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催动内力, 凝神定气,极力压制躁动杂乱的情绪。真气在体内运转三周天,他的神智稍微冷静了些:“我想陪在你身边。正如你所说, 我并未中毒, 只是气血太过旺盛。每当我靠近你, 心神不受自己控制, 总在回忆你我……共处一室的情景。”
华瑶认真道:“那你离我远点不就行了?”
谢云潇反倒更近了一步:“我若是站在远处, 看不见你,确实不会有心潮激荡之感。”
华瑶疑惑道:“那为什么我没事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心潮激荡啊。”
华瑶这一句话明明说得很正经, 可她话音落后, 谢云潇的耳尖已红透了。她更想问他,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谢云潇声调低沉:“你意志坚定,没有丝毫邪念。那一种补药融入烟雾之中, 一经吸入口鼻,只会增补你的气血,不会勾起你心里的邪火。”
“嗯嗯,”华瑶沾沾自喜,“我一般都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心里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冲动。”
谢云潇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总是把你的玩笑话当真了。”
华瑶下意识地问出一句:“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好骗吗?”
谢云潇的目光之中, 似有野火燃烧:“我只上过你的当。”
华瑶轻笑一声:“我好厉害。”
谢云潇还是忍不住笑了。
华瑶调侃道:“而且,我也没从你身上占到多少便宜。我和你总是互惠互利的,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云潇听见了陌生人的脚步声。他拔剑出鞘,不忘回答华瑶:“诚然如此。”又说:“我只想和你长久厮守, 天长地久,卿卿。我并不在乎那些恩惠利益。若是我能给你什么,请你尽管来取。”
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华瑶心想,她终归是技不如人。她说情话的本领比不上谢云潇。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请你尽管来取”。这种甜言蜜语,火候太过了,她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对劲,又怎么可能说出口呢?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云潇尚未出招,华瑶飞快使出暗器,又击倒了几个守卫。
华瑶始终不曾杀害一条人命,总是手下留情,一是因为她还不能断定敌人身份,二是因为这些守卫或许知道内情。她把他们活捉了,送入衙门审问一番,按照法律定罪,更稳妥些。
截至目前,这一层船舱的十七个守卫全都昏过去了。华瑶如入无人之境,她从楼梯间大摇大摆走出来,从墙壁上摘下一盏灯,反手劈开了仓库铁锁,把仓库仔细搜查一遍。
船舱内共有五间仓库,第一间、第二间仓库储存着白米、细盐、黄豆、腊肉、高粱酒,品质当属上乘。尤其是细盐,精细雪白,像是出自官营盐井,产地位于琅琊近海的城镇,市价比凉州细盐更高一些。
今日早晨,华瑶在绣城市集上转了一圈,亲自查明了米、肉、盐、油、茶的市价,与当地官府上报的数字相差无几。
此时此刻,风浪之声越来越响亮,船舱也在左右摇晃。华瑶身影一闪,溜进了第三间仓库。
华瑶才刚把铁门打开,就听见了缓慢的呼吸声。她提高了灯笼,定睛一看,地上躺着十个大活人,总共七个女人、三个男人,双脚双手都被绑住了。那三个男人之中,竟有两人是失踪的暗探。
华瑶蹲在一个暗探的身边,仔细查看此人的状况。如果此人能醒过来,华瑶就能打听到更多消息。
华瑶小声道:“喂,醒醒,你可还有知觉?”
夜明珠光芒微弱,照出了此人的面容。此人喝过了迷魂汤,双目紧闭,神志不清,说不出一句话,也听不见华瑶的声音。
谢云潇单膝跪地,紧挨着华瑶:“我们两个人如何把这十个人运出船舱?”
华瑶放下了灯盏:“当然是召集侍卫,传令绣城官兵,立即解救人质、逮捕逆贼。这一艘官船上全是赃物,人证物证俱在,逆贼无法抵赖。他们连我的人都敢绑架,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云潇道:“也许他们并不知道暗探是你的人。”
华瑶站起身来:“我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侵占官船、拐卖人口都是重罪,罪无可赦……”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走廊上脚步声纷乱。她转头一看,竟有三十多个武功高手站在走廊上。领头人提着一盏白纱灯笼,灯光辉煌,照得船舱一霎明亮。那人瞧见了华瑶和谢云潇,却没看清他们二人的容貌,只知道他们二人打晕了十几个守卫,自己却没受一点伤,必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那领头人大喊道:“杀了他们,不留活口!!”
华瑶之所以深入险境,正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武功。若要尽快提升功力,必须增加实战经验,不是切磋招式,而是杀人见血。
华瑶兴奋道:“我的磨刀石,自己滚过来了?”
那领头人一剑斩向华瑶。华瑶身影如飞一般冲出了仓库,众人紧随其后,她已跳到了船舷上。
大雨倾盆,风浪正盛,雨水敲打着长剑,寒光漫天。华瑶凌空一跳,剑气纵横,剑风绕转了几个来回,似是化成了一条游龙,打到了十多个人的身上,打出了“嘎吱嘎吱”的骨头断裂声。
众人倒地不起,哭喊道:“大侠饶命!!”
华瑶叹了一口气。她本来还想过两招,练练手,可惜这些武夫都不是她的对手。虽然他们也算是武功高强,比起她还是差得太远了。她完全没把自己的绝招施展出来,他们已经丧失了再战之力。
华瑶收剑回鞘,正要吹响口哨,把她的侍卫召集过来,忽然一道冷风从她脑后削过。她急速一跃,躲过了敌人的杀招,那人紧追不舍。她扫眼一瞥,从积水的倒影里看见此人头发花白,体格强壮,轻功飘逸如鬼魅,必是一代武学宗师。
那老者大骂道:“小丫头乳臭未干,拿命来!!”
谢云潇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七丈远。他看见华瑶遇到了劲敌,当即挥剑砍向那个老者,华瑶却喊道:“别管我!你快把侍卫叫过来!”
那老者道:“你们还有侍卫?你们到底是何人?”
“关你屁事!”华瑶反手一剑猛刺他心口,“你要死了!”
老者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疾步向前冲,仅凭一股真气冲出肺腑,荡开了华瑶的剑尖。他的武功境界果然在化境之上,他擅长的招式,
不是化风为剑,而是化身为剑。他整个人与剑气融为一体,体内真气刚猛浑厚,能从皮肤渗透出去,类似于“金钟罩铁布衫”这种护体神功。不过,他的“金钟罩铁布衫”可攻可守,攻防兼备,他的武功竟是比华瑶想象得更强。
老者向着华瑶打出一掌:“你要死了!!”
华瑶纵身一跳,又躲过了这一招。
那老者的掌风撞在桅杆上,把桅杆震得稀巴烂,船帆也变成了零星碎布,船速减慢了许多。大雨滂沱,雨水拍打船舷,水花飞溅。
老者又骂道:“你要死了!死无全尸,小丫头!!”
华瑶嘲笑道:“老头,你只会学我说话?你认字吗?”
老者一掌接一掌连续打出,拼尽全力,只在一瞬间就使出了上百个连招,华瑶依旧逃脱了。她的身影飘荡在四面八方,处处皆有,处处皆无。
又因为大船的船速变慢了,附近的小船也追上来了。那些小船共有四十多艘,每一艘船上竟有至少十个武功高手,总计四百多个高手,从小船跳到了大船上,把船上的贼人团团包围。
那老者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些高手身法绝妙,以八人为一组作战,分明是来自镇抚司,那华瑶……华瑶就是当今皇帝?华瑶的年纪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却有此等功力,深湛绝伦,真像是修炼了上百年的武学宗师。
老者大惊失色:“京城消息说,你只带了一百多个侍卫下江南!你从哪里调来了四百多人?!”
华瑶又嘲笑道:“傻子,听什么就信什么。”
老者曾经见识过东无的功力,又觉得东无也不如华瑶。倘若他能早点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不会与华瑶过招,只会率领众人逃离绣城。
老者道:“老夫今日多有冒犯,请您恕罪,放老夫一条生路!”
“你的主子是谁?”华瑶沉声问,“你究竟是在为何人办事?!”
老者竟然大吼道:“无可奉告!!”
华瑶道:“那你必死无疑。”
老者瞬间暴怒:“摆阵,摆阵!老夫今日就要弑君!!”
此话一出,这一艘木船上众多武夫竟然合力摆出一个阵型,只把华瑶一个人围在正中间。那老者心知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若不尽快斩杀华瑶,那他多年来的经营必将毁于一旦,他也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
他抽出一把长刀:“这一招就叫做‘神龙无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和众人一同合力挥动长刀,刀风一转,化成无数旋风,气流激荡,向着华瑶的命门直刺过来。
华瑶急忙运转剑气,凝成一道屏障,护住自己的身体。她往上一跳,惊觉头顶又刮过一阵旋风,迅速消解了屏障。纵然她轻功盖世,此时也是无路可逃。镇抚司来不及救她,她必须在几个瞬息之间,找出敌人的破绽。
华瑶的掌心冒出冷汗,忽然又想到了,当初在沧州战场上,周谦为了保护她而使出的绝招。她有样学样,立即把招式融会贯通,又把剑气凝成了一层一层屏障,层层加固,等到旋风斜劈过来,那旋风也被她一道一道削弱了。
她趁机跳到了半空之上,运剑猛刺,剑尖倒转,瞬间连杀了四个人,顺利破开了敌人的阵法。
鲜血四溅,华瑶攻势不减,剑上飞出上百道明光,夹着惊雷之声,冲入旋风之中。而她本人又跳到了那老者的身侧。那老者挥刀劈向她,她反手一扬,毒粉五彩斑斓,随风飘舞,老者惊叫道:“毒蝶幻影!”
此时躲避已是来不及,老者吸入了一点毒粉,动作稍微迟钝了一瞬。
华瑶剑尖一抬,直刺他的胸腔,怎料此人的肌骨比铁石更坚硬,华瑶不得不使尽全力,刺穿他心口的那一刹那,华瑶的长剑也裂开了几条一寸来长的窄缝。
寒光闪动,“啪”的一声巨响,长剑爆裂开来,化作细小银针,尽数刺入老者体内,他狂喷一口鲜血:“好歹毒的招式!!”
华瑶尚未收回劲力,细碎剑光连成一道光圈,把老者的尸身震得粉碎,船上飘起漫天血雾,华瑶又立即启用剑气屏障,把血雾挡在了自身之外。
这老者死状太惨,已不仅是“死无葬身之地”,而是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了,全部变成了血雾,随风飘落,落入河里,喂鱼去了。
华瑶后退两步。她心想自己可不是故意的,只是她的内功十分威猛,她还不知道如何运转顺畅。正因如此,她才会以身涉险,希望自己能在险境之中领悟诀窍。她没想到这老头真做了她的磨刀石,她的武功长进了不少,又从实战中吸取教训,学会了操控旋风的剑法巧技。
华瑶环视四周,只见众人都用敬仰的目光凝望着她。她站定不动,沉声道:“朕不是嗜杀之人,本想饶他一命,但他引兵谋反,自寻死路,朕已亲手把他处决了。”
这大船上的众多贼人瑟瑟发抖,跪地不起。镇抚司高手齐声道:“陛下圣明!!”
华瑶丝毫不心虚。她双手背后:“你们调转船头,立刻靠岸,船舱里还有不少人质,需要尽快解救。”
镇抚司众多高手分头行动,华瑶登上了船楼。
这一座船楼共有三层,修建得高大富丽,每一层都有十个船室。华瑶步入一间船室,第一眼就望见了桌上摆设着宫廷器物。那是一对紫烟翡翠瓶,瓶身温润,雕工精致,放到皇城府库之中,也算是一件宝物。
华瑶拎起翡翠瓶:“看来宫里也有他们的眼线。”
谢云潇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华瑶放下翡翠瓶:“我还不能确定。我心里有几种猜测。”
船楼上的船室两侧开窗,窗外河水汹涌,风景壮阔。大船正在风雨中行驶,渐渐驶向码头,停泊在河岸边上。
冷风吹动谢云潇的衣袖,他的心境已然平和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躁动不安。补药的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语调平缓一如往常:“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今时今日,你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华瑶忽然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她抬起头,盯着谢云潇不放:“那个药性,怎么样了?”
窗外风雨交加,谢云潇观望着烟雨江南之景,又听出华瑶语气里的关心之意。他心念一动,犹豫不决道:“药性……尚未完全消退。”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
谢云潇以退为进:“我自己独处一日,大概会有些好转,不必麻烦你了。”
“说的也是,”华瑶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云潇自言自语般念道:“卿卿。”
华瑶说话的声调比他更轻:“你想做什么呢,重温旧梦?”
谢云潇与她相距一尺远。他不再眺望远景,只看着她:“当然。”
华瑶笑意盎然,却不说话。谢云潇身影一闪,瞬间站到她的面前:“但愿可以。”
大船已经靠岸了,华瑶转身离开,谢云潇扯住了她的衣袖。她反握他的指尖,轻轻捏了捏,悄声道:“今晚再说吧。”
谢云潇递给她一把长剑。剑鞘是沧州精铁锻造而成,雕纹繁复精妙,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剑柄上镶嵌着翡翠,可见造价不菲。
华瑶拔剑出鞘,剑刃锋利,银光湛湛,果真是一把宝剑。
谢云潇道:“我在窗边找到了这把剑。此剑做工精良,或许对你有用。”
方才华瑶和敌人交手时,不慎震碎了自己的佩剑,这一把宝剑来得正是时候。
雨声未停,河上水烟朦胧,薄雾弥漫。
大船已在岸边停泊,华瑶和谢云潇先后下船,侍卫紫苏连忙追上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失踪的四个暗探都在船舱里,除了这四人之外,还有二十七个人质,其中十七人为女子,十人为男子。”
华瑶只问了一句:“他们现在能开口说话吗?”
