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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交换 殿下何时学了太子?

    云英在四月初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再次出宫。

    这一次, 不必萧元琮再额外吩咐,尤定自觉带着一名内监随行,比之上一次, 态度又更加尊重,不敢显露出一丝“监视”的意味。

    他们二人皆穿了蓑衣戴了笠帽, 欲站在一旁给云英撑伞,却被拒绝了。

    她自取了一把油纸伞, 一手撑着,另一手提着裙裾, 在雨中信步而行。

    若不是顾着自己乳母的身份,不敢淋雨,以免染上风寒, 她甚至连伞也不想打, 便只这么行走在雨中。

    已是暮春初夏, 今日的雨却仍如初春一般, 细如银针的雨丝,轻盈地扎入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就连撑着的油纸伞, 伞面上也静悄悄的,仿佛根本没有雨点打上来一般,待片刻后再伸手抚过,手心的濡湿才表明, 的确在下雨。

    自东宫出去,往外围宫门行去的路上,他们迎面遇见了正往东宫前庭行去的傅彦泽。

    只见他一身深绿常服,腰配银带, 走在灰蒙蒙的雨天里,也不打伞,更未披蓑衣笠帽,那清瘦挺拔的身姿,竟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傲之感。

    “傅大人。”临到近前,自然不好做没看见,云英停下脚步,冲傅彦泽行礼。

    前几日,在那道封她为孺人的谕旨下来后不久,为一甲三人授官的圣旨便也下来了。

    按照惯例,一甲三人不必如其他进士一般,还要经朝廷择优选取方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而是由圣上钦点,直接进入翰林院任职。

    其中,状元为翰林院从六品下修撰,榜眼、探花则为正七品编修。而今年,因为太子的格外恳求,还给傅彦泽多封了一个东宫左春坊谕德学士之职。

    此为东宫属臣之位,左春坊于东宫,便如翰林院于朝廷一般,谕德学士一职,也与翰林修撰相似,同为从六品之位,是以,他这位榜眼如今的官职品阶,全然不输状元郎。

    如今 ,他应当正是自朝会上下来,往东宫左春坊去的路上。

    身后的尤定二人也赶紧向他行礼,这一位,很可能是未来的大相公,半点怠慢不得。

    傅彦泽转头,对上云英笑盈盈的面容,只好也停下脚步,冲她拱手,算作行礼。

    “穆娘子安好。”

    自上次在永华苑中那片刻不大愉快的交谈后,再次相见,他心中怎么都有种难以抹去的别扭之感,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也一再地坏下去。

    她身为一名乳母,不一心一意照顾皇孙,先是与靳昭有私情,再是与太子纠缠不清,前几日在恩荣宴上,还设计诬陷孙惟合。

    尽管如她那日所指,孙惟合罪有应得,可是他始终觉得,她这么做,不可能单只是为了替宫女们惩罚一个恶人。

    起初,他还不大想得通,直到第二日朝会上,太子提起此女罪臣之后的身份,而圣上竟给了她孺人的封号,他这才明白过来,她想要的,在这儿呢。

    若不是亲眼看到她在宴上使的那些伎俩,他只怕会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她只是个楚楚可怜的无辜受害者。

    可他既然知道了,便免不了想,恐怕她是利用孙惟合,取得太子与圣上的同情,为自己争来名和利。

    那先前,她的儿子成为武家继承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来的?还有她与靳昭、太子之间的关系,是否也是她有意的,为了从他们身上得到利益……

    “傅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妾?”

    云英将伞柄微微向后仰,让伞沿抬起来些,恰好完整地看到傅彦泽的模样。

    她这才发现,这个少年郎的身量比先前印象中的,要高大许多,只是因为那张脸庞生得太过清俊,甚至还带着点稚气,才总教人以为这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而现在,这个少年郎那“故作老成”的面上,一双漆黑如墨玉的眼睛正以一种带着猜疑的审视目光盯着她。

    到底才入官场,年纪又小,还不大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经这样一提醒,傅彦泽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将所思所想全都放在了脸上,当即垂下眼,沉声说:“没什么,只是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娘子罢了。”

    后面还有两名内监看着,他自然不可能在这儿与她再争论什么。

    “妾蒙太子殿下允准,出宫探望阿猊。”她说着,露出身为母亲的慈和微笑,看他孤身一人,手边也没带一把伞,不由多问一句,“傅大人可要用伞?妾一会儿便要上马车,不若就将伞送给傅大人吧!”

    她是真心实意的,平日下雨,朝官们与内监们为了行走方便,多用蓑衣笠帽,打伞的人甚少,今日这雨,一会儿还不知会不会变大,他什么也没有,到时被困在路上,不得不淋得一身湿透回去才怪呢。

    “不必了!”傅彦泽只飞快地又看了她一

    眼,便赶紧移开视线,仿佛半点也不愿与她扯上关系,冷淡道,“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便不耽搁娘子的时间,先行告辞。”

    说完,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细细的雨丝像针似的扎入他青松一般挺立的身躯间,给他整个人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云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不快。

    很快,她像上次一样,带着两名内监,在宫门外登上先前那辆马车,朝怀远坊行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不用她递信,车夫便趁尤定二人没留神的时候悄悄给她塞了纸条。

    上书四字:“旧时故地。”

    龙飞凤舞、豪放不羁的字迹,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萧琰那张带着点邪气笑容的脸。

    云英飞快地看完,便将纸条收入袖中,到得殷大娘的屋里,便将其点燃,丢入香炉之中。

    她又与上回一样,趁着尤定二人在屋里歇息、用酒菜的时候,悄悄从后院小门出来,见到早已等在那儿的萧琰。

    雨势未停,比清早出来时,又大了些,墙后露天自然不适合交谈,萧琰想得周全,提早备了辆不起眼马车,停在巷子口,又恰好能避雨。

    只是太过小巧了一些,坐进车中,有些逼仄,两人不得不紧靠在一处。

    云英怀疑他是故意想借机多占便宜。

    “殿下召妾过来,可有什么吩咐?”她瞥一眼他已然从背后绕过来,搂到她肩上的那只手,半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了出来。

    总不可能就是为了“偷情”,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这样“难舍难分”的地步。

    “穆云英,你如今长进了,都不必再自称‘奴婢’了。”萧琰不急着回答,只凑近一分,高大的身躯从侧面压下来,在光线昏暗的马车中,充满压迫感。

    他自诩有些了解她,事后回想她那日的所言所行,便能猜到,那姓孙的进士那件事,是她有意引发的。

    若非他事前找过她,听到她亲口说想要离开太子,他也不会猜到她会有那样的冒险举动,果然是他认识的那个能在中秋宴上直接使一招偷梁换柱,坏了他母后全盘算计的穆云英。

    只是,太子恐怕就猜不到了。并非因为太子比他更蠢笨,仅仅是因为太子一时不知这个女人心中真正的算盘而已。

    不过,就是这一点区别,已经让他感到十分畅快。

    “你这个女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能把我那从来滴水不漏的大哥都玩进去的人,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他一边说,一边越凑越近,干脆直接含住她半边耳垂,在唇齿间蹂躏。

    云英被他弄得有些吃不住,一手按在车壁上,软着身子扭过去,将耳垂自他口中救出来,转眼却把嘴唇呈到他的眼前。

    “吴王殿下谬赞,妾可不敢愚弄太子殿下,只不过,是妾的这点所思所求,对太子而言,微不足道罢了。”

    她可不敢为这点小事洋洋自得,心里清楚得很,太子之所以会着此道,实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这点小算计,于他的储位大计,也毫无妨碍。

    “殿下今日让妾过来,总不该只是为了夸这一句吧?”

    萧琰笑了一声,目光从方才起,便一直落在她张张合合的丰润红唇间。

    一看便没抹口脂,饱满的形状,恰到好处的纹路,还有被白皙肤色衬得嫣红的自然色泽,让他忍不住一偏头,咬了上去。

    “自然不是,不过,也就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他说得含糊,唇齿与她纠缠在一起,呼吸越来越深,扯着她的衣襟,将她从车壁上拉到自己的怀里,又将她的双手扭到后面。

    云英被他弄得浑身发热,脑袋却没有糊涂,听到他这么说,便知他今日的目的,与太子有关,顿时提起心眼。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啊!”

    她话才说完,胸前的衣裳便被他解了,空气毫无阻隔地爬上光裸的肌肤,立时带起一层细细的疙瘩,像鲜花绽放似的,嫣红之处饱满艳丽。

    “还是这样不穿衣裳更好看。”萧琰似乎已将事情暂时抛到脑后,只一味沉溺在她的美色中一般,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说完,便将她扯过来,压在身下,俯身亲吻。

    云英忍不住轻吟一声,再又想起这是在马车中,外头不光有萧琰的两名侍卫,还有可能有行人经过,便赶紧咬住下唇,不敢再发出引人遐想的声音。

    “殿下,这儿是外面!”她眼眶有些发红,瞪着好半晌才放开唇齿,呼吸局促的萧琰,“有什么话,赶紧说了便是!”

    “急什么?”他垂着眼,只觉衣裳似乎还没剥够,干脆直起身,将她的鞋袜、长裙统统扯下来,丢到一旁,直到她变得□□,才心满意足地搂着那截软玉似的腰肢,重新坐回座上,“还是这样更顺眼些。”

    云英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再看他除了有些凌乱外,一切完好的衣裳,忍不住推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恨声道:“殿下何时学了太子?竟也有这样的喜好。”

    她知道这是他心中敏感处之一,有意刺一刺。

    果然,萧琰一听这话,立刻抓住关键,眯了眼问:“他也这么在马车里弄过你?”

    他想了想,很快明白,就是从曲江池畔回来的那一日。

    “你那日定然忍不住吧?是不是叫了一路?”心中有难以抑制的酸涩,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隐秘快感,“外头有多少人听见了,你还记得吗?光天化日之下,你竟与堂堂太子当街苟且,该当何罪?”

    云英被他说得再听不下去,一手捂住他的嘴,同时扭开脸,另一手要去够自己的衣裳。

    “殿下再胡说,妾便要走了,殿下的正事,也不用再说了!”

    萧琰咬住她的手指,在一片饱满间重重拍了一下,哑声道:“脾气倒不小。”

    他说完,倒也不继续专注逗弄她,只是重新将她的双手扭到身后,让她正面对着自己,跨坐在腿上。

    “穆云英,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彤儿的宫女?”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后靠,倚在车壁上,双眼却还是直勾勾盯着她脖颈以下的大片红白之躯。

    云英脸色仍是绯红的,目光却在静静审视他。

    “这是什么人?”她试探道,“难道是殿下近来的相好?”

    萧琰挑眉:“何以见得?”

    “戏本子上多的是这样的桥段,年轻的皇子偶遇美貌宫女,一见倾心,事后宫女却不见了,皇子便四处寻找,殊不知,这宫女留的是个假名。”云英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

    萧琰捏着她的下巴,轻声说:“那不是你吗?怎么,云英只是个假名?”

    云英的神色顿了顿,移开眼,笑容也淡了些,说:“妾没听说过叫彤儿的宫女,东宫没有,太子也不曾提过。”

    她知道,后面那一句才是他想知道的。

    萧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直接放弃,而是将那日上巳,圣上陡然问起这个名字的事,和他后来查到与东宫有关的线索快速说了出来。

    云英沉默地思索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妾可不是吴王殿下安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萧琰一听便明白,她有想要的东西。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妾知道自己的分量,绝不敢提过分的要求,”云英轻笑,“只有两件事罢了,一,便是请殿下替妾在外散布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萧琰眯眼,面带怀疑。

    “便是妾与太子殿下之间有私情。”

    萧琰愣了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只以为她要挑拨他和太子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兄弟关系,可再一细想,便明白过来:“你要逼他放你走?跟着太子,就这么让你半点也忍受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愉悦。

    “没有,太子殿下性情温和,对妾关怀备至,妾在东宫,过得很好。”云英平静地说出实话,“只是,妾心中清楚,就如殿下先前说过的,太子有太子的考量,妾跟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可能名正言顺,不若早些出宫,在宫外母子团聚,站稳脚跟,方是长久之计。”

    到了宫外,太子不能对她为所欲为,隔着些距离,想见时,也能见,只是多费一些工夫,等淡了,也不至惹他嫌恶,将来真有什么事,凭着往昔的情分,只要不过分,太子应当还是会帮上一些的。

    自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心中隐隐担忧未来的储位之争,离得远些,才能让她在夹缝中始终有存活的空间。

    就像她现正在做、正在说的,也是“两边押注”的方式之一。

    萧琰简直对她刮目相看。

    “你这个女人,真不像是下人出身。”

    云英笑了笑,若真只是个下人,自然想不到这么多。这些,都是她从公主那儿,还有太子、吴王这对兄弟身上学来的。

    “此事,我会替你做,其中分寸也会把握好,你不必担心。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完。”

    “还有一事,便是请殿下替妾寻两名城阳侯府从前的侍女,不必将人直接买下,只要将人送到京都的人牙子手中便可,到时告诉妾,妾出宫后,自回去将人买下。”

    她将两人的名字、年岁说了一遍。

    这二人,是她从前在城阳侯府的旧识,知晓她们的品性算是靠得住的。等她从宫中出来,身边不能没人,将她们带回侯府,也算救了她们,从此便有可信之人。

    此事不必她解释,萧琰便明白她的用意,满口应下,见她已说完,方重新问起:“如此,可以回答我方才的话了?”

    云英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冲他认真道了谢,那正经的神情,与光裸的身子放在一起,充满割裂感,割得萧琰感到一阵怪异。

    紧接着,便听她干脆地回答:“抱歉,殿下,妾还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彤儿的宫女。”

    萧琰的脸色登时僵住了,瞪眼道:“穆云英,你耍我呢?”

    “妾方才也没说自己知道什么呀,殿下方才可是实实在在答应了要帮妾的。”她无辜地眨眨眼。

    萧琰冷着脸不说话,却没有反悔。

    云英在片刻之间,做了个选择。

    她挣开他的手,够过旁边的一件里衣,披到身上,将自己□□的身子遮去大半,然后,在萧琰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道:“不过,与宫女有关的事,妾倒是知道另一件——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宫女,她叫青澜。”

    第102章 原因 穆娘子,莫逼我将你的那点见不得……

    “青澜……”萧琰皱眉, 低声重复一遍,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阿溶的生母?我没记错的话, 她也已死了一年有余了。”

    “是啊,她也死了。”云英点头, “东宫的人都说,是太子妃殿下嫉恨她抢在前头爬上了太子殿下的床, 生下东宫的第一个子嗣,于是赐了她一死, 可是,妾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琰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是太子的手笔。”

    在东宫,能杀人的, 除了太子妃, 只有太子, 能将“凶手”之名安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还无法辩驳的,更只有太子。

    他为什么要杀了这个宫女?

    明明她生了长子,这是他那时一直缺的, 一个能承继他将来一切 , 让他不再以“婚后无嗣”之名被朝臣们诟病的儿子。

    除非……

    “阿溶有问题。”萧琰的反应快极了。

    云英不禁也对他刮目相看,她花了许久,才慢慢意识到这一点,萧琰却只要她一句话便想通了。

    他甚至还能在一瞬间想到更多:“太子妃也知道。”

    太子妃知道, 便意味着很可能他母后也知晓!

    先前那段日子,母后一直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一会儿寻什么宫外的医工,一会儿又召昌国夫人来, 难道就是瞒着他偷偷查这件事?

    萧琰的心跳骤然加快,只觉这一次,他的母后似乎当真摸到了太子的命门,若此事是真的,那很可能彻底扳倒太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自心口处迅速蔓延开来,让他浑身一阵发麻,仿佛胜利已近在眼前。

    可是,当他一转头,对上云英出奇沉静的目光时,又忽然冷静下来。

    “阿溶的身份到底有什么问题?”

    云英摇头:“妾不知道。”

    她所知的,都是猜测,尽管那分猜测应当与事实□□不离,但是她不会告诉他更多。

    萧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似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片刻后,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太子对此……是何种态度?”

    以他的了解,太子绝不会做任何没有准备的事,若此事当真如他猜的那样,太子应当早就暗中做了许多部署,除非,这件事已经到了根本没法遮掩的地步……

    云英再次摇头。

    她知道太子的态度,知道他并不担心,甚至还静等着他们的发难,但对萧琰,点到即止,余下的,该让他自己去琢磨。

    “妾的回报如何?”

