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入住将军府的第一夜, 戚归禾作为将军长子,恭敬有礼地接待公主,为她设宴接风, 席上不仅有竹筒糯米饭, 还有清蒸稻花鱼。
华瑶最喜欢吃鱼了。这一顿饭, 她吃得很尽兴。她还认识了谢云潇的二哥, 此人名叫戚应律, 年方二十一岁。
戚应律容貌俊秀,身量挺拔, 穿着一件蓝底白纹的锦服, 腰缠白玉之环, 头戴翡翠之冠,端的是一副英姿洒落的风度。
他举杯向华瑶敬酒:“承蒙殿下降临寒舍, 粗茶粗饭,有屈殿下大驾。”
华瑶含笑道:“戚公子无须多礼。今晚的饭菜有荤有素,鲜美可口,我非常满意。”
戚应律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的菜肴, 比不上京城的样式丰富, 只是有一种家常风味,殿下可能会觉得新奇。譬如, 这一到冬天啊, 凉州人爱吃冬笋炖鸭子、萝卜炖鲫鱼、冬菜肉片汤、火腿糯米饭,这都是补气养血的美食, 殿下可以尝一尝。”
“多谢你的好意,”华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我在将军府上暂住几日, 便会搬进公馆。这几天,诸位不用为我费心,你们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足够了。”
今晚的接风宴是戚归禾操办的,戚应律扫眼一看,那桌上没有一道配得上公主的珍馐美食。
戚应律甚觉过意不去,便说:“我的兄弟都在军中任职,我却是闲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赋闲在家。殿下,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定当奉陪。延丘城里,就有几处楼阁池馆,雪后的风景十分秀丽,您可以去游览一番。”
他这一段话,讲得十分妥帖。
可他的弟弟谢云潇却道:“殿下已经说了‘诸位不用费心’,你又何必劳烦殿下大驾。”
戚应律转过头,看向谢云潇。
谢云潇却连一点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戚应律的身上。
虽然,谢云潇和戚应律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他们二人不和已久。
他们的父亲镇国将军是当朝二品大员,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先后娶过两任妻子。
镇国将军的结发之妻是凉州的高门贵女。这位夫人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出生后不久,夫人常去寺庙敬香,与俊俏的僧人交往甚密。那僧人为她还了俗,她与镇国将军和离,带着僧人搬去了四季如春的容州。
镇国将军的续弦夫人是永州谢氏的大小姐,也是谢云潇的生母。这一桩婚事乃是太后授意。可惜落花无意,流水无情,谢小姐抛下功名,奉旨与将军成婚,婚后二人聚少离多,形同陌路。
谢云潇八岁那年,他的父母终于和离,母亲回到了京城,父亲再也没有娶妻。
谢云潇生性冷清,兼有几分孤傲,极难与人亲近。怎奈他天资卓绝,能文能武,父亲对他极为看重。从他幼年时起,父亲便全心全意地栽培他,甚至寻遍了天下名师,不厌其烦地教导他。
谢云潇比戚应律小了四岁。戚应律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跟着朋友们去河里捞鱼、山中打猎,每当他拎着一大袋野味回家,路过谢云潇的院子,总能听见老师对谢云潇的谆谆教诲。
戚应律就趴在墙头,远望谢云潇与他的老师们谈话。
戚应律还记得谢云潇的母亲,那是他见过的最端庄、最有风度的大家闺秀。他其实不太明
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她。在他看来,她就像天上的仙人,她那么美,堪称仙姿绝色、沉鱼落雁,又有铮铮傲骨、锵锵不屈,即便她嫁给了他的父亲,奴仆们也要尊称她一声“谢夫人”。
谢夫人以她的家族为荣。
在朝堂上,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做了多年的天子近臣。谢云潇随了母亲的姓氏,谢夫人也以世家名门的规矩来教养他。正如所有世家公子一般,谢云潇擅长抚琴、弈棋、赋诗、烹茶等等风雅之事。他的武功更是由父亲和大哥手把手传授。
谢云潇没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十二三岁时,剑法练得如有神助,胜过将军府的所有侍卫,凉州军营的将士们都对谢云潇赞赏有加。
与谢云潇相比,戚应律难免逊色。
戚应律的哥哥弟弟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但他本人毫无习武的资质,对武功一窍不通。他读书读出了一点名堂,写过几首脍炙人口的骈文和赋文,但也仅限于此。他从未参加过科举,至今仍然在将军府里吃闲饭。
戚应律经常把朋友带进府中。那些朋友讲究玩乐,众人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要斗鸡、训犬、遛鹰,如此一来,院子内外鸡犬争鸣,鹰鸟齐飞。
谢云潇喜静又喜洁,自然十分厌烦他们,从没和他们一同玩闹过。
戚应律的朋友们听闻谢云潇的美名,纷纷撺掇戚应律,让他把谢云潇拉出来给大伙儿见见,大伙儿都能开开眼。
戚应律拽了谢云潇好几回,谢云潇推脱不去。碍于朋友的情面,戚应律大声训斥谢云潇,谢云潇也没回话。戚应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聒噪的苍蝇,无论他怎么嗡嗡嗡,谢云潇都会无视他的存在。
兄弟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直至今日,尚未修复。
思及此,戚应律叹了一口气。
散宴之后,灯火昏暗,戚应律在廊檐下找见谢云潇,问他:“贤弟,你何必与我过不去?当着公主的面,数落我的不是。大哥忙着练兵,你被一堆公务缠着,你三姐又远在康州,咱们将军府上,谁能抽出空来招待公主呢?不就只有我一个人。我邀请公主出门闲逛,无外乎一桩小事,你却在席间故意挑剔,倒像是我忤逆了她。”
天空洒下的月光皎洁而浅淡,谢云潇的侧影半明半暗。他立在廊檐与游廊的交界处,严肃道:“她不仅是凉州监军,也是当朝四公主,二哥与她结交,或许会增添变数。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今日你纵着自己四处游乐,他日的隐患却完全料想不及。”
戚应律一笑,踱步到谢云潇面前:“这位公主,又不是多大的人物,她能闹出什么隐患?我在京城也有朋友,他们都说,公主势单力薄,不受皇帝器重,要不然,她也不会被皇帝派到凉州来。”
谢云潇冷淡地嘲讽道:“那也与你无关,公主不算大人物,你又算得了什么。”
戚应律语重心长地感慨道:“贤弟,你真是不知道,我为咱们戚家做的打算。”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问:“什么打算?”
戚应律爽快道:“虽然公主是凉州监军,但她这等金枝玉叶,万般娇贵,咱爹不会真让她去边境杀羯人吧?咱爹手握重兵几十年,凉州的兵将无不遵从他的命令,皇帝御赐他丹书铁券,却也忌惮着咱们戚家人。倘若公主死在外头,皇帝不正好寻到一个理由,借机发作一把,收拾咱们凉州军队。”
谢云潇看穿了他的计谋:“你希望公主留在延丘,和你一同吃喝玩乐。你那些狐朋狗友,也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戚应律展开一把缀着流苏的紫檀洒金折扇。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贤弟啊,你天生一副骄矜气概,也不知道收敛一些,你在官场上怎么跟人往来交际?别太清高了,起码要尊重你兄长的朋友。你听我说啊,我的那些朋友,都是凉州本地人,都会盛情款待公主,还有她的近臣……啧,风姿绰约,难得一见。”
谢云潇也笑了。他蓦地上前一步,戚应律立即后退。
谢云潇抬手,戚应律以扇遮面。
秋风吹来一片打旋的落叶,沾到了戚应律的肩头。
谢云潇捡起那片叶子,低声道:“我提醒二哥一句,你若是对公主,或者她的近臣打了歪主意,你我之间,再也别谈什么兄弟之情。看看这片树叶,是你应得的下场。”
戚应律收拢折扇,谢云潇的身影消失不见。
戚应律定睛一看,只见一片枯叶碎末,飘飘扬扬地洒在灯下。他不禁叹了口气,又打了一个寒颤。
*
华瑶住进将军府的第三天,凉州下了一场雪,初如柳絮,渐若鸿毛,白茫茫的雪花铺满了街巷。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心中不胜雀跃。待到雪停之时,侍卫过来传信,说是凉州商号的一群商人冒雪前来拜见公主,众人已经在花厅中等候许久了。
前日里,华瑶给凉州的府衙、商号、农司分别寄了一封信。
今日大雪封城,路滑难行,华瑶真没想到,商号的商人这么快就到了将军府,他们一定很早就出门了。
华瑶传召了杜兰泽,与她一同去往花厅。
路上,华瑶问她:“你和凉州商号打过交道吗?”
杜兰泽如实说:“凉州商号成立已久。十多年前,他们从雅木湖出发,沿着觅河,运送货物,与北方各国往来通商。我曾经在凉州住过一年,因为我学过羯人的文字,所以凉州商号委托我为他们翻译书信。”
“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华瑶问道。
杜兰泽悄声回答:“我记得书信上的每一个字,我可以为您默写全部书信。”
华瑶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兰泽。”
天寒雪冷,庭院的新雪映着红梅,小池塘浮着一层薄冰,更显得十分幽静。
杜兰泽止步于廊下,忽然说:“商人可能认识我,我不便进屋,就在隔壁恭候您。”
华瑶拉住她的手:“我让奴婢给你添一盆炭火。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心疼。”
杜兰泽微微一笑:“多谢您的关怀,我来吩咐奴婢便是,千万别耽误了您的公事。”
华瑶点了点头。她放开杜兰泽,走进了花厅。
杜兰泽正要转去另一间屋子,却在走廊的拐角处遇见了戚应律。
这么冷的天,戚应律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扇柄的流苏吊坠一甩,他径直走了过来,与杜兰泽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杜小姐?您这样的小姐,与我有一面之缘,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院门之外,忽然传来汤沃雪的声音:“戚应律!”
汤沃雪才刚露面,戚应律立刻与杜兰泽隔开两丈远,逃也似的跑远了。
汤沃雪仍然骂了他一句:“戚应律!你大哥正在找你!烦死了,整日没个正形!要不你到我那儿喝一碗巴豆,去茅房消遣消遣!”
戚应律留下一声笑,人已消失不见。
汤沃雪并未离去。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杜兰泽,过了好半晌,她拉着杜兰泽进了一间内室,小心谨慎地问道:“你送给我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真要……真要切肉祛疤吗?”
杜兰泽撩开裙摆,正要下跪,汤沃雪连忙将她扶住:“你、你这是做甚!快起来吧,我受不起你的跪礼,只是你身体太弱、气血太虚,你还要切肉祛疤,我怕你无法承受。”
杜兰泽握着汤沃雪的手腕,轻声道:“我意已决,求您帮我这个忙,我一心侍奉殿下,绝不能牵连她。”
第22章 凭栏采露华浓 没想到诸位胆大包天……
汤沃雪师从祖父, 学医多年,她救治过成千上万的病人,包括贱民, 也包括权贵。
常言道“医者父母心”, 在汤沃雪的眼中, 患者并无贵贱尊卑之分。她对青壮年的耐心有限, 对老弱妇孺总是更温柔些。她敬佩杜兰泽的渊博才学, 也怜惜杜兰泽的柔弱身躯。在岱州时,她亲眼见过杜兰泽挑灯伏案, 为了岱州时局的安定而煞费苦心。
杜兰泽不该被贱籍束缚, 像她这样的人才, 应当在世间大展宏图。倘若贱籍是一道枷锁,她需要一个人帮她解开桎梏, 汤沃雪义不容辞。
既然杜兰泽无畏无惧,那汤沃雪也不再顾忌。
汤沃雪道:“前日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很冷,风干物燥,此时割肉剜疤, 伤口不易红肿化脓, 你也能少吃些苦头。”
杜兰泽终究跪了下去:“汤大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感激不尽。”
汤沃雪跟着下跪, 与她面对面地说:“哎, 既然你非要跪,我也和你一起跪吧。我曾经对公主说过, 你思虑太重,气血太虚,脉象乍隐乍现, 时刻都要小心留意……”
杜兰泽朝她一拜:“请您暂时替我隐瞒,千万不可让公主知道,我将要割肉剜疤。”
汤沃雪迟疑道:“这、这不太好。”
杜兰泽却说:“羌羯四十万铁骑日夜窥伺边境,凉州将士仅有二十余万,岱州、秦州官兵怠惰丧志,不堪重任。或许到了明年春夏之际,羌羯大军便会攻打凉州。而今,殿下忙于公务,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我将修书一封,求您转呈公主,待到事成之后,我一定向她请罪。”
她直视汤沃雪的双眼,毫无一丝退缩,仿佛早已置身事外。尘世中的悲恨、苦难、病痛、甚至死亡都无法摧折她的意志。她的外形似是娇兰弱柳,内里却是铜皮铁骨。
汤沃雪答应道:“七天后,你乘马车来我的医馆。”
“不可,”杜兰泽解释道,“如今我住在将军府,将军府的人员进出往来,总是详细地登记在册。再则,延丘是凉州府衙所在之地,大街小巷,耳目众多,倘若我乘坐马车,专程前往您的医馆,恐怕会显露行踪。”
汤沃雪紧蹙一双柳眉:“那怎么办啊?我直接来到将军府,切你的肉啊?”
汤沃雪随口一说,杜兰泽却应声道:“承蒙您不弃,请再受我一拜。”
杜兰泽的袖摆尽展,衣袂飘荡,又行了一个跪拜礼。
汤沃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禁感慨道:“杜小姐,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杜兰泽报以微笑:“七日后,我在将军府上等您。”
“哎,不对!”汤沃雪又问,“我记得,七日后,公主不是要搬去公馆吗?”
杜兰泽道:“公馆年久失修,起码要再等上一两个月。”
汤沃雪道:“他们都说你料事如神,行吧,我也听你的话。”
拜别杜兰泽之后,汤沃雪匆匆赶回医馆收拾药材。
*
七天后的清晨,汤沃雪抵达杜兰泽的住处。她在杜兰泽的房里待了四个多时辰,直到天黑也未曾离去。她亲自操刀,仔细验伤,小心翼翼地缝合创口。杜兰泽几次昏过去,后来又慢慢转醒。
冬风凛冽,寒气袭人,满屋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汤沃雪把伤口处理完毕,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汤沃雪四个多时辰滴水未进,早已精疲力竭,她不敢休息,正忙着熬药煎汤,门外的奴婢忽然通报,齐风来了。
齐风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奴婢尊称他为“齐大人”。他这等武功超群的高手,耳力目力远胜常人,能够轻易地察觉十分微弱的血气。
汤沃雪心下一惊,连忙跑到屋外,拦下了齐风:“齐大人!请留步!”
将军府内积雪未化,滴水成冰,齐风穿着一身窄袖劲装,衣料是轻细又丝滑的绸缎。仗着内功护体,他丝毫不觉寒冷。他面不红、气不喘,好似若无其事一般,行走于寒意透骨的长廊。
齐风传令道:“明天早晨,公主要去郊外巡视农庄。请你转告杜小姐,做好准备陪同公主出行。”
“杜兰泽去不了!”汤沃雪编了个借口,“杜兰泽很累,很困,浑身都没一点力气。我给她诊脉了,她沾染了风寒,最少也要休养三天。”
齐风并未追问。他把汤沃雪的这些话,完完整整地传给了华瑶。
华瑶听闻此事,并不意外:“她昨天就一直咳嗽,原是因为她风寒未愈,身上还有病气。既然如此,她应该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等我从农庄回来之后,我再去探望她。齐风,你去库房里挑几根人参,送到汤沃雪手里,人参益气暖身,散寒祛湿,对风寒的疗效很好。”
齐风领旨告退。
齐风独自去了库房,路上遇到了他的兄长燕雨。他们二人从库房里拿了两根千年人参,又把人参交给了汤沃雪。
回程的路上,齐风疑惑道:“兄长,为何汤大夫的身上……有一丝血气?”
燕雨不以为然:“啧,你真没见识,姑娘家的,每个月都有那什么,你懂吗?”
