斑疱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姜离忙起身细看,“这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苦着脸道,“还记得前次你陪我去看的院子吗?那院子我们已买下,半月之前已动工,但自开工就没有一日安生,先是我们找来的杂工两个染了伤寒,咳得厉害,还有两个像我这般长了疹子,奇痒无比,后来又有两个腹痛呕吐,初期工匠拢共就十来个人,竟病倒了一大片!”
“本来我们请师父做过法事,再不必忌讳,但此番工匠们病倒后,大抵听附近的百姓说过些什么,竟也说我们这宅子不吉利,病倒的那些人不仅再也不来做工了,还问我们要药钱,闹来闹去,我们都被迫停工了。”
虞梓桐越说越气,“这还不算,因被那几个工匠指责,我心里膈应,便让父亲再请师父来看,这一次父亲请了个年轻道士。”
“那道士是外地云游过来的,还不到而立之年,如今在城外三清观苦修,观里的道长们都说他道行高,父亲便信了,可谁知道,这道士一来我们院里,便说我们那院子十分古怪,你还记得那后院的柳树吗?”
姜离点头,虞梓桐道:“那池塘虽已荒芜,可池塘边的的柳树大都没死,届时造好内湖 ,再将柳树修剪一番,白赚一番景致。然而那道士偏偏说柳木是什么‘鬼树’,是招魂镇魂用的,还说那院子的前主人不仅是个懂行的,还是个邪魔歪道,若我们想驱邪,两百两银子才行,两百两!这厮想银子想疯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显是被气得不轻,姜离万万没想到这半月生了这样的事端,先紧着她的胳膊道:“先不说什么煞气,工匠病倒,还有你这胳膊,一定是有缘故在的,你可用药了?”
“用了,但不管用,这才来找你呢。”虞梓桐亮出两个胳膊,“你瞧,长了好几日了,身上也有,起先还只是痒,如今生痛,我去看大夫,大夫开了治疱疹的药方,连药浴我都试了,可还是没见好,这不算大毛病,本来不想麻烦你的。”
姜离摇头,“不,你这看起来已经很严重了,可还有别的不适?”
“我昨日也吐了一次,奇怪,这几日我饮食上没有分毫不适,我的胃口也素来极好,也未受凉,我实在是不懂——”
姜离心中起疑,“你病了,你们的工匠也病倒大半,这一定不是巧合,或许真的和你那院子有关,你们可同用过什么食水?”
“我们动工之前,先收拾出来两间膳房,将府里的厨娘送去给工匠们做饭,我每日早晚过去看看,但不曾在那里用膳啊……啊,不对,茶水!!”
虞梓桐忽然想起来,“茶水算吗?我不用饭食,但饮过茶!”
“水从何处来的?”姜离忙问。
“就用的府里的井水,本来几口井都已荒废,也是我们一开始就重新疏通好了,确定都是净水才开始用的,你是说水有问题?”
姜离颔首:“保险起见,得去安仁坊实地看看。”-
马车上,姜离又检查了虞梓桐臂上疱疹,再仔细问了其他杂工的症状与用药,待到了安仁坊旧宅,甫一进门,便见宅中荒草杂树皆被除去,又因虞梓桐父女最喜宅中水景造景,便先从池塘方向开始改建,膳房也建在西北方向的旧院之中。
一路穿廊过院,到池塘边时,姜离想起虞梓桐所言,不禁看向那些翠绿如滴的柳树,“那道士说柳树种的奇怪?”
虞梓桐颔首,“说这家主人是刻意如此,但我瞧着,不就是沿着湖岸边种的?还有什么镇魂不镇魂的说法,更是离奇——”
姜离道:“先去厨房看看。”
虞梓桐应是,一路往西北方向的倒座房走,待到地方,便见屋阁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灶台厨具亦是齐备,姜离看了一圈,走向打水的水桶,只见桶内凉水清澈无尘,闻起来也并无异味。
虞梓桐道:“每日米菜都是从府里送来的,绝对无毒新鲜,厨娘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这里往日还有小厮看守,不可能有人投毒。”
姜离转了一圈,“去井边看看——”
自倒座房而出,直往东边走,没多时便到了池塘北面,距离那些翠绿的柳树不过三五丈远,而这北面的水井正在一颗茶盏粗的柳树下。
“常用的是这口井,本来荒废了,请人把淤泥杂草捞出来,又请了工匠专门来沥水,养了好几日了才敢用——”
姜离看向井底,便见井水的确十分清澈,她放下打水桶,待水打上来,先细观片刻,又沾了点儿井水放入口中抿咂。
虞梓桐紧张地看着她,“如何?”
“并无明显怪味儿。”
言毕,姜离又看向附近的柳树,仔细看后,确实觉出异常。
紧挨着池塘的柳树已长成碗口粗,枝叶翠绿,但池塘以北靠近后廊方向的却尽数枯死,再看井口边的柳树,虽未死,却远不比池塘边的粗壮。
姜离视线在十来颗柳树之间来回,“此处确有古怪。”
虞梓桐惊讶,“你莫不是也觉得有什么镇魂法阵?!”
姜离看向水井,再看向柳树密布的这小片园景,而后目光往东面一移,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宅子东西本是两家,后来西面被东面宅邸的主人买去打了通,自打通之后,东面这家主人便一直不安生,当时也有许多人得病?”
虞梓桐倒吸一口凉气,“不错,就是这样,难道说是因为这水井?”
姜离摇头,“不,不是水井,而是这片柳林——”
“柳林?当初这里花花草草不少,到了春夏应该十分清幽秀美,再加上临着池塘,在这里散步应很不错,这柳林有什么问题?”
花草早已枯萎,眼下已被除尽,但能瞧出从前铺就石板路的痕迹,姜离又往前走了两步,扫视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几颗枯死的柳树处。
“柳林本身没有问题,但这地底下或许有问题,整个园子荒芜之时瞧不出来,如今荒草被除去,独独这一小片儿的柳树死了,岂不古怪?而这里距离水井只有不到十步远,若地底下有毒物,饮水便会中毒——”
“什么毒物?”
姜离道:“或许是某种毒石,桐儿,若真想在此住的安稳长久,我建议把这片儿枯萎的柳木挖开,看看土里有没有藏什么为好。”
“毒石……”
虞梓桐背脊一凉,一时想到了李昀给皇太孙下毒石之事。
她沉吟片刻,“好,我回去和父亲商议。”——
虞氏新宅的古怪一时半会儿没个定数,姜离给虞梓桐换了新方,将她送回府便归了家。
等他们父女商议完,若愿掘开柳林,是否有异皆会送消息给她。
至七月十三这日,姜离复又入宫为薛兰时和郑文薇诊脉。
薛兰时如今有孕近六月,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胎像也渐渐稳固,姜离请了平安脉,又叮嘱了膳食禁忌便往承香殿去。
刚一进郑文薇的凝香馆,姜离便觉屋内气氛有异,香雪白着脸目光闪躲,郑文薇呆呆坐在西窗前的贵妃榻上,人好似没了魂儿一般。
“娘娘,薛姑娘来了——”
香雪情急地喊了一声,郑文薇才缓缓转身,待看到姜离,满是惶恐的眸子才一点点地有了光彩,姜离秀眸微眯,“娘娘这是怎么了?”
郑文薇挺直背脊,板着脸道:“没什么,姑娘要看就快点,我想去歇下。”
姜离拿出脉枕请脉,指尖刚搭上郑文薇手腕眉头便拧了起来。
郑文薇的嘴巴可以骗人,但她的脉搏却绝不会骗人,姜离盯着她,又看向香雪,见香雪也额生冷汗不敢与她对视,姜离愈发肯定出了事端,“娘娘脉象细而浮,却犹如滚珠,娘娘在为何事恐惧?”
郑文薇“唰”地抽回手,“少多管闲事了!留下方子速速走吧!”
姜离一默,先写医方,一边写一边道:“如今这宫里若有人能诚心帮娘娘,那只能是我了,但娘娘不信我,便请娘娘自求多福吧。”
姜离行云流水写完医方,收好医箱转身便走。
眼看着她即将出门,郑文薇忽然道:“你为何想查清当年旧事?若我姐姐与当年之事有关,你也愿意替她查吗?”
姜离默了默,并不回头道:“若她与皇太孙之死有关,我便查——”
又一顿,她道:“若无关,我也可尽力一二。”
郑文薇直挺挺地绷着上身,双手却紧紧地攥着裙幅,她一错不错看着姜离,眼底焦灼与恐惧交加,似在做最后的权衡,姜离没走,却也不再开口,分明比她年少,但那挺秀的背影似竹一般泰然坚韧,莫名便令人信任。
好半晌,郑文薇哑声道:“死去多年的人,即便只剩下一副骸骨,也能验出年岁对吗?”
姜离转过身来,沉声问:“骸骨?难道娘娘说的是凌云阁下埋的那副骸骨?你问的不错,能验出来,道行高深的仵作还能验出更多——”
郑文薇拼命压抑的恐惧渐渐遮掩不住,她紧张地看着门口,香雪见状连忙走到门口盯着院中,郑文薇这才低声道:“也真能看出足生六趾吗?”
姜离心头一跳,忙上前来,“当然能看出六趾,只要把骨头找全,仵作会拼出完整的尸骨,你知道那具骸骨有六趾了,但你这是在怕什么?”
话说至此,姜离敏锐道:“你知道那死者是谁了?!”
郑文薇慌忙摇头,“不,我不知道,只是……只是我姐姐当年的侍婢紫苏,她便是左脚六趾,但、但当年她自己逃出了宫,这是守宫门的禁军亲眼所见的事情,她不可能被埋在凌云楼之下,这怎么可能呢?!”
郑文薇语声颤抖,“可……可若不是她,那宫里年纪二十,身高五尺,又左脚六趾的女子还能是谁?有这么巧吗?且……凌云阁着火的时候是正月里,我姐姐死的当天晚上她便跑了,这世间也是对得上的,我当时还想不通她为何要弃我不顾。”
郑文薇说着眼眶微红,姜离忙坐在她对面,“先别慌!先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回忆当年的经过——”
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郑文薇忙道:“我姐姐是正月十三死的,当天晚上紫苏前脚帮我姐姐收拾遗物,后脚就不见了,第二天天亮之时,有宫门的禁军来报,说她拿着采买的腰牌出去了,我当时便觉得怪异,我姐姐生前没有位份,第二天就要送走下葬,她怎么能不送我姐姐最后一程呢?”
“但我当时太伤心了,等我再回过神来时,已是好几日之后了,宫里什么流言蜚语都有,我一个人在宫里,只能接受她出逃的局面——”
郑文薇一口气说完,手仍然攥着裙裾,语气却已冷静了些,“可如果那尸骨是她,那怎么解释这一切呢?禁军怎么会说谎呢?”
一瞬之间,姜离脑海中也百转千回,她很快道:“或许她不是逃了,而是在那天晚上便遇害了,害她的凶手不知如何处置,正好东宫与凌云楼不远,那楼下又正好挖有深坑,只需将人悄无声息埋进去便好。此后,再找个人穿上宫女衣服,拿着她的腰牌出宫,反正禁军不认识每个人,如此,便有了她逃出宫的人证。”
“可是!可是通训门也有内侍守卫,能带一个死人走这么远,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再加上能安排人假扮她出宫,这更不可能是普通人所为!”
“没错,因此谋害她的凶手一定是东宫几位主子之一!”
姜离一锤定音,郑文薇顷刻间面色更白,姜离睨她片刻,道:“当时宁娘娘还没有回宫,那么就只剩下两个答案了,在这东宫,能悄无声息安排这一切的人,只能是太子或太子妃,你此前想陷害太子妃,是不是怀疑太子妃害了你姐姐?”
事已至此,姜离索性问出心底疑问,郑文薇眼睫簇闪两下,咬牙道:“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莫说是她了,便是太子我也——”
姜离愕然,“你还怀疑过太子?”
姜离是真的惊讶,太子是东宫之主,他凭何会害自己的侍妾?
可此疑问一出,姜离脑海中骤然闪过一抹电光,她倒吸一口凉气,也猛地坐直了身子,“如果……如果是太子害了你姐姐,那你姐姐就一定是被灭口,你姐姐被灭口,那只能是因为她知道了能令太子万劫不复的秘密,那——”
一个恐怖的念头迅速在姜离脑海中成型,她猝然站起身来。
“若是太子,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周太医明明能治染疫的病患,你姐姐却‘不治而亡’,紫苏分明没有逃出宫,可人人都以为她逃出宫了,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你最后一次见你姐姐是何时?没有任何异常吗?最后一次见紫苏呢?她没说什么吗?”
姜离想通了一切,但因太过震骇,她语速也疾惶锋锐起来。
郑文薇被她问住,颤声道:“最后一次见姐姐,她似乎知道自己不成了,一直让我好好活下去,还要我好好讨好太子,我那时根本不想争宠,也未听得进去这些话,最后一次见紫苏,是我姐姐装殓之后,紫苏挑选了几样陪葬品给姐姐陪葬,又把姐姐那里母亲的遗物和姐姐的遗物一齐交给了我……”
“——什么遗物?”
郑文薇道:“母亲的遗物是一件冬袄和几册手抄佛经,姐姐的遗物是一匣香膏水粉,姐姐爱美爱香,也爱自制香膏,我母亲多病,姐姐学过按杌之术,她每次给母亲推拿之时,总要在手上涂上香膏,就此修炼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旁人只道她会取悦男人,却不想她本是为了我母亲才学的那些……”
郑文薇说着悲从中来,姜离听着那“涂上香膏”四字,脑海中灵光一闪,骤然浮现出了前几日青柏给萧睿推拿之前涂药油的场面!
她立刻道:“香膏?!她会在给人推拿之前涂香膏?!”
郑文薇被吓了一跳,“自然,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姜离继续急促起来,又问:“那她当时给皇太孙殿下按双腿之前也涂了香膏?你可知她涂了什么香膏?”
郑文薇没反应过来,“她……我记得当时……太子殿下赐过她两盒供品天兰香,是北凉国进贡的,她应该用的是此物吧——”
“太子赏赐……天兰香……”
“太子……太子赏赐!!天兰香!!!”
姜离口中喃喃,一声比一声明悟,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郑文薇没明白,“你问这个做什么,关香膏什么事?关太孙殿下什么事?”
姜离不答只问:“好好想想,紫苏,紫苏收拾遗物之时就没对你说过什么吗?你又为何对太子有了怀疑?”
郑文薇苦涩道:“我并不怀疑太子害了我姐姐,我只是齿冷罢了,当年他把我姐姐捧在心尖上似的,可后来我求宠之后,他却从不许我在他面前提我姐姐,如此也就罢了,他甚至不愿意我把姐姐的遗物放在床头柜阁之中,他一定要我把姐姐的遗物拿的远远的,像嫌弃姐姐遗物不吉利似的,从前再多的情爱与怜惜,到头来就换得如此吗?”
郑文薇冷笑一声,又控诉道:“我从一开始便不想入宫,入宫之后我夜夜噩梦,后来若不是过不下去,若不是想查清楚我姐姐为何而死,我也不会去邀宠争宠,我也一点儿都不想有什么皇家血脉,一来我无依无靠,不想招来祸端,二来,若有了孩子,我便要屈服这宫闱的规矩,不得不去争宠,这非我所愿!”
郑文薇憋了几年,此刻终于能一吐为快,“至于紫苏……紫苏只是将遗物交给了我,她没说什——”
“么”字未出,郑文薇忽然一顿,“不,不对,她似乎说了,她把遗物交给我的时候,说……说姐姐最喜欢的是蘅芜香,本来还剩三盒,说陪葬了两盒,剩下的一盒交给我,要我一定要好好留作纪念——”
姜离立刻道:“蘅芜香?没有天兰香吗?”
郑文薇摇头,“没有,我拿到的遗物中没有,十多盒香膏独独没有天兰香,当时我没记错的话,两盒天兰香的香盒皆是镶金嵌宝,最后都放在姐姐棺椁中陪葬了,紫苏说的那蘅芜香眼下还在妆奁盒子里,这几年我一直细心保存。”
郑文薇说至此立刻起身往卧房走,但还没走出两步,她又猝然驻足。
默了默,她缓缓转身,“你的意思是……太子赏赐了天兰香给我姐姐,我姐姐涂了此香去给太孙殿下推拿,因此才害了太孙殿下?后来太孙殿下出事,太子为了灭口才杀了姐姐和紫苏?除了肃王之外,连太子殿下也想谋害太孙殿下?!”
她不敢置信,“可、可他是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啊!”