    萧琰收敛起内心的千头万绪,看着已半侧过身去,拾了乱七八糟丢在一旁的衣裳一件件穿的云英,嘴角的轻佻笑意再度浮现。

    “还算有分量,不过这点分量,可不及你自己的分量重,”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到她沉甸甸的胸口,“我还是更想看你把自己送给我。”

    “不知羞耻!”云英瞪他一眼,将胸前的暗扣重新扣好,转身就想走。

    萧琰心有不甘,一手压在她垂在座边的裙裾上,让她无法离开。

    云英半起身的背影顿了顿,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冲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的对视后,他终于无声地放开手,看着她迅速掀帘离去。

    “殿下,是否要先回府?”外头雨势忽然又大了,雨珠打在车壁上,扰了萧琰的神思。

    “不必了,直接去衙署中吧。”

    眼下是他可自由午歇的时候,再有半个时辰,才需回衙署中。

    马车应声而动,朝着宫城的方向行去。

    “近来悄悄派人盯着郑家,”片刻后,他忽然掀开车帘,让骑马跟着的侍卫靠近些,吩咐道,“他们若在外寻什么人,立刻来报我。”-

    云英回到屋中后,干脆没有再歇息,又帮殷大娘做了不少针线。

    等殷大娘带着阿猊醒来,便一起坐在屋里熏衣裳。

    阿猊如今已会叫“阿娘”,也已能颤颤巍巍走出两步,正是好动的时候,一醒来,便嘴里叫着“阿娘”,在铺了薄毯的地上连走带爬。

    云英听着那一声声“阿娘”,只觉心都要化了。

    在宫中照料皇孙时,她心中再是喜爱,也绝不敢教皇孙喊“阿娘”。

    他没有娘,只能有爹和祖父。

    相比之下,她有时甚至觉得皇孙比阿猊更让人怜爱。

    “啪”的一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被阿猊碰倒了。

    云英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查看。

    是搁在角落里的油纸伞,一共两把,一把还好好地斜靠在墙角,另一把则已经倒在地上,阿猊坐在伞旁,亮晶晶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母亲,显然没有被砸到。

    云英忍不住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俯身在他额上亲吻,随后,才把油纸伞重新搁到墙角边。

    “那是傅探花的伞,”殷大娘腰弯得有些累了,将铜斗搁到架子上,一面轻轻捶着自己的后背,一面笑说,“阿猊小郎君喜欢赶早市,今早老妇便带着他去了,回来的路上,伞面不甚划破了,恰好遇见要入宫上朝的傅探花,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说什么都要将伞给阿猊和老妇,自己就那样走了。”

    云英看了一眼,果然见方才倒下的那柄伞收起的伞面上,有一道露出来的破损毛边。

    她不禁想起清早出宫时,看到傅彦泽冒雨而行的样子。

    原来是将伞给了旁人。

    外头雨势未减,敞开的槛窗外,雨珠串成线,自廊檐坠下来。

    殷大娘叹了一声,说:“也不知他在宫里有没有

    问同僚借上一把伞。傍晚,得让小娥走一趟,给他送一把去。”

    云英想了想,说:“不如一会儿交给我吧!”

    对上殷大娘不解的目光,她笑着解释:“今早出宫时,我也遇见傅探花了,他如今也在东宫任职。我回去的时候,应当也恰好是东宫官员们散衙的时候,应当能遇上。若遇不上,再请尤定他们跑一趟也不妨的。”

    傍晚,云英如从前一样,乘车回宫。

    尤定看着她手里多出来的一把伞,没有多问。

    靠近东宫时,云英没有走平日那条直接通往内闱的路,而是多绕了两步,去了东宫属臣们常走的那条路。

    尤定在一旁跟着,正要提醒她,再往前,便不是他们能去的地方了,就见她已自觉停了下来。

    前面不远处,东宫的属臣们正一个个身披蓑衣,头顶笠帽,从屋檐下走出来,却不是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朝中庭、内闱的方向去。

    云英来了这么久,一看便明白了,今日东宫有太子赐宴。

    而在屋檐下的一角,七八个已穿好蓑衣的官员正围着唯一一个除了深绿常服,再无其他的年轻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同时指了指中庭的方向,显然正在安排他如何过去。

    云英想,他们八成也就是去里头让内侍松散罢了。

    “尤内官,”她将多余的那把伞交给尤定,“这是傅大人的伞,劳烦替殷大娘交给傅大人。”

    尤定一听是殷大娘,立刻明白过来,忙小跑着将那把伞送了过去。

    人群中,傅彦泽顺着尤定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雨幕下,一把油纸伞,一道朦胧倩影,就那样亭亭玉立着。

    其实看不大真切,可不知为何,她却像是一株鲜嫩娇花,如今落下的雨珠,正悄然滋养着她的身躯。

    大约感受到众人的视线,那道美丽的倩影冲着这个方向行了个礼。

    一时间,围在周遭的几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回首望向傅彦泽。

    毫无道理的,众人的目光中有一丝莫名的羡慕。

    傅彦泽皱了皱眉,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冲那道身影拱手,算是道谢。

    “快走吧,莫误了时辰。”他重新站直身子,撑开油纸伞,再不看那人一眼。

    “对对,快过去吧!”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招呼了一声。

    围在一起的众人又赶紧朝着中庭和内闱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落在后面,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不再停留,跟着同僚们往东宫更深处行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东宫除衙署之外的地方,准确地说,是第一次来到整个皇宫除衙署以外的地方。

    这个大周的中枢,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如此巍峨高耸、华丽雄伟的宫殿,实在给来自许州的他带来极大的震撼,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慢、放轻脚步。

    “傅大人,”一道清脆的嗓音自雨声中传来,泠泠如水,“妾还未感谢您今早给阿猊留伞。”

    傅彦泽的脚步猛地停住,一转头,果然见廊边的疏林间,那把油纸伞不知从哪儿又出现了,那张艳如桃花的美丽脸庞,正含在暮色中,笑吟吟看过来。

    “穆娘子!”他立刻警觉地后退一步,一副要与她保持距离的样子,“伞是留给殷大娘的,老人家淋不得雨,至于娘子的孩子,只是碰巧罢了,娘子不必想太多!”

    他说着,就想离开。

    其实哪里会分得这么清?伞既是给殷大娘的,也是给孩子的,他一个年纪轻轻的郎君,淋点雨不算什么,老妪与稚子却不行。

    自然,他担心老妪更多些,毕竟,殷大娘疼惜孩子,伞坏了,便立刻给孩子脑袋上盖了巾帕挡雨。

    他就是不想和这个女人沾染任何关系,更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单独同她说话。

    云英看着他已匆匆转过去的背影,皱了皱眉,提着步子不疾不徐跟在后面,也朝内闱的方向去。

    傅彦泽听到身后的脚步,只以她要穷追不舍,又停下来,转过身,严肃而郑重地对上她的视线:“穆娘子,你如今已是圣上亲封的孺人,想来目的已经达到,便应当收手了,身在东宫,你的一言一行,无不代表着太子殿下与皇孙的颜面,更应当懂得分寸,学会避嫌才是。”

    云英静静看着他,等他一番话说完,才慢慢点头,表示赞同:“傅大人不愧是探花郎,一番话说得妾深以为然。”

    傅彦泽绷着脸,仍旧看着她,似乎希望她将话听进去后,便立刻有所改正。

    可是,云英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一步,说:“只是,妾也有一句话,仍旧想要问一问傅大人。”

    “妾听说,当初离开许州,进京赶考时,适逢饥荒与民乱,大人宁愿自己忍饥挨饿,宁愿冒着出城时,被恼羞成怒的贼匪砍于刀下的危险,也不愿私藏一点口粮傍身,而是通通留给了城中的百姓,有如此举动,足见傅大人应当是个正直良善、高洁端方的谦谦君子,可为何,大人每一回见到妾,都如此不屑一顾?”

    傅彦泽不料她在东宫就敢问出来,一时只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妾实在不知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大人,让大人这样厌恶,不论如何,先向大人赔礼请罪,”云英说着,便向他施施然行礼,待再起身时,又道,“可是,若大人也像旁人那样,只因一些道听途说的话,便对妾心存偏见,那妾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心中有数,此人日后当是个重要的角色。

    他要教导皇孙,则他的言行、思想,会毫无意外地影响着皇孙的成长,若连老师也厌恶她这个乳母,可想而知,她在皇孙幼年时留下的这点情分,很可能会变得毫无用处。

    这个结,须得尽早解开。

    这一回,傅彦泽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否认道:“我虽算不得娘子口中的‘谦谦君子’,但自问也不是仅凭道听途说,就对旁人轻易下论断之人。”

    “那究竟为何?”云英半点不肯让步,一副今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的架势,“大人若实在不愿说,妾只好请殿下出面了。”

    傅彦泽震惊地看着她,垂在深绿袖袍下的双手忍不住紧紧攥住:“你、你竟还敢请殿下出面!”

    云英迅速捕捉到他语气的变化,紧追一步,问:“大人与妾,如今都在东宫谋差事,东宫的事,自然该请殿下出面,怎么,难道大人心中的介怀,与太子殿下有关?”

    傅彦泽咬牙再三,终是压着声愤然道:“穆娘子,莫逼我将你的那点见不得光的事,都说出来,好自为之!”

    他说完,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神色莫名。

    她听出来了,所谓的“见不得光的事”,定然是指她与太子,还有靳昭之间的关系。至于他到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两头都已知晓,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从何处发现的?

    云英在心里细细回忆,很快有了猜测。

    想必是先前与靳昭、太子分别出宫的时候,被他无意间看到的。想来,那几回,都恰好是他住进怀远坊,全心备考会试的时候。

    如此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年轻的探花郎,初入仕途,却发现自己敬重的小将军,与自己效忠的主君,竟与一个小小的乳娘有令人不齿的暧昧关系,该是多么震撼又痛苦的事!

    云英看着手中朝下的伞尖上,汇聚成串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木质的地板间,很快渗透进缝隙里,不禁轻笑一声。

    他一定想,这一切,全都是她这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的错。

    面上笑意逐渐冷下,她重新打起伞,走进不曾停歇的雨幕中。

    回到宜阳殿的时候,还没等站稳,一团小小的身影便哒哒哒奔来,一下撞在云英的腿上。

    “抱抱!”

    圆圆的小脸蛋抬起,笑嘻嘻看过来。

    云英忍不住也跟着笑,弯下腰将肉嘟嘟的孩子抱起来。

    “皇孙长大了,云英都抱不动了!”她说着,在他的小脸上亲一下,见他这时候竟然穿戴整齐,不由惊讶,“这是要出去?”

    丹佩快步走近,笑着点头说:“方才少阳殿来传了话,说是让皇孙也一道过去见一见大人们。”

    绿菱过来,将皇孙已经长住的浓密黑发最后梳理好

    ,说:“果然还是最亲你的,一听你的脚步,皇孙便自己从屋里跑出来了。”

    云英摸摸他的小脸蛋,说:“既然如此,那便我带皇孙去吧。”

    “你才从外头回来,若是太累,让我们带去也好。”丹佩和绿菱乐得偷懒,自然高兴,但嘴上还是要关心一句。

    “无碍的。”云英笑笑,心里却觉得太子近来似乎有些频繁地让皇孙出现在外人面前。

    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皇孙的重视与关爱……

    只是不知到底是要给谁看的。

    云英没有耽误,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带着皇孙乘上步撵,往东宫前殿行去。

    第103章 缝隙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外头下着雨, 欢宴便直接设在了殿内。

    东宫的夜宴与皇宫中圣上亲设的夜宴自不相同,除了宾客更少,全是东宫属臣之外, 规矩也更少些。

    太子平日不纵声色,私设的宴上, 也很少见供众人取乐的舞姬伶人,至多便如今日这般, 请了教坊司的乐师们,居殿中奏乐, 以助酒兴。

    也难怪东宫僚属们对太子那样死心塌地,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几乎不给众人设规矩, 闲谈饮酒, 俱可趁兴, 若有话直谏, 亦不必有所顾忌。

    今夜,就连一向已很少再赴私宴的齐慎也来了。

    那一身紫色官袍,与金玉腰带, 象征着文武官员们之中的至高权柄, 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中,仍旧十分显眼。

    他手捧酒杯,与太子平坐,两人身侧依次又坐了好几人, 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正在说着什么人人都有兴趣的事,众人神情和缓,姿态放松, 俨然气氛不错。

    云英远远看见,就觉今日的齐慎看来比往常都更随和一些。

    她入东宫后,鲜少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左相。一来,他年岁渐长,平日深居简出,二来,太子为表尊敬,时常亲自出宫,登门拜访,而不召其前来。

    这个堪称天下士子心中标杆与楷模的股肱文臣,大多时候,哪怕在宫中欢宴上,也多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而到了朝堂上,一旦他开口,哪怕说出的是令圣上不快的话,圣上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听他说完,仔细考量。

    文臣的影响力,在他的身上几乎达到极致。

    而这样的人物,眼下正含着极淡的微笑,听着旁边的一位绿袍年轻人说文章。

    “立意与文辞俱佳,如此犀利的笔锋与见解,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老夫当以为,是个已历经世事的中年文士所写,没想到竟出自从光之手。”

    云英带着皇孙走近时,便听到齐慎这般夸赞。

    那绿袍年轻人背对着她,脊骨挺得笔直,即便坐着,也有如青松,开口说话时,更是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低沉嗓音。

    “不敢当齐公谬赞,此篇乃下官两年前所作,去岁入京后,初见京中百姓,与下官从前在州郡乡间所见,更大不相同,方知从前见识浅陋,想起此篇,又数度增删,方是今日齐公所见篇章。”

    果然是傅彦泽,他竟这么快就得到了齐慎的赏识,想来,其中除了太子的引荐,更多的,是他掩饰不住的满腹才华使然。

    “从光”,几乎不用解释,云英的脑海里便自发浮现出这两个字。

    果然很符合他那一身浩然正气的样子。

    她只看了一眼,便牵着皇孙沿旁边的长廊从他们的坐席处绕过,来到太子身后不远处,等候他的安排。

    王保很快在萧元琮耳边提醒一句。

    萧元琮回过头来,看到牵着孩子含笑站在灯下的云英,本就温润的眉眼间不禁露出一丝细微的暖意。

    “阿溶,过来。”话是对皇孙说的,他那一双映着流溢灯光的眼睛却看着她。

    “爹!”皇孙自然地放开云英的手,欢快地奔至父亲的榻边,倚在父亲身侧,再回头对上云英的眼神,又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双手交握身前,冲众人行了一礼。

    这副活泼又不失乖巧知礼的样子,令僚属们十分喜爱。

    就连傅彦泽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素来观察细致入微,瞧皇孙方才的反应,当是得了乳母的提醒,才想起要给众人见礼。

    先前在恩荣宴上,他虽也见过皇孙一面,可那一回,皇孙多是由一名内监带着,教他以为,平日皇孙的教导与抚养,多是内官负责,乳母便只喂养即可。

    今日再看,皇孙对乳母的亲近与依恋,竟远超先前那几名内官。

    幸好,那个女人将皇孙教养得知礼守礼。

    他从前在书塾中帮先生教过不少刚开蒙的幼儿,入京后,又给两个小儿讲过课,很是知晓要让这些孩子听从教导有多难,诚然皇孙是龙子凤孙,天资不俗,但背后定然也少不了许多功夫。

    只是不知她是当真悉心教导皇孙,还是只学会了这套表面功夫,别让皇孙也染上她那一身小人的毛病才好。

    就在他即将收回视线之际,那个原本只是乖顺地等在太子身后角落中的女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抬起头,朝他的方向扫来一眼。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交汇,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又飞快地各自挪开。

    “皇孙还这么小,就这般知礼,已是十分不易,殿下还要将其召来,听臣等说这些枯燥无趣的道理,真是令臣等惭愧万分。”

    底下有年长一些的臣子说笑,萧元琮摇头:“与孩童而言,兴许枯燥乏味,但诸位所言,于国于家,都是大有裨益之言,阿溶身为孤的孩子,已享万民景仰,自不能再如寻常小儿一般。”

    他的这一番话,听得臣子们又敬又叹,齐慎笑道:“殿下有此心,是万民之福,不过,皇孙也到底年幼,只管听着便是,别的便不必再有苛求了。”

    “老师说得是。”萧元琮没有坚持,只是吩咐人给皇孙送些吃的来,示意云英带着他在后面用饭。

    “今日,西北前线送来最新战报,氐羌联军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不但撤军投降,还将从前划下的部族边界,又往后撤退一百里,往后至少十年,此二族当不敢再犯我大周了!”

