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绕一家人的心态都极好, 从不为无关紧要的人内耗。
明明是关系到抛弃与背叛的沉重话题,本该伤人肺腑,可三个小破孩儿, 却跟去茶楼听书似的, 端了小凳子在廊下排排坐。
刘文英还从堂屋里端了一碟子茶炒瓜子出来,给三郎和婷婷都抓了一大把, 催促道:“娘,你倒是快说啊, 我们都等着听呢。”
苏成慧:“……”不是?这又有你什么事儿啊!
苏云婷眨着眼,假装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实则只是好奇道:“姑母,防人之心不可无,您就别再为我们那生母遮掩了, 我和哥哥都已经长大了, 不会受她影响的。”
苏云绕翘着脚, 磕着瓜子, 很是斤斤计较道:“姑母, 其它的都好说, 宅子和田庄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可是咱们苏家的祖产, 您可得把账算清楚, 等有机会去了京城,咱可是要把债追回来的!”
这又不是二十一世纪, 还讲什么夫妻共同财产!
再说了, 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那宅子和田庄也是人老苏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婚前财产吧,你凭什么就全都给卷走了啊!
苏成慧瞧着这三个缺心少肺的家伙, 颇有些一言难尽,只十分头疼道:“都过去十五年了,其中之恩怨牵扯,又实在复杂,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苏云绕听父母的故事不嫌啰嗦,主动给出大纲道:“首先略过祖父母病逝,您嫁给了姑父,父亲刻苦进学,努力考中秀才这一段儿……,这一段儿我们都已经听过了。”
苏云绕:“您就从父亲是如何认识母亲的,又是因为什么被害,以及我母亲是如何卷钱跑了的,大概就是这些,接着继续讲就是,乐意讲的,您就讲仔细一点儿,不乐意讲的,您就一句话带过。”
刘镇海在旁边听了,有些好笑道:“你这臭小子,不愧是能编排舞剧的大行家,给你姑母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若是可以,苏成慧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提及周灵韵,只一句带过道:“还能怎么认识的,一个跳河,一个救人,就这样被缠上了呗!”
这样说好像又太过敷衍,苏成慧不得不再添补两句道:“据周灵韵自己说,她原本是官家小姐,因受牵连,父兄皆亡,家产被抄,跟着母亲回金陵祖籍,母亲也病逝了,只留了她一个,便也不想活了。”
所以才有了跳河寻死那么一出,偏偏还又被自家那傻弟弟给撞见了。
苏云绕皱眉道:“我那外祖父和舅舅是个什么官?受什么牵连?皆亡?怎么亡的?别不是砍头抄家吧?”
说起这个,苏成慧又是满肚子的气,拍着大腿骂道:“周灵韵原话就是这么说的!避重就轻,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她在遮掩些什么!但凡稍微多问她一句,便说是不愿回忆伤心事,哭得那叫个悲悲切切!我当时便觉得这人不实诚,不是个安心过日子的!偏苏成泽那蠢蛋,读书给读傻了,就喜欢她那文静娇弱的矫情模样,给勾得五迷三道的!”
“……”
这吐槽起来,倒是远远不止一两句话啊!
苏云绕和刘文英、苏云婷三人齐齐挪着小凳子往后退了一丢丢,老老实实地等着姑母发泄完积压在心头的怨气。
刘镇海等媳妇骂完,连忙端了一盏金桔红枣茶过来,好让媳妇润润口。
苏成慧喝了一口金桔红枣茶,心态也慢慢变得平和起来,无奈摆手道:“那些个孽缘就不说了,至于成泽又是因为什么被害?说实话,我就是到现在,其实也没怎么弄明白。”
唯一的弟弟被害,这也是苏成慧最不愿回忆的事情,之前还骂周灵韵不实诚,可到了自己身上,却也是一个样。
苏成慧自嘲地笑了笑,尽量搜刮着所有记忆,努力抓住一丝丝蛛丝马迹,慢条斯理道:“成泽跟周灵韵成亲的第二年,头一回参加乡试,结果却名落孙山,周灵韵看过他默写回来的文章后,说他才学都够,只是策问里的观点基本都是凭空臆想,悬浮又天真,全落不到实处去,这也是大多数寒门士子都有的通病。”
苏云绕赞同地点了点头,就连自家那过目不忘、惊艳才绝的大哥,其实也有这样的问题,要不然他当初院试就不是第三名,而是案首了,
说白了就是受家世和出身所局限,根基浅,见识和阅历都不够,家里没有长辈在朝为官,连征收赋税的流程都搞不清楚,却要你写一篇关于如何提高赋税征收效率的策问,就问你怎么写?