第252章 始见因缘等无状 “你会不会杀了我,取……
紫苏如实回答:“贼人强迫他们喝下了迷魂汤, 卑职给他们找来了解药,服用解药之后,现有十二人苏醒过来, 其中四人正是暗探。这四人武功高强, 身体复原比常人更快, 已无大碍了。”
华瑶下令道:“你把他们带过来, 我亲自查问。”
紫苏领命告退。片刻之后, 紫苏又和那四个暗探一同回来了。
华瑶仔细盘问了一番,终于把前因后果问清楚了。
事发当夜, 暗探登上画舫后不久, 那画舫主人竟然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迹, 当即放出了几种烟雾。暗探吸入了烟雾,只觉得神智恍惚, 连自己姓名都不记得了。
画舫上的武夫把他们五花大绑,扔进了船舱,他们隐约听见那些武夫说,要把他们运到丹芝,当作奴隶卖掉。他们练过武功, 身强体壮, 正是丹芝富户喜欢的模样。丹芝富户也有控制武功高手的秘法,能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华瑶听完他们的描述, 又对丹芝人刮目相看。她不该小瞧丹芝富商, 能在江南发大财的商户,必定身怀过人的本领。
丹芝是吴州首府, 也是吴州最繁华富丽的大城。丹芝夜景向来热闹,青楼楚馆彻夜不休,赌坊茶楼宾客不绝, 素有“一轮皎月,满城灯彩”的美名。丹芝的贱籍人数,
也是全吴州最多的。华瑶想要把丹芝整治过来,真是一件极难的事,远比整治秦州宛城困难得多。
华瑶又问:“那船上的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紫苏道:“也是从民间掳掠来的。卑职记下了她们的姓名籍贯,也派人赶去了绣城衙门,把失踪人口的数目核对清楚。”
华瑶道:“好,你全权负责此事。”
紫苏双手抱拳:“是,卑职遵命。”
华瑶思索了一小会儿。她站在河岸上,来回踱步。
华瑶只能在吴州停留十天。再过十天,她必须赶回京城,天下之大,江湖之广,可不只有一个吴州。她还要在十天之内完成自己的计划,她感觉肩上的负担越发沉重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
谢云潇依旧站在她的身边。大雨倾盆,他们二人身上不曾沾染一滴雨水,像是独立于喧嚣世界之外。
风声雨声连成了一片,谢云潇又低声问:“你还在担心什么?”
华瑶抬头望天:“绣城奸商拐卖人口、私运官盐,已犯下了重罪,若是继续顺藤摸瓜,应该可以抓到更多犯人。然而,此案毕竟是在绣城发生的,审理此案的官员,多半来自绣城衙门。奸商与衙门之间,是否存在任何勾连?”
谢云潇道:“官商勾结,并不罕见。”
华瑶目光一转,又看向了官船。她已经猜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与此案相关。
几年前,她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也从内廷外朝听说了不少消息,比如,海寇又烧毁了官船,官府损失了许多货物……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官船的建造与修理,向来都是工部负责,工部尚书熟知每一艘官船的重量、容量,没人比他更明白要如何把官船从国库偷运到私库。
“好他个邹宗敏,”华瑶喃喃道,“真是胆大包天。”
难怪邹宗敏整天奉承华瑶,甘愿从自己的私库里掏钱出来,补贴修缮广明宫。他把孝敬皇帝当作了生平第一大事,这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败露,他本人是逃不过一死的。
谢云潇又记起了前任户部尚书在皇城自尽,以死为谏,只求昭宁帝能够审理江南贪污案,把东无和邹宗敏一并治罪。
东无已死,邹宗敏仍是工部尚书,至今没有获罪。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有什么筹划,他自言自语:“邹宗敏不该与东无结党营私。”
华瑶感叹道:“其实邹宗敏也没得选。东无要是看上他了,他拒绝东无,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谢云潇正在谈论东无,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华瑶转过身去,只见一群官兵正在官道上疾驰。雨天路滑,这些人的行速分毫不减,领头人是个会武功的文官,大约三十多岁,相貌端正,神色端肃,此时还穿着一身官服,外面罩着一件破旧蓑衣,似乎是在营造一种清贫廉洁之感。
“那是绣城知府,”华瑶向谢云潇介绍道,“名叫朱贤勤,他是昭宁十五年的进士。他本来在京城顺天府任职,后来又调任了绣城知府,算是升官了吧。我怀疑他和东无关系匪浅。当年他在顺天府当值,东无的小舅子惨死街头,顺天府负责查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头绪。”
谢云潇也听说过这个案子。此案又名“昭宁第一悬案”。
当年东无迎娶了一位贵族小姐。婚后不久,这位小姐患上了怪病,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她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曹国公。曹国公要为女儿讨说法,几次三番上书皇帝,皇帝也派了太医去东无府上探望。太医都说,那小姐感染了不治之症。
曹国公夫妇亲自拜访东无,又被东无赶了出来。曹国公夫人就在他家门口大骂“畜生”,她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疯了似的,只想再见女儿一面。
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也就是东无的小舅子,暴毙街头。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开了,死不瞑目。至少上千人看见了他的尸体。
昭宁帝震怒,命令顺天府彻查此案,顺天府查了几个月,却没找到一点线索。曹国公夫妇抑郁成疾,先后因病离世,昭宁帝渐渐也淡忘了此案。
谢云潇不禁问道:“昭宁帝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
华瑶小声道:“这个嘛,依我看来,我爹身边的宠臣,多半都很擅长阿谀奉承,我爹几乎听不见真话。久而久之,他就不会考虑太多实事。”
谢云潇道:“他不想顾全自己的脸面吗?”
华瑶道:“他的宠臣不会说,那是昭宁第一悬案,只会告诉他,陛下圣明,陛下是千古一帝,曹国公一家命短福薄,幸得陛下垂怜,实属他们三生有幸。”
谢云潇总结道:“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好事说成幸事。”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这就是阿谀奉承的精髓。”
*
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官兵勒紧了缰绳,下马行走。绣城知府朱贤勤走在这一支队伍的最前方,他心事重重,始终不曾抬起头来。他从官道走向码头,只见镇抚司高手排成两列,华瑶和谢云潇站在队列之间,气势非同一般。
朱贤勤连忙跪到了地上:“微臣绣城知府,朱贤勤,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贤勤身后的绣城官兵也跪下去了,齐声道:“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上铺着一层青石板砖,雨水横流,把朱贤勤的官服下摆浸湿了。他磕了一个响头,脑门撞在石板上,闷声一响。
华瑶道:“起来吧,免礼,平身。”
朱贤勤这才站起来:“微臣不知陛下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微臣恭领。”
华瑶略看了他一眼:“朕此次下江南,也是微服私访,中元节将近,不宜兴师动众。”
朱贤勤双手抱拳:“是,陛下英武圣明,平定八荒,收复四海,世人皆知,尽数归顺。陛下圣虑,惠及天下,实是天下生民之幸。”
朱贤勤这一句话说得很诚恳,谢云潇听得心不在焉。谢云潇还记得华瑶方才提到的阿谀奉承,原是官场上常用的辞令。
华瑶也有点不耐烦了。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圣祖的家乡在吴州。朕巡视吴州,追忆圣祖开基创业之艰难,心有所感。”
朱贤勤道:“陛下是仁德之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究竟是哪些人,正在侵吞官府资产,买卖良民,动摇大梁国本?”
朱贤勤又要跪下去,华瑶的侍卫紫苏一把扶住了朱贤勤。
紫苏看了一眼华瑶,华瑶略微点头,紫苏得到了华瑶的授意,就对朱贤勤说:“朱大人,卑职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见过朱大人。”
朱贤勤连连摆手,又抱拳行礼:“不敢不敢,大人您客气了。”
紫苏道
:“朱大人,您看,码头边上这一艘大船,是官船,却被商人占用了,拿去做了肮脏勾当。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朱贤勤又望了一眼华瑶,只见华瑶身边又多了两位文官。其中一位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名叫郭灿亮,以正直廉洁而闻名,也写得一手好文章。
紫苏又喊了一声:“朱大人?”
雨水淋湿了朱贤勤身上的蓑笠,水滴落入他的领口,冰凉刺骨。他回过神来,连忙回答:“是,微臣……微臣听说过,绣城每个月都有人口走失。绣城全城共有一百一十万人,本地人口众多,外来人口也不少……”
紫苏把朱贤勤请到了一旁,与他讨论了更多细节。朱贤勤支支吾吾,似乎还有许多顾虑。
紫苏把他的回复转告给了华瑶。华瑶命令紫苏率领一队人马,跟随朱贤勤返回衙门,先把今日解救的人质身份调查清楚,再把朱贤勤好好审问一遍。
今日风大雨大,水湿路滑,官府办事也急不得,要慢慢来。而且,那一艘官船上查获物品繁多,不仅有粮、油、茶、盐,还有几捆不知名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味。
华瑶已经命令郭灿亮、白其姝、岑越合力清理物品,登记造册。他们三人见多识广,必定能把这件事办得妥帖。
华瑶略一思索,决定先返回客栈,把人质也带回去,帮助他们调养身体,顺便从他们嘴里挖出更多消息。
从昨晚到今早,华瑶在绣城微服私访,除了几艘画舫、官船之外,也没查到重大线索。绣城知府朱贤勤显然还知道什么,却没有直说。华瑶只愿意给他一天时间,等到明天铁证如山,他还不开口,华瑶就要怀疑他的忠心了。
华瑶和谢云潇返回客栈之后,雨势并未转小,天色更加暗淡。华瑶这才想起来,她和谢云潇中午都没吃饭。他们二人出门在外,打得是“微服私访”的名头,当然不能摆出排场,更不能按照皇城的规格享用山珍海味。
华瑶派人去厨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纪长蘅送来两份食盒。盒子里装着两碗鸡汤面条,配菜是凉拌黄瓜、清炒山笋。
纪长蘅面露难色:“请您恕罪……”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可以了,你不必紧张,退下吧。”
纪长蘅如获大赦,放下食盒就离开了。
纪长蘅追随华瑶仅有不到一个月,她从没上过战场,更不知道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对华瑶而言,鸡汤面条已是一顿美味佳肴,她在沧州行军的那几个月,有时候甚至吃不上热食,只能在山洞里咀嚼冷硬的米饼。
华瑶和谢云潇一起吃完了这顿饭,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华瑶感觉身体放松了不少。她点燃了一盏烛灯,灯光满室,她抱着枕头坐到了床上。
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用一块湿布擦拭长剑。她忽然开口:“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贼人要在此时拐卖妇女。”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为什么?”
华瑶抬起手,指向窗外:“你看,河岸对面的高楼上,悬挂着不少桃木符,符文是朱砂写成,尚未褪色,崭新的。”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绣城百姓深信鬼神之说。中元节将近,寻常百姓家里人口失踪,可以借用鬼神之说,把这些事搪塞过去。”
华瑶严肃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谢云潇道:“虽然只是猜测,却也有些道理。”
华瑶扔开了枕头,向后一仰,躺在了床上:“还好,我们今日救出了二十七个人质,没有一人伤亡,这可比沧州战场好多了。”
沧州局势之所以危急,与东无也有几分关系。
谢云潇把长剑放到一旁。他依旧端正地坐在床边:“也许东无余党还想造反作乱。你可曾考虑过,下令追查东无余党?”
“不行,”华瑶翻了个身,“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千万不能轻易下定论,免得伤及无辜。我初登大位,不止官员想巴结我,官员之下也有不少人想巴结我。倘若我下令追查东无余党,那我的旨意,就是党同伐异的工具。”
谢云潇看向她:“陛下思虑周全,固然是深谋远虑。”
“不要恭维我,”华瑶伸了一个懒腰,“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谢云潇握住她左手的手腕,轻轻按在了柔软被褥上。他的食指探入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
谢云潇道: “我只会对你说真话。”
华瑶道:“真的吗?”又说:“我想起来了,今天在船上,你舔了我的手心……”
谢云潇躺到了她的身边。她听见他吞咽了一声。她转过头,恰好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她毫无犹豫,抬手摸上他的喉结,又往下摸到了他的锁骨,一寸一寸慢慢抚弄,像是在把玩一块美玉。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腕,侧头轻吻她的指尖:“也许可以暂时忘记烦恼。”
华瑶还没回答,谢云潇含住她的食指,极轻地咬了一下,又在她指腹上舔了舔,诱发酥酥麻麻的痒意。她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
谢云潇抚上她的侧脸,低头吻住她的嘴唇。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抱着她滚进了床榻里侧,又一把扯下了床帐。帐幔垂落,挡住了风雨之声。
*
夜半时分,雨停了,云散了。
夜色深沉,若缘在侍卫的护送之下,走入街巷里的一条暗道。今夜,不知为什么,绣城忽然全城戒严,官府下达了“宵禁”的命令,沿河一带的商户全部关门了。
大街小巷,闭门关户,没有一盏路灯,只有更夫提着灯笼,正在四处行走。巡夜的士兵人数不多,仅有四队,共计一百人,已从南城转到了北城,暂未发现任何异动。
若缘咒骂道:“全城一百一十万人,没有一个正常人。昨天晚上还是热热闹闹的,今天晚上就像死人了似的,晦气。”
宋婵娟跟在若缘的背后,颤声道:“昨天晚上,你说……”
若缘当然知道宋婵娟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指责她喜怒无常。她承认道:“是啊,昨晚我骂人了,我嫌他们吵闹。今天他们就死光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宋婵娟不会武功,胆子又小。她不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带出来,难道是要杀了她,再把她的尸体抛到河里去吗?只是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别杀我。”
若缘阴测测地笑了:“你又哭了?”
宋婵娟哭声更大:“别杀我……”
若缘道:“我还以为你真想死呢,昨天你求我杀你。”
“我,我……”宋婵娟啜泣道,“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爹娘、爹娘还在等我。华瑶平定了沧州战乱,我爹娘都活下来了,我是我们家里的独生女……当初要不是东无威胁我家人,我不会嫁给他,我娘、我娘是最疼我的,最疼我的……小时候,每次我生病,我娘一整夜都不睡觉……”
眼泪越流越多,宋婵娟断断续续道:“我再不回家、再不回家……我怕我娘也撑不下去了……她想我,我也想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回家了……”
若缘竟然许诺道:“你跟着我,我总会送你回家。”
宋婵娟惊讶地问:“你不反悔?”
