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谦道:“率兵出战, 事关重大,老臣自己做不了主,还得请示殿下, 殿下能不能派遣老臣出征?”
华瑶只说了一句:“近日事务繁多, 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别站着了, 坐下来谈吧。”
众人围绕着一张圆桌落座, 秦三和白其姝坐在华瑶的左右两侧,周谦和汤沃雪的座位稍远一些。
汤沃雪忽然开口:“我没当过军政官, 也不太明白军机政事……”
周谦插话道:“汤小姐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
汤沃雪道:“一是为殿下诊脉, 二是向殿下禀报重要人员的病情, 三是东无死后留下了烂摊子,上万个武功高手正在寻找解药, 我精通药理,我坐在这儿,也能说上几句有用的话。”
周谦道:“说得好,老臣明白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殿下的伤势, 汤小姐, 你能不能看出来殿下的脉象如何?”
汤沃雪道:“脉象不是看出来的,殿下的武功已入化境, 气息吐纳与常人不同, 我亲手为殿下把脉,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汤沃雪和周谦之间的寥寥数语, 营造了一种微
妙的气氛。
华瑶道:“周将军不必担忧,我的病症一向是汤大夫负责诊治的,汤大夫医术高超, 我对她很放心。”
周谦直言不讳:“汤小姐不会武功,能用什么办法根治您的顽疾?您的武功升到了化境,内功还是差了一些,容易走火入魔……”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周谦道:“您先把公事放一放,静养十天半个月,除去了病根,再做一番事业,岂不更有把握?”
华瑶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你应该也知道,如今的局势何等危急,我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周谦自顾自地说:“人毕竟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重伤之后,还得仔细保养身体,睡眠第一,饮食第二,运动第三,一定要把精神调养起来,少忧虑,少烦恼,切记不要动怒,怒火攻心,诱发心绞痛,心脉气血逆行,终归是会落得一个筋脉尽断的下场,那可就是回天乏术了……”
白其姝噗嗤一笑:“今日的晨会,讨论的是养生之道吗?殿下还没发话,前辈您倒是打开了话匣子,您似乎很有见地呢。”
周谦微微偏过头,听见了白其姝的气息。
周谦嘱咐道:“白小姐,你的内功,可是你自创的功法练出来的?你的丹田里真气混杂,不清不楚,不顺不畅,腹部的筋脉偶尔会有些阻塞,你也会有小腹疼痛的症状,发病之时,你依次按揉关元穴、合谷穴、气海穴,疼痛就会消退了。这也是汤沃雪诊断不出来的病症,你以后要多注意保养。”
白其姝沉默片刻,轻声回答道:“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周谦道:“不谢,不谢。”
华瑶默默地笑了一声。她从周谦身上看出来一种饱经世事的沉稳,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幼主与老臣的矛盾不可化解?幼主权势显赫,老臣阅历丰富,在幼主与老臣之间,群臣也会有自己的偏向。幼主不能容忍老臣的威望超过自己,幼主贵为尊主,老臣若是比幼主更尊贵,那老臣岂不是尊上之尊、天下至尊?
华瑶心念一转,缓声道:“医药局招收了不少学徒,汤大夫,你从医药局挑几个年轻聪明的姑娘,最好是有基础的,让她们跟着周将军学医。”
汤沃雪道:“遵命。”
华瑶又看向了周谦:“周将军,还请你不吝赐教,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多一个好大夫,多一分胜算。”
周谦道:“老臣遵旨。”
华瑶道:“医学也是一门精妙的学问,学问学问,学过才能问,不问怎么学?你们二人都是神医,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见解,适当地切磋技艺,对大家都有好处。”
华瑶停顿了片刻,又说:“你们应该也知道,我登基之后,必定会改革科举制度,增设七门学科,农学、工学、医学、政经、军法、文理、数术,这其中的医学至关重要,由此流传下去,不仅能改善民生,还能造福后世。”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这句话说得太快,牵动了胸腹内伤,她感到钻心的疼痛。她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她的指甲没有一丝血色,手背上的筋脉微微鼓起,脉搏也是十分混乱。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华瑶道:“你不能上战场,再多休养一段时间吧。”
秦三道:“殿下……”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扶风堡养济院又收容了上千名孤儿,我决定派遣你去养济院慰问孤儿。你武功高,眼光也好,你要是看出了哪些孤儿根骨非凡,就把他们送去军营,着重栽培。”
秦三立刻答应道:“好,末将遵命。”
秦三出身贫寒,参军之前,她在乡下卖苦力,那时她还年幼,家里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一头牛,她被当成了老黄牛。她拖着木犁,在田里耕地,耕完了自己家的田,还要去邻居家耕田,邻居租用她,租金很便宜,农活很繁重。她从早忙到晚,又渴又饿,又苦又累,身上的汗水如雨水般流淌着,汗水浸透了皮肤,浸得发酸、发疼,被风一吹,就像晒干的稻谷壳,微微地裂开了,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她浑身疼得火辣辣的,仍要继续干活。她挑动粪瓢,把粪水浇到田地里,飞虫四处飞动,蚊虻、蚤虱、蚂蝗、蜈蚣就像钉子一样钉住她的双脚,她被钉在了田野上。从她记事时起,她就习惯了臭气、秽气、血腥气。
秦三家里没有药材,更没有换洗的衣裳。她上不了药,洗不了澡,穿不了干净的衣裳,经年累月,她浑身长满了老茧,力气越来越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她爹经常骂她:“贱丫头,吃的比牛多!吃牛屎,你只配吃屎!”
她爹想把她卖给村里的富人做奴婢,富人嫌弃她相貌丑陋,在她家门口笑道:“她是牛,还是人?宰了吧,宰了割肉吃。”
她连夜跑了四十多里山路,跑去了县城,恰好,县城官衙正在举办“比武大会”。她没练过武功,只是凭借一身蛮力,拔得头筹。
后来,秦三顺利地进入军营,步步高升,她知道,贫民贱民生来低人一等,若要改变命运,必须练武,必须读书。她发奋图强,终于得到了“虞州第一武将”的封号。
养济院的孤儿,让她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缺衣少食,无依无靠。她百感交集,又多说了一句:“小时候挨饿受冻,真难熬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叮当响。”
华瑶道:“你放心,养济院暂时不缺粮食。”
秦三道:“殿下调度有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华瑶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盘起来了,露出一只残缺的左耳。
华瑶静默片刻,严肃道:“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你们手头的事务,可以划分成四种类型,第一类,紧急又重要,第二类,重要不紧急,第三类,紧急不重要,第四类,不重要又不紧急。你们要仔细斟酌,优先处理第一类事务,然后是第二类、第三类、第四类……”
华瑶也有些疲惫。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我举个例子,攻占金莲府是第一类,重要又紧急的事务,我会在十天之内,收复金莲府。至于我的身体状况,很重要,但不紧急,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忧,我自己心里有数。”
周谦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华瑶仿佛没看见周谦的动作,她低声道:“七天前,我军与敌军交战,这一战打胜了,胜得惨烈,伤亡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了,共有三万四千七百二十五人,临德镇的死亡人数比扶风堡更多,兵力不坚,民心不固,当务之急,既要安抚军队,也要安抚民众。”
周谦道:“那位,孔将军……”
华瑶道:“我正要说孔将军,孔元青壮烈牺牲,孔家满门忠烈,孔家全家九百三十四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我派出暗探,日夜搜寻,只搜到了他们的遗体……他们救了我的命,也救了你们的命。”
秦三和孔元青的关系最好。此时,秦三回忆起来,孔元青死状凄惨,她的尸体零落不全,被敌军砍成了几块,扔在地上,涌泉般的血水染红了泥土。
秦三的精神有些恍惚:“孔元青的葬礼怎么办?”
华瑶道:“我会追封孔元青为安平侯,谥号忠肃,修建安平祠堂,供奉孔家烈士的牌位。”
秦三道:“好……好,孔元青生前吃穿节俭,死后也不能铺张浪费。我记得,她……她爱吃白面馒头,她说白面馒头有甜味儿,松软,好嚼,能填饱肚子,咱们给她准备几个吧……”
华瑶道:“好,葬礼一切从简,由我亲自操办。”
众人纷纷称是。
周谦道:“逝者已矣,徒悲无益。”
秦三道:“我也无可奈何。”
周谦道:“不要哭了,秦将军,你内伤严重,哭得越多,越伤身啊。”
秦三用衣袖抹去泪水。
白其姝插话道:“前辈说得对,逝者已矣,徒悲无益,安葬了孔将军之后,请殿下按照惯例,奖赏功臣,责罚罪臣。”
华瑶道:“好,就这么办吧,人死不能复生,你们都要保重身
体……”
华瑶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精力不济,不能再主持会议了。她偷偷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又命令道:“周将军,我给你增派七百精兵,你能否在七天之内,把他们训练成你的亲兵?”
周谦道:“老臣定能做到,请您放心。”
华瑶道:“好,我对你放心,不过,你还是要隐瞒身份,不要透露你是金甲将军,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周谦道:“遵旨,老臣化名沈通。”
华瑶点了一下头,周谦伸出手来,搭住了华瑶的脉搏。
华瑶怔了一怔,周谦又给她开了一个药方,包括苦参、黄连、龙胆草、松苓花,不用想也知道,这药熬出来就是苦上加苦。
汤沃雪把药方检查了一遍,又亲手给华瑶诊脉,竟然没有丝毫异议。
华瑶惊讶道:“你不给我开药了吗?”
汤沃雪道:“周前辈的药方是极好的,我不用再开了。”
华瑶道:“会不会很苦?”
汤沃雪道:“良药苦口。”
华瑶沉默不语。
汤沃雪道:“您很怕苦吗?”
华瑶不愿在汤沃雪的面前示弱。她随口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汤沃雪道:“民间传闻说,您是救世神,我们心里都清楚,您不怕累、不怕苦,众人的命运如何,全系在您一个人身上。刚才您说,您的身体状况很重要,却不紧急,我其实是不同意的,您的身体又重要,又紧急,请您务必量力而行。”
华瑶答应道:“嗯嗯,一定一定。”
华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与众人交谈了几句。晨会结束之后,众人告退,她还留在议事厅,来回踱步,思考了一会儿,这才返回了自己的卧房。
华瑶的脑海里思绪纷乱,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神,她是人,纵然她位高权重,她也不过是行走在人世间的行者罢了。从生到死的那一段路,她的母亲已经走过了,戚归禾已经走过了,孔元青已经走过了,终有一天,她也会从这条路上走过。
凡人一生,皆有生死,或早或晚,或是轻于鸿毛,或是重于泰山,她并不觉得悲伤,只觉得那是她的必经之路。杀敌、平叛、登基、改革,她的路还很长,她会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完,尽她所能,做出一番事业。
第212章 撼碎泥沙 血洗金莲府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 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走到木桌旁边,桌上摆着一碗鸡蛋羹、一碟凉拌笋丝、两碗清汤馄饨,色香味俱全, 勾动了她的食欲。今天早晨, 她没什么胃口, 吃得不多, 现在快到午时了, 她还真有点饿了。
华瑶看着谢云潇,轻声问:“这顿饭是你做的吗?”
谢云潇道:“今天是正月十四, 灯花节, 我准备了一些家常菜,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华瑶道:“你亲手做的饭菜,肯定是很好吃的, 不过你的身体还没复原,怎么能下厨呢?”
谢云潇道:“养伤期间,不能动用内力,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太多顾忌, 适当地活动筋骨, 对身体也有好处。”
华瑶道:“真的吗?我要给你把脉。”
华瑶抓住谢云潇的手腕,指尖搭上了他的脉搏。片刻之后, 她诊断道:“嗯, 你的脉象充实平稳,只是瘀血尚未化开, 略有凝滞,你暂时没有大碍,还是要谨慎些, 多注意保养。你早日痊愈,我才能放下心来……”
谢云潇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殿下不必担忧,再过半个月,我的外伤和内伤都会痊愈。”
华瑶高高兴兴道:“好,我们一起吃饭吧。”
华瑶坐到了木椅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她看着自己的饭碗,碗里的馄饨热气腾腾。她用勺子捞起一只馄饨,咬了一小口,鱼肉白菜馅的馄饨,好吃极了,她连吃两个,称赞道:“你的手艺真好。”
谢云潇道:“能不能尽量多吃一些?这几天你的食欲不是很好,我也担心你的伤势。今天我出门之前,恰好听见周前辈对你说,睡眠第一,饮食第二,运动第三,要把精神调养起来,才能尽快康复。”
华瑶反问道:“那你自己好好休息了吗?今天这顿饭,你做了多久?”
谢云潇道:“大概半个时辰不到,其实并不费力,我在凉州时,偶尔也会自己做饭。”
华瑶忽然想起来,谢云潇不仅会做饭,还会缝补衣裳,她的小鹦鹉枕也是谢云潇缝好的。
华瑶吃了两个馄饨,又挖了一大勺鸡蛋羹,送入谢云潇的饭碗里。她随口道:“你多补补身体吧。”
谢云潇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鸡蛋羹。他用膳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华瑶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华瑶立刻转过头,说话的语气十分正经:“今天是七品以下武官的考核日,考核从辰时三刻开始,到巳时三刻结束,你是主考官之一,我正想问你,武官的表现怎么样?”
谢云潇道:“我在校场上看着他们比武过招,按照考核规则给每个人打分,他们的分数大多在五分到七分之间。”
华瑶道:“八分以上的武官有几个?”
谢云潇道:“二十七个,他们的武功境界和燕雨差不多。”
华瑶道:“倒也还行。”
华瑶低头吃饭,隐约察觉谢云潇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没说话,心里还在想着时局政事,形势紧迫,她必须在十天之内剿灭永州贼兵。
她早已想好了如何实施计划,这个计划多少要冒一点风险。她陷入沉思,左手抵在桌面上,指尖划出一条横杠,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敌人的脖颈,她的心里也多出了一个“杀”字。
谢云潇不知道华瑶正在想什么,等到华瑶吃得差不多了,谢云潇道:“吃饱了吗?”
华瑶道:“嗯嗯,很好吃,多谢款待。”
谢云潇只觉得她十分可爱,他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华瑶道:“我有东西要送给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华瑶飞快地跑远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只木箱回来了。她把木箱放到桌上:“今天是正月十四灯花节,明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后天正月十六,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谢云潇道:“现在可以打开木箱吗?”
华瑶道:“明后两天我很忙,不一定有时间和你说话,今天我把礼物送给你,你想什么时候打开都可以。”
谢云潇迟疑片刻,还是打开了木箱。
箱子的内部分为三层,第一层装着一本书,书名为《缀术记遗》,书中记载了精妙深奥的数术与算学,也是唐朝国子监明算科的教材之一。此书起源于唐代,失传于宋代,仿本的价格都很昂贵,深受世家子弟的追捧。
华瑶搜查永州府库的时候,发现了《缀术记遗》的孤本。她命令学士重新编纂《缀术记遗》,她亲自审查,由此完成了《缀术记遗》的修订。
华瑶知道谢云潇的爱好是收藏古书,他对算学也很感兴趣。华瑶送他一本《缀术记遗》,不仅照顾了他的爱好,也表现了她的诚意。
谢云潇把书拿出来,翻看几页,指尖稍微停顿了一下,华瑶试探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谢云潇道:“很喜欢,不过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华瑶道:“没关系,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告诉我,我手把手教你。”
谢云潇道:“你都能看懂吗?”
华瑶道:“嗯嗯,我从小就很擅长数术和算学。”
谢云潇道:“殿下天资卓绝,学识渊博,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华瑶爽快答应:“一定一定。”
谢云潇笑了一下,他的笑声很浅,也很好听,华瑶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翻开了木盒的第二层。此处放置着一对印章,白玉雕成的印章,纯净温润,色泽均匀,镌刻着八个篆字,“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谢云潇低声念道:“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华瑶道:“这是我亲手雕刻的印章,你喜欢吗?”
谢云潇道:“喜欢至极,我会妥善保存。”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抓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她忽然笑了一声:“你喜欢就好。”
这一句话,方才谢云潇也说过,此时华瑶又说了一遍,她的语气轻快又亲昵,谢云潇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华瑶道:“你快看看木箱的第三层。”
谢云潇打开木箱的第三层抽屉,找到了几张宣纸,纸上是华瑶的笔迹。她写了一首两百字的赋文,题目为《安平赋》,表明了他们共同的希望,天下太平,粮食丰收,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谢云潇把《安平赋》读了几遍,又把那一对印章拿了出来。
华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认真道:“我和你情投意合,志同道合……”
谢云潇接话道:“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附和道:“嗯嗯。”
华瑶把手伸进木箱里,又掏出来一只小木盒
,翻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两只戒指。那是凉州精铁打造的戒指,做工精湛,样式精巧,虽然不是很值钱,但是华瑶自己很喜欢。
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他的唇边似有笑意,她就知道了,谢云潇也很喜欢。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左手,又捡起一枚戒指,慢慢地戴在他的食指上。
谢云潇看得很清楚,戒指上刻着四个字:“地久天长”。
谢云潇拿起另一枚戒指,刻字是“天长地久”,他在心中默念,天长地久,地久天长,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谢云潇正想给华瑶戴戒指,华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她站起身来,她的侍卫在门外禀报:“启禀殿下,白大人求见。”
华瑶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侍卫告退之后,华瑶低声道:“我出去办事了,你继续吃饭吧,不要等我了,今晚我迟点回来。”
谢云潇道:“迟点是什么时辰?”
华瑶道:“不知道,说不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华瑶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日光暗淡,寒风凛冽,华瑶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严冬时节,雪还没化尽,又有一场大雪即将袭来,她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又松开手,大步流星地走向议事厅。
*
午时已过,华瑶和白其姝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草拟了一份劝降书。这一份劝降书是以朝廷的名义撰写的,加盖了雕龙金印的印章。
雕龙金印的刻纹十分复杂,技艺精湛的工匠也要雕刻十年以上。华瑶手里的雕龙金印是周谦送给她的,如今派上了用场,她心里也有几分感慨,时也,运也,命也,她登基称帝,顺应了天命人心。
当天下午,华瑶派人把劝降书送到了金莲府,前线又传来捷报,许敬安率领七千精兵大破敌军,敌军伤亡超过了一万人。
白其姝听闻这个消息,很是高兴:“永州贼兵快要死光了。”
华瑶道:“永州贼兵约有五万人,死了一万,还剩四万,如果这四万人不愿意投降,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英明,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您活捉敌军将领之后,能否请您把他们交给我?”
华瑶道:“你有什么主意?”
白其姝道:“我创造了几种酷刑,刚好可以用到他们身上。”
华瑶察觉到了白其姝的语气格外兴奋,华瑶不禁问道:“什么酷刑?”
白其姝道:“有一种酷刑,我给它取名叫‘分筋错骨’,把人绑在一张木床上,戴上手铐和脚镣,拴上铁索,再把铁索收到绞盘上,转动绞盘,手铐向前移动,脚镣向后移动,这个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会渐渐断开,他还会听见自己皮肉绽开的声音,咔嚓,咔嚓……”
说到此处,白其姝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在他的伤口上洒满辣椒粉,再用铁钩子挑出他的大肠小肠,挂到他的脖子上。他巴不得铁钩子戳穿他的喉咙,只要他死了,他就不用受刑了,多有意思啊,您说呢?”