这么良久,郑文薇终于想明白了姜离之意。
姜离定然道,“是亲生父亲不错,可陛下太过宠爱太孙殿下,太孙殿下有可能直接成为下一任皇帝,这样的亲儿子太子殿下还会疼爱吗?此前我从未怀疑过太子,因此许多地方想不透,如今这一切都说得通了!自然,这只是怀疑罢了,还要找证据。”
“若是真的,只怕你姐姐已知道有异了,紫苏天天跟着她,也不可能不知情,她们暴露了自己才招来了杀身之祸。你姐姐为了保护你不敢吐露分毫,但紫苏或许会交代你什么,她说的蘅芜香,极有可能是天兰香……你姐姐不是也出现过心悸异常吗?那极有可能是中毒,来源便是那天兰香。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紫苏知道他一定会在事后销毁毒香膏,那便只有替换香膏才能保留唯一证据!蘅芜香我知道配方,乃是以莲花为主香料,你只需仔细辨别就知道有没有暗藏玄机——”
震骇太过,郑文薇面上已无分毫血色,姜离话落半晌,她才木偶一般点头,“好,我、我去看看……”
她缓缓转身,步伐越来越快地走入了寝房之中。
隔着重重帷帐,姜离只听见窸窣之声,她一颗心跳若擂鼓,不知郑文薇能不能找到证据,而郑文薇也不知怎么,这一去便有小半炷香之久。
就在姜离忍不住想进去之时,郑文薇两手空空走了出来。
“如何?是蘅芜香还是天兰香?”姜离焦急地问。
郑文薇面上仍无血色,她不答反问道:“若真的找到了证据,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交给陛下裁定——”
郑文薇一听此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交给陛下?直接揭发太子?只凭一盒香膏?薛泠,你到底是不是薛氏之人?!”
她难以置信道:“若太子被定罪,你姑姑便成了罪妇,你薛氏也要被牵累,再也没什么一门四皇后的薛氏了,而、而倘若定不了罪,便是你污蔑太子,你可知这是怎样的大罪?你一个外甥女竟污蔑姑父,不说太子了,便是你姑姑和父亲也饶不了你!”
不等姜离应答,她惨笑道:“自然,她们不会杀了你,但我呢?我无依无靠,我怎么办?这香膏是从我手上交出去的,我怎么办?!”
姜离炽跳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指甲扣进掌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所以,那蘅芜香真的有异?”
郑文薇紧抿着唇角不答,姜离便道:“你说的不错,此事风险极大,确要从长计议,至少……至少应该先告诉宁娘娘真相,要把前后关节的人证物证落定,让太子没有反口的余地,只有这样才最保险——”
“哈——”郑文薇笑出声来,“找宁娘娘?真是好大的笑话!太子是宁娘娘的夫君啊,宁家也靠着太子才有今日,你让她和你一起揭发太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就凭你这天真的蠢样,我也不会交任何证据给你!”
郑文薇语声刻薄,嘲弄之色更是溢于言表。
姜离心如油煎,“可她是皇太孙的母亲,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被无辜害死,即便是同床共枕之人也不能!”
姜离语气笃定,眼神却急切了些,像在思考如何说服郑文薇。
郑文薇又嘲弄地一笑,“看看,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母子之情的确深厚,可这是东宫,天家哪有那么多血浓于水?!宁娘娘要为了一个死去六年的孩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你若愿意试,那你便去问,可我只求你,莫要说出我这里有什么蘅芜香,我和你不同,我只想先好好活着——”
姜离不愿放弃,“你不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想到郑文汐,郑文薇骤然红了眼眶,可她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一心念着她,才不会为了替她报仇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目的为何,我只想活着,我做梦都想着能有再回到永州的那一日,我绝不做螳臂当车的蠢事!!”
“可是……可是你愿意你姐姐九泉之下难安吗?”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何用?”郑文薇冷笑连连,眼泪却落了下来,“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我自然愿为她讨公道,可我在这东宫这么多年了,你不懂我这份害怕,也不知我见了多少人命如蝼蚁。我深知自己也是蝼蚁草芥,我若像你一样天真,那等着我的不过是我也到九泉之下和她一同痛哭,那岂不是更惨烈不值吗?”
姜离还想请求,郑文薇却已经决绝转身,“你不必说了,就当今日你什么都没说过,你若还有一点儿仁心,就一个字也不要提起我和我姐姐。”
她利落地转身走入寝房,“立刻离开这里!”
姜离双足似灌了铅,想追上去,并无底气,想走,却又万分不甘。
门口的香雪将所有话都听见了,她恐惧地看着姜离,道:“薛姑娘,求求你快走吧,我和娘娘当担不起,求求你快走吧……”
香雪的哀求带着哭腔,想到她二人处境,姜离便是一句请求也说不出了。
她定定望着重重帷帐后的人影,定声道:“非我天真,非我蠢笨,是自我回长安的那日起,这公道便不能不求——”
“我知你想自保,这没有错——”
“可于我,只有不死不休。”
姜离压抑地说完此言,脚步沉若千钧地迈出了凝香馆的房门。
七月流火,午后的日头却仍是灼人,姜离站在中庭,烈日炙烤在她身上,可她四肢百骸,与她的心一样坠入了冰窖之中。
怀夕忧心地看着她,“姑娘,不若奴婢去偷过来……”
怀夕的声音带着稚气与倔强,姜离戚然摇头,“那就真的无法成事了。”
身后传来房门紧闭之声,姜离望了一眼头顶的金乌,目眩神惶地出了承香殿,一转头,她向景和宫的方向看去。
郑文薇说的她当然能想到,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抱着微小的祈望。
她强打起精神,迈步向景和宫而去——
“这是怎么了?”
宁瑶从后殿出来时,被姜离的脸色吓了一跳。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从太子妃那过来的?还是从郑良媛那里?素玉,快去泡一杯参茶来,别是中了暑气吧?”
自太子纠察无果之后,宁瑶心中大石落定,这两日气色又好了些。
见她关切地看着自己,姜离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只等温热的茶盏送到她手上,姜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娘娘——”
她谨慎地思考着措辞,“娘娘,我适才去给郑娘娘看诊,和她聊到了一些旧事,她说她姐姐的按杌之术,乃是因为久病的母亲也需要推拿才学的。”
宁瑶叹道:“此事我知道,她说过,她母亲当年曾瘫痪在床,全靠她日日推拿。”
姜离紧紧握着茶盏,又道:“郑娘娘还说,她姐姐有个习惯,每次在为人推拿之前,手上都会涂上香膏——”
宁瑶也接了一杯热茶,此时抿了一口茶汤道:“这事我也知道,她的手柔润不已,所以翊儿十分喜欢她帮着活络。”
姜离艰难地吞咽一下,哑声道:“我记得娘娘说过,殿下染病没多久双腿便开始浮肿,那便是说,大郑娘娘是在十月里就开始帮太孙殿下推拿?”
“是,没记错的话,十月中就开始了,当时翊儿卧床已经十多日,双腿双脚都开始发肿,她一看到不对就说她能帮忙——”
“那太子殿下是否知晓?”
“自然知晓,她能亲自做这些,殿下也十分高兴。”
姜离问的都是旧事,且没头没脑的,宁瑶也不知她想做什么,这时只见姜离深吸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当年太子殿下似乎给大郑娘娘赏赐过一种西凉国的供品,名叫天兰香的?”
“是有此事,那天兰香一共就两小盒,当年殿下知道她爱香,便全都赏赐给了她,彼时你姑姑还有些吃味儿,不过也随了殿下了。”
宁瑶听了半晌,这会儿确定姜离有些不对劲,“怎么了?问这些做什么?”
姜离定定看向宁瑶,“娘娘,两年前我曾在江湖之上见过一次乌龙中毒之事……”
忽然提起江湖事,宁瑶更一头雾水。
便听姜离凉声道:“那是岭南玉剑门宋门主的夫人,某一日,门主夫人忽然口吐鲜血,请来了好几位名医,都说夫人身中剧毒,因不知毒物是什么,便也不知如何解毒。宋门主情急之下派人请了我去,我治了两天两夜才保了那位夫人性命,可若要彻底解毒,是一定查清毒物来源的,然而待宋门主调查时,整个宗门上下却都找不出那下毒的刺客,就在上下惊慌无序之时,我注意到了这位夫人敷脸用的铅粉——”
宁瑶微讶,“是那铅粉有毒?”
姜离点头,“这位夫人为了追求白皙与光泽,还在那铅粉之中添加了另一种矿石粉,虽然每日只是在脸上薄涂了一点点,但因那铅粉和矿石粉都有毒,如此日积月累下来,毒性便从肌肤到了体内,久而久之,毒深吐血。”
宁瑶本就冰雪心性,听至此心头一凉。
姜离又道:“此外,今日我还偶然得知了一件旧事,原来那位私自逃出宫的紫苏姑娘,左脚竟生有六趾,因足不外露,此事只有郑娘娘姐妹知晓。”
宁瑶眼眶微缩,“左脚六趾——”
宁瑶的神情足够复杂,姜离点到即止,放下参茶起身道:“娘娘是皇太孙殿下的母亲,事到如今,万事应由娘娘先做决断,我为医家,若娘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命人前来传召便可,请娘娘珍重。”
姜离言毕福身告退,宁瑶坐于主位之上,越想面色越是沉重,至最后,连手中的茶盏都掌握不住。
素玉在旁不解道:“娘娘,薛姑娘说什么铅粉中了毒,这意思是说——”
“闭嘴!”宁瑶猛地喝止,此言一出,再难支撑,手中茶盏“啪”地坠地而碎……——
“姑娘,宁娘娘会如何选择?”
出宫的路上,怀夕忧心忡忡地问。
姜离盯着禁中连绵的飞檐,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
怀夕无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办呢?真相姑娘已推出来了,就差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了,郑文薇不愿交出证物,我们岂非永远难证明?再者,要查清皇太孙之死,就一定绕不开郑文汐之死,郑文薇想独善其身,除非永远不戳破这事。”
姜离道:“此事太过石破天惊,她害怕我能理解,不光是她,宁娘娘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皆是人之常情——”
说至此,她定声道:“本来就不能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
怀夕这时忽然道:“可姑娘,还有一种可能,宁瑶若不愿意揭发太子也就算了,万一她知道姑娘已洞悉一切,她反过来害姑娘怎么办?”
姜离眯起眸子,“宁瑶短时内应该不会,但确实不能排除这般可能,所以我要尽快,尽快掌握更多证据——”
“可那是太子,我们该如何查呢?”
“太子够不着,周瓒却可以,当年之事他必有参与,甚至郑文汐有没有染病都是一个疑问,他这些年一定也在担惊受怕。”
怀夕忙道:“但他只怕不会轻易就范啊。”
姜离沉思未语,怀夕又道:“那我们去找裴大人商议商议?”
姜离默了默,摇头:“不,不急……”
怀夕叹了口气,“姑娘害怕牵连郑文薇,自然也是不忍牵连裴大人,可裴大人已经帮了许多,似乎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姜离再摇头,“不,太子和肃王不一样,这次完全不一样。”
怀夕欲言又止,见姜离面色沉重,终究没再说下去-
姜离焦急地等东宫的消息,怀夕则怕宁瑶起歹心,夜里睡觉都警醒了两分。
然而翌日一整天过去,没有任何人来传召姜离。
试想宁瑶若想彻查真相,关于那香膏有毒的解释,自是找姜离去求证最为稳妥,但宁瑶没有来找她,这似乎已表明了态度,姜离一颗心沉入谷底。
至十五这日午后,没等来东宫之人,反而又等来九思,他道:“邪 道之事有了进展,但有些医道上的事,公子请姑娘去衙门一趟,帮忙看看。”
姜离心底纷乱,但查邪道也是极紧要之事,便与九思一道往大理寺赶。
待到了大理寺衙门,刚入东院,便听值房之内传来宁珏的声音,姜离面色微肃,快步进了门内。
“……所以一定不是简单的找个蹩脚大夫来糊弄——”
宁珏听到脚步声话头一断,回来一见是姜离来了,素来热络的他,此时却愣了愣,点了点头便撇开了目光。
姜离扫他一眼,看向裴晏道:“怎么回事?”
宁珏的异样裴晏看在眼底,他先道:“你来看,这几日大理寺和拱卫司又查出了一些入邪道之人,里头仍以病患居多,其中有两例乃是重病。一人肺痨多年,也是以治病被诱骗入无量道,还有一人则是肾疾多年,严重到了一度没有大夫愿看,这时,无量道找了上来,这二人在用了他们给的仙丹之后,竟也出现了病情好转——”
裴晏说着,将数份证供给姜离,又道:“患肺病的,是如今的刑部主事梁天源,患肾疾的,是工部主事宋安明,其余还有七八人也是因患病入道,但没有这二人病得重。前次萧睿来作证之时,你也说他们找的大夫是真的会医术,但这几日我们探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找来的大夫不仅会医术,甚至颇为高明,我们如今怀疑所有的‘仙丹’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姜离看着证供道:“你是说无量道找了一个厉害的大夫,每次的仙丹都是此人对症下药,这些病患服用之后病况好转,便以为真有天尊护佑?”
裴晏颔首,“大夫们也有擅长,也有流派,我便想让你看看,这些人治病的法子可有什么说法。稍后,我还打算请金永仁也来看看,毕竟长安城中,厉害的大夫都在太医署,若此人隐藏在太医署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珏听了片刻,这时道:“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十分势利,那些贩夫走卒之辈,他们利用完了就不管了,许多人都已经病死,但这些在朝为官的,他们却一直给‘仙丹’‘圣水’,以此来稳住这些人,有些朝官得了重病但没对外说过,无量道却也知道了,说不定那看病的大夫,真就是太医署的人。”
一想到太医署或许藏了邪道之徒助纣为虐,姜离立刻警觉起来,但她细细看完两份证供,还是摇头道:“光看这些病情陈述无用,可有‘仙丹’让我看看?看医道流派,一看汤液辩证依何药理配伍,二看施针诸术有无代表绝学,病患的自述看不出准确流派。”
这么说着,姜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梁天源”三字上,“这位梁大人眼下怎样了?”
宁珏疑惑道:“你知道此人?”
宁珏不解姜离为何有此问,裴晏却十分明白,这梁天源在七年之前任天牢狱丞,魏阶和虞清苓一家当初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裴晏道:“如今已经病危,他的病难愈,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拜那无量天尊,但目前来看,他算是颇为核心的信徒,对这神尊深信不疑,还见过那无量圣主。”
姜离忙问,“真有无量圣主?”
裴晏颔首,“如今的无量道信奉的神仙是无量天尊,但于人间还供奉着一个无量圣主,这圣主说是天尊转世,来这一世是为了修行,所有信徒皆奉那圣主为尊,据梁天源交代,他的肺痨就是靠着这圣主亲自施法才好转的。”
姜离匪夷所思,“那这圣主是何种模样?在何处见的?”
“他自然没有见过真颜,至于拜见之处他也不知,说是先在城南上了一辆马车,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再醒来,那无量圣主就坐在屏风之后,那圣主亲自赐下仙丹,他服用之后果然病情大好,由此开始日日焚香侍奉。”
“平日里这些信徒很难见到圣主,而无量道也无需他们提供金银,只偶尔听圣主吩咐,这位圣主可洞悉人间一切善恶,他们只需利用职权,行些方便之事便可,但当我们问他们为圣主做了什么事之时,便没几个人愿说了。”
裴晏说完,宁珏道:“这些人意志坚定,这个梁天源昨日便已经开始绝食,不像装的,那宋安明则一头撞在了牢室墙壁上,也是半死不活,偏偏这人在工部,工部又为太子殿下主管,如今那邪道的脏水又泼到了太子身上。”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着姜离欲言又止。
姜离猜到了几分,迎着他目光问:“宁娘娘这两日可安好?”
“阿姐、阿姐病了,这两日闭门养身——”
说着话,宁珏万分作难起来,再看一眼裴晏,他道:“师兄也不是外人,我有话便直说了,薛泠,你为何始终不死心呢?真的不必再查下去了。”
裴晏听得剑眉拧起,姜离则道:“看来宁娘娘已经把利害关系说与你听了,你自己也觉得不必再查下去了吗?”
“我不知什么利害关系,我只知阿姐见了你之后便病倒了,她令我转告,让你到此为止不要犯险,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薛氏——”
宁珏答得利落,姜离目光锐利道:“那你没有问她何以有此言吗?”
宁珏目光一晃,姜离接着道:“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一二,但你不敢置信,也不敢再查到底?”
“你……”宁珏变了脸色,显然姜离猜中了。
宁瑶的异样分明,再加上素玉和景和宫其他侍婢之言,宁珏这样聪敏之人,怎可能猜不到一二内情?但他是宁家人,亦自小将太子当做长辈与榜样尊敬,他怎敢想到太子身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何以比我还执着?”宁珏表情焦灼起来,又道:“我阿姐是好心,我也不想让你涉险,但你为何非要查呢?这到底与你无关啊。”
姜离定定看着宁珏,只问:“你这做舅舅的,不再为李翊求真相了吗?”