“不反悔,”若缘说,“我也想回家,我娘也很疼我。”
宋婵娟思考片刻,还是泪如雨下:“你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还要折磨我?我想回家,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只想回家……”
宋婵娟憎恨自己的胆怯。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若缘牵住了她的手腕。她们二人的手掌都是温热的,牵在一处,深夜之中,竟也不觉得冷了。
灯光闪烁,提灯人正是霍应升。他体格高大,身材健壮,像是一头黑熊,挡在若缘和宋婵娟的身前。这一瞬间,宋婵娟下意识地问道:“你和他的武功相比起来,谁、谁更高?”
若缘道:“我更高。”
“霍应升是东无的侍卫长,”宋婵娟不停地重复道,“你不知道他武功有多高,他是自己练出来的……”
去年冬天,霍应升在永州追随东无围剿华瑶。当时霍应升身受重伤,勉强从永州逃回了京城。今年春天,霍应升已经把伤势养好了,自从他痊愈之后,若缘还没与霍应升交过手。她并不知道霍应升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又会用什么招数,她的心跳猛然加快了。
若缘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约有四十个侍卫跟在她的背后,都是她器重的人,这些人都和她一样,通过“洗髓炼骨”的方法获得了高超武功。霍应升与他们不一样,他从没遭受过“洗髓炼骨”,他的根骨是天生天养天注定。
霍应升察觉到了若缘的迟疑:“殿下,您跟我继续往前走,前面才是通向私库的那扇门。”
若缘心神稍定:“好,我跟你走。”
霍应升又把灯笼提得更高了:“东无在私库铁门之外设下了五行八卦阵,卑职愚钝,不明白这种阵法,只有皇族才知道破解的方法。”
“我要是把铁门打开了,”若缘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杀了我,取而代之?”
霍应升弯腰弓背:“卑职不敢。您是卑职的主子,卑职对您忠
心耿耿,绝不会做出叛主之事。”
若缘并不相信霍应升的话。但她打定了主意,必须把东无的私库打开。东无在江南共有二十座私库,最大的一座就藏在绣城这一条小巷里。
从前若缘还想过要与华瑶一较高低,不过如今华瑶登基了,坐拥数十万精兵,若缘知道自己不可能撼动华瑶的地位。她的那些小算计,落到华瑶身上,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对华瑶没有任何影响。
若缘认为自己是疯子,却不是傻子。她审时度势,既不想屈服于华瑶,像琼英那样日日夜夜奉承华瑶,仰人鼻息,也不想继续违逆华瑶,做出诸如“率兵造反”之类的蠢事。她要是犯蠢了,招来华瑶的绞杀,那她肯定活不长了。
若缘想要活下去。她要继承东无的遗产,逃到容州,或者蓬莱岛上,去做一个悠闲快活的贵人。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她可以在当地掌权,也能做一个土皇帝,还不用为国事而操心,或许她的日子比华瑶更自在,比琼英更惬意。
若缘的思绪已被她规划的未来占满了。她分神去看了一眼霍应升,像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霍应升把身体压得更低。他原本比她高了几寸,压低之后,他的脑袋竟然和她平齐了。
“算你识相,”若缘冷声道,“你敢和我耍花招,我是不会绕过你的。”
霍应升谦卑道:“您是皇族,最高贵的皇族。您和东无一样,以高阳为姓氏,在卑职看来,您和东无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纵使给卑职一万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对您不敬。您的手段,卑职也见识过了,这世间可没几个人能把洗髓炼骨的解药研制出来。卑职此前也不知道您精通岐黄之术……”
若缘道:“我在皇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要学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是,”霍应升道,“您是最聪慧的主子。”
他们二人的对话尚未结束,这一条小巷已经走到头了。霍应升敲响一面墙壁,按下机关按钮,那墙壁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更深邃的暗道。
这一条暗道深不见底。宋婵娟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哭求道:“我在门外等你,我从小就怕黑,更怕死,别让我跟着你进去,我情愿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若缘知道宋婵娟是真的害怕,本也不想强求宋婵娟跟随自己进入库房。可是她转念一想,万一库房有什么谜语,只有东无的枕边人才知道,那时候才反过来问宋婵娟,恐怕也来不及了。通往私库的暗道,一天只能打开一次,而且,今夜,很不凑巧,绣城官府突然加紧戒备,全城上下戒严。虽然巡逻的士兵已经离开了此地,但是,把宋婵娟留在小巷里,终究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你必须跟我进去,”若缘淡淡道,“你要是不进去,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宋婵娟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我恨你……”
若缘反倒笑了笑:“恨就恨吧,总比忘记我要好多了,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若缘还没放开宋婵娟的手。她把宋婵娟带入暗道之中,再往前走,果然看见了传说中的东无私库。
库房门上镶嵌着钢筋铁板,机关重重,遍布五行八卦之术,正是若缘从七岁开始学习的术法。除了皇族之外,普通人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奥秘。
第253章 但令俊杰出 “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若缘站在铁门之前, 抬起双手,触碰门上浮雕。她旋转机关,铁门发出“咔嚓咔嚓”几声响动, 缓缓向两侧打开。
铁门之内, 竟然还有一扇铜门。若缘没来得及细看, 隐约听见转轴声从门后传来, 她大喊道:“小心!”
铜门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圆孔, 数百支毒箭一霎射出。
若缘挥剑抵挡,又把宋婵娟护在身后。她使出毕生功力, 迅速斩断飞箭, 在她快要脱力的时候, 那飞箭终于放完了。
若缘看着铜门上的圆孔,只见圆孔排列也有规律。她思考了一会儿, 往铜门上踹了一脚,竟把铜门踢开了。
“快把灯笼拿过来!”若缘催促道,“这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霍应升把灯笼挂在剑鞘上,向前一伸,探进了铜门里侧。
烛光明亮, 照出一间宽敞密室。室内摆放着数十个铁箱, 其中九个铁箱敞开了盖子,箱子里堆满了金元宝, 璀璨夺目。
若缘朗声大笑:“发大财了!!”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息, 隐含着一股铁锈味,冰冷诡异。若缘心里却有一把烈火正在燃烧。她要发大财了!黄金白银、绫罗绸缎, 全是上天赐给她的宝物。她掌握了权势和财富,众人都要对她俯首称臣。
若缘尚未迈进密室,耳边扫过一阵疾风, 直戳她的头颅。她反转剑刃,接下那一道杀招,剑上闪现几朵火花,四处飞散,霍应升又朝她劈了一剑。
若缘向后一跳,急怒攻心:“你造反了,霍应升!你敢造反,我杀了你!!”
霍应升满不在乎:“您的武功可不如我。”
剑光闪动,霍应升举高了剑柄:“弟兄们,跟紧我,把她杀了。库房最后一道门打开了,咱们不用再捧着她了。”
若缘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冲。她愤怒到了极点,心里充满了屈辱怨恨,浑身颤抖得像是要爆炸了。她咆哮道:“我是你们的主子!!”
另一个侍卫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冷宫里长大的小玩意儿,就和宫女太监一样,都是奴才命,不是主子命!”
还有一个侍卫说:“您全家都被咱们的弟兄杀光了,弟兄们跟您不是一条心……”
若缘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只有我能把解药调配出来。你们今日敢造反,明日就要等死了。”
霍应升迈出一步,锋利剑尖直指若缘:“这就要怪你自己不小心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京城医药局买入草药。我在医药局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解药配方,得来全不费功夫。”
若缘这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那一间医药局曾经是晋明的私产。她通过岳扶疏的关系,占用了医药局,原以为自己行事隐秘,却不曾想,霍应升竟然发现了她的行踪,还从医药局拿到了解药配方。
她不能再用解药控制侍卫,她和侍卫之间的契约就废止了。她恨死了霍应升,更恨自己没早点杀了他。
“别说废话了,”霍应升大吼道,“弟兄们,杀了她!抢到财宝,咱们平分,这辈子都不愁吃喝了!”
众多侍卫一拥而上,若缘拼命抵抗。她的武功也是极高的,除了邪功之外,她还练过佛门武功。邪功与佛功两相融合,聚成深厚功力,倾注在剑上,向着侍卫劈头砍去,砍烂了两个人的脑门。鲜血奔涌,溅到衣袖之下,从她手指缝里淌出来,她发狂般大笑:“杀光你们!哈哈哈哈!!”
刀剑击撞之声接连不断,正当若缘砍杀侍卫之时,霍应升眼疾手快,搂住了宋婵娟的腰肢,把她从拐角处抱了出来。
宋婵娟又惊又怒:“你别碰我!”
霍应升盯着她的面容,只见她五官秀丽,皮肤细腻,神色慌乱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他不禁笑了:“你和姜亦柔有点像。”
“你放肆……”宋婵娟使劲挣扎,“你放开我!!”
霍应升右手揽着她的腰肢,左手按着她的腹部,仔仔细细摩挲着。他的嗓音浑厚沙哑:“你怀过东无的孩子……”
宋婵娟打了个寒颤。她脸上绷得紧紧的,泪水渐渐在眼里涨满,视线模糊,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宁死也不想叫出声来。
霍应升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在她肌肤上留下了一块淤青。她竟然没喊一声痛。她看似娇弱,却也有几分倔强,这一副隐忍不屈的模样,更像姜亦柔了。
霍应升心里欲念大动,炽热如火:“你像伺候东无一样伺候我,我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你真恶心,”宋婵娟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下贱!!”
霍应升扬起手来,“啪”的一声,扇了她一巴掌。她脸上浮现一道青紫色指印,剧痛入骨,泪水反倒止住了,她破口大骂:“你就是下贱!!”
霍应升提剑一刺:“敬酒不吃吃罚酒。”
剑尖尚未碰到宋婵娟,忽有一股刚猛内力打在剑上,震开了他的杀招。
霍应升抬头一看,若缘飞身赶了过来。她的左腿已受伤了,膝盖破开一个窟窿,鲜血淋漓,兜满血水的裙摆沉沉下坠,她的劲力还是一丝不减。
若缘为什么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来救宋婵娟?
霍应升走神的这一瞬,若缘一剑猛劈他的头骨。他举剑一挑,转开她的剑锋。她立即用剑光护体,另一只手飞速探出,使尽平生之力,抓紧他的右耳狠狠一扯,竟是把他的耳朵生生撕烂了!
血水洒满霍应升的额头,落到他的眼睛里。他急忙后退,只觉得双眼一片通红,疼痛刺骨,痛得他头晕眼花。他怒火高涨:“杀了她们!杀了她们!!”
若缘大喊道:“快跑!!”
宋婵娟已经吓傻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衣袖上血迹斑驳。她不会武功,此时如何才能自保?她只怕自己注定要死在今日,注定不能再见到父母双亲。她喃喃道:“往哪里跑呢?”
若缘抱起宋婵娟,飞快地跑出了暗道。
夜深人静,乌云遮挡了月亮,大街小巷没有一盏明灯,路上黑得不能再黑了。
若缘腿上的伤口还没结痂,鲜血慢慢往下淌,灌满了布鞋。鞋底太滑了,忽然从她脚上脱落了,她来不及把鞋子穿上,只能光脚在青石板上奔跑,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鲜红刺目。
四处漂浮着潮湿水雾,冻得她双脚麻木。脚底踏过青石板,踏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噼噼啪啪,就像冰雹打在街道上。
若缘大口大口地喘气,宋婵娟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下来吧,他们快追上来了!”
若缘气急败坏:“霍应升会杀了你!”
“那就让他杀了我!”宋婵娟大哭失声,“总好过我们两个人都死了……”
若缘的力气快耗尽了。恍然之间,她想起了母亲在冷宫里劈柴烧饭,宋婵娟送给她的衣裳首饰,她的驸马卢腾嘱咐她好好活下去。往日的记忆交叉扫射,她感到一种锐利的痛苦,锥子般一寸一寸凿穿了她的心脏。
她疼得钻心,疼得惨叫,疼得几近疯魔了。她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恨意滔天,她在大街上发狂嚎叫:“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女人,无用的废物,”霍应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弟兄们,斩草除根。”
若缘把宋婵娟放到了街边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拔剑出鞘,转身直面霍应升:“我要活扒了你的人皮!!”
若缘愤怒之极,已有走火入魔之象,武功瞬间暴涨了几倍。她急运剑光,飞刺霍应升的面门:“你去死!!”
霍应升施展轻功,纵身跳到了一栋民宅的房顶上。他指挥十个侍卫包围了若缘。他低头俯视着若缘与众人决战,又见宋婵娟双手抱膝坐在石头上。
宋婵娟冷得发颤。她面色青白,闭紧嘴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个女人如此柔弱,竟敢骂他下贱。他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可想尝尝东无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他的语调无情无绪:“杀了若缘,我就把宋婵娟赏赐给你们,咱们弟兄都能分一杯羹。”
若缘尖声大叫:“贱种!贱种!!呃呃啊啊啊啊!!”
若缘怒不可遏,咆哮声洪亮如惊雷,响彻街道。
邻近民宅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穿着布衣,披着头发,仅有四五岁大。她在睡梦中听见巨大响动,醒了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不知霍应升有多凶残,也不知躲避武功高手是民间百姓的共识,她懵懵懂懂走到门前,仰头看着房顶上的霍应升。
剑尖一转,指向小女孩,霍应升垂下眼皮,淡淡道:“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霍应升反手一转,剑刃在空中绕了一圈,倒削小女孩的肚皮。剑刃快要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若缘举剑相接,两剑对撞,轰然一声巨响,她身不由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膝盖砸出两个血坑,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不要杀我女儿!!”
霍应升循声望去,望见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正从家门口冲过来。他厌烦道:“你们一个也逃不过。”
他纵身一跃,双手持剑往下猛砍,劈开了若缘的护身剑气。众多侍卫合力挥剑直戳过去,忽觉四周冷风大起,黑暗中闪现一道耀眼白光,曲折一荡,化为一团旋风,爆起千万朵火花,扭转出无穷巨大的劲力,把他们的长剑全部绞断了。
钢铁铸成的剑刃,散成一块一块碎片,纷纷扬扬洒在地上,又在街巷中簌簌回响。
霍应升心中一惊,飞快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向前刺出,只听一道闷雷爆响,刀刃寸寸断裂,接着又是一声嘲笑:“蠢货。”
火焰飞溅,霍应升急步后退,定睛一看,这才看见了华瑶的身影。
镇抚司高手已经包围了此地。华瑶收剑回鞘,又把小女孩抱了起来:“你有没有受伤,冷不冷?”