华瑶十分震惊,她听完白其姝的话,这才发现了白其姝和俞广容的不同之处。
白其姝和俞广容都是华瑶的得力干将,都能狠下心来做事,不过,俞广容动用酷刑,只是为了审查案件,白其姝研究酷刑,完全是出于兴趣。
古语有云,“治乱世,用重典”,如今的时局动荡不安,确实要利用酷刑震慑心怀不轨的恶人。等到时局安定下来,酷刑也不是长久之计,华瑶的理想是废除贱籍,改善法治,人人安居乐业,若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从上到下、由尊及卑,严禁滥用酷刑和私刑。
华瑶心念一转,语气平静道:“先审问,再定罪,如果犯人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倒是可以用酷刑惩治一番。”
白其姝道:“贼兵不愿归顺您,那他们就是十恶不赦。”
华瑶道:“现在他们有了活命的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把握住了。”
白其姝道:“听凭殿下吩咐。”
华瑶笑而不语。
当天深夜,华瑶等来了贼兵首领的回信。
贼兵首领名叫杨宁宴,原是御林军第二军营的骠骑将军,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杨宁宴率领第二军营的精兵逃到了永州,杀进了金莲府。
后来,东无攻占了金莲府,杨宁宴也认了东无做主子,东无死后,金莲府三分之一的城区已被大火烧毁。
杨宁宴调派工匠,依照他的喜好,重建金莲府。他最关心的建筑是青楼,百姓依旧无家可归,青楼已是灯火通明。
金莲府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惨状,偌大一座城市,一半是纸醉金迷,另一半是烟尘灰烬,至少有上千人饿死冻死。
杨宁宴严禁百姓逃离金莲府,他勾结了东无的残兵,兵力比从前更强大,防守也比从前更严密,此时华瑶不能强攻,她派人以朝廷的名义传信给杨宁宴,表明了招降的意思,要给杨宁宴加官进爵。
杨宁宴手里有三万五千精兵,其中一万三千人是御林军,剩余两万两千人来自绍州军营,被称为“绍兵”,绍兵的故乡绍州四季如春,他们不擅长在风雪天作战。近日风大雪大,绍兵的战力减弱了不少,杨宁宴的气焰也收敛了不少。
绍兵的首领是章武德和章武义,他们二人是一对亲兄弟,都姓章,他们曾经在绍州立下战功,朝廷赐给他们“武德将军”和“武义将军”的封号,他们得到了这个封号,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章武德和章武义,以此感念朝廷的恩德。
华瑶原本以为,章武德和章武义都是朝廷的忠臣,她万万没想到,此二人早已投靠了东无。
东无死后,章武德和章武义勾结了杨宁宴,组成了一个联盟,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表面上那么稳固。
华瑶假借朝廷的名义封赏杨宁宴,杨宁宴果然上钩了。他在回信中写道,他愿意接受朝廷招降,重回御林军的军营。除此之外,他没有多写一句话,他并不信任朝廷,还想与朝廷讨价还价。
华瑶反倒更有把握了。她派出暗探,在金莲府散播谣言,说杨宁宴已经投靠了朝廷,章武德和章武义都会被杨宁宴杀死,章氏兄弟的人头,就是杨宁宴献给朝廷的投名状。
谣言在金莲府流传了几天,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民心恐慌,军心浮动,自古以来,“站队”二字就是最难的,许多人也是墙头草,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正月二十日,黎明时分,有一支官兵队伍从京城赶来,直奔金莲府,这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说官话,都穿着一身墨灰的衣裳,其中还有几个中年人和老年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颇有一种京城文官的气派。
距离金莲府还有二十里路程,这一支队伍就被人拦下了,拦路的人高声道:“你们从哪里来?轿子里的人,马上出来!”
周谦从轿子里走出来了。今日她乔装改扮,修饰了自己的面容,看起来也就六七十岁,俨然是一位资历深厚的文官。
周谦依照华瑶的吩咐,撒谎道:“回去报告你家主子,我是兵部侍郎姚庆彦,这是朝廷的信函,你替我转交给杨宁宴。”
兵部侍郎亲自赶到了金莲府?还带来了朝廷的信函?!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章武德和章武义的耳朵里。
自从金莲府传出流言,章氏兄弟就起了疑心。现如今,他们派出去的暗探,竟然把朝廷的信函带回来了,他们的疑心更难消除了。
章武德双手背后,分析道:“兵部侍郎姚庆彦是个女官,她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庄妙慧也是个女官,这两个老娘们都是方谨的人……”
章武义道:“方谨要收服杨宁宴?”
章武德道:“杨宁宴手里只有一万兵,咱们兄弟的手里,可是有两万兵,你就派人把兵部侍郎请过来,和她说说,方谨可愿意收下绍州军营?方谨的驸马姓顾,叫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章武义打断了他的话:“难道方谨就比杨宁宴可靠?”
章武德道:“杨宁宴天
天往青楼钻,他懂个屁!一天不嫖就会死的烂货,没读过几本书,能有什么见识?东无的武功比他强多少,你可见过东无吃喝嫖赌?龙生龙,凤生凤,烂货的儿子屁股漏风!”
章武义道:“咱们还不如投靠华瑶,捞点钱,杀点人,逃回绍州……”
章武德道:“你当我不想?咱们杀了启明军几千人,结下了血海深仇!”
章武义思考了片刻,派出了一队侍卫,迎接京官入城。但他还是留了一手,他只允许兵部侍郎一个人登上城楼,身上不能携带任何兵器,兵部侍郎答应了他的要求。
天光微亮,城楼上灯火闪烁,周谦一步一步地走过台阶,脚步沉重而缓慢。她气喘吁吁,费尽了九年二虎之力,终于走到了章武义的面前。
章武义紧紧地盯着她,她的气息短促而混浊,她显然是个文官,从未练过武功。
章武义放下了戒心。他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就是兵部侍郎?你和杨宁宴什么关系?”
周谦道:“杨宁宴说,杀了你们兄弟二人,你们的两万精兵就会归顺公主……”
章武义道:“究竟是杨宁宴要杀我,还是公主要杀我?”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寒风化作利剑,“嗖”的一声,刺穿了章武义的脖颈,把他的头颅削了下来,颈血喷溅,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章武德嘶吼道:“弟弟!!”
章武德的双眼充满血丝。他拔刀出鞘,指向周谦:“杀她!杀她!报仇!报仇!!”
众多侍卫挥动长刀,使出了绝招,刀光汇聚,如同潮水般涌来。
周谦的身法十分轻盈,脚步又是十分稳重。她跳到了半空中,像是在平地上行走,从始至终,她的双脚都没有落地,敌军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周谦抬起手,挥动衣袖,空气凝成了一团黑影,沉重如巨石,“咚咚”地砸下来,溅开一片血水,又有几十人气绝身亡。
周谦的武功之高,超过了众人的想象。
章武德怒骂道:“老娘们,你是人是鬼?!”
转瞬之间,周谦跳下了城楼,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无人能看清她的去向。
城楼上的血腥味十分浓重,章武德看着弟弟的尸体,不由得怒火攻心。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御林军,御林军却不给他活路,他就是死,也要给弟弟讨个说法!
章武德清点了八百死士,六千精兵,向着杨宁宴所在的青楼杀了过去。
天色大亮,杨宁宴才刚醒过来,章武德已经杀进了青楼。
街道上回荡着惨叫声,章武德咆哮道:“杨宁宴,滚出来,你杀我弟弟,我要你血债血偿!!”
杨宁宴站在二楼,扶着栏杆,望着章武德,大喊道:“兄弟!”
章武德一个纵跃,跳上了二楼,挥刀一斩,迅速砍了过来,他的杀气极强,像是要把杨宁宴千刀万剐。
杨宁宴道:“你中计了!”
章武德道:“中了你的毒计,你个烂屁股的烂货!!”
杨宁宴被他辱骂,心里的惊讶化作了愤怒,他立刻拔剑迎战。他的武功已入化境,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强烈的杀气。他一剑刺出,刺破了章武德的衣袖,他怒吼道:“朝廷对你用了离间计!你上当了,蠢货!”
章武德后退两步,质问道:“你有没有勾结朝廷?!”
正当此时,青楼的一楼大厅内,又有一个侍卫喊道:“启禀将军,卑职在杨宁宴的府上搜到了朝廷的招降书,杨宁宴已经签过字了!”
杨宁宴道:“我就是签了个字,还没向朝廷投降,能成多大气候?你只当我放了个屁!那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话未说完,章武德提起长刀,砍向他的脑门,他一剑斜削,削断了章武德的一根手指,鲜血洒了一地。
章武德大喊道:“杀他,快来杀他!!”
章武德的侍卫跑了过来,杨宁宴的亲兵也赶到了,章武德和杨宁宴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双方各自率领一群高手,凶狠地缠斗起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金莲府响起一阵喊杀声,从清晨杀到了傍晚,死伤人数超过了一万。
这个消息传到扶风堡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华瑶点燃一盏烛灯,坐在桌前,看完了暗探呈上来的密信,她的心里十分满意。
华瑶低声道:“传我命令,许敬安率领一万精兵,尽快赶到金莲府,以我的名义,招降御林军。”
第213章 忠义为怀 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
次日清晨, 许敬安率兵出征。
华瑶站在城墙上,看着许敬安翻身上马,军旗迎风飘荡, 启明军士气高涨。
许敬安勒紧缰绳, 大喊道:“公主在上, 皇天有灵, 神助我军, 深慰我心!”
众人高声道:“公主在上,皇天有灵, 神助我军, 深慰我心!!”
战鼓声震天动地, 许敬安率领众人,直奔金莲府。马蹄扬起尘土, 众人的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滚滚黄沙之中。
华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转过身,登上城楼,白其姝追随着她的脚步, 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华瑶低声道:“今天早晨, 我收到了沧州传来的消息,沧州三分之一的城镇已经沦陷, 沧州军营死伤人数超过了十万。”
白其姝道:“沧州军营也是没办法了, 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早就投敌了。洪程秀这个人,我是见过的, 他看起来一身正气,口口声声说要报效朝廷,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呢, 真没想到,他被敌军俘虏之后,立刻投降了。”
华瑶道:“洪程秀熟悉沧州军营的战术,他训练了沧州四万精兵,朝廷对他十分信任,太后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朝廷。去年秋天,太后派人往沧州运送了十万石粮食,沧州军营不缺粮食,也不缺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沧州的局势只会越来越差……”
白其姝向前一步,距离华瑶更近,她轻声道:“东无已经死了,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方谨的势力再强,强不过东无,等您回到了京城,方谨也不是您的对手,您先杀了方谨,再杀若缘和琼英,满朝文武,谁敢不服?您是天下之主,全天下的精兵强将,任您差遣,最多不过三五个月,您一定能收复沧州的土地,到了那个时候,羌人羯人都要死光了。”
华瑶一声不吭。
自从洪程秀叛变之后,沧州的形势十分复杂。不少人追随着洪程秀,投靠了羌羯,他们指引羌人羯人屠杀自己的同胞,攻占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喃喃自语:“我必须在三天之内收复金莲府。”
白其姝道:“殿下放心,许敬安武功高强,她会杀光那些贼兵。”
华瑶也希望许敬安杀光贼兵,然而,当天傍晚,华瑶收到了许敬安传来的密信。
信上说,金莲府的内乱已经停止了,金莲府还有三万贼兵,贼兵首领杨宁宴气焰嚣张,他拒绝了许敬安的
招降书,他还说,如果启明军真要招降他,就让华瑶亲自来谈判。
亲自来谈判?
华瑶笑了一声。她坐在案桌前,把密信扔进了香炉,炉火点燃了信纸,火光闪动,华瑶的心里又有了一个计划。
凌晨时分,月黑风高,华瑶率领两千精兵,从扶风堡出发,直奔金莲府。
*
天还没亮,风还没停,夜色笼罩着金莲府,平民百姓仍在睡梦之中,东城忽然传来一阵炮火声,响声巨大,如同雷火爆炸,有人惊叫道:“启明军又来攻城了!!”
启明军修建了几条地道,连通了城墙的地基,又在地基周围填满了炸药,点燃炸药之后,再用火炮攻城,金莲府的城墙轰然倒塌,处处烟雾弥漫,散落着砖瓦石灰。
天色昏暗,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趁着敌军还没反应过来,许敬安率领五千精兵闯入金莲府,她高声道:“金莲府守军听令,立刻投降!立刻投降!!”
“金莲府守军”这个称呼,算是给了敌军三分薄面。
敌军坚决不肯投降。他们躲在暗处,向着启明军放箭,许敬安呐喊道:“敌军拒不投降,斩立决!杀无赦!”
今日的风向是东北风,启明军放出了喷油枪,又用炮火轰炸敌军,油雾顺风而去,落到了敌军身上,瞬间爆燃,当场炸死了数百人。
许敬安道:“公主是真龙天女,你们逆天而行,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听见了许敬安的喊声。她仍然站在城外,又过了一会儿,许敬安派人给华瑶送信,约有三千精兵从西城赶过来,自称是出身于绍州军营,他们的首领章氏兄弟已被杨宁宴杀害,他们自愿归顺华瑶,只求华瑶为他们报仇雪恨。
华瑶命令道:“把他们带过来。”
周谦站在华瑶的背后,劝告道:“殿下,兵不厌诈,您一定要小心啊。”
华瑶小声道:“你的武功比他们高多了,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保护我,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恍然之间,周谦又记起了万真公主,多年前,万真公主也说过,只要周谦在她身边,没人能伤到她一根毫毛。
周谦道:“老臣是个糟老太婆,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念想了,您还年轻,您的日子还长着呢,老臣不能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华瑶道:“我要做天下第一高手,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周谦道:“您要做天下第一高手?”
华瑶道:“当然,这不是应该的吗?”
周谦笑了笑:“是,是应该的,您的根骨是极好的,您的悟性也是极好的,您做了天下第一高手,老臣也能放心了……”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好,你现在就教我一招。”
周谦道:“您想学什么招式?”
华瑶仔细地想了想,学什么呢?周谦的招式变幻莫测,奥妙无穷,华瑶记得很清楚。她忽然用力,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踩出来一个浅坑。
华瑶轻声道:“我要学这个……”她又踩了一脚:“把剑气化成万钧之力,重重地砸下来,敌人也会被我砸得头破血流。”
周谦道:“您要是真的学成了,这一脚踢出去,敌人可不会头破血流,他们只会粉身碎骨,陷入泥沙之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人形。”
华瑶反倒更兴奋:“好,我就要学这个。”
周谦教给华瑶十句口诀,华瑶牢牢地记住了。
周谦又做了一个示范,华瑶竟然已经融会贯通,如此聪慧的天资,也是周谦生平从未见过的,周谦真想把自己的毕生绝学全部传授给华瑶。
周谦感叹道:“您真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华瑶看了一眼周谦,周谦的目光温柔又慈祥。华瑶怔了一怔,太后都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华瑶,难道周谦把华瑶当成了亲人吗?
华瑶转念一想,如果她自己活到了一百四十岁,亲朋好友早已去世,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转瞬之间,乱七八糟的念头消散了,华瑶看向了前方,来自绍州军营的四千精兵飞快地跑了过来。他们神情严肃,脚步整齐,确实是一支精兵队伍。
他们距离华瑶还有二十丈远,忽然停下了脚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他们放下了兵器,做出三拜九叩的大礼,高声道:“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沉声道:“免礼,诸位请起,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本宫,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启明军的兵将,本宫会关照你们,上天也会庇佑你们。”
众人连忙道:“谨遵殿下命令!”
这些精兵的首领是一个中年男人,名叫黄松,他又给华瑶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曾经率兵偷袭过启明军,还请殿下按照军法严惩小人……”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无论你们从前犯下了什么罪孽,本宫一概赦免!你们必须向本宫保证,从今往后,你们对本宫忠心耿耿,效忠本宫,永无二心!”
黄松抬起头来,以手指天:“黄松对天发誓,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那四千精兵也纷纷发誓:“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华瑶双手背后,又把黄松叫了过来。
黄松飞快地跑出了十几丈远,膝盖一弯,“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请殿下吩咐。”
华瑶严肃道:“你出身于绍州军营,章氏兄弟曾经是你的主子,你有没有听说过‘洗髓炼骨’的功夫?”
黄松道:“回禀殿下,卑职听过,却不曾练过……”
华瑶道:“你手下的四千精兵,有没有练过?”
黄松道:“有两百人练过,他们都是武功高手,也能使出‘遁地术’,殿下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把功夫施展出来。”
其实华瑶很讨厌“遁地术”,那些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不止一次地追杀她,她心里也有一股怨气。
不过,她毕竟是个心胸宽广的君主,如果那些人愿意归顺她,她可以原谅他们的罪孽,放他们一条生路。
华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
黄松道:“是,是,卑职知道,他们的身上都带着解药,只能再吃一个月,过完这个月,他们的命数就到头了。”
华瑶扔出来一只药瓶,那药瓶滚到了黄松的脚边,黄松连忙把药瓶捡起来,他微微抬头,仰视着华瑶。
华瑶高声道:“你让他们试一试这种解药,药效更好,见效更快。”
黄松在官场上历练十几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他又磕了一个响头,呐喊道:“卑职跪谢公主殿下赐药!!”
说完这句话,黄松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叫来了几个武功高手。他把药瓶递给他们,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药丸吃下去了。不过片刻之后,真气在他们的经脉中流动,气息越来越顺畅,关节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们的脸色比从前更红润了,双手双脚更有力气了。
黄松道:“你们几个也是有福的,你们加入了启明军,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能堂堂正正做人,你们终身不能忘记殿下的恩德!”
那些武功高手立刻跪下,诚心诚意道:“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卑职终身不敢忘记殿下的恩德!”
华瑶有些想笑,但她脸上还是一副严肃的神情。
汤沃雪擅长制毒,周谦擅长解毒,多亏了周谦,华瑶才能拿到“洗髓炼骨”的解药。这种解药的药效,比她预想的更好,东无留下的残兵败将,快要归顺她了,她自然是十分高兴。她杀了晋明,也杀了东无,两位皇兄的遗产,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
华瑶低声道:“绍州军营还有多少武功高手练过洗髓炼骨的功夫,你们应该是知道的,本宫命令你们劝降他们,再把他们带过来。”
此令一出,众人纷纷回答:“卑职领命,卑职告退。”
朝阳初升,天光大亮,华瑶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她的暗探传来消息,金莲府又有六千名武功高手决定归顺华瑶。
华瑶下令道:“让他们立刻赶到东城,协助许敬安,击杀御林军。”
金莲府的守军约有三万人,其中两万两千人都是绍州军营的精兵,剩余八千人是御林军。御林军迟迟不肯投降,绍州精兵已是全部投降了。
清晨时分,御林军节节败退,伤亡人数超过了三千,御林军首领杨宁宴不敢继续抵抗,他命令御林军打开城门,恭迎华瑶入城。
东城的城门敞开了,御林军卸下盔甲,放下兵器,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迎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缓缓走入城门,周谦依旧跟在华瑶的背后,此时周谦戴着一张面具,御林军不知道周谦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流的绝世高手。
杨宁宴看了一眼周谦,又看了一眼华瑶。他听说华瑶已经收服了绍州精兵,虽然绍州精兵曾经追杀过华瑶,华瑶却没有追究,她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允许他们加入启明军。
杨宁宴暗暗心想,这位公主,真是个心软的美人。
杨宁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华瑶的面前。他双手抱拳,含笑道:“卑职参见公主殿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跪下。”
杨宁宴又喊了一声:“殿下?”
杨宁宴距离华瑶仅有一丈远,今日的风向又是东北风,冷风从华瑶身上吹过来,吹到了杨宁宴的心里。
杨宁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玫瑰,似是茉莉,他的心神不禁荡漾起来。
杨宁宴抬起头,看见了华瑶,也看见了华瑶身旁的白其姝。
白其姝对他笑了笑,她的眼角微微泛红,色如桃花,他舔了舔嘴唇,心里生出了一个幻想。他坐在床上,左拥右抱,左手搂着白其姝,右手抱着华瑶。他还想到了华瑶的驸马,大名鼎鼎的谢云潇,如果把谢云潇卖到江南青楼,至少能卖出百万黄金的高价。
白其姝忽然开口道:“杨宁宴,
殿下命令你跪下,你竟然敢抗旨不遵?”
杨宁宴向着华瑶瞥了一眼,华瑶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与华瑶对视,又露出一个邪笑,他嗓音粗哑:“殿下,您在招降书里写了一句,您能给御林军很多好处,请问您能给我们多少好处?什么样的好处?这些话,不只是我想问,绍州军营的兄弟们也想问,我们投靠您,您也得关照我们,可不能随便把我们打发了,衣食住行,哪一项都不能缺……”
杨宁宴率领御林军投靠华瑶,他的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从昨天到今天,御林军损失了五千多个兄弟,他被方谨耍了一回,他知道皇族诡计多端,当着众人的面,他要和华瑶谈好条件,众人都能做个见证。
杨宁宴稍微提高了嗓音:“我的武功是化境,我的衣食住行,还请您亲自关照……”
这一瞬间,华瑶拔剑出鞘,剑气凝聚起来,如同泰山压顶,重重地砸向了杨宁宴。
杨宁宴瞬间出招,大骂道:“臭娘们!”