    底下年轻的黄袍官员中,也不知是谁,忽然提到了西北的战事。

    这是自年后的几场大捷之后,京都城中便甚少谈论到的一个话题。

    这一两月里,大战早已进入相持阶段,氐羌二族没能在大周边境军手底下抢到多少物资和城池,始终心有不甘,没有及时撤退,而是一直驻扎在边境线上,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背水一战。

    而终于,最后的一战中,大周将士们鼓足所有气势,以誓死不肯退让半寸的决心,将这些蛮夷外族驱赶出大周的土地。

    一直低头看着皇孙的云英,在听到“西北”二字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细听。

    “是啊!年前战事那样紧张,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此番咱们靳小将军可是立了大功!”

    “不错,听闻小将军两次带骑兵深入大漠腹地,追击羌人余部,还打过数次先锋,上月,甚至直接生擒了羌人一部族首领的王子,当真是英勇无匹!”

    一时间,殿中一片赞叹之声。

    云英忍不住想,远在塞外的靳昭,如今该是什么样子。

    他实现了曾经的抱负,在广阔的天地里纵马疆场,建功立业,过得自

    由自在,应该很快活吧。

    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在刚刚吃完一碗蛋羹的阿溶的脑袋上抚了抚,目光却无声地从云英出神的面庞上抚过。

    “不错,靳昭此番功劳甚伟,得前线一众将士的称赞,孤已于今日午后起草奏疏,为他请封‘忠武将军’之衔,不枉他这数月来的一番苦战。”

    一语出,众人具感振奋。

    忠武将军乃从四品上的职衔,虽是个散官头衔,但如此一来,众人便可以“将军”称之,而不必像从前那般再加一个“小”字。

    对东宫的僚属们而言,如靳昭这般,忠心耿耿、一往无前,哪怕出身奴隶,也能得到太子的赏识,年仅二十一岁,便越居将军之位,实在是个莫大的鼓舞。

    云英收敛起眼神,仍旧注视着不明所以的小皇孙,嘴角却有克制不住的笑意。

    一张张与有荣焉的笑脸里,低着头躲在后面的她,显得毫不起眼。

    但傅彦泽还是留意到了。

    他也低下头,捧起眼前的酒杯,饮了一口。

    带着花香的酒意自唇齿间蔓延开来,轻微的烧灼感顺着舌根向上冲顶,片刻后,才令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并不喜饮酒。

    “从光,”有人在旁边面带喜色地唤他,“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傅彦泽抬头,放下手中的酒杯,换了一盏清茶,连着饮了两口,方笑道:“没什么,只是不善饮酒。”

    心中却暗暗有些自责,他实在不该过分关注那个女人的。

    很快,酒过三巡,众人渐至微醺。

    齐慎年岁已长,不便久留,很快便在萧元琮的亲自相送下离开,余下的人便也各自在殿中对饮、谈笑。

    萧元琮回来时,没有再坐到方才的地方,而是来到皇孙的身边,看着已经吃饱的他,拿着几根形态各异的木条,试图拼合在一处。

    “鲁班锁!”

    看到父亲过来,他高兴地挥挥手中的小木条,介绍自己心爱的玩物,一不小心,却将其中一根小木条甩了出去,落到榻边的脚踏上,发出咕咚的响声。

    云英顺势从榻上下来,跪坐到脚踏上,替他拾起那根小木条,重新递过去。

    皇孙没有接,却是萧元琮先伸了手。

    “怎么是你带阿溶过来?才从外头回来,也不多歇一会儿。”

    他从她手里接过木条,却没直接拿走,有意无意地,指尖与她相触,那细微的触感就如清早的雨丝,从肌肤间轻轻划过。

    他没有拿稳,她便不能松手,就这么拿着。

    她知道他心里定还在想方才靳昭的事,不由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轻声说:“照顾皇孙是奴婢的责任,奴婢一直不敢忘怀。”

    她说着,见他迟迟不动,不禁以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划过一下。

    周遭还有许多人看着,那都是他重视的身边的僚属们,尽管她跪坐在脚踏上,背对着大多数人的目光,应当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两个触碰在一起的手指。

    可是,她知道,那个书生,傅彦泽,他定然还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尤其是当太子与她坐在一处的时候。

    在他心里,她应该就是个心怀鬼胎的女人,需要时时提防,而太子则是“无辜受累”的储君。

    不必回头,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他投来的那种带着鄙夷,和读书人的清高的眼神。

    一股难以克制的,想要做点什么,让傅彦泽哑口无言,或是怒火中烧,却无处发泄的报复的冲动。

    萧元琮被她的指尖挠得心口一麻,一抬眼,便对上她水淋淋的目光。

    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相处得久了,渐渐有不必言说的默契,他感到胸腔间骤然升起一股热意。

    这还是第一次,在众多僚属们面前,他的心中有了杂念。

    “时候不早了,一会儿该让阿溶回去了。”

    云英敏锐地捕捉到他说的只是阿溶。

    萧元琮终于将那根小木条自她的指间抽走,重新递给孩子。

    小小的孩子正摆弄着几根没有拼起来的木条,专心致志,看到递过来的木条,想也没想,便搁到一旁。

    他对身边的乳母与父亲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觉察。

    很快,萧元琮起身,又与几名僚属饮了两杯,说了两句话,便出了灯火通明的大殿,一个人去了西面的空旷之处。

    云英没有立刻将皇孙送回去,而是耐心地又陪着他玩了一会儿鲁班锁,直到他失了兴趣,才收拾好东西,牵着他的小手起身。

    她没有亲自送皇孙回宜阳殿,而是拜托了留在殿中照看的王保,由他亲自将皇孙抱回去,自己则站在大殿门外的长廊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才重新回头,看向殿内的情形。

    酒酣耳热,乐师们还在奏着舒缓而清雅的曲调,官员们则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

    傅彦泽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大约又是喝了酒还没缓过来,白皙的脸颊一片绯红。

    云英眼神流转,招来一名宫女,请她盛一小碗醒酒汤,给傅彦泽送去。

    东宫夜宴与宫中一样,膳房都提前备了醒酒汤,以免宾客醉酒。

    她就站在门边,不惧旁人视线,看着角落里的傅彦泽在被宫女唤住后,皱眉往她这边看来。

    她朝旁边躲了躲,然后,才在他莫名的眼神中,冲他快速行了个礼,随即转身离开。

    这一连串反应,有种愧疚和心虚的意味。

    她在殿外长廊上站了片刻,随即才提着裙裾,快步往西面行去。

    那一侧,是一排排空着的屋子,有的点了一两盏孤灯,有的则黑漆漆一片,越往前走,越显空寂无人,唯余耳边淅沥不断的雨声。

    她在廊上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寻到了一间多点了几盏灯的屋子。

    屋门半敞着,正对南面的荷塘,雨夜里,偶有野鸭凫水,振翅而过,若在白日,当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殿下?”她轻轻推开门,走进两步,果然见萧元琮正独自一人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已脱了外袍搁在一旁,露出底下松了腰带的中衣,看起来仿佛已到了寝殿一般松弛。听到门边的动静,也未睁眼,就这么靠在榻上,问:“怎么这时候才来?”

    “奴婢又陪皇孙玩了一会儿,”云英快步走到近前,在他的身侧跪坐下来,自然地倚在他伸开的臂弯间,实话实说,“还请人给傅大人送了一碗解酒汤。”

    萧元琮慢慢睁开眼,顺势搂在她的腰上,指尖按在她的腰侧轻轻摩挲,闻言讶然:“你给他送醒酒汤做什么?他似乎酒量欠佳,又喝醉了?”

    “奴婢也不知醉了没有,只是,先前总觉得傅大人似乎对奴婢心怀陈见,所以才有此一举……”

    她一边说,一边自觉地松了衣襟,也不直接脱下,就任其在肩上堪堪挂着。

    萧元琮搂着她,像拆膳房御厨们最爱在饴糖外裹的那层米纸一般,轻轻挑开她肩上的一寸布料,霎时,最后一点支撑消失,衣裳顺着她圆润的肩头迅速滑落,无声地堆叠在榻上。

    “他怎会对你有陈见?”

    云英的脸庞因无可遮蔽的身躯而变得绯红,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无助与委屈。

    “大约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吧……”

    萧元琮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一个貌美的成□□人,身后还有骤然间败落下去的武家,自然会引出无数上不得台面的闲言碎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大约还碍着东宫的面子,没有传到他的面前来,但没听到,不代表不存在。

    “他还年轻,性子直,日后跟在孤的身边久了,自然会好些。”萧元琮说着,从榻上起身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长案上,双腿分开,“下回,孤寻个机会同他说一说便是。”

    他心中有数,傅彦泽的性子,就像年轻时

    的齐慎,颇有几分嫉恶如仇,不过,不论心中如何想,却绝不会无故在外头议论什么。

    “不必了,殿下有这份心,奴婢便满足了,横竖旁人怎么想,奴婢也管不着。”云英双手向后,撑在几面上,半侧着脸承他俯身压过来的亲吻,目光却悄悄看向自己正面对着的屋门。

    幢幢灯影下,似乎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今日仿佛格外动情,”萧元琮咬着她的脆弱之处,哑声道,“是不是想要了?”

    云英咬着唇,红着脸,轻轻点头。白日在萧琰那儿积了没处安放的渴求,早就蠢蠢欲动,再加上外面……

    她忍不住伸出光裸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让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双眼却若有似无地自没有关严的门边扫过。

    “殿下,奴婢害怕,要是被人知晓……”

    “别怕,有孤在,会护着你。”

    煌煌的灯火中,高低起伏的声音自门缝间溢出,像是一屋子春情,怎么也关不住。

    傅彦泽呆若木鸡地站在廊柱边的暗影里,迟迟回不了神。

    第104章 谣言 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屋门开出的缝隙, 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宽,高而粗的廊柱距离门边有近两丈的距离,他就那样定定看着那条缝隙里不甚完整的画面。

    那个女人早已不着寸缕, 在灯下泛着柔光的身躯被男人的背影挡住,只有纤细修长的四肢, 像蛛丝一般,缠绕在男人的身上。

    而那张美丽的脸庞, 正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又欢愉的神情,正对着门的方向。

    傅彦泽僵在原地, 不知为何,心口有一种正被利刃绞割的痛楚。

    他看得分明,是那个女人有意引他来的, 就是要让他看到这一幕——他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储君, 将来要在万众瞩目下登上至高权位的储君, 私底下正和一个被他怀疑、警惕的, 不安于室的女人纠缠不休。

    那不堪的画面,正由一根无形的针,一点一点纹进他的心口。

    就像皇孙, 才不过一岁半的年纪, 就需不时出现在各式宴饮聚会、祭祀大典上,而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小儿一般无忧无虑地长大,他的身上肩负了皇室子孙该有的责任,须得早早懂事知礼, 才能让身边环绕的忠心臣子们放心。

    太子更是如此。

    他自幼年时便被封为储君,哪怕多年来不得圣上喜爱,他的身边,也始终有齐慎这样的股肱重臣一路教导、护持。

    太子懂得一切道理, 道德也好,人性也罢,他不可能不明白,却还是选择和那个女人纠缠。

    事到如今,傅彦泽忽然觉得,自己先前一直忽略了太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原来,他心中天命所归的太子,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

    方才被混沌酒意蒙蔽的脑海顿时清醒,明明是暮春初夏,他却感到背后升起一阵冰凉。

    僵硬的身躯晃了晃,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也许是顺着屋檐滴下的一滩水渍,不由一阵打滑。

    砰的一声,他的身躯撞在了高大的廊柱上,发出闷响,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算刺耳,却恰好能让屋里的人听见。

    里头的动静忽然停了。

    萧元琮的神色陡然紧绷,随手扯了件衣裳盖在云英的身上,便抽身离开,拢着胸前敞开的衣襟便站到门边,向空无人影的长廊两边仔细查看。

    除了雨幕与荷塘中浮游不动的野鸭,再没看到其他人。

    “殿下,”云英裹着单薄的衣衫,行至他的身后,伸手抱住他,“兴许只是野鸭飞过。”

    瞧外头的情形,一时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萧元琮没再多看,转过身来扣住她的胳膊,将她压在门板上。

    这一次,敞开的门被严严实实关上,再不惧有人窥视。

    ……

    一切仿佛有所预兆。

    那夜之后,不过数日,便有了传言。

    太子与皇孙的乳母之间,有不寻常的暧昧关系。

    此事在东宫早就人人皆知,只是大家默契十足,谁也不会主动提起,更不会对东宫以外的人透露半个字,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只有太子有意放任的留言,才会真正流传开来。

    可是这一次,话却不知怎么,传到了东宫僚属们的耳中。

    他们都是最忠于东宫的臣子,听到风声后,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太子。

    消息自然不可能是从东宫之内传出来的,众人心知肚明,外头来的传言,多少有损声名。

    起初,萧元琮不过一笑了之。

    “都是无稽之谈,”面对臣属们担忧的眼神,他淡然笑道,“清者自清,孤不会放在心上,诸卿亦如是。”

    众人见他如此泰然处之,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不由也跟着放下心来。

    太子说得没错,清者自清,这些年来,自宫廷秘事衍生而来的流言蜚语不绝于耳,如今不过多上一条,这样捕风捉影的事,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事情仿佛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然而,传言却没有因为东宫的不理不睬而消失,反而愈发甚嚣尘上,甚至除此之外,还多了些与皇孙有关的流言。

    有说皇孙来历不明,生母在东宫不清不白,也有说太子之所以一直留着乳娘在宫中,便是看在她已为武家生育过一子的份上,想要让她再为东宫开枝散叶。

    越来越离谱的流言,最终竟传入了齐慎的耳中。

    多年来一直对太子私德十分放心,鲜少过问的齐慎,也不得不亲自来到东宫,郑重其事地提醒一二。

    面对恩师的旁敲侧击,萧元琮自不能像对待其他僚属一般回应,只得拱手道:“学生惭愧,没想到有一日,竟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劳动老师亲自过来。”

    齐慎冲他摆手,坐在榻上,边饮茶,边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不知殿下预备如何处理此事?”

    萧元琮笑了笑,说:“本都是无稽之谈,学生以为,不必理会,时日久了,流言不攻自破。”

    齐慎又饮了一口茶,那双眼球已泛黄浑浊,目光却从来清明的双眼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立刻接话。

    若说开口之前,他还认为那些谣言的确如太子所言,都是无稽之谈,那么到此刻,他已能猜到两分,不论那些谣言听起来有多么离谱,其中定有一些,确实是真的。

    片刻沉默后,齐慎搁下茶盏,慢慢道:“去岁,大周天灾不断,西北的战事更是来得突然,令朝野上下,乃至全国百姓都为此担忧不已。殿下可还记得,为了平息百官与民间的怨愤,圣上是如何应对的?”

    萧元琮顿了顿,沉声答:“父皇命各级官员开仓赈灾,安置流民,又派将士们赶赴西北前线,抵御外敌,另外……父皇于除夕下了一道罪己诏。”

    与齐慎亦君臣亦师生,相处多年,不必提醒,他便明白,齐慎的这一番话,重点就在于这道罪己诏。

    “罪己诏,”齐慎的声音略显苍老,却仍旧掷地有声,“这些年来,圣上素施仁政,天灾与战乱不断,自非仁政之祸,然而,圣上却不得不向天下万民谢罪,这是何故?”