齐风皱眉道:“不,不是那什么。”
燕雨固执己见:“就是。”
齐风与他争执:“不是。”
燕雨也不改口:“就是。”
齐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你别再瞎说了。”
燕雨冷笑道:“哥哥我好心给你解释,你偏不信,你这人没见识,不听话,还疑神疑鬼。上次那件事,你还记得吗?你把戚归禾的官船看成了贼船,害得我一惊一乍的,险些把戚归禾砍了。”
“你砍不了他,”齐风纠正道,“你的武功远不如他。”
燕雨脸上挂不住,又恼又怒:“他比我大了好几岁,多练了几年功夫,肯定比我强……”
齐风自言自语道:“谢云潇的武功比你强,年龄比你还小。他也不像你这般,几天不赌钱,双手都发痒。”
燕雨一脚踹开一堆雪:“呵,我算是明白了,你拿我跟人比,就是想跟我吵架吧。”
齐风没再接话。他和他的兄长都把汤沃雪的状况抛到了脑后。
次日一早,齐风和燕雨天没亮就起床了。
公主接受了凉州商号的邀约,要去探访郊外的农庄,侍卫们不敢怠慢,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厨师也精心制作了糕点和零食,这些美食都被装进了攒盒,妥善地放置于马车之内。
华瑶和谢云潇、戚应律同坐一辆马车。
马车里铺了一层浮光锦,坐垫是塞着鹅绒的软纱绫,窗栏镶嵌着翡翠,车帘悬挂着珍珠坠,车壁还有一处精巧的暗格,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攒盒。
这一路上,最初的一个时辰里,无人品尝攒盒内的美食,戚应律的嘴却没停过。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凉州的风土人情,华瑶听得津津有味,谢云潇置若罔闻。
谢云潇坐在窗边,沉默地眺望远景。
官道上冰雪未化,马车只能缓行,车队慢悠悠地走了一天,戚应律时不时地打开一个攒盒,吃了不少东西,华瑶和谢云潇仍然没怎么动口。习武之人的耐力极佳,忍饥挨饿的本事也比戚应律强得多。
当夜,他们就在马车上浅眠,次日一早,方才抵达延丘城外的一座农庄。
前几日风雪弥漫,今日天空放晴,那农庄的田野连成一片,化作白茫茫的雪景。积雪覆盖了道旁的树木,压低了枝条,马车从铺着稻草的路面走过,落雪簌簌乱堕,洒在车顶。
马车停稳之后,戚应律第一个走下来。他向华瑶伸出手,作势要扶她的衣袖。
戚应律一向怜香惜花,无论哪家的小姐从马车出来,他都会温柔地搭一把手。
这一回,戚应律并未碰到华瑶。
华瑶还没下车,谢云潇在她之前出来了。他用剑鞘把二哥拨开,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君臣有别,二哥,请你遵守礼法。”
戚应律摊开双手:“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以兄弟之礼来待我?”
谢云潇望着远处村庄,诡辩道:“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臣在前,兄弟在后。我铭记君臣之礼,轻慢了兄弟之礼,还望二哥多担待些。”
戚应律哑口无言。
来自凉州商号的几个商人原本坐在后一辆马车上。现在,他们全都走了过来,聚在一处,领头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上身一件绦边镶滚的皮背心,下身一条紫貂毛绒的长裤,双手戴一对金缕镯子,腰胯一
把银环长刀。
这妇人姓赖,旁人都唤她“赖夫人”。
赖夫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粮米生意,也在凉州、岱州的农庄置办了些田产,多次为凉州军营选送粮食。她与将军府来往密切,算是戚应律和谢云潇的熟识。
华瑶问她:“黍、稷、麦、菽、稻这几样作物,哪一样在凉州产得最多?”
赖夫人拱手行礼,才道:“回禀殿下,岱州多稻,凉州多黍。去年是凉州的灾年,饥民流民聚集于凉州南部,稻和黍都吃不上了。”
谢云潇和戚应律都是镇国将军府上的贵公子,凉州官员见了他们二位都要恭敬有加,赖夫人却在他们面前直言不讳,如实阐述了去年的凉州灾情。
华瑶与她同行,感叹道:“不瞒你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羯人迟早会攻打月门关和雁台关,军粮尚且能从水路调配,百姓的口粮又从哪里来呢?每逢战乱,必有饥荒,贫者既尽,富者亦贫。”
戚应律插话道:“咱们大梁的官兵不能扰民,他们羯人却能以战养战,以战养民,倒是不用担心百姓能否填得饱肚子。”
谢云潇看了一眼戚应律,才说:“羯人的军粮是马乳、马血、干奶酪、干肉条。部队行军,不开灶、不生火,方圆十里,毫无炊烟。”
华瑶凑近谢云潇,好奇地问道:“是吗,他们的军粮味道怎么样?”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与她对视:“难以下咽。”
“你也吃过吗?”华瑶大为震惊。
谢云潇如实陈述:“去年冬天,我随父兄上战场,险胜羯国的骑兵。父亲截获了他们的粮草,我和大哥都尝了奶酪和肉干。”
戚应律突然走进华瑶和谢云潇之间,悄声问:“哦,什么做的肉干?羯人经常吃人,人是他们的两脚羊。云潇,不是二哥说你,你和大哥,该不会都尝过人肉了吧?我在家的时候,怎么没听你和大哥提过这件事?”
羯国分为几个部落,其中一个部落以人肉为食,经常把活人做成肉干。大梁的官民痛恨此风,称其为:“灭绝天理,罔顾人伦。”
谢云潇还没应声,华瑶咬字极轻道:“戚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两位兄弟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奋勇抗敌,以身试粮。而你呢,这会儿还能拐弯抹角地讽刺他们,真当自己伶牙俐齿吗?”
“怎敢,”戚应律后退一步,“在下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华瑶高傲道:“下不为例。”
言罢,华瑶拍了拍手,赖夫人得令,走在前头,将他们一行人带去了农庄内的一处新田。
时下正值秋末冬初,新雪刚落,那田垄上铺着一片稻草,隔去冰雪,稻草与土壤之间又以竹竿撑出一层空隙,掩护着一排又一排的幼嫩绿苗。
赖夫人弯下腰来,挪开一小块稻草:“殿下明鉴,这农田里种着土芋的幼苗。土芋产自羌国,一个月出苗,两个月开花,三个月结果。每年寒季,羌国就靠它度过灾荒。”
华瑶卷起自己的丝绸裙摆,缓缓地蹲到了田埂上。
她盯着绿苗,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一脚踹开一块泥土,那绿苗在土中倒翻,竟然没有根茎。
赖夫人脸色一变。
华瑶还没开口,已有一群人跪地请罪:“殿下息怒!”
华瑶起身看着他们,怒火沸腾:“本宫原本以为,你们诚心经商,诚意十足,你们却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不怕本宫怪罪吗?”
大冷的天,寒风削面,燕雨昨夜睡眠不足,心情本来就很不好。他听见华瑶的话,立马板起一张脸,嗓音低沉道:“不敬皇族是死罪。”
第23章 心思幽意诉情衷 焚心以火
赖夫人笔直地站在华瑶面前:“公主息怒, 等小人问个明白,您要杀要剐,小人绝无怨言。”
华瑶听她说得这般镇定, 也不发一语, 静候下文。
赖夫人取下腰侧的银环大刀, 看向众人:“赖某在商言商, 不认亲, 只认理,做了二十余年生意, 敢说一句, 顶天立地, 从没贪过一分货,昧过一文钱。”
她绕着众人, 转了一圈:“农田里的绿芽,只有顶芽和叶片,没有根,没有茎,想来是哪位朋友,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移栽了一批植物。如果这位朋友愿意认罪,尚能留存一分颜面, 否则……”
赖夫人话音未落, 忽有一名男子下跪认错。
那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赖夫人的亲生儿子。
赖夫人对她的儿子也没有好脸。她厉声斥问, 终于把这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弄了个清楚。
原来,一个多月前,农庄的土芋种子刚发了芽, 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冻死了。这片农庄的主人乃是赖夫人的儿子,但他不敢对母亲说出实情。土芋的种子极其珍贵,他害怕母亲责怪自己,总以“土芋长势良好”来搪塞,只想敷衍过去,不惹怒母亲就作罢了。谁知华瑶给凉州商号写了信,信中表明她要了解凉州的土产,尤其是农产。
赖夫人想将土芋献给华瑶,她的儿子走投无路,就从暖室里拔了一些花苗,移栽进了农田,铺上一层稻草遮挡,只求蒙混过关。
华瑶捡起一片翠绿的花叶:“这是不是牡丹花苗?”
赖夫人的儿子连连称是。
华瑶冷声道:“你拿牡丹来骗我,真是下下策,我在皇宫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牡丹花。”
赖夫人躬身行礼,赔罪道:“小人管教无方,欺瞒了殿下,万死也难辞其咎。小人斗胆,请殿下移驾农舍,那里预备了今秋收成的几袋土芋。幼苗是假,土芋是真,如果没有入冬的这场大雪,农田里的土芋下月就能开花结果。”
华瑶并未回话。
赖夫人的脊背弯得更低:“小人世世代代在凉州经商,眼见羯人羌人接连起兵,凉州、沧州由盛转衰,小人的心里只剩害怕,最害怕敌军攻破国门,百姓受苦受难,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另一名商人连忙道:“大胆!你怎敢……”
华瑶抬起左手,止住了商人的话,只对赖夫人说:“从京城到凉州这一路上,敢对我讲实话、讲真话的人,寥寥无几。我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赖夫人听闻此言,心有触动,愈发恭敬道:“土芋的种子是小人重金求来的。小人一介微贱商户,买卖所得田产有限,种不出足量的土芋,迄今未能在凉州发卖种子。”
随行的侍女为华瑶递上锦帕。
华瑶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你盼着我能多买几亩田,多种些土芋,收容凉州的流民和灾民,是这个意思吗?难怪你刚收到我的信,就立即动身前往将军府。原是因为你身为商户,不敢得罪凉州的达官显贵,便想借由我的势力,购置田地,储藏种子,积攒粮食,安置流民。”
赖夫人默不作声,她的儿子却喊道:“殿下,请不要误会我们!”
“误会什么?”华瑶轻声说,“镇国将军不能占田,因为他占的田是军田,军田需要上报兵部和户部,所以镇国将军占的军田多了,圣意就难测了。而我初来凉州,人生地不熟,做了名义上的凉州监军,又是高人一等的皇族,你们得到了我的口谕,再以农田买卖为业,远比你们自己张罗着方便。”
赖夫人的儿子脸色惨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辩驳华瑶,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母亲突然承认道:“诚如殿下所言。”
赖夫人双手朝上,正要跪倒,华瑶制止道:“免了你的跪礼,有话直说吧。对了,农舍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
华瑶才刚迈出一步,戚应律忽然开口道:“
这帮商人竟然敢蒙骗殿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犯下的罪行,岂能轻轻揭过?殿下当真不再追究了?”
华瑶义正辞严道:“姑且记罪,以功抵罪。”
戚应律察觉华瑶其实根本没生气,不由得有些诧异。他听说三公主方谨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平民百姓要是冒犯了方谨,就会遭受严厉的惩罚。华瑶虽然是方谨的妹妹,却与方谨的性格相差很远。
田埂上的积雪厚重,寒气森然,戚应律没有武功护身,脸颊被冻得微微发红。他拉紧身上的雪貂披风,往华瑶的身侧挨近了些。
华瑶偏过头,看着他:“你很怕冷吗?”
戚应律的面色更红:“我自小畏寒,让您见笑了。”
华瑶打了个手势。她的侍女们立即送来一件虎皮大袄,小心翼翼地帮助戚应律把那件大袄穿上。侍女们温柔又体贴,戚应律却笑不出来。他像个傻子一样裹着厚实的虎皮袄子,再看他弟弟那般出色的仙姿神貌,他心头更是堵了一口气。
谢云潇竟然笑了一下,提醒他:“二哥,快谢恩吧。”
华瑶豪爽道:“无须多礼,戚公子,这件虎皮大袄就赏给你了,和你挺般配的,衬得你更俊秀了,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谢云潇道:“我代二哥谢恩,多谢殿下美意。”
华瑶道:“云潇不必与我客气。”
赖夫人仍在前头带路,少顷,他们来到了田边的一座老宅。
那座宅子的院子里也开辟了一片土地,种着不知名的粮食作物。宅内住着两户农民,全是赖家的佃户。其中有一位年纪尚轻的农家姑娘,她与戚应律打了个照面,羞得粉面通红,扭身躲进屋子里去了。
戚应律还挺高兴:“我穿着这一身虎皮袄子,风采不减,姑娘都不敢看我,就怕被我迷住了。”
华瑶随口说:“这件虎皮袄子,非常厚重,把你裹得像个蚕蛹,那位姑娘可能没见过虎皮蚕蛹,被你吓了一跳,立刻逃回了屋子里。”
戚应律有些惊讶:“你刚刚不是还夸我俊秀?”
华瑶比他更惊讶:“场面话而已,你还真信了?”
几步之外的地方,赖夫人清咳一声,对农户说明来意,屋内的姑娘听闻此言,拎出来整整两袋土芋。
赖夫人道:“你们吃了几个月的土芋,肠胃可有不适?”
“无,”姑娘笑道,“都好着呢。”
赖夫人点了点头,华瑶又凑了过去:“我也想尝尝土芋,它看起来就像我吃过的蓬莱贡品。”
赖夫人微露讶异之色,那姑娘忙说:“尊客稍等,奴家这就起灶,奴家的相公也去村头买酒了……”
“有劳这位夫人,”华瑶客气地询问,“今日叨扰了,可否让我们在贵宅借住一夜?”
这些农户并不清楚华瑶的身份,只见赖夫人对她毕恭毕敬,而她又穿着罗裙鸾带,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豪迈的气度,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午时未至,农户就忙着杀鸡宰羊。华瑶跟着那位姑娘去了厨院。
姑娘怀中抱着木柴,扭扭捏捏地避入松树的树荫里。她既想同华瑶搭讪,又不敢开口,唯恐惊扰了远道而来的贵人。
华瑶没有一点贵人的架子,自然而然地与她攀谈,没过一会儿,就把她逗得娇笑连连。她抬袖掩唇,欣然道:“您真有趣,简直是妙语连珠。”
华瑶道:“不过是看到了妙人,想到了妙话。”
姑娘的脸上泛起红霞:“我可没见过您这样爱哄人的大小姐。”
木柴沉重,她快要抱不动了,华瑶从她怀中接过木柴,动作轻轻松松的,毫不费力。
姑娘这才知道,华瑶武功高强。
华瑶仍在夸赞她:“你的谈吐也很不错。”
姑娘如实说:“我的爹爹在村里的学堂教书。”
华瑶点头:“原来是书香人家。”
姑娘含羞带怯道:“您又在取笑我了。”
华瑶十分真诚道:“我说几句实话而已。”接着又与姑娘调笑,厨房里的笑声几乎没停过。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就从姑娘口中问到了村庄的状况、村官的作为、以及赖夫人如何对待佃户。
华瑶向来擅长探听消息。但她曾经在谢云潇的手里栽过跟头。
两年前,谢云潇暂住京城的时候,华瑶每天找借口同他见面,死活撬不开他的嘴。
如今想来,谢云潇那时也才十五岁,就出落得那般冷情冷性。
厨房的灶火越烧越旺,大铁锅里煮着米粥,暖烘烘的香气飘满了院子,谢云潇也没闲着。他拿出一把匕首,准备亲自宰羊。
那匕首长约七寸,刀刃是凉州精铁锻造,异常锋利,可以斩金截玉。刀身冷光流动,曾经沾过血腥气,暗藏着一层腾腾杀气。
农庄人家哪里瞧过这等架势,忙把一只肥羊交到谢云潇的跟前。
谢云潇左手托着羊头,右手瞬间拧断了羊脖,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看清他何时出手,待到他们回神之时,那只肥羊已经毫无痛苦地断气了,连一声咩咩都没来得及发出。
戚应律有感而发:“贤弟,你若做了屠夫,牛羊死在你的手里,应当是一桩幸事。”
谢云潇并未理睬二哥。他右手转动匕首的把柄,剔毛、切皮、去骨、分肉都做得游刃有余。
这座宅子里大半的人都赶来院中专门看他杀羊,华瑶也坐到他的附近,专心致志地观望他的精湛刀法。他果然是武学奇才,刀剑的造诣堪称化境,寻常武者哪怕苦练几十年,也追不上他的高深境界。
谢云潇把切好的羊肉放入干净的陶盆,打来一盆清澈的井水冲洗。他的衣袖未曾沾染一滴污血,从头到脚洁净出尘,又因为他正在低头干活,显得很有贤良德行。况且他原本就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般的俊美相貌,他的外表如此出色,能力又如此出众,华瑶一时都看呆了。
华瑶拖着板凳,坐得离谢云潇更近。
谢云潇架起一堆木柴,认真地烹制一只烤全羊。他才烤了一会儿,华瑶闻到香味,就忍不住问:“能吃了吗?”