华瑶一招比一招更快,似有无穷无尽的劲力,连续不断地猛攻杨宁宴。
不久之前,华瑶学会了这个绝招,如今,绝招完全施展出来,威力极强,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原本明亮的双眼泛出了凶光,杀气冲天。
昨日,杨宁宴与章武德过招,身上已经负伤了,根本不是华瑶的对手。
杨宁宴双手高举着一把长剑,挡不住华瑶压下来的万钧之力。
不过片刻之后,只听“铮”的一响,剑锋忽然裂开了,华瑶一剑劈砍他的头颅,他浑身剧痛,像是被车轮碾过了,却连一声尖叫都喊不出来。他的皮肉从骨头上剥离,化成一摊血水,融入了地砖的缝隙。
第214章 放歌四海为家 在太后心里,华瑶已是皇……
华瑶出招太快, 极少有人能看清她的招式。她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杨宁宴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血腥气随风散开, 众人回过神来, 杨宁宴只剩一具骨架, 他的关节微微抽动, 像是一条刚死不久的死鱼, 还有一点知觉尚未消失。
杨宁宴死得太惨了,他的亲兵强忍着悲痛, 拔出长刀, 举刀砍向华瑶。
华瑶一跃而起, 剑尖上白光闪动,光芒大亮。她划开了一人的脖颈, 又转过身,剑锋凝聚十成劲力,沉重之极,狠狠地压下去,砸开了十几个人的头骨, 爆出“嘎嘣嘎嘣”的断裂声, 鲜血混合着脑浆,浸透了尸体的衣裳。
华瑶收剑回鞘, 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她沉声道:“冒犯皇族是死罪, 斩立决,杀无赦。”
御林军全部跪倒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
御林军依附于皇权,在京城军营里的日日夜夜,他们都要学规矩, “冒犯皇族是死罪”这一条规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华瑶严肃道:“杨宁宴率领御林军投降,竟敢出言不逊,本宫赏赐他一具骨架,对他已是格外开恩,任何人胆敢再犯,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御林军连忙附和道:“谨遵殿下命令!”
华瑶缓步向前走:“从今往后,无论是御林军,还是绍州精兵,都要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一向赏罚分明,你们跟随本宫,必定能挣到功名利禄,等到本宫登基之后,你们也会备受荣宠。”
众人齐声回答:“谨遵殿下命令!”
当天上午,华瑶率领启明军入驻金莲府。
华瑶命令启明军打开粮仓,发放粮食,又在金莲府开设了四座医馆、二十座粥厂、三十座安置院,那些快要饿死和冻死的流民,终归是等来了活命的机会。
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获救人数超过了三千,赞颂公主的歌谣也在城里传唱开来。
天已入夜,歌声随着冷风飘荡:“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
华瑶还是有些心烦意乱。她命令许敬安搜刮杨宁宴、章氏兄弟的遗产,果然搜出来许多金银珠宝,章氏兄弟只是贪财,杨宁宴贪财又好色,杨府里的年轻姑娘约有上百人,其中不少是杨宁宴强抢来的。
今天早晨,华瑶当众斩杀杨宁宴,鲜血泼溅的那一瞬,她的心情很畅快。执掌生杀大权,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如果她真的练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谁敢触怒她?谁敢忤逆她?她想杀就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又握紧了拳头,等到局势安定下来,她也不能滥用酷刑。治理国家,管理朝政,应当依照法律法规,她要掌握权力,不能被权力侵蚀。
华瑶的心境又平复了。她继续处理各项事务,忙到了深更半夜,抽空给谢云潇写了一封信。窗外忽然下了一阵小雨,她躺到床上,听着雨声,安安稳稳地入睡了。
*
谢云潇的武功尚未恢复,华瑶不让他出征金莲府,他留在扶风堡,等待着华瑶的消息。
昨晚他没有困意,看了一夜的书,今晚他睡得也不太安稳。他听见了雨声,从睡梦中醒来,大概是寅时三刻,他站在窗前,看着雨水敲打窗户。
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卫禀报道:“公主殿下派人送来一封信。”
谢云潇打开房门,亲手接过了这一封信。
侍卫走后,谢云潇坐在桌前,点燃一盏油灯,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果然见到了华瑶的笔迹。
华瑶攻占了金莲府,收服了三万精兵,杨宁宴被她当众砍死了,杨宁宴的亲信也被她清理干净了。御林军丝毫不敢忤逆她,绍州精兵对她毕恭毕敬,金莲府的局势已经平定。
华瑶在信中说,她在金莲府休整两天,便会率兵赶去京城,到时候,她会路过扶风堡,与谢云潇汇合,与他分别的这段时日里,他们两个人都要照顾好自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的落款还是“华小瑶”。
谢云潇把信纸装入信封,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他渐渐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七岁时的旧事。
那一夜,下了一场大雨,谢云潇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的武功境界刚刚突破了一层,内功运转并不顺畅,当时他只有七岁,还不知道如何运化内息。
他高烧不退,神智也不是很清醒,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床头柜,拿出了舅父寄给他的包裹,那个包裹里有一盒花茶,还有几本书,都是京城时兴的诗集。
谢云潇打开一本诗集,读到了一首诗,写的也是一场大雨,词句典雅,意境深远,作者名为“华音阁主”。
谢云潇翻完了每一本诗集,只看“华音阁主”的诗句,他发现了不少藏头诗,像是一个又一个谜语游戏,他渐渐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
次日清晨,谢云潇的兄长戚归禾前来探望他。
戚归禾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把匕首,给苹果削皮。他一边削皮,一边翻看诗集,他说:“这个华音阁主……”
谢云潇道:“你认识吗?”
戚归禾道:“听说过
,好像是公主的笔名,那个公主,叫什么,高阳华瑶。”
谢云潇道:“她不是只有七岁吗?”
戚归禾道:“你不也只有七岁?再说了,你们都是读书人,对你们来说,写诗作词,也不是很难吧。”
谢云潇道:“她写得很好,你不觉得吗?”
戚归禾道:“我不知道她写得好不好,我只知道,你把这几页折起来了,你不要羡慕她的才学,等你病好了,你也来写几首……”
谢云潇道:“我写不出来。”
戚归禾道:“不是吧?你很会读书啊。”
戚归禾把苹果递给谢云潇,谢云潇客气地回应道:“多谢兄长。”
戚归禾笑了一声:“你这几天高烧不退,我真怕你烧坏了脑袋。你要是把脑袋烧坏了,将来还怎么去战场打仗?上个月,我看到你在书房里练字,你写的都是什么,‘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谢云潇沉默不语。
梦里的景象颠来倒去,飞快地转到了战场上,战火点燃了草原,空气里一片烟雾缭绕,鲜血像泉水一样流淌着,把土地染成了血红色。
谢云潇醒过来了。天光大亮,他看了一眼天色,又开始收拾包裹,准备与华瑶汇合。无论将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和华瑶总有共同一致的理想。
*
小雨一连下了两天,雨停后,华瑶的军队抵达扶风堡,又带来了五百石粮食。永州的战乱已经结束,这个好消息传遍了扶风堡,每个人都感到万分喜悦。
扶风堡的集市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华瑶也觉得高兴。她下令犒赏全军,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斤烙饼、二两米酒。
军队在扶风堡休整了一天,华瑶率兵巡视街道,又去拜别她的岳母谢含章,她和谢云潇离开永州之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谢含章的性情也很沉静。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拿出了两个平安符,分别送给华瑶和谢云潇,华瑶立刻回应道:“多谢岳母。”
谢含章淡淡地笑了笑:“殿下保重。”
谢云潇道:“也请您保重身体。”
华瑶道:“后会有期。”
谢含章的言行举止十分端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真是一副大家风范。她把华瑶和谢云潇送到了门外,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出了庭院,华瑶回头一看,谢含章已经转身离开了。
天近黄昏,晚霞似火。
谢含章正在修剪一盆梅花,伺候她多年的嬷嬷走了过来,禀报道:“公主和驸马走远了……”
谢含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嬷嬷道:“您担心他们的安危,为何不与他们说几句体己话?”
谢含章放下剪刀,缓声道:“你还记得吗?谢云潇不到七岁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西北厢房,庭院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巢,两只雏鸟破壳不到十天,刚刚长出了几根羽毛。有一天晚上,风雨交加,谢云潇听见了鸟叫声,他跑进庭院,鸟巢掉到了地上,他把鸟巢捡起来,放到自己的房间里,用米糊饲养雏鸟……”
嬷嬷道:“是啊,过了几天,您和将军都知道了这件事,将军叹了一口气,还说什么,慈不掌权,义不带兵。”
谢含章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嬷嬷没听懂谢含章的言外之意。
谢含章把梅花的花枝放入瓷瓶,花香长久地飘浮在空气里。
谢含章又打开了一扇窗户,冷风灌入室内,梅花的香气仍未散尽。
*
严冬时节,寒意深重,道路上积雪结冰,车轮的行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当然,慢也有慢的好处,华瑶经常派出暗探,探查方圆十里的一切踪迹。
这一路上,华瑶小心谨慎,军队行进十分顺利,也没有伏兵偷袭。
七天后,华瑶的军队到达了京城郊外。
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士兵约有三千人,他们站在城墙上,既不回话,也不开战,像是木桩一样,沉默又僵硬。
华瑶没有攻打京城,只是给太后传了一封信,又在京城发放上万张报纸。京城的读书人很多,十分之六的京城人可以读书认字,这个比例,放到全国来看,也是最高的。
短短一天之后,报纸上的文章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华瑶,秦州和永州已是华瑶的领地,华瑶入驻京城之后,必定会开设粥厂,救济京城的平民百姓。
京城人心浮动,闹事者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哭喊声、咒骂声、尖叫声,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已有不少人害了失心疯。
这种混乱的局面,也是华瑶不想看到的。她等了一天一夜,等来了太后的回复。
太后准许华瑶率兵进城,不过,华瑶只能带上一千精兵。
华瑶答应了太后的要求。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亲自赶来迎接华瑶,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阳光灿烂,天气晴朗,启明军的盔甲闪耀着银光。
南城守军打开了城门,华瑶率领启明军入城。
王迎祥跟在华瑶的身后,赔笑道:“公主殿下,您率领的启明军,真是威武不凡啊,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是不是把天上的天兵天将召下来了?”
华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杀气冲天,他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步入城门的士兵越来越多,王迎祥站在城内,数了一圈,又察觉到了不对。他抬起拂尘,挤出一个笑:“公主殿下,进城的士兵,可不止一千人啊。”
华瑶狡辩道:“太后娘娘命令我率领一千精兵入城,我身边确实只有一千精兵,剩余的两万人不是精兵,只是杂兵,还请太后娘娘放心。”
王迎祥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哎,公主……”
他弯下腰来,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您的军队进了城,朝廷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您毕竟是大梁朝的公主,您也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哪一位不是大梁朝的主心骨?请您体谅太后娘娘的难处……”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知道,凉州三十万铁骑,秦州二十万精锐,永州十万精兵强将,绍州五万官兵,只会听从我的号令。我在永州的这几个月,又收服了江湖七大门派的武功高手,你现在立刻回去,禀报太后,正因为我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才没有攻打京城,你听明白了吗?”
王迎祥颤声道:“殿、殿下……”
华瑶冷声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这一瞬间,王迎祥分不清了,他面前的这位公主,究竟是方谨,还是华瑶?在他的记忆里,华瑶小心谨慎,伺候太后十分殷勤。
如今,华瑶真是改头换面了,华瑶气势极强,王迎祥不敢反驳,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华瑶就会把他当众斩首。
他听说了华瑶在永州的事迹,永州贼兵首领杨宁宴,武功已入化境,杨宁宴对华瑶出言不逊,华瑶瞬间出招,剑气震碎了杨宁宴的血肉,杨宁宴只剩一具骨架。
王迎祥也知道,华瑶的小名是“华小瑶”,依他看来,
“华小瑶”这个名字,不太适合华瑶,华瑶可以改名叫“小东无”。
这个“小”字,暗示她的年龄更小,她的歹毒手段,比起东无,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东无的性命断送在了她的手里。
王迎祥逃命似的跑回了皇城。
次日早晨,王迎祥又传来一则消息:“殿下,如今的局势万分危急,您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太后娘娘传召您和驸马入宫商量朝政,您最多只能带上一个侍卫,三公主已经答应了……”
华瑶道:“姐姐也只带一个侍卫吗?”
王迎祥道:“是啊,比真金还真,若有半点虚假,您可以把奴婢处死,奴婢没有半句怨言。”
华瑶转念一想,为什么王迎祥会说,姐姐已经答应了?昨天,华瑶给了太后一个下马威,现如今,比起华瑶,太后可能更信任方谨。
因此,太后先把消息传给了方谨,传召方谨入宫商量朝政,等到方谨同意之后,太后才派人来通知华瑶。
或许,太后的本意是召见公主和驸马两个人。不过,考虑到顾川柏不会武功,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太后格外开恩,允许方谨和华瑶多带一个侍卫。
这个侍卫的人选,华瑶也想好了。她看了一眼周谦,顿时感到信心满满。
王迎祥道:“大皇子还在世的时候,太后娘娘曾经传召大皇子和三公主入宫,他们二位也都答应了,都没有忤逆太后娘娘的懿旨。”
华瑶道:“此一时非彼一时,我在永州的时候,曾经给皇祖母写了几封信,皇祖母从未回复过,我担心皇祖母的安危,也担心父皇的安危,如今的朝政,究竟是谁在把持?”
王迎祥道:“您可以放心,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身体安泰,陛下、陛下的病情也逐渐稳定了……”
华瑶低声道:“我可以入宫,不过我要先把话说清楚了,如果我在皇宫里遭遇不测,秦州、永州、凉州、岱州一定会爆发内乱,驻守京城的三万精兵也会大开杀戒,大梁朝的江山如何延续,由不得你们做决定。”
王迎祥道:“是,是,奴婢明白。”
直到此时,王迎祥真正地明白了,华瑶在战场上历练久了,她的杀气已是深入骨髓。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她的剑下,亡魂无数。
王迎祥返回皇城,又把华瑶的一番话传给了太后。
太后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听完王迎祥的转述,她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是很淡地笑了一声。
太后的城府极深,她的喜怒哀乐,就像吹过湖水的一阵微风,转瞬即逝,她的声调十分平稳:“好啊,华瑶这孩子也长大了。”
王迎祥附和道:“是啊,公主殿下在战场上历练过了,整天出生入死的,可不就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太后道:“华瑶也选定了入宫的侍卫?”
王迎祥道:“选定了,不是齐风,也不是燕雨,那个侍卫……满头白发,奴婢从没在宫里见过她,她应该是公主在永州认识的武功高手,奴婢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深浅。”
太后道:“她看起来,多大岁数?”
王迎祥道:“请娘娘恕罪,奴婢眼拙,也是真的猜不出来。”
太后道:“你去看看杜兰泽怎么样了。”
杜兰泽在皇宫里养伤三个多月,太后几乎从不过问杜兰泽的伤势。如今,太后忽然提到了杜兰泽,必定是看在华瑶的情面上。
王迎祥到底是在皇宫里当差的,他忽然想通了,华瑶率兵入驻京城,声势浩大,又暗暗地威胁太后,恐怕是为了救出杜兰泽。
王迎祥挥动了拂尘,他知道杜兰泽的身世凄惨。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小姐,后来她沦落贱籍,遭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王迎祥憎恨琅琊王氏,却也不敢为难杜兰泽。无论太后,还是华瑶,都有极深的城府,极多的智谋,若是惹怒了她们之中的一位,王迎祥也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
天已入夜,皇城灯火璀璨。
马车行驶在宫道上,华瑶坐在马车里,坐得端端正正。她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把杜兰泽救出来,无论用到什么办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和谢云潇坐在马车的一侧,周谦坐在另一侧。
周谦看见华瑶神色严肃,竟然笑了笑:“殿下,您别怕,老臣会助您一臂之力。”
华瑶道:“我什么时候怕过?我天不怕地不怕。”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殿下无惧无畏。”
华瑶道:“嗯嗯,当然。”
谢云潇低声道:“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华瑶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了另一种车轮的响声,距离她约有十丈远。她很快反应过来,方谨的马车就在她的后面。
华瑶抬起右手,搭住了腰间的佩剑。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仁寿宫的前庭,谢云潇和华瑶先后走下马车,宫灯照耀之下,他们的背后树影斑驳,华瑶转过身,忽然望见了方谨。
方谨穿着一件黑色缎面的广袖长袍,衣袖上绣着金丝银线的牡丹朝凤,自有一种极强的气势。她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华瑶。
华瑶从未见过方谨的这般眼神,如此冰冷,如此愤恨,方谨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如果她不是在皇宫里,此时此刻,她早已拔剑出鞘,斩断华瑶的脖颈。
华瑶的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没有方谨的照应,淑妃死后,或许华瑶活不到成年,方谨曾经是她的倚仗,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真心真意地敬爱着方谨,每天都把“姐姐”两个字挂在嘴边。
华瑶曾经说过,她和姐姐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原本就是应该永远在一起的。姐姐,姐姐,她要永远追随姐姐。
那个时候,方谨是如何回答的?
华瑶还记得,方谨自言自语:“你不要再说傻话了,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再跟着我了。”
华瑶认定道:“不是傻话,是真心话。”
今时今日,华瑶和方谨已是不死不休。
华瑶抬起头来,从方谨的面前走过。她的脚步又轻又缓,她还把右手放在腰间,如果方谨偷袭她,她可以瞬间反杀方谨。
方谨忽然笑了,她开口道:“皇妹的本领真是高超,两位皇兄都不是你的对手。”
华瑶道:“姐姐过奖了,我能有什么本领?我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无论我学到了什么,那都是姐姐教的好。”
方谨道:“我教过你什么,我倒是忘了,我只记得你撒谎,不止一次,你满口谎话,我早就应该清理门户……”
华瑶道:“我要说一句放肆的话。”
方谨道:“你放肆也不是第一回了。”
华瑶也笑出了声:“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姐姐,这个道理,真是你教给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方谨冷声道:“别再叫我姐姐,你我的姐妹之情,早已恩断义绝。”
华瑶的声音比她更冷:“你姓高阳,我也姓高阳,你我都是高阳家的血脉,除非我把你贬为庶民,否则,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方谨又被她气笑了:“贬为庶民?我看你是真的想死。”
华瑶道:“我会活下去。”
方谨道:“东无是个无能的人,他没能杀了你,倒也不是很可惜,你注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冷风吹动了方谨的衣袍,方谨脚步一顿,她又看向华瑶:“高阳华瑶,你给我听清楚,我能把你养大,也能一刀杀了你。”
华瑶的语调十分平静:“东无死后没有全尸,看在你关照过我的份上,我可以给你留一条全尸,姐姐。”
方谨淡淡道:“贱民之女,果然下贱。”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笑着说:“你是嫡长女,你的母亲也早逝了,你和我一样,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的照顾,你又能比我高贵多少?”
方谨和华瑶剑拔弩张,她们二人没有动手,话却说得极重,恨不得对方当场暴毙。她们的身份极尊贵,武功又是极高强,仁寿宫的奴婢不敢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路吵架,吵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前
。
谢云潇和顾川柏走在后方,隐约听见了华瑶和方谨的谈话内容。
顾川柏略微整理了自己的衣袍,慢条斯理道:“不管怎么样,谢公子,你我都是出身于世家嫡系,各大世家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谢云潇道:“确实。”
顾川柏觉得谢云潇有些冷淡,但他转念一想,谢云潇什么时候不冷淡?谢云潇身为世家公子,不遗余力地支持华瑶,等到华瑶被方谨杀了,谢云潇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顾川柏很温和地笑了笑:“妹夫,你前日抵达京城,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 ”
谢云潇道:“我见到了几位京城官员,他们很有京城的风范。”
顾川柏道:“什么风范?”
谢云潇道:“第一,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不会主动做出任何决定,第二,做出决定之后,他们也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顾川柏听出了谢云潇的讽刺之意,他改口道:“京城的事务,全在公主殿下的掌控之中,那些官员做不了决定。”
谢云潇道:“公主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沧州北境和东境已经沦陷了。”
顾川柏道:“我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据说,镇国将军调派了两万精兵,从凉州赶到沧州,支援沧州军营,抗击外敌。”
谢云潇道:“对你们而言,这是好消息吗?”
顾川柏提着一盏青纱宫灯,灯火一闪一灭,照出谢云潇的身形,高大挺拔,比顾川柏更高一些。
顾川柏低声道:“你是谢家公子,你应该为谢家做打算,公主毕竟是公主……”
谢云潇道:“驸马毕竟是驸马,殿下只有我一个驸马。”
顾川柏握紧了灯笼的手柄,谢云潇比他年轻七岁,又是他的妹夫,他从来不会和小辈计较太多。虽然他很想把灯笼砸到谢云潇的脸上,但他还是保持着端庄的风度:“妹夫又在说笑了。”
谢云潇冷冷淡淡道:“并不是说笑,实话实说而已。”
不知不觉间,顾川柏和谢云潇也走进了仁寿宫,华瑶和方谨已经跨过了门槛,华瑶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潇立刻走上前,他们二人相视一笑。
华瑶小声问:“姐夫对你说了什么?”
谢云潇道:“没说什么,今晚风大天冷,殿下觉得冷吗?”
华瑶道:“我一点也不冷,你呢?”