    萧元琮陷入了沉默。

    齐慎在告诉他,身为储君,大周未来的天子,就像这一道罪己诏一样,须得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外头的那些流言,既不是真的,就要做点什么,让众人能看得见。

    要让这些一力追随他的臣子们知晓,他们信

    赖和选择的储君值得。

    他不能让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属们失望。

    这是齐慎给他的忠告和提醒。

    换做从前,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可今日,面对恩师的提醒,他忽然感到心头一片沉重。

    他不想放手。

    齐慎等待半晌,始终未得回应,眼底逐渐流露出失望。

    终归是人,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年轻人,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一番,就见萧元琮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双眼已然变得清明。

    “老师的一番苦心,学生明白,定不会教老师失望。”

    这片刻的时间里,他已然做出抉择。

    流言的来源不必派人去查,他心中便有数,多半是从郑家那一派来的,皇后手里抓着阿溶这件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这件事,关系到他接下来的许多布局,绝不容一丝差错-

    夜里,萧元琮召了云英至少阳殿,一如往常,云雨交缠,许久方歇。

    浴房中备好了热水,他起身将她抱着,一道进去。

    两人靠在一处,也不急着出去,就像在汤泉行宫一般,感受着温热的水将身躯包裹。

    “殿下今日看起来仿佛有心事。”云英倚在他的怀中,抬头对上他比平日更深邃的眼眸,“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令殿下担忧?”

    萧元琮看着她隐在水汽氤氲中的美丽脸庞,只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有掩不住的光彩。

    “近来,朝中起了不少流言,齐公今日为此事特来了东宫。”

    他没说是什么流言,云英却立刻猜到了,只是面上却佯作不知,担忧道:“什么流言?可与殿下有关?”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明亮的眼眸闪了闪,像忽然明白过来一般,不知所措道:“难道……与奴婢有关?”

    这是她先前就在他面前提过数次的担忧,一下子猜到,也不显突兀。

    萧元琮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吻着,说:“左不过就是那点话,还有一些,与阿溶有关的。”

    明亮的眼睛悄然黯淡下来。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环住他的肩,低声说:“殿下让奴婢出宫吧。”

    萧元琮搂在她腰间的胳膊一点点收紧。

    这是最好的办法,让她出宫,回城阳侯府,像过往那些伺候皇子的乳母一样,在皇子断奶后,便回到自己的家中,照顾自己的孩子,若皇子需要,再隔三差五入宫来照看一二。

    如此,便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谣言自会消失。

    “云英,”他在她的耳边慢慢道,“若你愿意,也可以留在孤的身边。”

    他如今自然不能给她名分,只能让她做个小小的宫女,但等一切尘埃落定——

    云英抬头,对上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的目光,愣了愣,随即摇头。

    “不,奴婢不能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静静看着她,忽而将她压在浴池的边缘,在她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哑声道:“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五月将至的这一天,云英终于得到了太子的首肯。

    很快,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与宜阳殿的几人一一辞别。

    丹佩和绿菱都惊讶极了。

    “云英,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是回城阳侯府去,”云英笑道,“只是不再住在东宫,往后还会常来。”

    绿菱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倒不是要与你惜别,只是,我们以为,你以后会常伴殿下左右……”

    太子与云英已有肌肤之亲,像从前的青澜那样。她理当成为太子的侍妾,得个封号才对。

    云英知晓她们没有奚落嘲讽之意,甚至还隐有替她鸣不平的意思,不由笑了:“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出宫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

    就像一年多之前,整个城阳侯府的人都觉得,能被武澍桉看上,是她的福气,将来做个他身边的宠妾,便是她这辈子能有的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没有人知晓她心中的不甘。

    如今也是一样的。

    丹佩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确定没有强打精神,才松了口气。

    “是你自己想要的就好。”她握了握云英的手,虽然不太明白云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只要不后悔伤心便足够了,“云英,你与我们不一样,你生来美貌,如今又一个人带着孩子,哪怕有爵位傍身,也不见得一辈子稳妥,出去后,定要小心。”

    这是真心的嘱咐,云英笑着答应了,又看看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过来的小皇孙。

    孩子太小,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收拾行囊。

    “云英!”他冲她举起两条短短的小胳膊,露出欢快的笑脸。

    云英弯下腰,在他的小身躯上抱了抱,又亲亲他的小脸蛋,随后,在几人的相送下,离开宜阳殿,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这一次,没有尤定他们跟随,她背着不比来时多的行囊,踏着轻快的步伐,一个人走在宽阔而漫长的宫道上。

    就在同样的宫道上,几乎相同的时辰里,她又一次看到了那道深绿色的清俊身影。

    与那一日的阴雨连绵不同,今日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天地万物皆有一种夏日来临之前的蓬勃与生机,连颜色也变得格外鲜亮,仿佛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疯长积蓄力量。

    可是,走在宫墙一侧的深绿色身影,却似乎与这世间的一切都割裂了。

    仍旧是高而清瘦的模样,白皙俊俏,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也许是少年人长得太快,先前的那点稚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磨去大半。

    可是,与恩荣宴上的意气风发相比,今日的他,似乎多了一份沉闷的气质。

    那微微低垂的眼眸,和无甚表情的面庞,无不显示出略带压抑的心情。

    “傅大人。”隔了数丈的距离,云英便放慢脚步,来到他的面前,轻唤一声。

    这一次,傅彦泽不再如前几回那般立刻竖起浑身的刺,随时准备提防着她“使坏”,警惕和戒备仍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恼怒的不解。

    “穆娘子。”他出于礼貌,也停下脚步,朝她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见她果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不由闭了闭眼,沉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第105章 怪异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傅大人以为妾还想说什么?”

    云英走近一步, 看着傅彦泽因为上次在宴后看到的情形而明显受到打击的样子,心中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解气。

    可也只是那一瞬,很快, 那种解气的感觉便消失了,变成淡淡的惆怅。

    “娘子要我亲眼看到……那样的场景, 不就是要让我知晓,我先前所想, 都是假的?”傅彦泽沉着脸,看似有气性, 对她的所作所为极是不赞同,可那股气性底下,却有一股掩不住的灰败, “如今娘子已如愿了, 应当没什么要说的才是, 若是想看我的笑话, 娘子只管笑便是。”

    到底是个才十八的少年郎君啊。从许州的农户出来,在这之前,他所见过的官职最高者, 应当也就是知府罢了。如京都这般遍地王侯、处处富贵的景象, 实在会让人眼花缭乱。

    若非他算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只怕早已在这样堆金积玉的繁华里迷失了自我。

    云英心底轻叹一声,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初陡然发现太子真面目的自己。

    其实她的年岁与傅彦泽相当, 并无多少年长的优势,更没读过像他那样多的书,只不过是因为从小在京都长大,在城阳侯府长大, 对这些“大人物”的期待更少一些而已。

    当初太子救了她,带她入宫,给她忠告,她也曾真心感激——哪怕到今日,这种感激都不曾完全消失。

    太子表里不一,心机深沉又如何?人人都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行事,他也不例外。

    “妾为何要笑傅大人?”她摇了摇头,

    看着他灰败的面色,轻声说,“妾不过是想让傅大人明白,许多人和事,都不是非黑即白,大人是读书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样的道理,大人定比妾更明白。”

    云英说话的时候,眼神平静,表情淡然,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恍惚外,没有半点嘲讽之意。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傅彦泽的意料。

    他不由皱眉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用意。

    “道理浅显,只是落到实处,多少令人失望……”

    “妾听闻,大人还在许州时,曾写过一篇名为《时政论》的文章,正是因为此篇,让大人名声大噪,其中,便已提到圣上与东宫之言,可那时,大人不曾入京,更不曾见过殿下,为何竟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

    傅彦泽愣住了。

    《时政论》是近一年之前写就的文章了,那时,他连乡试都还未参加,只凭着一腔赤诚的热血,便写了那篇文章,恰好被书塾的先生们看到,一时大为赞叹,这才传扬出去。

    那时的他,为何会坚定地支持太子?

    因为照千百年来的礼法,如今的太子就是正统,无关其他!

    太子没有犯过不堪担储君大人的错,不该因为圣上私心的偏爱,而冒着动摇大周国本的风险改立太子。

    这是他最初选择站在东宫这一边的原因——身为读书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应当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才对。

    只是他后来听说了太多对太子的赞美之词,又亲见其行止,仿佛当真如传言一般,是个端方君子,才渐渐模糊了自己的初衷。

    如今,再让他选择,仍旧站在东宫这一边,却不再是为了太子,而是一种对于现实和局势的妥协。

    渐渐的,他面上的那股灰败之色消失许多,虽再没有最初的意气,却已多了一分坚定。

    云英看到他的细微变化,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话。

    不过,那双清澈眼里的疑惑和戒备仍旧没有消失。

    “娘子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自入京都后,他已见过不少人情冷暖之事,尤其是他中榜之后,那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更让他明白人心莫测的道理,如今与这女子非亲非故,自己之前更是对她屡有猜忌,她为何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云英笑了笑,坦然回答:“妾自然也是为了自己。大人将来教导皇孙,可千万别在皇孙面前提妾的不是,毕竟妾是皇孙的乳母,日后一身荣辱,皆仰赖皇孙照拂。”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傅彦泽心底一阵怪异。

    方才,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要感到惭愧,却又听她说,一切都是出于自私的目的。

    若当真是小人,她的坦荡着实令人汗颜,若说是君子,又实在算不上。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娘子多虑了,”他难得也想为自己辩解,“即便娘子不做这些,我也绝不会在旁人面前多发一言。”

    云英没再接话,只是冲他行了一礼,便转身继续朝宫门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今日还带着小小的行囊,似乎不是像往常那般,只是出宫去探望孩子,倒像是要搬出去似的。

    难道,太子令她出宫了?

    外头的那些传言,他也听说了,在这个时候出宫,实在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回宫的消息提前送到了城阳侯府,那位新来的冯管事殷勤地派了人等在宫门外,要接新主人回府。

    这一回,云英毫不推辞,直接登上马车,往殷大娘的住处去,接心心念念的阿猊一道回家。

    都是早就得了知会的,殷大娘也已把阿猊的东西统统收拾好,放在屋门边上,等云英到了,不必忙活,就能带着孩子离开。

    只是,她到底照顾了一年的光景,看着才刚会走不久的孩子,着实有些舍不得,不知不觉中,竟有些眼泪汪汪。

    “哎,这么小的孩子,如今可算能和阿娘在一起了。”她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忍不住又替阿猊将衣上的褶皱仔细抚平。

    “这些日子,多亏您的照拂,阿猊才能长得这样好,日后,妾会常常带阿猊回来,您若是愿意,也常去侯府小住才好。”

    二人也算熟悉,这些话皆出自真心,一时都有些泪眼朦胧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云英收到了萧琰派人送来的信。

    他仍旧是毫不畏惧的做派,送信也毫不避忌旁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派人过来,反倒不会惹人怀疑。

    信里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告诉了她那两名要寻的婢女如今所在,同时提醒她,府中如今掌事的那位冯管事还算老实忠厚,又邀她两日后在府外的酒楼一会。

    倒是恰好,两人上个月才被送到人牙子手中,本已要寻买家了,幸而被萧琰派人买了下来,如今,她只需按规矩花一笔钱将人买下即可。

    侯府的账目还不清晰,得花工夫慢慢熟悉,幸而她手中有自己先前攒下的一笔银子,和公主后来赠予的那笔资财,能立即花用。

    一回府中,她便先让冯管事派人将阿猊的东西安置进屋里,随即便坐进正堂里,一面向冯管事了解府中如今的情况,一面吩咐几件紧要的事。

    较从前鼎盛时期,侯府中的下人已少了大半,府中财产抄没大半,余下的京郊良田和两处庄子的进项,将将能支持府中的日常开支,好在,阿猊如今得了爵位,每年亦有一笔俸禄可领,这才显得宽裕许多。

    云英从前是学过管家理账的,很快便心中有数,吩咐冯管事先替她将那两名婢女买回来后,便留了近几个月的账目,自回院中收拾了-

    与此同时,延英殿中,萧崇寿又一次病倒了。

    自年前在汤泉行宫调养过后,他的身子颇有一阵子起色,令众人都放松了警惕,如今大约是天气逐渐炎热的缘故,今早起身,便说有些头疼。

    郑皇后半点不敢耽误,先请了太医来,开了常饮的汤药来,这才能安然上朝去。

    可是,朝会之后,萧崇寿的头风还是发作了,不得不由内监们匆忙送回延英殿来,由太医们再次诊治。

    汤药、针灸,都用上了,过了整整半个时辰,萧崇寿才终于缓过来。

    郑皇后紧挨在榻边坐下,一面垂泪,一面愤然看着侍立在阶下的萧元琮。

    “太子如今可满意了?因你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才令你父皇气得头风发作!”

    一提“传言”二字,躺在榻上半阖着眼的萧崇寿便动了动,重重地咳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力竭,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娘教训得是,让父皇听说那样的事,儿臣实在惭愧万分,”萧元琮依皇后之言,立刻拱手认错,随后,又话锋一转,淡淡道,“只是,这样的话,在外头传一传便罢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敢到父皇面前嚼舌根。”

    所谓传言,自然就是先前齐慎听到的那些,与云英、阿溶有关。

    这些话,常人自不敢随意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定是有人授意,至于是谁,不必言明,大家心知肚明。

    旁边的萧琰皱了皱眉,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向郑皇后。

    郑皇后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她沉着脸教训道:“如今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太子该想如何平息这些谣言才是正经。”

    萧元琮半点没有因为她不善的语气而动怒,只是无奈道:“娘娘教训得是,只是,与穆氏有关的传言,儿臣尚能分辩一二,令她回府居住,从此不宿在东宫便是,可阿溶的事,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郑皇后冷笑一声:“是啊,想不到竟传出阿溶不是皇室血脉这样的流言来,真是令人吃惊,都是空穴不来风,太子恐怕也该想想,到底为何会如此。”

    一番话说得着实有些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萧元琮方才还维持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他紧抿着唇,不再答话,只是对着榻上的萧崇寿行了一礼。

    “前朝尚有诸多事务亟需处理,既然父皇已然行来,儿臣便先告退。”

    说完,便转身退了下去。

    留下郑皇后母子在延英殿中,照顾着萧崇寿彻底睡下

    ,才先后出了正殿。

    离了御前的人,萧琰一直忍耐的话才终于说出口。

    “母后不该让父皇知晓那些传言。”

    郑皇后正因方才让太子哑口无言而感到解气,一听儿子又是不赞同,登时不满,冷道:“为何不该?我不过是先透个风而已,让你父皇心中介怀,到时彻底发作,也不至心软。怎么,你心里还想着那个乳娘,听到有人议论,便心中不适?”

    萧琰闭了闭眼,不愿和母亲就云英的事多纠缠,耐着性子说:“儿只是觉得母后太过冲动罢了,太子素来胸有成算,此时就将事情透出去,难免打草惊蛇。”

    关于阿溶的身世,他查了多日,又与郑居濂那头透了底,一切证据,仿佛都在告诉他,这件事的确另有隐情。

    “此事证据确凿,他便是真有通天的本事,在铁证面前,又如何辩驳?”郑皇后精致的面容间浮现出按捺不住的兴奋,等待多年,就是为了这彻底的一击,“你难道没瞧见,方才他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太子方才那一瞬间的紧张,萧琰也看在眼里,母亲似乎说得没错。

    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太子。

    他想让母亲和舅父不要贸然行动,可是,他们两个无论如何都不愿听他的再等下去,毕竟,时隔多年,才终于等来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看父皇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孱弱下去,谁知将来还有多少年可以供他们慢慢谋划呢?

    既然他们执意要赌一把,他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儿回延英殿一趟。”他忽然停下脚步,也不管郑皇后诧异的眼神,转身便往回去了。

    第106章 误会 端午那日,恐会生变。

    大约是为了讨新主人的欢心, 冯管事行事动作很快,不过两日,便按云英的吩咐, 将那两名婢女带回了府中。

    那两人,一个叫穗儿, 一个叫茯苓,被带回来后, 千恩万谢,很快就被云英安排在身边管事。

    当晚, 她便让穗儿留下照顾阿猊,茯苓则跟着她一同去了平康坊的酒楼。

    是上次跟着萧元琮去过的那间酒楼,位于平康坊东南角, 面对延阳坊, 四层的楼高, 恰能看到延阳坊中城阳侯府的大半情形。

    这是萧琰挑的地方。

    乘着马车离府, 进入繁华热闹的平康坊时,云英还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这是她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态出门,自由地出现在京都的街头, 不必担心回去得太晚, 被管事或是主人责备——城阳侯府如今已是她的家,她和阿猊的家,她不必再仰人鼻息地活着。

    就连呼吸都比过去畅快多了,空气中漂着从食肆里溢出的见风消的香气, 云英忍不住也深深地吸了口气。

    面粉裹着的酥饼在油锅里滋滋作响,这本不是她平日爱吃的点心,此刻嗅在鼻腔间,也觉得格外诱人。

    “娘子喜欢, 奴婢下车去给娘子买一块来,可好?”茯苓观察着她的神情,小心地提议。

    失而复得的生活,让本就细心谨慎的她变得更加仔细,云英先前提过,从前情分尚在,私下里也不必自称奴婢,可她和穗儿都说早习惯了,不自称奴婢,反而更觉惶恐。

    “不必了,”云英笑着摇头,“我本也不爱吃这个,只是今日出来,觉得什么都新鲜罢了。”

    很快,马车停在酒楼正门口,云英由侍者引入其中,自挑了楼上的雅间,点了酒菜,等了近一刻,才有另一名侍者引她从更隐秘的一道阶梯上去。

    竟是上一次她跟着萧元琮来时用的同一间雅间。

    不大不小,敞开的窗正对着延阳坊的方向,此刻,萧琰便坐在案几旁,一边饮酒,一边看向视线范围内的城阳侯府。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也不回头,仍旧看着外面,慢悠悠道:“怎么你回去后,这宅子看起来仍旧没什么人气?”