谢云潇道:“再等等。”
借着宽大衣袖的掩护,华瑶偷偷扯住他的衣带:“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谢云潇把他的衣带拽了回去:“请您耐心些。”
谢云潇越是不让她碰,她就越想碰。本以为上次亲过了就完了,没想到她又来劲了。
她看着谢云潇,兴致勃勃道:“请问,羊腿能给我吗?”
“自然,”谢云潇答道,“凡是您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华瑶极轻地问:“也包括你吗?”
谢云潇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柴,火焰被他掌控得恰到好处。他目不斜视,只说:“您是凉州监军,我听候您的差遣。”
华瑶没心没肺地笑了。她调侃道:“真的吗?无论什么差遣,你都愿意听吗?”
华瑶做了个手势,命令众人全部散去,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直到这时,华瑶才小声说:“你上次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喊我卿卿,喊了两声,还亲了我的耳朵,我也亲了你的脸。我和你算是两情相悦吧。”
谢云潇终于侧过脸来看着她:“你入住将军府十天,我写给你的私信,无人接收,公信还得交给齐风燕雨。我上门拜访,你推脱不见。我早就应该明白,你我不过泛泛之交,别说有情,相悦也谈不上。”
华瑶存心诱哄他,连忙胡扯道:“抱歉,我太忙了,我与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日不见,我独自过了十年。”
谢云潇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下雪那日,你不是一个人出门赏景了吗?”
华瑶轻轻搭住他的手:“不是的,我出门赏景,其实也是为了你。”
谢云潇甚是冷淡:“此话怎讲?”
他这一副漠然不动的模样,牢牢地勾住了华瑶的心,她诚恳地诓骗他:“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出门赏景,只是为了给你写诗作词。”
她当场瞎编了一首词:“自在逍遥天外,向云试挽雕弓,山川契阔更青葱,韶茂何人与共?日暮暗闻雪至,凭栏采露华浓……心思幽意诉情衷,痴念何足轻重。”
这首词,遵循《西江月》的格律,词中又暗藏“云逍”、“华遥”二字,实在是很明显的暗示。
华瑶念到“诉情衷”时,还偷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
谢云潇仿佛毫无知觉一般,客气而疏离地说:“你填的这首词,别有寄意,大抵是寄情于山水间,慷慨明志。”
“不,”华瑶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用来传情达意的词,只送给你一个人。”
谢云潇反扣华瑶的手腕,她忽然想起他能瞬间扭断一头羊的脖子,她的手指蓦地一僵,他就慢慢地放开了她。
木柴被火烧得噼啪作响,香浓的羊油滴入火堆,炸开一片亮光,火苗差点窜到华瑶身上。
谢云潇剑鞘一转,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火花。他握着剑柄,看向别处:“你最好是什么也不懂。”
华瑶十分自信:“胡说八道,我什么都懂。”
谢云潇又笑了。火光照得他眼中有晨星。但他一言不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
谢云潇的手艺很不错。他烤得那只肥羊特别香嫩,特别好吃。
华瑶一个人吃了两条羊腿,当然也没人敢在饭桌上和她抢食。土芋也是个好东西,绵软易食。华瑶对今天的这顿饭相当满意,按规矩给了农户一些赏钱。
入夜时分,华瑶住进了农宅的一间客房。
她今生第一次亲手摸到了棉被棉褥。此前,她只碰过裹着鹅绒的锦缎、或是蚕丝织成的丝棉。
她不由得抱住自己的小鹦鹉枕,跳进了隔壁房间的窗户——谢云潇就住在她的隔壁。
灯火昏黄,华瑶的影子落到了斑驳的墙上。她看到谢云潇正坐在床上。她丝毫不见外,顺手就帮他熄灭蜡烛,熟门熟路地躺到他的身边,与他共用一个枕头。
谢云潇的心里并不安稳。他受制于华瑶的忽冷忽热,只能以退为攻:“你的侍卫正在院中值夜,你来我的房里过夜,他们可能会看见。”
“没事的,”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直往谢云潇的怀里钻,“他们不会往外说的,你放心吧。”
她的指尖悄悄地探入他的衣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别解开我的衣服。”
华瑶耐着性子说:“晚上天冷风大,这里没有炭炉,只有你最暖和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找到一个理由:“你武功很好,不至于怕冷。”
华瑶却说:“我睡着以后,也会冷的,你也懂武功,你明白的。”
谢云潇正低头闻着她颈间的玫瑰香气,她小声倾诉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我去找自己的侍卫。那些侍卫的武功虽然比不上你,但也是少年有成,个个身强体壮,热的像火炉一样……”
这句话忽然顿住,因为谢云潇轻吻她的脖颈,极浅地吮吸了几下,当她说到“火炉”二字,谢云潇竟然吻出了一点声响。
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她的耳力比平时更好,能听见一切细微动静,配合着颈部的酥痒难忍,她已是头眩耳热,仿佛陷入焚心以火的炼狱,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舒适。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无法掌控现状而滋生的惊惧。
她摸索着谢云潇的脖子,只要她用力掐他,就能让他负伤。
可他停了下来:“不舒服吗?”
华瑶贴近他的胸膛,却不讲话。
谢云潇又说:“我……唐突了殿下。”
“没事,算了,”华瑶大度道,“没关系,我也偷亲过你。”
谢云潇暗暗地平复自己的呼吸,装出淡定自若的语气:“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华瑶点头,谢云潇悄声问:“还觉得冷吗?这样抱着你。”
华瑶懒洋洋地答道:“好暖和,我有点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絮絮叨叨地讲她夜探村庄的所见所闻。
她说,她一共探访了二十多户人家,蹲在他们的屋顶观望他们的一举一动,偷看他们的厨房有多少余粮,还没讲完,她实在疲乏,也就睡着了。
其实华瑶并不是没受过冻。
生母刚死的那几日,父皇不愿见她,她被遗忘在行宫的角落,思及父母,便会手脚发凉,通体生寒,从此落下了梦中惊厥的毛病。幸好她的毛病只是偶尔发作,最多几个月一次。
比如今夜,华瑶又梦见一座昏暗得不辨形状的宫殿,一条狰狞而冰冷的白绫,这一梦如堕冰窟,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冷,要冻死了。”
冥冥之中,有人回应她的苦楚:“你扔开枕头,我能抱你更紧。”
对了,她幼时养成一个习惯,睡觉要搂着小枕头。她的小枕头上绣着一只羽尾翠绿的小鹦鹉。她懵懂地割舍了那只鹦鹉,果真被人拥得更密切,浑然从冰窟落入温泉。
那人又问:“现在暖和了吗?”
梦境如在眼前,华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含糊不清地说:“嗯。”又说:“我不想被杀。”
那人轻抚她的后背,低叹道:“原来你在讲梦话。”
她没回答。
“睡吧,别害怕,做个好梦,”谢云潇安抚道,“放心,没人敢杀你。”
她信了他的话,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又可靠。
*
夜色昏沉,空中洒下霏霏细雪,吹在身上化开了一半。
齐风抱剑立在屋檐下,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二三更天的光景,他的脚下是枯枝残叶,眼前是浓影薄月。他记起了皇宫中的故人旧事,心里渐渐涌现一片茫然。
不久之前,他亲眼看见华瑶摸黑窜进了谢云潇的房间,也依稀听见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轻微的动静之中,竟然有十分暧昧的亲昵。
夜更深时,熟睡的华瑶说了一句梦话。谢云潇被她吵醒,还以极好的耐性低声哄她。谢云潇就像是她的驸马,对她的关心和照顾细致入微。
主人的私事,本与齐风无关。
不知为何,齐风的心口空了一块,思潮起伏,杂念丛生。
齐风和华瑶私下相处时,华瑶曾说,她与她的兄弟姐妹不同,断不会越过雷池,亵渎了他。她还说,她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兴趣。果真如此吗?齐风半信半疑。
齐风认识的人很少。他在皇宫当差时,与他交换过名字的侍卫也没几个。这世上除了燕雨和华瑶,再没其他人能牵动他的心绪。他时刻牢记着自己作为侍卫的职责,即便他早已远离京城,他的身心依然戴着枷锁。
正当出神之际,燕雨忽然探身过来:“你在打盹?”
齐风道:“你怎么来了?”
燕雨伸了个懒腰:“我睡不着。”
齐风走远了些,燕雨还跟着他四处巡逻。
燕雨小声说:“那屋子里,真不舒服,墙壁太薄了,隔音太差了,床太硬了,也太冷了,我从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
齐风脚步一顿,开口道:“我们十岁进宫前,只能睡在稻草堆上,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你每天饿得打滚……你还记得吗?村子里的人吃了观音土,肿着肚子死在路边。”
燕雨耸了耸肩膀:“我记得啊,那一年闹了旱灾,我差点饿死。后来我们就进宫了,进宫以后,再也没受过穷罪。我们又不是天生穷命,迟早会富得流油。”
落雪飘荡,沾在齐风的发间。他提剑四顾,不言不语。
燕雨嘟囔道:“你今晚怎么这么奇怪?别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去她门外看看。”
“别去,”齐风道,“她睡了。”
燕雨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晨,燕雨才明白齐风是什么意思。
燕雨恰好目睹了华瑶从谢云潇的房间走出来。
燕雨十分惊讶。他连忙找到自己的弟弟齐风,好言相劝:“将来谢云潇做了正室,公主府里就没有你的位置了。你心性那么高,肯定不愿意做偏房,谢云潇也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子,这下有你
受得了。”
齐风只说:“兄长休要胡言乱语。”
燕雨悄悄地用气音说:“我可不是胡言乱语,我真想替你考虑。羯人要是打进凉州,你多立几次战功,或许能和那位谢公子一争高下……哎,你有战功也不行,谢云潇长得那么好看,武功那么高强,家世又那么显赫,你凭什么和他比?你还是放弃吧。”
“兄长,”齐风突然问他,“为什么你的脑子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咬了一口豆沙酥饼,边嚼边说:“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你要是有点骨气,愿意跟我一走了之……”
齐风皱起一双剑眉:“你嘴里吃着公主的厨子做的豆沙酥饼,心里怎能想着一走了之?”
他们二人正在柴房的门前说悄悄话,冷不防听见一声咳嗽,转身一看,原来是华瑶站在他们的背后。她刚好听到了齐风的那一句质问。
燕雨立即说:“属下罪该万死。”
华瑶讽刺道:“你都死了多少回了。”
燕雨垂头看着地面。
华瑶道:“你和哪些人商量过逃跑的计划?”
燕雨急忙道:“我对天发誓,我只对齐风说过,别人我都不熟。”
华瑶冷冷地威胁道:“再给我逮到一次,我会对你用刑,掌嘴二十,罚俸三年。”
燕雨呆住了。他暗暗心想,华瑶在皇宫时,从不动用私刑。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沉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你给我记牢了。”
华瑶不想再说废话了。他还没吃完早饭,就被华瑶打发出去干活了。
赖夫人已经将整座农庄赠予华瑶。这座农庄仍然挂在赖夫人之子的名下,村中的管事却认作华瑶的属下。华瑶命人在全村丈田,绘制地图,划出十几亩地来,专门试种新的庄稼。她委托赖夫人修书一封,以赖夫人的名义,传信给南方的商人,询问他们能否找到抗旱的、耐寒的、产量高的农作物。
南方有一个岛屿,名叫“蓬莱”,岛上四季如春,风调雨顺。
蓬莱岛的北部有一种名为红苕的农作物,产量很少,味道却很清甜。蓬莱的官员将红苕当做贡品呈给皇族,华瑶也尝过红苕的味道。
在华瑶的记忆中,红苕与土芋颇为相似,既然赖夫人说土芋能在凉州生根发芽,或许红苕也能?除了红苕之外,还有别的农作物,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推广到凉州全境,甚至是大梁朝的全境。
华瑶希望商人能为她带来农作物的种子。她打算在凉州的农庄内开辟几块区域,选种优良的农作物,再交由凉州的农司检验。她只盼望有朝一日,大梁的百姓都不用再忍饥挨饿。
第24章 痴念何足轻重 徐徐图之
华瑶在农庄待了几天, 接见了附近的官员。等她回到将军府上,又收到了一批新的拜帖。凉州的贵族和富商都希望能结交华瑶,以示忠君之意。
华瑶打算和杜兰泽一起拟订一个名单。她回府不久, 就去了杜兰泽的住处, 还未进门, 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华瑶拦下了通报的侍女, 径直走入杜兰泽的卧房。
隔着一道雪山皎月的镂空木纹屏风, 华瑶看见杜兰泽卧床不起,侍女跪在一旁默不作声。
华瑶盯着侍女:“杜小姐生病了, 你请过大夫了吗?”
正在此时, 汤沃雪进门了。
室内静悄悄的, 毫无人声,汤沃雪片刻不敢耽误, 飞快地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到了华瑶的手里:“杜兰泽亲笔写的信,您看完了再说也不迟。”
华瑶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头发涩, 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 更不知从何说起。
她叹了口气,绕过屏风, 坐到杜兰泽的床边, 杜兰泽却用衣袖遮住了脸:“此时病容,不便与您相见。”
华瑶也不敢碰她, 轻声道:“你好好养病,千万别累坏了身子,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顿了一下, 又说:“以后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千万不能瞒着我。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张,实在是你太让人心疼。我知道你总想为我打算,但你一定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汤沃雪连连附和:“是啊,杜小姐,请你遵循公主的命令。”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开口:“殿下和汤大夫谅解我的身世,顾惜我的体面,这是说不尽的恩情,我无以为报……除去了这块疤,我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你别担心,”华瑶连忙哄她,“即便陆夫人猜出了你是谁,她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杜兰泽一向能说会道,今日却没半句申辩。
十年前,杜兰泽全家遇难,唯独她一人活了下来,也唯独她一人被母亲的朋友救下。她辗转来到外地,拜了一位老者为师。
那位老者曾经收过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自幼体弱,隐居避世之后,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尚未销灭的籍贯文书。老者怜惜杜兰泽博学多识,便把女学生的籍贯文书都交给了杜兰泽。
从此,杜兰泽李代桃僵,以旁人的身份维持生计。这么多年来,她瞒得很好,从未露出过马脚。但她的担忧不曾消减。
华瑶很想改革凉州的制度,万一杜兰泽的贱籍之身被人识破,杜兰泽自己倒是不怕死……可她总不能拖累了华瑶。贱籍女子不能做官,如果华瑶明知故犯,那就是执意与朝廷作对。
杜兰泽走神片刻,才轻声说:“汤大夫医术了得,我的伤势正在好转……”
“我知道,”华瑶放下她的床帐,“兰泽,你少说话吧,安心养病。要是有什么事,你派人去找我,我立刻就来看你。”
杜兰泽仍不放心:“您的公务……”
华瑶谎称:“最近没什么好忙的。”
汤沃雪插话道:“公务再重,重不过养病!行啦,杜小姐,你休息吧,我要把公主送出门了。”
时值傍晚,日影西垂,华瑶与汤沃雪一前一后地走出屋舍。汤沃雪仔细地描述了杜兰泽的情况,又反复地说明了,最近一个月之内,杜兰泽绝不能受累。
“杜小姐的底子很差,”汤沃雪忧心忡忡,“您也是知道的,她平日里吃得少,睡得少,现在又失了许多血,气血亏虚,算是大病了一场。”
华瑶在岱州负伤中毒时,汤沃雪还说华瑶伤得不重。
而今,汤沃雪这般挂念杜兰泽的病情,可见杜兰泽的病情危急,急需静养。
华瑶立即召来几个侍女,嘱咐她们尽力照顾杜兰泽,又把杜兰泽的院子封了起来,严禁一切闲杂人等进出。她还过问了杜兰泽的饮食,要求侍女们每日据实禀报。
杜兰泽的侍女见到公主如此严肃,倒也不敢懈怠,越发谨慎小心地伺候杜兰泽,万万不敢有半分差池。
*
杜兰泽切肉祛疤之前,连夜伏案,默写了数百页的手稿,涵盖了凉州商人几年前让她翻译的信件与文书。
华瑶读完那些手稿,大致明白了凉州商帮与邻国的贸易往来。
几年前,羯人的大军压境,凉州商队仍然铤而走险,通过水路为羯人运送盐巴和茶叶。
那条水路名叫“觅河”,位于羯国与沧州的交界之地,沿岸多的是山岭树木、石窟洞穴。不过商人们总有办法偷运货物,往来通商。
凉州穷尽全州之力供养二十多万精锐兵马,每年还要为朝廷纳贡,积贫积困已久,官府对于商人的谋利之举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官员们担心一旦彻底斩断自身与羯国、羌国的通商,会让羯国、羌国倾尽全力、大举进攻。多方因果作用之下,凉州、沧州迟迟没有严令禁止商队在国外做买卖,但是,三虎寨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三虎寨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
商人们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强盗的地盘上行走。
渐渐的,贸易终止,三虎寨恶名远扬。
很多年前,华瑶听闻
三虎寨的名头,还以为三虎寨只是区区一个贼窝,随便杀两下就能扫除干净。没想到其中牵扯了那么多关节,简直是斩不断、理还乱。
幸好华瑶的职位是凉州监军,调兵遣将也比在岱州时方便得多。
华瑶给凉州的农司写完信,又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赶去凉州军营检查军务——这是凉州监军的职责之一。
近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校场上铺着一层粗粝黄沙,数千名骑兵策马奔驰,演练着马背上的决战。千军万马踏蹄疾驰,沙石飞滚,杀伐之声震耳欲聋。
华瑶旁观片刻,颇有感慨。
难怪谢云潇在岱州训兵时,那么凶,那么猛,原来是因为他们凉州军营里人人骁勇,体形如戚归禾那般健壮的勇士,她都看到了好几个。
她还没见识过羯人的军队。
她正在思考,忽听齐风说:“殿下,快到午时了,戚将军请您去军帐。”
华瑶一口应下:“嗯!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华瑶跟随侍从,走进最大的一顶军帐,满心以为找她的人是戚归禾,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壮年男子,此人的相貌丰神俊朗,身材高挑颀长,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背后立着一把沉重且锋利的长戟。
戚归禾、戚应律、谢云潇三人全都端坐下方。戚应律双手揣袖,明显比平日里要老实本分。戚归禾一言不发。谢云潇心不在焉,但也不曾离开。
华瑶当即反应过来。她明知故问:“镇国将军,是您吗?”