谢云潇道:“我也是。”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两年,竟然还像是新婚一般,亲亲热热,甜甜蜜蜜,互相挂念着对方冷不冷,累不累。
顾川柏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装出来的?顾川柏转过头,又在心里暗骂一句:算了,眼不见为净。
仁寿宫的女官纪长蘅走了过来,纪长蘅微微弯腰,恭敬道:“奴婢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道:“不必多礼。”
纪长蘅道:“请殿下移步。”
纪长蘅走在前方,众人跟随着纪长蘅,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纪长蘅拿起一柄玉如意,挑开了一层珍珠帘,金砖地板上,清晰地倒映着人影。紫檀木桌上,摆着几盆玲珑剔透的花草树木,全是各种颜色的玉石雕成的,栩栩如生。
太后坐在一张软榻上,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她的神情平和又严肃,她沉声道:“都来了,坐下来吧。”
华瑶认真道:“儿臣多谢皇祖母赐座,皇祖母近日可还安好?儿臣在外游历,最牵挂皇祖母的身体。”
太后道:“你这孩子,现在倒是嘴甜了……”
方谨打断了太后的话:“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说吧。”
方谨道:“华瑶在永州犯下了弑兄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败坏纲常伦理,皇祖母应该下令,把华瑶送到宗人府,严加看管……”
华瑶又插话道:“皇兄要杀我,我趁乱逃跑,我的近臣忠心护主,误杀了皇兄,这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那天晚上,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姐姐,你可不能在皇祖母的面前编造谣言。”
方谨道:“误杀皇兄的近臣,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白其姝?皇妹,你应该把白其姝交出来,她杀害皇族,按照律法,必须处以极刑。”
方谨看向太后:“不只是白其姝,还有杜兰泽,她们这两个人,谋害皇族,危害社稷,皇祖母,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她们。”
华瑶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一股清冽的花果香气。
华瑶的座位旁边,摆放着一只紫玉雕成的玉盆,盆里装满了香瓜香果,这些瓜果不是用来吃的,只是用来熏香宫殿。从前她习以为常,如今她想起了永州饥民,严冬时节,他们面黄肌瘦,没气没力地倒在路上,还剩一口气,又有人来刮取他们的皮肉……人吃人,人害人,只要是能充饥的,无论草根树皮,还是人肉人皮,都是好东西。
华瑶淡淡道:“姐姐,你吃过人肉吗?”
方谨道:“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华瑶看着方谨,冷声道:“永州闹饥荒,姐姐听说了吗?那几个月,我在永州,亲眼看到人吃人的惨象,真是人间炼狱,京城的雪灾也很严重,姐姐为什么还不救济灾民?难道你不知道,人是会饿死冻死的吗?”
方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装出一副济世救民的样子,没人会对你高看一眼……”
谢云潇插话道:“我敬佩公主殿下高风亮节。”
方谨道:“我和皇妹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华瑶道:“姐姐息怒,怒火伤心,也伤肝。”
顾川柏忽然接话道:“不是公主不想救济灾民,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国库空虚,钱财和粮食都要节省下来,运往沧州战场,若不是公主统筹调度,设法支援沧州军营,沧州全境早已沦陷了。”
华瑶流露出一丝轻蔑:“是吗?我驻守凉州的那一年,率兵击退了羌羯二十万大军,按理说,羌羯已经受到了重创,为什么他们还能攻占沧州?究竟是沧州守军太过懈怠,还是姐姐的调度太过草率?”
方谨道:“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
华瑶道:“这不是激将法,只是我的疑问,这里没有外人,我有话直说了,姐姐,你想登基,我也想登基,我率兵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姐姐又做过什么呢?姐姐住在京城,享受着荣华富贵,终日逍遥自在,从来没有立过战功,如何服众?”
华瑶紧紧地盯着方谨:“我问你,你没有任何战功,你如何服众?”
方谨无法容忍华瑶的僭越,她低声道:“皇祖母,您看到了,也听到了,华瑶居功自傲,她的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姐姐,也没有您这个皇祖母了。”
太后道:“你们姐妹二人吵完了吗?若是没吵完,去外面吵。”
话虽这么说,太后的心里也有了偏向。
华瑶和方谨吵架的时候,太后观察着她们二人的神情,方谨的情绪比华瑶更激动,谢云潇的心境倒是比顾川柏更平静,华瑶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不久之前,华瑶和方谨一前一后,走到了仁寿宫的门口,太后吩咐自己的侍卫判断她们二人的武功孰高孰低。
她们二人都练过皇族秘术,可以隐藏自己的内功,不过太后的侍卫也是武功极高的武林宗师,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了结果。
华瑶的武功境界,比方谨更胜一筹。
去年此时,华瑶的武功还不如方谨,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华瑶必定是遇到了什么机缘巧合,华瑶年纪轻轻的,武功已经臻入至高境界。
华瑶又提到了“战功”,华瑶战功煊赫,声名远扬,大梁朝的七十万精兵效忠华瑶,数千万民众敬仰华瑶,方谨又凭什么与华瑶一争高低?
想到这里,太后也有些无奈,并不是太后偏向华瑶,而是天命偏向华瑶,天命选定华瑶登基,方谨的失败已是定局。
太后本来还想劝说她们姐妹二人共抗外敌,事已至此,姐妹之间的情分完全消失了,太后也不愿再做无用功。
方谨和东无谈话时,还能维持皇族的体面,方谨遇到了华瑶,反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太后对方谨有些怜悯,她低声道:“天色已晚,哀家也困乏了,你们都退下吧,改日再来商谈政事。”
说完这句话,太后缓缓地抬起手,搭住了纪长蘅的衣袖,纪长蘅扶住太后,把她送入了内室。
方谨也是个聪明人,她隐约察觉到了太后的心思,却没有说出来。她向来是很高傲的,更不会胡搅蛮缠,她站起身,缓步走出了宫门。
顾川柏跟在方谨的背后,提醒道:“殿下,您不要中计了,华瑶的战功……”
方谨道:“是她拼命争取的。”
顾川柏道:“她只是运气好。”
方谨道:“她要是运气不好,早就死了。”
雨水从天上飘落,顾川柏撑起一把伞,又跟上方谨的脚步:“您也要争取战功吗?”
方谨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顾川柏道:“殿下!”
顾川柏和方谨的身影渐行渐远,华瑶和谢云潇留在
了仁寿宫。
太后回到了内室,不再接见华瑶,华瑶的心里真是十分焦急。今天晚上,华瑶之所以进宫,可不是为了和姐姐吵架,她要把杜兰泽救出来。
仁寿宫共有上百个房间,华瑶不知道杜兰泽藏在什么地方,但她隐约明白了,太后对她十分宽容,十分放纵。当着太后的面,她对方谨出言不逊,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方谨毕竟是她的姐姐,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方谨?
若是放在平常,太后一定会重重地惩罚她,可是,今天晚上,太后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她的放肆举动。
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显而易见,在太后心里,华瑶已是皇太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当然是很高兴的,她还没有告诉太后,她学到了东无的战术。启明军入城之前,她先后派遣了三千名武功高手,扮成商人、农民、工匠,混入了京城的各大城区。正因如此,她对京城的消息了如指掌。
华瑶抬头看天,下雨了,天色昏暗,月色朦胧,她又想到了自己和杜兰泽初见的那一日,也是一个暗淡的雨天。
杜兰泽到底在哪里呢?华瑶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华瑶带着谢云潇,尾随太后的女官纪长蘅,等到纪长蘅回到自己的房间,华瑶推开她的房门,直接问道:“杜兰泽在哪里?你实话实说,我不会为难你。”
第215章 龙门失守征伐叛 雨夜宫变
纪长蘅见到华瑶, 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她淡淡地笑了笑:“仁寿宫是太后娘娘的住处,任何人不得擅闯。”
华瑶拔剑出鞘, 剑刃泛着凛冽寒光, 她低声道:“杜兰泽在哪里?你再不回答, 我就杀了你。”
纪长蘅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杜小姐藏在何处……”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侍奉太后多年, 应该也知道不少秘密。”
纪长蘅一声不吭。
华瑶道:“你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 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昭宁二十三年秋天, 太后把你调到了仁寿宫, 太后究竟有什么用意?你和嫔妃又有什么联系?”
纪长蘅神色不变。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纪长蘅, 像是看穿了纪长蘅的心思。她一句一顿道:“父皇的病情,与你有关吗?”
纪长蘅猛然抬头:“殿下!”
华瑶冷声道:“我说过, 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为难你,如果你继续装聋作哑,我不仅要杀了你,我还要把你全家满门抄斩。”
纪长蘅不愧是仁寿宫的女官,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恭恭敬敬道:“殿下稍等,奴婢去请示太后娘娘。”
华瑶道:“你还敢拖延时间?”
华瑶斩出一道剑光, “啪”的一声, 大理石砌成的石桌被她劈成两半,官窑出产的白釉瓷瓶落到地上, 碎裂的瓷片撞到了金砖地板,响声格外清脆。
华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一个侍卫赶过来制止她。
纪长蘅转头看向窗外, 看不见一个人影,不必请示太后了,纪长蘅已经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纪长蘅道:“杜小姐住在临芳斋二楼……”
华瑶收剑回鞘,大步流星地离去,纪长蘅追出一步:“殿下,杜小姐还是戴罪之身,仁寿宫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您不能把杜小姐带出皇城。”
华瑶差点说出一句“关你屁事”,但她毕竟是在仁寿宫里,太后是她的皇祖母,她对皇祖母也有几分敬重,说话不能太过粗俗。
华瑶淡淡道:“闭上你的嘴,少管闲事,杜兰泽是不是戴罪之身,轮不到你来判定。”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巍峨的宫殿。
大雨倾盆,雨声噼里啪啦地响着,雨水落在屋檐上,落在树枝上,又落在砖石上,冲开一层朦胧的雾气。
凉风浸满寒意,吹到了四面八方,天边的乌云也像是冻结了似的,静止不动了。华瑶不自觉地握紧剑柄,杜兰泽身体柔弱,如此寒冷的冬夜,她如何才能熬过来?
华瑶飞快地走在廊道上,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他们二人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身影如鬼魅一般飘渺,像是融入了雾气之中,来无影去无踪,极少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行迹。
转瞬之间,华瑶走到了临芳斋的门口。她停下脚步,守在门外的侍卫双手抱拳,弯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开门。”
侍卫迟疑了片刻,华瑶一脚踹开了宫门,侍卫挥动剑鞘,横在华瑶的面前,却被一道凌厉的剑气震开了。
华瑶道:“让开,别挡路。”
众多侍卫拔剑出鞘,他们都是大内高手,说话也是声若洪钟:“殿下,得罪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仁寿宫的总管太监王全顺跑过来了。
王全顺的跟班撑着一把伞,遮挡着王全顺的头顶,王全顺身上的绸缎衣袍已被雨水淋湿,他脸上还是一副恭敬的神色。他弯着腰,端着拂尘,缓声道:“太后娘娘命令奴婢传来口谕,任何人不得阻拦公主殿下……”
华瑶没等王全顺说完,忽然闯入了临芳斋,谢云潇紧随其后,王全顺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跑进去了,只觉得他们凭空消失了,连个人影也没了。
王全顺连忙追进宫门,他冒着雨,顶着风,颤声劝告道:“看在太后娘娘的尊面上,公主殿下,您可不能再胡闹了,您在仁寿宫里乱闯乱跑,太不成体统了……”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全被华瑶抛到了九霄云外,别说是仁寿宫了,就算是天宫仙府,她也敢闯。她语气冷淡:“王全顺说了不少废话,如果他胆敢阻拦我,我连他一起杀。”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道:“怎么?”
谢云潇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冷静些,这里毕竟是皇宫。”
华瑶也知道自己今晚不太冷静,自从她见到方谨之后,她的情绪一直是很亢奋的,她热血沸腾,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气。方谨比她更激动,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方谨愤怒到几乎失控的模样,她怀疑自己把方谨逼到了绝路上。
华瑶深吸一口气,又屏住了呼吸。她的听力极强,能听见十丈以内的细微动静,风声雨声雷声接连不断,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隐约察觉到了杜兰泽的声息。
华瑶道:“杜兰泽就在临芳斋,我把她抱出来,你去通知周谦,把马车准备妥当,我们立刻打道回府。”
谢云潇道:“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你也是。”
话音未落,华瑶纵身一跃,跳到了临芳斋二楼的石台上。
华瑶用匕首撬开了窗扇,通过窗户潜入室内,周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她的心跳加快了,“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通往临芳斋的这条路上,华瑶横冲直撞,甚至没把太后放在眼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竟然有些胆怯。她害怕杜兰泽性命垂危
,神医也救不了杜兰泽,这是她的错,她来得太迟了。
华瑶吹亮了一支火折子,又点燃了一盏灯笼,灯影半暗不明,她轻声道:“兰泽,我来找你了,我来接你回家……”
她听见一声轻微的呼唤:“殿下。”
华瑶挑开纱帐,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床帐上,照出一道单薄瘦削的人影,杜兰泽缓慢地坐起身来,抬头望着华瑶的双眼。
杜兰泽的声音轻飘飘的,微微地颤抖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不是在和华瑶说话,她只是在问她自己:“我快要离开人世了吗?”
华瑶失神一瞬,只觉得杜兰泽的脸色十分苍白,身体也是十分虚弱,华瑶果然还是来迟了,但也不算太迟,今夜把杜兰泽送出皇宫,再让周谦和汤沃雪为她诊治,必定能把她的性命救回来。
华瑶抓住杜兰泽的手腕,轻声道:“你看着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不会离开人世,我会治好你的病,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杜兰泽道:“殿下,不能得罪太后……”
华瑶道:“我快登基了,太后也要给我几分颜面。”
杜兰泽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若不是太后娘娘设法关照,我早已死在皇帝的寝宫里……”
华瑶道:“你放心,我没有得罪太后。”
华瑶曾经给太后写了四十多封密信,每一封信的措辞都是十分恳切,她请求太后保全杜兰泽,太后从未答应,也从未拒绝,而她也察觉到了,她和杜兰泽的性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她能战胜东无,杜兰泽也能活下来。如今东无已死,她和杜兰泽都是这一场赌局的赢家。
华瑶环视四周,纱帐和被褥都是干净整洁的,太后并未亏待杜兰泽,华瑶松了一口气:“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先把你抱出去,你还有什么话,等我们回家了,你再慢慢和我说。”
华瑶仔细思考了片刻,又用被褥把杜兰泽裹起来,像是包粽子一样,包得严严实实,就连一丝风也透不过来。
华瑶认真道:“这样你就不会受凉了。”
杜兰泽含糊不清道:“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稍微用了一点力气,就把杜兰泽和她的被褥一同抱起来了。
杜兰泽道:“殿下受累了……”
华瑶道:“真的一点也不累,你就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华瑶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加快了脚步,她抱着杜兰泽走下楼梯,跨过了临芳斋的门槛。
王全顺在门外等候已久,他把拂尘收进腰封里,双手抱拳,躬身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您这样抱着杜小姐,万一被旁人看见,实在是不成体统,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也会连累您的名声,杜小姐还是戴罪之身,您可是……哎,您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岂能为了一个罪人,做到这个份上?”
华瑶反倒笑了笑,她轻声道:“本宫想做什么事,岂是你能议论的,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砍?”
王全顺听出她语气中的狠劲,他连忙退到了一旁,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目送华瑶走出宫门,雨下得更大,风也刮得更大,华瑶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
*
戊时一刻,宫灯高挂。
宽阔的宫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侧门已经敞开了,谢云潇站在门前,抬头望去,细细密密的雨幕之中,走过来几道人影,他们是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也是仁寿宫的御前侍卫,其中一人,正是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
刘济万的武功境界极高,在镇抚司排行第一,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刘济万缓步走近,仔细地打量谢云潇。
影影绰绰的雾气之中,谢云潇的衣袍随风浮动,他没打伞,也没披雨衣,身上却没有沾到一滴雨水,依旧是一尘不染,独立于俗世之外的洁净。他的武功境界已是至高至上,剑气变幻莫测,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刘济万听说,华瑶和东无决战当夜,谢云潇身受重伤,此后一个月闭门不出,刘济万还以为谢云潇死了,没想到谢云潇竟然痊愈了。谢云潇的武学修为,比从前更上一层楼,可算是因祸得福,难道华瑶当真是天命之主?华瑶的运气极好,她身边的人也能沾到福气。
刘济万双手抱拳:“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谢云潇道:“免礼。”
刘济万道:“殿下,请您恕我直言,此处是仁寿宫的前庭,您的马车不能停在宫道上……”
谢云潇道:“稍等,我会把马车移走。”
刘济万道:“这辆马车里还有几个人?”
谢云潇道:“太后派你来问,还是你自己要问?”
刘济万道:“殿下言重了,卑职如何担当得起?卑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和卑职一般见识。卑职在仁寿宫当差,太后娘娘是卑职的主子,主子有令,卑职不敢不遵从……”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何要拖延时间?”
刘济万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殿下恕罪,您的马车停在宫道上,坏了宫里的规矩,卑职特来禀明殿下,万万不敢有别的心思……”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抱着杜兰泽走向马车,脚步轻快又平稳。她也没打伞,没穿雨衣,未曾沾染一丝半点的潮气,像是刚从郊外踏青回来,郊外还是一个艳阳天。
直到此时,刘济万才察觉到了华瑶的武功之高,远超他此前的预料。他把手里的灯笼提得更高了一些,灯火幽暗,风雨飘摇,宫殿的倒影笼罩在马车上,如山一般倾倒下来,他沉声道:“恭送殿下。”
华瑶看了一眼刘济万,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身穿一件红底黑纹的镇抚司官服,脚踩一双水牛皮革制成的官靴。这种官靴看似笨重,实则轻便灵活,还有防滑防水的功用。
华瑶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她登上马车,把杜兰泽交给周谦,又撩开门帘,向外一望,刘济万迟迟没有离开,仍然站在前庭的宫门之外。
华瑶低声道:“驸马,快上车。”
天上又有一道闪电打过去,“轰隆”一声巨响,明亮无比的白光照出了谢云潇的神色,他似乎也有些犹豫,华瑶道:“走吧,没事的。”
谢云潇瞬间步入马车,他和华瑶坐在同一排,杜兰泽和周谦坐在他们的对面。马车飞快地向前行驶,周谦把杜兰泽的右手从被褥里拿出来,按住她的脉搏,又在她的手背上扎了两根极细的银针,她气若游丝:“晚辈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周谦道:“杜小姐,你都病成这样了,别说话了。”
杜兰泽道:“我的病情……”
周谦道:“可以治,不难治。”
周谦这一句话刚说出来,便是给华瑶吃了一颗定心丸。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位前辈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既然她说你的病可以治,那你一定能康复如初,你也不必担心了,兰泽。”
杜兰泽断断续续道:“我担心殿下如今的处境……”
华瑶心想,不愧是杜兰泽,杜兰泽也察觉到了今夜的危险。此时她病重身弱,华瑶不愿对她透露太多消息。
华瑶轻声安慰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总有应对的办法。”
杜兰泽道:“皇帝去世的那一天,也是电闪雷鸣的雨夜。”
华瑶道:“别怕,大雨会把皇城冲洗干净。“
华瑶拿出一只牛骨哨子,递到了杜兰泽的手里。
杜兰泽紧紧地握住骨哨,华瑶小声道:“今晚风大雨大,无法点燃信号烟,我给你准备了一个骨哨,若是遇到了危险,你吹响骨哨,便会有人赶来救你……”
杜兰泽反应极快:“您不和我一起出宫吗?”
华瑶道:“我要留在皇宫里,新帐旧帐加在一起清算,我一定是最大的赢家,我早有准备,你不必担心。”
杜兰泽道:“您不要骗我了……”
华瑶道:“我何曾骗过你?你要相信我。”
华瑶转头看着周谦:“前辈,我把杜兰泽交给你了,请你帮我照顾好她。”
周谦欲言又止:“老臣……”
周谦的双手紧握成拳,华瑶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华瑶一口咬定:“你也不必担心,我是高阳华瑶,这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华瑶从衣裳口袋里取出一只瓷瓶。她拧开瓶盖,倒出一点毒药,均匀地涂抹在她的剑刃上。她把药瓶递给谢云潇,谢云潇也照做不误。
周谦道:“二位殿下,在忙什么?”