    云英关上门,冲他行了个礼,便在他身后站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偌大的城阳侯府,自然比不上他在宫外的那座吴王府气派宏伟,但与周遭民居相比,已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只是,曾经辉煌耀目的灯火却不见了,大半座府邸都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只有靠北的两座院落亮着火光,那是云英如今带着阿猊住的地方。

    “府中人丁单薄,实在用不着如过去那般铺张,妾本非贵命,更该一切从简。”云英笑着解释两句,“武家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妾实在不敢步其后尘。”

    萧琰没接话,只是放下酒杯,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直接扯进自己怀中。

    “武家死于立场改变,左右摇摆。”他搂住她的腰,手掌开始胡乱磨蹭,五月里,衣衫单薄,便是这么磨蹭着,就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亲近感,教人心猿意马,“你现在在做什么?”

    武成柏若不急于站队,仍像从前那样保持中立,现在应当还能稳稳坐在京都守备大将军的位置上——就像如今在任上的这一位,只忠于圣上,而不偏向东宫或者郑家任何一派,才能让两边都放心。

    而云英现在,明面上还是东宫的人,哪怕搬出来了,白日也要入宫照顾皇孙,可私底下,却与他这个吴王屡次会面,纠缠不清,甚至还将东宫秘辛透露给他。

    “你左右逢源,脚踏两条船,就不怕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萧琰说着,想要像从前一样,寻她肩下的暗扣,却忽然发现,她今日穿的是自己的衣裳,不再是尚服局为宫中乳母特制的衣裳,指尖在衣襟附近摸索了许久,也没找到期待中的地方,不由蹙眉,“换衣裳了?”

    云英啪地一下拍在他的手背上,示意他规矩些。

    “皇孙已断奶了,阿猊亦不是妾亲自带,上个月也已断奶,妾已不需再哺乳,自然也用不上那样的衣裳了。”

    宫中给乳母的衣裳固然方便,但每次在太子和吴王面前,那衣裳都让她有种有意容人趁虚而入的不安全感,她早就想换了,如今只是如愿以偿。

    看着萧琰略带失望的眼神,云英的心里反而感到一阵愉悦。

    “妾可没有左右逢源,顶多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毕竟,妾的手中可没有二位殿下都想要的东西。”

    萧琰找不到暗扣,只好转而扯她的衣襟。

    时下风气开放,女子春夏的衣裳鲜少有裹得十分严实,多追求宽松飘逸,好显出婀娜身段,云英的衣裳也不例外。

    前襟本就只以两根压在里头的系带收拢在一起,被他胡乱揪扯着,不一会儿就松开了,肩上的布料滑下去大半,挂在胳膊上,身前的抹胸更是摇摇欲坠,掩不住起伏的沟壑。

    “谁说你没有?”他的呼吸开始不稳,总觉得自己每次一见到她,脑袋里便都要想着男女那点事,偏偏每次又都没能如愿,总是被一种半途而废的失落萦绕心头,“将你自己送给我不好吗?在我看来,不比武成柏的分量轻。”

    云英轻笑一声,再次拍开他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心跳加速,可是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便恢复平静。

    萧琰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哪怕真是在床榻上说的,也多少发自肺腑。

    但那又怎样?

    只是分量相当而已,这世上沉重的人和事那么多,人不见得每样都要,况且,若真让他选,只怕他也和萧元琮一样,更看重权力和地位。

    萧琰此人,看来放荡不羁,会教人误以为他一点也不在乎朝中如火如荼的权力斗争,可实际上,那只是错觉而已。

    他不是没有追逐权位的心,只是不屑于照着既定的道路,守着一成不变的规矩来谋划而已。他不愿做那被朝中大臣们牵着鼻子走的傀儡人,而要反手制之,成为真正掌握权力、说一不二的那一个。

    世上已有一个萧元琮,他不愿再成为另一个相同的人。

    “殿下让妾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云英看着槛窗外绝佳的视野,总觉得他今日安排在此处,应当另有深意,“难道就是来瞧城阳侯府的?”

    “有何不可?”

    萧琰的脑海里是止不住的浮想联翩。

    上一回,她跟着太子来这儿的时候,除了算计武家,还做了些什么?在他与旁人饮酒的时候,他们两个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他忍不住皱眉,将心头这些烦乱的思绪拂去,尽力恢复神思清明,指着城阳侯府中最明亮的地方,问:“那儿亮着的,是你住的院子?”

    云英点头:“是从前杜夫人的院子,一应陈设最是齐备,妾便带着阿猊住在那儿。”

    “下人们呢,都在何处?”

    “各守院落,如今奴仆只余半数不到,相邻的院落便合到一处住。”云英一边说,一边将府中人数、地形大致说了说。

    她在那儿做了十余年的下人,早对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

    “人少,地方宽敞,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萧琰竟听得十分认真,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

    云英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轻声道:“殿下觉得京中不安全?”

    萧琰抿了抿唇,目光自城阳侯府移开,神情也变得严肃。

    “端午那日,恐会生变。”

    短短八个字,让云英的脸色骤变。

    她很快反应过来,萧琰之所以会告诉她,定是因为变故的来源,就与她先前透露给他的那个秘密有关。

    “殿下可有万全的把握?”

    萧琰目光沉沉,以默然代替回答。

    你死我亡的争斗,从来没有谁敢说自己有把握。

    云英看着他肃然的面色,有片刻犹豫,到底要不要再给他提个醒。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告诉他的已经够多了,若他当真是天命所归,此事定能平安度过。

    “妾明白了。”

    两人没有在雅间中停留太久,毕竟在外面,哪怕刻意隐蔽,也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

    在这种时候,若被人发现她与吴王私下会面,只怕会引来太子的猜忌。

    云英回到自己方才的雅间内,与茯苓一道,用了方才点过的酒菜,又另请侍者用油纸包了几样时新的点心,预备带回去,给穗儿等其他侍女一道尝尝。

    侯府的马车就停在酒楼后院,可云英望着平康坊内街道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一时竟也不想直接回府,便带着茯苓走入熙攘的人群。

    这是整个京都夜里最热闹的地方,有西域各国千里跋涉而来的歌舞伎人,有南北各地游历至京都的文人骚客,还有本就留驻此地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街道上灯火通明,仙乐飘飘,京都的繁华富庶、堆金叠玉,在此可见一斑。

    云英放慢脚步,抬头看着四周的热络景象,忍不住露出笑容。

    茯苓跟在她的身边,连看了好几眼,才说:“娘子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云英愣了下,问:“我过去是什么样的?”

    茯苓想了想,说:“奴婢也说不上来,只是娘子过去在府中时,一直……不大合群,总之,娘子和奴婢们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她一直记得,当初入侯府时,管事的给他们重新改名,所有人都不敢置喙,只有云英不肯任人摆布。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们开始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有的人便明里暗里寻着机会排挤她。

    那是某些人的天性使然,因为无知,看到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便下意识排斥。其实只是缺一些了解罢了。

    云英听着她没有完全说透的话,心中已然明白,只是笑笑,没再深究。

    她让马车停在街道尽头人少的巷子口等待,眼看就要到了,相向而来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清俊身影。

    他今日没穿深绿的官袍,只一袭朴素的圆领白袍,配束黑革带,更衬得整个人芝兰玉树,走在人群中,什么也不做,便格外出挑。

    竟是傅彦泽。

    这样不喜觥筹交错、不善宴饮的人,也会来平康坊寻欢作乐吗?

    云英不禁多看了一眼,却见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

    那妇人布衣荆钗,肌肤与发丝看来都比同年的京都贵妇们要粗糙一些,显然出身贫寒,但一身朴素的装扮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相貌亦端正,观其五官,倒与傅彦泽有一二分相像。

    云英回想起先前听说过的傅彦泽的出身,想来,这个妇人应当是他的母亲,千里迢迢自许州赶来,定是要跟着儿子在京都安家落户了。

    她正想装作没看见,以免打扰他们母子相聚,可还没等转头,傅彦泽便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眸光一转,与她正巧对上。

    两人皆愣了愣,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中间隔了七八丈的距离,就好像流水之中忽然立起两道闸门一般,让川流的人群也有片刻迟滞。

    很快,周遭行人自两人身边绕过,像流水寻到出口一般,继续前行。

    “儿怎么不走了?”傅母跟着停下,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个美貌非凡的年轻娘子,一身锦衣华服,带着侍女立在一旁,“这位是?”

    傅彦泽带着母亲走近两步,听到母亲的疑问,顿了顿,没有言明云英的身份,只冲她行了个礼,说:“母亲,这位是……穆娘子。”

    他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解释云英的身份,三言两语定然说不清,只好暂且含糊。

    傅母平日通情达理,一听儿子这样说,也不多问,笑着唤了声“穆娘子”,便要行礼。

    云英赶紧伸手扶住她,笑着说:“夫人莫要折煞妾,妾可受不起夫人的礼。夫人可是初到京都?”

    傅母点头:“老身惭愧,头一回来京都,一时有些迷了眼,还要累得我儿费心照料。到这么晚了,才要来寻食肆用晚膳。”

    傅彦泽皱了皱眉,说:“母亲,这本都是儿该做的。”

    云英也道:“傅大人孝顺,令妾敬佩。夫人莫担忧,京都夜长,此刻正当是用晚膳的时辰。”

    她说着,客气地指了前面不远处两家不错的食肆,寒暄两句,方才告别离开。

    从头至尾,傅彦泽除了最后的道别,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目光却落在她逐渐隐入人群的背影,迟迟没有挪开。

    傅母看了看云英的背影,又看了看儿子,不由小声道:“我儿可是有心上人了?这位娘子模样好,举止亦大方,只是,我瞧着,怎么不像闺阁女儿的样子……”

    傅彦泽一听,便知母亲想岔了,登时有些脸红,佯怒道:“母亲说的什么话?穆娘子——她、她自然不是闺阁女儿,她是、是城阳侯府小侯爷的母亲,也是东宫皇孙的乳母!”

    傅母一惊,赶紧又看一眼人群中那道已要消失的背影:“竟是已经生养过的娘子,真瞧不出来!东宫的皇孙,连乳母都有这样的容貌气度……”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再解释,带着母亲继续前行,心中却忍不住又想起东宫的那些传闻。

    皇孙的身份兴许有问题……

    若是只听说这一则谣言,他定会嗤之以鼻,全然不信,可眼下,他已然知晓,关于穆氏与太子有私的传闻,其实是真的,那与皇孙有关的传闻呢?

    似乎也有可能是真的。

    第107章 发难 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转眼便至五月, 圣上的头风终于在太医们的悉心调养下稍有好转,能自病榻上起来,临朝参政。

    可是, 到底是娘胎里就带来的先天之症,随着年岁渐长, 每发作一次,身子便更弱一分, 如今,才刚半百之年, 竟已有风烛残年之态,一时令朝野上下皆忧惧不已。

    东宫一党力求平稳,有齐慎坐镇在前, 越发上下一心, 郑家人则渐有些坐不住了。

    一直以来, 圣上的支持才是郑家人最大的依靠, 他们心知肚明,必须在圣上也靠不住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就除掉太子。

    风雨将至, 朝野人心惶惶。

    也不知圣上是真的老了, 对朝中动向并无察觉,还是为君者比常人更为镇定,即便早嗅到了风向,也能岿然不动, 端午这日,仍旧照先前定好的,携百官与亲贵们一起前往曲江之畔,观看龙舟竞渡。

    龙舟竞渡乃中原延续数百年的旧俗, 延续至近十年,原本由百姓自发组织,散落在京都各处水域的竞渡,已改为由朝廷组织的官

    赛。

    有圣上亲临,百官陪同,参赛的儿郎自然也变成了军中子弟,南北衙军中,都组了各自的队伍,每年当着全京都人的面,大赛一场,可算是盛事一桩。

    一大早,宫城内外便热闹非凡。

    云英眼下住在宫外,但仍旧每日都会入宫照料皇孙,少则两个时辰,多则三四个时辰,就如朝中官员每日点卯当值,六局女匠人们每日到宫中做活一样。

    这期间,太子也都在朝中处理政务,恰好如避嫌一般,两人已有多日未曾打过照面。但每日该交代的事,都有余嬷嬷和尤定在其中转达,不曾耽误。

    譬如端午这日,皇孙会跟随太子和圣驾一同前往曲江之畔的高台上观看龙舟竞渡,云英便早得了消息,一大早便入宫来,和宜阳殿的几人一道收拾。

    临离府前,穗儿和茯苓还问她,何不将阿猊也一同带去。

    如今阿猊已是公侯子弟,身份不同,的确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

    不过,云英一直记得萧琰那日的提醒,今日恐怕不太平。

    “阿猊还小,”她这样回答,“以后有的是机会。”

    眼下,宜阳殿中,丹佩和绿菱已准备好一切,跟着云英一道,牵着小皇孙,乘马车前往曲江之畔。

    地点与上回的流水宴相近,为了有更广阔的视野,挑在西面一处临江的高台之上,帝后二人与太子、吴王等坐在高处,其余众臣分列两边,依序而坐。

    云英则如往常一样,带着皇孙坐在太子身后两步处。

    “今日太子妃似乎没有来。”看着太子身边空荡荡的坐榻,云英小声同丹佩道。

    “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丹佩也压低声解释,“昨夜便告了假,也不知真假。”

    自上巳日后,太子妃便几乎都在燕禧居中足不出户,只每日将抄好的金刚经送到少阳殿,都说那是太子对太子妃的惩罚,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几乎没人知晓,众人只说,这夫妻二人的情分,已然一日淡似一日,连早先的相敬如宾都维持不住了。

    云英心中却多少明白,今日这样的场合,薛清絮选择缺席,显然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忍不住悄悄看了前面的萧元琮一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他,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

    仍是镇定从容、云淡风轻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一派温和谦逊,令人如沐春风,可那掩在常服之下的身躯,却莫名有种难以察觉的紧绷感。

    那种紧绷感,云英太过熟悉了,不是面对危险时的紧张,而是面对等待许久,终于落到自己掌中的猎物的兴奋。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含着笑意的目光先是从她的身上扫过,随后才落到孩子的身上。

    “阿溶,”他笑着冲孩子招手,“到这儿来。”

    高台之下,便是整个曲江江面最平阔的一段,浩浩江水在初夏炽热的日色下波光粼粼,十几只长条状的龙舟已在江边停驻,一个个带着幞头,穿着圆领胡服的健壮郎君们列队站在码头上,听着举令旗的指挥,鱼贯登上龙舟。

    还未开赛,正式各方准备之时,两边岸上围观的百姓们已陆续高声呐喊,更有热情奔放的年轻人,直接将手里的鲜花、瓜果投掷过去。

    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太子带着孩子站在高台上,指着下面一只只系着不同颜色彩带的龙舟,问:“阿溶说,哪一支队伍会赢呢?”