小女孩睡眼惺忪,只叫了华瑶一声:“姐姐?”
华瑶点了点头:“你什么都不用怕了,姐姐来了。”
她斜瞟了一眼霍应升,低声道:“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第254章 义济黎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周围一片沉寂, 霍应升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他从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尖直指华瑶:“您要是敢动手,我们双方只会打得两败俱伤。”
华瑶轻蔑地笑了一声。她甚至没看霍应升一眼, 只把小女孩抱到了妇人的面前, 小女孩张开双臂:“娘, 娘亲!”
那妇人笑着笑着, 就哭了出来:“娘在这里, 娘在,娘带你回家……”
她从华瑶手里把女儿接过来, 泪流满面。她猜不到华瑶是什么身份, 急切道:“小人跪谢您的大恩大德!”
华瑶语气温和:“好了, 你快带孩子回家吧,今晚天冷风大, 千万别忘记把门关紧了。”
那妇人连忙抱着女儿回家了,霍应升不敢追出一步。他紧握刀柄,刀刃寒光照在他脸上,他眼中杀气分毫不减。
霍应升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打定主意要与华瑶决一死战, 华瑶却没把他放在眼里。
华瑶吩咐侍卫拿出两件棉衣。她身影一闪, 亲手把棉衣递给宋婵娟和若缘,宋婵娟连连道谢:“妾身跪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华瑶扶住宋婵娟的手腕, “你身子弱,可别着凉了。”
宋婵娟强忍泪水, 任由华瑶握着她的双手。她本以为自己今晚死定了,现在她见到了华瑶,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和华瑶没说过几句话, 仅凭直觉就相信自己可以依靠华瑶。她声调呜咽:“求您,救我一命,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棉衣包裹着她的身体,她感到久违的温暖,像是逃离了冰寒地狱,重回人间。她抽泣一声,继续说:“当年是东无把我从沧州抢到了京城,我爹娘敢怒不敢言……我伏低做小,伺候东无两年,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整日担惊受怕,最怕东无一怒之下杀了我。他武功高,权势大,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我连蝼蚁都算不上……”
华瑶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派人送你回家,君无戏言。”
华瑶如此爽快,宋婵娟又惊又喜:“陛下真是仁德之君,妾身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出自《左传》,形容百姓对君主的爱戴。
宋婵娟想起自己从前也曾说过华瑶的坏话。当时是为了讨好东无,她把华瑶贬得一文不值。此时她回忆起自己的言行,不禁满脸通红,神思恍惚,又见华瑶盯着自己,她的面颊红得更鲜明,也把华瑶的手抓得更紧了,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几丈开外之处,谢云潇静立不动。他看着宋婵娟抓着华瑶的手不放,他出声打断道:“请恕臣直言,当务之急是清理东无余党。”
宋婵娟以为谢云潇暗指她是东无余党。她吓得脸色发白,浑身一软,倒入华瑶怀里,颤声道:“陛下,求您垂怜,妾身柔弱之躯,只求您庇护,不敢有半点违逆……”
宋婵娟眨了一下眼睛,泪水滚落。她仰头望着华瑶,眼里仍有泪光闪烁。
华瑶动了怜惜之心,本想安慰她两句,忽然想起史书上“杀兄欺嫂”的故事,连忙放开了她的双手,又把她扶正了,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华瑶正气凛然:“你安心坐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宋婵娟坐到了石头上。她转头看向了若缘。
若缘与她仅有几步之遥,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你还记得我啊?”
“殿下,”宋婵娟看着她腿上的伤口,“您、您还在流血,用过药了吗?”
寂寥冷清的长街上,寒意刺骨,若缘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睁开双眼,撞见华瑶的目光。
华瑶递给若缘一瓶金创药,若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
看的笑容。她们二人对视之时,杀气猛然袭来,无数银针飞射而出,挟裹着一股狂风,刺向华瑶和若缘。
若缘大惊失色:“谁放了暗器!”
华瑶挥剑一斩,剑光大亮,那些银针也消融了,华瑶和若缘毫发无伤。
若缘还没回过神来,华瑶提剑而起,剑刃直劈霍应升的面门。
霍应升连退三步:“掩护我撤退!!”
生死关头,霍应升环视四周,身旁竟然没有一个人。他暴怒如狂:“贱民之……”
他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个“女”字,剑尖刺入他的后颈,停在第三与第四块椎骨之间。剑上劲力猛增,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脖颈断裂了,头颅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流下一行鲜血。
他的尸身轰然倒地,身上也是鲜血淋漓。
华瑶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她看着众人:“霍应升已死,你们剩下的这些人,是要追随霍应升下地狱,还是归顺镇抚司?”
众人立即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卑职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收剑回鞘:“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
当夜,华瑶不仅收服了四十多个武功高手,也顺利地进入了东无的私库。她走过暗道,停在私库的门前。她看见门后是一间密室,约有十丈见方,地上摆满了铁箱和金元宝,墙上刻满了错综复杂的花纹。
华瑶思考了一小会儿,飞身跃起,迅速穿过密室,抬脚踹在一块花纹上。那花纹转动两圈,变成了一排内嵌的浮雕。华瑶又用剑尖拨动浮雕,这一堵墙缓缓向两侧打开,这才显现出真正的藏宝阁。
众多侍卫提灯照亮前路,从藏宝阁里搬运出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他们的行动路线也是华瑶亲自规划的,藏宝阁里机关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触发毒箭,好在华瑶把一切机关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教导侍卫如何避开暗器。众人仰仗华瑶庇护,从始至终,没有一人伤亡。
若缘独自一人坐在暗道的拐角处。她看着侍卫忙前跑后,看着华瑶一呼百应,起初还觉得妒忌,后来只觉得自己可笑。摆在第一间密室里的金元宝、银元宝,原来都是纸扎的假东西,就连“鎏金镀银”都算不上。
她听见华瑶说,那些假东西上涂抹了毒药,她才明白自己技不如人。今夜要不是华瑶及时赶到,哪怕她没死在霍应升的剑下,也会死在密室陷阱之中。她裹紧身上棉衣,心里还是一片冰冷,恍然之时,她记起宋婵娟的问话:“你到底要和华瑶争什么?”
到底要争什么?!
她太累了,累到忘记了答案。
她精疲力竭,只想躺在地上睡一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她抬头,又看见了华瑶。
若缘皮笑肉不笑:“陛下。”
华瑶的语气依旧温和:“你伤势严重,跟我走吧,我传唤太医为你治病。”
“为什么?”若缘不禁也流泪了,“你为什么要救我一命?我对你还有什么用?”
华瑶递过来一块手帕:“方才我亲眼看见你救了那个小姑娘。”
若缘拿起手帕,拭去眼泪,笑得浑身颤抖:“我救了她,与您有什么关系?您是大梁国主,我和她都是没出息的小人物。”
华瑶扶住了若缘的肩膀,若缘不再颤抖。她与华瑶对视,华瑶轻声说:“她是平民,我是君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若缘讥讽道:“您和我说这些大道理,我是听不懂的。我自幼在冷宫长大,可没读过几本书。”
华瑶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颇有一种安抚的意味。她吃了一惊,话音止住了。华瑶这才开口说:“你是我的皇妹,也是我的臣民,我自然会设法保全你的性命。我知道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过东无曾经强迫你残害了两三个人,这也并非你的本意。我既然能容得下晋明和东无的旧部,又怎么会容不下你?”
若缘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倍感无力,只用气音说:“我派人刺杀过你,你怎么饶得了我?”
华瑶心思一转,声调又缓和几分:“我知道你有苦衷,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初晋明余党在秦州宛城追杀我,我也赦免了他们,还把他们收编为启明军。”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仍未落下来,若缘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华瑶。
华瑶认真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对我也没有杀心,我和你是一脉相承的姐妹,我可以像照顾琼英那样照顾你一辈子。”
若缘喃喃自语:“可我不想像琼英那样奉承你,我想做个人……我从小就没个人样,冷宫的日子太苦了,我吃过老鼠……”
她咬住嘴唇,咬出血来:“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我不是在抱怨,我命苦,我活该……”
像是讲了什么笑话似的,她又笑出来了:“我活该,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华瑶忽然捧住了若缘的脸颊。昏沉阴晦的暗道里,光影寒凉如水,华瑶的掌心滚烫如火。她亲手擦去若缘的泪水。若缘直往后退,退到后背紧贴石墙,硬挺的脊骨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若缘的身量比华瑶矮小许多,她们二人对比之下,倒是真像一对长姐幼妹。
若缘悲愤交加,索性把下巴抬高了:“你砍死我吧,往我脖子上砍!”
华瑶松手放开了她:“我说过了,无论你信不信,我不会杀你,我还会救你,正如你救了那个小姑娘,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东无去世快一年了,你不用活在他的阴影里。”
“我不需要你……”若缘本想说“假慈悲”,可她说不出口,她初听那一句“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她只觉得荒谬。她甚至想拔剑出鞘,去大街上疯狂杀人,杀给华瑶看看,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迟疑了一会儿,泪如雨下:“你为什么没早点来……”她尖叫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我和你同岁,只比你年长三个月,你小时候,我也没有自保之力。”
华瑶从若缘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也看见了年幼时的往事。母亲去世时,没有一个人赶来救她。她心痛如刀绞,那痛苦深入肺腑,几乎把她千刀万剐。她跪在殿门之前,嚎啕大哭,心里默默念着“救救我,救救我”,哭到嗓子哑了,她才明白过来,在这世上,只有她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往事如烟,不必重提,华瑶转身离去:“现在我来了,你跟我走吧。”
若缘没有回答。她颤颤巍巍迈出两步,追随华瑶走上一辆马车。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憎恨华瑶,却也相信华瑶。她跟着华瑶向前走,便从濒临死亡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了。
子夜已过,华瑶满载而归。她把财宝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库房里,打算等到明天早上清算一遍,登记造册,再把财宝运回京城,充入国库。
*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她换上一身素衣,又去探望若缘和宋婵娟。
华瑶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东无的私库共有二十个,昨晚她只找到了一个,她还要通过若缘和宋婵娟追查剩余的私库。
若缘交给华瑶一张地图,又告诉华瑶一个消息:“岳扶疏还活着。”
华瑶拿过地图,仔细审视一遍,才问:“晋明的谋士岳扶疏?”
卧室里药香缭绕,若缘躺在一张木床上,还没起身。她双腿伤势太重,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床。
若缘百无聊赖,闭着眼睛回答道:“是他,岳扶疏,你想知道晋明余党的消息,也能从他嘴里打听出来。”又自嘲一句:“难道我这一生,就是为了给你做配吗?我的全部身家,都归你了。”
宋婵娟站在床前,立即伸手挡住若缘的嘴巴:“请陛下恕罪,公主还在病中,她说话不经脑子,全是胡诌乱扯……她,她脑子也不大机灵,需要太医给她治一治。”
华瑶默默收好了地图。
临走前,华瑶又看了一眼若缘:“你应该这么想,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你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今日天朗气清,天高云淡,无风也无雨,昨夜又缴获了一大堆财宝,华瑶心情很好。她和谢云潇一起吃过早饭,不紧不慢赶到库房,清查财宝。金银珠宝琳琅满目,估计价值超过了一百万两,她一边感叹东无太贪财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国库开支。若要推行新政,钱粮必不可少。
当天傍晚,黄昏时分,绣城知府朱贤勤赶来觐见华瑶。
朱贤勤才刚离开衙门,身上还穿着四品绯红官袍。他脚步匆匆忙忙,绕过回廊,迈入正厅,行过叩拜大礼,恭敬道:“微臣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高坐上位,淡然道:“免礼,赐坐。”
朱贤勤缓慢落座。他瞥眼一看,对面的一把木椅上,坐着一个老熟人。
此人名叫温良平,今年四十三岁,吴州绣城人,原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曾在户部任职。后来她辞官归乡,又在绣城开办了几所私塾,做了十多年老师,桃李满天下。绣城读书人对她推崇备至,她竟成了华瑶的座上宾。
温良平抱拳作礼:“草民参见朱大人。”
温良平毕竟是个进士身份,又得了华瑶青睐,不容小觑,朱贤勤立即回礼,又转向华瑶:“承蒙陛下召见,若能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胜荣幸。”
华瑶一语惊人:“朕打算在京城设立农工商总局,在秦州、吴州两个省份开设学堂、书院、医药局、育婴堂,改革吴州农司,选用优秀人才,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便能把新政推广到全国各地,惠及天下民生。”
第255章 成大业 废除贱籍,指日可待
朱贤勤十分震惊:“微臣愚钝, 斗胆请教陛下,您说要在秦州和吴州开设学堂,那学堂传授的课业, 可还是四书五经?”
华瑶语调平静:“吴州已有新式学堂, 朕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吴州的新式学堂, 与老式私塾全然不同。学堂设立五门学科, 包括算术、经史、修身、书法、财赋。
这一门“财赋”大有讲究, 原是“财货赋税”的统称,课业内容条理分明, 讲述吴州财政、税制、货物品类。
大概一百年前, 兴平帝当政时期, 朝廷设法打压吴州世家贵族,此后世家没落, 吴州农业、工业、商业兴起。吴州盛产细盐、精铁、米粮、茶叶、脂粉、以及各类布匹、丝绸,民间称之为“绫罗绸缎之乡,绢丝锦纱之地”。本地商户、工匠经营多年,积攒了不少家产,不求儿女考取功名, 只求儿女能够顺利继承家业。由此, 新式学堂应运而生。
前任绣城知府曾经主办了八所新式学堂,在绣城广受欢迎。可惜好景不长, 昭宁二十一年, 皇帝把他贬为庶民,他回到家乡, 不久后郁郁而终。
朱贤勤坐立不安:“绣城现在还有八所新式学堂,是由官府承办的,学生来自富贵人家, 修习课业以经书为主,以财赋为辅……”
所谓“经书”,还是“四书五经”。
朱贤勤小心翼翼道:“古人云,‘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存忠孝心,行仁义事’,纲常伦理是治国之本,世上没有一个读书人敢违逆。臣以为,不论学堂开设了何种学科,忠君爱国总要摆在第一位。”
华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历朝历代尊崇儒术,四书五经被读书人奉为“圣贤书”,已流传了上千年。民间盛行的说法是,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士农工商之中,士族位列第一等,地位远高于农人、工人、商人,这种习惯也不是一年两年能改过来的。
更何况,若要维持国家长治久安,倡导“忠君爱国”百利而无一害,“忠君爱国”恰恰是四书五经的纲领。
华瑶低声道:“诚然,新式学堂的学生,必须要学习经史。官府修订经史教材,可以从四书五经之中选择篇目。学生不用背诵全书,便能把精力投入算术、修身、书法各类学科,博采众长。”
直到此时,朱贤勤才反应过来:“陛下,您、您已经定好了教材?”