前几日宁珏如何斩钉截铁,今日,他便如何的痛苦纠结。
他不敢面对姜离明锐的目光,只梗着脖子道:“真相很重要,可、可是我不能只想着真相……且我还是不明白,薛泠,你难道不怕牵累薛氏吗?如果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了,你别再多管了,你会就此再也不提此事吗?”
姜离沉默地看着他,半晌,道:“你是李翊的舅舅,你说的话当然有用,但可惜,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帮你帮宁氏,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说过。”
见宁珏又迷惑又焦灼,姜离也不忍相逼,便扯了扯唇道:“我知道你们姐弟的难处,你放心吧,你今日的话我听进去了。”
宁珏胸口似梗了硬铁,面对姜离沉沉目光,他面上火辣辣的,便再度撇开视线,“听进去了就好,就让这事尘埃落定吧。”
说完这话,他再待不下去,撂下一句“我先回衙门”便拔足而去。
只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姜离才转身对上裴晏疑问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这才将前日见郑文薇和宁瑶之事道来,待说完一切,裴晏似闻晴天霹雳。
“你是说……是太子?!”
见他惊震难言,姜离涩然道:“现在你明白了,宁珏就算不知全部,也一定猜到了些,而他姐姐如此更已是表明态度,郑文薇那里,我也无法逼迫她。”
裴晏面若沉水,刹那间心念百转,很快道:“天兰香为西凉国供品,因十分珍奇难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若那蘅芜香真是天兰香,那便是最好的证据。若陛下犹疑,还可开棺查郑文汐当年的陪葬品,只要有这些铁证,再拿东宫众人审问,不难审出当年细节,人证物证,总能查个滴水不漏。眼下郑文薇不愿配合,那我们就先查出其他物证,只要令她相信此事把握极大,她自会交出证据。”
裴晏说完便朝外走,“我在周瓒府外布了人,我这就让——”
“慢着——”姜离一把捉住了裴晏的手腕。
裴晏驻足看她,姜离艰难地叹出口气,放开他道:“你不怕吗?用自己的人去查,若此事未成,太子仍是储君,你不怕裴氏受牵累吗?”
裴晏看懂了她的煎熬,定声道:“不怕,就算怕,这些事也需要你我去做不是吗?你都不怕,我又如何能怕?”
姜离摇头,“你我不同,这是我的责任,但旧案与你无关。”
“你师父当年为祖母——”
姜离打断他,“师父是医家,为老夫人看诊是应当的,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你不必拿这话哄我。”
郑文薇一席话令姜离不甘失望之余,亦深深地明白了此事之险,姜离不愿逼郑文薇,甚至不愿迫宁瑶,既如此,更不会心安理得让裴晏涉险。
裴晏当然明白,见姜离满眸忧切,他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这是哄你的话,那你可愿听我的真心话?”
姜离心腔莫名急跳起来,然而不等她开口,裴晏道:“为了你,我也不会在此刻独善其身。”
裴晏这两句话说的笃定又温柔,他脉脉看着姜离,漆黑的瞳底似藏深流,平日里静不可闻,此刻风起浪澜,有些难抑地涌动起来。
姜离怔住,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裴晏之间似隔一道朦朦胧胧的纱幔,那些她无暇深思的,无心求索的,似都隐藏在纱幔之后。
只要裴晏仍然藏着,她便能做到不想不问,只为了广安伯府四十三口的冤屈,一往无前,可裴晏此刻这话,便似将那纱幔扯了下来,回长安以来,相助相伴之种种,皆浮现眼前,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姜离哑声问:“为了我,真值得这样冒险吗?”
“值得。”裴晏仍然笃定,“当年我来晚了,如今,回长安的千里路你都走过来了,这最后一步,我岂能因避祸畏险而后退?”
回长安的千里路——
姜离心头忽然酸涩一片,又问:“若牵累了裴氏呢?”
裴晏眼角漫出丝笑意,豁然道:“比这危险的事我也早就做过了,我甚至早做好了让裴氏消失在长安的准备,姜离,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姜离听着这话,动容中又生出一丝茫然,什么更危险的事?什么样的事能让裴氏消失在长安城中?
她正要问,门外传来脚步声,九思在门口道:“姑娘,东宫来人了,说要请姑娘立刻入东宫看诊——”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皆是惊讶。
姜离走到门口,“为何人诊病?”
“大小姐,是郑良媛——”
站在院门处的是景仪宫的内侍。
他恭敬道:“她今晨起来便觉不适,禀明了太子妃娘娘,说想请您入宫看诊,娘娘这便遣了小人出来,适才走到宫门外看到了薛氏的马车,一问您的车夫,说您来了大理寺,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竟是郑文薇要见她!姜离心头大震,忙看向裴晏,裴晏近前来,低声道:“这个时候传你只怕是有事,若她拿证据威胁于你,万不可答应。”
四目相对,裴晏温柔的眸子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离点点头,转身跟着内侍往东宫去-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到了承香殿。
待入凝香馆,便见香雪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郑文薇则板着脸站在西窗前,见姜离来了,她转身盯着姜离,以一种深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来娘娘并没有不适,娘娘有何吩咐?”
姜离欠了欠身近前来,话音刚落,身后的香雪退到了门外,郑文薇则警惕地看向跟着姜离的怀夕。
姜离心知她有话要说,便道:“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娘娘有话直说。”
郑文薇定声道:“你前日说的‘不死不休’,可是当真?”
姜离眼瞳微缩,“当然——”
郑文薇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何人?死的是李翊,连李翊的母亲都不会追究到底,你却要不死不休?!”
姜离自然不会回答,见她不语,郑文薇深吸口气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你,既然你都能不死不休了,不知你愿不愿多冒一层风险?”
姜离拧眉,“你这是何意?”
郑文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份证据我可以给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帮我离开这里,若我能重获自由,天高海阔,那无论你要揭发谁都随你!”
姜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帮你逃出宫?!”
“不错,不仅逃出去,还要保我周全离开,等我确定自己安全了,我才会把证据给你,当然,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你若要强抢,那我必定拼死毁掉!”
郑文薇掷地有声,面上也现出两分疯狂,“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留在这里?当初我家族落败,不是我们姐妹自己想来争这荣华富贵的!若主子是个仁德之人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亲子都可痛杀,这样的人,揭发他我要受连累,或许还会丢掉性命,可若不揭发他,难道我当真能虚与委蛇一辈子吗?!”
姜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同时,脑海中亦有个声音在叫喊——这是眼下最快的机会!
她唇角紧抿,脑子迅速转动,眨眼之间,她应道:“我答应你!”
郑文薇不曾想她答应的如此之快,惊道:“当真答应?你能做到?你如何做到?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东西我虽带在身上,可我要毁掉也十分简单!”
姜离沉声道:“若要耍花样,我何不现在就揭发一切?”
郑文薇眼底仍有戒备,可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急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姜离道:“逃出东宫几乎不可能,内宫与禁中层层守卫,即便出了宫,还有城门各处守卫,想要追踪也十分简单,根本不够时间让你走远——”
郑文薇不快道:“不可能?那你答应什么?”
“从东宫出逃不可能,但八日之后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八日之后……”郑文薇轻喃一句,忽然道:“你是说祭天大典?!”
姜离点头,“太子妃不会随太子去,宁娘娘如今只怕也没有这个闲情,她已经对外称病了,你如今得太子看重,还有位份在,太子带你同去最好不过,但这个前提是你这几日不露分毫破绽,并求太子带你同行,届时到了皇陵行宫,剩下的交给我安排。”
郑文薇紧张起来,“太子忙于祭礼安排,已经多日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我如今看到他便觉恐惧,我没有把握……”
“若不能离开皇宫,那我便爱莫能助,没有你的证据,我也会找到别的证据。”
见姜离语气坚决,郑文薇焦灼地来回踱步起来,片刻之后,她豁出去似的道:“我试试!若求准了,我便想法子递消息给你,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计划,你记住,我一定会在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东西给你,但凡我被抓了回来治罪,我会立刻供出你来!”
郑文薇咬牙切齿的,不等姜离反应,又道:“哦还有,我要带上香雪!”
要帮两个人逃脱难度自然升级,但她如此,姜离反而更信她会守承诺,她沉思片刻,“若是两个人,那你们便只能隐信埋名了,时间太短,我难布完美之局,只能安排人护送你们离开,我建议先不回永州,先去北方为好——”
永州在江南,她二人若逃脱成功,太子定要下令追捕,永州便是第一目标。
郑文薇倒不着急,“我明白,北方就北方,隐姓埋名我也不怕,我本就打算换个身份过活,还有……我虽不愿同你冒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揭发成功的,你若成了,这世上便没有这个太子了,那我自然安全无忧。”
郑文薇能下定决心,自也想清楚了前后因果,姜离心绪复杂道:“好,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应下这样的险事,姜离能依仗的只有裴晏和曲尚义,她忙不迭出宫去,刚出第二道仪门,远处嘉德殿方向的太子几人遥遥看到了她。
王进福道:“殿下,是薛大小姐。”
李霂驻足,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姜离的背影上,直看着她消失在朱墙碧瓦之后,他方才收回视线往嘉德殿去。
刚进殿门,王进福便道:“她回长安所有给人治病的医案都给周太医送去了,这两日应当会有结果,若真是按殿下的猜测,那她的身份真说不好了。”
李霂不以为意道:“一个小丫头罢了,管她是为了什么,看着点定西侯的消息要紧,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王进福连连附和,“是、是,殿下英明。”-
自姜离离开,裴晏便有些心神不属,成摞的公文摆在手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在外喊道,“公子,薛姑娘回来了!”
裴晏猝然起身,刚迎出几步,姜离已大步流星进了门,他忙问:“如何?”
姜离走到裴晏跟前,“我需要你——”
还未站定她已脱口而出,四字落地,裴晏眼底瞬间蹦出奇异亮彩,姜离一愣,这才觉出这四字颇为暧昧,她忙道:“需、需要你帮忙——”
她莫名的磕绊一下,愈发令这情形暧昧不清。
裴晏眼底漫出笑意,“什么忙?”
“我答应了郑文薇,帮她和她的侍婢逃出去。”
姜离坦然相告,而后便看裴晏的表情从愉悦变作了严肃,她忙解释道:“只有如此,她才愿意把那证据交给我,如今宁瑶已经知道我洞悉一切,太子也是灵慧之人,变数太多,我等不及了,所以我才答应她——”
“我明白,若是我也会应。”裴晏利落道,“你如何打算?”
“只能利用祭天大典。东宫和禁中层层守卫,城门处也多有盘查,逃脱可以,但后续没有太多时间走远。若她求太子带着她去行宫,若我记得不错,祭猎和入太祖宗庙的祭礼,外臣女眷是不必参与的,这便给了我们绝好的机会。但我虽去过龙脊山采药,却从没进过行宫,不知行宫布局,我需要你同我一同安排。”
姜离语速疾快,说完这些,裴晏已尽了然,他道:“我明白了,这确是上策,我可以安排十安送她北上——”
见他也想到北上,姜离不免欣然,但她摇头,“不,不能用你身边之人,你见过曲叔和戚三娘的,他们是江湖中人,最擅长掩藏踪迹之事,让三娘准备车马行礼,由曲叔送人,你只需如常出现在祭礼队伍中便可。”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坚定道:“十安可靠,但他和和九思是你最亲信之人,一旦此事未成,你如何脱身?你若牵连进去,我依仗谁善后?”
说至此,姜离干脆道:“你若不应,那此事你便不必插手。”
她满眸决绝,裴晏拿这样的她自无办法,“先听你的,行宫我去过两次,地图与布防我皆可画出,最好让我也去见曲叔,与你们一同商议。”
姜离看了眼天色,“那入夜之后去芙蓉巷罢。”-
时辰尚早,裴晏尚未下值,姜离便先行一步到了芙蓉巷。
曲尚义和戚三娘一听要帮郑文薇主仆二人出逃,皆惊得瞪大眸子。
但下一刻,曲尚义抚掌大笑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行这样的快事,江湖上常有传言,说哪个哪个大侠拐走了皇帝宠妃,如今我虽不是拐走,可送走也是走!姑娘放心吧,北方几州府我都熟悉,我送她们北上走个七八日,保准谁都找不到她们。”
姜离道:“我正做此想,稍后裴世子会过来,他去过行宫,了解周边布局,我们一同商定策略,这两日要请三娘帮忙准备车架与路上补给。”
戚三娘也跃跃欲试道:“姑娘安心,准备这些简单,要不我也去送人?”
姜离摇头,“此事重在掩藏踪迹,参与之人越少,路上留下的痕迹便越少。”
她话音刚落,曲尚义道:“裴世子如何说呢?”
姜离解释道:“他也觉得北上最好,他本有心安排自己的亲随相送,但此事涉险,不用他的人为好,曲叔,此事万万不可大意,太子身边也笼络了不少江湖人士,一旦露了破绽,此行只怕不会顺利。”
曲尚义了然,“姑娘安心,逃命这事我最在行。”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待夜幕降临,裴晏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巷之中-
“世子——”
裴晏上得楼来,曲尚义与戚三娘纷纷见礼。
裴晏道:“事从紧急,不必多礼了,十安——”
十安自怀中掏出两卷羊皮纸来,裴晏接过,于窗前案几上展了开,“这是两份地图,一份是皇陵行宫,另一份是皇陵所在的龙脊山地图。”
“曲叔,你来看——”
曲尚义点头近前,裴晏指着地图道:“行宫在龙脊山西峰山坳之中,三面靠山,其中两面是皇家猎场,一面是皇陵地宫,地宫素来看守森严无法靠近,唯有那两面猎场可图。按照祭典的安排,二十六乃是皇家祭猎,白日里,所有文武百官皆要随陛下行猎,到了晚间,陛下会带领百官去李氏宗庙祭祀祈福,少说一个时辰。”
“最好的出逃时机便是当夜祭祀祈福开始后,宗庙位于行宫正东方向,距离女眷安歇的西南殿阁极远,这时大部分守卫会调往宗庙,西面相对轻松,并且,为了布置第二日在行宫之前的祭坛,西面的行宫仪门守卫应当最松,届时我会安排人将南侧们的守卫调开,前后留半炷香的功夫让她二人离开——”
裴晏顿了顿,又道:“二十七日是祭天正礼,太子做为储君为祭礼礼官,前一夜他要准备颇多仪程,虽携女眷,但皇陵行宫素禁享乐,太子当夜应无暇探望郑良媛,直至第二日祭典开始后,方才能发现郑良媛并不在女眷队伍之中。祭礼要行一天,太子没有空闲布置追捕,如此,你们便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远。”
曲尚义笑道:“一天一夜足矣!”
姜离在旁也听得十分认真,这时道:“若要北上,从何处走最保险呢?”
裴晏将龙脊山地图放在上,道:“龙脊山西峰为主峰,其他方向群峰环绕,山高林密,险峻非常,若要北上,最好走西北方向的落云崖——”
裴晏指着地图上一点,“此处距离行宫十里,当天晚上,曲叔至行宫西侧的枫林等候,郑良媛二人出行宫步行两刻钟可至此地,这里是皇家猎场外围,白日会被禁军封锁,到了晚间,禁军则会撤出,届时这林中必定车马痕迹颇多,从此处离开,便是要追捕也分不清你们留下的痕迹。”
姜离颔首:“不错,太子发现之后,第一反应定是往南面下山之路去追,不会想到我们上了落云崖,从后山而下。到时我和怀夕送她们走,郑文薇说过,一定要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证据交给我,只怕要过了落云崖她才会放心。”
姜离与怀夕轻功不凡,离开行宫并非难事。
裴晏便点头,“也好,你二人做足准备便可。”
计划初定,姜离微微松了口气,又对戚三娘道:“三娘,拿笔墨来,要准备的补给和行礼我写个单子予你——”
戚三娘应是,这边厢,裴晏继续细化章程,“曲叔,届时她们在枫林上马车,而后两炷香的功夫便可至落云崖,落云崖上乃是一座木桥横跨深涧,过了此处便可一路下行,下了山之后,沿着落霞山西北面一路北去,再往北的路线,便由曲叔你自己来定吧,最好连我们都不知情。”
曲尚义笑呵呵道:“明白明白,北面几州府我去过不少次,我已有主意,这两日再好好合计合计便可,反正离开了龙脊山和落霞山的范围就万事大吉了!不过这落云崖我没去过,夜里下行的山路可好走?”
曲尚义不敢轻慢,裴晏也凝重道:“落云崖北面的山路确是险要,下山时曲折回环,或有□□道急弯要过,稍等,我再画一份地图予你——”
曲尚义说上了兴头,下意识问:“是不是和小雁峰的路很像?”
裴晏被他问得一默,不远处写清单的姜离也猝然抬了眸,她看向二人,便见曲尚义笑呵呵的,裴晏却是一脸严肃,且并不答话。
姜离忍不住道:“曲叔,裴世子没去过沧浪阁,如何知道小雁峰的路是什么样子?”