    孩子如今会说的话虽还不多,但能听懂的却不少,一听父亲发问,圆圆的眼睛便自江面上扫过,胖胖的小手抬起,指尖毫不犹豫地指向已划至江心处的一只挂着红色绸带的龙舟。

    “红色!”稚嫩的嗓音朗朗唤出。

    大约是鲜亮的颜色吸引了孩子的目光,那只龙舟,恰好出自天子禁卫。

    旁边有大臣笑起来:“皇孙慧眼识珠,一下就认出禁军的龙舟了!去岁,的确也是天子禁卫夺魁。”

    “是啊,毕竟是长孙,的确同圣上有几分注定的缘分在。”

    上首面色憔悴的萧崇寿闻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然而那双浑浊的眼睛瞥到孩子稚嫩的脸庞时,又不知想起来什么,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郑皇后则冷笑一声,语带嘲讽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借机讨好圣上才是。”

    两位大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只能看向萧元琮。

    萧元琮倒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说:“娘娘多虑了,阿溶的确不懂什么,所以才说不得假话。”

    郑皇后轻哼一声,挪开视线,不再理会他,只问身边的内官:“怎么还不开赛,还在等什么?”

    她心里藏着事,等得有些不耐烦。

    内官们也不敢怠慢,赶紧命人下去催促。

    不一会儿,岸边传来阵阵鼓声,令官挥下手中令旗,郎君们顿时挥开手中船桨,拨开两边水波,整齐划一的动作带着十几只龙舟快速前行。

    众人不由都站起来,开始为这些朝气蓬勃的郎君们呐喊助威。

    岸上百姓们的声音也愈发激昂高亢,就连萧崇寿都在榻上坐直了身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中情况。

    只见那十几只龙舟以十分相近的速度在江上前行,起初,前后相距不大,最快的与最慢的也不过半个船身,但很快,不过数息工夫,差距就已经拉大,最前面的两只龙舟一马当先,在紧凑而有节奏的鼓点下,奋力向前,很快就领先了整整一只半船身的距离,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差距还在逐渐拉大。

    而最领先的,一只船头系了红色绸带,正是方才皇孙所指的,来自天子禁卫的龙舟,另一只,则系了蓝色绸带,竟是东宫羽林卫的龙舟。

    两只龙舟速度不相上下,几乎齐头并进,使得竞争越发激烈,看在众人眼里,更莫名像是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竞争,那焦灼的势头,逐渐让高台上的众人心思各异。

    蓝绸龙舟今年是由刘述这个新晋的羽林卫中郎将亲自带领,大概是为了在靳昭走后能继续凝聚士气,也为了不让远在西北,为大周征战沙场的靳昭失望,他坐在船头,一面击鼓,一面格外卖力地喊着口令。

    那几能震天的庞大气势,看得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震撼,就连萧崇寿的神情也显出一丝异样。

    他忍不住转头打量身旁的长子。

    这个一向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儿子,原来早已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储君,在其那看似温和的表面下,似乎早已有了无数坚定维护的臣子们,为其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这道高墙之下,甚至有许多,也是当年支持他这个天子以藩王的身份入主京都,得继大统的股肱重臣。

    如今,属于东宫的高墙根基深稳,而他这个孱弱年迈的天子,却仿佛到了日薄西山、有心无力的时刻……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空洞抓住他的内心。

    他搁在扶手上的十指忍不住悄悄攥紧,盯着江中赛况的双眼也跟着阴沉下来。

    坐在一侧

    的萧元琮一手牵着孩子,面带微笑地看着江面,仿佛对父亲的所思所想毫无察觉。

    很快,竞渡终点那一道浮在水面的红绳已近在眼前,红绸与蓝绸之间不分伯仲的情形越发牵动所有人的内心。

    萧崇寿忍不住从榻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子还未好透,江面风大,即便是初夏,也不觉炎热,站在风中,甚至先晃了晃,引得侍立两侧的内官赶紧过来搀扶。

    郑皇后也跟着起身,半步不离天子左右。

    只见江面之上,蓝绸龙舟已然领先了小半丈的距离,虽与整只龙舟的长度相比,还不到十之一二,可终点已在眼前,只要熬住最后一口气,便能以弱小优势拔得头筹。

    然而,兴许是先前发力太猛的缘故,坐在龙舟前端的两名郎君手中的船桨竟乱了一拍,引得刘述手中鼓点也不得不重新调整。

    就这个瞬息的错乱,被红绸龙舟寻到机会,一个猛冲,率先冲过那根醒目的红绳。

    一时间,欢呼声骤起,红绸龙舟上的郎君们高举船桨,冲岸上围观的众人笑着高呼。

    “得胜了!”

    “不愧是天子禁卫!”

    “倒真被皇孙言中了!”

    高台之上,臣子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赞叹。

    萧崇寿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苍老而虚弱的脸上浮现出畅快的笑意。

    “一步之差而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四肢都比方才有了许多力气,一双浑浊的眼顺着臣子们的目光看向小小的孩子,“阿溶说得不错,的确是朕的禁卫赢了!”

    他说着,走下两步,将孙儿直接抱了起来。

    那欢喜的样子,倒像饮了神药一般,看得郑皇后又是高兴,又是嫉恨。

    她盼着圣上的身子能好些,却不愿看到圣上与东宫的孩子这样亲近。

    这样的场景,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头,让她本就已经按捺不住的情绪已冲至颅顶,再也无法控制。

    “阿溶猜对了!”萧崇寿指着那只已慢慢顺着水流重新靠近岸边的红绸龙舟,对怀里的阿溶道,“不愧是朕的好孙儿!”

    “正是!陛下长孙,嫡亲的天家血脉,果然不凡!”

    有大臣顺着圣上的话夸赞,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话却像是在提醒圣上,先前有关于皇孙血脉不正的传闻仍然没有得到澄清。

    萧崇寿的神情再次有了微妙的变化。

    郑皇后立刻抓住机会,上前一步,说:“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萧琰一听母亲的话,便知她已忍不住要开始发作了,不由自榻上起来,却没走到“风暴”酝酿的中心,而是往后退了半步,想要暂避锋芒,静观局势。

    “娘娘此话何意?”萧元琮淡淡开口,目光仍旧从容,但落在正皇后的眼里,却是强作镇定。

    “如今外头人人都说,太子的这个孩子实在来得蹊跷,当初,刚有朝臣参东宫成婚多年,却一直不曾绵延子嗣,恐国本不稳,这孩子便忽然来了,”郑皇后拢了拢衣袍,阴阳怪气道,“也太巧了些,莫不是太子为了堵住言官们的嘴,从外头弄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都是外头胡乱传的风言风语,竟被皇后搬到圣上与百官的面前,直接说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开始在双方来回打转。

    萧元琮终于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郑皇后:“说话要讲证据,娘娘既说阿溶不是儿臣的血亲,便该拿出证据来。”

    “急什么,”郑皇后等的便是这一刻,“本宫既要问你,自也是早就心存疑窦,如今,少不得要你一一解惑。”

    她说着,又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发难:“先说那个‘替你’生下阿溶的宫婢,本宫记得,她叫青澜,对不对?听闻她在生下阿溶不久后,便突然死了,堂堂皇长孙的生母,究竟缘何亡故?”

    萧元琮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底下的郑居濂却接了皇后的话:“听闻,这名宫女是因为冲撞了太子妃,才被太子妃赐死的。可是,太子妃乃已故中书令薛平愈之女,早年素有贤良温顺之名,嫁入东宫为储妃后,更是与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从未听闻何时有过龃龉,怎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一问,其实也是朝中许多不明就里的臣子们的心声,毕竟,关于那位皇长孙生母的死,东宫从未给过半句解释,一切都只是传闻。

    “是啊,本宫也听说太子妃一向贤惠,青澜再如何冲撞,到底也是皇长孙的生母,怎能轻易赐死?”

    郑皇后说完,便朝身侧的宫女递了个眼色。

    很快,人群之中便让出一条路来,已许久未曾露面的薛清絮,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父皇,母后,儿媳惭愧,”她一边说,一边在石阶上下拜,“先前为保太子殿下的声望,一直不敢说出实情,便是旁人都道儿媳刻薄善妒、心肠狠毒,儿媳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如今,事关天家血脉,儿媳不敢欺瞒,儿媳嫁入东宫数年,始终未能替太子殿下诞下一儿半女,本就愧疚难安,青澜能为殿下开枝散叶,儿媳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赐死?实是儿媳那时对青澜腹中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有心询问一番,谁知,当晚,殿下身边的余嬷嬷忽然见了青澜一面,紧接着,第二日便传来她的死讯……”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当与太子有关才对。

    “陛下,臣妾要是没记错的话,余嬷嬷应当是先皇后秦氏身边的老人了吧?”郑皇后慢条斯理道。

    萧崇寿脸色已然阴沉下来,顿了片刻,看向跪在底下的薛清絮,道:“你方才说,当时便对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又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的话,孩子是在行宫出生的,”薛清絮缓缓道,“按月份算,当是早产,如此境况,应当十分凶险,需慎之又慎,可殿下却放着宫中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和尚药局的医者们不用,反而从外头请了稳婆和游医入行宫为青澜接生,凭此一点,已让儿媳生疑,倒像是有意隐瞒什么似的……”

    不等萧元琮回答,郑皇后便又一抬手:“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请当初为青澜接生的稳婆来,一问便知。”

    话音落下,便又有侍女引着一名盖着斗篷的老妪引至高台之上。

    第108章 承认 绝没有混淆皇室血脉。

    初夏的天气, 已有几分炎热,那老妪身上的斗篷并不厚重,也看得人难受。

    等斗篷揭开, 那老妪果然已闷出了一脸热汗,只是配上一副惶恐至极的神情, 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热出来的,还是紧张出来的。

    大约是已等了许久, 早将要说的话憋在肚里背得滚瓜烂熟,只见她扑通跪倒在地, 也不必旁人多问,便颤着声,竹筒倒豆子似的, 自己哆哆嗦嗦说了出来。

    “回、回陛下和娘娘的话, 老妇当初给东宫的娘子接生, 那几月里出入宫禁, 都、都有文档记录……听说,是个早产的孩子,可依、依老妇多年的经验, 那娘子的肚子、还有孩子的个头, 都是足月的才对……”

    萧崇寿尽力回忆着当初的情形。

    那时不比如今,他不但厌恶太子,对阿溶也没有半分期待,即便知晓东宫宫女有身孕的消息, 也几乎没有过问一星半点。

    唯一记得的,只有一条:“可是,朕听闻,阿溶出生时, 身子孱弱,奄奄一息,差点没熬过来,这难道不是未足月的缘故?”

    老妪赶紧又重重磕一头,抖着声道:“老妇不敢欺瞒,天地良心,孩子奄奄一息,是因为生产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孩子差点窒息,这、这、当时除了老妇,还有医者在场,他、他应当也可作证!”

    这时,郑皇后发话了:“的确有医者在,臣妾也已寻到了,陛下若想再问,一会儿便请医者一道过来。”

    她似乎意还有别的想说,转而顺着“奄奄一息”说下

    去:“本宫也是生养过的妇人,知晓生产时孩子窒息十分凶险,大多情况下,这样的孩子恐怕是活不长的,阿溶倒是好命,后来竟能生得这么健壮。”

    萧崇寿看一眼还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目光越发异样。

    这个孩子,的确一点也不像是身子孱弱的样子,与同龄稚儿相比,甚是健壮有力。

    “宫中供养精良,照顾得无微不至,阿溶的身子慢慢养好,也说得过去。”

    话虽如此,他心底的怀疑却一点也没有消失,那句话,与其说是对皇后和众臣说的,不如说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郑皇后却不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说:“陛下,事情疑点颇多,还是弄清楚更好。”

    那老妪咽了咽唾沫,一味闷着头,不敢抬眼看周遭的任何人,颤声道:“老妇记得,那孩子后腰上有一块铜板大小的朱红胎记……”

    郑皇后的目光转向萧崇寿。

    萧崇寿垂下眼,看着自己恰好按在孩子后背的那只手,没有出声。

    懵懂的孩子抬起头,对上他浑浊的双眼,大约是出于孩子的敏感,他似乎察觉到了众人如今正因自己而陷入争执凝重之中,那小圆脸上灿烂的笑容已然消失。

    “父皇,胎记一事,此妇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又要如何证明?”萧元琮终是忍不住,开口辩驳。

    “太子这样说,那便是没有了。”郑居濂冷不丁道。

    从来不在这样的事上出声的齐慎也第一次坐不住了,缓声道:“太子所言不错,有还是无,宫中档案不曾记载,仅凭人言,难以确定。”

    胎记一事,没有成文的铁证,仅凭人言,的确无法完全下定论。

    郑皇后便是再糊涂,这么多年的宫廷沉浮下来,也明白这一点,幸而她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

    当初,就是在查到这个孩子可能不是青澜生下的那个孩子时,便忽然卡住了。

    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就像太子说的,光凭稳婆和医者所言,难下定论。

    不过,好在他们没有放弃,继续在暗中调查,最后总算找到了别的突破口。

    她很快便继续道:“齐公既这么说,此事便暂不作数。不过,即便阿溶就是当初从青澜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孩子,他也不是天家血脉!”

    最后几个字出来,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令底下又惊又骇的臣子们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

    “皇后娘娘如此笃定,难道真的有无法否认的证据?”

    “那、那可是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天性诚笃、涵养充实,怎么可能……”

    面对众人的议论,萧元琮半垂着眼,没有说话,仍旧等着郑皇后将证据劈头盖脸地丢过来。

    “说来,此事倒也不怪太子,实是那名叫青澜的宫女水性杨花,不安于室,要与外男私通,才闹出这样的事。”郑皇后毫不客气地嘲讽,抬手示意,又让底下的宫女带上一名看来不满而立的健壮男子。

    “太子,你可认得此人?他可曾是你羽林卫中的一员。”

    那人生得英武挺拔,的确有宫廷侍卫的风范,只是那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却带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憔悴和狼狈,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积压心底,无法抒发一般。

    他一上高台,目光便先四下扫视一圈,待一瞥见太子,便骤然停住了,像是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憔悴的面容逐渐扭曲。

    “殿下!”他扑通一声跪倒,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便开始向太子不住磕头,“臣有罪,臣对不住殿下的宽仁!”

    “此人名叫葛良,出身贫寒,凭着一身武艺入了东宫羽林卫,明明有大好的前程,却在去岁年初突然以丁母忧为由,辞去军职,独自回乡,这是为何?”

    葛良在伏地痛哭,扬声答道:“小人、小人做了对不住殿下的事,小人在任上时,未行护卫东宫周全之职,反而与东宫宫女私通,实在罪该万死!”

    接着,便是絮絮叨叨一番解释,让众人好半晌才理清其中关节。

    他身为侍卫,年轻气盛,趁着每月三回值夜的机会,时常偷偷潜入宫禁,与宫女青澜私会。

    此间,有不少信物为证,如青澜的贴身衣物、贴身配饰、钗环等,还有两人传情所写信件。

    这些均可由从前与之亲近的其他宫女辨别真伪。

    而后,便是二人私通日久,情难自禁,直至最后珠胎暗结。

    “……是二月里的事,当时小人害怕极了,还曾想过要到殿下面前坦白,求殿下赐死小人,放青澜一条生路,可是,青澜却让小人别管此事,小人等了十日,等到上巳过后,再要当值,想要与她见一面时,却听说……她已有了殿下的孩子……小人心中难安,可若当时再坦白,便是直接害死青澜,痛苦之下,再无颜面留在东宫,这才辞官回乡……”

    “二月里,”郑皇后抓着他的话,“算来到十一月末生产,倒正是足月,恰好应了方才稳婆所言。”

    郑居濂亦道:“青澜死于东宫,她生前留下的衣物钱财等,应当都在宫中有记档,而后再发还给亲属,只要拿出档册一查,便可知晓葛良手中的这些,是在青澜生前便给了他的,还是后来再得的,一目了然。”

    他们敢这样说,便是有完全的把握,葛良说的定然是真的。

    周遭众人即便不敢相信太子会有心混淆皇室血脉,到此刻,也多少信了葛良所言。

    皇孙的生母曾与侍卫私通,这无法不让人怀疑皇孙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子,本宫有一言问你,”郑皇后走近一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萧元琮,“你若不知青澜与人私通一事,当初又为何要让余嬷嬷赐死青澜,又嫁祸到太子妃的身上?”

