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把那些递消息有意向购置鸟羽的人和他选的人定个单子, 递到了琇莹面前。
琇莹彼时正在交接工作,他与张苍陈长议着他未完成的事还有计划。
“路已经通了,所有的民众要用的物品重新降价, 我已经定好了,但你要根据时间情况调整一二。大型的矿产这些国家需要的,你都要自己打理, 不要放商人经营。各地的物资由秦商送递可以, 但是防着他们溢价, 兼听则明, 遇事多查,别听他们一面之词。”
“西域那些商人交给了大恬,那条路若是开辟出来, 你就鼓励大商户们往西走, 将我们的物资也给他们,让他们多带些水果, 蔬菜的那种种子,好吃的带,不好吃就不要带了。大秦未来十年之内一定会过去,齐鲁那边要建一个专门培养海军的上学宫,匈奴那边我意建一个专门搞外交的, 报纸已经登上了, 你尽量让先生们多与学生们说,尽量多给好处, 鼓励他们往那边去。”
他又扭头对陈长道, “朱阳先生大了, 农墨医家的上学宫我也计划了,在后一批, 你也可以先调人过去了。我不在,此事阿长多费心。”
陈长立马起身一拜,“此臣职责所在。”
琇莹点头将自己定下的计划都给了他们。
张苍接过他给的一大本册子轻问,“公子不在,陛下是否调人过来接替?”
一边的陈长也是扭头望向他。
琇莹知道他们是做下属做久了,总想着来个人领着。
但这次没有。
他和阿兄考虑了半天,其实论这财一道,满朝之中没有几个合适的,马上都老到走不动路了。
所以只将蒙毅提起来做他俩的副职,琇莹还特意拨了萧何曹参到这边。
“你俩该独当一面了,我不在,大秦的财务部也能转,粮食分发也能如我在的一样有条不紊。”
张苍叹气,“财务部不会被我搞砸了吧。”
琇莹才不理他,他自顾自的说了布置,而后看起了玄鸟羽的单子。
张苍凑过来看,便见到了第一位巴清,愿出百万金,她一人出手可抵底下百人。
真有钱啊!
琇莹笑起来,他将前几个巴渝的大商圈了起来,交还给了萧何,让他安排下午相见,萧何领命退下。
他待萧何走了这才支着下巴,与张苍与陈长赞巴清道,“聪明人,她是被我拆得着急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我,愿舍些家财,填饱我的肚子呢。”
张苍轻颔首,“她不愿再嫁,是不想分配利益。现在眼见公子要处理她们,自然着急。公子不必相见,且将她名字划去,她一死,钱财收归中央才好。”
在皇权之下,阿政碾死她犹如碾死一只蚂蚁。
此言虽然是恶言,但并非是错的。
巴渝原先因为处在秦楚边境,秦国的历代君王都是优宠有加,对于当地的豪门大族实行原有的管理办法,允许他们拥有产业,部族和私人武装。
这些豪族在这里根深蒂固,各家联姻,盘根错节,犹如土皇帝。例如巴清家族的所在地枳县,户籍统计全县人口5万人。巴清家族的徒附家丁竟有一万人,可见势力庞大,隐成世族,更别提他们还有私人武装了。
世族在独权君王阿政和力主强政府的琇莹的心中是不允许存在的。
即使以前他们如何温和相待,现在一统,他俩便要合力撕裂他们。
所以前年,阿政便收缴地方豪强的私人武装,将六国豪强贵富共12万户迁到了咸阳。川渝地区的家主们也在此列。
那时,他在楚地趁群龙无首之际便开始提刀拆解了,把一块的铜铁盐矿都吞了,现在基本上已经控制了大部分,他也未杀绝,留了些零碎让他们重新拼凑。
唯有一样,丹砂,巴清把着运用先祖积累下来的采掘制作丹砂的技术,迟迟动不了。
他是一筹莫展,所以商道不行,便行诡道。
他直接禁了民间朱砂,除了用来制作朱色颜料,治疗疥癣等皮肤病外其他用途都禁了,学宫之中的实验兔子被他喂吃丹砂吃死了十几只,他就让报纸立马跟进,告诉所有人丹砂有毒。
一下子天下哗然,然后一时之间,大秦的野生动物少了不少,据说都是吃丹砂亡故的。
谁要在宣传用朱砂炼成金丹可以使人长生不老,他就喂他吃朱砂,天天吃。
他也不允许朱砂融成的水银流通,除了他阿兄的陵以外。
也对,照李斯原来的设计,秦始皇陵地宫灌注水银多达一百吨。
照他阿兄的德行,巴清又能捞上一笔。
可惜她遇到了从来不按套路走的琇莹,琇莹不光砍了李斯的提案,甚至不嫌事大,在报纸上写不够,直接在朝上展示了遇人不淑被人强喂丹砂,吃死的兔子一家。
他当时拎着一只丹砂吃多了掉毛的兔子,他一提,兔毛就掉了一半,好好的兔子成了斑秃,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李大人不信,我在你家里也养一只,不要你喂,我差人去喂。”
李斯沉默,悄悄的看了一眼阿政,那眼中真的带着幽怨。
至少阿政真真见了。
他装作深沉,回望过去但没理会半刻,又兴致勃勃看琇莹展示兔子的一百种死法。
这兔子毛秃得还挺自然。
后来李斯改了方案,改成银的了。
琇莹这次没砍预算,还贴了一座银矿。
大家都满意了,就连为大秦人民健康辛苦一生的兔子一家都被琇莹安葬在了学宫,感谢它们为科学所做的贡献。
只有巴清的丹砂帝国悄然轰塌了。
她现在是见证了琇莹的手段,不惜百万金想着来琇莹这儿求条生路。
攻守异形了,她没防住,只能任人宰割。
“她僮仆千人,依附者上万,私家保镖两千余人,保不保得一方安宁不知道,但确实颇善经营。我不在,你与阿毅不善,萧何曹参又太持重。”
“我原想招刘邦过来,可他油滑太过,你压不住他。而今瞌睡送枕头,她有经验,善此道,邀她来帮你经营西头的商路,是大好不过了。”
他口中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他是个平视男女,只看能力的主,可见巴清让他满意极了。
张苍还有些忧心,“公子所言,她极有野心手段,只怕她揽下权柄,独持西边的商路。”
琇莹还是在笑,眼眸却乌深,看向张苍,“就是有野心才知进退,只要你稳住,她会比你谨慎,只会等你的决断。她而今的生意断了,必会费心助力西境商路,保全家族威势富贵。”
“你持身正,以礼相待,凡事多听她的意见便可。”
他又嘱咐了陈长几句,才瞥了一眼张苍,陈长见他俩似乎是有话单独讲,便是识趣退下了。
琇莹见他走了之后才扫向一旁坐立不安的张苍,他面如冠玉,耳朵都红了,他实在是难以启齿,良久才道。
“刚才阿长在,我不好意思开口。阿毅向来板正,我不担心,倒是你,巴清她都六十多了,你可莫要调笑了。”
他瞥了一眼张苍,目光和软,口中却是凌利。
“若被我知道,你的腿便不要要了。”
张苍闹了个大红脸,“我也没饥不择食到这地步。”
琇莹见他脸红冷哼一声,显然是不喜欢他的风流作派。
“君子之能以公义胜私欲也,去把先生的《修身》多读几遍。”
张苍嚅嗫应是,琇莹想起他那见母的小狗都要去勾搭两句的性格还有娱乐小报上他压都压不下去的张苍家中的莺莺燕燕便是生气。
他揉了揉眉心,不由的规劝了几句,“我非是要挑你的毛病,只是妻者,齐也。你得给家中婆姨些体面,莫要领姑娘回去了。若她们真有困难,你报官,大秦自有官吏安置她们。”
张苍的脸已经红透了,他轻声反驳,“公子,你不解风情,那些都是我红颜知己,爱是自由的,只不过是时不时过府一叙罢了。而且我妻每天忙着跟王夫人设计衣服,她也是自由。”
他在这方面和自己琇莹兄长没有话说,只有尴尬。
琇莹无语至极,他难得爆了个粗口,“混帐东西,你妻不在,你子不在?你为子父,就是这样为子作则,为家遮天的吗?”
张苍轻颔首,不懂他为什么生气,顶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你别激动,也不定都是我子。像是珏儿,好像就不是。”
琇起抄起手中的茶盏想往他脑袋上糊,最后直指着门让他出去。
张苍笑开了,出了门。
他琇莹兄长是正人君子,持身正大,洁身自好,以为谁都跟他似的清修呢!
大秦规定一妻,也是很少有官员纳妾,毕竟工作很饱和,每天回家只想上床睡觉,所以琇莹乍一见这种混蛋玩意儿,气得仰倒。
但到底是他的私事,而且也没违法,自己也管不了太多,最后只又道一句,“他混蛋!”
硕给他收拾东西,闻言无声的点头,张苍先生就是个混账,但是是个有原则的混账,知道你情我愿,没强抢民女。
琇莹生了会气,起身给自己的侄子和侄女们准备五六年的生辰礼物。
“这是阴嫚的,这是王离的,这是扶苏的,高的,将闾的,陈长家的小孙子,李由家的小女,蒙家那小子上次想要的小木枪也给捎上。”
他又点了十几个名字,把他准备了很久的几百份礼物,按着单子差人送过去,给张苍家孩子的比原先的又重了三分,怎么办,他们阿父可以不靠谱,但是他这个伯父不能不靠谱。
他理好了礼物,才自己拎着酒和好咬的点心登门去拜访已经致仕的姚贾先生。
姚贾见琇莹过来,一点也不惊讶。
“公子来了,还带了酒,哈哈哈。老朽今天快活!”
他好像老得特别快,好像也不过是二十年,他就从可以在朝中骂架三天,传授他出使别国技巧的大无赖变成了现在这个眼眸虽然浑浊却平静的老人。
他眼角都耷拉了下来,牙也没几颗了。
琇莹有些难过。
“先生知道我来。”
倒是姚贾用自己布满皱纹和粗茧的手如同他少时一样摸了摸他的头,他今年二十七岁了,他自少时便掌大秦财务,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辅臣了。
可他们这些老家伙眼中还是孩子,还是一个跌跌撞撞努力跟着陛下的小孩。
“公子啊,你近来瘦了点,你身体不好,得按时吃药啊,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
琇莹偏过头,给他倒了一盏茶,盈盈白雾间,姚贾捧起玻璃杯盏,想起了自己的当年,他眼中透着怀念和满腔慈爱,化成了这些个谆谆教诲。
琇莹垂下脑袋,他本来是想求他往匈奴那边上学宫教授外交事宜,可到这里的,他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先生老得走路都难,他不该麻烦呢。
姚贾对他的反应似乎是早有预料,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公子常存悲悯心,若是旷达开阔些便罢了,可却偏生敏感多思,情感细腻不愿与外人道,若遇为难事常自苦自哀,犹豫不决。你既有求,何不相告?”
“你唤我先生二十载有余,我帮帮我的小孙儿也是情理之中。”
琇莹松了口气,他轻笑,展袖行了一个拜礼。
“我请先生出山,教导匈奴的外交上学宫学生。”
姚贾拿着手杖,也不装老迈了,他哈哈大笑然后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就等着公子你说呢,今年十月是吧,老朽去,老朽求之不得。”
琇莹看他健步如飞,忽然觉得他的身体可能比他都好。
白担心了,这老头以前在梁国干大盗的,身子好极了。
“先生真是太健康了,我本还担心先生眼睛瞧不见,给先生带了礼,现在先生倒像是容光焕发。”
姚贾闻言立马坐了回去,将手伸了出来,轻咳一声。
“近来是眼神不好了。”
琇莹瞥他,然后不由笑起来,将自己袖中的老花镜递了过去。
“先生试试。”
姚贾确实是眼睛不太好了,看书总是模糊。这眼镜上手后,倒是看得清楚了不少。
他一时之间激动,拍了拍琇莹的肩。
“公子是好孩子。来来,今天高兴,喝!”
琇莹看着他那比拳头还大的陶碗,吓得退了一小步,连连摆手,但还是被灌了一碗。
他倒地之前,还在想,姚贾老小子,多久没被允许喝酒了,跟他都能喝起来。
姚贾笑得得意,他自斟自饮完了琇莹带的酒,他带着醉意戳了戳琇莹的脸,“公子一杯倒啊,哈哈哈。”
琇莹的酒来劲儿慢,但奈不过他喝得多,此时已经上了脸,他已经半晕了,大着舌头高叫。
“谁家的小娃娃?长得真像陛下,怎么我家娃娃没长这么好的面皮啊!”
说完就开始嘟囔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干过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后来得遇陛下,也被赐过车百乘,金千斤,衣王衣冠,舞王剑,现在也能去教学生了,教以后出使西边疆土的学生。
哈哈哈。
公子,从那边的学宫始建,姚贾便想去了。
他平生没什么会的,就会出使。
他高谈阔论,然后叭叽一下倒在了琇莹身上,鼾声如雷。
琇莹一下子被他在背上的震动惊得起身,然后手上也没收住力,一拍小案,案榻了。
琇莹连着背上打呼的老头一起向前倒去,他刚受伤的手又被木扎了。
估计唯一的好事就是他被疼醒了,脸没陷木头堆里。
他这一番折腾还没给姚贾弄醒,反倒是把姚贾的家眷给引了过来。
姚夫人虽上了年纪,但是泼辣不减当年。
见琇莹一脸呆,还有被扎的手鲜血直流,忙唤身后的人来收拾并给琇莹请医。
“我的公子耶,这天杀的,口口声声与我说,只与你商量事,未料竟是做出这等事来。”
琇莹有点放空,见她的架势,想给姚贾说几句好话。
“啊,没事儿没事儿。先生是好意,我喝得也开心。”
他一说,姚夫人更气了,她一边翻看琇莹的伤口,心疼地给琇莹扫手上的木刺。一边一脚踹在琇莹后面呼呼大睡的姚贾。
“不要你喝非喝,天天喝,公子不能喝酒,还带着公子喝。”
这一脚带着风,琇莹都替姚先生痛。
姚贾被熟悉的力度踹醒,下意识地蹬腿坐起来。
“我没醉。”
然后就被给琇莹拨木刺的姚夫人又给踹了一腿。
“遭瘟的,喝喝喝。”
琇莹见姚贾眼都没睁就开始求饶,脸上红晕跟涂了一大坨血一样,心道夫人威武,但还是坐起,劝慰道,“一些小伤,夫人莫要请医了。”
他到底身份尊贵,被别人看到他受伤请医,少不得姚贾难做。
姚夫人心领神会,给了自己身后侍女一个眼神,那女子跑了出去。
她又让人把姚贾抬走并拿了伤药,拉起琇莹到一边坐,又倒了一杯醒酒茶给他。
“招待不周,公子莫要见怪。”
琇莹乖乖喝了,掂了一块姚夫人递来解苦的糕,在夫人慈爱的目光下很有礼貌的行礼感谢,“夫人很周到,点心很好吃,琇莹多谢夫人。”
称名不称字,他的态度礼敬有加。
姚夫人拉着他的手,心疼地上药,“难为公子还记得老身,你带来的那板栗的糕饼甚是可口。”
琇莹轻笑,凤眼弯弯。
“夫人喜欢就好。”
姚夫人更是开怀,拉他要留饭。
天色还早,但琇莹今日晚上还要去跟刚被阿政质留在咸阳的巴清掰扯,便礼貌的婉拒了。
姚夫人笑着送他出门,并了几锅自己刚蒸的糕饼让他带回去甜甜口,又拿了几瓶伤药嘱咐他的手要好好休养。
琇莹又是应是,提上了糕点,然后爬上了硕早已等在门口的车,他微笑着与姚夫人道别,这才倚在车辕上,半眯眼吹风。
他有点晕,没见到硕的眼神有点不对。
“公子要不要进去?”