华瑶道:“那是汤沃雪调配的毒药,名叫‘丝绝’,我给它改了一个名字,叫‘死绝’,只要沾上了死绝,不管他们是不是化境高手,毒药都会立刻发作,他们也会全部死绝了……”
说到此处,华瑶笑了一声:“这也是东无教给我的战术,我从东无身上学到了不少本领。”
谢云潇道:“敌军的人数或许在一千以上。”
华瑶从自己的袖口里摸出来另一只骨哨,她低头看着哨子,不知不觉中,她的思绪又飘到了
远方。
谢云潇劝告道:“殿下,不要犹豫,当机立断。”
华瑶道:“马车进宫的时候,你还对我说,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他们二人的衣袖堆叠在一处,谢云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怔了一怔,他们的掌心已经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她似乎能感应到他的心跳,或许也是她的心跳,她分不清谁是谁,亢奋的情绪尚未消散,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一些,谢云潇也是如此吗?
今晚是黎明前的黑夜,华瑶确实对杜兰泽撒谎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输,能不能等到天亮,她只知道自己一定会拼尽全力。
谢云潇低声道:“彼此相知,生死相随。”
华瑶心念一动,她还没有回应谢云潇,坐在对面的周谦感叹道:“公主和驸马真是情比金坚。”
华瑶承认道:“当然。”又说:“我和兰泽也是情比金坚。”
谢云潇松开了华瑶的手,华瑶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指尖,他把手指收回了衣袖里。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敲响了马车的车板,“咚咚咚”三声,响声传到马车的前侧。
驾车的车夫调转方向,马车穿过重重宫门,车轮滚动,压碎了宫道上的灯影。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号角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华瑶自言自语:“他们追上来了。”
华瑶握紧剑鞘,瞬间跳出了马车,谢云潇紧跟她的脚步,她转头吩咐车夫:“全速前进!”
车夫道:“遵命!”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疾速地飞驰着,车厢像是一艘小船,在水浪上颠簸不已,杜兰泽只觉得自己的肠胃抽搐不止。车门上似有一条缝隙,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干呕了一声,周谦连忙把她扶住了。
周谦给她喂了一颗药丸,她喘息不停,轻声问:“前辈,请您告诉我,我的病,真能治好吗?殿下不在马车上了,您和我说实话吧,算我求您了。”
杜兰泽声调婉转,语气柔弱,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恳切,周谦心生怜意。她轻轻地拍了拍杜兰泽的肩膀,杜兰泽与她对视,竟然也怔了一怔。
周谦微微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皱纹也透着笑意,她的神色分外慈祥,杜兰泽记起了自己的祖母。
周谦道:“你在想谁呢?”
杜兰泽喃喃道:“我的祖母……她,她去世多年了……”
周谦道:“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祖母,我的年纪啊,不仅能做你的祖母,还能做你的曾曾曾……曾祖母。”
杜兰泽极轻地笑了一声,忽然又说出一句:“殿下很信任您。”
周谦道:“你若是愿意去乡下静养,远离尘世间的纷纷扰扰,不要思虑,不要担忧,把你心里的重担卸下来,平平静静地过好你的日子,你至少也能活个五六十岁。”
杜兰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片刻之后,杜兰泽道:“如果我非要留在殿下身边呢?”
周谦道:“那你的寿命只剩三年。”
杜兰泽没有一丝犹豫:“三年,三年,一千零六十二天,这么长的日子,我知足了。”
周谦急忙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的病根是郁结于心,积劳成疾,你不休养个八年十年,这个病根也除不去。你若是操劳过度,旧疾又会发作起来,你的五脏六腑都会逐渐衰竭,你别太固执了。”
杜兰泽道:“我的病根,十多年前就有了。”
周谦道:“那是怎么回事呢?”
杜兰泽也没有隐瞒,她实话实说:“十多年前,我的父母双亲,哥哥姐姐,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谦叹了一口气。
杜兰泽道:“前辈武功高强,又精通医术,早已阅尽了世事沧桑,我心里的这一点执念,还请您稍微体谅些,世事无常,人各有命……我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只是因为我心里还有执念,如果不能留在殿下身边,我此生虚度光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杜兰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周谦可不敢与她争辩,周谦道:“好,好,你们年轻人自有主张。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杜兰泽道:“只愿殿下平安无事。”
*
皇城灯火璀璨,风雨之中,雾气蒸腾,满城光影浮动,近看也看不真切,像是九重天上的天宫仙府。
华瑶环视四周,还没发现一个人影,她和谢云潇一同走在宫道上。她吹响了她随身携带的骨哨,那哨子的响声尖锐而嘹亮,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传到了皇城的城门之外。
雨水滂沱,电闪雷鸣。
方谨站在一座高楼上,俯瞰着皇城的夜景。她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五里远,她清楚地看见了华瑶的身影,她下令道:“出动全军,诛杀华瑶。”
她的侍卫领命告退,顾川柏还站在她的身旁,顾川柏道:“您早就应该出动全军,诛杀华瑶……”
方谨道:“闭嘴,少说废话。”
顾川柏道:“殿下。”
“铮”的一声,方谨拔剑出鞘,剑光寒凉,映照着顾川柏的面容。
顾川柏无奈地笑了笑:“华瑶吹响了骨哨,哨声传遍皇城内外,启明军必定会攻入皇城,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方谨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顾川柏道:“殿下,您还在犹豫吗?”
方谨道:“我唯一的选择,便是逼宫夺位,多年来的筹划,是否会功亏一篑,只与华瑶的生死有关,成败在此一举,今夜,华瑶若是死了,我大功告成,华瑶若是活了,我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顾川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方谨道:“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顾川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您才是天命之主,华瑶只是贱民之女,尊卑之分,贵贱之别,岂是华瑶能改动的?”
方谨淡淡地笑了一声。她道:“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若我还能回来,你就是皇后了。”
顾川柏还没反应过来,方谨登上高台,跳下了高楼,她的衣袍在风中飘荡,猎猎作响,顾川柏望着她的背影,大喊道:“殿下,殿下!!”
顾川柏只恨自己不能与方谨并肩作战。他不知道方谨的武功修炼到了什么境界,也不知道方谨能否战胜华瑶。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手背上青筋凸出,指甲的颜色也暗淡了。
他喃喃自语:“时至今日,我不在乎自己的命数如何,我只盼着殿下长命百岁……”
天色黑沉,雷雨交加,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
方谨率领七百名武功高手,路过一条宫道,道旁还有二十名侍卫正在巡逻,那些侍卫拦住了方谨:“殿下,您身边还带着这么多人,您要去哪里?皇城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您的随从不能超过十个人……”
方谨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手起剑落,斩断了他的脖颈,他倒在地上,鲜血如溪流一般流淌着,渐渐地渗入石砖。
剩余的十九个侍卫纷纷拔剑,不过片刻之后,这十九人已经死光了,方谨踩着血迹走过去,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杀气。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华瑶隐约察觉到了。她和谢云潇跑过了宫门,闯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冷宫。
冷宫年久失修,庭院里长满了野草,约有一丈高,若是能在此地布置一个陷阱,真是极好的,可惜华瑶没时间细想,她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她猛然转过头,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距离她仅有十丈远,刘济万带来了十五个化境高手,加上刘济万自己,刚好是十六个人。
华瑶早就知道了,刘济万效忠方谨,她以为刘济万会在仁寿宫动手,不过刘济万到底是忌惮太后,等到华瑶远离仁寿宫,刘济万才露出了真面目。
那十六个化境高手分成两队,八人一队,分别围住了华瑶和谢云潇,华瑶翻转剑刃,斜劈刘济万,她怒声道:“狗奴才,找死!”
刘济万道:“您快死了!”
华瑶道:“放屁!杀你爹的!”
华瑶的言行如此粗鲁,这也是刘济万没想到的,刘济万在皇城当差多年,许久不曾听过脏话了。
刘济万提刀一斩,华瑶跳到了半空中,她双手运力,凝结成一道沉重的剑气,刘济万一刀砍过去,像是砍到了一堵铜墙铁壁,他急忙侧身躲开,耳畔又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声。
刘济万后退一丈远,提醒自己的弟兄们:“大家小心!合力围攻华瑶和谢云潇,切记不能单打独斗!!”
天色更黑,风也更大,高约一丈的野草被风吹倒在地上,泛出枯黄的波浪,雨水随风飘散,刘济万闻到了血腥气。他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华瑶的剑气融入了雨水,无穷无尽地洒落下来,他的一个弟兄浑身鲜血淋漓,已被雨水刺成了筛子。
刘济万挥刀狂斩,刀刀直攻华瑶,华瑶飞速后退,又有两位高手截断了她的退路,汇聚的刀光直冲她的命门,她连连闪避,刘济万劈开了一座假山,碎石迸溅,撞到了她的肩膀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染红了她的
衣袖。
华瑶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她的意志力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几个瞬息之间,她看出了刘济万的破绽,剑尖发出“铮”的一声锐响,她飞剑斜刺,刘济万抬腿横扫,她刺中了刘济万的脚踝,划出一条两寸长的血口。
刘济万翻了个跟斗,连退三步,双腿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痹感,华瑶的剑上有毒!他来不及提醒弟兄们,华瑶一剑劈断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溅,他的头颅落入了草丛。
天上雷声滚滚,地上血流汩汩。
方谨赶到此地的时候,满地都是镇抚司高手的尸体,华瑶和谢云潇只受了一点轻伤。
华瑶轻声道:“姐姐,你来了?”
方谨脚步一顿,剑尖一刺,直奔华瑶而去。
华瑶和方谨的剑刃交击,瞬间爆开三丈高的火花。
方谨手上使尽全力,又抬腿狠踹华瑶的膝盖,华瑶一跃而起,双手握着剑柄,剑刃向下,劈砍方谨的头颅,势如破竹,挟着一股凌厉无比的剑风。
方谨旋身回转,剑尖直指华瑶的后颈。
华瑶纵身一跳,躲开了方谨的杀招,她语速飞快:“姐姐,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方谨道:“贱人,早死早超生。”
华瑶道:“姐姐,我不想死。”
姐姐,我不想死。
昭宁二十一年,华瑶年仅十四岁,她的养母淑妃去世了,东无和晋明对她虎视眈眈,皇后放任奴才仗势欺人,她跪在方谨的脚边,说了一遍又一遍:“姐姐,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那时候,方谨回答:“你是我的妹妹,我当然会救你,你不必跪在地上,别着凉了,起来吧。”
华瑶扑进她的怀里:“姐姐……”
方谨抬手抱着华瑶,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喃喃道:“你怎么还没长大呢,胆子这么小……”
她不该盼望自己的妹妹长大的。
冷风呼啸,方谨失神了一瞬,华瑶挥剑急刺,方谨的侍卫大喊道:“殿下!!”
那侍卫闪身挡在方谨的面前,华瑶一剑刺穿了此人的心口,剑刃上溅满了鲜血,放出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方谨终于回过神来。
方谨怒火滔天,她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华瑶的陷阱,分明是鬼迷心窍!她打定主意,要把华瑶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她提剑直刺华瑶的命门,她的杀气之强,更胜从前的千百倍。
华瑶斜身避过,方谨一剑比一剑更快,削断了华瑶的一截衣袖,方谨的侍卫又把华瑶团团围住,华瑶的心里也有些害怕,如果她被方谨抓住了,方谨一定会扒了她的皮,把她剁碎,做成腌菜,扔到乱葬岗里。
方谨对华瑶的最后一丝怜爱也消失殆尽了。正如方谨此前所说,她和华瑶的姐妹之情,已是恩断义绝。
华瑶脚尖点地,旋身扫荡了一圈,她的剑锋从数十人的身上划过,那些人的动作都变得迟钝了,他们反应过来:“华瑶和谢云潇的剑上有毒!”
华瑶撒谎道:“我在草丛里洒满了毒药,你们全都中毒了!!”
众人连退几步,避开了茂盛的草丛,华瑶连忙喊了一声:“快跑!”
谢云潇听见华瑶的声音,挥剑斩开了一条退路,他追随华瑶的背影,与她一同逃离了冷宫。他们二人轻功绝妙,转瞬之间,他们跑出了数十丈远。
华瑶越跑越快,她回头一看,方谨还没追上来,这是怎么回事?华瑶思考片刻,断定道:“方谨还有后手。”
谢云潇道:“什么后手?”
华瑶道:“我不知道。”
华瑶又吹响了哨声,这一次,远方传来回应,“咚咚咚咚”,两短四长的战鼓声,传递着启明军的消息,华瑶高高兴兴道:“秦三率兵进城了!”
谢云潇道:“进入皇城?”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道:“不如今晚发动宫变,你直接登基上位,把真相昭告天下,你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梁的百姓也会真心归顺你。”
华瑶道:“我也正有此意。”
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跃过宫门,今夜的皇城不同寻常,巡逻的侍卫人数只有平常的百分之一,各地的守卫松懈了不少,这又是怎么回事?华瑶和方谨大开杀戒,也没有大内高手前来阻止,难道是太后的授意吗?
华瑶恍然回过神来,她在仁寿宫大吵大闹的时候,太后已经传下了命令……不对,太后今夜传召华瑶和方谨入宫,本就是非同一般的,难道太后早已料到了,华瑶和方谨会在皇城一决生死吗?
等到天亮了,雨停了,活着的人是赢家,死去的人是输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将功成万骨枯,华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七八糟的念头,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太后究竟想做什么?无论是她,还是方谨,她们姐妹二人的筹划,总归瞒不过太后的慧眼。
战鼓声越来越近了,华瑶飞快地奔向前方,如同她预料的那般,她绕过一条小巷,在转角处见到了秦三。
广阔的宫道上,秦三率兵行进,启明军的军旗迎风招展,众多士兵高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
秦三也看见了华瑶,她道:“公主殿下!”
华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秦三的面前,秦三跪地行礼,华瑶低声问:“你们把杜兰泽送出宫了吗?”
秦三道:“殿下放心,大约一刻钟之前,启明军在宫里接应了老前辈,迅速把杜兰泽送出宫了。”
华瑶道:“好。”又问:“你们今夜入宫,皇城守卫可曾阻拦你们?”
秦三露出疑惑的神色:“皇城守卫打开了城门,启明军也不曾与守卫交战。”
果然如此,华瑶心想,太后当真把命令传下去了,太后已经料到了华瑶和方谨的决战就在今夜,太后不仅纵容华瑶,也纵容方谨,如此一来,皇城的损失也是最小的。
华瑶暗暗佩服太后,又问:“你带来了
多少人?”
秦三道:“回禀殿下,约有八千人。”
华瑶道:“好,足够了。”
华瑶又唤来她的侍卫青黛,传令道:“青黛,你去第二军营调派三千精兵,守住京城的各个官府衙门。”
青黛道:“卑职领命,谨遵殿下口谕。“
秦三忽然“嘶”了一声,华瑶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秦三道:“我率兵入驻皇城之前,刚刚听说,方谨派出的贼兵闯进了大理寺,抓走了……大理寺的高官要员。”
谢云潇道:“被抓走的高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的舅父谢承均,正是大理寺少卿,方谨派人闯入大理寺,显然是冲着谢承均去的,谢承均落到方谨的手里,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华瑶转念一想,不对,她早已通知过谢家,又派出了许多武功高手,守住了谢家的大门,今夜戊时过后,谢承均还在大理寺当班吗?
秦三道:“我没听说那些高官的名字,只知道是方谨把他们抓走了。”
谢云潇右手握着剑柄,他的骨节处隐隐泛白。
华瑶看着谢云潇,低声道:“别着急,不一定是谢承均。”
华瑶又吩咐道:“秦三,你率兵随我入宫,绞杀方谨,诛灭同党,再把大理寺的官员救出来。”
秦三道:“末将遵命。”
华瑶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睁开双眼,轻声道:“紫苏,你现在立刻出宫,调派第三军营的五千精兵,做好准备,明日辰时之后,血洗方谨的公主府,不留一个活口。”
紫苏道:“卑职遵旨。”
紫苏用“遵旨”二字回应华瑶,俨然是把华瑶当成了皇帝。
华瑶抬头望天,天色暗沉。她转过身,步入雨幕,众人跟在她的身后,她又喊来一位将领:“曹标。”
曹标躬身弯腰:“请殿下吩咐。”
华瑶道:“抬头,往前看,看见那一栋高楼了吗?那是观月楼,方谨的驸马顾川柏就站在楼上,你率领五百高手,去给我把顾川柏活捉过来。”
曹标道:“卑职遵旨。”
*
启明军的军旗越飘越高,战鼓的声音越敲越响。
观月楼上,顾川柏正在来回踱步。他派人去打听方谨的消息,他真想听见华瑶的死讯,然而,侍卫禀报道:“启禀殿下,华瑶轻功极高,追兵一时失察,没追上华瑶的脚步……”
顾川柏心里暗想,到底是追兵没追上华瑶的脚步,还是华瑶太过阴险狡诈?
侍卫又道:“华瑶和启明军汇合了。”
顾川柏暗骂一句,果然如此,华瑶早已做好了逼宫的准备。顾川柏担心方谨的安危,他连忙问:“公主在哪里?”
侍卫道:“请您恕罪,公主特意吩咐过,不能向您透露她的行踪,您也不能站在观月楼的高台上,请您赶快回屋吧。”
顾川柏道:“也罢。”
他原本是想俯瞰皇城,观察华瑶和方谨的动向,他只顾着考虑方谨的处境,却忘记了自己也在战局之中。
顾川柏转过身,才刚走出一步,剑风从他背后袭来,刀剑击撞之下,尖锐的响声接连不断,顾川柏飞快往前跑,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他跨过门槛,还没来得及跑入密室,忽然飞过来一颗石头,砸在他的身上,点住了他的穴道。
顾川柏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又闻到了一股呛鼻的气味,他恍然明白了,那是鲜血的味道。刺客走到他的背后,把他拦腰扛起来,他说不出一个字,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顾川柏低下头,看见刺客身上穿着一件棉布蓝袍,袖口上刺绣着启明星,他顿时反应过来,他被启明军劫走了。
刺客扛着顾川柏,飞快地跳下了观月楼,顾川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连咬紧牙关的力气也没有,他呼吸急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送入了一座宫殿。
刺客把顾川柏扔到了地上,又解开了他的穴道,顾川柏还是觉得力不从心。他不会武功,没有内功护体,经过一番点穴解穴,浑身上下的筋脉还有些淤塞,必须在家里静养两天,才能复原。此时他不应该站起来,但他宁死也不愿跪在华瑶的面前,他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迎上华瑶探究的目光。
华瑶出于习惯,喊了一声:“姐夫?”
顾川柏气不打一处来,他虽然憎恨华瑶,却还是把华瑶当成了自己的小辈,毕竟华瑶比他年幼许多。小辈如此欺辱他,他也骂不出脏话。他出身于世家名门,此生从未学过脏话,他只能说出一句:“你把我强掳过来了,你简直无法无天。”
华瑶淡淡道:“姐夫的侍卫真是一群饭桶,只会吃饭,不会干活,连姐夫都保护不了。”
顾川柏道:“你杀了他们。”
华瑶道:“方谨躲到哪里去了?”
顾川柏不知道方谨去了哪里,他也不想对华瑶说实话,他冷声道:“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华瑶淡淡道:“你真想死吗?”
顾川柏道:“你夺权篡位,屯兵造反,杀兄杀姐,强占姐夫,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可没有强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强占你了?”
顾川柏此时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纵观古今中外,那些夺权篡位的乱臣贼子,也不乏杀兄淫嫂的,他早已把华瑶当成罪大恶极的歹徒,每天在心里咒骂她成百上千遍,只盼她早死早超生,她的那些恶行罪状,他也没有一桩一桩地数清楚,只是随口说了出来。
“占”与“掳”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顾川柏心头的怒火越发旺盛,他道:“你现在立刻杀了我!”
华瑶反倒笑了一声。
这一间屋子里,只有华瑶和顾川柏两个人,墙角放着一盏香炉,烟火微微地飘散出来,顾川柏只觉得头晕目眩,华瑶又走到了他的身边:“姐姐要是知道我把你抢过来了,姐姐也会对你心生芥蒂。”
顾川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华瑶又问:“你用的是什么香料?”
顾川柏道:“你是贱民,香料与你无关……”
华瑶道:“姐姐抓走了大理寺的官员,你知道吗?”
顾川柏道:“她抓到了谢承均,谢家等着给谢承均收尸吧。”
华瑶心头一惊,怎会如此?方谨真的抓到了谢承均?如果谢承均的性命断送在方谨的手里,华瑶与谢家的关系不复从前,华瑶登基的助力又少了一些,她整顿世家的计划也要推迟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顾川柏喃喃道:“你……你给我下了什么药?为什么我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华瑶抬起手,指了指香炉,顾川柏转头一看,顿时明白了,香炉里放置了一种迷魂香,从未练过武功的人闻到这种味道,便会神魂颠倒,不自觉地说出自己脑海里闪过的念头。
这也难怪,方才,顾川柏说出了“强占姐夫”这种胡话,顾川柏心里愤恨不已,华瑶竟然把审讯的手段用到了他的身上,迷魂香的药效已经显现了。纵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意识,他还是身不由己。
时间紧迫,华瑶可不能浪费,她又问:“姐夫,你回答我,姐姐会不会用谢承均来换你的命?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姐姐也需要世家的助力。”
顾川柏道:“你真是蛇蝎心肠,你快把我杀了,我不愿让公主为难。”
华瑶淡淡道:“你不能死,你还有用,姐姐的兵力集中在哪些省份?”