曲尚义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连忙道:“啊对对,哎呀我真是糊涂了,那裴世子,你还是画一个地图给我吧,画一个吧……”
曲尚义目光簇闪,笑意更是尴尬,裴晏虽已转身去画地图,但姜离看看曲尚义,再看看裴晏,心底一股子怪异涌上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难以磨灭。
曲尚义瞟她一眼,继续道:“对了姑娘,依我看,此番车架结实为要,免得山路不好走,但就怕那两姑娘经不住。”
姜离神思被他拉回来,便道:“安全便捷为要,逃命不必在意这些。”
说话间姜离清单写好,交给戚三娘后二人又商量删改了些,不多时,裴晏的地图也已画好,曲尚义近前,裴晏前后细细道来,曲尚义只不断应是,又如常了。
一切商议完毕,已是二更前后,见时辰已晚,姜离道:“眼下只等郑良媛的消息了,一旦得了准,我便入宫将计划告知于她。”
裴晏道:“不要留下痕迹。”
姜离应是,“明白,我让她记在脑子里。”
话已至此,裴晏便起身提告辞,他本有心与姜离一道离开,但姜离心中还有疑问,便只让戚三娘送裴晏先走一步。
他二人一走,姜离转身看向曲尚义,“曲叔,裴世子难道去过沧浪阁?”
沧浪阁出现在江湖之中已有六年,但因其位置偏僻隐秘,少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只有沧浪阁中之人才知小雁峰在何处。
曲尚义扬眉,“啊?当然没有,姑娘误会了,适才那话是我嘴快了!裴世子一直在长安,怎可能请他去那里?若被朝中人知道,岂非陷裴氏不忠不臣?”
姜离定定看着曲尚义,曲尚义咧着嘴笑,倒也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姜离无奈道:“罢了,眼下没什么比这事更紧要的,要劳烦曲叔了,这几日若有何变故,我让怀夕送消息来。”
曲尚义笑着应下,亲自把姜离送上了马车。
姜离一路上皆在沉思,待回薛府,直奔薛琦书房,见面便提出她同去祭天大典之事,薛琦一听还以为她改了性,自然乐得答应-
同一时间,裴晏也回了裴国公府,甫一进府门,九思便歪着脑袋看裴晏,“公子今日心情颇好,是有什么好事?小人怎么不知?”
裴晏虽无明显笑意,但眉梢眼角皆有春风拂面之感,闻言他斜睨九思一眼,正要开口之时,前方迎来个侍婢。
“世子,郡主娘娘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让奴婢来瞧瞧,若您回来了便立刻过去。”
裴晏肃容,“出了何事吗?”
侍婢笑道:“没什么事,世子去了就知道了。”
裴晏加快步伐,等入裴老夫人院中时,便见屋内灯火莹莹,高阳郡主一身素衣,正与老夫人对坐在西窗之下。
见裴晏回来,老夫人立刻招手,“快来,看看你母亲这半年的辛劳。”
老夫人案几上摆着厚厚两摞手抄佛经,皆出自高阳郡主之手。
裴晏眼瞳动了动,不由将目光落在了母亲面上。
高阳郡主柳眉杏眼,容长脸,五官极其明丽,当年亦是名动长安的宗室美人儿,但多年常伴青灯,她素面淡眉,面上有种不见阳光的惨白,颧骨上薄薄一层皮肉,唇角微垂,明丽不见,只剩下一股子略显刻薄的冷漠与疏离。
裴晏敛眸道:“辛苦母亲了。”
高阳郡主不看裴晏,老夫人笑道:“你母亲这半年抄了不少 ,她说过几日想在相国寺办一场法会,但她久不出世,这法会最好是我与你祖父去,前后七日,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七,正好我与你祖父去相国寺住几日,你觉得如何?”
裴晏便道:“只要祖母身子无恙,倒也可去,只不过……下月初十乃陛下寿诞,宫中必有庆典,届时——”
裴老夫人道:“你在宫中就好了,我和你祖父也不爱赶这些热闹。”
既已如此,裴晏便道:“那孙儿立刻派人去相国寺准备。”
老夫人笑着应好,又看向高阳郡主道,“这些日子暑意淡了,你多出来走动走动吧,免得闷坏了身子。”
“母亲说的是,高阳会照办的,时辰不早,高阳这便回去了。”
高阳郡主素来敬重公婆,但敬重太多,便显得不够亲近,裴老夫人也不苛责,忙道:“鹤臣,快送你母亲回去——”
裴晏正要应声,高阳郡主道:“不必了,鹤臣衙门辛劳,都早些歇下吧。”
说完这话,高阳郡主转身而去,裴晏犹豫一瞬,到底没追上去——
直等到七月二十一,东宫才传出太子将带郑良媛前往祭天大典的消息。
姜离甫一听闻,立刻入东宫请平安脉。
薛兰时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正倚在榻上生气,“太子殿下真是愈发……这个当口,父皇心中多半还有不快,竟带着她去龙脊山!”
“姑姑莫气,当以养胎为要。”
薛兰时深吸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前两日请了钦天监的师父来,说是个小皇孙呢,眼下没什么比孩儿更紧要的——”
姜离自不信什么钦天监之言,请了脉开了方子,便往承香殿而去。
待见到郑文薇,郑文薇激动道:“我已经求准了,你准备的如何?”
姜离警觉道:“请娘娘镇定些——”
郑文薇忙道:“我自然知道,若不够镇定,如何哄得太子答应我?你到底有几分把握?可找到了稳妥之人?总不能你自己送我吧?”
姜离看了看屋外,待香雪守住门口,便上前将准备的计划和盘托出。
郑文薇听得心潮澎湃,等姜离话落,又确认道:“这位先生当真是自己人?当真武艺高强?可就他一个人,若遇到了盘查该如何是好?”
“他乃江湖之人,最擅应对,他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才离开,当然,你想必不会让他知道你们最终的落脚之处,这样最好。”
郑文薇道:“那是自然,你适才说你把我们送到那落云崖?可落云崖距离行宫还不够远,我如何肯定已经安全?”
姜离无奈,“可我还得回行宫去,我不能送你们整夜。”
郑文薇默了默,“那至少也要送到龙脊山后山半山。”
她一脸坚决,姜离拧眉片刻,终是道:“好,我答应你,但眼下我要看看那香膏到底是否有毒——”
郑文薇犹豫片刻,撂下一句“你稍等”便往内室走去。
此番不过片刻,郑文薇拿着自己的丝巾走了出来,她用丝巾沾了一点儿香膏,递给姜离探看。
便见那香膏呈浅黄之色,虽放置多年,因香盒密封保存,并未变质,姜离拿着丝巾细细嗅闻观察,没多时,她恍然道,“竟是蟾酥毒——”
郑文薇没听清,“什么毒?”
姜离不打算说尽,只道:“请娘娘备好此物,但千万莫露了破绽,等到了行宫,一切安排我会与娘娘商议,毕竟我现在还需为娘娘看诊。”
交代完一切,姜离又不放心地问:“宁娘娘这几日如何?”
郑文薇冷哼道:“还称病呢。”
姜离心中有些不安,“若是一直称病倒也算好。”
距离祭天大典只剩三日,郑文薇定声道:“就算她想问我什么,我咬死不认便是,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从东宫出来,姜离也有些心潮难定,正要往朱雀门去,却见数十禁军护送着几个着朱袍袈裟的和尚往承天门去,和尚之后,几十个灰袍工匠拉着十来辆木板车,每一辆板车上都放着巨大的木板箱笼,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怀夕惊道:“这是做什么?”
姜离倒是知道,“陛下的万寿楼除了给陛下贺寿,里头每一层都要供奉在相国寺开过光的菩萨像,这应是来送菩萨像的——”
等队伍入了承天门,主仆二人才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怀夕纳闷道:“既是陛下的万寿楼,为何还要供奉菩萨像?那是陛下大?还是菩萨大?”
姜离听得失笑,“万寿楼耗资巨大,若只给陛下过一次寿岂非浪费?往后每年年节庆典都要在此处,供奉菩萨也是常有的事。”
马车辚辚走动起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正要往东行时,又一番嘈杂的呼喊吸引了姜离的注意。
她掀开车帘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御街上,几辆装饰华美的花车正在缓行,花车之上纱帘帷幔四垂,丝竹仙音袅袅,车头之上,几位戴着面纱穿着纱裙的年轻女子正在窈窕起舞,花车两侧护卫颇多,跟在花车四周的百姓们欢呼不断。
怀夕睁大眼睛,“那又是什么?”
姜离道:“是选花魁的花车游行,如今只怕剩下最后三人了,这般游行之后,便是最终决选——”
怀夕第一次见,姜离索性不急着走,让怀夕在车窗处看了个够。
待回薛府,姜离便准备起祭天大典之行来,为自己准备尚在其次,更紧要的还是确保所谋无虞,她与虞清苓去龙脊山采药三次,对山势还算熟悉,翌日又往芙蓉巷与曲尚义商议详细,待确定前后关节再无隐患后,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转眼至二十五这日,天色还未大亮姜离的车架便等在了承天门外。
晨光破晓时,由一千披坚执锐的禁军开道,天子銮驾浩浩荡荡行出宫门,淑妃与太子的仪仗紧随其后,队伍最末,文武百官的车架也一起跟了上来。
此番祭天共有五千禁军与两千帝王羽林卫随护,姜离的马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皆是旌旗如云望不到头。
皇陵位于长安西北方向的龙脊山上,传言是大周龙脉所在,与另一处皇家猎场落霞山紧挨着,此去要走一日,如今七月末白昼变短,这一路上便几乎没有停歇,至黄昏时分,队伍方到了龙脊山山脚下。
皇陵行宫在半山之上,甫一上行,便见山道阔达坚实,两侧皆是高耸入云的松柏伫立,一股肃穆庄严之意溢于言表。
等队伍停在行宫外时已是夜幕初临,五千禁军在行宫外的林地里安营起帐,只两千帝王羽林卫入行宫护卫帝王周全。
姜离下得马车,随引路的侍从入行宫正门,与薛琦简单说了两句话后,又往女眷所住的行宫西偏殿而去。
姜离头次来此,一路行来,便见这祭宫依山而建,殿阁连绵,平日里留守在此的宫人只有百数,如今为了祭天大典,太子已提前调动近千宫婢太监,夜色之中,行宫内灯火如昼,举目望去,恍若世外集镇。
姜离因是薛氏大小姐,被安排在了独立的厢房之中,厢房内布置的简单素雅,十分附和祭宫之风,她刚歇片刻,同样安顿下来的虞梓桐和付云慈匆匆而来。
姜离心怀明晚要事,但也乐得好友相聚,但二人刚一进门,她便看出虞梓桐面色不对,“这是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
虞梓桐摇头,“不是路上出事,是我那园子,我昨夜本想去找你说,可眼看着今晨要出发了,不想扰你,便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姜离心头一跳,请二人落座道:“怎么回事?挖了柳林了?”
虞梓桐点头,“起先说挖柳林,父亲并不甘愿,那道士之言父亲也不信,但这几日下来,父亲终是被我说动,前日开始挖的,挖到昨天傍晚时出了事——”
虞梓桐一路舟车劳顿本就疲惫,此刻面色苍白,更显惊惶,“府里的护卫把那几颗死掉的柳树挖了出来,起先没发现异常,可我想着你怀疑那井水有问题,便让他们挖的深了些,就在昨天傍晚,他们挖到了泥水,泥水也就罢了,还、还挖到了骨头!”
“骨头?!”姜离大惊,“什么样的骨头?”
虞梓桐苦着脸道:“巴掌大的一块儿骨头,起先我还当是什么野兽,可、可管家见的多,他说定是人骨,不仅是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付云慈,付云慈也吓白了脸。
虞梓桐接着道:“但是都天黑了,若是报官,只怕闹得不小,我想着今日要来行宫,便让先管家别挖了,将那地方遮起来,一切等我们回去之后才说,薛泠,怎么会挖出人骨呢?那地方难道真有邪煞?”
姜离心跳的快了些,“孩子的骨头,这令我想到了近日长安城中有小孩子被拐……报官是一定要的,等回去之后立刻报官,这宅子你们才买了不到一月,与你们定无干系,等官府探查之后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快哭了,“我真该信邪的,这宅子这么几年没卖出去,一定是有缘故的,这下好了,银子花了还扯上了人命官司——”
遇上这样的事,任是谁都觉焦心,但如今已到祭宫,姜离也猜不到为何有孩童骨头,便只能和付云慈安抚虞梓桐,行宫只待三日,只能回长安再探。
祭宫内规矩森严,亦人多眼杂,她二人不好多留,没多时便回了自己房中。
她们一走,怀夕难以置信道:“好好的宅子怎会出现小孩骨头?有人害了小孩子埋在自己府里?还是自家的小孩没了,就在自家下葬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姜离心生不祥的预感,但如今鞭长莫及,只道:“只能回长安再看了,先过明晚那一关吧。”
晚膳之后,各处熄灯歇下,某一刻,后窗之外忽然响起轻轻敲击之声。
怀夕敏锐地凑上前,一打开窗棂,便见九思猫在外。
看到屋内主仆二人,他咧嘴一笑,轻声道:“姑娘,公子让小人来传话,说行宫布置与此前安排的并无差异,只是今次似乎更严密了些,宫婢与太监也多了些,明晚出行宫的时间差只怕没有半炷香,需得速战速决。”
姜离安了心,“只要布防没变即可。”
九思便道:“姑娘放心,明晚我和十安会盯着各处,保准让你们平安出去。”-
这一夜姜离睡得不甚安稳,翌日清晨,早早便被外头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吵醒,出门一问,才知是祭猎的队伍已经开始集结了。
皇室祭天之所以带女眷同行,乃是因周氏先祖信奉女娲神,每年都要以桑蚕礼祭奠女娲赏赐丰衣足食,景德帝与文武百官前去狩猎,淑妃则要带着一众女眷纺织,所得雪色绢布也是明日祭天所用之物——
早膳之后,女眷齐聚祭宫前殿,一同参与纺织祭布,就在这里,姜离见到了一袭素衣的郑文薇,因是祭礼的一环,淑妃满面肃穆,女眷们也不敢嬉笑交谈,只等午膳时分,姜离才找到了与郑文薇说话的机会。
“怎么样了?可有变化?”郑文薇着急地问。
姜离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今日祭猎完毕,太子必定还会见你,哪怕到了出宫前一刻,你也不得露出踪迹。当然,今夜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
郑文薇暗松了口气,又嗤笑道:“反悔?”
二人此刻站在廊下,郑文薇看着远处的青山苍翠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外头的风了,若能远走高飞,一辈子隐姓埋名一辈子东躲西藏,我皆甘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心想事成,这样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一整个下午女眷们都在亲手织布,直等到黄昏时分,马蹄声山摇地动,群鸟惊飞,古朴浑厚的号角声中,景德帝带着文武百官们满载而归。
虽祭猎收获颇丰,但祭天之前不许享乐,晚膳仍是清淡素简。
晚膳后,景德帝换上冕服,带着文武百官和同行的庆阳、宜阳两位公主,前往东面的宗庙祭祀李氏先祖,为天下百姓祈福。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
直等到亥时二刻,怀夕从门外闪进来,“姑娘,皇帝带着薛中丞他们去宗庙了,前殿的禁军跟过去一半,咱们这边好些人都歇下了,咱们开始准备?!”
明日的祭礼持续整日,百官与女眷们只能跪与站,可想而知多么辛劳,因此大部分女眷都早早歇下养足精神。
姜离点头,先熄屋内灯盏,听附近并无异常后,在黑暗中套上了通体如墨的夜行衣,再将墨发挽起戴上面巾,多等片刻后,与怀夕一起自后窗翻出。
攀上屋顶,便见祭宫以西灯火寥落,唯独东面宗庙方向亮若白昼。
二人安了心,一起往不远处郑文薇寝处摸去。
厢房之内,郑文薇二人也早就熄灯换上了宫婢衣物,此时听见房梁之上“铛铛”两声,方一咬牙走了出来,她二人含胸低头,脚步细碎,一路往西南方向的祭宫侧门行去,等到了侧门之前,又听得房梁上传来响动,这才一鼓作气疾跑出仪门。
一切太过顺利,郑文薇刚出宫门便拔足狂奔,香雪也喜极而泣,主仆二人似脱笼的兔子,一口气跑出了百丈之地,很快,她们看到了提前入林的姜离二人。
姜离拉下面巾,“跟我来,曲叔就在前面。”
郑文薇拉着香雪的手疾步跟上,又惊心动魄地回头去看,见祭宫内仍无反应,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生怕有洪水猛兽追了上来。
再行百丈之后,一辆结实的青布马车等在参天的枫树之下。
郑文薇大喜过望,终于松出了口气。
见到曲叔,姜离快步近前道,“曲叔,这位就是郑良……不,是郑姑娘,这位是香雪姑娘——”
曲尚义亦是一袭黑衣,见她二人跑的气喘吁吁,曲尚义笑道:“好,叫我老曲就行,都上车吧,这马儿喂饱了的,今晚上跑一夜咱们就彻底安全了!”