温良平站起身来:“朱大人说的是,陛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早已把教材修订过了。这新式学堂总共分为三类,小学堂、中学堂、大学堂,其中小学堂采用启蒙教材,涵盖四个学科,算术、经史、书法、修身。学生从小学堂毕业之后,升入中学堂。中学堂增设财赋、法学、博物、地理、算学五门科目。学生若能通过中学堂考核,朝廷便会给予贡生身份……”
“贡生”等同于举人副榜,只比举人略低一级。
朱贤勤听完温良平的叙述,神色微动。他握了握自己的双手,长叹一声:“这一番大改革,伤筋动骨啊。”
温良平暗示道:“那也不得不改啊,绣城二十年前就有新式学堂,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愿意去新式学堂念书。”
朱贤勤听出了温良平的言外之意。
吴州自古以来便是繁华之地,尤其是丹芝、绣城两地,群英荟萃,人才辈出。朝廷录用贡士人数,以吴州最多,长此以往,吴州之外的读书人深感不满,朝廷也担心江南出身的官员结党营私。
昭宁十七年,吴州乡试科场闹出作弊丑闻,随后朝臣参奏吴州官员“贿卖举人”,此案审理了一年之久,最终不了了之。同年,吴州出身的贡士人数减少了一半以上,南北两派读书人的争端缓和了许多,唯独吴州读书人心有怨言,认为朝廷选用人才有失偏颇。
从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七年,吴州出身的贡士总人数不到两百,进士不到四十,吴州人敢怒不敢言。又因为吴州商户繁多,商人地位不算太低,士人地位也不算太高,普通人家愿意让自己的子女入读新式学堂。
华瑶轻敲了一下桌面:“教育是兴国大业,不能不慎重。朕回京之后,与内阁商议细节,将会颁布新式学堂章程,在吴州和秦州试行。”
温良平双手抱拳:“近二十年以来,吴州和秦州贡士人数最少,朝廷在吴州和秦州开办新式学堂,也算是体恤这两个地方的人才。”
朱贤勤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州府衙门是不是也要改制了?”
“不错,”华瑶坦然道,“州府衙门,增设七品以下官员,分别掌管财赋、教育、典狱、巡警。”
朱贤勤又问:“您方才还说,要改革农司。这农业相关事宜,在不在衙门管辖范围之内?”
华瑶道:“农司改革在秦州已经成功了。农司各项
事宜,归属农业局管辖。”
温良平在官场上历练的时日比朱贤勤更长,阅历更丰富,交际也更广泛。她感叹一句:“陛下英明,这农司官员,不同于寻常文官,最不能沾上官场风气……”
温良平还没说完,白其姝从门外走进来。她向华瑶行过礼,又接过温良平的话:“是啊,农人看到了农官,只把他们当成官老爷,万万不敢得罪。官老爷和农人不一样,不用靠天吃饭,旱涝保收。官老爷大耍威风,农人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白其姝讽刺之意极强,朱贤勤不知道她在讽刺谁,只怕她针对自己,连忙换了一副严峻神色。
华瑶把白其姝招到了身边。白其姝低头弯腰,对华瑶耳语几句,华瑶大感震惊。她看向朱贤勤,直接问道:“朱贤勤,你知不知道,镇抚司从那一艘货船上搜出了什么?”
冷风乍起,朱贤勤打了一个寒颤。他听见华瑶叫出他的全名,心里暗道一声“不妙”,他立即跪到了地上:“微臣不知,跪求陛下明示。”
白其姝轻声细语:“那货船上,装着四百多斤烟叶。这种烟叶,产自纳连国,不仅能麻痹肢体,还有致幻功效,多次吸食之后,就会上瘾,对身体损害极大。”
华瑶冷声道:“真是无法无天。”
“可不是吗?”白其姝瞟了一眼朱贤勤,“残害同胞,危害社稷。”
贩卖这种成瘾性的毒烟,那是滔天大罪,官府向来严惩不贷。朱贤勤吓得呆住了,他喃喃道:“陛下,陛下……”
他声调颤抖:“微臣不知,微臣当真不知啊!”
华瑶语气严厉:“昨日朕问你,绣城可有什么异状,你为何支支吾吾?”
朱贤勤坦白道:“陛下驾临吴州之前,内阁重臣杨芳树寄来一封密信……”他把密信拿出来,交给华瑶,又把前因后果全部说明白了。
内阁重臣杨芳树,曾经在吴州做过三年巡抚。此人调任京城之后,仍与吴州富商往来密切。他委派子女,在吴州购置多处田产、房产,当地富商也送了他不少金银财宝。他担心华瑶会清查他的家业,因此他写信给朱贤勤,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全然不提他这些年来从吴州得到了多少好处。
华瑶看完密信,又想起杨芳树一向拥戴自己,全力支持自己推行新政。华瑶尚未登基时,杨芳树就在朝堂上号召众臣拥立华瑶,众臣都说他有从龙之功。
当初华瑶还以为杨芳树是“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想来,杨芳树和邹宗敏都是同一类人。他们效忠华瑶,尽职尽责,更是为了保全自己身家性命。
华瑶在心中默念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华瑶收下密信:“杨芳树毕竟是内阁重臣,三朝元老,他门下学生人数超过了两百。朕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就判定他的罪过,等到朕回京之后,朕会派人仔细调查他。朱贤勤,你安心做好你的份内事,朕器重你,朝廷对你必有嘉奖。”
朱贤勤连忙回答:“是,微臣谨遵陛下圣谕。承蒙陛下圣恩照拂,微臣感激涕零。”
华瑶又与朱贤勤、白其姝、温良平等人商议了片刻,随后,华瑶起身离开这一间厅堂。她留下一句话:“传令镇抚司与绣城官府联合办案,务必尽快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
次日傍晚,案件侦查已有了眉目。
朱贤勤生怕华瑶怀疑自己勾结奸商,危害社稷,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今日他亲眼看见了白其姝,也想起了沧州白家满门抄斩的传闻。不论传闻是真是假,他不愿拿自家人的脑袋冒险。他立即调动了全城捕快,其中不乏武功精妙的高手。众人按照线索一路追查,查到了绣城第一富商的家门前。
绣城第一富商名叫骆子尚,百姓称之为“骆大善人”。他常年经营几座粥厂,每月都会赈济贫民。他在吴州声名远扬,华瑶也曾听过他的事迹。
华瑶真没想到,这个骆子尚竟然也是涉案人员之一。
天色向晚,夕阳垂落。
捕快举起了火把,搜查骆子尚全家上下。骆家护卫也算得上武功高手,却比不过绣城捕快功夫精湛。捕快当场从骆家搜出来烟叶一百斤、毒酒四十坛、私人令牌三十多个,正是华瑶在货船上看见的那种令牌。
事关重大,华瑶决定亲自审问骆子尚。
酉时已过,天色漆黑,骆子尚以及他的妻妾儿女、仆从奴婢,全被关押在一栋官宅之中。华瑶才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烟味。
华瑶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她的嗅觉也比常人更灵敏。她顺着气味走过去,看见了骆家几个护卫,那烟味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腌渍入味了似的。
这几个护卫年纪都是二十岁出头,修炼过粗浅功夫,身体应该比一般人更壮实。然而他们的体形有些精瘦,气息也有些混沌,不合常理。
白其姝和谢云潇分别站在华瑶的左右两侧。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又转过头,问白其姝:“你记不记得,镇抚司说过,吴州富人有一种控制武功高手的办法。”
白其姝道:“记得,那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华瑶走近一步,对上一个护卫的视线:“你在骆家做了几年差事?”
那护卫回答:“三、三年。”
华瑶听出此人的吴州口音。她话音一转,也说出了吴州乡音:“骆子尚对你们怎么样?你平时的日子过得可好?”
那护卫初见华瑶气势非凡,只当她是朝廷派来的大官。她如此年轻,便能坐上高位,必是手段高明的大人物,不会怜惜他们这种无名小辈。突然听见华瑶说出吴州乡音,他心情激动,又把华瑶当成了同乡人,不自觉流下眼泪:“不好,不好,骆老爷不是大善人……”
他抽泣道:“骆老爷娶了好多小妾,他有三十多个孩子!”
华瑶吃了一惊,心里暗想,三十多个,真多啊,比我爹还能生。
那护卫继续说:“老爷不做恶人,他叫管家做恶人,打死、打死了几个奴婢,我身上也有好多块伤疤……”
他说着说着,就解开衣裳,把他背后的伤疤露出来。那些陈年老伤,触目惊心,印在他条条分明的肋骨上,深入肌理之中。
华瑶想到他刚才说的“骆老爷打死了几个奴婢”,不禁皱起了眉头。官府严禁各门各户打杀奴婢,可是“奴婢”也是贱籍,就算她们从世上消失了,主人家还可以说,她们逃跑了,以此来掩盖自身罪行,官府不会继续追查下去。
她们无亲无故,无朋无友,谁来为她们伸冤呢?她们辛辛苦苦劳累多年,赚不到一分钱,终此一生,都是人人喊打的贱民。
华瑶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会废除贱籍。”
白其姝微笑道:“吴州正在筹办新式学堂,秦州农司改革圆满告成,经历了春秋两季大丰收,现在秦州户籍可值钱了。凉州和沧州改革初见成效,粮仓储备充足,今年冬天也不会闹饥荒。陛下大业将成,废除贱籍,指日可待。”
第256章 封侯拜相 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三年前, 她离开京城,赶赴凉州,彼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三年后, 自己竟然登上了大位, 全国各地的战事都结束了。秦州、康州、岱州等地粮食产量大增, 凉州、沧州、永州、虞州税制改革推行顺利, 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实现平生抱负。
近年来, 大梁臣民饱受战乱饥寒之苦, 和平局面来之不易。推行新政, 必须循序渐进,戒骄戒躁。
她会耐心等待合适时机, 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总会等到那一天。
华瑶沉下一口气,心神稍定。她对护卫说:“你放心,官府会为你们做主。”
掌灯时分,华瑶快步
走入官宅正厅, 见到了传说中的“绣城第一富商”骆子尚。此人年过半百, 身穿一套湖蓝色绸缎长袍,脖颈上挂着一条金链, 那金链长约三尺, 在灯下闪耀着灿灿金光。
绣城知府朱贤勤站在一旁,眼见华瑶渐行渐近, 朱贤勤连忙迎了上去,小声道:“微臣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明知故问:“那人就是骆子尚?”
朱贤勤面露难色:“正是嫌犯骆子尚, 他……他一直不肯开口,捕快试过了各种办法……”
朱贤勤在绣城当官的这些年,和商人往来甚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既没有多少交情,也没有任何过节。朱贤勤从未亲自审理过一桩大案,这一回又碰上了骆子尚这个软硬不吃的倔驴,朱贤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动用夹棍刑罚,又不想担上“屈打成招”的恶名。
华瑶缓步走向骆子尚,众多捕快向后退开,为华瑶让出一条路。众人弯腰低头,恭敬不已,只有骆子尚抬起头来,直视华瑶。
华瑶沉声问:“你为何要在吴州买卖人口,贩运毒药?”
骆子尚闭上双眼。
华瑶猜出了他的心思:“你在等谁?你以为谁还能救你?”
骆子尚仍未睁开眼睛。他的脸皮绷得紧紧的,双手攥成了拳头,隐隐散发着一股凶狂戾气。
华瑶心知骆子尚是个老油条,不好对付。她下令道:“把骆子尚的长子带过来审问。”
骆子尚的长子仅有二十七岁,年纪尚轻,阅历尚浅。衙门捕快一路将他押送过来,他大声辱骂道:“骆某人在江湖上结交了许多朋友!骆某人的好友圆真散人是天字第一号化境高手!他的绝招旋风无影刀能把你们都收拾了!!”
华瑶听见“旋风无影刀”五个字,立即明白了“圆真散人”究竟是谁。她很想告诉骆家人,他们倚仗的这一位化境高手,已在一艘大船上被她砍成血雾,随风而去了。
华瑶点明道:“圆真散人已经死了。”
骆子尚猛然睁开眼睛:“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正厅之内,门窗紧闭,挂在房梁上的灯笼轻轻摇晃,无风自动。
只听“哗啦”一声重响,骆子尚掰开了手上铁锁,飞身一跃,眨眼间就蹿到了华瑶面前。他运足了十成内力,双手打出一道猛烈掌风,扫动了华瑶的长发。
华瑶疾步后退,万万没想到骆子尚会突然动手。她立即反应过来,骆子尚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见她年纪轻轻,就想把她抓去做人质。
真是可恶!前有一个圆真散人,后有一个骆子尚,这两人都不会好好说话,宁愿大打出手,也不愿讲出真相。
华瑶脚尖在地上一点,纵身跳到了半空之中。
骆子尚见她轻功高强,还不死心,双腿向前一踢,催动鞋底上的暗器,放出一把细密毒针。那针头黑光闪烁,剧毒无比,稍微沾上一点,毒性就会在体内发作。
华瑶反扣剑柄,甚至没有拔剑出鞘,瞬间把剑气凝成一股狂风,毒针随风飞转起来,叮叮乱响,回旋不停,如同飞雪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
“妖女!”骆子尚已知华瑶武功之高,远胜自己,他不能把华瑶抓来当人质,只能先砍伤华瑶,造成混乱,再想办法逃跑。
然而这一声“妖女”才刚叫出口,众多侍卫赶来捉拿骆子尚。众人武功境界高深精妙,虽不如华瑶,却也是天下第一流。
直到此时,骆子尚总算明白过来,今日他竭尽全力也跑不出这一座官宅。罪行败露,他逃不脱死罪,与其在监狱里等候判决,还不如自行了断。他转换方向,飞速撞上一把长剑,那剑尖刺穿了他的心口,鲜血直流,他倒地不起。
绣城知府朱贤勤大喊道:“不好,嫌犯畏罪自尽了!”