那男子抱拳行礼:“末将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他果然是镇国将军。
华瑶爽快道:“不必多礼,你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镇守边疆数十年,为朝廷出生入死,我敬佩你的英勇。”
镇国将军回京述职时,华瑶从未与他打过照面,今天是他们第一回相见。最令华瑶惊讶的是,她以为镇国将军是地地道道的武将,怎料他驰骋疆场多年,还有几分儒雅温和的书生气度。而且他的武功一定很高,起到了延年益寿之效,单看他的外貌,她根本猜不出他的年纪。他像是戚归禾的兄长,而非父亲。
他很客气地说:“礼不可废,殿下请坐。”
华瑶直接坐到了谢云潇的旁边。
谢云潇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很诧异。他们把目光落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戚归禾曾经在船上亲眼见过谢云潇大清早从公主的房间里走出来。戚归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顶撞父亲和公主。他越发沉默了,连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戚应律曾经跟随华瑶和谢云潇去了一趟农庄。某天夜里,他亲眼目睹了华瑶毫不客气地闯进谢云潇的屋子。他又偷偷地观察几日,惊觉华瑶在谢云潇的房里连宿了好几夜。
在座众人之中,唯独镇国将军不知道谢云潇与华瑶的异常亲近。他抬手,恭敬道:“请殿下上座。”
“不用了,”华瑶诚恳道,“我既然是凉州监军,应当与诸位齐心协力,私底下不用拘束虚礼,就事论事即可。况且,我对凉州的了解,远不及诸位,还请诸位能多指教。”
华瑶这一番话,听在戚归禾与戚应律的耳朵里,几乎等同于是在认亲。
戚应律甚至怀疑,接下来,华瑶便会求娶谢云潇为驸马。毕竟谢云潇即将年满十八岁,按理说,正是议亲的时候。
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还是永州谢家的贵公子,其门第之显赫通达,让凉州的权贵望而生畏。谢云潇也确实当得起公主的驸马。他的外貌、才学、武功、家世都是绝无仅有的优异。他和华瑶成亲,也能为华瑶提供极大的助力,他们二人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思及此,戚应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却是畅快一笑:“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镇国将军坐到了戚应律的身侧,位置比华瑶更低一些,以示对皇族的敬重。
父亲这般谦和有礼,戚应律也笑起来:“我们听说,殿下您正在与府衙商议改革凉州的田制,拟用东南各省的‘丁田法’,清查凉州各户的人丁与田产。”
“确有此事。”华瑶承认道。她的右手放在案桌之下,挪动几寸距离,无意中碰到了谢云潇的左手。
她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样,但他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她马上抓住他的修长手指,紧紧地攥着,以拇指的指腹抚摸他,从他的指端一路摸到指根处。他整日在校场上拔刀砍剑,这双手依然养得很好,摸起来就像一块硬玉,有助于华瑶安静思索。
华瑶沉思片刻,也摸了谢云潇片刻,才道:“东南各省施行‘丁田法’,是因为他们临江临海,开设了几处通商口岸,商贸往来十分频繁,除了商业之外,当地的农业也很发达,朝廷看重那里的官员,那些官员也敢于革旧维新。反观凉州,敌军不退,盗匪不绝,前年和去年都发过几场天灾,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变法革新也更困难。”
讲到此处,华瑶手劲稍重,但她自己毫无察觉,仍在讲话:“我想改革凉州的田制和税制,一是为了照顾百姓,二是为了扩充粮仓。我听说,凉州军饷早有亏空,若要根除弊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戚应律插话道:“凉州的分田制,由来已久。你初来凉州,还是多见见,多看看,再与府衙商量一番,拟订一个改革的计划。府衙的官员都是一群老油子,精明得很……”
镇国将军道:“应律,你同殿下讲话,不可无礼。”随后才说:“军饷亏空,尚能维持。”
戚应律双手缩进袖子,点头道:“我失礼了,请殿下见谅。”
“无妨,”华瑶随意道,“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你们不必太客气。”
戚应律正在喝茶,闻言被茶水呛到。他总觉得华瑶要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戚应律才刚呛完嗓子,镇国将军就从案几下掏出一块布巾,随意地扔给儿子。
戚应律拿着那块布,擦过了自己的嘴巴,戚归禾才说:“爹,那是我擦马蹄的布。”
难怪这块布很不干净,还沾了泥土!戚应律想发作又不敢发作,谢云潇圆场道:“既然军饷亏空,尚可维持,殿下推行改革,当以潜移默化为上策,不能急于求成。”
镇国将军道:“正如云潇所言,我也是此意。”
华瑶笑道:“有了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我原本也打算徐徐图之。”
将军颔首,只说:“殿下如此抬举,末将受之不起。”
华瑶转移话题:“诸位认为,羯人什么时候会攻打凉州?几年后,还是……”
“明年,”镇国将军自斟了一杯茶,“大约在明年春夏。”
华瑶心头大震。她攥着谢云潇的手指,他腕间蕴力,蓦地一转,反守为攻,扣住她的手背,轻抚她因握拳而凸出的拳峰。
第25章 战鼓急声振地 承蒙殿下厚爱
这天中午, 镇国将军与华瑶议事完毕,竟然送了她两个侍卫。那是一对身强体壮的姐妹,出身于凉州北境, 体格高大威猛, 比戚归禾还要魁梧。
她们立在华瑶的身前, 宛如一道人墙, 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天光。
华瑶抬头望着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镇国将军的一名亲信道:“殿下不妨为她们赐名。十多年前, 北境的部族被羯人灭族,将军收养了上百名孤儿。这一对姐妹根骨壮健, 脱颖而出……”
华瑶很高兴地起了两个名字:“那就叫紫苏和青黛吧。”
紫苏与青黛双双谢恩。
华瑶欢欢喜喜地把她们领了回去。
谢云潇作为军中副尉, 手下也有好几百号人。他吃过午饭就去校场练兵了, 没和他的两位哥哥多讲一句话。
如此一来,军帐里只剩下镇国将军以及他的长子戚归禾、次子戚应律。
戚应律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头扒了两
口饭, 就听他的父亲问:“戚应律,你打算在将军府吃几年的闲饭?”
戚应律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的审视:“爹,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宽厚和蔼的慈父。他的眉目不怒而威, 神色严肃冷厉, 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 刀刃镀着一层暗纹, 纹理周围凝结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 浸染腾腾杀气,戚应律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爹, ”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了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既然你不会武功,你就来军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大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三妹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小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姐妹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要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我躲得远点儿,您眼不见为净。”
镇国将军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过一桩,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群!我谅解你年少贪玩,还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竟然敢去花街狎妓,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只会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痛骂道:“我息你个鬼!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嫖赌!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哪来的心思吃喝嫖赌!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若有下次,我亲手宰了你这混小子!!”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乱来,只在花街瞧了一场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
戚应律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遵守礼法,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许公主与云潇情投意合、难分难舍……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二人的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赏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插了一嘴:“谢云潇独来独往,清高孤僻,遇到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告诉兄长和父亲。”
戚归禾笑了笑,继续圆场道:“二弟此言差矣,云潇孝顺双亲,敬爱兄长,从小就是自立自强的好孩子,他从来没给我们添过麻烦。”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皱起眉头,斥责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直爽大方,豁达大度,我便知道,公主是一位心怀坦荡的豪杰,断不屑于强迫别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别把这件事往外传。”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今年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忙于公务,耽搁了不少事,爹也没替你相看合适的姑娘……”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父亲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
戚归禾一声不吭。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戚归禾为镇国将军府的长公子,但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介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解不通琴瑟和鸣的乐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断不可畏畏缩缩。”
戚归禾点头称是。
*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朝廷,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
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的不行。”
谢云潇昧着良心,恭维道:“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云潇所言极是,正如你所说,我心怀坦荡,正直端方。”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有所感知:“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
华瑶等得不耐烦,当然更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有力,肌理分明,筋骨强健,又那么暖和,使她的四肢百骸甚觉快畅。他半夜还会给她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竟然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就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策,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再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她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是猎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他抱着她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发火,他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
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庆生。”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点头:“千真万确!”
电闪雷鸣的雨夜,严冬的寒气隐隐渗入室内。谢云潇用被子把华瑶捂得严严实实。她拿被角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凝望他:“你不相信我吗?”
谢云潇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信你又在骗我。”
雷电的明辉时不时地一照而过,别有一番意趣。华瑶觉得好玩,随口说:“你和你大哥都要外出巡逻,我好不容易才盼到你休沐,正巧又碰上你的生辰。我在你的房间里等了很久,等得蜡烛都快燃尽了。你不信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只能怪我自己,把心拴在了你身上……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谢云潇低头一笑:“你不懂何为情爱,却比谁都能说会道。”
华瑶蹙眉:“谁说我不懂,我特别懂。”
她博览群书,曾经偷偷读过春情话本,书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她至今倒背如流,怎能容忍谢云潇的轻视?
她记得话本里常说“亲一个嘴”、“享一次乐”,当下就狠狠扯开了谢云潇的衣领,强迫他袒露精壮而结实的胸膛。
通透的雷光突然点亮了整间卧房,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华瑶看清了谢云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彻。
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尝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认真地亲了他好一会儿,有时也舔一舔,不住地往下,停在完美的锁骨上,含着凸起的硬骨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块香滑的蜜糖。
过了半晌,华瑶才问:“怎么样?”
谢云潇哑声道:“什么怎么样?”
华瑶解释道:“恭喜你成年了,我刚刚送了你一份生辰礼。我并非没有准备,你看,这不就送出去了。”
谢云潇离她更近:“这般贺礼,也送过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亲别人。你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谢云潇一手揽着她的后背:“承蒙殿下厚爱,我不胜荣幸。”他的掌心滚烫,犹如一团熊熊烈烈的猛火抵着她的脊骨。
华瑶倍感温暖,欣然道:“好了,快睡觉吧。”
谢云潇追问道:“我能否给您回礼?”
华瑶不假思索道:“不行!你想都别想。”
谢云潇似乎很难受。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颈肩蹭了蹭。她抚摸他的喉骨,听见他极轻的喘息声,微妙的声息激得她心神一荡。
这一呼一吸之间,华瑶的香气又透入骨里,更难自抑。谢云潇自言自语道:“以后少来我房里过夜。”
华瑶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不,我想来就来。”
谢云潇暗忖,她既没有心,果然也没有良心。她方才说,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这句话,无论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风骤雨来势汹汹,敲窗作响,华瑶小声说:“凉州的上元节也有灯会,后天要是不下雨,你带我去看看延丘的灯市。我想见识一下延丘的风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问:“好嘛?”
她听见他答了一声:“好。”
他又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当年在京城……”
她沉入梦乡,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
*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大街小巷的积水全被清理干净,六街三市都开始张罗香花灯烛,家家户户悬红结彩,道路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众多少女少男头戴假面,腰缠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鹰鸟,四海鱼虾,随着乐声而舞。
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灯辉照耀夜景,遍地灿烂,满街明莹,酒楼茶馆之外挤满了人,还有摊贩在路边叫卖应时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样样俱全。
华瑶看花了眼。她兴致勃勃:“你们凉州的灯市很热闹啊。”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间风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
两年前,她就看中了谢云潇的手。眼下他们混熟了,她可以随便摸了,心情好得很。她高高兴兴地停在一处摊位之前,买下两块凉州软糕,包在油纸里。她左手抓着油纸,右手牵着谢云潇,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不远处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
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长身玉立。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里提着一只精巧的莲花灯。
铁丝撑起莲花的枝叶,浅红纱绸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汤沃雪的双眼远比花灯更明亮。她似羞似喜,含羞含笑地问:“你亲手做了莲花灯给我?”
戚归禾两手背后,低语道:“我只怕你不喜欢,不愿意收。”
“将军,”汤沃雪忽然问,“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算是一对青梅竹马。
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天生一副习武的好根骨。自幼年起,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他学遍了刀剑拳法,融会了百家之长,当然也受过不少伤。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
彼时,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地观摩。
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精纯内力,境界高妙而深远。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戚归禾的衣扣,要查看他肩膀和后背的伤势。
那一年的戚归禾十二岁,已经懂得了男女大防。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
汤沃雪瞪圆了一双眼,对他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医者仁心”、“病患无男女”,又训他古板守旧、陈词滥调,她不屑于偷看他的身子。
骂完这话,她就跑了。
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先帮戚归禾正过骨,抹过药,才说:“戚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神医”的名号。他行医数十年,悬壶济世,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京城,他却告老还乡,携亲带故地返回了凉州。
他在凉州开设汤氏医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开了口,戚归禾断不会回绝。
戚归禾问他有什么事。他道:“老夫的孙女,阿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最高的孩儿,最适合学医问药。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赐下了阿雪,让她投生到了汤家,假以时日,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青出于蓝胜于蓝。 ”
戚归禾道:“听着是好事,我有甚么能帮到您的?”
汤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年纪,日复一日的衰迈,心中唯一牵挂的人,便是汤家阿雪。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她擅长解毒,六岁就能默写《毒经》,潜心钻研针灸,已至绝顶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沉不下气,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年轻男子让她回避,她又急又怒,无计可施,恼恨你们不当她是医师……”
戚归禾忙道:“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晓得,戚公子是将军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豪杰出少年。你与阿雪年岁相仿,你开解她的话,她兴许能听进去。”
戚归禾拜别了汤沃雪的祖父,在医馆的后院里找到了汤沃雪。
彼时汤沃雪眼眶泛红,正在挑拣药材。
戚归禾的态度十分谦逊客气。他说:“小姐,你医术真好,我很佩服你!”
汤沃雪怒目而视,骂道:“你不会讲话就闭嘴!”
戚归禾道:“刚才我把你赶走了,对不住,我向你赔罪。你别哭了。”
汤沃雪拍响了案板:“我流眼泪,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切完蒜瓣!你闭嘴!别来烦人!”
戚归禾心想,她真凶啊。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哪个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断不能半途而废,定要认真开解她。
从这天起,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久而久之,他学会了炮制各类药材的方法,成了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
他在校场受伤,来了医馆,直接找汤沃雪。
他看着汤沃雪的医术与日俱增。
到了十六岁那年,汤沃雪出师在外,单开了一家自己的医馆,又带了几个学徒,生意十分兴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月门关。
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职位。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境,在月门关驻守了四年。这四年里,他和汤沃雪的书信往来从没断过。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岁,尚未娶妻,汤沃雪也没嫁人。他经常去她的医馆拜访她。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却要看她这位大夫。
戚归禾从不闲坐着,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打扫医馆的后院,擦拭案桌和窗栏,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病患们都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喊他“小戚”。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勤劳踏实,便和汤沃雪打起商量,愿意出重金将他买下。
汤沃雪问:“买回去干什么?”
那人笑说:“亏不了他!入赘我家,做女婿!”