    齐慎在旁听得心惊肉跳,沉着脸警告:“都是还未完全查实的事,娘娘莫要如今就下定论。”

    “齐公不愧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行事如此严谨,本宫也不过一问而已,若方才这些都是假的,太子大可否认,到时直接交三司会审便可。”

    齐慎紧抿着唇,看一眼已许久未发一言的太子,抬头冲高处的萧崇寿拱手:“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老臣以为,应当如皇后娘娘所言,交三司会审,方有定论。”

    一言出,东宫一党的众臣纷纷附议。

    而皇后与郑居濂二人则半点不见惊慌之态,他们手握铁证,无一没有反复查证,就是要闹得朝野皆知,再由三司坐实,让太子多年来铸就的声名轰然倒塌,从此沦为阶下囚,再担不了储君的重担。

    面对一双双凝重的眼睛,一声声沉沉的呼唤,萧崇寿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向下方的长子。

    他没有直接回应众臣的恳求,而是先问了萧元琮:“太子,你可还有话要说?”

    事到如今,哪怕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父子之间情分浅薄,他也不希望皇后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阿溶还被他抱在怀里,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儿,于子息单薄的他而言,是多么珍贵,以至于即便与太子有这样深的隔阂,也止不住心中的那点舐犊之情。

    萧元琮站在一旁,半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不论是来自郑氏一党的虎视眈眈,还是来自忠心的臣属们的紧迫期盼,他统统都像看不见一般。

    这副沉默不语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各有解读,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高台之上,除了猎猎江风,与不远处百姓们欢笑的动静外,再无旁的声音。

    片刻后,萧元琮慢慢抬起眼,对上高处的父亲,缓缓道:“不必如此麻烦,父皇,事到如今,儿臣已不能再隐瞒真相——儿臣有愧,方才,娘娘与郑相公所言,无不属实,阿溶……的确不是儿臣的孩子。”

    他说完,便对着萧崇寿叩头行礼。

    而周遭的所有人,在一瞬间的集体噤声后,突然爆发出惊天的议论声。

    “太子殿下这是承认了?!”

    “怎会如此?传言竟是真的,皇孙果然不是皇家血脉?”

    “宫女与侍卫私通,珠

    胎暗结,本该是流放劳作,一辈子不得解脱的大罪啊,竟能假作皇孙,混淆视听,更是欺君的大罪啊!”

    东宫的属臣们更是惊骇万分,纷纷不敢置信地盯着太子,唯恐自己方才听错了。

    “殿下!”齐慎忽然喝了一声,“圣上面前,不可戏言!”

    他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绝不可能看着情势如此倾覆下去,更不相信太子会做出如此有悖天理伦常之事。

    萧元琮只是侧目,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说:“青澜与人私通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她为保住自己腹中胎儿,设计给儿臣下药,欲混淆皇室血脉,儿臣也当场识破,不曾中招,至于她的死,确是余嬷嬷奉儿臣之命,向其陈明厉害,让她明白,太子妃已发现其中端倪,正在暗中调查,她惊恐之下,方走上绝路。”

    一字一句,越说越与郑皇后方才的指控一一对上,也令百官与亲贵们汗毛倒竖。

    太子几乎就是直接将刀子递给郑氏一党,让他们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齐慎已经满眼失望,忍不住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言。

    就连云英也抑制不住地感到惊慌。

    皇后和太子方才所言,与她先前的许多猜测一一吻合,若事情果真到这儿便结束了,那太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可是……

    她一直记得太子说过的话,他告诉过她,皇孙的身份没有问题——他素来胸有成算,分明早已察觉到太子妃和皇后的合谋,不可能毫无准备才对。

    她掩在袖中的双手无声地攥紧,一颗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却还是尽力保持表面的平静,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中央的萧元琮。

    与她所立之处恰成对角的地方,萧琰也浑身紧绷,如一只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紧紧盯着场中的情形。

    若成,禁卫军们将听天子指令,立即上前,将太子拿下。

    若不成……

    他不禁咬紧牙关,他的长兄,太子萧元琮,难道真的会在今日彻底失势?应该不会——

    另一边,郑皇后听到太子一句句的承认,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当着众人的面笑了一声,紧接着,便冲近处的禁卫军们抬手:“来人,将这孽障拿下——”

    然而,没等她话音落下,萧元琮便再次扬声道:“娘娘莫急,儿臣的话还未说完。”

    郑皇后面色一顿,狐疑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父皇,儿臣虽在阿溶的事上有所隐瞒,但却绝没有混淆皇室血脉。”

    这句话,再次让众人为之一愣。

    “你在胡说什么?”郑皇后冷笑,“莫不是惊慌过了头,开始胡言乱语了!”

    萧元琮没有理会她,而是再次向萧崇寿拜道:“父皇,诚如方才娘娘所言,阿溶并非儿臣亲生,同时,也并非青澜所生。青澜所生的那个孩子,因难产窒息,生下来不过半个时辰便咽了气,由余嬷嬷亲自处理,埋葬于东宫七星阁下。”

    七星阁,云英顿时想起来了,就是那座位于东宫北面的五层高阁,站在高阁之顶,能遥望帝后所居的延英、珠镜二殿。

    不知怎么,郑皇后心中一动,眼神陡然怪异起来,盯着萧元琮毫不改色的脸庞,指着萧崇寿怀里的阿溶,咬牙道:“那这个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父皇,”萧元琮再次抬起头,沉静而凝重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神色,“您可还记得彤儿?”

    这个名字一出,萧崇寿陡然色变。

    就连郑皇后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又是这个名字……”

    而隐于后方的萧琰,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一下想通了所有关节。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这儿等着!

    “父皇,前年上巳,彤儿曾伺候过您一个时辰,您可还记得?”

    第109章 惊变 扶栏之外,再无依托。

    彤儿!

    云英顿时想起来, 是萧琰先前私下问过她的那个宫女的名字!

    她的目光立刻转向斜对角处的萧琰,恰好,他的目光也无声往这边扫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猝然相接, 又几乎同时飞快移开。

    高处的萧崇寿也在太子这一声问后,有片刻恍惚。

    “彤儿……”他苍老的面庞颤了颤, 连声音都变得不大平稳,“阿溶难道是……”

    “不错, ”萧元琮接话道,“阿溶正是彤儿所生, 他并非儿臣血脉,却的的确确是父皇的血脉!”

    场上忽然鸦雀无声。

    郑皇后率先反应过来,恨声道:“太子方才告诉本宫, 说话要讲证据, 如今证据在何处!”

    这一回, 轮到萧元琮摆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切。

    一瞬间, 仿佛天地倒转,方才咄咄逼人,将所谓人证一个个摆出来的郑皇后,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变故。

    先是一封血书, 略显陈旧变色的绸布,观其质地,显然是宫中常见的用来给宫女做衣裳的布料,上面的字迹更是工整有余, 神形不足,一看便是没有正经练过书法,只会略写几个字的人所留,血书下缘处, 更是沾染了斑驳的污渍,应该是在身体已虚弱到极限,自觉命不久矣时留下的。

    据萧元琮所言,彤儿于上巳当日被圣上临幸,因惧怕皇后责难,一直不敢声张,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无奈之下,她听从身边一位心存怜悯的内监建议,悄悄求到了东宫。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萧元琮先是对青澜的算计将计就计,又安排彤儿在宫中悄悄待产至七月。

    这其中的数月时间里,她身边相熟的几位内监、宫女,出于同情与善念,一直偷偷照顾着她,没走漏半点风声,直到七月,萧元琮处理好一切,让彤儿假死出宫,在宫外待产。

    “阿溶出生时,的确不足月,彤儿为保住他,拼尽全力,最后连命也搭了进去,临终前,方留下这一封血书,盼着有朝一日,她的孩子若能得见天日,定要将此公诸于世。”

    紧接着,是另一名稳婆,当众讲述了在宫外照料彤儿,又亲手接生的情形。

    “青澜于行宫中生产,孩子因窒息,不到半个时辰便咽了气,而在她生产之前的一日,彤儿也恰好生下了阿溶。余嬷嬷在儿臣的授意下,将阿溶抱回,换下了那个死婴,从此,阿溶方以儿臣长子之名,留在东宫。”

    最后,是早先就写好的数份口供。

    “这些,都是当初那几名暗中照料过彤儿的内监、宫女按过手印的口供,”萧元琮将卷起的纸交给身边的王保,让王保将其展开,让众人都能看见,“他们都能证明当初彤儿从被父皇临幸,到怀有身孕,又被儿臣送出宫去之事,全部属实。为保护他们,儿臣已将他们先后调至别处当差,父皇可随时派人传唤问话。”

    “至于彤儿身后,儿臣已命人将其埋葬在东郊皇陵外,因恐为人察觉,未敢立碑,只设坟冢。”萧元琮说到此处,再度向萧崇寿拜了一拜,才继续沉声道,“既然如今父皇已经知晓真相,儿臣恳请父皇,为其追封位分,迁入皇陵,好生安葬。”

    字字句句,沉重而有力,听得底下的百官震惊之余,渐有哀叹。

    “圣上素来子息不丰,谁料,竟在年近半百时,能再得麟儿!”

    “若非太子殿下竭力呵护,此子又如何能存活至今……”

    “是啊,若没有太子,此子早就被、就被——皇后娘娘除去了!”

    人群中,也不知哪一个,忽然提到了一直以来的宫中禁忌。

    圣上膝下本就不多的子嗣,几有大半,都丧于皇后之手!此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却因圣上的有心偏袒,无人敢当众提出。

    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收拾,朝臣们积压在心中的诸多怨言,似乎也要压不住了。

    眼下,正缺一个愿意直接站出来,高声说出所有人心声的勇者。

    可都是混迹官场多年之人,一时瞧百官之首的齐慎还未有动作,便犹豫着,不敢做那领头之人。

    齐慎看着底下一张张看似愤怒,实则打算明哲保身的脸,不禁闭了闭眼,这时候,该是他这个三朝元老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然而,就在他朝前跨出一步,预备拱手开口的时候,身后的群臣之中,一道深绿色的身影也大步站了出来。

    只见傅彦泽肃着脸,行至高台正中,一双清冷的眼睛坚定地看向台上的天子,声音铿锵有力道:“皇后郑氏,善妒寡恩,恃宠溺爱,

    多年来扰乱宫廷,残害圣上子息,携郑氏干涉朝政,妄动国本,有损我大周国祚,臣请陛下圣裁,捉拿郑氏,以慰百官!”

    上方的天子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正怔怔盯着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稚嫩孩儿。

    这精神圆润、充满朝气的面庞,竟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忍不住腾出一只略带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孩儿柔软细腻的面庞。

    阿溶明亮的眼里盛着懵懂和疑惑,小小的嘴巴张了张,唤出一声“祖父”。

    那一声“祖父”,对孩子来说,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可对于萧崇寿来说,却像是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滴水。

    “阿溶啊……”他忽而老泪纵横,一时哽咽一声,再抬眼对上直挺挺跪在下方的傅彦泽,还有一张张满含期盼和愤怒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他自认爱重皇后多年,也自觉能承受这些年来纵容、袒护她的后果,可是真到了这一日,他又有些百感交集。

    他已过天命之年,不复壮年时的踌躇满志,再加上本就体弱,私心里有比寻常健硕男子更深的对儿孙的期盼。

    对幼子萧琰的那份拳拳爱意,除了因为他是与挚爱所生之子外,亦是因他眉目五官与自己相似,却生而康健有力,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没有先天不足之症,可像大多数勇武男儿一般,顶天立地、大展拳脚地活着。

    说到底,心中那股过去拼命压抑的惆怅和失落,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一点点累积,终于爆发了。

    他苍老的眼睛顿了顿,慢慢转向一旁的郑皇后。

    夫妻多年,不必多言,只对视一眼,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郑皇后的眼眶倏然通红。

    “你后悔了。”她冷笑着说,“你说不会有这么一天,但最后还是要食言。”

    她过去这些年有多得意,现在便有多伤心多愤怒。

    她是皇后,天下女子之最,独占天子这么多年,不论自己做了什么,都能得到原谅。

    善妒如何,恶毒又如何?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性子,处处张扬,时时争风,也就是因为这些,才能将天子的心牢牢抓住,别人都不敢,只有她从不畏惧。

    她一直引以为豪,而如今,这些让她骄傲的东西,都忽然化作利剑,调转锋芒,直指向她。

    今日,本该是她将太子一举拿下的日子!

    萧崇寿浑浊的双眼轻轻颤动,干涸的嘴唇张了张,仿佛想要解释什么,可也不知是不是受到的冲击太大的缘故,在他迟疑的那一瞬,一股无法控制的胀痛直冲颅顶,撞得他几近恍惚,最终只唤了一声“皇后”。

    郑皇后感到自己心口一阵冰凉,好像骤然从高高的云端往下坠落,呼啸的冷风将自己包裹着,她这才发现,原来云端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母后。”

    身后传来儿子的一声呼唤,听起来似乎仍旧是平稳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万事都会有转机。

    她忍不住转过头,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那是自己期盼多年,受尽十月怀胎的苦楚,才好不容易诞下的孩子,如今业已长大成人,是最受天子喜爱的皇子。

    他曾屡次警告她,不要妄动,不要做使毫无意义的心机,可是她一次都没听过。

    “琰儿……”

    她通红的眼眶里迅速积聚起眼泪,在眼眶承受不住,泪珠滑落下来的那一瞬,她猛然扭开脸,瞪着还被萧崇寿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

    耳边是在傅彦泽的振臂高呼后,逐渐回过神来的群臣附和的声音,那一声声、一句句锥心的字眼,若是能化成利剑,应当早已将她千刀万剐。

    群臣相逼,她绝不要让他们如愿!

    站在后方的萧琰一看母亲方才的眼神,便暗道一声“不好”。

    她从来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半点不肯服软的骄傲性子,此刻,只怕要选择鱼死网破!

    “母后!”

    他再次唤出声,这回,语气中尽是急迫和担忧,同时亦不再隐与后方,而是快步冲过来,想要拉住母亲。

    可是他到底慢了一步。

    郑皇后已经赤红着眼,伸出尖利的指甲,大步上前,猛地朝着萧崇寿怀中的孩子刺去。

    那是深居宫廷,在宫女的精心伺候下,保养得极其细致的一副指甲,平日常以护甲养着,如今不知何时已经卸了,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长指甲,在格外灿烂的初夏日光下,格外阴森可怖。

    人群中顿时传来阵阵惊呼声。

    “快拦住皇后!”

    “皇后要伤害陛下!”

    “禁军何在!”

    天子附近,自有数十名禁军侍卫维护左右,见有人突然冲过来,自然也要拦,可是,那到底是皇后,一直以来都被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一时间,有两人拦在前面,却不敢动手,一下就被她挣开。

    眼看郑皇后已近在咫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原本一直站在高台一侧,离圣上不远的云英见势,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便冲了上去。

    她和底下那些高呼的臣子不一样,她知道郑皇后的目标绝不可能是圣上,而是圣上怀中的皇孙——不,如今该称皇子了。

    毕竟,郑皇后与圣上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若当真只是为了权势地位,又怎会妒嫉到如此程度?

    那些臣子们心中也许一样清楚这一点,喊出来时,却故意夸大了事实,为的怕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郑氏一党一网打尽。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真正为了朝廷社稷?

    云英不知道,此刻的她,只想护住阿溶。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一年来的哺育,让她对阿溶生出了近似于亲生母亲的爱护,又或者是直觉告诉她,这时候,这样做,能给她带来最多的好处,总之,她毫不犹豫。

    郑皇后长长的指甲已在眼前,云英飞身过去,挡在阿溶的面前。

    半透明的指甲来不及收住,或许也根本没有收住的意思,就那样用力地挖下来。

    云英右手手背至胳膊处,顿时出现三道伤口,分别是郑皇后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留下的,如注的鲜血流淌下来,立刻将素淡的衣裳染得格外刺眼。

    “云英!”

    站在近处的萧元琮面色一变,三两步上前,一把推开捏住她的胳膊,揭开被血迹染湿后,已经黏在胳膊上的布料。

    “你怎么样?”

    云英看着胳膊上被鲜血淹没的三道寸许长的伤口,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长指甲初挖下来时,尚无知觉,到此刻方感觉到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痛与不痛实在不重要,横竖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萧元琮却已彻底变了脸色。

    若说他方才还是镇定自若、胸有成算,以忍辱负重的样子示人,惹得众臣为之,那现在,便是彻底露出了冷漠而狠戾的一面。

    “皇后有意谋害父皇与皇嗣,来人,立刻将其拿下!”