华瑶走近骆子尚:“你要是坦白交代,我本可以饶你一命。”
骆子尚声息微弱,鲜血从嘴角淌出,他呢喃道:“你不多管闲事,就不会闹出人命……你、你非要管……吴州人也会恨你……”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冷声打断道:“拐卖良家妇女,贩卖成瘾毒药,这是你自己犯下的死罪。”
骆子尚听不见华瑶的声音,他断气了。
说来奇怪,骆子尚自尽身亡,死相惨烈,他的长子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哀伤。
这位长子与骆子尚相距不过七丈远。他脸上是一副惊讶神色,眉头紧皱,唇线紧绷,看向父亲的目光中隐隐透出来一丝快意。
华瑶大概猜出了实情。骆子尚并非慈父。他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恐怕连孩子的姓名、年龄都记不清楚。他殴打奴婢,苛待护卫,擅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他的子女在家里也受尽了欺辱。
华瑶下令道:“嫌犯骆子尚已经畏罪自尽,朱贤勤,你加紧审问骆家上下一百二十七人,务必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朱贤勤以及一众捕快跪下领旨:“谨遵陛下口谕。”
骆子尚的长子这才知道华瑶身份何等贵重,他慌忙下跪,抬头时,恰好瞥见了谢云潇。他父亲搜罗了许多江南美人,他大饱眼福,却不曾见过任何一人比谢云潇更出众,俨然是出尘绝世之风范。
谢云潇注意到旁人视线,他看向了骆子尚的长子。那人立即把头低下去,眼角余光还在偷瞄自己断气的父亲。
骆子尚的尸体趴伏在地上,背后衣衫破开一个洞口,露出后背皮肤,竟有几分油彩颜色。
谢云潇开口道:“陛下。”
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骆子尚,当即明白了谢云潇的意思。她剑尖一挑,划开骆子尚的衣衫,顿时吃了一惊,尸体后背上纹着一副“五鬼抬棺图”刺青,是五只小鬼抬着一副空棺材,谐音“升官发财”,民间称之为“五鬼运财术”。
据说,这种术法能使人突发横财,由道行高深的道士运作。道士把图画刺在一个人的背上,念过咒语,办过仪式,此人就能驱使五个小鬼,获取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果道士的道行不够高深,那“求财之术”就会变成“害命之局”。
华瑶小时候,曾经在志怪小说里看过这一类怪谈。她读得津津有味,只当是江湖传闻,胡编乱造的故事,她最喜欢看了。她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相信这种术法,还把“五鬼抬棺图”当作纹身,刻在自己的后背上。
这种术法究竟能不能招财,华瑶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如果一个人的求财之心强烈到甘愿把这种图画刺在背上,那他必定是毫无顾忌、毫无畏惧的,总会想方设法拓宽自己的财路。
华瑶不禁叹了一口气。
次日,朱贤勤呈上了骆家人的供词,果然证实了华瑶的猜测。
骆子尚拐卖人口,由来已久。他之所以经营粥厂,赈济贫民,不仅是为了宣扬名声,也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前来粥厂领取粮食的年轻男女,往往出身于贫寒门户,无依无靠。骆子尚瞄准了这些人,每年从中挑选几十个相貌姣好的,高价卖到吴州各大城镇,偶尔也会用毒药控制他们,专供权贵寻欢取乐。
华瑶想起了自己当初曾经在虞州土匪寨子里大闹一场,那土匪寨主也是个色鬼,只因他一己私欲,把许多百姓坑害得家破人亡。这一桩又一桩大案,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总是和“财色钱权”相关。
华瑶正在沉思时,白其姝看完了供词。
白其姝经商多年,深知商人脾性。她直言不讳:“骆家的靠山在丹芝。丹芝是吴州首府,人口众多,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您要把案件查明白,恐怕还得等上几个月。”
华瑶早有预料:“我是一国之主,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会命令丹芝衙门审理此案,把案件审清查明,也是他们的本分。”
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晨曦初照,华瑶站在窗前
,天光洒在她的脚边。她眺望远景,似乎还有什么心事。
紫苏忍不住说:“陛下……”
她停顿一瞬,才说:“卑职曾经学习过‘相面术’,依卑职看,骆子尚虽有三十七个子女,这其中,至少有十个不像是他亲生的儿女。”
华瑶疑惑道:“什么意思?难道他连孕妇和幼童都抢回家了?”
紫苏第一次在背后说人闲话,难免有些尴尬:“骆子尚妻妾成群……”
华瑶明白过来:“哦,我懂了,她们给孩子找了不同的亲爹,骆子尚本人并不知情。孩子太多了,他管不过来。”
白其姝“噗嗤”笑出了声:“您打算如何处置骆家人?”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又把绣城知府朱贤勤喊来了。
朱贤勤胆怯谨慎,爱惜名声,不愿动用酷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官。
华瑶传令道:“查抄骆子尚的家产,由官府接管粥厂,每月照旧发放粮食,赈济贫民小户,以安民心。骆子尚妻妾众多,其中不少人是他拐卖来的,官府应当给她们发一笔钱,妥善安置她们,她们的子女必须更改姓氏,不再姓骆,各立门户,或是各自回家。”
白其姝轻声说:“依照骆家人的供词,骆子尚经商的这些年,从同行手里抢来了几十个商铺……”
华瑶又嘱咐道:“这些商铺,依照大梁律法,也要归还老东家。骆子尚侵占的田产,经过丈量登记之后,重新分给农户。骆家修建的三座大宅,可以改建为育婴堂、养济院和新式学堂。”
朱贤勤双手抱拳,诚心诚意道:“陛下圣明,藏富于民,施惠于民,江山社稷方能长治久安。”
*
两天后,华瑶在绣城巡视了几座工厂,顺便又打开了东无的三个私库,总共查出了价值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的财宝。
京城将领祝怀宁接到华瑶命令,率领一队精兵赶来绣城,护送财宝运往国库。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一路随行。这一支军队浩浩荡荡,从绣城出发,直奔京城而去。
华瑶站在高楼上,透过窗户,远望队伍向北行进。队伍渐行渐远,华瑶收回视线,又看向了坐在桌前的岳扶疏。
若缘归顺了华瑶,自然放弃了岳扶疏。她把岳扶疏的藏身之处告诉华瑶,华瑶派人追查岳扶疏,整整三天,岳扶疏没有调动一个亲信。他身边仅有两个奴仆伺候,看来晋明余党确实消失了,晋明的势力已是荡然无存。
从位高权重,到灰飞烟灭,只是短短四年而已。
华瑶好心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遗言?”
“孽畜!!”岳扶疏坐在轮椅上,破口大骂,“你这个下贱孽……”
半空之中,浮起一把锋利匕首,刀尖直指岳扶疏的咽喉,华瑶轻声道:“你要是不会说话,我就送你一程。”
华瑶的武功境界堪称至高至圣,招式变幻无穷,技法精妙绝伦,普通人连做梦都不敢想象如此高深的功力,她只在一瞬间就使出来了。
岳扶疏又惊又怒,不知华瑶还想从他嘴里打听什么消息,他宁死也不会透露只言片语。
华瑶暗示道:“我听若缘说,你病入膏肓,没几天可活了。”
岳扶疏猜到若缘出卖了他,他愤怒到了极致:“你故意利用若缘……只有霍应升知道东无私库藏在哪里,霍应升恨你恨到了骨子里,他不会与你合作,你就利用若缘接近他,谋取私库地图……你狼心狗肺,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
华瑶听完这句话,又看了一眼岳扶疏的神色,竟然转身就走了。
岳扶疏这才明白,华瑶对若缘仍有怀疑,她亲自过来问话,只是为了试探岳扶疏,确保若缘是真心投靠她。
如此狡诈的贱民之女!
岳扶疏急怒攻心:“贱民!贱民!!”
华瑶被他逗笑了:“岳扶疏,我看你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你父亲是矿工,你母亲是暗娼,你哪儿来的脸面骂贱民?你母亲泉下有知,都要跳出来扇你几个耳光。”
“我母亲不是……不是贱民,”岳扶疏气得神智不清,双掌紧握着轮椅扶手,他大吼一声,“你母亲才是妓院生养的娼妓!肮脏下贱!!”
其实华瑶很能理解岳扶疏的心思。
晋明是岳扶疏的救命恩人,却因华瑶而死,岳扶疏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两年来,岳扶疏饱受病痛折磨,他对华瑶的憎恨,深之又深,终此一生,无法消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岳扶疏不能镇定下来,也就不能好好说话。
岳扶疏骂过华瑶,没从华瑶脸上看到一丝恼怒。相较于两年前,华瑶的言谈举止竟然沉稳了不少。她在战场上几经历练,心性远比年少时更加坚韧稳固。
华瑶声调平静:“你家境贫寒,受尽欺辱,晋明做了你的靠山,你感激他,帮着他压榨贫苦人,连你自己的志向都忘记了。”
岳扶疏不答话,只发出艰难的呼吸声。
华瑶又说:“但愿天公怜贫苦,农人寒士共安宁。”
这一句诗,是岳扶疏十七岁时的作品。岳扶疏伺候晋明将近十年,晋明从未提过,华瑶竟然把它念了出来。
岳扶疏怒火更旺:“你不配……”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秦州人过得比从前好多了,连续两年粮食大丰收,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十七岁的你,若是看见这般情景,必定会由衷感激我,说不定还会骂几句晋明。”
匕首悬停在空气之中,刀锋一亮,华瑶打算杀了岳扶疏。
岳扶疏一口气没喘过去,又记起自己当年在秦州收税,把农户留存的种子全部收了上来,逼得农户上吊自尽。秦州要给朝廷缴纳税粮,还要供养晋明吃穿用度,负担深重,而他一心一意伺候晋明,就算尽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眼角却流下泪水。
泪眼模糊之时,窗前昏黄光影乱闪,他隐约看见一个高大身影,戚归禾!他猛然想到了这个名字。他和晋明一起害死了名叫“戚归禾”的武将,那一道影子越来越近,烟雾翻腾缭绕,回忆浮动闪变,恐惧一点点吞噬着他,他大叫出声:“啊啊!”
他尖叫道:“啊……不是我杀的,是晋明!!”
话没说完,岳扶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岳扶疏竟然活活吓死了。他看到了什么?华瑶想不明白。她推开窗户,向外一看,街上人潮涌动。今日是中元节,依照吴州风俗习惯,午时过后,绣城百姓开始舞狮、扬幡、诵经、游城隍。
谢云潇恰好从门外走进来。他看见岳扶疏魂断气绝,他提醒道:“岳扶疏已经离世了。”
街上传来诵经声,华瑶喃喃道:“是啊,岳扶疏死了,我替你大哥报过仇了。”
谢云潇沉默了一会儿。晋明和岳扶疏都死了,晋明余党消失殆尽,仇怨停息,谢云潇依然记得戚归禾深受重伤的种种细节。
华瑶轻声问:“你想如何处置岳扶疏的尸体?”
“人死债消,”谢云潇低声回答,“把他火化了,入土为安,血海深仇终有了结。”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右手,谢云潇反扣她的掌心,他们二人的十指紧密相扣。
华瑶看着他的双眼,他全神贯注凝视她,她认真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当天下午,镇抚司高手把岳扶疏的尸体火化了,埋到了绣城郊外乱葬岗。此地空旷寂寥,寒鸦满树,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处人烟。
次日华瑶改道去了吴州首府丹芝。她在此地停留三日,打开了东无遗留的几座私库,运出黄金白银,总计价值二十万两。她又命令丹芝衙门严查拐卖人口、贩卖毒烟的恶行。
绣城官府早已把走失人口统计出来,上报给了朝廷。根据这些人的姓名、画像、籍贯,丹芝衙门解救出来三十多人,由镇抚司护送,全部顺利返回家乡。此外,丹芝衙门彻查全城,销毁毒烟六百多斤。
华瑶此次下江南,算是告一段落。她亲自押送金银财宝,安安稳稳回到了京城。
京城仍是一片风平浪静,官场上却流传出一些奇闻。中元节休沐尚未结束,户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提前开工,只因华瑶从吴州带回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全部充入了国库。吴州本地人都没听见一点风声,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横财,并非民脂民膏,又是从何而来呢?难道是鬼神恩赐吗?众臣不敢议论,只能加倍小心做好自己份内之事。
明年便是天成元年,依照惯例,华瑶会在今年冬天之前,册封功臣。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上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
众臣忐忑不安等待了一段时日,总归等来了华瑶的旨意。
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四日,华瑶册封秦三为护国将军,加封侯爵,统辖沧州军营;许敬安为骠骑将军,加封伯爵,协理镇国将军掌管凉州军营;祝怀宁为京城车骑将军,加封伯爵,同时追封已故的戚归禾为上军大将军,孔元青为南中大将军,其余武官功绩不如这几人,各自也得到了丰厚封赏。
华瑶废除了司礼监对奏章的批红权。由此,内阁成为最高级别辅政机构。内阁首辅金曼苓权势更
甚,杜兰泽更受华瑶器重,朝廷众臣私下议论,都说金曼苓位同宰相,杜兰泽位同副相。虽然金曼苓职权远不如唐宋时期的宰相,却也让众臣钦羡不已。
第257章 岂止以 “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 中秋节将近,朝臣又要迎来七天假期。
如今全国太平安定,北方各省粮仓丰足, 全部做好了过冬准备。西南战事结束了, 东南海寇不再侵扰海港城镇, 国库充盈, 粮价平稳, 京城节日气氛比往年更浓厚。
华瑶的心情也很不错。她正坐在文渊阁里,与金曼苓、赵文焕、沈希仪、杜兰泽一同商量新式学堂章程。
议事完毕, 赵文焕、沈希仪、金曼苓告退了, 杜兰泽仍然坐在座位上。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 天光明亮,华瑶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平安符, 约有半个巴掌大小,光滑布面上刺绣着八瓣莲花。
华瑶把平安符递给杜兰泽:“我从宝山寺求来了平安符,请师太开过光了,送给你。宝山寺香火鼎盛,人人都说这里的平安符是很灵验的。”
杜兰泽微微一笑:“承蒙陛下厚爱, 我此生报答不尽。”
她抬起指尖, 轻抚一瓣莲花纹。
“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一些?”华瑶握住杜兰泽的手腕,“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杜兰泽抓紧平安符, 脸上神色不变:“天气转凉, 我向来畏寒怕冷,近日胃口也不太好, 瘦了几斤,尚无大碍,有劳陛下牵挂。”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杜兰泽点了一下头:“您与我既是君臣, 更是至交知己,我怎敢欺瞒您?您若是相信我,就请不要再担心了。”
华瑶仔细观察杜兰泽的神色,轻轻按住了她的脉搏。
华瑶曾经学过诊脉技巧,略懂医术。杜兰泽的脉象还算平稳,华瑶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
平安符仍在杜兰泽手心里。她反复把玩了一会儿,又把平安符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她的腰带是一条绯红锦缎,与平安符上莲花图案相衬。
华瑶思索片刻,开口道:“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我打算命令大理寺重审旧案,还你们琅琊王氏一个清白。你父母蒙受多年冤屈,朝廷亏待了他们,我可以为他们翻案了。”
杜兰泽抬起头来:“陛下……”
华瑶伸手去试了一下杜兰泽怀里的暖炉,炉火正旺,杜兰泽并未受凉。华瑶松了一口气:“怎么了?”