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桌上:“敢问阁下,您来我的医馆,是看病来了,还是挑女婿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人都走了,她还在气头上。
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火花四溅,她一心一意地熬药,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如同染上了秋日霞色。
之后不久,汤沃雪的医馆越开越大。汤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汤沃雪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诊。
又过了一段时日,汤沃雪的祖父去世了。汤沃雪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戚归禾很是担心她,派人给她送信,她一封也没回。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在此期间,她从未懈怠过,仍然勤勤恳恳地修习医术,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她的母辈和父辈。
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汤沃雪一律回绝,那些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终身不嫁。
多番牵扯下来,戚归禾也不晓得,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汤沃雪对他又有几分情。
戚归禾万万没想到,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热闹非凡的上元节,莲灯的火芯熠熠煌煌,光色夺目。他视之心荡,握紧她提灯的双手,热热切切地唤了一声:“阿雪。”
汤沃雪小声抱怨:“你只会叫我的名字?我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甜话。”
几步开外之处,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们二人耳聪目明,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
华瑶轻轻笑道:“你大哥不会说甜话,我倒是很会。怎么样,云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开心。”
谢云潇道:“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在哄我开心。”
华瑶道:“不然呢?”
谢云潇岔开话题:“我大哥和……”
他本来准备说“汤大夫”,话中一顿,改口说:“大嫂是两情相悦,甜言蜜语,不说也罢,尽在不言中。”
华瑶信心十足:“你不必羡慕他们,我和你也是两情相悦。”
她取下了面具,直视他的双眼。
夜深寒露重,水珠顺着屋檐向下滑落,沾到了她的脸颊。谢云潇左手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
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几个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厌恶他人的一切冒犯。他应该附和她一句,但他并未发话。
华瑶的目光忽然落到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来了。他道:“大哥,汤大夫。”
华瑶拽着他的衣带,绕在五指间玩耍:“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静的巷子里,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好在一盏莲灯带来了光亮,消解了夜晚的阴晦与寒意。
汤沃雪提灯静立,笑说:“什么大嫂,八字还没一撇。”
“阿雪,”戚归禾道,“你方才讲,你愿意……”
汤沃雪止住他的话:“回家再说。”
华瑶顺口说:“哪个家呢,镇国将军府吗?从今天起,镇国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戚归禾一听此言,先是震惊,而后感激地看了华瑶一眼,华瑶越发爽快:“戚将军,你私下里,可以称我为弟妹。”
确实,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不知睡了多少夜,戚归禾不好推脱,干脆利落地喊道:“弟妹。”
华瑶点头:“嗯,大哥!”
华瑶这番言论,其实经过深思。
等她年满十八岁,父皇必然会为她赐婚。
虽然华瑶不受父皇宠爱,但她博取了太后和三公主的信任,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纵观京城各家的贵公子,与她年纪相近、又洁身自好的男人,仅有那么几个,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没有一人的家世在谢云潇之上。
华瑶的养母是淑妃。淑妃的母族姓朴,朴家本是清流世家,受了昭宁十九年文字狱的牵连,朴家的势力大不如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这一代也有年轻聪慧的公子,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华瑶私底下唤他一声表哥,他也叫她表妹,其实二人并无血脉之亲。
太后曾经问过华瑶,愿不愿意把朴公子招为驸马。朴公子举止端正,才学渊博,相貌也是十分俊美,可以配得上皇族。
华瑶考虑再三,还是委婉地回绝了。驸马不能担任官职,只能尽心侍奉公主。朴公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算是交际应酬的一把好手,他留在朝堂上,大约会给她更多助力。
反观谢云潇,他不爱交际,也不爱凑热闹。他天性孤僻又清高,常常独处于清静之地,默默地修心悟道,俨然有出尘脱俗之风度,正适合进她的公主府,做她的四驸马。
谢云潇的父族满门忠烈,母族闻名遐迩。谢云潇的父亲手握兵权,堪称“边疆第一大将”,谢云潇的外祖又是皇帝倚赖的重臣,民间称之为“内相”。谢内相尽忠于皇帝,深受皇帝宠信。
谢云潇不随父姓,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再者,谢云潇在凉州长大,虽然他是永州谢氏的贵公子,他与谢氏的联系却也没有那么紧密。
总之,谢云潇的方方面面恰到好处。
如果华瑶把谢云潇招为驸马,对她的地位大有助益。她一时想不出来,谁能比他更适合做自己的驸马?她索性顺水推舟,尽力撮合这一门亲事。
她第一次见到谢云潇时,绝无这般打算,那时他真是清冷又高傲,宁愿待在凉亭里看书,也不与任何人交谈。
直到近日,她才发觉,谢云潇有情却似无情,他并非是不能被打动的人,那她当然想把他占为己有。
华瑶与戚归禾认过亲之后,汤沃雪的眼里含着笑意。她慢慢地走在前方,与戚归禾并排同行。
华瑶拉着谢云潇的手,跟在他们二位的背后,顺道观望周围的摊贩。她记得谢云潇很喜欢民间的木雕,掏钱给他买了一些。她没挑贵的,全是几十铜板一件的便宜货。
道路岔口处,他们拐入一片茂密的青松树林。
谢云潇摘下面具,收下了华瑶的礼物,玩赏片刻,竟然由衷地笑了一笑。他这样笑起来,眼中似有清澈的流光,风采更美,光辉更盛,自然而然地勾住了华瑶的心神。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挥金如土,心急如焚,只为了褒姒一笑。
所谓国君,最忌骄奢淫逸。《战国策》有云,“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华瑶谨记在心。
华瑶做不来千金买笑的昏庸之事。她只用两百文铜钱,就博取了谢云潇的欢心。
第26章 旌旗斜矗接天 强弱未知,军情未现
六更天时, 晨霞破晓,朝阳初升。
谢云潇在校场清点兵将,整装待发。
前一天夜里, 他才和华瑶逛过灯市, 今日一早, 他遵循父命, 正要与大哥一同带兵巡逻。
冬风凛冽刺骨, 三千士兵全身披挂,铠甲鲜明。他们是凉州的精锐, 大梁朝最勇猛强悍的骑兵, 战马的铁蹄踏碎泥沙, 刀枪剑戟光耀日月,声势浩大。
戚归禾头戴银盔, 坐在一匹气宇轩昂的黑马上,猎鹰立于他的肩头。这只猎鹰被他驯养多年,仍有凶煞如猛兽般的天性,鹰爪锐利,鹰翅宽阔, 能在战地避开流箭, 轻而易举地啄瞎人眼。
在属下面前,戚归禾向来不苟言笑。他一记眼刀飞过去, 能把新兵吓得发抖。而他今日带出手的, 全是跟了他三年以上的老兵,其中不少人曾经随他镇守过月门关。
他与谢云潇整合了军队, 兄弟二人分别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先后离开延丘的军营。
走到半路上,他们几乎同时收到了父亲传来的急报。
父亲在信上言简意赅地说, 雍城告急,要他兄弟二人速去支援。
雍城位于凉州东境,紧邻着清澈如镜的雅木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雅木湖是凉州东境上百万民众赖以为生的水源。
凉州东境最繁华的大城,莫过于雍城。
而雅木湖位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处,此地靠近三虎寨的大本营。
上元节刚过不久,三虎寨聚众发兵,直击雍城。
根据探子回报,盗匪共计出动两万余人,分为前部与后部,每部一万人,意在攻陷雍城,盘踞雅木湖,形成纵横凉州、沧州的合抱之势。
戚归禾与谢云潇汇合之后,张口就骂道:“这帮龟孙王八蛋,趁着上元节各地防守松懈,举兵攻打雍城!”
谢云潇勒住缰绳,道:“雍城守军共有一万五千人,粮仓储备二十万石粟米。倘若守军闭门不出,至少能撑一个月。三虎寨第一次攻城,还没打到雍城的城墙下,强弱未知,军情未现,雍城为何突然告急?”
戚归禾细细思索一番,命人把信使抓来,押于马前。他再三盘问信使,那人前言不搭后语,也不怕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大刀。
戚归禾喃喃自语:“不怕痛,也不怕死?”
谢云潇却说:“他事先吃了药。”
谢云潇唤来自己的侍卫。那侍卫给信使灌了一碗浸泡草药的烈酒。信使咳嗽两声,刀锋刺破他的颈部,他忽觉一阵刺骨的痛意,喘着气道:“这酒……”
谢云潇接话道:“这酒解了你的药性。现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错一次,砍一根手指。”
信使往后退,士兵按着他的肩骨,狠狠一压,他跪在潮湿的泥土间,大喊道:“三虎寨杀了雍城官差,派我传信!引诱你们落入圈套!三虎寨不止两万人!高手如云!你杀了我,给个痛快!”
戚归禾转头吩咐属下对他严刑审问。
戚归禾的属下驻守月门关的时候,能撬开羯人的嘴巴,挖出羯国的军情,如今对付一个三虎寨小卒,自然不在话下。
戚归禾等了没多久,属下来报,细禀了信使的供词。
“云潇,”戚归禾道,“你怎么看?”
谢云潇眺望远方:“你我仅有三千兵马,三虎寨不止两万人,切忌轻举妄动。你派人传信给父亲,今夜在此扎营。”
*
对于华瑶而言,今日与平常并无不同。她睡到辰时才起床,床边空无一人,尚有些许余温。
华瑶捡起自己的小鹦鹉枕,缓缓地坐起来,熟练地跳窗,走小道跑回了自己的卧房。待到她梳洗完毕,容光焕发,侍女来通报说,戚应律求见。
华瑶走出房门,懒洋洋地问:“戚公子,有何贵干?”
戚应律脸色苍白,腿脚不稳。他侧身倚靠着墙壁,话也说得轻飘飘:“将军有请,邀您去议事。”
华瑶边走边问:“你的膝盖怎么了,撞到哪里了吗?好像肿起来了。”
戚应律如实回答:“我做错了事,惹恼了父亲。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半个月,前两天才放出来。”
华瑶在宫中见惯了千人千面,她深知每个人都有不止一副面孔。虽然镇国将军对她十分亲切和蔼,但他私下管教儿子时,必定严苛又狠厉。他的三个儿子在他面前都不爱讲话,可见他没少惩罚他们。
华瑶记得,谢云潇都在戚家祠堂跪过许多次,更何况是不成器的戚应律呢。
华瑶没当一回事,戚应律却说:“我亲口禀告了父亲,您经常在谢云潇的房里过夜。您……您占了我弟弟的清白,总得给我们戚家一个说法。”
华瑶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我占了谢云潇的清白?”
戚应律也有些尴尬:“请您恕我直言。”
华瑶顿住脚步,转头看他:“我和谢云潇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尊重他还来不及,时刻把他放在心尖上,又怎么会对他做那种事呢。”
悠长曲折的回廊上,紫铜风铃叮咚作响,回音飘落于戚应律的心头,使他产生了杂七杂八的乱绪。
今日一早,戚应律送大哥出门时,大哥竟然告诉他,汤沃雪答应了大哥的求婚。待到明年开春,汤沃雪便会嫁入将军府,做他戚归禾的夫人。
戚应律还没缓过来,又听说了华瑶对谢云潇的情深义重。
华瑶滔滔不绝道:“那一年,谢云潇跟着镇国将军来了京城,住在皇宫,我于千万人之中瞥见他,从此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闲来无事,只能弹奏一曲凤求凰。我与谢云潇交往的这几个月,察觉他品性严正,且有清高端方之气度,令我钦慕不已。我对他爱惜之余,更是百般敬重,只盼着朝夕与他相见。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到凉州也才几个月,已经喜欢上了凉州的风土人情,这就是爱屋及乌吧。”
她咬字极轻地说:“惟愿取,情意美满,地久天长。”
戚应律听完她的这番话,心中十分震惊,久久不能回神。过了片刻,他才弯起唇角,隐约地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来殿下早已垂青于舍弟。”
“当然!”华瑶理直气壮道,“你与镇国将军闲谈时,也请为我美言几句!”
戚应律恭维道:“好,一定一定,殿下厚爱舍弟,乃是舍弟的福气。”
华瑶双手背后,分外坦然:“嗯,谢云潇是我心之所系,情之所牵。我想和他结为连理,实现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戚应律双手揣袖,诚心诚意地指点弟妹:“我父亲最看重子女的婚事。您也听说过吧,他曾经娶过两位夫人,最终都没有好结果。您若对谢云潇无情,那父亲的取舍从违,不得而知。以我之见,他宁愿儿女不娶不嫁,也不愿见到一对怨偶。”
第27章 日出湖畔晓风烟 遇到了敌人的诈计……
华瑶笑了起来:“镇国将军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你放心, 我对令弟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话虽这么说,华瑶却不相信镇国将军是因为谢云潇的婚事而找她。
谢云潇才刚满十八岁, 他的两位兄长尚未成婚, 他爹不至于为他着急, 非要给他张罗一门亲事。他爹八成会静观其变, 等着华瑶亲口提起, 再与她商量细节。
果然,华瑶见到镇国将军以后, 镇国将军绝口不谈谢云潇, 只说
:“近几个月, 您别去凉州东境。”
华瑶叹气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近来我忙着清算凉州的官田与民田, 免不了四处奔波。我正打算去凉州东境巡视一番……”
镇国将军打断了她的话:“三虎寨发动大批人马围攻凉州东境的雍城。羯人的轻骑部队摈弃辎重,连夜突袭北境的月门关。凉州北境、东境狼烟四起,腹背受敌。请您暂停凉州田制的改革,就当是急流勇退,留在将军府, 安心休养一阵子吧。”
书案上摊放着一张地图、一把鱼鳞精钢刀。华瑶瞥眼一瞧, 猜到了镇国将军即将动身前往月门关。
二十年前,镇国将军曾经在皇帝的面前发下重誓, 他会为国为君戍守边疆, 只要他还活着,羯人的铁蹄就踏不过月门关。
华瑶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情:“我知道你替我考虑, 盼我诸事小心,但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本该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你驻防月门关, 自然是十分稳妥,我愿意率兵前往凉州东境,增援雍城。”
镇国将军婉言拒绝了华瑶:“您留在延丘,更安全一些。”
华瑶依然坚定:“我曾在岱州剿过匪,读过三虎寨的所有卷宗。我立志铲除贼寇,平定祸乱,好让凉州、沧州的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
“殿下,”镇国将军道,“凉州盗匪之凶恶,远远超过岱州的杂兵。”
华瑶握手成拳:“我知道。”
镇国将军见她态度坚决,略微颔首:“殿下莫要忧心,我麾下有二十四员大将,我派遣了其中四人,率兵三万前往雍城。”
华瑶客气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你赐教。”
镇国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您但说无妨。”
华瑶直说道:“羯人的军粮是乳酪和肉干,随军补给是羊群和牛群,战马在冰冻的路上走得很慢。冬日天寒,冰封万里,骑兵、粮草、辎重全都备受牵制,为什么羯人还会突然发兵?”
镇国将军为她解答:“殿下聪慧,我稍微一提,您也能猜得出来。雍城紧邻雅木湖,到了冬季,湖水结冰,水军不能在湖上行船……”
华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三虎寨自身的水军薄弱。他们挑在冬天攻城,便不会受到水陆官军的夹击,还能隔绝雍城水运的粮草。”
镇国将军一边讲话,一边用一块石头磨刀:“自从昭宁四年以来,凉州未有一日安宁。羯人无故挑衅,游击边境,不分时节,不分昼夜。羯人和三虎寨一个打北,一个打东,分化凉州的主力军队,其心可诛。”
他把锋利的长剑磨得锃亮,剑刃吹毛立断,擦肤见血。
华瑶的影子倒映在刀锋上。她诚恳道:“既然如此,我非去雍城不可。不瞒你说,我和州府官员商议剿匪一事,议了几个月,尚无定论。虽然我是公主,但我年纪太轻,初到凉州,不得人心。凉州的官员料定我是纸上谈兵,没有一个人愿意追随我。”
镇国将军道:“您志向远大,何必多虑。”
华瑶忽然说:“戚归禾是你的长子。戚归禾刚满十六岁,你派他去驻守月门关,一去就是四年。我的武功比起十六岁的戚归禾,不相上下。倘若我是你的女儿,你会准许我去雍城吗?”