顾川柏道:“沧州和幽州……”
华瑶道:“姐姐在京城又有多少兵力?”
顾川柏道:“约有一万两千四百人。”
华瑶道:“姐姐在沧州和幽州又有多少兵力?”
顾川柏道:“二十一万四千人。”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派人打探过方谨的底细,她打探出来的结果,差不多也是顾川柏念出口的答案。
华瑶又问了顾川柏几个问题,顾川柏前言不搭后语,他的思绪越来越混乱,说话也越来越含糊,华瑶不必再审问他了,他知道的消息也不是机密,方谨似乎一直防范着他。
华瑶
走出了宫殿,她的心里有些烦闷,她集结了上万精兵,方谨却像是人间蒸发了,她找不到方谨的踪迹。
方谨的公主府又有重兵把守,若要把公主府清理干净,至少需要一万以上的精兵,因此,华瑶命令紫苏先做准备,等到明天辰时之后,她还会派出精兵强将,支援紫苏,扫荡方谨的公主府。
正当此时,华瑶的侍卫传来消息:“殿下,暗探在长门宫的宫道上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
华瑶听完了暗探的汇报,又有些疑惑,长门宫距离她率兵驻扎的地方,仅有二十丈远,方谨不该出现在长门宫,难道她还想自投罗网吗?
华瑶正打算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侍卫又来报信:“启禀殿下,长门宫外,约有二十名武功高手,扣押着五名人质……那些人质身穿绯红官袍,都是大理寺的官员……”
华瑶道:“你们看见大理寺少卿,谢承均了吗?”
侍卫道:“看不清楚,夜色太黑,雾气太重,人质的眼睛上蒙着眼罩,卑职认不出大理寺少卿。”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方谨的计策!
谢家距离皇城约有三十里远,从谢家到皇城的消息来回传递一趟,至少需要两刻钟,这两刻钟之内,方谨的计策生效了。
华瑶几乎可以断定,方谨没有抓到谢承均,顾川柏已被她舍弃了,此时此刻,她通过密道离开了皇城,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京城。
方谨在京城的兵力仅有一万,华瑶在城内约有四万精兵,华瑶在城外还有秦州、永州的支援,太后对华瑶的偏爱也是显而易见的。
方谨当机立断,舍弃了京城,也舍弃了顾川柏,她这一招是“金蝉脱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华瑶早就应该想到的,对于方谨而言,顾川柏可有可无,当年顾川柏害死了方谨最器重的谋士,方谨此生都不会原谅顾川柏,她之所以把顾川柏留到现在,也无非是利用他,正如他曾经利用她那般,扶持他自己的家族。
方谨把顾川柏留在皇城,又放出了烟雾弹,华瑶还以为,方谨要和华瑶决一死战,却没想到,方谨察觉华瑶兵力强盛,又另选了一条路。
华瑶上当受骗了!
华瑶顾不上整理自己的思路,她率领两千精兵,赶到了长门宫的宫道上,果然看见了被扣押的人质。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身旁,华瑶道:“你仔细看看,仔细听听,那几个人里,有没有你的舅父?”
谢云潇的目力和耳力极强,他清晰地辨认出那几个人的身形,纵然他们经过了乔装改扮,谢云潇还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谢云潇道:“那些人不是文官,他们都是武功高手。”
华瑶道:“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你的舅父应该是安然无恙的,你再耐心等待片刻,就能等来谢家的消息。”
华瑶做了一个手势,这一时之间,数百精兵冲向了那些人质。大约半刻钟之后,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又有几人咬舌自尽,只剩两三个活口了。
又过了一会儿,谢家果然传来消息,前日以来,谢承均并未上朝,他告假了,与他的父亲一同在家休养。父子二人深居简出,极少有人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他们也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谢家并未透露太多,华瑶的暗探倒是禀报得明明白白,原来,自从华瑶率兵入驻京城,言官发疯似的辱骂华瑶“乱臣贼子、杀兄篡位”,简直是“罪无可赦,恶贯满盈”,当然也把谢家骂得狗血淋头,谢家的家主谢永玄已有数日不曾上朝了。
如今的朝堂上,谢家的名声不大好听。
国子监的学生跑到了谢家在京城郊外的私宅,又用毛笔蘸着粪水,在围墙上写了一句:“败坏纲常,结党营私,天下人耻笑之极!”
国子监的学生毕竟年轻,或许也是受人煽动,谢家并未追究,也并未宣扬此事,谢家的官员接连告假了,倒也是一种自保的良策。
华瑶思考了一小会儿,谢家的这些事,都是小事,无关紧要,等到她上位的那一天,自然会有无数文官为谢家翻案。
华瑶还想严查从京城通往沧州、幽州的关口,然而,沧州、幽州的官员不一定会听从她的命令,她要先把储君的位置坐稳了。
既然方谨已经消失,若缘和琼英不成气候,安隐又是个傻子,除了她高阳华瑶,无人能登上至尊之位。
华瑶转过脚步,走向了仁寿宫。
*
亥时三刻,太后仍未就寝。
太后的手里捏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坐在偏殿的一张蒲团上,她的面前是一尊白玉雕成的佛像,她抬头,又垂首,香雾缭绕之间,她的神色始终舒展着,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烦心事。
仁寿宫的总管太监王全顺正站在偏殿的门外。他站得直挺挺的,心跳却是乱扑扑的,今夜,方谨和华瑶先后逼宫,方谨失踪了,华瑶的军队留守皇城,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
王全顺侧过头,眼角余光瞥见了纪长蘅,纪长蘅一言不发,王全顺道:“纪姑姑?”
纪长蘅道:“慎言。”
王全顺道:“是,是。”
他们二人还在当差,侍卫又来报信了,说是华瑶正往仁寿宫的方向走着,没人敢把华瑶拦下来。
王全顺道:“纪姑姑,您去给太后传信吧?”
纪长蘅并未推辞,她转过身,敲响木门,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
纪长蘅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太后回答道:“哀家知道了,事已至此,四公主便是大梁朝的储君,你们都是仁寿宫的奴才,你们都要记住,维护储君的体面,也是你们的本分,纪长蘅,你给哀家拟旨,传召公主入宫觐见……”
第216章 奏曲急 尽快举行登基大典
大雨滂沱, 雷光闪烁。
华瑶缓步走向仁寿宫的正殿。
正殿的门楼上悬着一块金漆牌匾,刻写着“永立千秋”四个字,正殿又名“千秋殿”, 太后通常会在千秋殿接见皇帝和皇后。
华瑶从小在皇城长大, 从未踏入千秋殿的正门。
如今, 华瑶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 她也会成为千秋殿的常客。她跨过门槛, 抬头一看,此处果然是雕梁画栋, 金碧辉煌, 她见惯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倒也不觉得稀奇。
华瑶步入千秋殿的厅堂,看见紫檀屏风上雕镂着万里江山图。她心念一动, 目光长久地停在屏风上,千秋霸业,万里江山,正是她此生坚守的志向。
华瑶深吸一口气,又听见了轻缓的脚步声。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恭恭敬敬道:“儿臣参见皇祖母, 恭请皇祖母圣安。”
太后从侧门走出来,纪长蘅跟在她的身后。她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行走时, 竟然丝毫不显老态。她举止雍容,神色端正, 手上还拿着一串迦南木珠,每一颗木珠上都刻着篆体字,坠饰的翡翠牌上又有“同舟共济”四个字。
华瑶心里暗想, 时局如此艰难,太后会不会与华瑶同舟共济呢?
太后道:“别站着了,坐下来吧,好孩子,坐到哀家身旁来。”
华瑶道:“儿臣遵命。”
太后坐在一张软榻上,纪长蘅为太后倒了一杯茶。太后端着茶杯,吩咐道:“好了,不必伺候了,你退下吧。”
纪长蘅离开之后,这一座千秋殿里,仅剩华瑶与太后二人。
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与太后的距离约有一尺,太后不会武功,而她是化境高手,她们二人的差距如此悬殊,太后竟是毫不在意似的。
太后淡然道:“哀家已经拟定懿旨,传召六部九卿的高官入宫觐见,哀家与众臣商议过后,便可以将立你为储君。”
华瑶道:“儿臣多谢皇祖母抬爱,此事宜早不宜迟,今天晚上,内阁撰写册文,加盖印玺,明日午时,请您在京城宣读圣谕,颁布诏书,昭告天下,儿臣已是大梁朝的储君。”
太后放下了茶杯:“别着急,好孩子,先听哀家把话说完,哀家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不会像你的皇兄皇姐那般任性胡来……”
华瑶原本是想尽快颁布诏书,坐到储君的位置上,她也愿意在太后的面前装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可她从太后的语气中听出了敷衍的意思,太后对她并不是十分信任,也不会把朝政大权送到她一个人的手里。
华瑶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不必抬举儿臣,儿臣也是十分任性的,若是冒犯了皇祖母,还请皇祖母多包容些。”
太后不怒反笑:“你真是长大了,可以独断专行了,也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言重了,儿臣从来不敢忤逆您,儿臣一直把您放在心里敬重。请您仔细想想,今晚要是东无发动了宫变,您还能坐在千秋殿里,谈笑风生吗?”
太后侧过头,目光转向华瑶,直到此时,她才用正眼打量华瑶。
今天是昭宁二十七年二月四日,华瑶的生辰是昭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还差两个月,华瑶才满二十岁。她年纪轻轻,阅历尚浅,却很擅长玩弄权术。她与太后争权夺利,竟然也是分毫不让,真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气焰嚣张的。
太后还记得,淑妃去世的前一夜,大雨倾盆,华瑶跪在仁寿宫的庭院里,乞求太后保全淑妃的性命。她流着泪,磕着头,磕得头上淌出血来,太后依旧是不理不睬。她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浑身浸满了雨水和血水,真像是丧家之犬。
今时今日,华瑶率兵攻入皇城,威胁太后,震慑众臣,太后的心里也有感叹。
太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把杜兰泽送出宫了吗?”
华瑶忽然反问道:“儿臣还有一个疑问,父皇的病情怎么样了?算起来已有三个多月了,内阁不曾收到父皇的诏令,儿臣也不知道父皇的龙体是否安泰。”
太后微微地笑了。
华瑶一句一顿道:“您的茶杯里,茶水凉了吗?纪长蘅在仁寿宫伺候得太不周到,她原本是尚衣局的女官,做事也不是十分妥帖。”
太后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哀家记起来了,你两岁就启蒙了,四岁便能读书写字。你小时候,哀家对你格外关照,把你从昆山行宫接回了皇城,此事天下皆知,如今你长大了,也该顾惜自己的名声。”
华瑶道:“谁要是坏了我的名声,那就是和我们皇族作对,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一位皇族可以担当大任?”
太后叹了一口气:“储君之位是你的,皇帝之位也是你的,你三番四次试探哀家,哀家岂能不寒心?”
太后当真会寒心吗?华瑶无法从太后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太后的城府之深,是她不敢揣测的,她也不想再听太后打哑谜了。
华瑶道:“我敬重您,尊您为太皇太后,我不敢让您寒心,也请您让我安心,您打算如何处置方谨?”
太后缓缓地抬起手来,搭住了木桌上的玉如意,她低声道:“哀家耗尽毕生心血,这才保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投敌了,沧州战局一日比一日更危急。今夜方谨逃出京城,必定是往北方去了。哀家是想册封方谨,方谨接受朝廷的恩典,担任‘征北大将军’,才不会与敌国串通一气。”
华瑶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要把“征北大将军”的名号赐给方谨?这分明是一步臭棋。华瑶和方谨之间的胜败已是定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华瑶怎么能容忍方谨名正言顺地夺取兵权?
太后考虑的究竟是朝政,还是她自己的尊荣?她给方谨留了一条后路,可是怕方谨东山再起,从沧州攻入京城,再让皇城遭受一次宫变?!
华瑶认真道:“姐姐在北方有二十万精兵,若是把姐姐放跑了,可不就是放虎归山吗?您不必担心沧州战局,请您尽快把我立为储君,我也会在三天之内把姐姐找回来。”
太后并未答应,也并未拒绝。她轻敲了一下木桌,总管太监王全顺跪在门外,传信道:“启禀太后娘娘,贵客已在前厅等候了。”
华瑶跟随太后的脚步,走向了千秋殿的前厅。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众人异口同声道:“微臣叩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圣安。微臣叩见公主殿下,恭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道:“起来吧,你们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时局艰难,你们更应该勤于政务、忠于职守,只要你们同心协力辅佐储君,没有什么渡不过的难关。”
众人站起身来,华瑶仔细地打量他们,她看见了内阁次辅赵文焕、工部尚书邹宗敏、礼部尚书杨芳树、吏部尚书朱贤勤、户部尚书石仲舒、都察院都御史蔡昌运,通政司通政使尤万秋,六部九卿的高官能来的都来了。
内阁次辅赵文焕开口道:“微臣谨遵太后娘娘口谕,内阁已经把册文拟好了,还请公主殿下过目。”
工部尚书邹宗敏也说了一句:“殿下久经沙场,战功赫赫,您的文韬武略远在常人之上,真是当世英杰。您登上储君之位,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华瑶道:“当今第一要务,正是安抚民心,鼓励士气,明日午时,皇祖母便会颁布诏书,将本宫立为储君。方才,皇祖母所言极是,时局艰难,诸位必须竭心尽力辅佐本宫,各州各府的局势才能稳定下来。”
赵文焕道:“微臣承蒙殿下隆恩,辅佐殿下,微臣不敢不尽力。”
邹宗敏道:“殿下神威凛凛,圣德昭昭,必能安定天下,微臣听凭殿下差遣。”
华瑶清楚地记得,内阁次辅赵文焕投靠了方谨,工部尚书邹宗敏归顺了东无。他们二人分别倚仗着方谨和东无的势力,争取功名利禄,享受荣华富贵,他们自身的官位又是极高的,当然也不太看得起华瑶。两年前,他们在文渊阁与华瑶商议政事,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轻蔑。
如今风水轮流转,方谨逃跑了,东无惨死了,赵文焕和邹宗敏竟然倒向了华瑶,当众表明自己的忠心。
华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父皇不杀贪官,只杀不忠之人,原来,拿捏了贪官的把柄,便是掌握了生杀大权,贪官也会做出忠臣的姿态。
华瑶又看向了其余七位官员,他们沉默片刻,户部尚书石仲舒忽然出声:“微臣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效忠殿下,永无二心”是启明军的军令,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石仲舒竟然把启明军的军令说出来了。
华瑶有些惊讶,语声还是很平静:“好,本宫也会看重你。”
九位高官之中,已有三人表明了态度,其余六人也不敢忤逆。他们提起衣袍,跪在地上,宣誓道:“微臣定当竭心尽力,辅佐储君。”
华瑶转过头,看向了太后。
太后道:“好,既是如此,明日便颁布诏书,号令天下臣民。”
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多谢皇祖母隆恩眷顾。”
华瑶从赵文焕的手里接过册文,仔细地看了一遍。随后,她又从自己的衣裳口袋里拿出一枚雕龙金印,当着众臣的面,她握着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了册文上。
邹宗敏惊讶之余,脱口而出:“那是……雕龙金印?”
太后看了一眼印章,断定道:“确实是雕龙金印。”
太后并未追究华瑶从哪里窃取了雕龙金印,太后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无论何时,她的言行举止都是十分沉稳的,众臣也被她的威严震慑,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后下令道:“礼部和钦天监选定吉日,尽快举行登基大典。”
众臣纷纷答应道:“谨遵太后娘娘口谕。”
华瑶与众臣商议了一会儿,此时已是子时一刻。众臣的年纪都在四十岁以上,华瑶察觉到他们筋疲力尽,便也不再为难他们,只让他们留宿在宫里,明日午时,宣读圣谕,颁布诏书,张贴榜文,行立储之礼。
雨停了,夜深了,风还是有些凉,华瑶抬头望天,乌云仍未散尽,她依稀看见月色星光,她的母亲也在天上看着她吗?她想告诉母亲,她明天便会登上储君之位,再过几个月,她还会登上皇帝之位。
当年她是贱民之女,来日她是九五至尊。
华瑶走出千秋殿,谢云潇在殿外等候已久。
谢云潇走到华瑶身边,华瑶与他相视一笑,他低声问:“殿下拿到诏书了吗?”
华瑶道:“嗯,我要择日登基了。”
第217章 总是胡笳 “但愿上天助我成功。”……
当夜, 华瑶和谢云潇住进了延福宫。
延福宫位于皇城的东部,又名“东宫”,此地是储君的住所, 已经空置了二十七年。
延福宫虽然无人居住, 却也有专人值守, 宫女和太监把延福宫打扫得干干净净, 地上没有一点灰尘, 床帐被褥也是崭新的,处处收拾得严整洁静。
延福宫的浴池名为“太清池”, 装潢十分富丽典雅。太清池的长宽约有三丈, 池壁也是
羊脂白玉堆砌而成, 镶嵌着金银珠玉,雕琢出来十二朵金纹牡丹花, 似有千般娇艳,万种风情。
华瑶怔怔地看着浴池,心里却在想,这么大的浴池,要用多少热水?又要耗费多少煤炭呢?
华瑶没有启用浴池, 只是吩咐宫女准备了浴桶和热水。
华瑶和谢云潇洗了个澡, 又换了一套衣裳,他们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伤口泡过热水之后, 稍微有一些红肿, 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华瑶坐在床上,拿出一瓶金疮药:“我先帮你上药, 你再帮我上药。”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准备给谢云潇上药。她觉得自己很有正人君子的风范,谢云潇反倒勾起她的衣带, 轻轻一拽,又抬起手来,指尖挑开她的衣领,露出了半边肩膀。他的指腹似是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肌肤,她立刻问道:“你要做什么?”
谢云潇从她手里拿过药瓶,把金疮药涂在她的伤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低声道:“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道:“你见到了六部九卿的官员吗?”
华瑶道:“见到了,内阁次辅赵文焕把册文写好了,内阁首辅徐信修是姐姐的外祖父,他也失踪了,我猜,他肯定跟着姐姐逃出京城了……”
说到此处,华瑶感叹道:“徐信修也想不到吧,我抢到了储君之位。”
谢云潇道:“从今往后,你是大梁朝的储君,不必亲自上阵杀敌。”
华瑶道:“等到天下平定之后,我就不用再上战场了。”
谢云潇道:“天下何时才能平定?”
华瑶断定道:“三年之内。”
谢云潇道:“三年前,你离开京城,前往凉州,此后三年,你经历过的战事已有上百次……”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说了,我的武功臻入化境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受重伤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每一次你重伤昏迷,我也不太清醒,像是孤魂野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到你醒过来,我才能收回魂魄。”
华瑶不是很懂谢云潇的心思,也不想表现得太过冷静,辜负了谢云潇的一片心意。
华瑶略一思索,认真道:“嗯嗯,我也是。”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是什么?”
华瑶胡言乱语:“你受伤的时候,我也是魂不守舍的,我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对了,那一次我失忆了,就是因为你的伤势太严重了。”
谢云潇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华瑶的胡话越说越多:“后来你的伤势好转了不少,我也恢复了记忆,现在想起来,我还有些后怕,真是太惊险了。”
谢云潇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她尝到了清冽的香味,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把他的衣襟拉开。
谢云潇的左臂上有一条半寸长的伤疤。华瑶用手指蘸了一点金疮药,抹到那一块伤疤上,仔仔细细地抹匀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盏琉璃灯,灯光从纱帐里透出来,似明不明,似暗不暗。他们二人的影子交叠,彼此的距离太近了,呼吸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暧昧不清,似是梦中之梦的情景。
谢云潇又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察觉到谢云潇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的手臂线条渐渐绷紧,她摸到他的肌肉坚实而强健,忍不住轻轻地捏了捏、揉了揉,她还提醒道:“你手臂上的青筋凸起来了……”
谢云潇一把揽过她的腰肢,抱着她躺在床上。窗外又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寒气从窗户的缝隙里渗进来,谢云潇的怀抱还是很暖和,华瑶不禁放松了许多,又打了一个哈欠。
谢云潇道:“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华瑶挥动一道掌风,灯光也熄灭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她只觉得温暖又舒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半三更,华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忽然惊醒了。
华瑶的侍卫跪在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紫苏传来急报。”
华瑶道:“你直说吧。”
侍卫道:“紫苏派人夜探方谨的公主府,公主府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不到一百个侍卫值守。公主府的密道约有上千条,紫苏暂时还没查出来,方谨的亲信去了何处。”
这也在华瑶的意料之内,方谨早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方谨在京城掌权十年,必定明白“胜者有进路,败者有退路”的道理,她也会筹划万全之策。
正如太后所说,方谨跑去了北方,沧州战局十万火急,倘若方谨与敌军联合,那后果不堪设想。华瑶一定要尽快把方谨抓获。
*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
皇城礼官敲响了鼓楼上的铜钟,钟声洪亮,传遍了皇城。城楼上悬灯结彩,守城卫兵身穿白银甲,腰挂青钢剑,个个都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吉时未到,礼部已是诚惶诚恐,礼部选派的二十位官员跪在延福宫的宫门之外,异口同声道:“臣等叩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尚衣局敬献的崭新朝服。
华瑶的朝服面料是赤红色缂丝,衣袖上绣着金线蟠龙纹。她心里还有些奇怪,这一套皇太女朝服,为什么如此合身呢?