硕一边驾车一边扭头问他,还眨了一下眼,示意他朝里看。
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琇莹摇头,他坐在车边发呆,见了他眨眼以为他脸抽筋,还有点担忧。
“脸无故抽筋是帕金森的前兆,我带你先去找青邑瞧瞧,现在是小事,扎两针估计就好。”
硕不知道帕金森啥意思,但公子都找青邑公主了,铁定不是啥好事。
他于是也不替琇莹打掩护了,直接让他往里瞧。
琇莹呆呆的听话往里看,然后看见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阿政沉声问。
“巴清?”
“阿兄的耳目通天。”
琇莹钻进了车里,靠在他身侧闭目休息,他有些晕,所以不多说话。
阿政摸了摸他的脸颊,看见他手上的伤,也没有说话,只径自翻了他马车旁侧的书篓,想找些药。
他最后只掏出了数百封信,他并未展开。
不必看,那上面的阿兄亲启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是给他的家书。
咸阳到百越,千里之遥,五年之远。
所以你写了多少封?
他只见一书篓,便觉得窝心。
琇莹从章台宫醒来时,天色已晚,他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了。
他见了右手,轻笑。
然后抬起眼见天色暗沉,下意识的拧眉揉眼,观望外面。
“什么时辰了?”
他蹬着靴子,随意地披上外衣,将散开了的头发撩起,一边净手一边询问守着他的侍人。
两个侍人将帘子挂起,回道,“回公子,申时末,陛下说时间还早,让您不必着急。”
琇莹拒绝了侍人伺候,将外衣上的系带绑好,又拿起了一根白玉簪把自己的长发扎束起来,腰间只缀了自己的私印,很平常闲适的打扮。
侍人见他穿戴整齐后,便拱手道,“陛下让公子先过去一趟。”
琇莹点头,便跟着侍人往阿政处,他便见到了阿政穿着常服,用玉簪束发。
他生得高,眉宇间全是威仪,这估计是他最平常的装束了,可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有些人不需要华服美饰,他往那里一站,便是人群的中心,群星的北辰。
“阿兄,要去私访?”
琇莹快步上前,轻笑偏头问他。
阿政又笑了,他总是会在见到琇莹时放柔面部的轮廊,总是笑模样。
“朕,我要去陪公子赴宴。”
他改了自称,已经尽量放下威势,可他一张口,一抬手,便暴露他是天潢贵胄,并非常人。
琇莹被他的话惊得快要仰倒,然后悟了关窍后趴在他肩头大笑。
“阿兄怕我吃亏?不会的,巴清有求于我。”
阿政将他的头挪开,“非,你若压不住她,枉费朕多年教导。只是那巴清。”
他耳尖红了,他难以对他的璨璨启齿,但见到琇莹疑惑的眼神,才勉强开了口。
“她虽守寡,但身边男宠不断。”
朕担心你一个不查,被占了便宜。虽然他还是很欣赏巴清的,但与琇莹没法比。
她万一轻薄在这方面单纯的琇莹,琇莹都不会知道。
不行,他必须去!
琇莹的眼已经张大了,他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兄曾下诏表彰过她是贞妇。”
贞妇,男宠,好像不搭。他是太久没出门了吗,怎么感觉天下都是张苍?
阿政皱起了眉,眉宇间全是对他的不赞同,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封建。
“清一生贞洁,从一而忠,虽有男宠,却未有改嫁,一心照顾孩子,打理家业,难道称不上贞吗?”
阿政托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揉了一下,无声的劝慰他,他难得说些长句,向琇莹解释道。
“朕不在意她有几个男宠,做过几个人的妻子,正如你所言,女子贞洁若看这些,那未免那过严苛。朕称她贞妇只是希望天下女人可以效仿她,多考虑为膝下的幼子计一计,莫蹈你我幼时之痛。”
琇莹听完他的话,泪水盈在眼眶,一滴泪无声的滑过面颊。
后世人说阿兄表彰巴清是想嘲讽赵姬不贞,其实不是,他对巴清的表彰只是因为巴清真的很符合阿兄对母亲的想象。
性情刚毅,又幼子稍有怜爱,便是他阿兄期待的母亲模样了。他甚至不在意她与多少男子有染。
他受过伤,所以优侍幼子。
可万一那些孩子是父母的负担呢?
琇莹摇头,他认下了错。
“是我太苛刻了。为妻为母,她确实配得上阿兄给的贞。”
她是一位与赵姬截然不同的母亲。
“阿兄,抱歉,我忘了。你觉得让小学宫在大秦境内收拢失怙失持的幼子,由国家出钱免他们吃苦可以吗?”
琇莹擦了面上的泪,问他的兄长。
阿政勾起了唇角,轻颔首,他宽慰他。
“大善。”
琇莹轻笑,“阿兄多虑了,不必屈尊相陪。她还要靠我帮忙,如何会对我行不轨之事?”
阿政摸了摸他的脑袋,“朕想去。”
傻子,她当然不可能明面行此事,她会不会装作无意去摸你手,会不会跟赵姬那样用眼神轻薄。
琇莹看着他阿兄铁了心要跟他去,无奈轻叹,
牵着他的衣角随他一起出宫赴宴。
萧何定下的酒楼前,琇莹刚准备按习惯先蹦下去牵他阿兄,可是被阿政阻止了,他戴了面具先下了车,然后帮琇莹撩了车帘。
“公子,到了。”
琇莹心里在阴暗爬行,但是在阿政的轻笑下下了车,然后无奈站在他身前,艰难的回了一句,“嗯。”
他阿兄往这一站根本不像来伺候人的,像是来让人迁就的。
他与门前等候的刘邦等人打个招呼,阿政却是连理都不理,目光越过他们,落到了门口让侍人搀着来迎琇莹的巴清身上。
“公子到了,我们列席入座吧。”
琇莹轻笑,与她寒喧了两句,才径直往前走。
他身份最贵,在领头先走,阿政便顺势挤开了想与琇莹说些话的巴清,紧跟在琇莹身后。
巴清,别以为朕没看见你看见琇莹时跟饿狼一样的眼睛。朕的幼弟你也敢觊觎!
巴清被他一扫,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她见到琇莹确实是眼中一亮,公子璨确实是名不虚传,人如珠玉,华兮光耀。
她本想打个近乎,一会儿好商量,可是他身周的那侍人实在是霸道,身为侍人他不往后去,占了她的位置,架势摆得他主子还大。她就往前走了一步,看她就跟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真让人生气!
可是她却不敢再动,刚才那一刻,气息压迫太强。
是她在川渝呆久了吗?现在咸阳的侍人都是这样的吗?
琇莹觉得自己阿兄又离自己近了一些,他心里叹气,这些人怎么都跟张苍一样,见人就撩啊!
他们按位列席,阿政本应是要与萧何他们一起列席。
但是琇莹不准,他让人给他的身侧加了一席,重置一案几。
这家酒楼是琇莹与自家的庖厨合开的,平时他和阿政白龙鱼服时也经常在这吃饭,庖厨和不少时新的菜色点心都是他定下的。
这当初建时,就是面向咸阳高官们的,菜品贵,但花样多又好吃加上包间隔音效果极好,适合聊私事,故而生意甚是红火。
萧何等人虽在这早早就定下席面,但侍者见是公子饮宴才开了顶楼,将他们引到阿政和琇莹常呆的包间。
侍者照他俩往日的习惯点香,另一人便向主座的琇莹递今日的菜单子,阿政却是见他拿单来很自然的伸手,他习惯了坐主位,一时习惯了,反应过来后便收回了手。
可侍人还是见了他伸出的手,顺着手瞥见戴面具的阿政后怔了一下。
陛下在,公子坐主位吗?
他有些疑惑一时不知道该给谁,琇莹见他为难,便接过了单子,然后自然的将手中的单子放到阿政手上,“阿,你瞧瞧可有喜欢的,没有再加。”
他下意识的唤阿兄,好在及时咽了下去。
阿政很泰然地颔首,翻看菜单,八风不动。
侍人松了口气,而后礼貌的在旁等候。
萧何怔然,此是何人,能得公子如此宠纵,与公子平席?
他身后的刘邦他们也是疑惑,他们都没有见过阿政,唯一的卢绾还是只远远观望过,所以一群人都是满头雾水,又怕看多了,琇莹生气,于是都默契的低头。
巴清倒是爽利多了,这位琇莹公子带此人来又做出这等举动有什么深意?
她不由探看阿政方向多次,暗自分析,可越看越觉得这侍人眼熟。
阿政以为她盯着琇莹瞧,贼心不死!
他有些烦了,回望过去,眼里含着碎冰。
你在看朕的幼弟,朕把你迁去匈奴放羊。
她是见过阿政的,现在看见他回望的眼神,平静眼底泛着睥睨天地,骄傲狂烈的光,一霎那之间,她魂不守舍。
陛下?
阿政不知道自己马甲掉了,他翻了单子,不满之极。
光挑大鱼大肉,多用膏油,他幼弟本就食欲不振,现在吃完这顿三个月都不食肉腥了。
他睥了一眼萧何,拧起了眉,这事做的不成样子。
他将单子全换了,按照他和琇莹的习惯重新点了新的菜,还饶有趣味的给自己和琇莹挑新出的甜品。
其实没什么好挑的,他闭着眼都能知道哪个好吃。
这酒楼时时有冰,甜点花样多,乃是在咸阳城都传遍的,但是哪一个他没吃过,甚至有些点心,琇莹为了迎合他的口味还改了甜度。
酥奈花,嗯,新秋的桂花款还没撤下,梅花酒糟款的冰酥酪上次在宫中吃还行。
琇莹见他饶有兴致,也不着急,正襟危坐与巴清慢聊几句,打个机锋。
“阿兄时常在我面前念叨夫人性情刚毅,今日虽是初见,但也知兄长所言不亏,夫人风采不让须眉。”
他不提玄鸟羽之事,直接挑开了今日这餐与玄鸟羽可没关系,他后又搬出了阿政,表面友善,实则施压。
巴清明白他是有备而来,但还是又悄悄的瞥了一眼阿政,阿政将单子定好,递给了侍者,又嘱咐先给琇莹加一份龙井竹荪汤。
侍者应是,立马退下了,通程没出太大声音。
巴清了然,她今天的对手只有上首的琇莹公子,陛下并不参与插手。
于是她顶着琇莹周身的压力,十分有商人风范,爽利大方的笑道,“蒙陛下深恩,我一山野老妇得居天子脚下,已是感佩于心了。今日又得见公子,实是三生有幸。”
四两拨千斤,想跟琇莹打太极呢。不过这话说得好听。
阿政勾起了唇角,径自支起下巴,闭目养神。
就是可惜,他的幼弟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果然,琇莹直接冲巴清勾起唇角,姿态优雅,像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夫人往后常居咸阳,日日都能见我,这般想来便是不止三生有幸了。”
他说完也不关心巴清反应,只低头垂眸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竹荪汤。
他阿兄给他单点的汤,得趁热喝。
巴清见他态度,手悄然握紧了,虽然已经有心里准备,但听到一辈子囚在咸阳的消息时还是莫名难过。
她的丹砂产业已经毁了,往后只能坐吃山空,她又回不了川渝主特大局,那么她之一族要如何延续。
但她还得硬着头皮重新挑个话头,她是巴氏的家主,必须力求谋个生路。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捂嘴笑起来。
“老妇不光有幸得见公子,也有幸得见神鸟下凡。老妇年迈,人之将死,不瞒公子,若在有生之年得见神羽,死也无憾了。”
我愿奉百万金求公子指条生路。
琇莹将自己的汤碗放下了,摇头轻笑。
“夫人神采奕奕,何出老朽之言。匈奴已灭,夫人可知我兄长往它西边一望,望见了什么?”
巴清闻弦歌而知雅意,她是与那些西域商人打过交道的,闻言便拱手拜向王宫方向,高声道,“陛下望见西域之城,地阔万里。老妇也见了遍地金,被公子一脉相连。”
琇莹大笑出声,招手让萧何把鸟羽拿来与她,“彩!”
他一动,似清隽的墨画凝上了丹砂,一霎艳若桃李,锋芒毕露,烛火明灭更是照得他的脸艳得惊心动魄。
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巴清看也未看那鸟羽,亲自起身拱手施礼,她施得是女子礼,落落大方。
“打通西域诸国的商路,利于千秋,巴氏愿倾尽全族之力助公子。”
她又转首拜向阿政的方向,“助我大秦。”
阿政勾起了唇,接了她的礼,却并未动作。
这是琇莹的主场,他不会太多插手。
但巴清确实是聪明人。
琇莹以为还要多掰扯一二,但巴清就是仅凭一两句话便知道琇莹的目的,见琇莹抛枝过来,便果断搭住。
不愧是阿兄都能承认能力非凡的人,聪明刚毅,魄力非凡,大胆但识情又识趣,举止得体又飒爽。
她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合格的家主。
琇莹为她折服,于是他双手举起身前的碧色缠花琉璃盏,轻笑温言。
“夫人与巴氏的忠诚,我已知悉。我敬夫人,夫人且满饮此樽。”
他举杯,在场除了阿政以外所有人一起直起身子,双手奉酒,敬了巴清一杯。
金樽同汝饮,敬重存吾心。
巴清避席伏豪爽的一饮而尽,与他一同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巴清得了琇莹的肯定答复,已决定将巴氏的除丹砂以外其他产业往西边转移,断尾求生,巴氏未常不能重聚声势。
她立马开口明日便命人将装着百万金的箱子抬到公子府上。
阿政含笑挖了一勺酥奈花,任由奶香化在口腔中。
百万金与他幼弟一年经手的钱财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喂不饱他幼弟,巴清不会以为百万金和他巴氏全力相助就是他幼弟的意图吧?
嗯,桂花的没有茉莉的好吃,可惜,这时茉莉还没开。
菜已上齐,琇莹对方的意图已经摸清,巴清以为自己摸准了琇莹的心思。
可惜琇莹接下来温声软语的几句直球直接干废了巴清的春秋大梦。
他表示百万金太贵重了,他如何能收。
又明面上像是建议,实则是施压,他直接挑明了巴氏,他们要往西迁,必须要过一遍筛子。而后温声邀请她来财务部做顾问。
巴清的笑绷不住了,过他的筛,便是巴氏所有的产业都要见光,雁过拨毛。留她为官,她是官身再不能行商贾之事,这是铁了心断了巴氏的心脉。
可她能不答应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秦公子璨碾碎巴氏如碾沙尘,她只幸尔他是个磊落君子,肯直言挑明。
她低头,目光中有着一刻的狠辣,而后应了。
巴氏现在尾大不掉,一刀砍掉,未尝不能破后而立。
好魄力!
琇莹点头,他将口中的羊排吃完,擦了擦嘴才宽慰道,“一位伟人说,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而今夫人亦如此,以夫人的本事,一时的困境可困不住你。”
巴清忽的释怀一笑,看向琇莹的眼中带着些许欢喜,“老妇谢公子吉言。”
有礼有节,举止皆美的君子,何人不喜?