紫金铜炉里炭火微红,铜炉底部已有一层灰白浮尘。淡淡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漂浮不定。人这一生,也像是一块木炭,燃烧过,闪亮过,就要化作烟灰了。杜兰泽正想得出神,华瑶又喊了她一声:“你怎么了?”
杜兰泽回过神来:“您还没有正式废除贱籍,朝廷也在改革官制,现在并不是重审旧案的最好时机。”
华瑶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杜兰泽轻声说:“天成四年之后。”
华瑶把瓷杯推到了她面前:“你深明大义,把国事放在第一位,你的苦衷我都明白,可你还要再等上四年……”
杜兰泽从华瑶手里接过瓷杯。茶水温热,她抿了一口,尝到了枸杞、红枣、人参、当归的味道。她明白华瑶特意为她准备了药茶,此茶功效显著,可以温补气血,调养元神。
杜兰泽低下头,含笑道:“陛下有耐心,我也有耐心。四年光阴,并不算长,等到时机成熟了,您再替我翻案,才不会留下话柄,爹娘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华瑶仔细斟酌,认可道:“确实,四年后,我根基稳固,朝臣也不敢反对翻案。”
杜兰泽说服了华瑶,又与华瑶谈论起明年的殿试。明年是华瑶正式登基的第一年,也即“天成元年”,华瑶想从全国选拔人才,填补各州各府职位空缺。
凉州、秦州、永州、康州、沧州以及东南四省遭受了连年战乱,近来战乱平息,朝廷更加关注这些地方的吏治民情。
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杜兰泽拟定了明年的殿试题目。
想到自己将在明年钦点状元、榜眼和探花,华瑶心里十分期待。她盼着朝廷招纳一些才高八斗的大学士,更盼着全国一年比一年更兴旺发达。
*
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十四日,正是中秋节前一天,外朝休沐,内廷还在准备明日的中秋宴。今年中秋宴排场不大,相较于往年,宴会开支减少了一半以上。
昭宁帝喜爱美色,享尽富贵豪奢。他在位时,三宫六院美人如云。每年中秋宴上,各个妃嫔都要多添几件衣裳首饰,光是这一项就要花去不少钱。
华瑶当然知道她爹挥霍无度。还好,她和她爹不一样,她从未动过花天酒地的心思。自古以来,还有哪个君主比她更懂得修身养性呢?她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夜色深沉,湖畔凉风吹来,衣袖漂浮,谢云潇接住了华瑶的衣带:“卿卿?”
华瑶和谢云潇刚吃过晚饭,他们正在御花园散步。御花园占地广阔,浩渺湖水一望无际,周围没有一丝人声,仅有他们两个人。
谢云潇停下脚步,抬头眺望天上月亮。中秋佳节,合家团圆,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又想起自己远在凉州和永州的亲人。他的祖父谢永玄年事已高,本月上旬,谢永玄递上一封奏章,请求告老还乡。华瑶挽留了几次,谢永玄去意已决,华瑶终归同意了。
谢永玄是三朝元老,内阁重臣,历经多年残酷党争,最终全身而退。他回到永州老家,与京城相距百里,却还挂念着谢云潇。前日,他托人给谢云潇寄来一封信,写明了他在家乡安享晚年,清静度日,感受到天伦之乐。
“你在想谁?”华瑶忽然问道,“你把我的手抓得好紧。”
谢云潇对上华瑶的目光,她眨了一下眼睛,他竟然举高了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温热气息贴近肌肤,酥酥痒痒的,她笑了笑,拉着他向前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云潇跟上华瑶的脚步:“去哪里?”
华瑶立即松开了他的手:“你到了就知道了。”
她轻笑一声:“有本事你就抓住我。”
她动用轻功,飞快掠过湖面,涉水而行。她记起了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在御花园乱跑,越跑越快,越跳越高。她继续往前跑,流风吹起她的黑缎绣金龙纹衣袍,她闯进一座树林之中。此处有一条曲折小路,连通着疏密相间的石峰,穿过一个石峰洞口,竟是一片露天空地,四周峰峦环合围拢,石壁上悬挂着大大小小
数十条瀑布,水流冲射,浪花飞溅,激起一层茫茫水雾,直涌向潭水深处。
潭心立着一块巨石,约有三丈见方,石头上铺着一层沃土,种满了柔软缠绵的碧草藤萝,像是丝网一般密集,芬芳扑鼻。
华瑶登上石峰,纵身一跳,稳稳落到巨石上,忽然闻到了一种幽淡清香,她察觉到谢云潇的声息。她玩闹似的,手往背后一伸,攥紧了谢云潇的一小块衣袖。
谢云潇顺势把她一抱入怀:“抓到了,卿卿。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她纠正道,“是我先抓住了你。”
谢云潇低头在她耳边说:“我认输。”
他的嘴唇似乎碰到了她的耳尖,只是一瞬而已。她转身面朝着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你在做什么?”
巨石周围水浪激荡,谢云潇只看着她,却说:“在赏月。”
华瑶质疑道:“那你为什么盯着我呢?”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
水声乱响,水雾迷蒙,此时情景如同仙境一般,华瑶心头一热,双手搭住谢云潇的肩膀,使劲用力往后一推,他毫不反抗,任由她把他扑倒了。
他抱着她躺进草丛里,碧草细长柔韧,茂密绵软,草叶轻轻戳到她的脸颊,她立即把头埋进他怀里:“有点痒。”
谢云潇把草叶一根一根拨开,指尖有意无意之间,碰到她的肌肤,尤其是她的耳朵。她轻声道:“耳朵更痒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扯断你的衣带。”
谢云潇手指一顿,华瑶抬头看他:“我瞎说的。”
谢云潇直视她的双眼:“我当真了。”
“真的吗,”华瑶在他耳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瑶左手往下摸,摸到了他的衣带,似是威胁,似是玩闹,那衣带已在她手中绷得笔直。
她亲了一下他的耳尖:“你不怕被人看见吗?”
谢云潇声调低沉:“会有人路过吗?”
四周石峰环绕,瀑布滔滔不断,溅起几尺高的水浪,水烟随风飘荡过来,轻纱般稀薄透明,笼罩着藤萝碧草。当空一轮明月光辉皎洁,倒映在华瑶眼里,更有细碎流光。
华瑶坐起身来:“这里是我小时候发现的一块风水宝地。”
谢云潇依旧躺在草地上,他顺手拔出一根碧草:“这也是你亲自种的?”
“嗯嗯,”华瑶点头,“其实我胆子很大,小时候还有点贪玩,宫里的嬷嬷说我顽皮,还说我言行举止粗鲁莽撞。”
谢云潇把碧草根茎重新埋入泥土之中。他不看华瑶,只看着碧绿草叶:“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年仅十五岁,既有趣,又有灵气,我同你说话,总是忍不住想多听你说几句。”
华瑶倾身靠近他,在他唇角上亲了一口。他抬手沿着她后背一路摸到她的后颈,从轻吻到深吻,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寒潭上秋夜凉风一吹,热血澎湃,竟比盛夏时节更加燥热。
谢云潇把华瑶的右手按到了他的腰间,指引华瑶扯开了他的衣带,触及他精壮滑韧的肌理,华瑶突然回过神来。她往后退了半尺距离。
她衣衫整齐,坐姿端正:“我们毕竟是在御花园里,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谢云潇缓缓坐了起来。他衣领大敞,心神激荡,呼吸尚未平复,只能说:“你真是进退有度,卿卿。”
第258章 仁德举贤良 人人都知道他是贤良之士……
“那当然了, ”华瑶还很骄傲,“我的定力是很强的。”
月光在潭水上洒落,清澈明莹, 谢云潇坐到巨石边沿, 俯身把右手探入冷水之中。华瑶凑近他:“水里有金鱼, 我给你抓一条。”
谢云潇猜到了她小时候是真顽皮, 堂堂一个公主, 经常跑来御花园下水抓鱼。他有些想笑,推拒道:“多谢你的好意, 不必了, 你想把金鱼带回宫吗?”
华瑶坦白道:“我抓到了金鱼, 稍微玩一下,就会把它放回去。”
谢云潇把手从水里收回来:“放它一条生路, 不愧是仁心侠骨。”
华瑶又躺了下来。她枕着他的双腿,盯着他的双眼:“你在恭维我吗?”
谢云潇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烟水茫茫明月夜,她忘记了许多烦恼,真像小时候一样开开心心玩耍。月光之下, 滚滚水流翻出银波雪浪, 山峦仿佛化作了琼楼玉宇,金宫银殿, 谢云潇忽然开口:“是在讲实话。”
这一回, 华瑶没有自夸自赞。她只说了一个字:“嗯。”
谢云潇把她抱了起来,她坐在他的腿上, 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她与他对视,他轻声念道:“卿卿。”不等她回应,他又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小声问:“为什么又叫我?”
谢云潇贴在她颈窝处:“想亲你。”
华瑶真没料到, 谢云潇竟然会说这种话,她心跳猛然加快,情绪反倒更冷静了。她改口道:“我们还是说些正事吧,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与你相识已有五年。”
“我想说的是,”华瑶解释道,“明天早晨,包括你我在内的皇族都要去皇陵祭祀,顾川柏也要跟随我们一同前往皇陵。这半年来,他一直住在顾家大宅里,从未当众露面……”
谢云潇重新坐直了,华瑶继续说:“你能不能帮忙照看他?姐姐走了,顾川柏毕竟还是我们的姐夫。”
今年初冬,方谨去世之前,把她的遗产全部留给华瑶,解决了华瑶燃眉之急。皇族亲情与常人不同,爱恨交加,错综复杂,谢云潇大概可以理解一二。纵然方谨追杀过华瑶数次,华瑶对方谨的怀念远大于怨恨。
谢云潇答应道:“请放心,我会多留意他的动向。”
华瑶捧住他的手:“你做什么我都放心。”
华瑶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又向谢云潇透露了一件皇族秘闻。
回想当年,顾川柏还不是方谨的驸马,他以贡士身份高中状元,其实也是遇到了好时机。那是昭宁十七年,民间盛行一种传言说,京城会试的试题早已泄漏了,吴州、琅琊、秦州、虞州等地的贡士全部看过了试题。这些贡士无法自证清白,或多或少受到“吴州科场舞弊案”影响,闹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和刑部查不出前因后果,江南民怨沸腾,昭宁帝放弃了江南贡士,挑选了绍州出身的顾川柏高中状元。
顾川柏精通诗词,声名远扬,人人都知道他是贤良之士。他一举夺魁,原本应该是一桩美谈,然而江南考生还是不服气,更不认同顾川柏的贤良之名。顾川柏身为世家子弟,竟然夺得了状元之位,皇帝是不是偏袒世家公子,士族门阀会不会卷土重来?
后来顾川柏做了驸马,远离朝政,也算是平息民怨了。
谢云潇从前曾经听过
关于顾川柏的风言风语,但他并不了解这一段往事。他沉默不语,片刻后,才说:“当年若是没有吴州科场舞弊案,皇帝应该不会钦点顾川柏做状元。”
华瑶叹了一口气:“哎,确实。不过话说回来,顾川柏还是很有才学的,他在绍州名声很好,绍州读书人都说他才高八斗。”
谢云潇又问:“顾川柏对你是否还有敌意?”