郑文薇和香雪互视一眼,连忙爬上马车。
姜离和怀夕也跟着上了车,便见车内并无多余装饰,木板之上只铺着厚厚的毛垫,几个包袱箱笼堆在一侧,是这几日给她们的补给。
马车走动起来,姜离一一介绍所备物件,又令二人换上民间百姓的衣裳,连发髻也拆了重挽,做完这一切,郑文薇和香雪看着彼此,皆如获新生-
同一时间的李氏宗庙中,六个皇室祭师侍立在侧,景德帝正带着淑妃与太子、公主几人给李氏先祖们上香。
裴晏站在队伍末尾的方向,目光不时看向殿外,某一刻,忽见西窗外有人影一闪,他眉心动了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负责殿外护卫的是禁军大统领章牧之,见裴晏出来,他投来疑问的目光。
“章统领,我有事去去便回,劳烦通融。”
章牧之深知裴晏得景德帝看重,便转过头去当没看见。
他如此,其他羽林卫也不敢出声阻拦。
裴晏转去宗庙西侧,九思立刻迎了上来,“公子,人送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上马车了。”
裴晏心口微松,但九思迟疑道:“不过公子,我适才在殿顶上转了一圈,发现今夜的祭宫布防有了变化,至少与昨夜不同——”
裴晏一愣,“何种变化?是羽林卫?”
九思摇头,“不是,是那些宫侍和各处仪门的武卫,昨夜小人四下探看之时,发现守卫没有今夜这么多,今夜各处都多了人。”
裴晏心头疑惑大起,“再去探——”
九思转身而去,裴晏默了默,正要返身回庙里,却忽然看向了落云崖方向,不知怎么,一股子极大的不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夜色之中,马车沿着蜿蜒山道一路疾行。
郑文薇紧紧抱着胸前包袱,再三确定道:“真的到了明天晚上才会下令吗?会不会明天一早就派人,太子今天下午离开时,倒是说过晚上和明天都没工夫管我,可我还是担心的很……”
马车之外,曲尚义听见此言,道:“姑娘不必担心,就算明天一早发现,我们也跑出落霞山地界了,让他们四海八方去追吧——”
郑文薇松了口气,这时马车一颠,已上了平路。
姜离便道:“上山顶了,前面就是落云崖,过了桥便是下后山之路,就很快了。”
郑文薇紧握着香雪的手,正心潮澎湃时,驾车的曲尚义却猛地勒马,马儿带了嘴笼,可这一瞬间仍发出了不小的嘶鸣,车内几人也猛地往前一倾。
郑文薇肩膀撞在车璧之上,吃痛道:“怎么了?”
“姑娘,不对劲——”
马车之外,曲尚义惊疑不定道:“前面林子里似有人!”
“怎会有人?这里早不是猎场范围了。”
姜离也是大惊,一把拉起面巾矮身出了车室,怀夕紧随其后,刚一出门,前面黑嗡嗡的密林之中,竟当真现出了十多道身影。
曲尚义难以置信,压声道:“这么多人!且看着内息都不弱!难道我们的计划暴露了?太子这是埋伏了人在这里堵我们?!”
马车里的郑文薇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香雪不敢出声。
姜离盯着对面,摇头道:“不可能——”
“来者何人?!”忽然对方先开了口,一男子粗声喝问,又道:“此乃皇家行宫与猎场所在,平民百姓不可通过,你们是如何上来的?”
曲尚义笑呵呵道:“咦,难道我们走错了路?这里不是早就不算皇家猎场了吗?你们又是何人呀?”
曲尚义语气带着恭敬,宛若走错路的平民车夫,对面之人立刻道:“我们是陛下的羽林卫!此处是禁地,还不快快离去!!”
姜离眼瞳一缩,轻声道:“不可能,他们不是羽林卫,快,先走——”
曲尚义笑道:“多谢官爷宽容,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曲尚义说着便要调转马头,可这时,对面林中有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先前那人冷笑一声道:“算了,你们来都来了,那就先别走了!”
此言一出,隐在密林阴影间的两道人影迅速扑出,随着寒光一闪,竟是抽刀向着曲尚义三人砍来,怀夕面色大变,“姑娘!小心——”
曲尚义冷笑一声,抽出佩刀迎上,怀夕话落,亦甩出腰间盘龙鞭扑了上去,眨眼之间,与那二人缠斗起来。
马车里郑文薇哭腔道:“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谁?怎会等在这里?”
不等姜离答话,对面扑出之人更多,似没料到他们也是练家子,便想人多对人少来个速战速决。
出林人多了,姜离一下看清了,这些人身着圆领墨色武袍,各个有趁手兵器,而那发令之人,却仍然站在林间未出,其人身量高挺,颇为壮硕,虽也着墨袍,但其单手握刀的姿势像极了军中武将——
姜离难以置信,正筹谋对策,林中传来“咻咻”数声,竟是十多支冷箭急射而出!
姜离急得瞠目,“怀夕!小心——”
冷箭多朝曲尚义和怀夕而去,曲尚义翻身猛躲,被缠的抽不开身的怀夕却未躲避及时,只听一声闷哼,姜离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自怀夕肋下一擦而过!
杀手?官兵?!姜离脑海中天人交战,但只凭眼下局势,姜离也明白她们不是对手,她正火烧眉毛,下一轮箭雨又纷纷而至——
“——姑娘!!”
这一次的箭雨不再冲着怀夕二人,而是冲着马车而来!
姜离若躲,郑文薇二人必死无疑,正在她迟疑难定时,一股疾风呼啸掠至,只听得铛铛数声,随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这一轮箭雨尽数被挡在了剑光之下——
裴晏执剑站在马车之前,冷声道:“上马车!过桥。”
裴晏来得急,面上未有任何遮挡,对面众人看到他,虽是狐疑,却并不认识他。
曲尚义一见他来,面上焦灼一淡,一把抓起怀夕送上了车辕,姜离接住怀夕,往她肋下一看,便见那支冷箭擦着她肋骨而过,虽未洞穿,却也刺出大块儿血口,眼下血流如注,深可见骨!
姜离忙将她送入车室,“快,有伤药——”
郑文薇听着刀兵之声吓的不轻,此刻见怀夕受了重伤,更是如遭雷击,她一边扶着怀夕,一边发起抖来,“怎、怎么回事啊!这么多人!为什么在这里堵我们?!”
“他们堵得不是我们——”
姜离利落应话,这时,外头曲尚义也坐上了马车,“世子?”
裴晏冷冷道:“久缠不利,过桥,不要回头。”
落云崖的木桥就在十丈外,而这些诡异出现的武士本都藏在山林之中,裴晏以一当十,替他们挡住进攻,曲尚义只需一口气冲过桥便万事大吉。
曲尚义立刻道:“好,你小心!”
说完这话,曲尚义马鞭重落,受惊的马儿吃痛冲出,直令车内几人前倾后倒,姜离正把金疮药敷在怀夕伤口上,见状她急忙道,“裴晏怎么办?!”
曲尚义不管身后刀剑之声,只不住地往马儿身上抽打,马车疾驰如电,顷刻间已近了木桥,他定声道:“不用担心,就这么十来个人留不住他的。”
姜离手上利落给怀夕包扎,一颗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你如何知道留不住他?”
曲尚义只高声道:“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们先过桥是最好的,待会儿万一惊动了底下的禁军,那真是一切都玩完了!那些人明显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疾行的马车剧烈颠簸起来,亦如姜离越来越乱的心。
见曲尚义的语气如此笃定,这几日的无数疑问也一同涌入了姜离脑海中,她凛然道:“曲叔,你和裴晏到底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曲尚义苦涩道:“不敢骗姑娘,实在是……哎你就别担心了,他对付的了,他最怕就是让你担心……”
姜离给怀夕打好布结,掀帘一看,便见马车果然已冲过木桥,一道深涧之隔,裴晏站在木桥那一头,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过了桥,对面山梁尽收眼底,姜离分明看到林中人影杂乱,寒芒绰绰,哪里是十多人?!
她喊起来,“不,停车!不是十多人!不止十多人!”
曲尚义有一瞬迟疑,却又坚持道:“人多些他也走得了!何况让我们走是他的命令,我、我不能违抗他啊……”
“若是有百人千人!他怎么走得了?!”
马车风驰电掣,转眼就过了第一道急弯,这一下,姜离连裴晏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她一颗心无止尽的慌乱起来,“不——”
见她要出马车,怀夕一把抓住她,“姑娘别回去!”
姜离身子一僵,反握住怀夕的手,“好妹妹,你们先下山去,这山里我来过数次,我知道如何避难——”
她扯开怀夕的手,郑文薇见状,一把将包袱递过来,“拿去吧拿去吧,不要死啊,若你们死了,我做鬼也不安生!”
姜离看她一眼,接过包袱,转身而出!
“曲叔,她们就先交给你了!”
曲尚义猛地勒马,“姑娘!!他当年费心救你,你不要——”
剩下的话姜离未曾听清,她足点车架,飞身而起,似只灵燕跃上林间梢头,又猛地提气,几个起落之间,回到了木桥桥头。
喘息的功夫,便见对面裴晏果难脱身,那林中顷刻间又涌出了几十道身影,剑客、兵士、弓箭手,一点点将他逼上了木桥——
一口气还未喘完,漫天箭雨朝裴晏而去。
姜离目眦欲裂,下意识跨出两步,却见裴晏最后关头一剑断了木桥绳索,一声巨响,箭矢、桥木,与他一同往崖下坠去——
姜离飞身扑下深涧之时,恍然间看到了裴晏受伤的肩头,破碎的衣衫之下,似有虬结可怖的烧伤疤痕蔓延。
姜离心如刀绞,她叫着裴晏的名字,奋力地朝他伸出手去——
第220章 大结局(三)
裴晏站在桥头, 剑气纵横,有以一挡百之势。
然而当涌出山林的武士越来越多,当他发现弓箭手所用长弓乃地方驻军制式,一个可怖的怀疑令他惊骇难定——
毁桥, 撤退, 探谋, 回祭宫报信护驾,才是当务之急。
但他万万想不到,本该走远的姜离回来了, 还随他一同跳了下来,她朝他飞扑而来,奋力地伸手,似想凭一己之力拉住他。
待离的近了, 裴晏方才看清,她面上尽是骇然,像真怕他死了。
裴晏心腔有一瞬停跳, 待姜离指尖摸到他的袍摆, 眼看着桥木、冷箭纷纷而落, 他忙握住她的手, 一把将她卷入怀中, 翻身护住, 随后提气腾挪,躲开两节合抱粗的桥木之后, 一个纵身往山涧崖壁的凸起处落去。
不知跃下几丈之深,耳边已有崖底的潺潺水流之声, 而数十根桥木重重砸下,响声在山壁间回荡, 轰轰隆隆,似山崩地裂。
裴晏紧抱着姜离,将她护在自己与山壁间,一道又一道劲风自他后背擦过,竟是崖顶之人在往下盲射冷箭。
“裴晏?”姜离的声音还在颤抖。
“我没事,别做声。”
裴晏下颌抵在姜离发顶,屏息听着崖顶动静,但很快,他身形陡然一僵。
姜离在抚摸他的脊背,准确的说,是在摸寻他脊背上的伤痕。
二人落脚之地不足尺宽,他更怕顶上乱箭伤人,便一时不敢动弹,瘦削的背脊挺直,肌理却在姜离指尖鼓胀硬结起来,而很快,他听到了姜离急促的呼吸声。
“所以在书院时你不让我治伤,所以你会看阿彩的手势,所以我一回长安你就认出了我,你说的危险之事是沧浪阁……明华山那夜是你,带我看生辰焰火的是你,当年在仙楼大火中救我的也是你……”
姜离压着声,嗓子发哑,听起来便似带上了哭腔一般,而她说着说着,鼻酸眼红,确实快哭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这样久——”
夏日衣袍单薄,隔着锦袍,她便已摸到了数处凹凸,而她不死心,指尖顺着裴晏衣衫破口探入,很快,毫无阻隔地覆在了那片粗粝之上。
越是触及,姜离越是心惊,待发现他腰侧也尽是狰狞瘢痕,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顶上冷箭此刻停下,裴晏一把抽出了她的手,“姜离——”
“怎么会是你呢?那时你明明不在长安,后来我迷迷糊糊醒来,那通身烧伤之痛,让我数次了无生念,‘小师父’陪了我那样久,他日日看着我,让我不要死,让我记着师父之仇,让我回长安来……每一次,每一次醒来都是他守着我……”
“那时我好恨,恨他不知我多痛……”
姜离是医家,只摸着这些瘢痕便能想到这些伤口是如何愈合的。
这些虬结之处会腐烂,会流脓,反反复复,最终形成一道道交错狰狞的凸起,她可以想象裴晏的伤被耽误了多日,那些守着她的日子,他也一样痛苦一样折磨,他忍着这些痛,让她活了下来……
姜离泪如雨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当初为了治好那些鞭痕费了多少心力,裴晏……我、我如何值得你这样?”
曾经被她戏谑过的无暇白壁,如今变作了她掌下的累累疤痕,姜离悲从中来,泪如滚珠,压抑的呜咽声尽数落在裴晏耳中。
裴晏听得心痛,只能紧拥住她,抚上她背脊发顶,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他知道但凡和曲尚义见面,便早晚有这一日,但实在没想到她发现的这样快。
姜离哽咽问:“怎会救了我?又怎会留下这样多疤?”
裴晏收紧臂弯,“当年我收到广安伯府出事的消息是正月末,待我赶回那日,正是你离开皇后出宫那日,我遍寻你不见,直到看到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许多人看到你上了楼,我便潜进了火场,彼时你伤的太重,性命都难保,我也顾不上别的了。”
姜离又问:“沧浪阁那么远,我是如何去的呢?”
“我先将你送去秉笔巷宅子里,但你的伤势太医也无法,我想到江湖上有几位奇门医家,便先用天元碧灵丹保你性命,而后我和曲叔、十安,一同送你回去的 。”
姜离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那宅子熟悉,原来我早就去过,你的天元碧灵丹也用给了我……”
天元碧灵丹是裴晏当年师门夺魁时所得,当年他回师门比武之前,全靠姜离帮他疗伤,后来兜兜转转,这碧灵丹保了她的命。
裴晏这时道:“我不该骗你,但当年你因魏旸之事不愿见我,我只怕你知晓是我救你,不愿留在阁中养伤,再加上我假做沧浪阁主乃不传之秘,便先瞒了你,后来你回长安,你我交集渐多,我想坦白,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姜离此前便怕外人知晓裴晏暗查沈家旧案,连查旧案都忌惮,若旁人知晓后来的沧浪阁主是他这名动长安的世家骄子假扮,自要引得轩然大波。
如今已是开诚布公,她掌下更是裴晏遍布疤痕的背脊,她哪里还忍心怪他?
说起当年之事,姜离哑声道:“当年我全心信任于你,甚至……将你视为极重要之人,这才对你失约酿祸耿耿于怀。”
姜离话意含糊,可意思却十分分明——
十二岁的少女,何以能将最亲近的兄长交予外人之手?
除却信任裴晏文武之才,无非是因这份信任萌动过少女情怀罢了,可这份萌动酿成惨祸,她对裴晏耿耿于怀,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裴晏听来此言,却觉心花怒放,仿佛这些年的怅惘都分明了,“若是如此,那我又有何不值?还有你适才随我而下,我实未想到……”
这片刻坦诚姜离早不觉悲痛,她自他怀中退开少许,擦干泪痕,隔着晦暗天光,距离极近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这么多年早就不似当初了,可适才那一刹……”
适才那一刹,才惊觉当年那些少女情怀,已积攒到了愿意为他以命犯险的地步,哪里是她自欺欺人的一点点,分明已经有许多许多。
但这话姜离说不出口,只转而问:“那你何以假做了沧浪阁主呢?你说你有一位患了口疾的故友过世了,可是指的沈涉川?”
“就是我失约的那一次——”
裴晏沉声道:“景德三十三年年初,师兄与姚璋的父亲姚宪在蕲州一场大战,那次虽杀了姚宪,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当年沧浪阁在武林树敌颇多,他自己又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之人,他们都指望着他活命,他眼看着自己伤重不治,便令曲叔来找我,当时我刚离开师门返程,惊闻之下,立刻赶去见他——”
“其实那几年我与他有过联系,但他为了不连累我,极少让我帮他做什么,因此我看他弥留之际求我替他主持大局,我立刻便应了下来,沧浪阁离长安太远,我和曲叔将他下葬之后立刻赶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姜离震惊不已,“后来便都是你替他了?”