华瑶绕过一扇檀木屏风,刚好看见了谢云潇。谢云潇穿着一件玄色绸纱的广袖袍,袍角并未遮住他的脚踝,华瑶道:“你的衣袍是不是有点短了?”
谢云潇道:“还好,只短了一寸。”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华瑶和方谨的身材差不多,谢云潇的身高比顾川柏高了一寸,制作一套缂丝朝服至少需要一年,去年此时,京城官民都以为华瑶会死在秦州。尚衣局制备的朝服,也是按照方谨和顾川柏的尺寸剪裁的。
华瑶命令礼部在短短半天之内筹备立储典礼,各个部门的官员来不及置办行装,只能把原有的器物全部拿出来用。
谢云潇也猜到了尚衣局的用意,他道:“这件衣服原本是顾川柏的吗?”
华瑶道:“顾川柏没穿过,这是新的,你不要介意,以后我会给你买合身的新衣服。”
谢云潇道:“我并不介意,节省下来的物资可以用于筹备军饷。”
华瑶承认道:“其实这也是我的本意,如今国库空虚、战事频繁,我们确实应该开源节流。”
华瑶又记起了自己在永州看到的惨状,贫苦百姓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病一场死一次,两个馒头、三块煤炭就能买一条命,人人都说“米贵命贱”,可是人命不该如此轻贱。受伤病重的痛苦,她从未忘记过,推己及人,她也想尽可能地减轻民众的痛苦。
谢云潇道:“你今天可以直接登基吗?”
华瑶道:“登基大典的章程,不好简化,必须按照礼制备办,祭天、祭祖、入朝、宴请众臣……这些事情,至少要筹备三个月以上,登基之后,大梁国还要更改年号,你别看年号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的祸福吉凶需要推定,钦天监至少也要算上一个月。”
谢云潇竟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要的年号?”
想要的年号?
华瑶第一次听见这种问题,只觉得十分新奇。她仔细地想了想,认真道:“我想要天成,但愿上天助我成功。”
谢云潇道:“昭宁二十八年是天成元年,天成帝创建中兴之业,史称‘天成盛世’。”
华瑶连连点头,附和道:“嗯,不错,就是天成盛世。”
华瑶和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极轻,跪在门外的女官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尚衣局官位最高的女官名叫丁芝瑞,年约三十五岁,她在皇宫当差已有二十年,资历不算浅,办事也有自己的分寸。
丁芝瑞早已听闻,华瑶在战场上历练多年,谢云潇又是出身于镇国将军府的贵公子,他们二人不同于久居皇城
的皇族,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召唤奴婢伺候。尤其是谢云潇,照例不许任何人碰他。
丁芝瑞的心思一转,公主和驸马不需要奴婢随时伺候,倒也真是省了不少事。丁芝瑞跪在地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丁芝瑞。”
丁芝瑞道:“请殿下吩咐。”
华瑶打开房门,丁芝瑞这才看到华瑶已经穿上了朝服,戴上了朝冠,丁芝瑞连忙道:“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什么时辰了?”
丁芝瑞道:“辰时一刻。”
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吉时,华瑶刚想坐下来,礼部郎中苏胜寒在门外求见。苏胜寒是谢永玄的门生,谢永玄又是谢家的家主,苏胜寒投靠华瑶也有一段时日,华瑶猜想他是有急事禀报,便让丁芝瑞把他带进来了。
厅堂里挂着一盏绛纱宫灯,灯火灿烂,苏胜寒匆匆忙忙地穿过灯影,跪在华瑶的面前,低声道:“启禀殿下……”
苏胜寒欲言又止。
华瑶道:“有话直说。”
苏胜寒道:“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已推拒了太后娘娘的邀请,皇后今日不便参加立储典礼。皇后宫里的奴婢妄议朝政,已被太后娘娘处罚过了。”
苏胜寒说话很委婉,华瑶猜到了大概情形,立储的消息传到皇后的宫里,皇后不愿接受,也不肯出席典礼。
皇后害死了淑妃,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华瑶早就想报仇雪恨,择日不如撞日,她现在就去拜见皇后。她和皇后之间的新仇旧恨,是应该好好地算一算了。
华瑶淡淡道:“本宫的心里时刻挂念着母后,母后身体抱恙,本宫不能不去探望。正好,立储的吉时还没到,本宫摆驾明仁宫。”
*
辰时二刻,明仁宫灯火明亮。
皇后坐在窗前,八皇子安隐坐在她的身旁,此时此刻,她还在辅导安隐的功课。太傅称病告假三个月,安隐的功课也落下来了,他今年已有十三岁,还没把汉字认全,昨天才刚读过的书,今天又忘了个干净。他写的文章狗屁不通,甚至还不如华瑶三岁时的闲笔。
皇后闭上眼睛,双眼直冒金星。
安隐道:“母后,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句‘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
皇后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战国韩非子的法治名言,出自《韩非子·守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句话清楚的不能更清楚了!”
安隐听出了皇后的怒意,他连忙跪在地上:“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皇后把《战国论》这本书合上,又拿出来一本《算经》,她道:“昨日才学的数术,你可还记得?我给你五十六两银子,如何均等地分给八个人?”
安隐结结巴巴道:“每人分、分六两……”
《算经》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七八五十六,短短五个字,安隐竟然也背不下来。
皇后语重心长:“你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便也罢了,你生在皇家,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能如此愚钝,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把数术和策论学得扎扎实实。”
皇后恨铁不成钢,今日是华瑶的立储大礼,今日立储,改日登基,局势已到了这个地步,皇后仍未放弃,华瑶登基之后,也要尊她为皇太后。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天下,再给华瑶一百个胆子,难道她还能忤逆太后不成?华瑶从小懦弱胆怯,要不是她运气太好,又怎能坐拥三十万精兵?
皇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安隐的声音更响亮:“母后息怒!儿臣愚钝!”
皇后低声问:“你的皇姐要杀我,你怎么办?”
安隐慌忙道:“跪求皇姐不要杀你!”
皇后道:“如果你的皇姐一定要杀我,也不听你的告饶,你怎么办?”
安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吓得尿裤子了……”
皇后还在追问:“你敢不敢杀你皇姐?”
安隐顺着她的意思说:“杀杀杀!杀杀皇姐!杀皇姐全家,诛九族,诛她九族,杀她全家!”
皇后道:“你怎么杀?”
安隐拿出一把裁纸用的小刀:“这把刀,砍她,砍死她……”
皇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抬手一耳光甩在他的脸上,破口大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蠢货,蠢货!!蠢死你算了!!蠢上天了,乌龟王八壳子,榆木脑袋死不开窍!!”
安隐的哭声更凄惨:“啊——啊!”
忽然又有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母后息怒。”
皇后的右手停住了,她抬头,侧目,刚好和华瑶打了个照面,华瑶穿着朝服,戴着朝冠,真是神威凛凛,气势汹汹。
皇后不怒反笑:“你来了,怎么还不行礼?”
华瑶道:“你快死了,我为什么要给一个死人行礼?”
皇后道:“你目无尊长,是真要违反纲常伦理了。”
华瑶也笑了:“你杀了我的母亲,就应该给我的母亲偿命,这才是纲常伦理,你明白吗?”
华瑶略微低头,看向安隐:“八皇子是何近朱和罗绮的孩子,也真是难为你了,竟然把一个傻子养到了十三岁,这傻子还不是你亲生的。这也是你的报应,我的养母是淑妃,傻子的养母是你。”
第218章 扫纷嚣 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
皇后轻蔑地笑了出来:“你撒谎了。”
华瑶道:“罗绮告诉我, 昭宁十四年五月八日,她生了一个儿子,他的背后有五颗黑痣, 后脑勺还有一块月牙形状的胎记。”
皇后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勉强镇定道:“黑痣……谁的身上没有痣?你这张嘴, 何等厉害, 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你休想诓骗本宫。”
华瑶低声唤道:“安隐,过来。”
安隐坐在地上, 哭得说不出话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也没听清华瑶和皇后的谈论。
华瑶高声道:“你再不过来, 母后又要打你了。”
安隐听见了这句话,他呜呜咽咽地哭着, 看了一眼华瑶,又看了一眼皇后。华瑶神情平静,皇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安隐跪着爬向了华瑶,皇后扯住安隐的衣袍:“别走……别走!”
皇后向来注重自己的仪态,她现在却没有一点仪态。她弯着腰, 蹲着身, 紧紧地攥着安隐的袍角,身上渗出了汗水, 眼角又淌出了泪水, 浸透了她自己的衣裳,松花色绫缎面料, 已被染出了一块深、一块浅的褶皱。
华瑶冷冷地看着皇后,淑妃去世六年了,她还是无法释怀。
淑妃的忌日是昭宁二十一年八月七日, 那天之后,华瑶没有母亲了。她想念母亲,日日夜夜地想念,眼泪几乎流尽了。过了一个多月,她仍旧沉浸在悲痛的深渊里。她总是很困,很疲惫,连话也没力气说了。她不分昼夜地睡觉,好像一直睡不醒似的。她抱着自己的小鹦鹉枕,那是母亲给她做的枕头,也是她仅有的慰藉。她在梦里见到了母亲,母亲又说她,别哭了,别把眼睛哭肿了,你再这样哭下去,谁还愿意来你的梦里?
她惊醒了,也清醒了。
大概是在那一夜,她领悟了人世间的生死。十年弹指一刹那,她和母亲的分别也是短暂的,等到她百年之后,她又会与母亲团聚了。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在皇城如履薄冰。她费尽千方百计,给朴家寄了一封信,朴家没有回信,也没有借给她一分钱。果然如她预料的那般,所谓的“姻亲关系”,其实只是梦幻泡影,朴家更想保全他们自己。
纵然如此,华瑶对朴家也没有一丝怨恨,谁不想活下去呢?谁又想惹麻烦呢?人人都会锦上添花,却没几个人愿意雪中送炭。“拜高踩低”也是人的本性,她落魄的时候,朴家没来踩她一
脚,也算是仁至义尽。
淑妃是华瑶的母亲,母亲对她恩重如山,若不是母亲悉心栽培,她必定活不到今天。
华瑶小时候,淑妃经常派人去宫外搜寻书籍,若是找到了品质上乘的书籍,再贵也要买回来。淑妃还请来了名师大家,专门为华瑶答疑解惑。
华瑶精通数术算学,熟知天文地理,这在战场上发挥了极大的用处,不止一次,拯救了她的性命。此时她回想起来,精神也恍惚了一瞬,她清楚地记得,母亲临死前还说,真想看到女儿长大成人,只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虽然母亲离开了人世,母亲依旧保护了女儿。
华瑶的情绪压抑多年,像是决堤的洪水,从她心中倾泻出来。
华瑶走到皇后的身边,轻声道:“其实你已经知道真相了,你不敢承认,安隐是何近朱和罗绮的儿子。何近朱杀了真正的八皇子,他用他的儿子代替了八皇子。”
皇后道:“狸猫换太子……”
华瑶轻轻地笑了:“安隐可不是太子,安隐是短命鬼。”
皇后打了一个寒颤,浑身僵直,又微微地抽动起来。她抬头,瞪着华瑶,恨意从她眼里喷射出来:“你也不过是个贱民,下贱之极!你也活不久,你快死了,杜兰泽也快死了,你亲近的人没一个长命的……”
华瑶微微弯腰,她用一根金钗挑起皇后的下巴,她的衣袖垂落,赤红色缂丝的面料,柔软而飘逸,金线龙纹格外醒目。钗头微微地扎进皮肤,流出了一点血迹,皇后强忍着疼痛,嘲笑道:“灭绝人伦的禽兽,你要弑母了?”
华瑶反问道:“你想死吗?你想得美。”
华瑶忽然收回了金钗,她一把拎起了安隐。
安隐发出惨叫声,泪水从他眼眶里溢出来,在他的脸上漫流,他大喊道:“母后,救命!”
“放开他!你放开!”皇后大喊道,“杀淑妃的人是我,你要报仇就来找我!我恨淑妃,我恨她,皇帝要立她为后,我给她下了穿肠烂肚的毒药,活活折磨了她两年,她的骨肉都烂透了……我恨她,也恨你!你一个贱民,凭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皇后的言行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她咒骂华瑶,是想让华瑶把怒火发泄到她的身上。
华瑶不禁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皇后知道安隐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便会立刻抛弃安隐。原来皇后对安隐并不是没有感情,母子之情,骨肉之义,皇后也是明白的。
华瑶拖着安隐的衣领,要把他拽出宫门,华瑶道:“混淆皇室血脉的下场,皇后比我更清楚吧?”
皇后的双手双腿早已酸软了,她在地上跪爬着,怒吼着:“来人,来人啊!明仁宫来人,华瑶灭绝人伦,把她杖毙,杖毙!!”
华瑶道:“好啊,我现在就把安隐杖毙了。”
安隐尖叫出声:“不,不死啊!我不要死!!皇姐,饶命,饶命!”
华瑶道:“安隐,你和皇后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听懂了吗?”
华瑶杀气冲天,安隐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才刚被皇后骂过、打过,又听见皇后和华瑶谈到了何近朱,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何近朱的儿子。何近朱从来不会打骂他,总是很耐心地开解他。何近朱失踪已有两年,皇后不准他提起“何近朱”三个字,他心里觉得很委屈,哭道:“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
华瑶道:“你再说一遍,大点声。”
安隐咆哮道:“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母后说了,你要报仇就去找她,找她!”
安隐的声音里也有一丝恨意,他恨皇后对他管教严厉,恨皇后不准他提起何近朱,更恨华瑶心狠手辣。
华瑶松手放开了安隐:“我大发慈悲,我让你们都活下来。”
皇后像是大病了一场。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汗水淋漓,头发一缕缕地贴着面颊,眼睛里充满血丝,她看见明仁宫蒙着一层红光。她想笑,又想哭,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安隐的那一句话:“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
皇后已是神志不清,华瑶立刻唤来了她的侍卫。二十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把明仁宫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搜出来令牌、信函、地契、字据、银票、金银珠宝,这些东西都是皇后多年来的积蓄,也是为安隐准备的。
皇后在京城和虞州购置了许多田产,又储放了许多粮草,她原本想着,等到安隐起兵造反,她也能招兵买马,集结一支军队。事到如今,她的积蓄没了,谋略也没了,她只想把华瑶杀了,她恨死了华瑶,她当年为什么不把华瑶掐死?!
华瑶从明仁宫搜刮了至少三十万两白银。她分明是个强盗,她还敢质问皇后:“你和三虎寨勾结了多久?”
皇后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华瑶不怒反笑:“你今天别忘了吃饭,每天都要吃好喝好,听明白了吗?”
此时皇后并不明白华瑶的意思,等到华瑶走出明仁宫,皇后不由得心头发凉。华瑶不杀她,不是因为华瑶仁慈,只是因为华瑶还要报仇雪恨。皇后把淑妃慢慢折磨死了,华瑶也要慢慢折磨她,她对淑妃下毒了,华瑶也要对她下毒,让她一日一日地病重,疼痛缠身,最终不治而亡。
她不是淑妃,她不会等死。她从地上爬起来,找到了明仁宫的太监,安隐大喊道:“母后,母后,请息怒!”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
辰时已过,天光大亮。
华瑶走在宫道上,秦三陪在她的身旁。
昨夜,秦三率领启明军八千精兵入驻皇城的禁卫营,此处原是御林军的营地。皇城常驻御林军守军两万人,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皇城守军只剩一万人,倒是方便了启明军在禁卫营驻军。
华瑶道:“禁卫营的环境怎么样?”
秦三道:“真好,以前没见过。”
华瑶道:“有多好?”
秦三小声道:“禁卫营啊,修建得太阔气了,地上铺着玉石板,墙上刷着清漆。我住的那一间屋子,原先是御林军都尉的,屋子里的陈设也很讲究,进门后,有一扇屏风,绣着一匹马,绣工太好了,像真的,我大开眼界……”
华瑶笑了笑:“你是我最器重的将军,往后我还会把更好的东西送给你。”
秦三道:“多谢殿下恩典。”顿了一下,又说:“今年冬天的粮饷……”
华瑶道:“不必担心,我刚刚查获了三十四万两白银,八万石粮草,还有京城和虞州的田产,具体的数目尚未统计出来。”
秦三道:“您从哪里找来的……”
华瑶并未隐瞒,她对秦三说了实话:“从皇后宫里抢来的。”
皇后毕竟是华瑶的嫡母,华瑶抢夺皇后的资产,这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秦三竟然十分认同:“咱们还能再抢点儿吗?”
华瑶爽快答应道:“当然可以。”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护送华瑶回到了延福宫,吉时已到,皇城的城楼上放出了礼炮,延福宫也能听见“轰隆轰隆”的炮声。
礼部官员跪在延福宫外,齐声道:“臣等恭请殿下入主东宫!”
华瑶缓缓从宫门走出来,谢云潇、秦三等人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走向了英武殿,礼部官员一路随行。
英武殿前的广场肃静开阔,文武百官恭候多时。今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天光映照着广场上的白玉砖,澄明如镜,文武百官身穿朝服,手持笏板,按照队列站定。
英武殿的殿前设置了香案,那案桌长约九丈、宽约三丈,案桌的中央放着一只金玉鼎,表明敬天祭祖之意,左侧放着玉册,右侧放着玉宝,以及一根三尺长的御杖。
华瑶登上英武殿的台阶,她的心情比她预想得更平静。她略微低头,影子落在白玉阶上,红袍广袖,浓光淡影。她记起了自己十七岁那年,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当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她大权在握。
礼官道:“鞠躬,跪拜!”
满朝文武弯腰鞠躬,又跪在了地上。众臣的身上穿着朝服,四品以上是绯袍,五品到七品是青袍,八品以下是绿袍。
华瑶站在武英殿的殿前,看向众臣,只见一片绯红青绿,他们的头顶是蓝天白云,他们的背后是巍峨如山的城楼。
礼官道:“恭请公主殿下上香!”
华瑶拿起三炷香,敬天祈福,供在了金玉鼎上。
礼部尚书捧出一道圣谕,高声诵读道:“公主华瑶,天资颖慧,才识俱优,智勇兼备,爱民恤物,宽仁厚德,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兹恪遵皇太后慈命,于昭宁二十七年二月五日,授华瑶以玉册、玉宝、御杖,立为皇太女,以承祖宗之业,以慰臣民之望,继明四方,君临万国,祭告宗庙,昭示天下,钦此!”