镇国将军失笑道:“殿下,您是金枝玉叶。”
旁听许久的戚应律蓦地插话:“父亲,请恕儿子直言,过不了多久,殿下或许会……会和谢云潇成亲。殿下方才说了,她对谢云潇用情至深,愿意为谢云潇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父亲被他噎住,沉默了半晌,没讲一个字。
戚应律再接再厉道:“诚如殿下所言,她和谢云潇情投意合,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也不用避讳那么多……”
华瑶立刻接话:“既然是一家人,分什么亲疏远近呢。”
镇国将军收刀回鞘。他手握刀柄,瞥了儿子一眼,儿子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抿唇不语。
镇国将军又和华瑶商量了片刻。他说自己盼着华瑶和谢云潇一起来找他,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聊聊他们的婚事,还说谢云潇天性孤僻,恃才傲物,从没伺候过任何人,如果谢云潇冒犯了华瑶,恳请华瑶原谅他。
华瑶也不好意思说,她心里十分喜欢的,正是谢云潇的那个性格。他越是冷淡、骄矜、不可亲近,她就越难与他断绝来往,更想多戏弄他一会儿。这也不能怪她,只怪公主的本性莫过于此。
而且谢云潇其实也很会撒娇,他能把“卿卿”两个字念得十分动听,还能把分寸拿捏得很好,她觉得,他应该算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正当华瑶思考之际,镇国将军的亲信送来新的急报。
镇国将军大概真把华瑶看作了自家人,也没瞒着她,直说谢云潇和戚归禾带着三千精兵在延河尽头巡逻,遭遇敌军的诈计。敌军谎报军情,妄图诱使谢云潇和戚归禾落入埋伏。
镇国将军才刚说完,华瑶分析道:“雍城位于凉州东境,倘若雍城告急,信使应该会直奔延丘,先传信给你,你再调派援军。延河的尽头,也位于延丘的东侧……那敌军是不是以雍城告急为名,假借你的命令,诱骗谢云潇和戚归禾率兵前往雍城呢?”
镇国将军道:“诚然。”
他一边写信,一边说:“我与部下传信,经常使用一种特殊的密语,已经用了五六年。羯人生擒过我的大将,密语也被羯人破获了大约三成。”
华瑶马上说:“我心算极快,悟性极好,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我们可以帮你改进密语。”
镇国将军谦逊有礼地道谢。他把信件交给心腹,派他们传信给谢云潇与戚归禾。
镇国将军的脸上没有一丝老态,银盔银甲整整齐齐地披在身上,搭着案桌的手臂筋骨强壮,肌肉横生,捏碎铁球也并非难事。
他的武功登峰造极,长子戚归禾、幼子谢云潇都继承了他的天赋异禀,再看那位号称要娶他儿子的公主,不似他长子那般魁梧,也没有他幼子那般精壮,她胜在内功、轻功练得好,剑法出神入化,自然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她亲手斩下了岱州土匪首领的头颅。那首领见到她时,惯性使然,极有可能犯下了轻敌的大错。
华瑶并不知道镇国将军在想什么,只听他缓声道:“殿下,请您跟着我的心腹,率兵去接应戚归禾、谢云潇……”
他一句话没说完,华瑶爽快答应道:“好,正合我意!”
*
延河的尽头,风刮得更大,天色阴沉不见光,盐粒般的细雪洒在军帐上,簌簌有声。
篝火的光影里,披甲佩剑的士兵结伴走动,有两人抱着拾来的柴火,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
其中一名士兵在月门关养出了警觉的性子。他心头突突乱跳,寒毛直竖,尚未看清远景,就撒腿跑向军帐密集的地方:“戒备!戒备!!”
话音刚落,谢云潇走出军帐,逆风而行,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的那匹骏马跟在他的背后,马蹄踏地,蹄声极轻,黑缎般的鬃毛里掺杂了雪粒,自然消散,飞扬间浑似一道旌旗。
周围的士兵们整装待命。
远处的骑兵渐行渐近,首领竟是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刀一剑——她的那把刀,士兵们全都认识,那是戚家大将们惯用的鱼鳞精钢刀。
鱼鳞精钢是凉州最上品的钢铁,唯独武功高强的豪杰才能配得起。
华瑶离开将军府之前,镇国将军为她送来一把鱼鳞精钢刀,她欣然接受,甚至把它当做了谢云潇的嫁妆之一。
这一路上,华瑶略微思考了一下,等到谢云潇许配给她以后,永州谢氏、凉州戚氏都会准备什么样的嫁妆呢?她并不贪图他们的财力物力,只希望谢云潇能够顺顺利利地入住公主府,成为她高阳华瑶的正室。
华瑶翻身下马,走向谢云潇:“听说你们遇到了敌人的诈计。”
谢云潇谨守礼法。他彬彬有礼:“恭迎殿下大驾。”
华瑶道:“免礼。”
谢云潇环顾四周,低声道:
“信使比你先一步赶到营地,雍城告急是真,父亲已经增派了援军。”
华瑶点头:“我知道你爹派了援军。”又狐疑道:“你今晚在这里扎营,只是为了等候父亲的命令吗?”
谢云潇转身走向另一侧:“请殿下随我来,我们回帐中议事。”
华瑶跟着他进帐。
帐中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灯,灯芯将灭不灭,戚归禾坐定于灯前,正在细读他父亲传来的亲笔信件。他锁紧一双浓眉,呼吸吐纳仍然平静而顺畅,一举一动之中无不显露武学高手的气息。
没了风雪的侵袭,华瑶觉得很舒服。她脚步轻快地跑到戚归禾旁边,低头偷看那封信,但因她没学过戚家的密语,只凭这匆匆几眼扫视,就连半句话都看不懂。
华瑶拽起谢云潇的衣袖:“你,给我翻译一遍。”
谢云潇回绝道:“请您见谅,军机不可泄露。”
华瑶也没生气。她双手背后:“不说就不说吧,以后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谢云潇对信件内容只字不提。
戚归禾倒是讲了一两句:“行军之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我爹估计,从咱们这儿去往东境的路上,必然有伏兵。”
华瑶指了指帐外:“你爹派了四名猛将,三万精锐,援助雍城的守军。”
“他们也来了?”戚归禾连忙站起身。
“早就走了,”华瑶如实说,“雍城十万火急,哪里耽搁得起。而且,他们没走这条路,绕了另一条官道,直奔雍城。”
戚归禾又问:“殿下,您带来了多少人?”
华瑶挺直腰杆,气势很强:“四百人,包括我的近身侍卫,还有镇国将军送我的那对姐妹,紫苏和青黛,她们的体格健壮,武功超群。对了,先前我也说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你私下可以不用敬称。”
话音刚落,华瑶听见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她抬起头,竟然看见了一只威武的猎鹰。
戚归禾伸出左臂,猎鹰从帐顶飞下来,鹰爪牢牢勾着他的铠甲,犀利的鹰眼直对华瑶。
戚归禾介绍说:“我的鹰,名叫阿木。”
华瑶第一次距离猎鹰如此之近。京城的贵族也会喂养鹰犬,却没有哪个贵族家里饲养的老鹰比得过阿木高大威猛。她想摸摸阿木,手抬一半,又忽然停下来了:“谢云潇也养了猎鹰吗?”
“从没养过,”戚归禾笑笑,“谢云潇那小子,他才懒得熬鹰。弟妹想要鹰崽吗?刚破壳的,我给你准备几只。”
没想到啊,华瑶暗忖,谢云潇的嫁妆还挺丰富,既有他爹送的鱼鳞精钢刀,又有他大哥送的凉州猛鹰。
他大哥出手非常阔绰,还说:“谢云潇的那匹马,是凉州的汗血宝马,日负千斤,日行千里,价值连城,千金难求。你们京城的王公贵族派人来凉州买马,我爹都不愿意卖。改明儿,咱们回到延丘,让爹送你一匹最好的马驹!”
华瑶高高兴兴地拍掌:“好好好!极好!”
凉州的汗血宝马十分珍贵,华瑶的皇兄皇姐都没抢到一匹。而她的父皇不爱骑马,从未索求过凉州宝马。这么一想,她高阳华瑶岂不是第一个拥有凉州宝马的公主?
华瑶心花怒放,认亲认得更顺畅:“多谢大哥!”
戚归禾爽朗道:“弟妹客气了!”
华瑶趁机问道:“我能不能摸一摸阿木?”
戚归禾制止了她:“阿木认生,会啄人。”
华瑶也没纠缠,立即放弃了阿木。她暗暗心想,她一定要挑拣一枚最好的蛋,驯服一只最好的鹰,鹰爪和鹰喙就是她的另一把尖刀。
第28章 铁甲金戈俱显 雍城之战
夜半三更, 雪停了,寒风透骨,天地晦暗。
雅木湖畔, 雍城上下戒严, 十二道城门紧锁, 百姓被安置在城内,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守城的将领登上瞭望台, 遥见远处的烽火照遍群山,把夜空照出一道紫气红光。千军万马踏过烟尘, 直奔雍城而来。
敌军的队伍浩浩荡荡, 连绵不断, 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的骑兵在前方开道,辎重队位于中部, 铠甲步兵跟在后方。精良的战车多达千乘,运载着巨大的攻城火炮,炮口极宽,如同大而圆的深山黑洞,足够摧毁雍城的巍峨城墙。
随着敌军渐行渐近, 铁骑的马蹄杂乱, 声若雷霆。
敌军并不在意雍城兵将的眺望。他们在行军路上咚咚地敲响战鼓,吹奏号角。他们捉拿了哨站里的凉州士兵, 把那些士兵提到马上, 挥刀一砍,人头落地, 血溅数步之外。
敌军的士气越发高涨。
眼前这一幕堪称惊心动魄,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戚归禾告诉她,攻城的敌军多达二十万之众——他们惑敌于不觉, 制敌于未动,从赤羯国分批出发,绕过觅河,走过冰封的雅木湖,最终来到了雍城之下。
镇国将军是凉州的将领。他派遣军队,不分昼夜地巡逻,怎料敌人竟然借道沧州,直攻凉州。
凉州的东境与沧州相连,沧州戍边不利,终究酿成大祸。
华瑶穿着一件披风,提剑站在雍城的城墙上,心跳到了嗓子口,甚至耳鸣了片刻。
前一天夜里,华瑶率领自己的亲卫队,赶到了延河尽头,接应谢云潇与戚归禾。他们遵循镇国将军的第一道密令,作为骑兵的后卫部队,护送三万精兵抵达雍城。
镇国将军的第二道密令是——华瑶在雍城最多只能停留一天,谢云潇必须保证华瑶及时离开雍城,安然无恙地返回延丘。
然而,华瑶违背了镇国将军的命令。
她在雍城待了整整两天两夜。
谢云潇要把华瑶送回延丘,她严词拒绝。她想留下来,和戚归禾一起守城。她原本以为,三虎寨大概会出动五万人马。那五万敌人,必定会被凉州兵将诛杀殆尽。
可她来了雍城才发现,三虎寨与羯人、羌人早已内外勾结、遥相联合,调集二十万大军,趁夜攻打雍城。
雍城是凉州东境的关隘,也是凉州与沧州水运、陆运的交口。雍城一旦失守,觅河、雅木湖都会落入敌手,城中的九十万百姓必被羯人血洗一空。
雍城怎会陷入如此困境?
镇国将军为什么只派出三万三千名援军?他不可能不知道雍城是凉州东境最关键的屏障。
唯一的解释是,月门关、雁台关也双双告急!
月门关、雁台关位于凉州北境,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攻下月门关与雁台关,即可直达延丘,占据延河,倾覆灭亡凉州官民。
华瑶越是细想,越是害怕。她先前的所有疑惑,此刻都有了解答。
镇国将军之所以把岱州的贼寇称作“杂兵”,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攻打雍城的主力是羯人。与羯人的正军相比,区区岱州贼寇只能是杂兵。
沧州官员擅离职守,放任羯人的大军渡河,镇国将军肯定早就收到了消息。
镇国将军的麾下共有二十四名猛将,其中十四人镇守月门关、雁台关,剩余八人分守各地。而今,他不仅抽调四名大将支援雍城,甚至派出了他最器重的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们的亲兵队。
军机要务不可泄露,镇国将军连华瑶都瞒住了。
再往深了考虑,镇国将军当真赞成华瑶与谢云潇的婚事吗?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他既顾全了华瑶的身家性命,又巧妙地诱使华瑶留在战场。即便华瑶战死雍城,日后追究起来,也是华瑶违抗将军之令在前,拼死守城在后。毕竟,镇国将军曾给过她逃离雍城的机会。
思及此,华瑶按住了腰间的鱼鳞精钢刀。
好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他心计多、城府深,进退有路。
沧州、凉州的军情都在镇国将军的掌握之中。镇国将军从未对华瑶讲过一句有关于军情的实话。
华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如果她提前知道羯人要攻打雍城,绝不会把杜兰泽和汤沃雪都带过来。
杜兰泽听闻三虎寨发兵,主动请缨,追随华瑶来到了雍城。她重伤初愈,本该好生休养。汤沃雪对她放心不下,也跟到了雍城。
华瑶的心绪一时间百转千回。此时已将近四更天,城墙上的火把高燃,弓兵、炮兵静立在跳动的火光中,铸成一道坚实的人墙。
大梁的军旗悬挂在半空中,片刻不停地飘荡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旗帜猛烈地拍打着长杆,拍出的重响却挡不住敌军的咆哮。
华瑶拎起一张重弓,箭头对准敌军的战车。但他们相隔太远,华瑶不敢放箭。雍城内的军资有限,她不能浪费一弓一箭。
谢云潇从她背后走过,轻声问她:“殿下,你害怕吗?”
华瑶喃喃自语:“我刚才还在考虑……”她踮起脚尖,暗示谢云潇靠过来。
谢云潇明明吃过几次亏,却还是低头听她耳语。
守军布阵的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军机严密,将领们窃窃私语并不少见——谢云潇这般说服自己,却听华瑶悄声说:“我在考虑我和你的婚事。”
华瑶把自己对镇国将军的怒火发泄到了谢云潇身上:“雍城之战结束后,我会请旨和你成亲。我一定要把你绑在床上,扒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谢云潇淡定自若道:“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华瑶使尽全力,拉动长弓:“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听我说什么请旨成亲,其实我都不确定这一次能不能活下来。雍城只有几万兵力,眼下又是冬天,水运被封冻了,粮食储备有限,而羯人的二十余万大军全是精锐。你应该也知道,雍城很难撑过去,我们必须全力抗敌,能撑一天是一天……”
“殿下,”谢云潇忽然打断她的话,“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背对着谢云潇,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萦绕她的耳边。她心如止水,连一丝波澜也无,全神贯注于尖锐的箭头,蓄力一发,利箭从她手下飞出,洞穿了一名敌军的铠甲。
她大喜过望,大喊道:“弓兵!戒备!”
雍城是一座大城,城墙是四方形,分为东、南、西、北西面,每一面又有左、中、右三道城门。如此一来,整个雍城共有十二道城门。华瑶和谢云潇负责守卫东面城墙,此地距离敌军最近,状况也最危险。
东面城墙的统率名叫左良沛。他是镇国将军麾下的二十四将之一,效忠凉州军营二十余年,还有一身英武不凡的气势。
他谅解华瑶头一回与羯人作战,没有一点经验,便说:“羯人的前锋穿着几十斤重甲,他们兵临城下,就是为了耗尽我军的箭羽。”
华瑶收回长弓:“我刚才那一箭,不是杀了一个人吗?”
左良沛看也没看她,只望着敌军:“您的内功高深,箭术精湛,臂力比弓兵强多了。”
二人正说话间,敌军的几百名前锋跳下马背,发动轻功,跃向城墙。他们身负火药,竟然还把火药埋在了城墙之下。
燕雨见状,忙说:“快,快拿大炮射死他们!”
“不可以,”沉默已久的杜兰泽发话,“他们在墙底,炮筒不能向下,更不能损伤城墙。”
燕雨急得捶了一拳墙壁:“那如何是好!这才几百人,马上几万人要来了!”
敌军的喊杀震天,鼓声撼地,冷风中掺杂着血腥味,浸透了谢云潇的衣袍。
谢云潇拔剑出鞘,随着一声令下,他率领几十名亲卫翻身跃下城墙。他是战场上少见的不穿铠甲的将领。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远非常人能比,沉重的铠甲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云潇的卫兵们全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他们的刀光剑影纵横如电,砍杀敌人毫不留情,霎时间,已是横尸满地,污血满墙。
羯人的大军越发迫近,左良沛高喊道:“炮兵何在!”