她拱手一拜,“老妇与公子相谈甚欢,哪日老妇在家中摆宴,公子可一定要赏光一二。”
她怕琇莹犹豫,又转向刘邦他们,冲萧何一笑,“这几位小友也可到府一叙。”
阿政的雷达一下子报警起来,贼心不死!馋他幼弟!
他早知自己被巴清认出来了,于是也不隐藏身份,又扫了她一眼,眼中含着威胁,示意她适可而止。
那些人可以去,他幼弟休想!
他这像护崽凶兽的一眼让巴清不由的一抖,她强迫自己回视,目光坦然。
陛下容禀,这种事都要讲究你情我愿。老妇不敢觊觎公子。
阿政面无表情移开了目光。
巴清立马低头,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却骂着阿政的掌控欲。
陛下,你可睁开眼看看吧。老娘今年已五十有三了,可啃不动你和你幼弟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玉面杀星,况且老妇喜欢成熟的,不喜欢你俩这种小孩子。
这场饭宾主算是尽欢。
琇莹与萧何他们送了巴清下楼,阿政依旧八风不动,又吃起了冰酥酪。
巴清乘马车离开后,萧何等人才询问出声,“公子,那位是陛下吗?”
琇莹轻笑,他摇了摇头,兀自上楼了。
众人有些惊异,想举些细节反驳他,却听见琇莹不远不近的一声,“那是我兄长。”
那不是高堂上执要,四方来效的陛下,那是我爱吃微甜的点心的阿兄,也是知道我爱吃什么的阿兄。
琇莹上去时,杯盘已尽收了,阿政坐在原地,手中挖着琇莹没动过,在走之前递给他的那碗酥酪,还在翻菜单。
见他来,便将单子给了侍人,要他坐到身边,开口便是夸奖。
“今日琇莹很厉害。”
琇莹早已维持不住自己从容的假面,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无声的依靠他。
“兄兄,她真的很厉害,有她在,我可以放心的去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也许是不想离开,他只想下意识的向他阿兄放肆的撒娇。
这一刻,他就放下了公子的担子,他早已不是那个跟赵人打架,被咬烂了皮肉都不会吭声的小孩了。他觉得累了,他就要他阿兄抱他哄他。
他掰着手指头数他想让他阿兄陪他做的事,“我累了,菜凉了,我也很饿。”
“阿兄可以喂我吃粥吗?然后可以跟以前一样半夜背我去看星星吗?”
这个爱哭,会笑,喜欢撒娇的璨璨是阿政废了好大心力才养出来的,因为真的很爱很爱他。
所以他颔首。
“琇莹想做什么都可以,阿兄会陪着你。”
今天是阿兄送琇莹的礼物。家书不通,你也要开心。
琇莹轻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就哭起来。
“我浪费了好多时间,我真的很笨。”
红豆粥被侍人放在案上冒着热气,阿政喂了他一口,“没有,琇莹很聪明,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幼子。”
琇莹抹了一下眼泪,咽了下去。
多好哄啊,他一口粥就能让你收了泪。
“我明日离开咸阳,你千万不要来送,好吗?”
我怕见了你,再也不愿离开。
阿政轻笑,如幼时一样将他负在背上,“朕不送你,你会回来,便算不上离开。”
琇莹的泪要掉未掉,他的话轻得只有阿政与风共享。
“你在这里,我总会归家。”
嬴秦的先祖,倘你们泉下有灵,便保佑朕的孩子,让他平安康健,一切顺利。
为了大秦,你们努力一二。
第132章 回家去
琇莹把自己备好的礼物放在了阿政枕畔, 又将自己写完的《禾莹传》交给了济,让他转交给娱乐小报。
他走时是清晨,晨雾都没有散, 他和郑国还有硕翻身上马等着无且。
夏无且没有来,倒是一身男装的嬴青邑策马而来。
“公子,我师兄人生地不熟的, 被陛下换下来了, 我来替他随你走一趟。”
琇莹点头, 他到底没带庖厨, 只带了几包干粮。
他策马扬鞭,身下百衣如离弦之箭一样窜了出去。
走吧,咸阳好, 记得归家。
西瓯国主最近行猎被恶虎袭击, 多亏得一人相救,而今那人可算鸡犬升天, 被国主赐了住宅,请进了王宫中授小国主诗书。
刚被国主宴请后,琇莹与青邑她们往回走。
他瞥了一眼后面跟着的侍人,青邑便故作娇蛮的的模仿着那老头的模样,似乎是被惯坏了。
“先生救命之恩, 寡人没齿难忘。”
琇莹抱拳掩唇, 轻咳几声,一副病秧子的模样, 好像风一吹, 他就要消逝了。
他操着熟练的邯郸话, 一边咳,一边叱骂青邑。
“暴秦之欲无厌, 你我早已不是赵国的公子与王姬了,能得国主怜悯,有一席安身便是大善。”
青邑作出心疼模样上前抱住琇莹的手臂,“兄长莫站在风下了,咳得又重了。听说那小国主聪慧,通晓书文,或许能与兄长有话说呢!”
琇莹又咳起来,“小国主如何,你莫多置喙,且随我归去。”
他招手让硕扶住他,便回了屋中休息。
青邑扫过屋中的侍人,确定他们的领头人。
硕坐在那里给琇莹摆吃的,郑国作个样子给琇莹把了个脉。
他啥也摸不出来,但就生背出青邑平常爱说的活,他老神在在的摸着长须轻叹,“公子,戒忧戒燥啊。”
琇莹手紧握成拳,憋着不笑出声,他用眼神嘲笑郑国,“神经病啊!”
青邑在他身边与硕打着手势交流,“屋门口盯稍的四个,底下打扫的有五六个,但好像彼此不太对付。”
一群是国主派来监视的,一群是各方贵族来刺探的。
西瓯是个不算国家的国家,分封分了个稀碎,大小封君不计其数,个个有兵,管着自己的地。所以这些贵族只派一拨人过来是瞧不上他。
扮演哑巴的硕也以手势回话,“知道了,公主。”
百越之地过于湿热,琇莹怕热,面对菜一口都不想吃,就让他们先吃,自已只在旁边喝水。
译吁宋第一次见到琇莹就是这幅场景,身边的人在吃着饭,他自顾自跪坐捧杯慢吞吞的喝水。
乌发雪肤,凤眼轻阖,宽袖绸袍委地,更衫得腰不堪一握。
他本来想来给他的新先生一个下马威的,现在发了呆。
轰隆轰隆。
十五岁的译吁宋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耳朵尖红了。
这男子生得比他母妃还要好看。
琇莹听见脚步声,向外望去,“何人?”
见他望过来,呼吁宋忙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硕本欲起身,就被郑国拽住了,别去,这是公子的工具。
青邑抹了一下嘴,看译吁宋羞答答的走进来,跪坐在琇莹面前,悄悄的翻了个白眼。
狗迷日眼的鬼东西,觊觎我家公子美貌。你那色眯眯的阿父见了我家公子就走不动道了,要不是硕打死只老虎威慑一二,他就要强掳妇男了。
她手中的毒药小瓶被她把玩着,你要是在大秦,这样盯着我们公子,陛下必先送你阿父下去,再送你去陪他。
琇莹让青邑给他倒杯水,然后面对着译吁宋眼中近乎赤裸裸的欢喜,他下意识的避开,拳头紧握,低垂了眼睫,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吗?好想捅死他啊!
但他到最后只是装作咳得嘶心裂肺,喝了一口水才沙哑着噪子,慢条斯理与译吁宋说话,“小国主一路匆忙,是有什么要请教的吗?”
他轻柔一笑,呼吁宋的脸又红了。
“是,是想请教先生,我前些日子读从秦地传来的《尉缭子》,上书“民非乐死而恶生也。号令明,法制审,故能使之前。明赏于前,决罚于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我甚惑矣,我父算得治国有方,明赏善罚,我军队也算齐整,何以困于一隅?”
琇莹轻笑,面带鼓励的示意他接着说。
“先生觉得我西瓯可否如那秦王一般统一天下?”
琇莹面上无波无澜,甚至有些激动,心中却嗤笑不已。
我阿兄像你那么大时,早已经洞悉大秦隐忧,韬光养晦了,你却连自己西瓯的真实情况都不知道,你西瓯世族根深蒂固,国家四分五裂,各行其事,竟妄谈统一,竟妄谈与我阿兄齐肩。
愚蠢又自大的莽夫或许比起老昏君更适合做刀,他眼波流转,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他面上做出激动模样,甚至轻咳两声,要人拿笔和绢帛,掷地有声地回他。
“自然可以。小国主有志,我观小国主天潢贵胄,额生日光,乃是帝王之相。待先生想出办法,就与小国主说。”
语调带着渗进骨中的温柔,他提笔根据译吁宋的描述画出舆图。
译吁宋又一次盯着他微笑的侧脸发呆,先生飘渺像是天边一朵清凉的云,但他一笑,仿若一触手,便可入怀中。
“先生不着急的。”
琇莹又与他说了两句话,便借口喝药休息让他先回去。
“公子,把这小子毒死算了吧,反正用不上他,跟他那老子一样一直色眯眯的瞧你,还想摸你手。”
青邑暴怒在布帛上写下这句话,墨迹已力透纸背。
琇莹却轻笑起来,“稍安勿躁,我倒觉得这小国主十分可爱。”
愚蠢的可爱,比他老子还好忽悠。
青邑便不再言,她将自己制的毒药瓶递了琇莹,公子心里有数就行。
她给琇莹把了个脉,有些忧心,凝眉叹气,在布上劝他,“脾胃虚寒,公子还是多食些。”
琇莹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点了头。
“没想到我第一次收徒收的是这个货色。”
他不由感叹,郑国见了布帛上的抱怨就笑。
“这小子志大才疏,好高骛远,若是成事,必是骄横跋扈。公子选他,更合适。”
琇莹轻笑,“璨也是这么想的,先生。”
译吁宋相当喜欢自己的新先生,不光样貌清美,风光霁月,且待他若子侄,溺爱宠纵,大力支持他的志向,还愿帮他收拾烂摊子。
一年了,琇莹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至少他那一把毒把所有人毒死的念头不再每天来个十七八次,就是每每面对一个没有自知之明,只会看着他露出色眯眯的笑的蠢货,偶尔会忍不住自己的脾气,想回秦的心思越强烈。
每当这时,他都会找些事把这蠢货支开。
比如,他当呼吁宋老师的第五个月,利用身边的探子们报信的频率将译吁宋的亲爹,那个时刻想占他便宜的狗东西给毒倒了。
很正常嘛,无毒不丈夫,他就洒了点毒粉在那些大丈夫身上让他们带点毒。
这老东西这个虚得啊,几次就被放倒了。
他府上的探子们就很坚/挺。
那老东西昏迷不醒了,只会在床上嗬嗬地喘气,还没断气呢,他的妃嫔们就准备各攀高枝,欲说还休的赶来看他断气的西瓯封君们抛媚眼了。
他的几个儿子在他的榻前也就哭,一点儿都不经事。
译吁宋倒是稍显成器一些,他彼时正在与琇莹比划着地图,他闻言面上顿时浮现出了悲痛,可琇莹却还窥见了些兴奋。
兴奋?他父亲死了,为何会兴奋?
“先生,你我大计或可将成。”
琇莹忽然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快这老头就倒了,原来还有他这个好儿子的手笔啊。
但他还是扯了一下唇角,咳了两下,“臣知小国主定能如愿,而今还是国主的身体重要些,小国主快去。”
译吁宋点了头就往王宫里疾行,他到了门口还回了头,就见琇莹公子立于廊下,依旧温朗如月。
他拂袖,让他回去休息。
先生,一如既往的单纯。
琇莹却见他的笑觉得齿冷,那老国主不是个东西,可对译吁宋没话说,而今他去,就是去逼死亲父的。
真是利欲熏心,不可理喻。
可他越急,越好。
百越这地,现在九月份了,依旧湿热还带起大雨,。
琇莹坐在屋里听雨声,闭目养神,心里想着的是大秦的海军学院和外交的筹办是否顺利,还有孤儿院的提案是否被兄长打回了,张苍是否能压住巴清,西边的丝路,阿兄的身体,这天真让人烦躁。
好吧,只是无边细雨似离愁。
郑国也在他旁边一起听雨声,“公子,一会儿人来请我,我要推一把吗?”
琇莹眼闻言睁开了,眼眸黑沉,幽暗似海底,古井无波。
“他想做这天下霸主想疯了,用不着你,他自己就能杀了他父。青邑去采药了,你就按她原本说的做,不要打草惊蛇。”
郑国应是,硕给琇莹端来了补药,百越湿热,尽管青邑尽心调养,琇莹也根本无法完全适应,食欲不振又加重了些,又瘦了些。
琇莹接了,一饮而尽。
他对大秦的思虑无法停止,他对阿兄的留恋无法停止。
他只能提笔写家书,写了一张布帛后,他的思念几乎就无法克制,他捂着自己的脸,苍白的手上青筋腾起,他的眼角无意识的沁出一滴泪,太隐秘了,无人得见。
郑国将茶炉点着了,火光窜起。
琇莹将这一张布帛放进了火堆里,怔怔的看着他的思念化成灰烬,明明灭灭火光照着他的脸,他的悲伤已经快要漫出来了。
硕看得心疼,“公子,今日做了鲈鱼和虾,你要不要尝尝。”
琇莹点头,他拍了拍郑国的肩,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模样,“我们先吃点东西,还不知道要去多久呢!”
果然很快译吁宋以长子的名义诏新医,请郑国为他父亲医治。
郑国应是,拎了青邑的医箱就走。
琇莹也一并被他的侍人请去了王宫。
国主的榻前译吁宋哭得不能自抑,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丑得很。
琇莹跪在最末席,感到反胃。
而床榻边的另一个主角,有口皆碑的神医郑国此时正在把脉,然后胡扯八道,他做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他老脸一红对着译吁宋道。
“这是与人欢好过多。在下没法治啊!”
郑国刚一说完,底下的莺莺燕燕眼风都吹得更狠了。
琇莹眉也稍抖了一下,他万没想到青邑下得是那种药,他看向那上面腿还不时抽搐一下的老头,觉得青邑真是,真是干得漂亮。
他低下头,轻勾起了唇角。
快了快了。
果然译呼宋没让他这先生失望,老国主果然第二天就死了。
译呼宋顺利登上了国主的位置,可他是个光杆司令,底下的各封主哪里会服他一个未见寸功,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一个个都不太搭理他,更有甚者,居功自傲,当众羞辱他。
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宫里打砸,甚至为了报复封君,美其名曰,为他父亲声誉,让那些妃子老实,将那些被各地封君讨要的妃子侵犯了。
若有不从的,便使人勒死她们。
琇莹得了消息后,气得发抖。
畜生!
他是喂了野心和骄横,但也同样教他诗礼熏陶多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教出了这种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就伤害比他更弱小的人的畜生!