裴晏颔首,“他当年为人暗算,嗓子的确被毒哑过,但并非全不能发声,自他死后,为了不露端倪,沧浪阁主便再不能开口了。这期间我多在长安,只有回师门,或阁中有急事之时,我才会回沧浪洲小住半月,因沧浪阁主坐镇,那些武林中人也不敢造次,这才有了你见过的沧浪阁——”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早就做好了裴氏消失的打算,你就不怕此事暴露?”
“怕。”裴晏握住她的手,“但当年未能帮上沈家,始终是我心头遗憾,此事只我和曲叔知晓,还能瞒些年头,若真有瞒不住的那日,我也无怨无悔。”
姜离不禁道:“可若陛下知晓——”
裴晏语声坦荡,“若陛下宽宥,我自陈沈家冤情,若陛下不容,天地之大,尊荣似过眼云烟,血亲在,意中人在,长安不留也罢。”
裴家世代忠良,裴晏更一早便被认定将来要出将入相,姜离实未想到他能下此决心,再听他说“意中人”三字,更觉心跳难抑,胸口滚烫,正要应他,顶上忽然传来窸窣异响,她一惊,和裴晏同时屏住了呼吸。
“将军!底下太深了!没看到人——”
“还有一个时辰了,来不及了!”
竟是有杀手顺着绳索而下,想找到他二人的尸体,奈何这山涧深有数十丈,仅凭绳索根本难已到底。
崖顶之上传来呼喝,很快,有杂草土渍簌簌而落,是杀手又攀了上去。
姜离肃容道:“适才我们过了桥,我看到那山林之中不止百人,甚至……甚至有千人之多,羽林卫在祭宫中,禁军在祭宫之外,他们是何人?”
“今夜我不放心赶来,是因九思发现祭宫中的布防有所变化,适才我看到他们的长弓乃京外驻军制式,若我猜的不错,这些兵将当是太子提前调来,隐匿在此处的。他能调动的,只能是在肃州的定西军,肃州回长安需要半月之久,他定已谋划良久,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我们也谋划了郑文薇出逃,这才撞了上——”
“祭宫布防,定西军无诏回长安……”
姜离骇然,“太子这是想谋反?”
一切旖旎情愫散的干干净净,她心念电转,道:“是紫苏,定是紫苏的尸骨逼得他放手一搏了,尸骨暴露,他知道此事深查下去当年一切便会浮出水面,想到肃王的结局,便再等不得了,陛下多年未出长安,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说至此,姜离又道:“那人适才说‘还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
话未说尽,姜离心中已有了答案,裴晏凛声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得速速回祭宫报信才好!”
要回祭宫便得先上崖顶,但崖顶有藏兵,此去必要纠缠。
裴晏正觉作难,姜离道:“若我记得不错,落云崖西南有一处低矮山梁,我们距离那里并不算远,如此可不惊动崖顶返回祭宫——”
裴晏借着夜色运极目力,果然见西南方向的山影有处豁口,他忙道:“我先走,你跟着我——”
姜离应是,便见裴晏一个纵身往山涧南面跃去,他目力佳,身手也远胜姜离,便能找准去路与落点,姜离只需跟他的行迹攀援,便无任何坠落之险,如此半炷香的功夫,姜离跟在裴晏身上,到达了那处豁口。
然而等她上得山梁,却见先一步上山的裴晏望向南面山脚,入定一般不动,姜离狐疑地上前,待随着他看清山下情形,便是她都要叱骂出声。
夜色漆黑,龙脊山南面山下正有一条墨龙若隐若现,再仔细一看,便能瞧见那山道上竟是密密麻麻的夜行之人。
裴晏去过军中,“足有三万兵马!李霂好大的胆子!”
姜离心凉一片,“底下三万兵马,山顶或有数千,难怪他们要等一个时辰,祭宫内的禁军只有七千,加上祭宫本来……不,祭宫中的人定然也全都是太子的人了,还有一个时辰了,我们怎么办?”
“七千对五万并无胜算,何况祭宫内还有内应,神策军,唯有返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来救驾才可解困——”
裴晏寒声开口,又道:“但需有人回去报信,若禁军和羽林卫有所防备,拼死守住祭宫,还有机会等来神策军。”
他转身看向姜离,柔声问:“若让你赶回长安城外调兵你可愿意?”
眨眼间裴晏已拟最优策,姜离一默,却是摇头,“不,应该我去报信,你去调兵,你赶路比我快,且神策军守护京畿,无帝王御令不动,何以能听我之言便出兵?他们认得你,只有你去才有用!此处回祭宫要两炷香时辰,你不必同回祭宫,这一回一走叛军已上来了,且一旦回去,能不能出来都难预料,你信我,我回去报信。”
裴晏当然信她,但他未应声。
姜离一想便明,“你是怕我出事?怕太子真反成了?”
还剩不到一个时辰,姜离若回祭宫,定不会临阵脱逃,但若祭宫守卫不住,神策军未赶得过来,那姜离便只能与祭宫中人一损俱损了。
而太子若知姜离早发现真相,她的下场便也不难预料。
裴晏握住她的手,“九思和十安在祭宫,他们已发现异象,我同你一起回去留守祭宫,派羽林卫去调兵——”
姜离听着这话,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可万一羽林卫出不去如何是好?万一太子内应提前发动如何是好?神策军来的快一分,便多一分胜算。”
她走近一步,几乎与裴晏呼吸相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你清楚我说的法子才是最好的。”
她如此说,裴晏的手却握的更紧,“六年之前我看着你死里逃生,如今万军将至,我必不可能看着你独自——”
“回去”未出,姜离忽然垫脚吻了上来。
她根本不会吻,这一下几乎是撞了上来,又贝齿一合,重重地咬了裴晏一口。
裴晏吃痛,更被她的大胆惊住,“你——”
姜离退开半分,“裴晏,这么多年了,能走到今天,真是万分不易——”
“正是不易,我才不能——”
话音未落,姜离又吻了上来,这一次,她吻的轻柔许多。
她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唇瓣与裴晏的唇相合,轻轻吮弄一下,又闭上眸子,似想要记住这一刻,裴晏心若油煎,正要揽上她时,姜离抽身退了开。
她决然甩开他的手,步步后退——
“裴晏,我今日很高兴,为了这份不易,我舍不得涉险。”
她抓紧身侧郑文薇给的包袱,“但我还有冤屈未伸,我回长安之志,你为臣子之心,不该因你我之情而改变!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说完这话,姜离抱紧包袱,转身纵跃而去。
她的背影轻灵迅捷,似一只无畏往前的飞雁,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她的轻功是他所授,他追得上,但他只动一步便停了下来。
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裴晏念着这句话,疾风似的转身往山下掠去!——
姜离回到行宫时,九思与十安已急的团团转。
她径直摸去裴晏寝处,一袭黑衣跳下房顶时,二人都吓了一跳。
“薛姑娘!你怎么这时才回来?出什么事了?”
姜离拉下面巾进门,一边整理发髻一边道:“接下来的话很吓人,但时间不多了,只能靠我们来争取生机了——”
不等九思发问,姜离利落道:“太子在后山山顶藏匿了千余私兵,若是没猜错,应该是定西军——”
“定西军?!定西军不是在肃州?!”
姜离没工夫答话,“并且,山脚下此刻还有三万兵马正在悄悄上山,大抵小半个时辰便可上来——”
“三万兵马?!太子要谋反?!”
九思惊的下巴掉在地上,“难怪!难怪我们探了一圈,今夜祭宫的布防全悄悄变了,那些宫侍也各个精神抖擞,那姑娘可知公子去了何处?”
“他赶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救驾——”
九思大骇,“神策军?!可此去一来一回,最早最早也得明天晚上才能到,这真能赶得及吗?”
姜离定声道:“只要我们守住祭宫就有可能,太子此刻一定在等着发难,我们不可露出声色,九思,你悄悄去通知章牧之,让他防备后山私兵,再将行宫之外的五千禁军调入行宫之内防卫——”
“十安,你去通知所有女眷,就说陛下有诏,让她们去宗庙集合,这祭宫之中全是太子安排之人,我们必须先保证最小的伤亡,不能让他们拿了女眷做人质。”
回来的路上,姜离已将前后关节想了一遍,她虽未读过兵法,但大抵能猜到太子的打算,后山的私兵乃出其不意,自山上杀下,祭宫便是腹背受敌。
而祭宫的内应发动起来,很快便能攻破各个寝殿住处。
随行的女眷皆是文武百官之妻女,将这些人质拿住,祭宫内立刻人心涣散,届时,李霂就算是篡位登基,也没几个人敢站出来指责他弑父弑君。
姜离语声疾快,九思与十安也迅速思索起来。
九思道:“不好办姑娘,太子和他的近卫现在都在宗庙,小人若去找章统领,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太子便能发觉不妥,万一他们不要命的直冲陛下而去如何是好?”
姜离又道:“除了章牧之,还可找姚璋,无论如何,这二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你道出内情,他们自有安排,至于太子——”
姜离目光一垂,看向手中包袱,“如今这情形,太子很有可能成事,对吗?”
九思和十安对视一眼,九思沉沉道:“若神策军来不及赶过来,若太子留在祭宫的内应都是武林高手,那我们真是半点儿胜算都无——”
姜离重重点头,“好,那我确实不能等了。”
她走去屏风后退下夜行衣,再出来时,便恢复了白日里碧青辛夷纹锦衣绣裙的大家闺秀模样,她一把提起郑文薇给的包袱,利落道:“兵分三路,见机行事,若能把太子留在祭宫之中,那便是万事大吉。”
见她朝门外走去,九思追上一步,“姑娘要做什么?”
姜离看了一眼漭漭长夜,“去请罪,去伸冤。”-
姜离看过祭宫布局,出了厢房一路往东行,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宗庙而去。
路上羽林卫见她独自而来,皆是面面相觑。
在长安城时,他们总见姜离去给景德帝看诊,如今到了祭宫,景德帝正在祈福,她这般出现是何意?
有羽林卫快步跑去通禀,还未走到宗庙之外,便有内侍前来阻拦。
“薛姑娘,陛下正在与百官祈福,您这是?”
“我有一件旧事需求见陛下禀告——”
内侍面露迟疑,“可是这祈福礼还有一会儿呢——”
“公公放心,我就在殿门之外。”
内侍犹豫的功夫,姜离绕过他继续往前行,夜色如泼墨,姜离脚下青石板铺就的宫道在这山中凉夜里又长又冷,她神色毅然,步伐坚定,在一众内侍守卫和羽林卫的注视下,大步走到了宗庙之前。
这座宗庙供奉着李氏皇祖历代先祖牌位,建造的尤其肃穆威严,殿门上的瑞兽雕纹张牙舞爪,像能驱散世间一切凶恶邪煞。
“薛姑娘?”殿门外的章牧之看到了姜离,见她径直而来,伸手一拦道:“现在是祭礼祈福,姑娘此刻过来可是有事?”
姜离看一眼章牧之,目光一晃,便见廊下等候的常英和王进福,以及宗庙四周原本的祭宫守卫都纷纷看了过来。
她心腔揪紧,望着紧闭的殿门,忽然眉目一冷跪了下来!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章牧之面色大变,“薛姑娘!这是祭礼,你怎敢——”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姜离又一声高喝,殿门内本有诵经之声,却因这一声骤然停了。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殿门打开,于世忠一脸惊慌地走了出来,“薛大小姐,真是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这第三声,姜离几乎是拼命力竭了,殿内殿外所有人都看过来,皆是惊疑难定。
王进福和常英对视一眼,面露犹豫,大殿之内议论鹊起,薛琦跪在百官中,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殿内朱漆石柱次列,巨大的青铜人俑灯盏烛火煌煌,将殿内石地映照的纤毫毕现,亦将正北方向那一列列耸立的黑色牌位映得森严慑人。
殿内除了景德帝近前的羽林卫,四周亦侍立着祭宫侍从十多个,隔着数十步之距,姜离不闪不避地与殿宇尽头的景德帝对望。
在帝王身侧,淑妃母子和太子一左一右站着,见她跪在外头,淑妃一脸担忧,太子则目光阴沉,颇为警惕。
“陛下,真是泠儿,她这是——”
“父皇息怒,儿臣这就叫人把她带走!”
太子喝道:“章统领,你在做什么?!还不把人带走!”
明堂之下,跪在队伍末位的宁珏似猜到姜离要说什么,他急慌起来,“薛泠!你好大的胆子,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还不快走?想闯下大祸吗?!”
薛琦也忙请罪道:“陛下息怒,小女她失心——”
“陛下!臣女有冤情启奏——臣女请陛下为太孙殿下伸冤!为东宫侍妾郑文汐伸冤!为承香殿婢女紫苏伸冤!为东宫枉死的百数太监与宫婢伸冤!为被枉杀的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伸冤!李氏皇祖列祖列宗在此,这些冤魂也在天上看着陛下——”
姜离字字铮铮,每一句都如金玉掷地,振聋发聩!
不等众人反应,姜离又道:“李氏皇族列祖列宗英灵在上,臣女以卑弱之身,请陛下昭天理,正法典,雪沉冤,惩奸恶——”
满殿哗然,景德帝听着她所言,亦从起初的不快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他眯起眸子,抬步,朝着殿门口而来。
淑妃见状连忙跟上,太子眼底闪过两分阴鸷,也一起跟了上来。
众臣们面面相觑,自也纷纷出殿,而在姜离身后,一众女眷们神色迷惑地匆匆而来,看到殿门口这般动静,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待走出殿门,景德帝看着檐下跪着的姜离,沉声问:“丫头,你刚才说什么?太孙遇害之案此前已结了,还有你说的侍妾宫婢?她们有何冤屈?”
姜离背脊笔挺,撕声道:“陛下,当年谋害皇太孙者并非只有肃王,还有一人,乃用毒最早,用毒最烈,本当为主犯,却因其手段狠辣,毒杀人证,逃脱惩治,更因其为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被忽略了七年之久——”
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中,薛琦尖叫起来,“薛泠你疯了!你在说什么?!陛下,她失心疯了,快,快把她带下去——”
所有朝官都挤在了殿门口,再加上赶来的女眷和一众守卫侍从,百余道目光纷杂地落在姜离身上,但她不卑不亢,仍然直视着景德帝。
景德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太孙的亲生父亲……你是指谋害太孙之人,乃是当朝太子?!”
姜离凛然道:“正是太子——”
姜离字字金声,此言一落,哗然更甚。
不远处的女眷们涌的更近,羽林卫们想拦,却听说是陛下有召,便只怀疑这祭礼有了别的安排,犹豫之间,所有人都站到了姜离之后,虞梓桐站在人群最前,见姜离如此,既震惊她所言,更震惊姜离为何敢冒死陈情。
而在殿门口,九思悄无声息地挤到了一个羽林卫身边,耳语之后,那羽林卫骇然一瞬,又忙掩下面色朝着章牧之而去。
姜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此行既是吸引注意,亦是想在危机前最后一搏。
她拔声道:“陛下,景德三十三年十月,太孙殿下染疫病倒,病后半月,太子给当时的东宫侍妾郑文汐赐下两盒北凉供品天兰香。几乎同时,太孙殿下双腿浮肿,需有人行按杌之术为其活络推拿,而郑文汐在闺中便擅长此术,便由她代替医女照顾太孙殿下。”
“郑文汐爱香膏,更有每次推拿前在手上抹香膏的习惯,太孙殿下尊贵无匹,她次次去景和宫前,都将供品天兰香涂在手上,从十月中旬至太孙殿下亡故,没有一日落下,此前纠察肃王之后,臣女曾质疑肃王所下流萤石之毒难以致死,后来臣女百思难解,直到今日,臣女拿到了当年郑文汐的婢女紫苏留下的证据,而日前在凌云楼下发现的左脚六趾婢女,正是当年被污蔑逃宫的紫苏——”
埋骨之事淑妃也十分清楚,她惊讶道:“紫苏不是逃出宫?而是被谋害了?”
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也站在队伍之前,庆阳公主骇然道:“可……可太子哥哥怎会谋害翊儿?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宁珏急得神魂俱裂,这时近前来,想把姜离拉起来,“薛泠!你不要胡说了,起来吧,退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姜离避开他的手,继续道:“陛下,在臣女手中的,便是郑文汐死后,紫苏冒死保留下的罪证。这盒香膏看着是蘅芜香,但香盒之内的却是天兰香,当日紫苏调换香盒,这才将证据保留了下来,天兰香乃西凉供品,大周多年不曾有过,只需令太医检查,便可知这香膏内被下了蟾酥之毒,蟾酥毒可令人生呕吐、腹泻、心悸、惊厥等状,尤其损伤心腔,中毒之人多会因心衰而亡。”
“当年郑文汐心存好意,却不知日日在给太孙殿下用毒香膏推拿,这不仅令太孙殿下中了毒,后期郑文汐也中了毒,他二人日积月累,中毒已深,但太孙殿下是孩童,又身患重病,损伤更甚,而李昀所下流萤石之毒,不过是次要死因。这盒香膏,乃是出自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瓒之手,甚至后来郑文汐之死,也是周瓒奉命所为!”