第219章 治典兴邦 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护天下……
礼部尚书宣读圣谕的时候, 华瑶只觉得身心舒畅。她特别喜欢那一句“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 正是她的远大志向。
晌午时分, 天光灿烂, 礼官跪在地上, 敬献玉册和玉宝。
华瑶接过玉册和玉宝,稍微举高了一些, 众臣异口同声道:“皇太女册宝礼毕, 臣等不胜荣幸之至, 臣等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又行了一次跪拜礼, 高声道:“臣等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常寺的乐师奏响了礼乐。自古以来,太常寺掌管礼乐,太常寺卿又恰好是秦州人,她对华瑶心存敬慕之意, 这一次筹备典礼也是不辞劳苦。
今日的礼乐声势浩大, 编钟、琴瑟、鼓箫、笙笛一同奏响,乐声嘹亮, 传遍了方圆百里。
华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依然站在英武殿前, 观望着满朝文武,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众臣恭恭敬敬地跪拜着。她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脑海里想起一句“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想起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她是大梁的储君,也是大梁的帝王,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护天下人。
华瑶把玉册和玉宝交给了执事官。乐声停止,礼官再次点燃了礼炮和礼花,烟花绽放,光芒闪亮,似是繁星漫天,晶莹耀眼。
华瑶从英武殿上走下来,启用皇太女仪仗。御前侍卫展开了伞扇,敲响了金鼓,四品以上的官员缓慢站起身来。他们双手端着笏板,跟随华瑶走向文华殿。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天光如水,暖风如烟,文华殿又点亮了九盏长明灯。殿内光辉璀璨,珠宝闪烁,如同九重天上的仙宫,显现出壮丽恢宏的气象。
太后高座上位,若缘、琼英、顾川柏、谢云潇站在下方。华瑶原本不想让顾川柏出席立储典礼,不过太后派人传来口谕,隐晦地提到了顾川柏的家族绍州顾氏,华瑶就明白了太后的深意。
顾川柏是皇族,也是绍州顾氏的公子。顾氏一向效忠皇帝,顾川柏又被方谨抛弃了,他至今无法接受现实。华瑶把真相告诉他,他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华瑶又用他全家的性命威胁他,强迫他就范,他只能屈服,以皇族的身份参加立储典礼。
官场上有传闻说,顾川柏言语冒犯,得罪了华瑶,华瑶把顾川柏软禁在皇城里,绍州顾氏全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也难保了。
今日,顾川柏在立储典礼上露面,绍州顾氏也会放下心来,若是方谨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又会气得大发雷霆。
为什么华瑶又想到了方谨?
华瑶派出了两千精兵追捕方谨,却没有找到方谨的踪迹。难道方谨凭空消失了吗?方谨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领兵作战,她还是朝廷下令追缉的逃犯,她能否调动沧州军营的精兵强将?
顾川柏咳嗽了一声,华瑶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顾川柏,顾川柏的目光冷冷淡淡,寒冰冻住了似的。他的呼吸比平日里更急促些,他的情绪显然是很激动的,偏偏还要强行压制下去,华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昏倒。
谢云潇与顾川柏站在左侧,琼英与若缘站在右侧。谢云潇似乎察觉到了华瑶打量顾川柏,谢云潇侧头看向了华瑶。华瑶立刻收回目光,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太后:“儿臣参见皇祖母,恭请皇祖母圣安。儿臣兹受册命,恭谢皇祖母隆恩浩荡。”
除了太后之外,文华殿上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又行了一次跪拜礼。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地位尊贵,权势显赫,众臣对她也是万分尊敬。
太后道:“今日是昭宁二十七年,二月初五,册立华瑶为皇太女,入主东宫。皇太女文武双全,才智兼备,即日起,朝廷政务交由皇太女执掌,文武百官应当协力辅助,重振朝纲,守护大梁的江山社稷,皇帝能安心养病,百姓也能安稳度日了。”
众臣齐声高呼:“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文华殿上,乐师又奏响了礼乐,礼官道:“请皇太女殿下升座。”
华瑶站起身来,缓步走了四丈远,走到了她的座位旁边。她的座位距离太后仅有三尺,太后的目光温柔慈祥,俨然是关怀孙女的祖母。在华瑶的记忆中,太后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过她。
华瑶猜不到太后的心思,索性也对太后笑了一下。
华瑶笑得明朗灿烂,太后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太后搭在扶手上的翠金护甲稍微抬了起来,约有一寸高,又放下了。她命令道:“皇族宣礼。”
除了华瑶和太后之外,今日在场的皇族仅有谢云潇、顾川柏、若缘、琼英四个人。皇帝的兄弟姐妹早已离世,华瑶没有叔伯姑婶,如今她也没有皇兄皇姐了,她平静地看着若缘。
若缘行过跪拜礼,恭顺道:“臣妹若缘,恭贺皇姐荣膺册宝,臣妹不胜荣幸之至。”
今日的若缘与往日不同。她的气息有些混浊,华瑶不禁感到奇怪,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文华殿上乐声缭绕,若缘跪伏在地上,华瑶看不清她的神色,也听不清她的气息。她又磕了一个响头,毕恭毕敬地行礼。
若缘的举止落落大方,琼英倒是有些慌张。琼英的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她攥着自己的衣袖,掐出了一条折痕,双手微微地颤动着。她戴着一双翡翠绞丝镯,磕到了金砖地板上,传出极轻的响声。
华瑶忽然想起来了,多年前,琼英当着她的面,骂她是贱民。那时候,琼英和华瑶仅有七岁大,小小年纪,童言无忌,华瑶也没把她们的争吵放在心上。
华瑶并不在意“贱民”这个蔑称,在她看来,“贱民”是大梁朝户籍制度的漏洞,别人骂她“贱民”,就像是在提醒她,“户籍制度有漏洞”。
琼英不知道华瑶的心思。她深深地跪了下去,声音洪亮:“臣妹琼英,恭贺皇姐荣膺册宝,臣妹不胜荣幸之至!”
若缘和琼英一同喊道:“臣妹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道:“请众卿平身。”
众人站起身来,礼官念出祝词,如此一来,今日的立储仪式算是告成了。
礼部官员请出诏书,在皇城的城楼上大声宣读,当日又派出了上百名礼官,前往各州各府,颁布诏令,张贴榜文,把立储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
*
华瑶已是大梁的储君,太后把朝政大权交给她了,她自己的手里又有雕龙金印,皇帝的“病情”凶险莫测,华瑶代行皇帝的职权,合情合理。
次日,华瑶拟定诏书,封赏功臣,嘉奖重臣,罢免徐信修的职务,任命金曼苓为内阁首辅,金玉遐、孟竹舟为户部侍郎,岑越为工部郎中,郭灿亮为兵部郎中。
华瑶还从翰林院挑选了几个人,经过一番试探,又把他们提拔起来,送入内阁。短短三天之后,她牢牢地把持着朝政,独揽大权。
华瑶重用的官员,也曾在各地赈济过灾民。他们经验丰富,办事勤快,只用了两天就建好了粥厂和草棚,迅速救治贫苦百姓。
华瑶从皇后手里抢来的粮食约有八万石。华瑶调用了四万石,命令官员发放给灾民,至少挽救了上万人的性命。饿死、冻死的流民人数减少了一大半,启明军和镇抚司日夜巡逻,京城的治安也好了起来,街上的店铺重新开业,集市也热闹了许多,不像从前那般冷冷清清、人烟稀少。
华瑶成为皇储的第七天,京城的局势暂时稳定了,华瑶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她日理万机,实在是太过忙碌,今天终于能抽出空来,她和谢云潇一同离宫,去宫外探望杜兰泽。
*
傍晚时分,落日西沉。
夕阳斜照,天光落在树影上,树影也是昏黄色的。燕雨站在庭院里,踩着落叶,连踩了好几脚。此前他的双腿骨折了,近日才恢复过来,他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动不动就在地上踩两脚,感受自己轻便灵活的双腿。
燕雨忽然听见了华瑶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燕雨愣了一愣。他转过身,看见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走入庭院,他飞快地跑向华瑶:“殿下,殿下!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齐风的伤势怎么样了?”
燕雨道:“好多了,他能下地走路了,您要见他吗?我马上把他喊过来!”
华瑶道:“再让他休息休息吧,今天的天气太冷了,我怕他受凉。他住在东厢房,待会儿我也去看看他。我带来了人参、灵芝、何首乌,今晚让膳房炖汤,给他补一补,你也可以喝两碗。”
华瑶与东无决战当夜,齐风的伤势最严重。他的肋骨断裂了,插入心肺,只差一点就死了。多亏了汤沃雪和周谦医术高超,她们二人合力救治齐风,这才把齐风救回来。
华瑶命令齐风安心静养,又让燕雨陪在他的身边。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二人无所事事,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参加华瑶的立储典礼。
燕雨忍不住问:“您的立储典礼,是不是特别气派?”
华瑶道:“还好,典礼一切从简。”
燕雨道:“您今晚住在这里吗?”
华瑶道:“吃完饭就得回宫了。”
燕雨沉默了片刻,又追问道:“您能不能和我说说,那天晚上,您是怎么把杜兰泽救出来的?我问过杜兰泽了,她没告诉我……”
谢云潇忽然说:“你还是尽量不要打扰杜小姐休息,杜小姐也需要静养,她早日康复,殿下才能放心。”
燕雨不敢反驳谢云潇。他心里有一点烦恼,华瑶的地位越来越高,他和华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他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华瑶。等到杜兰泽痊愈之后,杜兰泽也会追随华瑶离去吗?
燕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烦恼。他跟在华瑶的背后,随她一同走进了内室。
杜兰泽坐在桌前,正在翻阅一本书,汤沃雪站在她的身旁,给她端来一碗药膳。
药香飘散,杜兰泽抬头,迎上了华瑶的目光。
华瑶看见杜兰泽,双眼一亮:“兰泽,你近日恢复得还好吗?”
第220章 岁岁逢嘉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杜兰泽站起身来, 轻声道:“多谢殿下关照,我的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近两日, 我也能读书写字了。”
华瑶道:“太好了, 你要多睡觉, 多吃饭, 把精神调养起来,再过一段时间, 就能痊愈了。”
杜兰泽道:“仰仗殿下鸿福, 近来我一切安好。”
华瑶点了点头:“你的食欲怎么样呢?”
杜兰泽还没开口, 汤沃雪回答道:“杜小姐经常吃一些开胃的小菜,这几天也能尝一点荤腥了, 您看她的气色,是不是也红润了些?”
华瑶高高兴兴道:“我从宫里带来了新鲜的食材,今晚我们可以一起吃火锅。”
汤沃雪笑道:“好啊,多谢殿下,正好我也觉得饿了。我们凉州人很爱吃火锅, 涮羊肉是凉州的名菜。”
华瑶又看向了杜兰泽:“我给你准备了特制的火锅汤底, 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杜兰泽的声音里也有一丝笑意:“恭敬不如从命。”
燕雨忍不住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华瑶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燕雨支支吾吾:“我、我……”
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也想吃火锅吗?”
燕雨道:“上一次和您一起吃火锅, 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华瑶道:“可是我今年才二十岁, 你也才二十三岁,你说的几十年前, 又是什么时候呢?”
燕雨语无伦次:“我,不是,殿下……”
华瑶转过头, 望向窗外,夕阳落山了,鸟雀栖息在树枝上,落日的余晖之中,树林染上了橘红色,似乎增添了几分暖意。
华瑶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里:“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在院子里捡到了几根树枝,劈成一块一块的木柴,扔进炉子里烧火……那时候,我只有十岁,我故意装成大人的样子说大话,我说,人在世上过日子,每天都需要柴米油盐,我可以劈柴了,也可以养家了。”
谢云潇道:“现如今,殿下确实可以养家立业,当年的那些话,倒也不是大话,只是在预测未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承认道:“嗯嗯,当然。”
*
夕阳收尽余光,月色初上,厅堂里灯火通明,热气缭绕。
众人围坐在桌边,桌上架起了三座纯金打造的火锅炉子,汤锅的汤底各不相同,汤水冒着“咕咚咕咚”的气泡,隐隐地漂出了油花。牛肉、羊肉、鱼丸、虾饺都在汤水里翻滚,热腾腾地泛着鲜香气味。
华瑶感叹道:“冬日天寒,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
华瑶的右侧是谢云潇,左侧是杜兰泽。谢云潇用膳时,安安静静,几乎没有一丝声音。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华瑶,华瑶注意到他的目光,影影绰绰的雾气之中,她对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
华瑶拿起一只漏勺,从清汤锅里捞出了松茸、鸡丝、火腿、红枣,倒入一只白玉盘里,又把盘子推到了杜兰泽的面前。
华瑶认真地介绍道:“清汤锅里放了人参、当归、茯苓、红枣……共有十七种药材,也是滋补的良药,舒筋活络,补血养气。兰泽,你尝一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杜兰泽用筷子夹了一片火腿,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再吞咽下去,她回味道:“似有一种清甜的香气,爽口清心,很是开胃。”
华瑶道:“好啊,你尽量多吃点吧。御膳房的御厨精通烹饪,我挑选了四个厨艺精湛的御厨,我把她们留在你这边,让她们和汤大夫一起调理你的饮食。”
华瑶又想起了齐风。齐风恰好坐在她的正对面,她抬头,望着他,招呼道:“齐风,你也可以多吃点。”
齐风和华瑶的目光交汇了,片刻之后,他低下头,轻声回答:“是,谨遵殿下口谕。”
华瑶大大方方道:“你们不必拘束,就当是家宴吧,想吃什么就吃
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谢云潇沉默片刻,忍不住提醒道:“尽量少喝点酒,别喝醉了。”
华瑶胡乱答应道:“好啊。”
谢云潇又用漏勺舀出了鱼丸、虾饺,放在雪白的玉盘里,端到华瑶的饭碗边上。
华瑶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鱼丸,她小声道:“你也吃。”
齐风听见他们二人的谈话,他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
齐风的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燕雨和周谦。
今日华瑶准备的食材品质极好,都是珍贵的贡品,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享用,寻常的富贵人家也消受不起。
燕雨在皇宫当差十年,从没吃过如此鲜美的牛肉和羊肉。他顾不上齐风了,他一心一意地埋头吃饭,只觉得浑身舒爽,回味无穷。
齐风看了一眼燕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燕雨小声问道:“你叹气了?”
齐风道:“没有。”
燕雨道:“你不敢承认。”
齐风道:“慎言。”
燕雨道:“你连话也不敢说了,胆小鬼。”
齐风道:“你就知道吃。”
燕雨急忙道:“放……”
燕雨差点说出一句“放屁”,谢云潇侧目,似乎看了燕雨一眼。谢云潇与燕雨的座位距离约有两尺,燕雨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燕雨改口道:“放尊重点,我是你哥哥。”
燕雨和齐风快要吵起来了,周谦忽然开口道:“好,好,好……”
周谦连说了三个“好”字,众人都不明白她的意图。
周谦端起酒杯,又站起身来,恭敬道:“今天晚上这顿饭,既是家宴,也是君臣宴,老臣敬殿下一杯,恭贺殿下登上储君之位。来日方长,等到殿下登基的那一天,老臣要在皇城为陛下敬酒。”
华瑶真没想到,今日第一个恭贺她的人,竟然是周谦。其实她一直把周谦当作老前辈,周谦的年纪比她大了一百二十岁,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周谦的性情应该是沉稳老练的,正如世外高人一般,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然而,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华瑶敏锐地察觉到了周谦的喜怒哀乐。
华瑶道:“我登基的那一日,重新册封你为金甲将军,你意下如何?”
周谦喝了两杯酒,略有醉意。她熟识的亲朋好友早已去世了,她许久不曾与旁人一同用膳,今日她喝酒吃肉,肠胃是舒服的,心胸是舒服的,脑袋却有些浑浑噩噩的,到底是个老糊涂了,她随口道:“承蒙陛下隆恩浩荡,老臣无以为报!”
燕雨道:“陛下?”
白其姝坐在燕雨的对面,她笑了一声:“老前辈说得对,陛下隆恩浩荡。当年,若不是遇到了陛下,沧州白家不会饶过我的性命,我又怎能活到今天?承蒙陛下关照,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华瑶立刻问道:“沧州白家为什么要杀你?你不是白家的大小姐吗?”
白其姝道:“您也是高阳家的公主啊。”
华瑶笑了,没再追问。
白其姝已有三分醉意,她端起酒杯,语气洒脱:“我敬陛下一杯,陛下万事如意,万寿无疆!”
华瑶又吃了一颗鱼丸,鱼肉鲜香滑嫩,口感绝佳,她的心情还是很好的,她兴高采烈道:“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华瑶闻到了米酒的香气,她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米酒。
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殿下,你的酒量也不是很好。”
华瑶本来就很喜欢喝米酒,她只觉得谢云潇看轻了她的酒量。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吹嘘道:“我,千杯不醉。”
谢云潇道:“今晚最多喝三杯,不能再多了。”
华瑶道:“周前辈比我年长一百二十岁,她都喝了七八杯了。”
谢云潇道:“饮酒伤身,周前辈也请不要贪杯。”
周谦感叹道:“果然是皇后风范。”
华瑶附和道:“我也觉得……”
谢云潇道:“什么是皇后风范?”
华瑶道:“就是你这样的……”
谢云潇道:“你已经喝醉了。”
华瑶道:“你胡说,我现在还是很清醒。”
近一年以来,华瑶的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她担心杜兰泽的处境,更担心大梁朝的局势。今日此时,杜兰泽被她救出来了,大梁朝的局势正在好转,未来也是光辉灿烂的,她忍不住多喝了两杯酒。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喝醉,她的精神确实有几分恍惚。
谢云潇道:“既然如此,请你回答我,二两梗米一文钱,五两灿米三文钱,若是购置了七十二斤梗米、四十三斤灿米,总共耗费……”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回答道:“六百一十八文钱。”
谢云潇也没料到华瑶的心算如此之快,华瑶几乎没有思考,只在一瞬间,念出了答案。
谢云潇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确实。”
杜兰泽附和道:“殿下天资聪慧,绝非常人能及。”
杜兰泽滴酒不沾,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也有醉意了。今晚她笑了好几次,她许久不曾这般笑过。她品尝华瑶给她准备的饭菜,她的心里也有一股暖意,今晚没有一个人谈到政事,她像是给自己放假了,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愉快。
白其姝忽然问:“杜兰泽能喝酒吗?”
汤沃雪慌忙道:“不能!她还是个病人,怎么能喝酒呢?”
白其姝道:“我就问一句,你急什么?我又不会给她灌酒。”
汤沃雪也不是好惹的,她威胁道:“杜兰泽要是沾到酒了,我只找你一个人的麻烦。”
白其姝“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找什么麻烦,你要给我下毒吗?”
汤沃雪道:“你和我不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少说两句吧。”
白其姝盯着华瑶:“殿下,汤大夫好凶啊,我害怕了,我的心脏怦怦跳。”
华瑶连忙劝道:“不要吵架,你们有话好好说……”
酒过三巡,桌上已有不少人意态醺然。
天色已晚,华瑶也准备打道回府了。她吩咐道:“你们好好养病,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众人与她告别,她挥了挥手,她的眼睛里光彩明亮,脸颊微微地泛着红晕,似醉非醉。她笑着说:“我改日再来探望你们。”
谢云潇的目光始终落在华瑶的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袖。按照以往的惯例,谢云潇一定会退开一步,他向来遵守礼法,出门在外,他不会与华瑶太过亲密。
然而,这一次,谢云潇紧紧地握住了华瑶的手腕。华瑶有些惊讶,倒也没说什么,她牵着谢云潇走出了厅堂。
*
华瑶和谢云潇离开之后,原本热闹的气氛冷淡了下来,桌上的饭菜也快吃完了。
杜兰泽和汤沃雪一前一后地告辞了,白其姝拿起一只酒壶,身影一闪,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谦大概是喝多了。她闭目养神,嘴里念念有词,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燕雨听不懂的内功心法。
燕雨已经吃撑了,酒足饭饱,也该回房了。他拍了拍齐风的肩膀,与齐风一同走了出去。
返回卧房的路上,燕雨酒气熏天,他断断续续道:“公主好像……不太需要我们了,你觉得呢?从前她手里缺钱,身边缺人,今天你也看到了,她什么都不缺了。她带来了镇抚司的高手,他们的武功比我们都强,公主自己也是化境高手,比你更强。”
齐风心不在焉:“镇抚司?”
燕雨道:“这一回,我们真的可以跑了吧?”
齐风没想到燕雨还要逃跑,他不耐烦道:“要跑你一个人跑。”
燕雨反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你也看到了,公主和驸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他们两个人情比金坚,根本没有你插足的地方。如果驸马是个丑八怪,那你还有一点胜算,可是他长得那么好看,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好看……朴公子是公主的表哥,比你读书多,比你会讲话,他都比不过谢云潇。”
齐风道:
“你好吵。”
燕雨道:“我好心劝你……”
齐风道:“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一个结果,你明白吗?”
燕雨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齐风诚实地回答:“我想陪在她身边,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她天赋异禀,才学非凡,总有一天,她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不想看到那一天吗?”
燕雨仔细地想了想,他道:“我想在远处看,你想在近处看,这不一样。”
今晚齐风也喝了一杯米酒,或许是酒气上头了,齐风把真话说出来了:“你喜欢杜兰泽。”
燕雨恼羞成怒:“你脑子有病吧,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齐风道:“杜兰泽不喜欢你。”
燕雨面红耳赤:“你太浅薄了,粗俗不堪,别说这种话,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是欣赏而已……”
齐风道:“这个道理你也明白,一直都是你在胡说八道。”
燕雨道:“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从来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齐风道:“你先发誓,我就发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