他闭上眼,他一步一步牵引,亲自放出了这只怪物,那些无辜之人的泪是他的错。
他认。
只要大秦百姓少流些血,他背着这血债也无妨。
“公子。”硕唤他,这与魏国那次太相似了,他真的担心公子如当年一样自责自苦。
琇莹起身,露出了一个笑,他虽清瘦,身姿如松,大风大雪压不住他。
“走吧,我们去见我的好学生,身为先生,该为他排忧解难了。”
畜生解了忧,重拾骄心,才能被他牵着走下一步。
他是大秦公子,刀子下去了,只要不是大秦的血,他都往下捅。
“王将军与我说,无论我此刻是仰首,还是低眉,都是向前。倒不如再向前些,早日归家。”
我阿兄亦道,他为倚仗,此局我开,掀桌与否,也由我定。
硕扶着他上车往王宫走,听他轻声慢语,不由自主笑了一下,他与公子少年相识,知道他有多心软,又敏感又多思。
公子从昔年伤疤中走出来了,他为公子高兴。
“公子而今不自苦不自哀,不仅刚强更有韧劲了。”
琇莹笑出声,虽装的是惯常的体弱模样,可眉宇间神采飞扬,璨然的像珠玉。
秦琇莹,秦皇的掌珠就该是这样子的。
“走吧走吧,你平白煽情,现在有了孩子,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虽然是嫌弃,但是还是任由硕报复给他的玉系了个死结。等系完后,才摆弄死结,幼稚的轻哼。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家子最喜欢的公子叔父,回头我就告状,让他们都不理你。”
他话音刚落,车就停了。
硕给他理了一下顶子,直接下了车,琇莹的气势立马变了,又成了个弱得风都能吹跑的模样,他迎风轻咳两声,人设端的是多愁多病。
硕看他做作的模样,将手伸了过去。
琇莹扶着他,一路刷脸进了译吁宋所在的宫殿,他还没走近呢,就听见女子的哭叫声和鞭子的抽打声,等他到门前,就听见了不堪入耳的叱/骂声。
琇莹隐晦的闪过一丝厌恶,看了一眼这正午的日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咳了几声。
旁边候着的侍人见了他,脸忽的一白,忙想领他去别处。
“先生,国主正在议事呢!”
琇莹也不为难人,就准备与人走了。
只是他还没抬步,门就开了,“把这个贱人给寡人拖下去。”
译吁宋全/身□□,脸上溅着血,手里拿着马鞭也全是血和一些带皮的肉,身下的女子早已伤痕累累,进气多出气少了。
译吁宋满眼戾气,不屑的冷哼,又踹了女人一脚,想点侍人把人拖走,就看见清雅隽秀的琇莹站在门前。
他顿时将自己的外裳披上,赤/裸着胸膛,凑近琇莹,唤了一句先生。
他一上前,血腥味和麝香味钻进了琇莹的鼻子,他忍住呕吐和想提刀杀人的冲动,笑得温柔。
他装作咳得嘶心裂肺,与译吁宋拉开了距离,声音轻而又轻,“宋儿,我闻得你久不临朝,便想着你是否有疾,想着来见一见你。你而今身子康健便好。”
他又咳了两声,“不要跟我似的,是个病秧子,见不得风,病歪歪地也不知道能活几年呢!”
译吁宋闻言有些动容,他只说要洗澡,让先生等他。
琇莹忍着恶心,摸了摸他的头,“不着急,先生等你。”
译吁宋嗯了一声,笑着离开后,女子已经气息奄奄,被几个侍人粗鲁拖了出来,这些人惯是踩低捧高惯了,此时就是连声让琇莹离远些,不要被血脏了身。
琇莹握紧了手,然后慢慢松开,他让这些人停了一下,脱了自己的披风覆在女子的身上,语气温柔,“好歹跟过宋儿一场,也不好再受了风。”
女子被这披风掩了个严严实实,保下了最后一份体面,她干涩地唇角,吐出了个气音,“多谢多谢。”
低得只有琇莹听见了,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畜生。
译吁宋刚洗完澡后,兴冲冲出来了,然后就见了还等在原地的琇莹。
“先生。”
他上去色眯眯的想要牵琇莹的手,被琇莹很快以向后的动作格挡了。
“先生,我牵一下你都不行吗?”
美人在侧,这么长时间他牵都没牵过,实在是让人气愤。
他抱怨着,伸手就要抓琇莹的手,满眼的戾气。
琇莹又躲开了,他不耐烦,眸中隐带着被忤逆的杀心。
“先生是恃宠而娇吗?”
琇莹摇头,又掩唇轻咳了两声,他装作听不懂,耐着性子解释,“宋儿离我远些,我着了风寒,你莫被染上了。”
果然,一听他风寒传染,译吁宋自动与他保持了距离。
琇莹暗松了口气,又是掩面轻咳,“宋儿所思之事,我今日理出了个头绪。”
译吁宋却吐出了口粗气,面色有些狰狞,气哼哼地抱怨。
“我现在都被几只虾米给戏住了,还谈何大事!”
琇莹忍不住想扇他,艹,他脑子里都是水吗?一点困难都受不得吗?
但他还是忍住了,他轻笑着,用平生最柔和的音调劝慰道,“此番并非是抱怨之时,现在应披坚执锐,大干一场。”
他让硕展开图,直接在道上就给译吁宋道。
“现在你需要一场大胜,让四方臣服,树立威望。你去诏那些封君去集合兵力随你征讨夜郎,夜郎国弱,以宋儿之勇平定此地必如探囊取物。你只管与封君们说攻破夜郎后人财任他们分,自然能让他们服帖。”
译吁宋在他纵容下早己习惯了他帮自己谋划,闻言就想到自己征服四方后的快感,当即便抚掌大笑。
“先生是寡人的管子。”
琇莹心里骂娘,他看《管子》看的就是这,呵呵。
他面上却轻笑,“我主是齐桓,我才可为管子。”
他这一捧让译吁宋更加高兴,他迫不及待的回去要召见那些封君,让琇莹随他一起去。
琇莹摇头,苦涩一笑,“我一外乡人,在王侧,恐封君们忌讳。”
译吁宋转念一想也是,就让人送琇莹回去。
“先生回去休息吧。”
琇莹又咳了几声,施了一礼,目送他离开,而后低下带着明晃晃的厌恶的眉眠。
硕长出一口气,为了那个疯子点了一盏灯,得罪了公子又没本事,他公子虽然看着清瘦,风一吹就能跑,可全是力气,徒手能敲碎老虎脑袋的凶残,他都不敢想象这人的下场。
琇莹慢吞吞地往回挪,跟硕说活。
“硕,我想吃那个鱼羮,给我煮一碗吧。”
硕坚持自己哑巴的人没,咿呀一声,同意了。
公子心情好,多吃点好。
然后郑国就端了一碗黑漆漆的羹上来了,琇莹见了,差点没被那腥味给击得晕过去。
“你是想谋杀我吗?先生,译吁宋没搞死我,你一汤羹把我送走了。”
郑国也不好意思,脸一红,那个这屋里的几个做饭的侍者都被迫殉葬了。
青邑也不在,他和硕第一次做饭,也没想到这么差。
都怪这里太落后了,连个铁锅都没有,他大秦可是人手一个。
琇莹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脸,让他把这黑暗料理倒掉。
然后自己进了厨下剐了鱼鳞,片了鱼片。
厨房里就他俩,硕一脸的灰,哼哧哼哧地刷陶罐。郑国被琇莹给逼着退出了厨房,在外面劈着柴火。
硕支了架,点了火,又给琇莹煮了水。
琇莹手脚利落,三下五除二给罐里涂了点膏油,剁了鱼骨煎香,才倒进草药水煮沸。然后下了鱼片,又下了米和盐。
他坐在罐边,搅着长勺怕受热不均,米是夹生的。
火光影影绰绰,给他在墙壁上落下了一道温柔的剪影。
他没带在大秦常戴的玉冠,青丝如云仅用一根布带绑在尾处,几丝发落在腮边,那双脸依旧温雅俊美,他抬眉轻笑,陋室生光。
皓月万里,公子如玉,无怪乎那对疯父子一见公子就挪不开眼,。
琇莹看着差不多了,一把把布巾覆在罐边,拎大罐和一大罐粥跟拎小鸡崽没区别。
郑国闻香后也不劈柴了,就跟上去了。
公子的鱼羹好香。
琇莹舀了一勺,依旧是慢悠悠的动作。
“先生的新图画好了吗?刀要出门了。”
郑国嘿嘿一笑,把他重新画好的水渠分段图交到琇莹之手。
“公子且放心。这些分段建成后,陛下只用几天就能补完全段,到时大军顺流而下,直捣敌营。”
琇莹接过,将自己的图递了过去,笑起来,“我应了兄长给他在百越建一座大宫殿,虽不着急,但先生给我先看看。”
郑国笑眯眯的接过,看着图纸上宫殿的架势和样式,快要笑晕了。
“公子不让陛下建六国宫,结果自己转首设计图纸,公子是真疼陛下啊!”
琇莹脸虽红了,但还是很快承认了。
“阿兄想要,在大秦要克制,在敌国为什么要克制?你赶紧赶,我阿兄不能要有缺陷的宫殿。”
郑国应是,提笔就在案上改。
要不是陛下能持住,公子真可能是个祸国殃民的奸臣。
因为琇莹的预测,译吁宋在孤立无援的夜郎打了个大胜,一时之间树立了威信,琇莹也正式管理起了国政,他也不插人进去,作出了一心为国主考虑的样子。
译吁宋这次在夜郎得了甜头,想着继续攻击瓯雒。琇莹自然支持,但又提出粮道不通,担心他断粮。
夜郎弱小,才可速战,现在瓯雒不同,他民风彪悍,恐久攻不下。
译吁宋好战,闻言又不耐烦了,他就要去打仗。
琇莹心中大骂,面上却是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胡闹,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我思不如你一边打我一边征些百姓疏导一下水路,方便给你送粮,听话。”
译吁宋最是喜欢他柔声劝哄,加上他又能去打仗了,立马就答应了。他料定琇莹不会害他,毕竟他一个孤弱,空有才智,就是个长在他身上的藤,他若出事,先倒霉的就是他。
“先生最是疼寡人!宋儿也欢喜先生。”
琇莹在心里冷笑,你的欢喜是给老子下慢性毒药吗?还没过河就要拆桥,简直是蠢货。
译吁宋虽然暴戾,但打仗却是有几分天赋,不出三年,他与那些西瓯的封君攻灭了闽越,现在只剩下东瓯。
他好大喜功,但有琇莹一直给他托底,所以国内竟显得太平安乐,他喜不自胜,认为自己功劳比天大,听了琇莹为自己建了一个大宫殿的建议,更是欣喜的连连点头。
先生真是善解人意,就是权柄过大,总是管着他。
他紧盯着琇莹的脸,口中不自觉分沁唾液。
先生真是美若梨花,一点轻咳,病弱更显娇。
此等美人,要不是个痨病鬼,他怕染上,否则早就将人掳进宫打断腿锁起来了,哪至于下慢性毒药让先生这样的珍宝死。
琇莹被他盯着,握紧拳头,想弄死他的心愈发强烈。但最后还是咳了几声,又夸了他几句才慢吞吞的退下。
快了快了。
琇莹很急,得到他首肯后,更是肆无忌惮,无论寒暑,这些家园刚被侵略沦为奴隶的百越百姓便像没有身命土石源源不断的被琇莹毫无节制地运往战场填线修渠和修宫殿。
他们没日没夜的干活和流血,才换得这一段段水渠和这富丽堂皇的宫殿。
琇莹总是忍不住会算着自己身上沾了几十万条人命,然后越算越心惊,到后面痛哭出声。
他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撑着,这些人流了血,大秦就不会再流了。”
译吁宋比琇莹料想的更快扫平了百越各地,这意味着水渠在郑国的指挥已经完成了最后一节。
近五年了,用无数百越人尸骨填上的水渠终于建好了,琇莹的炸雷已经埋好了一个又一个,只等我王师南下,一举攻灭。
琇莹可以回家了。
他最近很高兴,译吁宋收复百越后,更加大了对琇莹的毒药剂量。
他已经是天下之主,不再需要一个病痨鬼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了。
青邑轻笑着倒了药,反手把自己的毒药下到了碗里。
“回去复命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吧!”
侍人怯懦的退下去了。
琇莹摸摩着手上的棱刺,笑得渗人,他轻飘飘的开口。
“他脑子有毛病,但也不能质疑我的能力吧。他觉得自己离开的四年,我没实力控制他身边的一切吗?真敢用人来给我下毒,可笑。”
青邑冷笑,她将那碗毒药轻嗅,然后气得将碗放在了案上,但到底是理智占据了感情。
“公子此药服过,您便该走了。公子现在去杀他不安全。他吃了我那么多新配的五石散,离疯已经差不多了,我等需尽快离开。”
郑国跪坐在地,也劝琇莹。
“百越之地的水渠已经全铺好了。陛下已传令给臣,让公子尽快归秦。”
琇莹点头,他笑起来,看着以为他不想走的众人,“我肯定走啊,杀他啥时候不行,你们担心什么。”
他滴了几滴和了墨的鸡血在案上和身上,然后倚在了郑国的怀里,找了个舒服姿势。
他装死装得太不走心了,胸膛还有起伏,甚至面色还有点因为要离开太激动的红晕。
青邑叹气,公子的演技哦,为难郑先生还能嚎出来。
她一边调整琇莹,用头发遮住了有些红晕的脸,想让他更像个尸体。
郑国抱着他,给他胸前开始涂血。
然后一把给他家公子给抱起来了,青邑毅然起身,使劲揉眼,郑国打了个喷嚏,两人眼中都含着泪。
演技比琇莹好。
几人一起出了门,有琇莹的令牌,谁都不敢挡他们。
他们一路疾行,琇莹的手里拿着的血不断往外滴,都把郑国的背都给濡湿了。
青邑看不下去了,给他的手中的血瓶子拿回了。
“公子耶,别滴了,都滴错位置了,你不是手伤了。”
她给琇莹蒙上了披风,然后附在琇莹耳朵边轻道。
琇莹乖乖不动,装尸体。
他们一路没人敢拦出了城门,顺利的不像话,连青邑都想不到这么顺利。
装死的琇莹揭开蒙着他的披风,坐在地上抠他衣服上干涸的血痂,他有点尴尬,弱弱的开口。
“他此时有可能自顾不暇。”
青邑一笑,清秀的脸上全是快意,“公子莫非还留了后手?是他父亲还活着?还是公子把他家的钱卷跑了,还是你拿了我的药,把他药死了。”
琇莹倒是没有这么恶毒,于是他低下头,弱弱地又说了一句。
“那倒也没有,我现在把这地搞成这样,已经很过分了,我再把他搞死,那很快又分散了,就不好打了。”
青邑急了,她蹲下身子,询问琇莹。
“那公子干了啥拖住了他?”
琇莹长叹一声,面上不太好看,“不太好说。”
牵了四匹马过来的硕闻言倒是替他回了,他终于不用装哑巴了,大声道。
“公子让我把那些他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妃子放进了宫,一人都给拿了把刀。”
青邑都不敢看公子的脸,她万万没想到公子现在竟是这般心狠,忧心忡忡,“那些女子以后怎么办啊!”
琇莹闻言叹气,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抠地。
“我与她们做了个交易,她们求我要刀,要报仇,我要出城门,要折磨他,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青邑愤怒之极,她怒斥琇莹。
“公子现在这样真是可怕。人命如何可以交易,出城门我们可以再想办法,为何要牺牲这些女子之命!”