众多炮兵高声应答,架起铁炮,炮筒对准敌军,只听一阵“噼啪”巨响,数百发火炮在刹那之间狂喷,势如山崩河决,冲往敌军所在之地,烈焰腾空,浓烟纷飞,那断首断腿的羯人少说也有数百名。
然而,流血不止的士兵仍然驱马向前,瞎眼的战马也不曾后退,他们不仅没有丝毫胆怯,攻势反而变得更猛烈。
华瑶的双手几近麻痹。她怎么也想不到,羯人的二十万大军全都服用了那种镇痛的草药。他们哪来这么多的草药?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吗?
第29章 北望千山飞雪 长围
华瑶喃喃自语:“他们都吃了药。”
杜兰泽却说:“但凡攻城大战, 必有敢死之士,俗称‘死士’,或许只有两三千名死士吃了药, 这些死士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只为挫败我军士气。殿下, 切莫惊慌。”
华瑶拉开长弓, 连发几箭, 射死数人。她一边观望敌情,一边说:“云梯、冲车、火炮快要来了, 城楼是最危险的地方。兰泽, 你立刻离开此地, 躲去城中避一避。”
杜兰泽纹丝未动,仍在为华瑶献计献策:“敌军的前锋身披犀甲, 中锋身披棉甲,宜用火攻。”
大风灌满了杜兰泽的衣袖,她的一双手瘦得筋骨外凸,身形始终立得笔直,神色间没有一丝胆怯。她这般临危不乱的气度, 引来了将领左良沛的目光。
左良沛问:“你要如何火攻?”
杜兰泽详述道:“雍城临湖而建, 城内遍布松树、芦苇,百姓家中存放着干枯的芦苇垛, 我们可以用芦苇捆绑松木, 芦花搀杂火药,刷上一层清油, 再以游火铁箱投射,烧杀敌军的云梯、冲车。”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势下令。
华瑶的侍卫们得令, 运出了他们事先准备的油桶、火药桶,芦苇与松木已然分拣整齐。等到敌军的步兵濒临城下,千百团火球飞袭过去,炸开火花炽焰,点燃了那群步兵的棉甲。
羯人的棉甲仿照了大梁的工艺。他们把棉花浸水之后,压作薄片,叠成棉片,合成棉布,两层棉布之间夹着一张铁甲,再镶嵌铜钉,严加固定。这般棉甲既能御寒,又扛得住炮击与流箭,唯独碰不了油火。
即便步兵的轻功了得,只要沾了一点油光火星,干燥的棉甲就会爆燃,肤体爆热,他们满眼皆是浓烟黑雾,哪里还顾得上攻城掠地呢?
杜兰泽的计谋堪称歹毒。那一批步兵中有上百人被烧死,上千人被烧伤。
然而羯人的大军仍在迫近。他们的精兵冒着强弩、流弹、猛火冲杀过来,高高地架起十几座炮台,炮口对准东墙的中城门,炮弹轰隆轰隆地爆鸣,炸得城门石块崩裂,内外震动。
雍城的城墙高达九丈,厚达四丈,用料皆为凉州特产的青石,质地稳固坚实,官兵能在城楼上纵马疾驰。尽管如此,雍城也熬不过敌军的猛烈炮火。
敌军用十几座大炮轰击一处城门,不出一个月,城墙定然碎裂。
那震天动地的巨响,腾天冲地的烟雾,密密匝匝地散落在战场上,吓得华瑶心惊肉跳。
杜兰泽还说:“羯人的大军恐怕不止二十万。”
华瑶握紧弓箭:“二十万精锐之兵,已让雍城危在旦夕,难道他们还有援军吗?”
左良沛终于向她们袒露:“月门关、雁台关的敌军足有四十万。”
此话一出,附近几人全变了脸色,燕雨插嘴道:“怎么可能啊,左大哥,赤羯国哪来那么多人?”
左良沛道:“甘域国也发兵了。”
众所周知,羯人来自赤羯国。而甘域国位于赤羯国的北部。左良沛的那句话,使得燕雨连连后退:“赤羯、羌如、甘域一齐发兵,讨伐我们大梁国?”
甘域与大梁并非盟友,也并非仇敌。
每逢上元节,甘域都会派出几千名使臣,从甘域远来大梁的京城,美其名曰“拜见圣上”,实为堂而皇之地讨赏。
大梁的皇帝御赐他们金银绢丝和猪马牛羊,再挽留他们暂住京城两个月,期间大排筵宴,殷情款待,甘域也自居为“北蛮藩国”,对大梁俯首称臣。双方多年来相安无事,甘域又怎会突然与羯人盟约发兵?
华瑶来不及细思,只听左良沛大喝一声,率领数百名精兵跃下城墙,替换了谢云潇和他的亲兵队,谢云潇那一批人带着伤员撤回了城楼。
谢云潇毫发无损,但他有十几名属下受了伤。他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瞧见羯人在雍城的四周筑起长围,他们的骑兵也呈现出赶尽杀绝的包抄之势。
敌军的主帅是羯国的皇子,副帅是赫赫有名的羯国第一高手余索——此人年过四十,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征战沙场二十多年,曾经活捉了凉州的边沙大将。
余索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谢云潇尚未出生时,余索的武功已经臻于化境。
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当今世上,兴许只有四个人的武功比谢云潇更高,因为他们的年纪比谢云潇大,练武也练得更久。不巧,余索正是那四分之一。
余索领着一队高手,策马飞奔而来。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骏马,距离城墙还有百尺之际,他从马上翻身而起,挎着长刀,几个纵跳,绕过火攻、弩攻、炮攻与箭攻,不费吹灰之力便抵达城下。
他对上了左良沛。
华瑶不假思索道:“这才刚开始打仗,主将不能死,我去帮左将军。”
谢云潇拦住华瑶:“别去。”
华瑶道:“为何?那个羯人很厉害吗?”
谢云潇道:“我父亲和他交过手,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
华瑶握剑的骨节泛白:“我和你们一起包围他,也不行吗?”
“殿下,”谢云潇极轻声地说,“请容我僭越,我不想看到您身陷绝境。”
话音未落,谢云潇又跃下了城墙,径直杀向余索。
谢云潇身法奇快,疾如雷电,守城兵将连他的衣角都瞧不清。众人只见两道劲力刚猛的刃光大亮,凌空激撞,溅出耀眼的火花。
华瑶依稀辨认出谢云潇和余索的影子——他们二人均已竭尽全力。谢云潇渐落下风,而余索稳占上风不说,还高喊属下助战,他用羯语吼道:“来!割下谢云潇的人头!”
谢云潇的卫兵拼命挡住另一位羯人的进攻。
那羯人挥刀猛斩,生生砍下了一名卫兵的头颅——华瑶认识这个卫兵,他曾经为大家买过胭脂鳜鱼。他的性情极是腼腆,买鱼时,从不讨价还价,只会把一条条鳜鱼抓进竹篓里,再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衣不蔽体的渔民。
而今,他的脑袋滚在地上,死不瞑目,双眼依然瞪着敌军。
天色早已大亮,万丈霞光初升,敌军的弓兵、弩兵、骑兵近在数尺之间,云梯、冲车都搭上了雍城的东墙。
华瑶当即命令燕雨保护杜兰泽,又让齐风率兵守住城楼。而她自己竟然带着一批侍卫跳落城墙,急冲向下,誓要把余索的亲卫队杀个一干二净!
她的恐惧与担忧化作一腔愤恨怒火,滔滔烈烈地燃烧,空前残暴,几乎杀疯了。
鲜血四处喷薄,华瑶双目通红,也不管是哪个兵种的羯人,遇上就砍。她杀了许久,到了晌午时分,她的剑下亡魂已有上百人。
杜兰泽的预料极准,羯人的前锋吃了草药,震慑了雍城的官兵,顺利地架设了炮台。但中锋与后卫都没吃药,他们难忍剧痛,也不甘丧命。
华瑶一边杀敌,一边紧盯着余索。
余索的刀法之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华瑶根本看不清他如何使刀,只知道他在谢云潇的后背砍了两次,鲜血顺着谢云潇的衣袍往下淌,而余索这个狗贼依旧安然无恙。
狗贼的武功太强!
谢云潇恐怕撑不了太久。
华瑶屏住呼吸,留意到狗贼偶尔会瞥向东侧,她扫眼一望,在羯人重重叠叠的步兵之中,发现了一个健壮有力的少年。他武功出众,长相与狗贼相似,八成是狗贼的小儿子!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青黛!戒备!”
紫苏与青黛齐齐飞掠而至,在她们二人的掩护之下,华瑶扑向那个羯人少年。她没料到少年冲锋在前,却是那么不堪一击,他对上她双眼的那一刻,略微走神,就被她的剑锋割断了喉咙。
他倒地不起。
持刀向前的决绝、颈血喷溅的惨烈、战死沙场的悲壮,都伴随着蹋破尘土的铁军马蹄,在他眼前纷纷尘埃落尽。他与父亲遥相对望,却已听不见父亲的哀嚎与痛呼。
他气绝身亡。
余索亲眼目睹儿子惨死,一时失神。他原本以为,凭着他独步天下的武功、神勇无敌的卫兵、几十万大军的防护,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他还想着,等他凯旋,他和儿子一起回到羯国,儿子可以在大王面前讨个赏,封个万户侯,娶个美丽的妻子,然而,然而……他双眼赤红,暴喝一声,全身脉络乍起,额头青筋毕现,正当悲痛之际,谢云潇一剑砍向他的脖颈,他立即避开,肩膀却被切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不怒反笑,弃下谢云潇,转身直攻华瑶。
城楼之上,踩着云梯飞跳而至的羯兵越来越多,杜兰泽命令炮兵挪动大炮,交错着轰击云梯。
杜兰泽在百忙中抽出空,往下一瞥,瞧见余索即将冲杀华瑶。她大喊道:“戚归禾呢?戚归禾在哪里?!”
燕雨指了指对面,道:“戚将军在北墙守军!”
“你快去找他!”杜兰泽下令道,“你告诉他,羯国的第一高手在东墙之下,马上要杀了公主和谢云潇!”
燕雨片刻不敢耽误,闪身飞向了北墙。
*
东墙之下,战势焦灼。
余索疾步向华瑶奔来,他决定一刀一刀地斩下华瑶的四肢与首级,将他儿子所受之苦百倍、千倍地回报到华瑶的身上。
华瑶当空一跃,还想逃跑,余索的刀锋振振有声,呼啸间削落她一缕长发。他反手一刀又要斩她左臂,却被她纵跳避开,她的身姿轻盈飘逸,轻功是当世少见的高超。
余索吹了声口哨,他所有的亲兵都在近旁现身,众人将华瑶团团围住,百道剑光同时劈砍她的脑袋。
她找准一个极窄的缺口,以剑开路,猛冲过去,使尽全力地飞跃,终于破开人群,重见蓝天白云。
但她的双腿、手臂、脖颈、耳朵都被刀剑割出了血痕。
她正奇怪,羯人怎么还没追上来,往下一看,只见谢云潇、他的卫兵们、以及华瑶的侍卫们早已挡住了那些羯人的去路。
谢云潇翻身回斩,使出了戚家秘传的一套剑法,那剑气交错纵横,快得闪现残影,切断了十几名羯人高手的喉咙,半空中断肢如雨,血溅如花。
可惜,这也挡不住余索。
因着幼子之死,余索抛弃了军队指挥一职,全心全力要虐杀华瑶。他与谢云潇缠斗几百个会合,又砍伤了谢云潇数次,谢云潇血流不止,反倒越战越勇,竟然比吃过药的羯兵更能忍耐伤口崩裂的巨痛。
谢云潇的攻势不曾减缓。
余索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路数。
破风声起,余索的影子消散。他动用全身的劲力,朝着谢云潇左砍右劈,却有另一把大刀死死地挡住他的杀招,及时地救下了谢云潇。
余索侧过脸,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一边与余索对招,一边跟谢云潇说:“大哥来了,你回去吧!你浑身是伤,该歇歇了!”
谢云潇并不打算走。因为戚归禾的武功在谢云潇之下。如果谢云潇走了,戚归禾必死无疑。
那一厢的余索也学过一些汉语。他听懂了谢云潇与戚归禾的兄弟之义,大笑道:“你们兄弟两个人一起死!”
谢云潇与戚归禾联手对战他一人,他攻防有术,进退有道,竟然没落一点下风。他的实战经验远远多过谢云潇与戚归禾这两位年轻人,他的刀法和内功均在兄弟二人之上,只要他找到此二人的破绽,必能将他们双
双斩杀。
天色渐暗,月似银盘。
夜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厚,华瑶领着一批侍卫狂砍周围的羯人高手。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指骨发麻,腕骨发酸,剑柄都快要抓不稳了。
战场上最忌分心,而她不仅分了心,还有些脱力。先前她拼命逃出围剿,几乎耗光了所有力气。
她奋战一天一夜,濒临极限。
但她不想死。
她还没登基。
她没为杜兰泽全家翻案,没有废除贱籍、取缔妓院,没有改革田制、肃清烂账……啊,对了,谢云潇还不是她的驸马。
谢云潇也不能死。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驸马了。
守城的兵将尚未撤退,枉死的烈士尚未阖眼。
华瑶的心中杂绪万千,剑下戾气四溢,顷刻间又斩杀数十位敌军,她忽然听见左良沛说:“我死后,请您与小谢将军继续守住雍城。”
华瑶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左良沛观望余索已久。
他是东墙之下最不起眼的一位将军。他穿着沉重的犀牛铠甲,拿刀的架势早已不复他年少时的锐不可当。
他的左臂与大腿挂着炮伤与箭伤,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余索。他与戚归禾对视一眼,戚归禾明白了他的深意,便对弟弟说了一句戚家密语。
谢云潇没有片刻的迟疑。他和大哥一同以疾剑飞刀为屏障,短暂地困住了余索。
随后,左良沛作势要砍向余索的双腿,趁着余索略微低头的那一瞬间,左良沛刺刀向上,刺中了余索的腹部,同时受了余索一刀,被余索当空腰斩。
左良沛的下半身已然坠落,血淋淋的肠子滚进了泥土中。他的上半身还死死地抱着余索的双腿。
余索从未见过这种癫狂的打法。此人的上下身分离,竟还能拼着残存的一口气,双臂如铁钳般地紧紧夹住自己。纵使吃了白铃铛那种止痛的药,也绝对做不到这一步!
余索挥刀骂道:“疯子!疯子!!”
余索的轻功被这般耽误,再也躲不过谢云潇的剑光。须臾之间,他的脖颈被谢云潇切断,垂死之前,他心知避无可避,索性重重甩刀,挥出最后一招,要与谢云潇同归于尽。
余索的力道重达千钧,这一击没能挨上谢云潇,却被戚归禾挡在半路。余索生生地震断了戚归禾的五根手指,戚归禾浑似毫无痛觉一般,又往余索的心口补了一刀。
华瑶也赶来助阵。她疾速一剑,猛劈余索的壮腰,使他再无回天之力。他被分尸而死,尸块散落在各地。
华瑶跳到半空,使尽全力,高声用羯语呐喊:“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死了!余索被我们分尸了!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和他儿子全死了!全被我们分尸了!!”
雍城的兵将多半不懂羯语,杜兰泽却很精通。她抓紧时机,命令所有炮兵、弩兵、火兵不惜一切代价,万攻齐发,霎时间,羯兵步步败退,士气大衰。
时值深夜,满地都是尸首,既有梁人,也有羯人。
羯人的副将已死,军心大乱,主将立刻击鼓,传达收兵的信号。那些羯人退散之后,雍城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谢云潇从尸首中扒出他的侍卫。他徒手提起几具冰凉的尸体,正要跳回城墙,华瑶拦住了他:“你伤得太重,这些尸体,你先放着,我派人来运。”
谢云潇道:“他们是我的部下。”
华瑶点头:“我知道。”
谢云潇站在空旷的草野之间,自言自语道:“我想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凉州。”
谢云潇记得每一个人的生前样貌,甚至记得他们的父母来军营探望孩子时的关切之语。
谢云潇的衣袖盈满了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往下流淌。
华瑶心头一惊,忙道:“好了,不说了!你先回城吧,我们一起回去。”
谢云潇被华瑶拽回了雍城,而戚归禾仍未离开。
东境的夜空苍茫无垠,雅木湖畔冰封万里,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银光落在戚归禾的脚底。他慢慢地走着,四处张望着,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左良沛的下半身。
左良沛的上半身仍然紧锁着那位羯国第一高手。戚归禾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左良沛的上半身取下来。
草丛繁盛而浓密,随处可见断肢残骸。戚归禾拼好了左良沛的尸体,为他卷上披风,严丝合缝地盖住了他断裂的腰腹。
凉州的将军不会死无全尸。
凉州的将军会被他的亲友安葬,葬在他拼死守卫的家乡。
*
当夜,汤沃雪忙得一夜未眠。她见到华瑶的时候,发现华瑶心力衰竭,差点以为自己保不住她。
幸好,汤沃雪带了许多药材。她照顾完华瑶,再去看望谢云潇,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伤得比华瑶更重一些。
汤沃雪在谢云潇的面前摆出了一排药,盯着他吃完所有的药,这才想起来一直没露脸的戚归禾——戚归禾是戚家的大哥,早就习惯了谦让。从小到大,他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让着弟弟妹妹。
夜幕幽深,乌云遮月,汤沃雪来不及提灯。她闯破夜色,连奔带跑,冲进戚归禾的房间。
果然,正如她预料的那般,戚归禾才是伤得最重的人。
戚归禾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了,右手的五根手指也被碾得粉碎。他看似平静地坐在床边,稍一垂头,便呕出一口深红的浓血。
汤沃雪道:“躺下!你马上躺下。”
戚归禾冲她一笑:“辛苦了,阿雪。”
汤沃雪的脾气比平常好了百倍不止。她柔声安慰他:“我不累,归禾,你躺过来,我给你施针,快,别磨蹭了。”
这间房屋宽敞而舒适,床上铺着一层软被,熏着一点浅香,驱散了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戚归禾慢慢地躺下,眼皮沾满了血和泥。他刚想闭眼,又见汤沃雪含着热泪,便问:“阿雪,为甚么哭?”