姜离说至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她拱手做拜,以额触地。
恳求道:“陛下,那些宫婢侍从,还有当年被定为主犯的广安伯魏阶,不过是太子的替罪羔羊,陛下英明,请陛下再审旧案,还无辜枉死者清白!”
景德帝看着姜离,心头怒意迭起,但这份怒意,却不止是对着太子的,他死死盯着姜离,一旁的庆阳公主则惊震道:“太子哥哥,你——”
“哈哈,真是有趣——”
姜离披肝沥胆,冒死请命,在场者多半已信了她,可这时,风口浪尖的太子李霂却闲庭信步一般走出了人群,面上也无分毫畏怕。
他看着众人道:“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女子的污蔑之言吧?”
景德帝眉眼间阴云密布,淑妃在旁道:“可是太子,薛泠医术高明,这香膏是不是天兰香,有没有毒,很容易便能查验出来,她若是污蔑,她怎么敢呢?她可是薛氏大小姐,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淑妃娘娘问到了点子上——”
太子优哉游哉,看向姜离时面生两分激赏意味,“我也是未想到,她的胆子能这样大,为了自己所谋连性命都不要了,真是令人感动。”
“按理说,她是薛氏之女,为情为理,都不应将这脏水泼在我身上,可适才你们也都听到了,她替那么多人喊冤,什么侍妾,宫婢、太监,她认得这些人吗?她凭何以命相搏?但刚刚,她也在为当年定案的主犯广安伯喊冤——”
太子嘲弄一笑,“当初李昀定罪之时,便是她为广安伯说话,如今若定了我之罪,那广安伯之罪,是否就真的存疑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太子此言何意,庆阳公主反应疾快道:“难不成她做这些,都是为了那广安伯?可她是薛氏大小姐啊——”
太子冷笑道:“前几日,太医署的周太医见她医术高明,特意拿了她回长安之后的一众医案研读,结果呢,周太医越看越奇怪,因他从她的医案之中,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这个人,两位公主妹妹都认得——”
庆阳公主好奇,宜阳公主也满是疑问。
便听太子语声一振,“正是那广安伯魏阶的夫人——虞清苓。”
此言落地,朝官们反应不大,女眷们却皆是色变,站在人群之中的虞梓桐更是震惊地瞪眸,“堂姑姑,那她……”
太子道:“虞清苓为广安伯魏阶的夫人,当年可是长安城中最有名望的女医,各府夫人小姐有何不适,应都请过她看病,她膝下只有一个傻儿子,但就在十四年前,她和魏阶收养了一个义女,这义女于医道天赋异禀,后来,死在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之中,这件事,想必大部分人还记得——”
人群中,宁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你帮我的原因……”
在他身后,李策和李同尘挤了出来,二人定定看着姜离,面上皆是难以置信。
“阿离?殿下,你说她是阿离?!”
李同尘惊问出声,太子幽幽看向姜离,“我朝律法,为大逆诛族者起状伸冤需为其亲属,你若是薛泠,便没有资格在此诉冤,可你若不是薛泠,那你冒充薛氏大小姐之种种,便皆是欺君罔上,你不若告诉大家,你到底是谁?!”
九思隐没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幕,也惊得眼瞪如铃,正不知如何帮姜离,便见姜离面上并无丝毫惊慌——
“陛下,臣女的确并非薛氏长女,臣女的师父、义母,乃广安伯夫人虞清苓,她当年悬壶济世,广结善缘,在长安素有美名,臣女的义父,乃当年的太医令魏阶,他医术精湛,在场诸位大人,还有陛下您,几乎都受过他的医治。”
姜离说着红了眼,“但六年前,因皇太孙之死,义父被草草定为太孙案主犯,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皆命丧朱雀门外,臣女当年得皇后娘娘护佑,侥幸逃过一劫,这六年以来,臣女没有一日敢忘魏氏满门冤情,臣女为父为母伸冤,苍天可鉴!比起那么多无辜之人在旧案中枉死,欺君罔上又算何错?!”
姜离眼含热泪,字字泣血,但这最后一言,却颇有大不敬之意。
太子冷笑起来,“好,既然你认了,来人,把这欺君罔上之女速速拿下——”
“陛下——”
“陛下——”
人群之中爆发出惊呼,是虞槐安与虞梓桐父女站了出来。
“陛下!此事还需详查。”
“是啊陛下,此事牵连甚大!”
李策与李同尘也忙开口求情,二人切切望着景德帝,便见景德帝眼底似酝雷霆之怒,他盯着姜离,后又目光一转看向太子,“证物在此,你便没有半点儿解释?”
李霂一愣,继而惊愕道:“父皇你信了?!”
他忽地冷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此女不简单!父皇,你这些日子一直让这妖女为你看诊,她定是为了报仇,给你下了损心智之毒了!你怎么连这一点儿是非都分不清了,还需要儿臣解释什么,儿臣怎么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淑妃喝道:“殿下!你怎能如此对陛下说话?”
李霂轻蔑地扫淑妃一眼,又看眼天色,面上莫名生出一股胜券在握之意。
他冷哼一声,正待开口,却见祭宫正门方向,本该在宫外扎营的禁军竟纷纷涌了进来,而带头的,竟是适才一直未怎么露面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太子一惊,王进福和常英也面色大变!
常英喝道:“殿下!不对劲!没时间等了——”
他说完此话,掏出一物对着夜空,“啪”的一声,一道火红的焰光升了空。
太子也意识到了不妙,一路往西退一边道:“父皇为魏氏妖女所害,已神志不清!本宫今日为父皇清君侧,尔等若甘愿臣服,本宫饶尔不死!”
随他话落,宗庙内外的宫侍与守卫面色一变,纷纷抽出佩刀,对着殿前羽林卫便冲了过来,朝官与女眷们还未反应过来,章牧之也抽刀大喝,“太子谋反!其心可诛!所有人护驾!速速护驾——”
战乱一触即发!姜离跪地良久,此刻忙起身来,“陛下!太子还在后山藏了兵马,另有三万兵马马上上山,请陛下速速退入殿中!大理寺裴大人提前洞悉此事,已去长安调神策军前来救驾,他命臣女前来报信,臣女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众人震惊地看着姜离,而一旁的宁珏与薛琦二人,却似遭了晴天霹雳。
宁珏目眦欲裂,“殿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在常英几人护卫之下往西退,各处宫殿之中,皆涌出来他提前布下的内应,他们各个兵刃在手,簇拥着太子,与宗庙前的众人兵戈相对。
“宁珏!本宫爱重你多年,如今本宫欲清君侧,你是不是该替本宫杀了那妖女?去!去杀了她!杀了她到本宫身边来,来日本宫予你宁氏累世尊荣!”
景德帝已被淑妃和两位公主簇拥着返回宗庙中,其他朝官与女眷们也纷纷挤入,章牧之带着羽林卫将近前内应砍倒,阵阵喊杀声中,宁珏呆愣当地,不知所措。
薛琦吓得瘫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先得知自己有个冒名的女儿,一口气还未喘上来,太子又走上了这一步,他是太子姐夫,他的妹妹还怀着太子骨肉,无论成败,他们薛氏早就和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他猛提一口气朝太子连滚带爬追了上去,“太子殿下,臣效忠殿下,带上臣,带上臣——”
章牧之见太子 越退越远,立刻吼道:“姚指挥使!留下太子!”
姚璋领着禁军自正门而入,以速速解决祭宫内应为要,听闻此言,他立刻朝太子一方追去,然而他虽是武功高强,太子身边涌来的护卫却非寻常武卫,一番缠斗之下,姚璋一时难近太子之身……-
宗庙之内,文武百官与女眷们乌泱泱挤了满殿,因变故来得突然,眼见外头喊杀声阵阵,已有人低低哭了起来。
景德帝由淑妃扶着,站在李氏牌位前,沉声喝问:“裴晏当真去调兵了?!”
姜离应是,“此刻多半已下山了。”
庆阳公主这时道:“父皇,这一来一去要用一天一夜功夫,路上说不定还要碰到其他叛军,我们可要再派人去?”
姜离摇头,“公主,只怕来不及了,那三万定西军已经上山了,裴大人身手利落,他去调兵定不会失手!”
随着她话音,山摇地动的喊杀声遥遥响了起来——
章牧之冲进殿内,“陛下,宗庙跟前的叛军已清,只是太子布置的内应多,兵马也远胜我们,只怕不好守,不若末将带人拼死护送陛下回长安吧!”
景德帝身形一晃,看了眼外头夜色,摇头道:“来不及了,来不及走了,守吧!”
话音落定,兵部侍郎虞槐安上前半步,道:“陛下!祭宫修建的坚实阔达,我们以祭宫为堡垒,或能等到神策军来,陛下放心,下官拼死护陛下周全!”
随着他所言,另外几位武将也站出来请命。
景德帝扫过几人,“好!那朕把外头尽数交给你们了!”
这几位武将皆上过战场,据城守关皆有经验,立刻挽袍出门,吩咐羽林卫就地取材,以祭宫各处仪门为界,现场垒工事布防线,章牧之将五千禁军交给他们指挥,自己带着羽林卫在宗庙镇守。
不多时,姚璋捉住一个重伤的守卫带了进来,“陛下,此人是太子龙武军私卫,据他交代,他们十日之前就已到了祭宫,太子先后在这里安排了五百内应,本是打算偷袭陛下与诸位夫人小姐的——”
女眷们惊骇难当,若非提前报信被召集过来,可以想象此时的她们已尽数成了人质。
景德帝厌恶地扫过那龙武卫,摆了摆手,姚璋会意地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章牧之将宁珏粗暴地推了进来,“陛下!太子是有预谋的谋反,薛中丞已跟着太子去了,就看宁公子知不知此事了!”
宁珏红着眼,三魂去了七魄,见景德帝看他,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又一路膝行上前来,“陛下,陛下我不知情的,我、我父亲,我姐姐,我们都不知情,谁也没想到太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宁氏世代忠良,我们当真不知也不敢啊!”
德王李尧这时道:“父皇留了宁尚书镇守长安,如今——”
景德帝并未带走所有官员,内宫由高贵妃坐镇,朝中则由宁尚书和几位老臣坐镇,如今太子谋逆,高贵妃多半早已知晓,而若宁尚书也是配合的一环,那长安的境况可想而知。
景德帝死死盯着宁珏,片刻道:“长安如何先不去想了,眼下要紧。宁珏,你说你不知情,好,那你可能替朕守住祭宫?”
宁珏一愣,黑洞洞的眼瞳又亮了起来,“能!陛下,微臣能!”
太子谋反,宁家势必牵连其中,但如今祭宫岌岌可危,与其此刻惩罚宁珏,还不如让宁珏发挥作用,他连忙站起来,一把握住腰侧剑柄道:“陛下,宁氏忠心可鉴,今日太子若想谋害陛下,那也只能从微臣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拱手一拜,转身大步而去。
景德帝见此,便也信了他两分,这时,他又看向姜离,“你……你本来叫什么?”
姜离复又跪地,“陛下,臣女姜离,臣女有罪,臣女适才所言,虽是为制造混乱吸引太子注意,但每一字皆发自肺腑,陛下要治臣女欺君之罪,臣女无话可说,但请陛下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伸冤,如今人证物证不够,但太子今日谋反,正是怕旧事暴露。”
姜离言辞切切,又将当年之事再度细细复述一遍,后道:“紫苏的身份早晚要引起注意,太子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这才铤而走险。”
事到如今,已是事实胜于雄辩,想到太子竟是谋害皇太孙的最大凶手,众人不禁背脊阵阵发凉。
庆阳公主叹道:“太子他,就因为翊儿分走了父皇的宠爱,就因为害怕父皇传位给翊儿,便能下这样的狠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话说至此,她又问:“那你和鹤臣是如何发现他们要谋反的呢?”
姜离默了默,“因……因臣女手中证据,乃是靠护送郑良媛逃出祭宫才讨得,这动静惊动了裴大人,他追踪我们而去时,正好撞上了山顶的私兵。”
姜离将细节隐去,也不隐瞒郑文薇出逃之事,如今祭宫不保,也不会有人去追一个太子逃妾,景德帝面色难看起来,淑妃也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陛下,娘娘,臣女没有办法,这是如今唯一的实证,臣女若不答应,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查清旧事,臣女改颜换面,可谓九死一生,废了这么大的努力,却连这份物证都拿不到,臣女死也不甘心……”
姜离句句含泪,淑妃想到她殿外为父为母诉冤所言,心中亦觉动容。
她道:“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种换颜之法格外痛苦,你当年……哎,罢了,你们歪打正着提前报了信,若我们毫不知情,真不敢想眼下是何场面,陛下,万事皆言功过,她此番也算立了大功,这些日子她替陛下看诊也很是不易。”
这便是为姜离求情了,景德帝正要开口,殿外喊杀声忽地震天,那山摇地动之感,震得殿内烛火都晃动起来——
“叛军杀上来了——”
有人惊叫起来,女眷们畏极而泣,朝臣们也惊慌失措,景德帝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地坐倒下来,淑妃连忙拿过地上蒲团,姜离也上前来问脉。
景德帝面上虽强撑着,内里却早已是怒急攻心之状,姜离请了脉,正不知如何看诊时,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几个皇家祭师近前了来。
淑妃见状忙道:“师父们可有药在身?”
祭师们常年苦修,亦多会巫医之术,淑妃话音刚落,便有人掏出了随身银针,淑妃见状便道:“泠……不,姜离,你来吧——”
姜离为景德帝施针,殿外的喊杀声愈发欺近,千军万马的动静,离得老远,也仿佛即将闯入祭宫一般。
这时殿门忽地打开,直吓得有人尖叫,却是章牧之回来。
他近前道:“陛下!叛军到宫门外了,他们准备充分,这注定是一场死战,陛下,末将留下二十人在殿内护卫,其余人等末将都要带去应战了,请陛下紧闭殿门,若……若末将们守不住,这殿门还可阻挡片刻——”
章牧之已抱必死之心,景德帝也生动容。
言毕,章牧之躬身而起,快步而出,他出门后,留守的羽林卫按他的吩咐,将殿门死死闩了上。
女眷们恐惧地哭泣起来,庆阳公主本照顾在景德帝身边,此刻大吼一声,“哭什么哭!哭有何用?已去调神策军了!等着神策军来救驾便是!”
众人哭声一顿,有人怯声道:“若……若等不来呢?”
庆阳公主气得胸膛起伏,左看右看,忽然走到近前的羽林卫身边,一把抽出了羽林卫的长刀来,寒芒乍现,将她妩媚的眉眼映得雪亮。
“等不来?!等不来本公主便亲自出门杀敌!就算被乱刀砍死,也是本公主首当其冲!这是李氏宗庙,自有李氏英灵护佑,尔等为臣为眷效忠李氏,我李氏一族,绝不会弃你们任何一人,我们一起安心等待便是!!”
庆阳公主素爱享乐,众人未想到她竟有如此坚韧一面,一时都精神大振。
女眷们哭声停了,朝臣们也纷纷赞赏公主大义之姿,又相互安慰鼓励,如此,殿中绝望的死气消散了不少-
施针后,景德帝气色恢复了些。
淑妃扶他安坐供台下,听着外头的喊杀声,静静等待。
等待最是磨人,更不要说,外头应战的诸位武将们的妻女还留在殿中,她们殷殷望着窗外又忧又怕。夜色如泼墨,窗外却是灯火通明,偶尔一支着火的冷箭落至宗庙附近,吓得她们又落下泪来。
焦灼之间,更需转移注意力,淑妃便问起姜离为何成了薛氏大小姐。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李策和李同尘走了过来,他们注视着姜离良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地近前,更远些地方,付云慈与虞梓桐也到了跟前,还有堂下曾经与姜离打过照片的朝官与夫人们,纷纷落来疑问的目光。
既已至此,姜离便也不再遮掩,只粗略将幼时在济病坊之事道来。
淑妃看着这几个小辈,无奈道:“兜兜转转,你入了薛氏,这怎不算造化弄人?罢了,你去和他们说会儿话吧,夜还长,让陛下养养神。”
景德帝才失李昀,如今太子又谋反,眨眼功夫,他便似苍老了十岁。
他安坐蒲团,微闭眸,像还在为天下百姓祈福。
然而再如何强撑镇定,也多少有几分心有余力不足之态,见他安然入定,姜离便随虞梓桐几人往远处角落而去-
“我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何对皇太孙的案子如此热心,却原来——”
刚走到东窗下,虞梓桐便已泪流满面,付云慈亦噙着泪道:“怪道你初回长安我便觉得熟悉,却本就是故人相逢,阿离,我始终不信你死了。”
李同尘也瘪嘴道:“你何以要冒名呢?你但凡回了长安,无论你想报仇还是想伸冤,我们都会帮你啊——”
虞梓桐切切道:“我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骂你,一直在恨你,却、却也没有一日放下过你,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你还独自做了这么多事!”