琇莹抬起头,目光坚定,他翻身上马。
“你的埋怨我知道,我也承认我有私心,五指有长有短,我只想护住你们,你们跟我来,我不想你们失了性命。”
若无人拖延,我一定会被拦,那个畜生不会允许我出去的。阿兄鞭长莫及。我身边人不多,亦没有三头六臂。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去拿命带我杀出去。
他望向下面的青邑,轻声道,“我没有强迫她们,我甚至没有引导过她们,这是她们来我面前所求,我予她们刀砍回去。”
青邑捂着脸痛哭,也翻身上了马。
“公子,咱们回家吧。”
郑国也抚须长叹一声,他拍了拍琇莹的肩,“公子没有错,咱们回家去,回家去。”
今天的天好极了,阳光灿烂,水波温柔。
这些罪孽我会背着的。
琇莹笑起来,他散着头发扬鞭。
“走,回家!”
第133章 结局(上)
琇莹虽然提前向秦军传了消息让他们发兵, 但见到蒙武将军和他的副将屠睢率领的秦军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译吁宋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立马派人全力追捕琇莹, 好在琇莹平时走动不多,没有多少人认识,再加上百越没有通缉这种东西, 躲起来就行。
要跟大秦一样, 琇莹就直接不逃等死了。
但就这样他们还是一路上钻树林子东躲西藏逃了十几天, 听见了军队中熟悉的大秦口音, 这才凭着公子印信进了营帐。
蒙武听到了士兵报琇莹回来了,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图带着屠睢一起去拜见琇莹。
结果一见到琇莹时,他的虎目就开始含泪了, “公子受苦了。”
也不怪他反应这样大, 因为琇莹一行人的模样真的很像逃难的,几个人中间除了青邑以外其他人衣服都是破破烂烂, 全是污泥。
琇莹脸上全是树枝划拉的小伤口,有的结痂了,有的现在还在流血。
他蓬头垢面,头尾上还有树叶和泥。他的状态还算是稍好。
可蒙武想起琇莹平时在咸阳金尊玉贵的样子,就觉得琇莹受苦了。
那大噪子一嚎, 跟个炸雷一样在琇莹耳朵炸开。
琇莹正在吨吨喝水, 闻言往他的方向看去,也是泪眼婆娑。
“蒙叔父, 可算见到你了。”
家人啊, 熟悉的乡音啊, 终于回家了。
他看着自己这一身,然后默默一手遮住了自己胸口上的洞, 一手从袖中取出的水渠图和西瓯的山林图交托在蒙武手上。
“历时五年,琇莹幸不辱命,此地水渠已成,湘江和漓江已连,百越水系已通。此番一战,我军粮道不绝,必胜矣。”
他又指着另一副标注着哪处有山林的图,笑道,“他们善行夜战,依靠树林隐蔽。其主人译吁宋在战场上是有天赋,可全凭一腔勇力,他性格自大,好勇斗狠,将军若在正面挫败于他,他便会一溃千里,再起不能。”
蒙武看着他带来的图,标了几个越人有可能的埋伏点,点头。
“臣知晓了。”
琇莹轻笑,面上温雅,口中却说出了几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我在那里以译吁宋的名义征战败之地的所有人为奴,生磨死了不少他们当地的贤者,他们早已恨之入骨。”
“你而今派兵十万作出杀灭西瓯的样子,他们必起反叛之心,替你通风报信。你杀灭了西瓯,其他地方必是诚心归服。”
琇莹在百越做的事因为音信不通,秦也探不太清。只知道西瓯国主连年征战,百战百胜,但政局平稳皆因为其国有一位多智近妖的智者一力支撑。
谁都没法把那位说是以色侍人的国主老师同他们公子联系在一起啊!他家公子怎么可能是那些百越人口中的奸佞!
可事实就是这样离谱,他家公子不仅做了奸佞,还有可能被猪啃了啊!
他们公子不会真的?陛下呀,老臣对不起你啊!
蒙武扯着琇莹的手抹眼泪,“公子牺牲良多,我的公子呀,老臣定替你手刃了那厮。”
琇莹低垂了眼睫,回想自已的经历,知道他想岔了,有点无奈。
“不是你想的那样,无事的。”
“哪里无事?”
青邑开了口和硕跟郑国三人一唱一和开始跟竹桶倒豆子一样向蒙武述说译吁宋对琇莹生的不轨之心。
蒙武和屠雎的眼珠子瞪的溜圆,大喊,“贼人放肆!”
琇莹被隔在他们之外,觉得青邑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于是便起身去找地方洗澡了。
感谢秦军目前只喝热水的行军习惯,琇莹很快便找到了一锅水给自己搓干净了。
他淡定的把水泼了交还给蒙武的亲卫,这才去了拴马的地方。
他来之前骑的是百衣,百衣是只战马,他怕人看出来,所以便把百衣托付给了蒙将军,现在他回来了,肯定想见见自己的小马驹。
他也不知道百衣是不是随行了,但就是想来找一找。
百衣性格温顺,但到底是战马,喜欢奔跑。
所以他平时不出门时也是会将它放在军营里托管。
果然百衣就作为战马呆在里面,正在嚼干草,眼睛还是扑闪扑闪的。
他伸头往里看,见了百衣就笑,冲他的小马挥手,“百衣,我回来了。”
百衣偏头冲他喷了个响鼻,继续吃草,很明显不想理他。
琇莹却上去抱住了马头,蹭了蹭它的脸。
“抱歉呀,小朋友,我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了,所以才不带你去的。你别生气呀!”
百衣没听懂,但也知道他在道歉,于是回蹭了他一下,算了,原谅你了。
琇莹笑开了,亲自拨了干草喂给他。
“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家啊!”
百衣慢吞吞的吃完了他给的干草,轻轻的又蹭了他一下。
这一次你可不能抛下我了。
它已经是一匹老马了,人的五年很短,却算得上它的五分之一的生命了,所以真的很想念主人啊。
琇莹摸了摸他的头,踮脚抵了一下它的额头,“好,我知道了。”
琇莹和自己的百衣玩了一会才回去,结果里面的几人还没说完。他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吗?
他十分无奈的又坐了回去。
然后听青邑描述他们眼中的自己是如何的身不由己,与译吁宋周旋的。
“你都不知道那混帐就一直盯着公子,想牵公子手,公子最后说自己是个痨病鬼才让他放弃了,公子恨得牙都痒痒。”
琇莹第一次知道译吁宋对他有那么大的恶意,真的长了见识。
他清了一下噪子,制止了接下来越说越离谱的话。
“其实并非你们所想,也算是我们俩双方互相利用。”
他面对向他看过来的五双眼睛,笑得温柔。
“好了,越说越离谱,他连我手都没牵过,也算不上什么轻薄。”
蒙武看得他眉目温和,与往常没什么区别,这才放下心来。
他拍了拍琇莹的手,“我等不说了,公子而今是想留在这还是去往长沙郡?”
琇莹疑惑之极,他自然是回咸阳的。去长沙郡做甚。
“我不留此地,若是那些人知道我这伥鬼在你们这儿,是一万个不愿归服。我欲归咸阳。”
他见蒙武有点吃惊的看他,于是又轻声问他,“可是长沙郡中有人是我必须要见的,长沙郡守,亦或是别的高官?”
公子原来不知道陛下来督战吗?
蒙武哈哈大笑,他摇头,难得打了个哑谜。
“是高官中的高官,来这里督战的。公子不见也得见!”
琇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此人行事作风如此霸道,会不会影响将军决断?需要我为您写封信交予兄长将人撤下去吗?”
蒙武笑得更大声,“老臣可不敢。”
琇莹福至心灵,“将军留在此地,我休息一下即刻出发。”
长沙郡守府中。
阿政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分发粮草,布置修渠事时,蒙武的鹰鸟便落到了一旁的蒙毅臂上。
蒙毅打开鹰爪上的小木筒,取出了一张巴掌大的信纸,上面是琇莹的字迹。
“已往长沙,安好勿念。”
他立马绽开了笑,将信交到了阿政的手上。
“陛下,公子的消息。”
阿政扫了一眼,勾起了唇角。
“可以彻底开战了。”
蒙毅点头应是,下去布置了。
这场大战,一触即发。
译吁宋杀死那些女子后,就开始像条疯犬一样在西瓯翻来覆去地搜寻琇莹的踪迹。
在服用了郑国神医长期的五石散之后,他已经有一点疯癫了。
“找,他一个病鬼能跑多远,找不到就把你们全杀了!”
他眼眸凸起,青筋毕露,上身赤/裸,露出了大块的刺青,跟只厉鬼一样。
不,他比厉鬼还可怕。
他提着刀砍了一个来汇报未寻到琇莹踪迹的侍人,血溅了他满身。
他眼中已经出现了幻像,把一个后面站着的侍人当成了琇莹,提刀追着他砍,笑得狰狞。
“先生,你跑什么?”
大秦派兵攻打西瓯的消息就是这时递进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来商讨对策的贵族们。
他们合力制住了译吁宋,扇了他两巴掌,好不容易才让他清醒过来。
“国主,大秦来势汹汹,我们要怎么办?”
译吁宋的脑子清醒后,他不笨,瞬间就将一系列的事串在一起了。
“打!聚兵,把那群奴隶都拉出来,来吧,临到此处,越怕死越得死。”
他狂笑出声,拽着一个贵族的衣领将他扯得跌坐在地,不住求饶,才放开手。
“别想耍心眼,你们与寡人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寡人死了,那群不服气的奴隶必上来把你们生吞活剥了。”
那群贵族连连应是,就要出去聚兵,生怕自己走慢了,就被疯子杀了。
译吁宋蹒跚地站起来,又是一阵狂笑,丑陋得近乎一只凶兽。
他自负聪明,却没想被一个病鬼欺骗的如此之惨。
先生,好好跑,别让宋儿找到你。
往长沙郡的路上,琇莹坐在百衣身上打了个喷嚏,硕给他披了个披风。
“公子受凉了吗?青邑公主不在,但留了药,公子要不先喝一碗?”
琇莹想起青邑留的苦药汁,脸都拧巴了,他不住摇头,“肯定不是风寒,定是我养的疯犬在骂我弃养。百衣可以作证。”
百衣被他轻拍了一下头,然后给力的叫了一声。
琇莹听到马叫,笑得开心,“你看百衣都作证了,药收回去吧。”
硕无语。
“公子还是多穿点吧。”
琇莹哈哈大笑,策马扬鞭,阳光打在他身上,他好像发着光。
“我还是很灵的。说不定信我能得长生呢!”
硕不由自主的笑,驭马跟上他。
公子,你就胡扯吧,上一个信你的,已经被郑先生给快治死了。
琇莹一路畅行,快马加鞭赶到了长沙。
到了长沙郡守府后,利落地翻身下马,连马都不拴,就迫不及待的掏出了自己的印信,让门口的侍卫领他去找阿政,大步流星往里走。
他七回八转,见到了站在廊下等他的阿政。
阿政望向走廊尽头的他,露出了轻轻的笑,像他从未远离过一样招手唤他过来身边。
“琇莹,过来。”
思念如同决堤般向琇莹汹涌澎湃的击打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小跑上前,抱住他的阿兄。
“阿兄,我回来了。”
他强撑着的所有坚强韧劲与从容清淡全部烟消云散,他原来有万千话想说,可全都哽在喉齿中,他就只想哭。
他哭得跟在百越的隐忍完全不同,他哭得撕心裂肺,颇有种可以哭到天崩地裂的架势。
阿政都被他嚎得一愣,但他的声音只是变得更加温柔,摸了摸琇莹的脊背,轻笑着安慰埋在自己怀里痛哭的他。
“瘦了,阿兄知道了。不要哭,阿兄给你拿刀砍回去。”
琇莹呜啊一声,哭得更惨了。
他的伶牙俐齿,狡猾多谋全都没了,他只一遍又一遍说,“我很想你。”
阿政叹息,哭太多对身体不好。
他温柔将他幼弟的脸给拨出来,拿了帕子给他糊了一下脸上的眼泪。
“琇莹,别哭了,朕的衣服湿了。”
琇莹有时候也会觉得他阿兄笨拙,就比如说,他说一句不哭了,伤眼睛。琇莹立马就能不哭,可偏要说衣服湿了。
这是不是嫌弃他?阿兄变了!
琇莹那颗纤细敏感的心啪的一下碎了,眼泪又落下来,他鼻子都哭红了,看着阿政肩上那一块湿濡,很是难过的抽了一下鼻子,沙哑着噪声叉腰指责他阿兄。
“我难道没有一件衣服重要?阿兄,你变了,以前都不会这样对我的,你现在都不说想我。”
“衣服本公子会赔你的,你既舍不得,本公子就多赔你个十件八件!本公子亲自给你缝都能缝出来!”
他又开始水漫金山。
阿政无奈的直接将他的头埋到自己另一半肩上,好像在说,哭吧哭吧,谁能哭过你呀!
出去一趟他还学会耍横倒打一耙了。
琇莹的委屈全都消了,他习惯阿兄越大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做。
于是他抱阿政更紧些,“阿兄也很想我,我一直知道。”
阿政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朕只是觉得你不在,很安静。”
他身边很久没这么安静了,没有琇莹的唠叨,忽然不习惯。
琇莹顿时高兴了,笑眯了眼睛,露出了小酒窝,掷地有声的喊道,他冲天与地喊,昭示他的快意。
“我阿兄说想我。”
他直接从阿政怀里跳开,抱拳倚着柱子,神气的抬头,一幅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样子。
“阿兄想我,阿兄爱我。”
阿政好以整暇的站在原地,向前几步,在他面前展开了自己宽袖上的龙纹,挑眉低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龙袍上的泪痕很是明显,帝王却只是笑,牵着他的手。
“你说缝十件,回去缝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琇莹笑得讪讪,扯着他衣角撒娇,“我就是个祸害,算不得君子。”
阿政点了点他的额头,轻声反驳他。
“你是恃宠而骄。”
琇莹忍不住笑得春风荡漾,跟没长骨头一样在他后面晃来晃去,“阿兄承认宠我了。”
他说得大声,想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阿政耳朵尖红了,拎着后领把他拖走了。
“吵。”
琇莹开心的在后面蹬脚帮他减轻力气,这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兄长,终于有一点回家的感觉了。
第二天他更有回家的真实感。
他阿兄起来时就把他也给顺带捞起来了,琇莹顶着一头乱毛,幽怨的看他阿兄和把一大摞卷轴放在他面前的蒙毅。
他离开太久,给他的家里套了滤镜,忘了自己家什么都不多,就是奏书多。
他本以为自己刚回来,朝廷没位置给他,可能一段时间不用早起上朝处理如山的政事。
他都准备好了辞呈,想着这段时间再长些,还可以替他阿兄去巡游四方,顺带去看看大秦的变化。
结果现在,又是如山的奏书堆在面前。大有一种我与奏书竞长短,奏书笑我是傻子的搞笑感。
“阿兄,我刚回来,而且现在无官无职,辞呈都已经交了,就等你答复了。”
阿政无视他的幽怨,顶着面无表情的脸拿起他交的辞呈,张开后御笔批了个不准,扔到了他脚边。
“李斯五十多了,都没有你这么怠惰。”
琇莹捡起辞呈,默默的叹气。
“通古现在还能熬一个大夜,我行吗?”
阿政一瞥眼,蒙毅顶着他幽怨的目光又给他往上加了一摞。
“公子这些是近五年的重要大事的奏书,陛下都让臣给你眷抄了一份呢!”