汤沃雪眨了眨眼,泪水滚落,流到他的脸上,像是下了一场濛濛小雨。他尝到她的泪水,微苦,略咸,心却是甜的:“你为我哭了。”又说:“不值得,阿雪别哭。”
汤沃雪边哭边说:“你闭嘴,不许讲话。”
戚归禾问:“我快死了吗?”
“不会,”汤沃雪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昏昏沉沉地交待遗言:“我死后,阿雪,你别为我难过……”
“好啊,”汤沃雪故意气他,“我不会难过,我甚至不会给你扫墓。”
戚归禾没有一丝怒意,还叮嘱道:“扫墓啊,无所谓的,你不想做就别做了,别让任何人欺负你……”
汤沃雪连续几针扎进他的大穴,拼尽全力救治他的心脉。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心脉尚存,就不会一命呜呼。她一边想,一边说:“欺负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你从小欺负我,我恨你。”
戚归禾默默地经受她的指责,半晌后,才问:“阿雪为甚么恨我?”
汤沃雪指尖施力,喃喃自语道:“你不准我给你治病。”
戚归禾唯恐她生气,忙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
汤沃雪怒火中烧:“你现在也不懂事!伤成这幅样子,不立即来看我,竟然还一个人硬撑着。我好好地同你说,你一回都不曾记住。”
“对不住,阿雪,”戚归禾咳出一口血,“别气了,阿雪,是我不好。刚刚,别的大夫来看过我……”
他朦胧半醒,好似酩酊大醉,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还记挂着一件事:“你还恨我吗?”
汤沃雪剥下他全身的衣服,见他的胸膛布满紫色淤斑,她心头大骇,呢喃道:“由恨生痴,由痴生念,念念生灭,刹那不停,无有间隔。”
戚归禾不通文墨,对她的这句话似懂非懂:“阿雪从哪里读来的话?”
汤沃雪如
实回答:“佛经里的话,华瑶从前对我讲过。”
戚归禾动了一丝肝火:“等我病好,我得和云潇说说,让他和弟妹商量商量,话不能乱讲……什么念念生灭,多不吉利。”
汤沃雪同时扎下他几处大脉,斩钉截铁道:“别想那么多,你很快就会痊愈了,现在千万别闭眼,戚将军,算我求你。”
*
雍城的驿馆内灯火通明,医师们忙前跑后,所到之处,无不飘散着药香。
华瑶穿过一片灯影,偷偷地溜进了谢云潇的房间。她左手抱着小鹦鹉枕,右手拎着一袋金疮药,特意来找谢云潇一起睡觉。
谢云潇安静地躺在床上,脉象平和,呼吸平稳。华瑶悄悄地撩开他的被子,躺到他的身侧,仅仅与他间隔半尺。
华瑶小声说:“我和将领们商量了退敌之计。”
“如何?”谢云潇问。
华瑶言简意赅道:“凶多吉少。”
谢云潇没再接话。华瑶又问:“你上过药了吗?”
“自己上的,”谢云潇道,“已经止血了。”
华瑶拉开他的衣领:“真的吗?让我看看。”
谢云潇拒绝道:“算了,别看。”
华瑶觉得自己对他很体贴:“那我让齐风来照顾你吧。”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回应道:“多谢殿下关怀,与其让齐风照顾,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华瑶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齐风的意见那么大。
第30章 南国万里云谲 竟无一人回头
华瑶很担心谢云潇的伤势。但她疲惫不堪, 无力褪去他的衣裳,无法查看他的情况。她只能把手伸进被子里,指尖轻轻地搭住他的手腕, 探知他的脉搏。不知不觉中, 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 她依稀听见隆隆的战鼓声, 吓得连鞋子也没穿, 匆匆忙忙跳下了床。她看见窗外黑云漫天,大雨瓢泼, 那些轰隆轰隆的巨响, 原来是风雨雷电的声音。
羯人羌人并不擅长冒雨作战, 大炮也不能在雨天轰炸城墙。只要雷雨不停,敌军就不会进攻。华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重新躺到了床上。
她太累了,伤口隐隐作痛,疼痛从骨头缝里溢出来,刺得她全身发麻。她浑身滚烫,神智不清, 反反复复地发热, 直到一个人的冰凉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她才觉得好受一些。
她睁开双眼, 望见谢云潇, 就问:“你不累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躺着?”
谢云潇收手回袖:“你发烧了, 你一直没退烧,我去找大夫。”
华瑶拽住他的袖子:“阿雪昨夜说过,我今天肯定会发烧。你先别急着走, 阿雪待会儿就会来看我了。”
华瑶说得没错。半个时辰后,汤沃雪的两位徒弟来给华瑶、谢云潇二人送药,又帮他们重新涂了一遍膏药,仔细地缠好了绷带。
徒弟忙得满头是汗,华瑶忍不住问:“阿雪在哪里?”
徒弟道:“她在照顾戚将军。”
华瑶又问:“戚将军怎么样了?”
徒弟恭敬道:“请您放心,戚将军并无大碍。”
华瑶观察他的神色,并未戳穿他的谎言。她捧起药碗,喝光了苦涩的药汁。
等到两位徒弟走后,华瑶双手端着药碗,望着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又记起戚归禾的伤势。戚归禾会死吗?她自己会死吗?敌军二十万精锐蓄势待发,她如何才能活下来呢?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他们都说,她活不长了,她一定会死在战场上。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她转念一想,人这一生,最终都是要死的,此时不死,将来也要死,倒不如豁出性命,大胆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怔怔地出神,药效也慢慢地上来了,烧热渐退,她的神智还是昏昏沉沉的。
谢云潇以为她正在为战事发愁,便宽慰道:“朝廷或许会增派援军,你安心养伤,不必过于忧虑。”
华瑶暗忖,原来如此,正因为她是高阳家的公主,所以,她留在雍城,朝廷更有可能增派援军。镇国将军的算盘打得很好,他的计谋影响深远,华瑶越想越觉得不安,少不得要发泄她心里的这股怒火。
常言道“父债子偿,报应不爽”,华瑶盯住了谢云潇,状似关切地问:“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谢云潇不愿多说,只道:“还行,你怎么样?”
华瑶道:“我有一个打算,雍城之战结束后,我想和你成亲,你同意吗?”
谢云潇打开食盒,取出热气腾腾的药膳。他为华瑶摆好碗筷,手上的动作很轻,说话的声音更轻:“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时,现在你草率地做出决定,将来或许会后悔,不如把亲事暂放一边,等到你痊愈之后,再和我商量这件事。”
华瑶没料到谢云潇竟然会义正辞严地拒绝她,有理有据,有礼有节,让她难以反驳。她心里有些烦躁,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想直接问他,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多久呢?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又觉得好笑,她并不怕死,但她厌恶这种感觉,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冷淡道:“那就不商量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别当真。”
谢云潇道:“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想和你商量……”
华瑶道:“那你想要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谢云潇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华瑶这才想起来,他们二人身负重伤,这时候是不能吵架的。她小声问:“你伤口疼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忧,你的内伤比我更严重。”
华瑶道:“还好吧,我不觉得疼。”
谢云潇道:“是吗?”
华瑶道:“嗯嗯。”
话虽这么说,伤口还是很疼的,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牵动了伤口,她只觉得浑身剧痛,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咳嗽了一声,脱口而出:“我……我派人为死者料理了后事,也许我也快死了……”
谢云潇语声急促:“殿下。”
谢云潇站起身来,似乎要去找汤沃雪,华瑶扯住他的衣袖,她很平静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还活着,你能不能把我的尸体火化了?你知道的,我的尸体要是落到敌军的手里,他们一定会……”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殿下。”
华瑶确实没劲说话了。她趴在桌上,又过了一会儿,疼痛渐渐消退了,她也有了一点力气。
谢云潇自言自语:“卿卿。”
华瑶沉默不语。
谢云潇又说:“卿卿。”
华瑶不愿在口舌之争上输给谢云潇,她故意问:“什么卿卿,你能让我亲一下吗?”
谢云潇也有些恍惚:“你重伤未愈,为何还会有这些念头?”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无论我有没有受伤,凡是我想做的事,我都能做出来。”
谢云潇的手指略微一顿,恰好被她看见了,这便是她赢了他的一个证据。她暗示道:“刚才的药太苦了,你让我尝点甜的。”
谢云潇道:“食盒里有甜点。”
华瑶坐到谢云潇的身边,也不理会他的拙劣借口,仰头往他唇上吻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怕明天雨停,她会战死,今天也要先把他亲个够。更何况他爹以诈计蒙骗她在先,他胡言乱语在后,无论怎么算,都是他欠她的,她从他身上捞点甜头,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他原先尝起来是很清香可口的,如今又沾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药香,滋味更是妙极美极。华瑶细品了片刻,心情果然舒畅许多。若非他负伤在身,她一定要把他绑到床上,仔细赏鉴。
她无畏无惧,天不怕地不怕,内心充满了一股野蛮的闯劲。
谢云潇忽然轻揽她的腰肢,将她一抱入怀。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指尖触及几道缠紧的纱布,愈发顾惜他的伤势,也没像往日那般倚靠在他胸前,而是与他隔开了一寸距离。
谢云潇远
比华瑶更慎重。他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耳尖上吻了吻,从始至终不曾发出一点动静。此时此刻,雨声似无声,温香犹在,芳兴满怀,像是一场情意缠绵的美梦。
谢云潇道:“伤口还疼吗?”
华瑶道:“真的好多了。”
谢云潇道:“你不会死,别担心。”
华瑶喃喃道:“我要是死了,我不想葬在皇陵……”
谢云潇不自觉地说出一句:“我会陪着你。”
华瑶有些惊讶,她疑惑道:“生同寝,死同墓,这不是夫妻才有的情分吗?你真的不想和我成亲吗?”
谢云潇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华瑶猜测道:“是不是因为驸马不能做官,所以你心里觉得委屈,不愿和我成亲?”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丝丝密密地缠绕他的手指。她分明已在他的怀里,他仍然反复惦念着她,千般情致,万种相思,竟是理也理不清,斩也斩不断。
华瑶不知道他的心意,她自顾自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时。只不过,雍城战况十分危急,我想从你这里拿个好彩头,就当是我们互许终身了。”
谢云潇道:“你当真想和我互许终身吗?此生此世,相知相守。”
华瑶道:“嗯嗯,当然!”
华瑶语气轻快,谢云潇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只知道她是十分可爱的,如今他们深陷绝境,她仍未绝望,还有诸多畅想。
谢云潇追问道:“战争结束之后,你想去哪里?京城,还是凉州?”
华瑶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父皇命令我返回京城,我总不能抗旨不遵。”
谢云潇低声安慰她:“羯国第一高手已经死了,这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华瑶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昨天晚上,我和将领们商量过退敌之计。首先,羌人羯人并不擅长在雨天攻城。近日风雨连天,我军应当召集敢死之士,趁胜追击,偷袭敌营,诱导敌人追击,再将敌人暗杀,挫败他们的士气。再者,羌羯举国入侵大梁,本国的防守十分松懈,我军的援兵若是能突袭羌羯,必定能占据上风。羌羯二十万大军在外扎营,我军以雍城为大本营,守军四万五千三百人,包括你我在内,每个人都应该有不怕死的决心。”
谢云潇饮下一口水,才说:“逃兵斩立决,杀无赦,这是凉州军营的规矩。”
华瑶点了点头,又听他说:“今天早晨,暗探回报,敌军不仅在等雨停,也在等他们的援兵。”
“我们的援兵在哪里?”华瑶问,“你向朝廷告急了吗?”
谢云潇道:“七天前,我传信给朝廷,朝廷至今没有回信。倘若你父皇愿意派遣援兵,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援军必然出自沧州或秦州。”
华瑶心中暗想,难怪,羯人昨日就在雍城的四周筑起了长围。三虎寨打家劫舍,到处搜刮粮食,恐怕也是为了如今的攻城之战。敌军的粮草供应充足,雍城官兵却要顾忌存粮不足的问题。
华瑶吃完药膳,片刻也不敢休息,立即召来几位将领,与他们共同议事。
众人一致同意“夜袭敌营”的战术,虽是“夜袭”,重在“趁夜”,而非“奇袭”。羯人此次进攻来势汹汹,雍城的兵将对他们并不了解,必须先做试探,再做定夺。
华瑶、谢云潇、戚归禾重伤未愈,这一战的领头者另有其人,那是一位力大无穷的女将军,也是雍城守军的长官之一。她没要多少兵马,只盘点了自己的一批属下。她依照计策,把属下们分成了三支队伍,一支诱敌,两支伏击,每一支队伍又组成了不同的军阵。
三更天时,华瑶目送他们离开,只见风雨滂沱,夜色如墨,将军和士兵走过出城的路,竟无一人回头。
华瑶轻声道:“诸位保重。”
杜兰泽环视四周,突然问道:“殿下,您今日是否见过戚将军?”
华瑶没有明说,杜兰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跟着华瑶走回房里,华瑶坦白道:“戚将军的伤势极重,汤沃雪照顾他一天一夜,他还没有醒过来,恐怕凶多吉少。不过,他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许汤沃雪可以治好他。”
“他受了余索最后一击,”杜兰泽在城楼上看得很清楚,“余索的武功旷古绝今,最后一击,余索使尽了全力,实在是万分凶险。”
华瑶这才想起来:“当天夜里,戚归禾回来以后,只传召了几位医师,却没把汤沃雪叫过去。他说,谢云潇的情况比他危急……其实,谢云潇的伤势比他轻得多。”
杜兰泽沉默片刻,低叹道:“戚将军高义,舍己为人。”
华瑶伤势未愈,她的双腿双脚又酸又痛,站不了太久。她扶着木桌,缓缓落座:“雨停之后,羯人会继续修建长围,雍城会被他们封锁,药材、粮食全都运不进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兰泽,依你之见,朝廷会派出援军吗?”
杜兰泽牵住华瑶的手腕,指腹搭着她的脉搏。
杜兰泽久病成医,自然通晓病理。她一边为华瑶把脉,一边说:“您是公主,也是监军,您和众多兵将一起守城,敌军一旦攻破城门……”
杜兰泽的眼波盈盈有光,全然倾注在华瑶身上。
华瑶道:“我明白,兰泽,你有话直说,不必顾虑。城破之后,凉州东境沦陷,我的下场一定会很惨,京城官员也会拿我做文章。朝廷顾及皇族的脸面,多少会派些援军,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出动,又能调集多少人马,那就不得而知了。”
杜兰泽慢慢地推动华瑶的指尖,直到华瑶手握成拳。
华瑶含笑不语,杜兰泽又道:“凉州与秦州隔江相望,秦州是二皇子殿下的封地。”
提起“二皇子殿下”,华瑶如鲠在喉:“我二哥虽然没有大哥那般癫狂,但他也盼着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他对皇位势在必得,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说,他会带兵来凉州平定羌羯之乱吗?”
杜兰泽答非所问:“这场雨至少会下五六天,您的脉象虚浮无力,忽断忽续,您的病情也是很紧急的,请您静养三日,暂时不要考虑那些难题。”
华瑶淡淡一笑:“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