自姜离承认身份,已过小半个时辰,虞梓桐回想这半年多来点点滴滴,又哪里还能对她有任何一点儿恨意?
她握住姜离的手泣不成声,“阿离,怎会这样?你的容貌怎会大变?当年你去了登仙极乐楼,那场大火那样骇人,你如何出来的?”
故人相逢却不敢认,心酸的又何止一人。
姜离红着眼替虞梓桐拭泪,只说自己被江湖侠客所救,因烧伤,不得不用江湖奇门医术改换容貌,自隐下了沧浪阁和裴晏种种。
姜离被她们三人又哭又笑的盘问,李策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口,好片刻,姜离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他,“小郡王,久违了——”
李策深深看着她,“自你回来,长安城无一故人知你身份,可对?”
姜离眼睫轻颤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李策便了然道:“看来裴鹤臣已经知道了,如此,这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他说着,有些受伤道:“姜离,这么久了,你太狠心了,你忘记我们当年——”
“小郡王——”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姜离速速打断了他,“当年你请陛下指婚,乃是情急之下为了救我,我一直感激不尽。如今,我已不是当年的姜离了,回长安亦只为了替魏氏伸冤这一件事,事了之后我会不会留在长安都难定,这些旧事……请小郡王放下吧,时过境迁,小郡王当珍重自己。”
姜离一字一句,郑重中又有些歉疚。李策望着她欲言什么,但窗外杀声此起彼伏,他终究只是道:“你说的不错,当年确是为了救你,过了今夜再从长计议吧,无论如何你还活着,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姜离松了口气,虞梓桐和付云慈嘴上不停,又细细问了许多,论起她冒名欺君之罪,景德帝虽未发难,她们却替她担忧起来。
漫漫长夜,殿外的喊杀声似乎在一点点欺近,殿中众人各个神情委顿,皆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至后半夜,姜离几人也找了角落安坐下来。
夜已极深,殿中灯烛也暗了五分,但所有人惊惶地听着窗外,无一人敢睡去-
殿外是一夜的厮杀与血腥,殿内则是一夜的恐惧与煎熬,就这般捱到天明时分,忽然,靠近殿门的一人喊道:“听,杀声似越来越近了——”
又有人道:“连刀剑相击声都听得见了!”
此两言若水入油锅,顷刻间惊得所有人醒过神来。
仔细听时,外头的喊杀声果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巨大的惊惧似潮水般蔓开,所有人齐齐站起来,又一同往北面挤来,仿佛那门外就是叛军带血的刀剑,留在殿中的羽林卫不敢大意,纷纷挡在殿门口抽刀以待。
有人泣道:“怎么办,神策军怎么还没来啊?叛军会如何待我们?”
又有人道:“忠臣不事二主!我们和他们拼了!”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景德帝也颤颤巍巍站起了身,意识到禁军终究抵挡不住,他沧桑的眉眼间现出两分憾色,“尧儿,待会儿殿门破了,你带着余下的羽林卫奋力突围吧——”
德王惊道:“父皇!儿臣怎能弃您而去?儿臣便是死也会留在您身边!”
淑妃也颤声道:“陛下,叛军数万,如何好走的脱呢?臣妾倒觉得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处也是好的,也不知长安如何了,皇后娘娘如何了——”
她说着话,扶着景德帝的手也发起抖来,景德帝一把握住她的手,色若寒霜。
不远处,宜阳公主一家也戚戚地倚靠在一处,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站在一起,神色也是严峻,她看了一圈,忽然挽起袖子,大步走向殿门,又抢过一羽林卫手中长刀,虎虎生风的守在殿门口。
见此景,景德帝忍不住道:“庆阳,你——”
庆阳公主头也不回,怒道:“岂有此理,若他们杀将进来,儿臣正好多年没拿过刀了,我倒要看看谁能从我尸体之上踩过去!”
殿内皆意外,这时淑妃依稀想起来,“臣妾记得,当年庆阳殿下箭术极好,刀法也能与羽林卫们过招,这么多年了,竟走到了让她亲手杀敌的这一步——”
德王见状,也动容的红了眼,他走下两步,拔剑挡在了景德帝和淑妃的身前。
“父皇,儿臣不走,儿臣护您和母妃到最后一刻!”
德王不弃父亲母亲,庆阳公主更挡在所有朝官与女眷之前,这等孝义与大义,不免令所有人精神振奋,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女眷们纷纷拔下了顶上发簪,朝官们也抄起了近前的烛台与灯盏,所有人屏息以待,静等着叛军破门时拼个鱼死网破!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朝殿门而来,庆阳公主握紧长刀,其余人也咬紧了牙关!
“砰”的一声砸门重响,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陛下!援军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章牧之!非是叛军!而是援军?!
满殿众人未有反应,生怕自己听错了。
“陛下!开殿门吧!袁将军和裴大人带着援军来了,叛军虽攻入行宫,但已被两面夹击难逃败局!陛下!我们等到了——”
庆阳公主惊喜难定,“援军!援军来了!快,开门——”
羽林卫打开殿门,便见晨曦之下,殿外尸横遍地,一片血腥狼藉,章牧之浑身浴血站在外,脸上尽是劫后余生之色。
是真的!援军真的来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更有人相拥而泣。
景德帝也喜出望外问,“怎来的这样快?!”
“神策军这几日在长安西北的赤火原上演武,裴大人去时正好撞上他们,一听行宫有难,他们立刻启程赶来,如此,竟只用一夜功夫便到了!”
“叛军本以为此番必胜,为了保存力量夜里进攻的十分保守,适才神策军一到,他们立刻乱了阵脚,眼下两道内宫门已被夺回!”
章牧之难掩激动,哑声道:“陛下!真是上天垂怜,大周正统命不该绝!”
东窗之下,姜离也红了眼,她直直看出殿门,想看到裴晏归来的身影,但她知晓,叛军者众,这一场血腥的厮杀还远远没有结束-
援军已至,章牧之重新回宗庙镇守,只不时来报外头进展。
或是叛军大乱,三千人丢盔弃甲而逃,或是定西侯见势不妙往山下败退,或是太子中了流箭,已与定西侯往敏州方向逃——
直至日暮西垂,这一场祭宫乱战才落下帷幕。
袁兴武和裴晏肃清祭了宫外所有叛军余孽,一同来宗庙面见景德帝。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了——”
袁兴武身着甲胄,满身是血,因拼杀太猛,鬓发微散,肩头一道伤口亦血流如注。
“陛下,微臣回来了,陛下受惊了。”
比起袁兴武,裴晏身上便整洁的多,他来前专门回寝处换了一件衣衫。
但姜离一眼看出,他身上也添了新伤。
景德帝有些激动道:“起来,都起来,鹤臣,此番多亏你提前洞悉太子之行前去调兵,袁卿,你来的太及时,再来晚片刻,祭宫便守不住了。”
待二人起身,景德帝道:“叛军余孽还剩多少?”
袁兴武道:“陛下,此战叛军战死八千余人,万余随定西侯和太子而逃,还剩下三四千人被俘,如今都在行宫之外的山林中待命,另有少量逃窜各方,微臣已经派人前去捉拿,行宫内余孽已清完了。”
一旁章牧之沉声道:“陛下,羽林卫战死过半,五千禁军也只剩下两千人了。”
虽是四千换了敌方八千,但这伤亡仍是惨重,尤其那些御前羽林卫,本为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可一当十,如今因太子之故,竟折损了半数。
景德帝沉默片刻,“牧之,一切战死军将的善后抚恤由你亲自来安排,务必丰厚,参战的所有军将,皆要重赏。还有叛军余孽,速速追讨,袁卿——”
景德帝本有心让袁兴武去追伐定西侯和李霂,但见他肩头伤重,便又点了虞槐安与另外两名武将,“朕予你们三万神武军兵符,速去追击定西军余部!”
微微一顿,他道:“若拿住太子,将其活着带回来吧。”
虞槐安几人应是,不敢耽搁片刻,领兵符而出。
默了默,景德帝又道:“长安城中还不知情形,还要派人回长安一探,一切叛军,有降者网开一面,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袁兴武拱手道:“陛下,微臣愿请命回京——”
景德帝颔首,目光一晃看向德王,“尧儿,你随袁卿回京!”
大局虽定,长安城情形如何还未可知,如今肃王与太子皆废,德王也该担起责任,他忙应是领命,待袁兴武简单包扎了伤口,二人即刻领兵返回长安。
安排好这一切,景德帝已几乎虚脱,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向章牧之和裴晏几人,“祭宫余下善后事宜,牧之,鹤臣,还有庆阳,你们看着安排吧!”
说完这话,景德帝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淑妃着急地命人将他送回寝处,于世忠和姚璋随护在侧,此行只姜离一个医家,她忙也跟了上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与裴晏四目相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目送景德帝一行离去,裴晏正要与章牧之商议善后安排,但一转头,却对上了李策意味深长的视线,李策近前来道:“鹤臣,这么多年了,你果然没变。”
裴晏云里雾里,这时九思和十安自外头走了进来,战乱开始后,他二人也在外杀敌,一天一夜下来,水米未进,身上尽是灰土血渍。
裴晏有事吩咐二人,便迎上几步,但刚到跟前,十安便道:“公子,姜姑娘昨夜被太子揭破身份,她已承认自己乃魏氏之女。”
裴晏归来便是平乱,尚不知此事,此刻心头一跳,总算明白了李策那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放心,又道:“仔细说来——”-
祭宫主殿寝房,姜离给景德帝施针完,他总算精神了几分。
躺在榻上,他沉沉看着姜离,道:“你虽立了功,但欺君之罪难抵,你要为广安伯伸冤,即便太子谋反,旧案的人证物证却还不足。”
淑妃在旁道:“陛下,这孩子冒名他人,也是凭着一片孝心为父伸冤,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比孝道更难得?更何况,总算是查清了翊儿过世之事。”
前有肃王下毒,今有太子谋反,淑妃这话可谓十分诛心。
景德帝轻咳两声,又道:“若非体念你一片孝心,又因医道积了不少福德,朕不会轻饶于你,但旧案未查清前,你也是戴罪之身,就暂留祭宫,跟着淑妃听她安排吧。”
景德帝说完闭上眸子,淑妃一喜道:“陛下果真心软,孩子,还不快谢恩?”
将她托给淑妃,便是不打算立刻治罪了,但这“戴罪之身”四字也并不轻松,姜离忧心忡忡,听淑妃的话先谢了恩,见景德帝欲要歇下,方退了出来。
战后善后,无外乎是收敛死去的士兵,安排战俘、医治伤兵。
姜离出主殿时,前夜还巍峨肃穆的祭宫满目疮痍,天边正有晚霞似火。
各处死尸被清理大半,负伤的军士们三三两两地靠坐在各处石阶上,正互相包扎伤口,而那些伤重之人,则都被抬往西偏殿。
姜离连忙往西偏殿去,到了地方,便见祭师们正在给或断腿或中箭的伤重者医治,因伤者太多,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带领一众女眷帮忙。
见她来了,庆阳公主连忙招手,“薛……啊不,姜姑娘,你快来,祭宫里药材颇多,但我们实在不擅这些,你快教我们如何做——”
包扎外伤并不难,姜离挽袖上前,先教她们如何敷药如何打布结,教完了,也赶到祭师们身边,帮他们给伤重者止血施药。
这些祭师皆是宗室戴罪之身,在此苦修多年,便也似遁入空门一般,他们皆会医术,在一位鬓髪皆白的老祭师带领之下有序地施救,而姜离在宫门口见过的那位伤疤脸祭师也在人群之中,相比旁人,他的手法更为利落,令姜离有些意外。
“姜姑娘,请来这里——”
姜离的医术可救命,便只给那些性命垂危的伤兵施治,如此这般,一忙便是两个多时辰,等她满头大汗地回过神来时,外头已是深夜,帮最后一个断臂的伤者止血包扎后,她直起身长出口气,一转身,裴晏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他显然来了多时,姜离神容一振,快步近前,“你怎么样?”
裴晏深深望着她,“我没有失约。”
殿中还有不少人忙碌,姜离心中慨叹万千,也只能道:“我知道你定能赶回来。”
见她额上汗意津津,裴晏忍不住抬手为她拭汗,放下手时,他面色严峻了些,“你还得随我去看看宁珏——”
姜离一愣,“他受伤了?!”-
在祭宫外破损的军帐中见到宁珏时,他锦袍褴褛,鬓发散乱,浑身灰尘血污,正抱着血淋淋的手臂,狼狈地蜷缩在角落里。
见裴晏和姜离一起过来,他像急眼的兔子一般猛地坐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们。
姜离近前来,“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受伤了——”
她正要查看伤势,宁珏一把将她的手挥了开,姜离一个趔趄退开,裴晏面色难看地在她身后一扶,“宁游之,你真要是非不分吗?!”
这一扶的亲昵彻底刺痛了宁珏,他不是笨人,早已想通了前后一切。
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气得胸膛起伏,眼眶愈猩红起来,“你们……师兄早就知道你是谁,却始终瞒着我,而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十分可笑?!看我信任你,欣赏你,甚至为了你,怕旧案牵连薛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你们二人分明早就有情……我、我如此信任你们,可你们竟这般骗我?!如今太子谋反,宁氏已成罪族,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们怜悯?!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宁珏负伤之后,自诩有罪,不接受任何人帮助,裴晏一边善后,一边找了他一下午,天黑之后才知他躲在这里。
他找过来时,宁珏便是如此六亲不认之势,裴晏心中歉疚,自然忍了他,可见他对姜离也如此怒火难消,他实难看得下去。
“宁游之,你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本是太子,你怨我恨我便罢,可你唯独不该怪她,你可知——”
姜离握住裴晏手臂,制止他解释下去,她只看着宁珏道:“宁珏,当初我插手此事时,便已说过我不是为了帮你,也不是为了宁家,是你自己不信的。在我心里,你与我并无区别,你做舅舅的,多年来一直记得皇太孙之仇,那我这做女儿的,难道便能忘记义父义母的冤屈?皇太孙金贵可怜,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便命贱该死吗?”
姜离深吸口气,“我初识你时,你坦荡赤诚,豪爽侠气,更是我回长安以来结交的第一个新朋友,我和裴晏从未轻视于你。至于你说的,为了我所为之事,宁珏,那不过是你没有认识真的我,我远非你所见的薛氏大小姐——”
宁珏听得惨笑起来,“你如此说,倒显得我更可怜了,我……我为了保住太子,保住宁氏的尊荣,最后到底是改了意志,这还不够让你们轻视于我?”
他说着,面色愈发痛苦,一把捂住脸低下头去,“可终究……终究什么也没保住……连我自己的本心也没保住……”
听他语声带上了哭腔,裴晏叹了口气,“你为了宁氏为了你姐姐并不算错,昨夜为了陛下,你不曾随太子而去,又为了守住祭宫死战一夜,这难道还不算你的本心吗?宁珏,只要宁尚书在长安能像你一样没有走错,那宁氏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你此刻便自厌自弃,是不管你姐姐和小殿下了吗?”
宁珏身子一僵,双手捂住脸,压抑地呜咽起来-
从军帐出来,姜离怅然地沉默了片刻。
没一会儿,她驻足看向裴晏肩头,“你的伤可看过?”
裴晏道:“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姜离哪里能信,“昨夜你离开之前便受了箭伤,后来平叛刀剑无眼,你连甲胄未着,怎会无大碍?所幸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回你的住处让我看看。”
不等裴晏答应,她已经先他一步往祭宫走去。
裴晏定定看着她,恍惚之间,想到了当年她替她疗伤的场面。
姜离走出两步回头,“站着做什么?”
裴晏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来,等回到厢房,九思和十安正等在那里,见他们一同归来,二人面面相觑一瞬,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门紧合上,裴晏不知怎么有些作难,“其实真的无需——”
“在书院时你想瞒着我,如今我都已经知道了,难道你还不好意思?”
姜离没好气地道,又纳闷地盯着裴晏,裴晏苦笑一瞬,只好侧过身将衣袍褪了下来,便见他除了肩头,肋下也果然添了新伤,然而这时,姜离见他有意避着背脊,还是鬼使神差地往他身后绕去——
等在他背后站定,饶是姜离已知晓他背脊遍布伤疤,可等她亲眼看到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晏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即想穿起衣袍,“别看了——”
“别动——”姜离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上前半步,生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了上去,她一寸寸地触,从后颈至腰际,直至裴晏难耐地按住她的手才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姜离眼底泪光闪烁,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痛楚。
裴晏拉起衣袍将她揽入怀中,姜离亦紧紧回拥住他。
她们这一路行来,苦痛中离散,绝境处逢生,终于换来这一刻呼吸相闻,心跳相合。却原来,从年少至如今,从江湖至长安,他伴她生死相随,从未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