琇莹揉了揉眉心,看着阿政和蒙毅身边那差不多一百两张卷轴和码头十几排的奏书,差点没晕过去。
“缺了五年的课一口气补完,不如我构想的一步一步来,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带着这些走遍四方,多听多看。”
阿政又瞥了他一眼,蒙毅又从他身边往琇莹脚边加了一摞。
琇莹哭丧着脸看着阿政,阿政不理他,眼下卧蚕还带着浅浅的乌青,提笔就开始批阅奏书。
“朕等不了那么久,你需尽快把五年内缺的重要公务都给补上,若有不解的可以问朕。王绾要退了,朕欲升冯去疾为右相。挑来挑去,定下了你补御史大夫,群臣也无异议。”
琇莹叭叽一下倒在了桌上,他指着自己,“我去补三公?我现在哪里可以!”
阿政支着下巴,揉了揉眉心,眼下卧蚕还带着浅浅的乌青,“你现在不行,等百越攻下后就够了。”
他都算好了。王绾的能力不错,但理念与他实在不和,退下也好。李斯虽然能力卓越,很和他胃口,可朝堂最忌一家独大,他须拨一个能力不错,理念稍和的新丞相来制衡。冯去疾最合适,御史大夫这地就空出来了。
国家职位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这个坑里缺个萝卜,琇莹这个资历够了正水灵的小萝卜就得进去。
他停下笔,似有万千话说,最后只是将目光落在琇莹的身上,沉声道,“爱卿莫要倦怠。”
琇莹,莫要倦怠,爱卿,莫要倦怠。
琇莹,朕需要你快点回中枢来,大秦还在走,你不要半路就疲倦了。
琇莹看着他阿兄眼下的青黑叹气,然后长袖铺展,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君父需要臣,臣必不敢懈怠。”
他拿下了最顶上的卷轴,顶着与他阿兄一样的黑眼圈,打开卷轴一一细看。
琇莹没日没夜的看完那几百张卷轴,已经十几天后了,他用十几天才理清了这五年来的所有事情。
大秦照着他阿兄和他原本的设想稳定地朝前走着。
他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并未离开五年,因为大秦的每一步都有他的影子。
海军的建设卓有成效,甚至由于《禾莹传》的宣传,整个大秦的人都以为海外有金,对于海的畏惧已经遂渐消了,齐鲁那边的海军学院招了不少人,第一年的学生已经要毕业了,只需抽调一部分士兵进行磨合,就可以在三年之内完成海军的基本构建。
会稽那边的船厂依旧稳定输出,每年都会新船下水。
学宫拨的人已成为新的设计者,他们比原本的老人们更有想象力,每年都会有新的想法。他看见万千的船下海,同他们一起笑得灿烂。
琇莹翻过这页,往下一页走。
他仿佛好像伴着每一个幼子们一起带着父母的期待的目光鼓起勇气去踏入学宫的门,歪歪扭扭的写下人生的第一个字,他们将参加他们给予的每一场公平考试,去往大秦的角角落落。
他们有的扎根地方,鼓励民生耕种,严守律法。有的居庙堂之高,直面君颜,敢于上谏,规正帝王的言行,有的愿穷尽半生修改法典的不合理,让天下百姓不再无辜枉死。
“爱国有为,笃学尚行,解民生之多艰。”
昔年稚嫩噪音喊出的誓言近在耳畔,他们真的做到了上无愧于君父,下无愧于小民。
他又展开另一张卷轴,顺着留存的笔迹往下看。
秦地的商路已经开辟完全了,各地的特产开始沿商路流动,他看见齐地的海产现在已经可以运向内里的韩魏之地,百姓偶尔也可买来尝鲜。
全境的物价是他走时设定好的,必需品的价格依旧平稳。
他看着看着便模糊了眼,他想笑,却笑得涕泪横流。
“很好很好,大幸。”
他跟着卷宗往西走,看见了从咸阳出发绵延万里的商路,大秦的商人骑着驼骆横跨诸国,满载着那里的物产与金银回来。大秦的军队兵临东胡已经蓄势待发。
他仿佛听见大恬抽刀的声音,也隐约听见了远处清脆的驼铃伴着人的脚掌踩着沙石的声音。
“叮当,叮当。”
他在脑中细细勾勒出现在的大秦,喜悦溢在心腔,一直以来的心结立消。
他想秦人可以永远可以这样活。被强大的军队保护,被英明的君王庇护,被正直的臣子指引。不经战乱,无有流血牺牲。
他趴在桌前,对着油灯隐约窥着他阿兄的侧脸。
帝王眼下的乌青依旧凝在眼下,他永不知疲倦的提笔,思考,为大秦计量好走的每一步。
在灯下,因是散发,他鬓间初白的发闪着柔润的光泽。
他的阿兄不过三十有五,可额边的白发越来越多。他好像这灯盏里的鲛人油,燃烧自己只为大秦足够亮。这盏灯熬干他的心力,可发出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他察觉了琇莹的目光,停了笔,说了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琇莹看完了,现在可以答朕的问题了,朕且问你,何为君王?”
琇莹怔住,他惊疑不定,阿兄,问错了吗?他不是君王!他怎么知道啥是帝王,怎么做帝王?
阿政笑起来,示意他随便说。
“威德皆在天下人之上,就是君王。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是为君王之威。君王之德,明法治国,为生民立命,立身又是够持正,为臣子作责。”
琇莹最后只是磕磕巴巴像背课文的说了几句,你要说为臣他能说一天一夜,你要说为君他能说几句就很不孬了。
他将灯芯挑亮了点,明晃晃的光并着他的笑照得人心里敞亮。
“就是阿兄这样的。”
阿政一直扭巴的心好了些,勾起了唇角。
“你我之德与普通小民的全自己的道义完全不同。战必胜,不使将士阵前枉死是你我之德,法必明,不使天下是非不明是你我之德。国必安,不使百姓再受冻馁饥荒之苦,是你我之德。”
琇莹点了头,像是没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阿兄所言甚是。”
他的支持让阿政很是畅快,但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忽敛下了眉目,锋利无比的五官此时威严更甚。
但是琇莹看出了点不快,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他说错了什么吗,于是他很直接的问了出来。
“可是我刚刚说的令阿兄不快,阿兄与我说呗。”
阿政轻咳了一声,他摇了摇头,但越想扶苏越气,很快就与琇莹道。
“扶苏上书说西域商路发展得正好,朕现在为出兵东胡做准备失德,不配为君。让朕收敛好战之心。”
他虽然直接让扶苏滚了,但心里一直不太舒服到现在,任谁被自己的孩子如此骂都会不太舒服的。
琇莹没回来前,他不能与别人说,以免有心之人利用,让人以为扶苏失宠,朝堂有乱。
现在琇莹回来了,他心里慰贴极了,当然可以放心的说或者说是告状。
反正他只要说了,他幼弟肯定会站在他这边的。
果然琇莹听完立马就生气了,他把桌子一拍,就要写信去申斥扶苏。
“混小子,他竟然敢骂你!你怎么失德了,还不配为君。我不在,他还翻天了。他就是欺负你不爱多争辩,不与他计较,阿兄,他窝里横,他欺负你!”
阿政嗯了一声,心中爽快极了,果然还是幼弟贴心。
琇莹见他只回了一句嗯,就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顿时火冒三丈,恨不得飞回咸阳去把扶苏脑子里的水控一控。
“他就是仗着你疼爱,不爱争口舌,竟然敢欺负你。我抽死他。照他这样想,我把那百越几十万人填进了水渠里,我失德至此是否就该在百越水渠修好之后就自裁?”
他口不择言后忽然丧气了,他想起被他征为奴当成木头石块填渠的百越人,那段血色的记忆顿时充斥在他脑海中,心脏隐隐作疼,他一下子跌坐在地,脸上的血色褪尽,无力的张了张唇。
本来被匆忙与欣慰压下来的痛苦又浮现在脑中,太重了,重到他在百越的日日喘不过气,不曾安眠,不敢合眼。
他想活又想死。计划成功的欣喜与和枉顾人命的羞愧两种情绪已经快将他逼疯了。
但都过去了,他是个公子,又不是个圣人夫子。
见了阿政担忧的眼神,他很快又从容爬起来了。
“阿兄,我好了,真的已经不难受了,你别难过。”
那颗心又长出来了,我已经剜去了,你别难过,我不疼。
阿政起身,未发一言,他一向不善口舌劝慰旁人,只是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都不是你的错。好好活着,琇莹,兄长需要你,朕命令你好好活着。”
他不允许他的幼弟放弃他,于是他又威胁道。
“时间还很长,你要是现在因为这种事放弃了自己的命,朕这辈子都会怨你,你的脆弱朕不齿!说好同归天地,你死了,朕就去寻长生不老,你我这辈子都不要见了。”
他撑着琇莹,重新补全脆弱的灵魂。
琇莹长叹了一口气,努力握紧他的手,轻轻地笑道。
“说了八百遍了,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不老!不要听信馋言,朱砂吃多了会死人的。”
阿政知道他撑下来了,也不在意他在那里唠叨。
他忽然摸到他幼弟纤细的手腕上的痂皮,他以为自己摸错了,于是拽着琇莹的胳膊,揭开琇莹的衣服,琇莹手臂上因痛苦而自己啮咬的密密麻麻的齿痕尽入了他眼中。
琇莹不敢挣扎,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的笑。
“不疼。”
阿政怒瞪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衣袖理好,半牵半拽着让他跟着出了门。
门外只有每一条道旁青铜灯具燃着膏油的明灭光影,像是无数幽魂来向琇莹质问,秦璨啊,你为何要为你大秦的霸业,将我等的命填进去!
他叹了口气。
“阿兄,你的灯很像鬼。”
阿政也望向那些灯,然后扯着他来到一盏灯前,抽出自已的泰阿,放到他手上。
“那你砍了吧,恶鬼伤朕。”
他们挡在了大秦前进的路上,琇莹。
琇莹轻笑,抽出了自己的剑,将他们面前的灯劈了。
剑滑过金属的锵鸣声入了阿政耳中,他的剑没有迟疑,灯应声倒地,灯油掉在了地上,火没灭,反而沿着油开始烧起来,好在这块地全是青砖,火不大,就是些小火苗。
但琇莹还是跳起来,给阿政圈了一块地方不要这里呆着,然后让巡逻的侍卫连忙递水灭火。
侍卫们就拿了一桶水,火就灭了。然后一群各拎着一两桶水的人大眼对小眼,公子你说的火,就这?
琇莹见状都有点不好意思,让他们先走。
“哎呀,我练剑伤了腰。大惊小怪了,大惊小怪了。”
阿政隐在人注意不到的暗处,一向内敛的君王嘴角快要扬到跟天上的太阳肩并肩了。
“以后不劈灯了。”
琇莹见他阿兄在那里笑得开心,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虽然被阿兄嘲笑了,但是自己的小心脏高呼着阿兄可爱。
阿兄,超级无敌傲娇,超级无敌内敛,阿兄,超级无敌最最可爱。
阿兄没错,都是扶苏的错。
于是他回了屋干了口补药,又在信中继续骂扶苏。
他就写得很直接,带着愤怒,字也是飞龙走凤,不端庄之极。
你给我听好了,这战本来就是要打的,四境打服了,大国之威展示了,人一见我大秦人都不敢欺辱,才能更安全做生意。商路现在就是探路的,谁也没想着挣钱。你个傻子被这虚假的繁荣迷了眼,失了血性还敢骂我阿兄。
你骂啥了,等我回去我一定上门一句句都骂回去。
你欺负他疼你,不愿意跟你计较争辩。没有关系,你放心,如果你收到了信,还不来信跟你父皇承认错误。王叔一定成全你想被揍的心。
他写完,又干了口苦药,对阿政道,“我还得活个四五十年,我得给你撑着,帮你欺负回去。不然他个狗脾气,就会一直说你的。”
阿政勾起了唇角,轻颔首。
“你帮朕骂回去。”
朕不爱争口舌,所以你帮朕,帮朕一辈子。
归功于琇莹五年如一日的埋雷,沟通岭南水系的灵渠在百越人原有的基础上只需花上几天便可全数搭建成为他大秦粮草转运的大后方。但有些地方甚至不用水渠。
因为确实是如琇莹所料,秦军只要做出了攻西瓯的样子,每次打野战时,那些奴隶们会自动暴露位置,以求秦军尽快砍了译吁宋的头。
阿政没因为这仗打得顺利而产生骄浮之心,依旧坚持攻六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战略核心。每占领一地便迁徙大量内地移民和商贾留驻,他大秦的百姓、刑徒,甚至犯罪的官员,都大批向岭南迁徙。
随着大批农民和商贾经营在此,加上琇莹的抽调物资和卖力经莹,岭南也不再是不毛之地,秦军有了更加坚定的稳定的大后方,一切形成了良性循环。
五月左右开始打,到了九月,秦军凭着精良武装设备和强悍战斗素质,在敌方队友的助攻下大军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已经基本上完成百越所有的土地收复。
但是译吁宋依旧跟只疯犬一样,拼着力气跟他们打游击野战,神出鬼没,不断趁着黑夜和山林扰袭,每每都要扯下秦军一块皮肉来,秦军这几天似乎也被他的凶狠吓到不再解甲弛弩,气势低迷,引得得知消息的译吁宋更是嚣张。
阿政听闻这个消息后,未有忧心忡忡,他反而松缓了面容。
琇莹坐在他身边和站着的蒙毅整理着奏书,准备一会发回咸阳。
琇莹见他看了战报后面色柔和,也偏头作出窥探模样,阿政直接递给了他。
他见了就笑,“郑伯克段于鄢。欲要杀之,必先纵之。”
蒙毅还是有点担忧的,琇莹察觉他心神不宁,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解释道,“阿毅不用担心,蒙武将军已经摸清楚他的路数,竖起了耳朵,要来一场大胜,一举砍下他译吁宋的锐气。你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吧。”
蒙毅松了口气,连忙抱拳施礼。
“臣失仪,请陛下和公子责罚。”
阿政没动,琇莹闻言却都呆了,他先扶起他,让他不用紧张,然后转头向阿政抱怨。
“阿兄,阿毅跟着你久了都沉稳了不少,没有少时肉乎乎跟我胡闹时活泼了。”
阿政听了他的抱怨,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轻扫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他那一眼不凶,也没有威压,只是他觉得琇莹的话让他不高兴,他也不能当众骂琇莹,故而只是扫了他一下罢了。
与朕何干,惯会平白污蔑!
蒙毅只看见了他眼中的不满便立马跪下了,琇莹又给他扶起来了。
“没有事的,你快起来,阿兄骂我呢!虽然不知道骂得是什么,但我猜应该是空口白牙污蔑人清白,法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不要动不动就跪,阿兄很是喜欢你。你做侍中时,他跟你同寝同食,我当时在楚地都嫉妒得咬碎了好几张纸。”
公子,你少说两句吧!