    太子自然号令不动天子禁卫,但身为未来的储君,羽林卫侍卫也如天子禁卫一样,侍立在不远处。

    方才还带着众人在龙舟上奋力竞渡的刘述不知何时已回到岸上,听到萧元琮的声音,立刻带着十几人从台下拨开人群,大步上来,朝着郑皇后的方向扑来。

    “住手!”郑居濂吓了一跳,瞪大双眼怒斥,“反了,太子难道不顾孝悌伦常,以子欺母!”

    萧元琮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敬语气沉声道:“孤的母亲早已魂归天外,如今的皇后,并非孤的母亲,更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气度。”

    一句毫不客气的话,顿时令羽林卫的侍卫们气势如虹,宛如一张无情的铁网,要将还在挣扎的郑皇后密密匝匝封锁住。

    “母后!”萧琰已奔至近前,扶住郑皇后因与侍卫们冲突而连连后退的趋势,“住手!父皇尚在,有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格,当由父皇说了

    算!”

    他虽一直打心底里不认同母亲的所作所为,也一直自认为对母亲感情淡薄,但真到如此关头,还是无法选择地先站在了母亲这一边。

    他的母亲,要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不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谋刺天子的罪名,被羽林卫的侍卫直接拿下!

    一旦落到他们的手里,便会坐实所谓谋刺的罪名!

    他说完,立刻回头,低声对母亲道:“母后,莫要执拗下去,先向父皇服软认错,余事容后再议!”

    郑皇后的面容已几近疯狂,一双美丽的眼眸泪水泛滥。

    她的视线早已模糊,可是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还是觉得胸中酸苦无比,难以宣泄。

    “琰儿,这皇后,我不想当了。”她的声音又轻又抖,含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失望,只容萧琰一人听见。

    最亲近的枕边人,已将她所有的自尊,在无数人面前狠狠摔碎在地上。

    “不当就不当吧,儿本也从未强求。”

    母子两个站在一处,一时间,周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忽然寂静下来的高台上,传来一声孩童的啼哭。

    还被萧崇寿抱在怀中的阿溶,终是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哭了出来。

    圆脸皱成一团,缀着泪的眼睛四处搜寻,一看到旁边的云英,立刻伸出胳膊想要扑到她的怀里。

    萧崇寿已失了力气,眼睁睁看着受了伤的云英单臂将孩子从自己的怀中抱走。

    王保也赶紧上前,扯了托盘上一块干净的绸布过来,给云英简单包扎了伤口。

    萧元琮站在正中,知晓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只怕等父皇回过神来,还是架不住心软,要再度纵容,那一切便会回到原点,这么长时间的布局,将功亏一篑。

    “拿下!”

    他不再多费口舌与萧琰争论,只是无情地下令。

    禁军自然不会听从,只是犹豫地看向萧崇寿。

    刘述毫不犹豫,大喝一声“是”,便带着手下冲了上去。

    一时间,场面开始陷入失控。

    面对十多名满脸肃杀的侍卫,萧琰毫不犹豫,赤手空拳地迎上最先冲到面前的一人。

    他也是从小习武,一身蛮力的年轻郎君,身手不输军中侍卫,再加上身为皇子,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让对方下意识感到胆寒,不过须臾之间,便被砸中门面,紧接着,脑袋晕眩的同时,已被抽了配刀。

    一如当初,他在撷芳阁中,当众拔出禁卫军的配刀,直接斩杀了武澍桉一般。

    萧崇寿跌坐在榻上,看着已然无法收拾的局面,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感觉,开口想要让禁卫军阻止眼下的混乱。

    可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萧元琮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自高处垂眼看下来,沉声道:“父皇莫急,儿臣定会将奸佞拿下。”

    金色的阳光照下来,将他的身影投下一道阴影,恰好压在天子的头顶,挡住大半视线。

    萧崇寿仰头瞪着他,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心头忽然一片惊骇。

    而郑皇后听到他这一句话,再看向儿子时,却猛地惊醒了。

    她的儿子,若再与禁军和羽林卫起了冲突,这一次,还有谁能保住他?

    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而是直接朝旁边走出两步,从萧琰的身后绕了出来。

    侍卫们一见她出来,一时也不围着萧琰了,立刻转变方向,一拥而上。

    郑皇后大步后退,仓惶间,华贵繁复的裙裾变成了负担,一不小心,脚跟便踩到一截布料,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朝着一侧倒去。

    她本就已退到石阶的边缘,此刻整个人一倒,便是从石阶上直接滚了下去。

    巨大的冲力让她猛地撞上高台边缘的汉白玉扶栏,上身收拢不住,朝外一探,又带着整个身子翻出栏外。

    整整十丈高的砖石筑起的高台,扶栏之外,再无依托。

    第110章 搜寻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郑皇后被一身华美的衣袍包裹着, 从高处跌落下来,曾经沉重而精致的首饰,甚至是她的整个身躯, 自空中坠落时,都变得像羽毛一样, 毫无重量。

    “母后!”

    萧琰第一个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长刀, 三步并作五步,俯身趴到扶栏上, 震惊地看着母亲飞快坠落下去的身影。

    她的面庞还朝着上方,视线正正与他相对,就在那须臾的时间里, 那双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眼睛里, 还闪着微弱的光芒, 被浓烈口脂仔细涂抹过的红唇微微张合, 似乎在对他说:“你快走吧!”

    这是她最后的嘱咐。

    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砰地一声。

    那具血肉之躯,就那样砸在了山石之间的坡地上, 又被衣袍包裹着, 滚滚而下,最终倒在一块凸起的嶙峋巨石边。

    她的手脚与脖颈已在滚动之际扭成触目惊心的角度,素来保养极佳的脸庞、双手,也已满是伤痕, 鲜血自破损的衣袍四周汩汩沁出,那惨烈的景象,看得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淑儿!”

    一声嘶哑而苍老的呼唤自背后传来,那是郑皇后的闺名。

    萧琰一手紧扒着栏杆, 猛地回转过身,就看到原本坐着的父亲不知何时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正瞪大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惊恐哀恸地从高处俯瞰着高台之下的一切。

    他一时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痛恨母亲的自作主张、跋扈狠毒,总是为之头痛不已。他也知道,自己和母亲这么多年来拥有的一切,都源自于父亲的格外偏爱。

    可是,他心中还明白,今日的一切,也与父亲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脱不了干系。

    他的父亲,厌恶长子萧元琮,也不光因为那是与自己不够亲近的秦氏所生的孩子,更不止因为郑皇后拈酸吃醋的缘故,最重要的,是他们父子两个太过相像。

    他们都是靠着文臣推崇的“正统”而稳坐如今的位置,以至于不论做什么,总是处处掣肘,不得不顾及那些臣子们的想法。

    杀不能杀,罚不能罚,连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要看臣子们的脸色。

    其实他心里明白,若当真更强势些,一意孤行,臣子们也会拿他没办法。

    偏偏他除了情爱,也同时看重臣子们眼中的自己,想要样样兼顾,十全十美,便只有被动的份儿。

    过得如此窝囊,又何必要当天子?

    如今,人都已自高处坠下,死了。

    年迈的皇帝仍旧站在被众人簇拥的高处,目光流转之间,忽而对上幼子那被揭开束缚的,带着兽性和怒气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只觉一股混杂着哀恸与恐惧的浊气自胸腔间直冲而上,顺着喉管猛然涌出。

    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自口中喷出,再滴滴嗒嗒自唇角、下颚落下,登时染红了赤黄的天子常服。

    老迈的身子晃了晃,终是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父皇!”

    “陛下!”

    一声声惊呼中,众人七手八脚涌上前去,想要查看萧崇寿的情况。

    在人群涌上来的那一刹那,云英赶紧抱着怀里的阿溶向后退开,避过众人的推搡,等在角落中站定后,又立即抬头,看向方才萧琰所在的那一处扶栏。

    空空荡荡,早不见人影。

    被无数人拥在中心的萧元琮好不容易与两名内侍一起,将不省人事的萧崇寿扶到榻上躺下,再费力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萧琰已趁着方才那片刻的混乱悄悄离开了。

    他不禁闭了闭眼,心中一阵懊恼。萧琰是皇子,方才除了持刀与羽林卫对峙了片刻,并无其他过错,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时无法直接下令捉拿。

    “殿下,圣上忽然吐血晕倒,还是赶紧回宫,请太医为其诊治吧!”一名臣子开口建议。

    这是眼下臣子们心中最要紧的事情。

    萧元琮也不好耽搁,只能点头,立刻吩咐起驾回宫,同时,还不忘命人将郑居濂扣住,容后交三司会审。

    趁无人发现时,他

    才悄悄给刘述递了个眼色,示意其私下搜寻萧琰的踪迹。

    他使不动天子禁卫,手中能用的,也暂时只有羽林卫而已。

    来时浩浩荡荡,一派喜气的队伍,再回去时,已是人心惶惶,气氛压抑。

    云英好不容易将阿溶哄得止了哭,慢慢阖上双眼睡去,这才将其交给丹佩和绿菱。

    她胳膊上那三道伤口的血已止住了,方才微有些翻开的皮肉已被凝固的血迹填实,迟来的痛感却一阵比一阵剧烈。

    不必她主动提,绿菱已经赶紧提醒:“云英,你还是快先回府吧,好好在府中歇着,别磕碰到伤口,宫里……只怕还要一阵乱呢。”

    都是在宫廷当差的人,哪怕先前没经过多少风浪,也对情势有几分清楚,眼下还是关键时机,太子要掌权,皇后没了,郑家那一党还没除,定要乱一阵,这时候,她们这些宫女最好就留在东宫,而云英有自己的府邸,闭门不出,直到外头风声过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孙——皇子才睡着,一会儿记得寻一块软布捂一捂他的耳朵,别教他惊醒。我先回府,劳烦你们定要照顾好皇子!”云英也不拖泥带水,嘱咐一句,便趁众人都在准备回去时,先上了来时的马车。

    说来也是她提前得知风声,留了个心眼,从宫中来曲江之畔时,没有用宫中准备的马车,而是用了城阳侯府的马车与车夫。

    车是自己的,人也是自己的,显然更稳妥,没有后顾之忧。

    回到马车边的时候,车夫已在车前等着。

    他显然也远远察觉到高台上的情况不对,和许多别家亲贵们的家奴仆从们一样,脸色凝重地等在一旁,一见云英出来,赶紧行了一礼,等她上车,便毫不犹豫地驾马离去。

    幸而云英出来得早,府上马车也不似其他公侯之家那般宽敞豪华,小巧的一辆,在已有拥塞之势的道上通行无阻。

    就在他们的马车前行的时候,刘述所领的羽林卫侍卫们,也已自高台和周遭的各个角落聚集到此处。

    近两百名衣甲配刀的高大侍卫,个个训练有素,默契十足,不必刘述过多吩咐,就已在不同位置仔细搜寻起来。

    似乎顾忌着什么,他们也不言明到底在找什么人,亦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却一刻不敢放松。

    不必多想,便能猜到他们在找什么人。

    “娘子,”车夫看着眼前的形势,不大确定地说,“好像有侍卫大哥过来了,不知是不是要搜咱们的马车。”

    车里的云英没有立刻出声。

    马车还在前行,速度不快,带着轻微的颠簸,她坐在马车一边的角落里,双手向两边张开,牢牢扒住车窗的边缘,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厢内的另一角。

    那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显然连车夫也没有察觉到他到底是如何偷偷爬进来的。

    正是方才趁人不备,从高台上逃走,如今正被羽林卫四处搜寻的萧琰-

    高台之上,萧元琮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寸步不离地跟在被人从榻上抬起的萧崇寿,快步朝石阶下行去。

    “若这时候找到了,自行处理即可,不必定要留活口。”萧元琮沉静的目光迅速从四下扫过,同时压低声音吩咐身旁的王保。

    这句话,自然是要说给刘述的。

    那句“自行处理”,暗含深意。

    若能在这时抓到萧琰,便是最好的,恰能趁乱,做出双方相持,萧琰拒不束手,最后被羽林卫无可奈何之下,失手杀死的结果。

    刘述也是跟随他多年的手下,虽不如靳昭那般,样样都能做到拔尖,是上阵杀敌、统领大军的一把好手,但也早有默契,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完,就要让王保下去传令,目光却忽然在身后不远处,抱着阿溶,由内侍们护送的两个宫女的身上。

    不见云英的踪影。

    王保一见他目光便知他在找谁,赶紧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娘子受了伤,方才已回去了,侯府的马车就候在外头。”

    萧元琮的眼神动了动,点头吩咐:“让刘述派人送她回去,好好养伤——晚些时候,请尚药局的人去一趟瞧瞧。”

    王保赶紧应下,拨开人群,匆匆去了-

    高台下,马车行进的速度逐渐放缓。

    车内,两人无声对峙。

    萧琰的双眼宛如盯着爪下猎物的野兽,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英,仿佛只要她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他就会立刻扑上来,直接咬断她的脖颈。

    不过,也仅是眼神而已,他的双手只是搁在身侧,并未对她做什么。

    目光相接,抉择不过须臾。

    很快,马车完全停下,云英身子未动,面色仍旧充满警惕,却柔声开口了。

    “无妨,让他们过来吧。”

    说着,她就要伸手掀开车帘。

    萧琰的身躯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他不能让自己暴露在车帘之下,只好迅速朝被她撩开的另一边的帘子一角挪了挪,同时一把攥住她的另一只手,紧张不言而喻。

    云英没有看他,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悄悄动了动,却不是要挣脱开的意思,而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琰浑身的紧绷没有放松,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暂且再信她一回。

    “中郎将,”云英就这样半掀着车帘,唤出这个十分熟悉的称呼,“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与刘述不算熟悉,毕竟,她先前身在内闱,除了靳昭,这些与萧元琮亲近的侍卫们,和她都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同为萧元琮身边的近侍,多少会给几分面子,况且,她方才在高台上,还为阿溶挡了郑皇后的那一下。

    眼下,她掀车帘用的正是手上的那只手。

    轻薄的衣袖上还染着斑驳的血迹,自胳膊上滑至臂弯间,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被绸布包扎着,洁白的布料上,也染了不少血迹。

    刘述的目光自那块绸布上一扫而过,再对上她时,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已少了大半。

    “穆娘子,”他站在车旁不远处,冲云英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没什么,我等奉殿下之命,到附近巡逻,以免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他说着,目光又从她身后一扫而过。

    车帘被掀了一半,轻扫一眼,便能看到里头空空荡荡,至于另一半车帘之后的空间——

    “娘子这是要回府了?”刘述自然不会过分追究,只是又看一眼她的胳膊,“也对,该赶紧回去,好好休养了。”

    这点伤,对于他们这些习武的粗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娇滴滴的娘子来说,应当是天大的事了,就像他家中妻子一般,平日被针刺破了之间,也要落两滴泪,由他好生捧在手里,又是哄又是吹的,一番折腾才能好。

    穆娘子虽没有夫郎,但生得娇嫩艳丽,兴许比他的妻子还要娇惯些,同在东宫,也算同僚一场,他倒也没有无故为难的意思。

    说完,便要转身去别处看。

    云英保持着神情不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正要放下车帘,却见高台上又匆匆下来一名侍卫,快步小跑至刘述面前,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名侍卫便牵了马,翻身上去,又朝着她这边来了。

    “穆娘子,”那是一名云英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侍卫,“在下奉殿下之命,送娘子回府。”

    云英心朝下沉了沉,但既然是萧元琮的命令,她自不好拒绝,只好冲他道了声谢,又对车夫吩咐:“走吧,咱们稍快些,莫耽误了侍卫大哥的正事。”

    车帘放下,马车再度前行,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自耳边传来。

    云英再次坐回车中,对上萧琰的视线。

    外头就有人在,尽管耳边有各种声响,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开口,免得让那侍卫听见动静。

    窄小的车厢,在掀动的帘子的遮蔽下,围出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萧琰紧绷的身躯随着马车的晃动慢慢放松下来。

    他靠在车壁上,脑袋微微后仰,目光移向头顶,原本如野兽一

    般的锋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颓然,不知怎么,落在云英的眼里,莫名有种英雄末路的色彩。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还没能出声,他又忽然扭过头来,冷冷盯着她。

    这一次,目光中的刀锋变钝了,更多的是冷漠和怀疑。

    “你早就知道,”他慢慢开口,嗓音压得极低,还带着一丝干涸的嘶哑,“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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