“这个我也不知道,”华瑶语气淡然,“无论他有没有敌意,顾家对我是忠心耿耿,他不能与顾家断绝关系,只能顺应时局。”
*
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华瑶已从皇城出发,赶往京城郊外凤山皇陵。华瑶向来不喜欢铺张浪费,不过今天她要去皇陵祭祀,车马仪仗必不可少。她撩起车帘,向外一看,旌旗飘动,宫扇高悬,明黄伞盖光彩耀眼。
她心里暗想,天呐,好大的阵势。
她向侧边一躺,枕到谢云潇的腿上,睡了一个回笼觉。谢云潇一直搂着她的肩膀,还会调整坐姿照顾她的睡姿,她睡得很安稳,还做了一场美梦。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队伍抵达了凤山皇陵。
华瑶从马车上走下来,众多侍从跪地行礼:“卑职恭迎陛下圣驾,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沉声道:“免礼,请起。”
众人道:“谢陛下恩典。”随后全部站了起来。
华瑶向旁边瞟了一眼,瞥见了若缘、琼英、顾川柏。现存的皇族仅有这么几人了,依照皇族祭祀礼仪,华瑶亲自祭祀之时,皇族位列华瑶身后,众臣跪在祭坛之下,万一顾川柏想要闹事,谢云潇可以及时制止他。
祭祀时辰已到,鼓乐声起,华瑶缓步走上玉石雕成的台阶,前方不远处是一座巍峨壮丽的圆形祭坛,位于皇陵正中央,祭坛上摆满了鲜花瓜果,散发着阵阵芳香气息。
华瑶点燃了三炷香,亲自念诵祭词。今日她率领众人祭告皇陵列祖列宗,言行举止不得不慎重。她略微抬头,看向东南侧,方谨的陵墓正是位于东南方向。
方谨的陵墓,华瑶心里闪过这五个字,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与此同时,谢云潇、顾川柏、若缘、琼英都站在华瑶背后,他们与华瑶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三十丈。
琼英今天早晨没睡醒,现在还有点困乏,又因为她背对着众臣,众臣看不见她的神色,她索性闭目养神,打起了瞌睡。若缘看了一眼琼英,自己也走神了,她与琼英的相同之处在于,她对高阳家的列祖列宗也没有太多敬意。
祭坛上微风吹拂,谢云潇的嗅觉远超常人,他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立即看向顾川柏,只见顾川柏唇角泛出了一丝血水。
谢云潇当机立断:“你中毒了,我去喊太医。”
祭坛之下,鼓乐齐鸣,祭祀典礼声势浩大,顾川柏几乎听不见谢云潇的声音。他呢喃道:“我自己服毒了。”
谢云潇转身就要离开:“你何必如此。”
谢云潇只想尽快宣召太医,顾川柏一把拦住了谢云潇。众臣仍然跪在地上,无人知道谢云潇与顾川柏的争端,顾川柏声线颤抖:“我也……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忘不了,半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日日夜夜,永无解脱……”
顾川柏死死盯着谢云潇:“你不会明白……你的妻子还在世,你和她情深意切,你岂会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想到方谨就痛不欲生!成王败寇,你和华瑶是王,我和方谨是寇!我至今还不知道方谨究竟是被羯人杀了,还是被你们害死了?两军交战之时,你们是何居心?!”
谢云潇怒火中烧:“战场上兵将九死一生,你对此一无所知,别再大放厥词。”
“我就问你一句!”顾川柏紧抓着谢云潇的衣袖,“究竟是羯人毒死了方谨,还是华瑶谋害了方谨?”
谢云潇毫无犹豫:“是羯人。”
顾川柏浑身肌肉紧绷,痛苦难忍,双耳都出现了轻微耳鸣。他仍未放开谢云潇的衣袖:“你对天立誓,若有半句虚言,你不得好死……”
这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打断道:“你嘴里血流不止,毒性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你应该坐到地上,镇定心神,以防毒性蔓延全身,”
谢云潇身影一闪,只因他轻功太过高深,无人看清他去往何方,顾川柏却知道他是去找太医了。他宁愿中断祭祀典礼,也要救人一命。
顾川柏反倒觉得讽刺,换做是顾川柏看见谢云潇毒性发作,顾川柏不一定会施以援手。他依旧憎恨华瑶,憎恨谢云潇,更憎恨方谨不辞而别。
过去这半年来,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半年,他饱受回忆煎熬,半疯半癫,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一会儿是揭下皇榜的状元,一会儿是怀抱公主的驸马,过往人生还不到三十年,他已经精疲力竭。
但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意志消沉,他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在家里扮演一个正常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早已病入膏肓。他的姻缘、仕途、才学、名望化为乌有,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虚弱,这一副血肉之躯,他也不想再要了。
疼痛深入骨髓,他自言自语:“你当时也有这么疼吗?”
若缘扯了扯琼英的衣袍,小声说:“姐夫疯了。”
琼英也发现了顾川柏身中剧毒,但她不愿牵扯是非。她试探道:“姐夫?”
远在三十丈之外,华瑶隐约听见了响动。她闻到风中参杂的血腥味,心中大惊,她猜到了顾川柏会大闹一场,但她没料到他竟然会服毒自尽。她根本不相信他会选择自尽。他在公主府上备受折磨时,偶尔会说他想重回顾家,如今他心愿已了,为什么还要自寻短见?
华瑶立即停止念诵祭词。她走下祭坛,传令礼官代为念诵,这在祭祀典礼上也不罕见。
此时顾川柏身形摇摇欲坠,镇抚司几名侍从察觉不对,把顾川柏扶了下来。顾川柏尚未站稳,竟是一头撞向石柱,镇抚司侍从再次拦住顾川柏。
顾川柏使尽全力,转向东南陵墓,放声大喊:“高阳方谨……高阳方谨!!”
他口吐鲜血,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魂断气绝了。
第259章 做牛马苍生 天成元年
顾川柏身体倾倒, 仰卧在台阶之上,群臣哗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见顾川柏叫了几声“高阳方谨”, 那声音从远处传来, 悲怆沉痛, 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响彻天地之间。
众人正在窃窃私语,谢云潇领着太医赶到了。
这两位太医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医, 年过六十, 还有一副强壮身体。他们二人不仅医术高强, 还修炼过上乘武功,真如世外高人一般, 飞身而来,迅速落到了地上。
顾川柏的侍卫大叫道:“请太医快来救命!!”
白玉台阶上鲜血淋漓,全是从顾川柏口中流出的鲜血,殷红刺目。两位太医跪了下来,稍作诊断, 就说:“殿下悲痛过度, 当众昏厥了。”
谢云潇能听见十丈之内一切声息。他可以断定顾川柏去世了,太医明知顾川柏已不在人世, 却只说顾川柏昏过去了, 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皇族的体面吗?
内阁次辅赵文焕匆忙登上祭坛台阶。他只是个文臣,腿脚不及武官轻便灵活, 但他脚步飞快。他撩起绯红官袍,跪在顾川柏身旁,断言道:“殿下对庄敬公主情深意重, 今日殿下触景伤情,怕是伤到了心肺,殿下的病情万万拖延不起,还请太医院立即把殿下送回京城救治。”
“庄敬”是太皇太后亲封的方谨谥号。赵文焕的动作虽然慌乱,礼节还是一丝不漏的。
两位太医听见赵文焕的一番叙述,不禁也对赵文焕升起敬佩之意。
赵文焕为什么能坐稳内阁次辅的位置?这就是他的本事。他反应敏捷,临危不乱,处处为皇帝着想,时时为皇帝分忧。他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就把顾川柏服毒自尽的惨状轻轻揭过了。
顾川柏既是方谨的驸马,也是绍州顾家的长公子。自从方谨去世之后,顾家对华瑶投诚了。除了顾川柏之外,顾家上下几百人,不论在朝在野,都对华瑶忠心耿耿。
顾川柏不愿出席皇族典礼,他家里的长辈却盼望他出门交际,只要他在皇族典礼上露面了,京城权贵就会知道,皇帝对顾家的恩宠一如既往,顾家还是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以此保全整个家族的体面。
可惜顾川柏自己想不开,落到这般地步,太医也救不了他。那两位太医悄悄叹息一声,又用银针扎入顾川柏的几处穴位,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红润色泽,竟像是一个活人。随后,太医合力搬动顾川柏,把他送入一辆马车。
从始至终,华瑶都没有出声打断太医,太医就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们在宫里当差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自然懂得如何应对。
太医与顾川柏一同离开了。
天高云淡,苍茫大地上旌旗飞扬,旗面拍动旗杆,撞出“刷刷”的声响,华瑶恍然回过神来。她正站在权力的高峰上,她身边还有很多聪明人,凡事不需要她费心,无数人会为她出谋划策,处理善后事宜。
华瑶冷静下来。她继续主持祭祀典礼,众臣又跪在了祭坛之下。
半个时辰之后,祭祀典礼结束,华瑶率领众人返
回京城。
当天傍晚,顾家的家主赶来皇城,把顾川柏留存的一封遗书献给了华瑶。华瑶看完遗书,亲自去了一趟宗庙,此处有一间宫室,修建得富丽堂皇,供奉着方谨的牌位。
案台上灯烛闪动,香烟缭绕,华瑶跪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双白玉雕成的占卜工具,形状像是两只竹笋,名叫“杯筊”,分为正反两面。
华瑶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姐姐,顾川柏在凤山皇陵服毒自尽了,我看过了他的遗书,他想与你合葬。姐姐,你同意吗?”
华瑶把杯筊抛向空中,片刻之后,两个杯筊落到地上,全是反面。
华瑶又连续投掷了两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两个反面,这意味着方谨断然拒绝了顾川柏。
华瑶忍不住又问:“姐姐恨我吗?”
她再次抛出杯筊,“啪”的一声脆响,玉石撞击金砖,她看见了答案,不恨,竟然是不恨。
她一向不信鬼神,此前她从未做过“掷杯筊”这种事,今日不过是心血来潮。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解释这种巧合。她放下杯筊,缓步走出了宗庙正门。
方谨的墓室位于凤山皇陵,建造得十分精妙,暗设了重重机关。墓室正中央是方谨的棺材。她本人躺在水晶棺里,这水晶馆的外层嵌套着三座棺椁,里层是紫檀木,外层是精炼钢铁,檀木与精铁之间灌入水银密封,剧毒无比。
这样复杂的一间墓室,一旦关闭,就不可能再打开了,顾川柏注定不能与方谨合葬。
七天后,顾川柏的死讯传遍了京城,太医说他的死因是心病。依照大梁律法,他的棺材也葬入了凤山皇陵,不过与方谨的墓室相隔甚远。
顾川柏下葬后不久,坊间流传出不少风言风语,都与顾川柏有关。三四个月之后,京城官民渐渐淡忘了顾川柏,全城上下,几乎无人再议论他了。偶尔有几人记起他的声名,不禁感叹道,昔日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来日也只是一具白骨、一杯黄土。
*
秋去冬至,京城下了一场小雪。
年关将近,朝廷各部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更改年号的各项事宜。
大年初一当天早晨,积雪融化,晴空万里,大梁国正式改年号为“天成”,至此,华瑶就是一国之主天成帝。
两年前,华瑶在秦州设立了铸币厂。秦州汇聚了许多能人异士,技艺超凡的工匠也不在少数,经过两年的改良、打磨,秦州生产出来的钱币流通价值极高,制造工艺极难,包括铜币和银币在内,民间匠人几乎不可能仿制成功。
这种钱币,名叫“天成通宝”,在天成元年正月十号,由京城官府正式发行,短短一个月之后,成效显著。“天成通宝”在市面上流通广泛,京城的钱货买卖更频繁了。百姓上缴了私铸的钱币,按照官府设定的比例,兑换“天成通宝”,户部和盐铁局又把民间私铸的金、银、铜币运到秦州铸成新币,这一来一往之间,秦州和京城的商业更是兴旺发达。
天成元年春天,华瑶一心扑在钱法和税制上。由于“天成通宝”试行效果很不错,她又在永州、虞州、京城三个地方开设了新的铸币厂。同时,永州造纸厂也传来好消息,经过永州工匠不断改良,造纸厂能生产出一种轻薄草纸,虽不及宣纸平滑光洁,却胜在价格低廉、原料简单,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
开春以来,大梁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今年的“耕藉礼”也与往年不同。所谓“耕藉礼”,是每年春耕之前,皇帝本人亲自在京城一块农田里演习耕种,为期一天,显示皇帝对农业的看重。这个规矩从西周流传下来,已有上千年之久。
自从昭宁帝病重之后,大梁国的耕藉礼就暂停了,今年华瑶又要去耕田了,官府允许百姓在远处观礼。
行礼当天,华瑶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亮,她已经下地干活了。
这一块田地约有一亩大小,名叫“圣田”,是华瑶的老祖宗亲自开辟的。老祖宗还留下了一句话,大梁国历任皇帝,除了重病卧床的病秧子,其余人等,必须在田地里老老实实耕种,不得偷懒。
偌大一亩田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众多官员都站在田埂上,观望华瑶和谢云潇勤勤恳恳做农活。
华瑶推动铁犁,把田地里的泥土全部翻了一遍。她力气大,干活也快,还有闲心和谢云潇说话:“好多人在看我们。”
谢云潇抬头望去,这一亩田的四面八方,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更远处的街道上,又聚集了不少平民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人潮涌动。
镇抚司和拱卫司一同维持秩序,人群也并不喧闹,谢云潇轻声问:“耕藉礼什么时候结束?”
华瑶挥动锄头:“等我忙完以后。”又小声说:“你看天色,还早着呢。”
谢云潇又问:“你累不累?也许可以把农活全交给我。”
华瑶看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盯着我们,我一点懒都不敢偷。”
谢云潇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拎着一只竹筐,在田地里挑拣杂草。他想到了自己和华瑶在永州逃难时,也曾在山上挖过野菜,从荒废的农田里捡来萝卜和生姜,熬成鱼汤,一人一口喝完了。
翻过了田地泥土,除去了杂草害虫,华瑶开始播种了。她把小麦的种子一排一排种下去,谢云潇提着一桶水,不紧不慢追随她,她随手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浇到田地上,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耕种完毕了。
晌午已过,华瑶扶着锄头,长舒一口气。她站在田野之间,精神恍惚了一瞬。她并不觉得疲惫,她平日里吃得好,穿得好,又经常练武健身,体力远比佃农强得多。若要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种,她也是无法忍受的。那佃农的生活究竟有多苦,可想而知。
“耕藉礼”大功告成,众多官员赶来恭贺华瑶,华瑶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的身上。
邹宗敏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道:“恭贺陛下,耕藉礼成,农神必会保佑大梁国五谷丰登……”
华瑶只问了一句:“沧州和永州的城镇重建得怎么样了?”
邹宗敏躬身弯腰:“托陛下的鸿福,沧州和永州……都建好了,百姓安居乐业,今年春天也能有个好收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