蒙毅本来就不敢动,现在他瞠目结舌,更不敢动了。
他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李大人说公子是大秦第一拱火人了,公子那嘴好像总能有让陛下生气的威力。
李斯大人,真知灼见,诚不欺我。
果然,阿政让蒙毅起来,指着门示意琇莹滚出去。
琇莹就笑,直接就倒在奏书堆里,滚到阿政脚边,直接像没骨头一手托腮,一边添了杯茶哄他。
“滚完了,滚不出去。”
阿政抿了口茶,让他赶快收拾,别贫嘴。
琇莹点头。
蒙毅收拾奏书时,不由想起李大人又一句话,在陛下面前,公子是一点脸都不要的。
李大人,不愧是跟公子和陛下呆着最久的第三人,我辈楷模。
确实是如琇莹所说,蒙武以弱示外,引得愈发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译吁宋直接带人夜袭,可惜这次他再也不是来去如风了,他被早织好的大网困住了,成了笼中的困兽。
他一被抓,西瓯的那些封君群龙无首,竟内斗赶来,被蒙武带着十万秦军一一碾碎了。
阿政随后在岭南设立桂林、象郡、南海等三郡,岭南正式被纳入大秦帝国版图,为大秦增加1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
他依照与六国相同的办法,置郡守,分土地,定法律,迁秦人。
这场仗由于琇莹的前期准备,几乎没废多大力气,是一场碾压局。加上西瓯的压迫,他们在百越人眼中就是神兵天降,各项政策推行几乎受不到任何阻挡。
译吁宋被抓后,由于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加上五石散的功效彻底疯了,见到清瘦俊雅的男子一会呼先生,一会要杀人,实在是令人厌恶。
琇莹再次见到他是在阿政带他赴庆功宴,他和一些被生擒的西瓯贵族作为战利品,被蒙武将军放到了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中。
他坐在囚车里被捆得结结实实,他原本喃喃自语,却在见到琇莹时发出高声的怒吼。
木制的囚车被他撞得吱呀作响,他蓬头垢面像只困兽,死死的盯着琇莹,狰狞又可怕。
“先生,我对你那么好!你却敢跑!寡人杀了你!”
阿政听见了他的话皱起了眉,让人把他拖下去。
琇莹却是听了先生后,下意识地在高台上偏过了头低眉一顾,虽然很快扭了头,但却让他忽然安静了起来。
“先生是你啊,你这个骗子,骗子!都是因为你!”
他眸中还是浑浊的,却难得透了些难得清醒,他放声凄厉大笑,像是幼童一样声音尖利。
“先生,宋儿认出你了,你怎么不敢过来见见我啊!你怕了,哈哈哈,你怕了!”
琇莹再没回过头,士兵牵起了他的囚车,他却慌乱的在囚车中大叫,“放肆,我要见先生,谁敢拦寡人!先生身边的人只能是寡人!”
阿政的眉头紧锁,越皱越狠,望向译吁宋的目光像含了刀剑。
放肆,竟敢欲对琇莹行不轨之事,该杀!
士兵上前给他口中塞上了布,又给了他一巴掌,让他安静。
“不准对璨公子不敬。”
他却依旧像蛆一样向前蠕动,想离琇莹的方向近一点。
“先生,先生!”
他的手脚都磨出了血,却还是要去琇莹身边,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他的先生回来了他的身边,他的云终于落回了他的身边,轻笑着摸他的脑袋。
“宋儿莫忧,先生帮你。”
他的眼睛忽然温柔炽热起来,初见时的心跳忽然又一次重归身体,血液重新流淌起来。
“先生若梨花娇,寡人甚喜。”
一大口血喷出,他的头无力垂下。
阿政派出的人抽出了刀,才回去复了命。
琇莹得知后,就哦了一声,然后在内殿跟他暴怒的阿兄继续哭。
“他以为我是个只能依附他的碧萝,我以为他是一把正常的刀,所以双方都没摸清楚底细就合作了。也有可能我皮相确实是不错,他们都以为我是柔弱不能自理,只要施舍点感情,我就得安心依附,一心为他们谋划了。”
“后来越合作,我发现他蠢,他发现我有刺,他想拨刺,用感情征服我。我想让他听话,用感情麻痹他让他继续为我所用。所以才有那些个柔声细语。阿兄莫气了。”
阿政消没消气不知道,但他那破了洞的身子多年亏损,又配上连日劳累加悲痛过度直接躲大殿上了,连日高烧不退,要不是青邑连夜施针,差点小命就没了。
但他还是倔,醒来时,就躺在床上跟他阿兄解释。
“计划都干一半了怎么可能放弃!”
阿政快被他突然倒地吓死了,现在再听他说这件事,无名火又起,他的手指轻敲床面,一声一声。
“朕气得是你明知他的心思龌龊,竟敢还敢引诱于他。他若不惧病也要强迫于你,你要怎么办?秦琇莹,你给朕躺好,等药来,吃药!”
琇莹低下头,又想掉眼泪,然后被阿政捏住了脸。
“哭哭哭,就知道哭,不准哭,惯会以弱凌强,霸道,逆子!”
琇莹扒在他身上,他满心的委屈。他是一棵长在阿兄身上的小树,阿兄不要如此说他。
“你不要那么苛责我。我难受。”
阿政闻言想拧他的耳朵,但只摸了摸他的额头,“一会喝药,你休养好了再回咸阳。”
算了,不说了,是他这次失察,下次不会了,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琇莹面前了。
第134章 结局(中)
琇莹的病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个月才勉强可以远游了, 他跟着阿政回咸阳那天正好是十月初,秋天到了,天高云淡, 万里无云。
他待在马车撩开帘子往外看,他一直看,然后不住的笑。
他的家与他离开的时候好像没太大区别, 十月份了, 菽己熟了, 男女青壮在田里割菽, 身后穿着毛衣的小童跟着老人在后面捡菽粒。
她声音稚嫩,摇头晃脑的跟在老人后面。
“婆婆,先生我刚学了新诗, 念给你听, 好不好?”
老人弯下腰捡起一粒菽,闻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笑眯了眼。
“好好,婆婆最喜欢咱们大丫念诗了。”
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她挺起了胸脯,高声的念起诗,声音传了好远。
“不久就能种大豆, 大豆一片茁壮生。种了禾粟嫩苗青, 麻麦长得多旺盛,瓜儿累累果实成。”
前头割菽的男女也细细听着, 起身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珠, 所有人的心里洋溢着踏实的幸福感。
“蓺之荏菽, 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 瓜瓞唪唪。①”
在马车里的琇莹也听见了,他还带着病容,轻轻念着诗。
他看了卷宗,今年风调雨顺,他们的粮种交了税,还剩下不少留给他们自用。
他又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又疲倦,趴在车窗边。半白半青的发散落在肩头,凤眼被阳光照得剔透,笑容明朗,像是一汪清澈的碧水。
百姓要的不多,世间太平,吃饱穿暖就足够了。
这片土地不光是他的家,也是万万千千秦人的家。
他将头上遮风的抹额摘了,拿起了梳子,将头发梳得齐整,他想下去看一看这季的菽颗粒是否饱满,能作种的有几成。
他转首向阿政轻声道,“阿兄,我能下去看看吗?”
阿政早已搁笔,他也听见了诗声,嗅到了菽熟了的香气。
他也想下去看看百姓是否安乐。
于是他让车停下,给琇莹披上了裘衣。
“走。”
琇莹忍不住轻笑,扯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他们俩看了豆种,便避开人群,慢悠悠地一起散步,他俩上了个小坡向下观望。
琇莹依旧温柔的笑,他见了这些高兴,想多看看。
阿政也四处观望,眼眸亮若繁星。
“琇莹,你看,你我没有错,以战止战,才是让天下安居乐业的前提。那些诸候打了五百年多,将天下打得民不聊生,四分五裂。可朕只用了十年便将四分五裂的土地收拢,朕又只用了十年抚平了所有的裂痕,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会说着同样的语言,会书写同样的文字,他们是一家人,再也不会有战乱流离了。”
琇莹跟在他身后,刚想回他,却忍不住喉中痒痒,他实在不忍心扫阿政的兴致,生生忍住了。
“嗯。”
阿政正准备回他呢,琇莹就听见了树后细小的哭声,似乎是幼童。
那小孩五六岁的样子,显然是也听见了他俩的对话,扭头看了他俩一眼,就往林子里跑。
琇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很是担心,那小孩鼻青脸肿,带着一身的伤。这坡虽小,可是这孩子也小,万一失足滚下去可怎么好?
于是他冲那小孩喊,“回来。”
我们不是坏人。
可惜他还未说完,便自顾自咳了个撕心裂肺,憋久了一下子泄了气可不就往死里咳吗?
琇莹在那里咳,阿政也不顾那个孩子了,只挥手让侍人去把人抓回来,然后直接往琇莹嘴里塞药丸。
“琇莹,吃了就不咳了。”
琇莹被他生塞了那么大个药丸,差点没被噎死,多亏他阿兄还知道给他喂口水,不然他真的可能是阿兄杀的第一个有功的臣子,真是个地狱笑话。
“阿兄,再来口水。”
他伸手向阿政,阿政反应很快,将水递了过去,他喝了两大口才勉强把那药丸给吞下去了。
阿政见他现在还算好,便打算给琇莹先拎回去找医看看,不然一会他幼弟又见风咳死怎么办?
“先回去。”
琇莹却摇了摇头,他蹲下身子冲那个在侍人手中不断挣扎的小童轻声细语,他还病着,怕过了病气,只能离得稍远些。
他顶着风咳嗽,断断续续说了个长句。
“好孩子,我们不是坏人,我让他们放了你,但你莫要往里走了。你还小,又是一身的伤,这个小坡对你来说太高。万一跌倒了,你阿父阿母会担心的。”
他的话中全是担忧,那小孩也感觉到了便不再挣扎,眨巴着黑黝黝的眼睛看他,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又渗出了泪。
“没有阿父了,阿父病了。”
琇莹垂下了眼眸,忍住泪意。
这小孩白生生,不是以前见惯的干瘦,他腮帮子还有些肉,圆软软的。
他便想来一定是家中父母估模尚在,却未想是阿父新丧。
他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吓人可是伤人者不得章法,大抵是被同龄人欺辱了。
他面对这个小孩子好像面对年幼的阿兄,他实在痛心。
“抱歉吓到了你,可以让他们帮忙看看你的伤吗?”
阿政也是生了恻隐之心,他站直了身子,沉声与那个孩子道,“既已失父,被人欺辱,为何不往小学宫?”
那孩子却一改刚才的乖巧,大力的挣扎起来,“不去不去,你们是坏人!”
他很聪明,他移身子挣不开侍人的手,就用脚借力向前踢,激起一地的沙,掀起的微尘引得琇莹不住的咳。
那小孩听见琇莹又开始像他阿母一样咳嗽,顿时不动了,他小心翼翼的劝琇莹。
“不咳,喝药。”
琇莹喘了几下,摇了摇头向他示意自己没事,他依旧温柔对那小孩笑。
“可以与我说为什么不愿意过去吗?”
小孩泄了力气,他扁了扁嘴,眼泪止不住的流。
这个人真的很像阿父。可教他写字的阿父不在了。
琇莹忍不住让侍人放开他,侍人不敢动,收到了阿政的眼神,才放松了桎梏。
小孩坐在地上,大声哭诉。
“阿母还在,老是咳,嫂嫂总是吵她,想送走我。我没人要了。”
琇莹上前抱住了他,温柔地抚着他的脊背。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孩子,他的心都碎了。
“怎么会没人要,你阿母肯定在找你。我带你回去找她,好吗?”
小孩摇了摇头,他的哭声没有停止。
“她不要我了,小学宫有吃的,她说她快死了,去那里比跟着嫂嫂好,她要我过去。”
琇莹含着泪,他不知道如何相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阿政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心头发苦,若有母至此,哪个幼子愿离开阿母啊?
良久,他才轻笑。
“你带朕去见你阿母,朕有钱,愿赠予你阿母,让你留在她身边。”
小孩的眼亮了,但他不信阿政,他只盯着琇莹,手紧紧扯着他的袖子。
琇莹点了点头,小孩才吸了吸鼻涕,带着他就往坡下走。
“我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报答你们的。”
小孩气势很足,掷地有声。
阿政见他呆头呆脑,跟人打架都是挨打的样子,实在是不抱希望 。
“那朕不如自己出人头地。”
琇莹在前面咳了几声,闻言立马扭头看他阿兄,眼中全是不赞同。
“知恩图报是好事,阿兄少说两句,可好?”
阿政轻哼一声,“溺子如杀子。”
琇莹叹气,他阿兄向来强势,本能不喜欢这种遇事不还手的孩子。
“各有各的性子,阿兄不要强求。”
阿政看着在前面扯着琇莹的小孩,忽然笑了。
“你我这次做了先生。”
两人相视轻笑无言。
多年之后,他们俩成了当年的荀先生。
他们这边闲聊边下坡,就远远看见了一妇人直冲过来,她比琇莹的脸还白,眉目间都布满折皱,一看就是辛劳过度造成的久病。
她只跑了一小段,就跌坐在地咳得痛苦,可是哪怕咳得站不住,她的手仍紧紧抱着前面的小孩。
“信儿,你的脸怎么了?”
她心疼的摸小孩的脸,又垂下泪来,轻声询问道。
小孩紧紧地搂着她,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唤了一声阿母,然后就回头望向琇莹,眼中带着期待。
可不可以,求你!
琇莹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他就扭头冲他阿母笑了。
“阿母,钱,报答。”
阿母,他给我钱,我报答他。
他的阿母见了对面姿容华美,穿着绫罗,身后仆从成百的琇莹和阿政恍若梦醒,不敢直视,只揽着不明所以的小孩不住磕头。
“小子年幼,无意冲撞贵人,望贵人宽怒一二。”
琇莹知道平民不可直视贵族,所以并未有强求,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低首将放着几颗金丸的布袋搁在了妇人面前。
“你把你的孩子教的很好,我与我的兄长希望可以帮到你。”
他回头时露出了轻笑,阿政摸了摸他的头发,牵着他回去。
不需要说太多,琇莹知道。
挺好的,万事圆满。
阳光镀在他俩身上,仿佛他俩也自带着光。
可他俩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了妇人唤他们。
“贵人留步。”
琇莹回了头,阿政不想回头,他幼弟给的已经是平民之家五六十年的嚼用了,她这是还嫌不够,想要问琇莹再要一些吗?
但他最后也还是回了头。
无他,他担心琇莹被人以弱势相挟。
可那妇人并未乞求着再要些金丸,她拖着病体膝行上前,仅是几步就又咳起来。
她咳得重,像是风中的落叶,但她很固执,硬是强撑着跪到琇莹面前,双手颤抖着托着那几枚金丸。
“请贵人收留我子,他读过两本书,也识得字,虽还小,但很勤快。您把他当奴当婢都使得,只求给他一口饭吃,托养他长大。”
她与夫君皆读过书,只是战乱之际,夫君已逝,家道才中落。
若是真有办法,她这种没落贵族之家怎么愿意让自己的幼子为奴?
可夫君已逝,她早年又伤了身子,恐是活不久了,膝下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尚小没有着落。
她原想是将其托到小学宫,让其兄长顾怜一二,可她那儿媳容不下他,他强求在此地便是个被磋磨死。
这个贵人心善,既愿舍金丸救她们一命,想来不会苛待她的孩子。他若愿收留,带他的孩子离开,哪怕为奴,她的孩子总会活下去。
活下去总比在自家兄长的屋头寄人篱下被嫂子驱使若牛马,生生消磨死好!
她将金丸小心的放下地上,又重重的朝地上一磕。
枯瘦的身躯像虬深的树枝,她用尽全力要托起她的幼子。
“求贵人可怜。”
琇莹如何忍心,他忙搀起妇人,捡起自己的金丸又放到她皱巴巴起皮的手上,他轻声道。
“我不缺奴仆,而他想留在你身边。”
那妇人摇头,“我已经快要死了,不能拖累他。”
她又想向下一磕,然后琇莹制止了,他轻咳几声,向一直在旁边哭的孩子招手,让到他们俩身边,蹲下身平视着他询问。
“你要跟着我吗?”
小孩使劲的摇头,却在看见他的母亲泪眼和额上的青黑后,跪在了地上,但一直未发一言。
琇莹轻轻摸了摸他的面庞,带着柔怜,将他眼角的泪都抹去了,他微凉的手指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小孩的颊上。
而后无声叹息,望向自己的阿兄。
阿政长叹,将自己的手放在了琇莹的肩上。
琇莹知道他同意了,于是他温柔一笑。
“不是贵人,可以唤我先生,我膝上至今还无学生,你拜我为师可好?”
那妇人闻言露出了笑,不算好看,可却是琇莹平生见过最美丽的面容,她就要磕头,但被琇莹拦下了,他将金丸放到了妇人的掌心。
“我与他有缘,倒是谢夫人成全了。”
那妇人不愿收金丸,就一直拽着小孩给他磕头。
“快喊,快喊,信儿,快喊先生,以后你就跟着贵人,别回来了,听话。”
她咳得很重,气息不均。
小孩却倔强的不磕头,他将金丸放回了琇莹手中,漆黑的眸渗出了大滴的眼泪。
“钱不要了,我不要!”
你们走,走开!
可是他还未说完,便被妇人捂住了嘴,他不敢挣扎。
“阿母!”
妇人的头也垂了下去,眸中全是热泪,用平白最大的力气,想强迫着他低下头拜师。
“他还小,脾气犟,贵人多多包涵。”
琇莹却摇头,“他很好,我很欢喜他,夫人放心。”
他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脊背,扶着他起来,又给他拍了拍膝上的灰,又顺带着擦去小孩的脸上的灰,然后捏了一下他的小脸,轻笑。
“笨孩子,我是正经人家,还能拦着你不让你回家,不让你给你阿母写信吗?而且你不会以为你以后一直跟着我吧,到我那里也是要上学堂的。”
小孩的眼睛一亮,琇莹又捏了一下他的小脸,嗔道,“现在高兴了。”
他将小孩的母亲扶了起来,将金丸放回了她的手中,他忍住咳嗽,拱手一拜。
“这些金丸夫人拿着吧,我是个只会经商算账的,他跟我怕也学不到什么好东西,这些便算是我耽误你子前程的赔罪了。”
那妇人辞而不受,忍着眼泪,将孩子推送到了他身边,反向他和阿政福了一礼。
“二位贵人肯收留我家幼子便是大恩了,妇人没齿难忘。”
她含泪看着那个站在琇莹身前的孩子,眼神带着留恋,良久,才又福了一身。
“这孩子犟脾气,他若是闯了祸,贵人莫要看他年纪小而轻纵他,多些责骂他,妇人再谢贵人。”
琇莹叹了口气,将她扶起,转手把那些金丸转手交给了身前的孩子。
“我膝下孤单,也无子息,你长伴我身侧多是孤寂,是委屈你了。”
小孩偏过头不接,他是倔脾气。
琇莹满心爱怜,外加些束手无策。
一直旁观的阿政就轻摇头,他幼弟心过于软从而没拿住关窍。
这小子品性不错,知道未忠人之事,不能拿别人的钱。
甚至他眼底的小傲气也不是毛病,反而他更相信此子以后会凭本事自己往上爬,更不会扯着琇莹的旗号以权谋私。
所以,不错。
他上前从琇莹手里拿了那袋金珠,然后拍了拍那小孩的脑袋,指着琇莹冲他道。
“这些你拿着,莫要推辞。我幼弟收你为徒,他膝下无子,身体不好,医说最是不能生气,就你一个能长伴身侧的。”
他轻哼一声,给那小孩下了令,“你要负责哄他宽心,让他高兴,让他无忧,让他可以长命百岁。”
琇莹觉得阿兄说得太霸道,好像人家孩子是个哄他开心的物件,但并未说什么,他只是向妇人歉然一笑。
他道歉成,他阿兄道歉不行。
可小孩这次就接了,还跪下来给琇莹磕了个头,主动唤了句先生,起身来到琇莹的手边。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阿父教的,他记得呢。
琇莹实在是不明白,但也不探究,他望着小孩不舍的眼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去跟你阿母说几句话,快要走了。”
小孩闻言就扑到他阿母的身边。
琇莹牵着自己的阿兄到一旁,留着小孩与妇人说话的空间。
早被派出去调查小孩的侍人双手奉上了小孩的消息,让阿政过目。
阿政细看了,觉得没有问题,才放了回去。
“没什么问题,这孩子就是此地之人。因着前些年的战乱,他阿父阿母便从故里迁到山阳,人地两生,所以他才在这常受人欺凌。这孩子品性不错,没有打骂过别人,没有欺负过别人,只有别人欺负过他,更没有偷鸡摸狗的行径。”
他思索考量,看着琇莹,放松了眉目,“虽然不知他天资如何,但是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他品性尚可。你虽一时兴起收下,但还不错。”
琇莹温柔注视着他,然后忍不住笑。
他阿兄是得多担心他老了被人给骗啊。但他还是想让他阿兄宽心,他并非不识人。
“阿兄怎知我是兴起?我承认一开始确实觉得他像阿兄,是恻隐之心。可后来我是真的欢喜。否则他阿母怎么求,我都不会松口,毕竟他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我若立个学派,他就是开山大弟子,来日最能承我心志的人啊。”
我见了他眼睛,便知他纯粹。他一路被制,仍不愿口出狂言,我便知他知礼,我见了他阿母就知道他读过书且家教颇严。这便是我想求的弟子。
他看着那小孩将他给的金丸全给了他阿母,然后含着泪,往他这走,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他的眼光除了五年前的那只疯犬外,从未出过错。
阿政轻颔首,顺着他目光看去,这种样子的孩子,纯粹自然,知礼纯孝,再加上独立坚定,是琇莹最为欣赏和爱护的。
与他喜欢的一点都不一样,他养子,颇为喜欢全心依附他的。
不过无妨,他俩没必要总是求同,就像琇莹也不是总是依着他的。
琇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阿兄是羡慕。
他忽然品出了点收徒的快活意味,得意洋洋的翘起了尾巴,发出清朗笑声,然后因为笑得太得意了,又咳了两声,将自己的身子倚在他阿兄的肩上。
“阿兄别太羡慕我,哎呀,我这第一次收徒弟,得送个礼的好。”
他摩挲全身搜寻着拿得出手的礼物,没注意到那个小孩已经到了他俩的面前奶声奶气的行了个礼。
阿政无奈的先让人给他治伤,而后将他已经面红耳赤的幼弟扶正。
琇莹不光是因为在弟子面前失仪,而是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枚从雕传国玉玺的和氏璧中剔下的证明他身份的私印了。
可那枚印,他根本就不可能给。
不是因为多贵重,而是这枚印意义非凡,乃是统一时他阿兄亲命李斯连同玉玺一起雕来赠他的。
“白璧同源出,你我无嫌隙。”
阿兄的话历历在目,琇莹视若性命,到哪里都带着,自然不会给。
最后他只好无奈的向他腰间挂满玉印的阿兄摊开了手,他掌心向上,自然从容。
“阿兄,赏我块玉吧!”
他依旧还是那个会向他撒娇,会什么都与他说的琇莹。
阿政勾起了唇角,他很喜欢琇莹直接告诉他所求,会向他索取,他很享受他子的依赖。
于是他颇为无所谓的取下了一块系在腰间的蓝田玉,用玉轻轻拍了两下琇莹的手心,似对他在说,粗心。
那枚玉放在琇莹的手心,然后系在了孩子的腰间。
琇莹低头给小孩系完玉后,才轻笑着问他。
“你想我以后唤你什么名字啊?”
小孩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说,“阿母唤我信儿,先生也可以。”
琇莹想起了李信,他顿时忍俊不禁。
小孩子不明所以。
“先生为什么要笑?”
琇莹弯下腰,笑眯眯地与小孩子道。
“我有一个友人,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也名信。叫你名时,忽想起了他。”
那小孩的眼顿时亮得吓人,很是灼热,“先生,我也想当将军,保护阿母和先生。”
琇莹闻言就轻轻的笑了,他从来不会扫兴。
“好呀好呀。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大将军,保护好先生和阿母,你也可以保护天下的所有孩子的阿母和先生。”
然后他的脸忽然皱巴了起来,他哭丧着脸对他刚到手的新徒儿叹气。
“可我没当过大将军。我不会。”
那小孩转向了阿政,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一直都不是很怕阿政的威势,而且还有心思关心琇莹。
“先生别难过,先生是病了,先生的兄长比先生大,一定会!他可以教我呀!”
阿政瞥了这个孩子一眼,不置可否。
兵法嘛,他虽不善但是是会的。
琇莹却被他萌到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
“信儿放心,等我回咸阳,一定带你去找王翦先生,还有尉缭先生。先生从百家那里换的兵书啊,尉缭先生兵法书的初稿啊都留给你。哦,还有给你铸一把合适的兵器,先生信你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大将军!”
等一下,信儿,信儿,大将军,他忽然想起了历史上的另一位的名信的大将军。
不会吧!
他认不出他阿兄的错误又一次降临了吗?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又咳了几声,他偏头看着眼前这个三头身的小家伙,直呼不可能。
他的烂手气就只能支撑他遇到他阿兄这张顶级王卡。
他挺直了脊背,但还是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小孩的肩上,用一种慎重又期待的态度跟他道。
“信儿全名叫什么?”
小孩不知道他为什么他突然眼中带着那么大的期待,只是歪头冲他笑得开心,实话实说道,“先生,我叫韩信。”
“真叫韩信啊!”
琇莹惊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又开始咳嗽,但脸上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喜悦,他本就稀罕这小孩,现在知道他是韩信了,看着他跟看着他最心爱的大秦国府的钱一样。
他搂着韩信的小身板,贴着那软乎乎的小脸,开心的笑。
“先生的好徒儿,好徒儿,怎么那么可爱呢!”
阿政怀疑要不是他现在身子不好,估模就要直接亲上去了。
韩信?普普通通的名字,有什么大魅力让琇莹一下子爱若至宝。
韩?这个年纪,是韩非的孙子吗?那不该在修法上有天赋吗?
他难得未理清头绪,开始回想细节。
韩信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先生的活泼开朗,先生怎么感觉跟他差不多大呢!
不过真的好可爱,先生凤眼轻眯,小酒窝也露了出来,整个人像是他喜欢吃的一种甜甜的草根。
他是想如以往摸小猫崽一样摸一下先生的头发,是不是像是猫儿皮毛一样,软乎乎的带着暖意。
然后他就看他先生的兄长,那个长得俊美得不像凡人,一看十分有权势的贵人,向他看了过来,面色稍显柔和。
“韩非的家人交给李斯与苍吧!”
他的先生有点疑惑,但很快就起来了,然后轻笑着牵他的手,像是他往常跟阿母撒娇一样牵着他的衣角,他的先生在他的兄长面前真的好稚气还带着点傻乎乎。
“他与韩非没关系啦,不要每次遇到一个稍聪明的姓韩的人就想着是韩非的孩子呀!”
他原以为先生的兄长那个一看脾气就不好的人会生气,可也只是冲先生哼了一声,然后道了一句,“你为何高兴?”
先生便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还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就轻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他,他不由想跪下,但他很快就移开了,继续牵着先生往前走。
他是先生的兄长,因为他看着先生的眼里总带着柔光,跟阿父的眼睛一样。
认完徒的当天,琇莹就又起了低烧,然后直到回咸阳之前,他都没下过马车。
阿政因为要赶路,故而一路上没打帝王的仪仗,一趟下来也没遇到几波正经刺杀,只有几伙山贼,当然也不要琇莹动手,琇莹就坐在车上巴巴的看着他阿兄穿着胡服,束着玉冠,让侍卫围住了山头,提着泰阿带着其他的侍卫上山去剿匪窝。
最过分的是阿兄连小信都给带走了,让他和几个侍人在底下等。
他径自坐在马车发呆,他也想去,越想越气,咬碎手帕。
他在下面等的望眼欲穿,然后一群从山上逃窜下来结果被侍卫拦住的山匪可算撞上了刀口子,琇莹来了精神,直接上前精神摧残了一通。
“你是谁,你在哪?你还是你吗?”
三大问题加上他的诡辩将那群山贼逼到了神情恍惚,开始思考人生。
琇莹神清气爽,旁边的侍人也神清气爽地放下在耳边的手。
在公子的逻辑内除了陛下没人可以跳开。
阿政下来的时候,泰阿光洁如新,他身后侍卫搬了几个大箱子。
有一个怀里还抱着个眼睛亮晶晶,胸口处鼓囊囊的韩信,一脸崇拜的望着阿政。
琇莹掩唇轻咳,他就知道,他阿兄教子的狼性教学虽迟但到。
韩信被放下来后,就揣着满怀的金丸往他身边跑,“先生,先生。我给你带了好多钱!”
他跑得太快,又揣得太多,金丸就咕噜噜的往外蹦,等他到琇莹这里已经掉了一大半,地上散的全是金丸。
琇莹快速钻下了车,他拽着自己的宽袖子展开笑着看他,“小信,先生准备好了。”
韩信开心无比,头高高的仰起,浑身上下带着骄傲,往怀里一掏,给琇莹掏了满满的两大把。
“先生一半,阿母一半。”
琇莹笑眯眯的看着他将金丸放到自己的袖子上,然后配合的发出高声感慨,情绪激昂。
“小信太棒了,先生真的超喜欢。”
他说得温柔,韩信的头越抬越高,脖子梗得跟只大白鹅也差不多了。
阿政看着一大一小互动,琇莹平时哄他的时候,他小时候不会也跟这个傻小子一样吧。
他仔细回想,琇莹每次夸他,他就只是慷慨激昂的雄心壮志会多说点,会忍不住会笑罢了。
这小子一看就是没经过事,朕才不会梗脖子。
琇莹感受到他的目光,就抬头冲他笑,然后摸了摸韩信的头,让他去玩。
他自己则是揣了一把的金丸悄咪咪的往阿政身边挪,然后把那一把金丸放到了阿政的手上。
“小信忘了给阿兄带,我的给阿兄。”
阿政垂眸看手上的金珠,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他抱拳倚在树干处,身穿束袖胡服,玉冠歪斜,发丝散了他也不管,满身的少年意气。
他偏过脸来,轻勾的唇角轻松又闲适。
他在这一刻与琇莹真的很像。他也是红尘中的贵公子。
一缕阳光斜斜的照在他的半张脸上,把他眼眸照得温柔又剔透,但他将修长的手指轻捏琇莹的脸。
“他巴巴送你的金丸反向朕献了殷勤,你倒是舍得。”
越大越傲娇,嘴硬但心软。阿兄是他心软的神。
琇莹在心里轻叹,轻轻用头蹭了一下他的肩膀。
“就是觉得好,想给你。”
若要给你,我没有什么不舍得的。因为太爱你,所以想把最好的给你。
阿政朗笑出声。
“你一直这样。”
似嗔似怪,其实是句开心话。
琇莹跟他一起笑,“阿兄跟以前一样,我不敢变。”
他的阿兄已经不年经了,三十五岁,多年案牍,他眼角的细纹都述着每一折时光。
但他从不屈服于命运,自然身体的哀老乃至死亡也不能让他屈从,哪怕今朝要死,他也要纵马长剑。
他依旧向琇莹昭示着蓬勃的生命力,依旧郁郁葱葱。
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琇莹,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