苏云绕这思维发散得有些远,好在又被姑母给扯了回来。
苏成慧叹气道:“成泽当年院试排名只在中游,没能考进府学书院,更不像你大哥那样,有府学里的院长作推荐,有机会直接去府衙里观政,他后来能去漕司衙门,还是多亏了周灵韵。”
苏成慧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出关键:“也是在一次灯会上,碰巧遇上了才知道,原来那漕司转运使夫妻,跟周灵韵竟然还是旧相识,转运使大人的夫人,跟周灵韵好像还是远房表亲来着,莫名其妙的,这交情就攀上了。”
苏成慧平静回忆道:“因着这一层交情,成泽也顺利进了漕司衙门,兼职当上一名普通书吏,也有了观政的机会,周灵韵更是紧紧抓住了这一层交情,跟转运使夫妻的关系处得越来越亲近。”
大约是回忆到了最伤人心的时候,苏成慧声音变得有些暗哑,有一句没一句道:“当时周灵韵怀着快有九个月的身孕,华郎中说她肚子里的是双胎,随时都有可能临盆。”
“转运使夫人邀她去灵隐寺上香祈福,我本来是劝她别去的,大着肚子不呆在家里,跑那么远去祈的什么福?”
“可她不听劝,成泽竟然也由着她,两人才一出门,我那眼皮子就直跳,我当时就该死死拦着的,我怎么就没有再强硬一点呢?!”
为什么没有强硬呢?大概是因为周灵韵学识出众,见识广博,又能给苏成泽出谋划策,以至于苏成泽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跟她这个姐姐愈发生分的缘故吧。
苏成慧忽略那些细碎之事,直接讲到最后结局:“等到第五日他们再回家时,成泽就躺在车板上,浑身都是血,尸体都僵了,周灵韵木木呆呆的,就跟丢了魂儿一样,问她什么都不说,你跟婷婷裹在襁褓里,还是跟着来报信的衙差抱着的。”
“听那报信的衙差说,好像是在去灵隐寺上香的路上,遇到了一伙逃窜的凶犯,遭了无妄之灾。”
即便过去多年,苏成慧回想起当年接到弟弟尸体的那一幕,心情依旧悲恸,眼里也忍不住再次泛起水光。
刘镇海揽着媳妇的肩膀,无声安慰,默默给着支撑。
苏云绕姐弟三人也不敢再继续造次,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也能体会到其中的遗憾与缺失,全都围在苏成慧身边,满怀担忧,沉默着与她一同缅怀。
好在消沉的气氛并未延续多久,苏成慧很快便重整情绪,淡淡道:“那时候我又要忙着成泽的身后事,还要照看体弱的婷婷,只让周灵韵看顾三郎一个,她竟然也看顾不好,连累得三郎夜里着凉,高烧烧到惊厥闭气,连夜抱去济世堂,请了华郎中诊治,好险差点儿就没能救回来!”
苏云绕心里清楚,那小婴儿应该就是没能救回来,不然也不会换他穿越过来了。
苏成慧痛恨周灵韵自私,愤恨大骂道:“我这辈子,再没有见过比周灵韵还要凉薄之人!丈夫的身后事不管,儿女生病了也不管,表面上装作悲痛过度、失魂落魄的模样,却趁我没注意,转头就把宅子和田庄都卖了,等到买家上门,我再去寻她的时候,她早就卷了银子走了!”
刘文英缩着脖子疑惑道:“可是娘,您之前不是说舅母投奔京城里的远亲去了么?”
苏成慧横了刘文英一眼,没好气道:“祖产都被人卷跑了,我跟你爹不得四处托人打听啊!中间绕了不少圈子,求了不少的人情,才模模糊糊打听到,周灵韵是跟着那位漕司转运使夫人一块进京的,那位夫人可不就是她的远亲么!”
苏成慧夫妻还打听道:“那位转运使大人也同样在那次上香的途中遇害了,听说其家世背景十分显赫,好像还是京城什么侯府的世子。”
苏成慧有些记不清了,刘镇海在旁边补充道:“昌平侯府,那位转运使大人还是昌平侯世子。”
苏成慧拊掌道:“对,就是昌平侯,就叫这个名儿!”
“……”
苏云绕瞬间愣神,这可真是太巧了!
姑母知道的其实也不多,甚至也都是一些十分浅显,且浮于表面的所谓真相。
以至于这故事虽然讲得不咋滴,可钩子却无意间埋了一大堆。
苏云绕听完不仅没有得到解惑,这疑惑反倒是越来越多了。
也就只有二姐和婷婷才一个比一个心宽,全当是听了一个旁人的过往,半点也不受影响,更不肯多想。
此时竟兴致勃勃地准备午饭去了,说是要做油闷春笋和香椿煎蛋吃。
姑母和姑父回了屋,大概还要在私底下再抱怨周灵韵两句,顺便担心担心孩子们会不会受到此事拖累。
刘文轩中午提着烧鹅回家时,便只瞧见三郎一个人坐在廊下,瓜子皮儿磕了一地,也不知是在烦心什么,跟个傻子似的,将头皮都给挠成了鸡窝样。
这状态可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但凡事情稍微复杂一点,脑子不够使的时候,三郎就是这副模样。
刘文轩脑门上弹了他一下,真诚劝道:“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索性就别想了,何必为难自己呢。”
苏云绕醒过神来,先是惊讶道:“大哥!你今日为何不到午时就回来了?”
刘文轩思虑周全道:“父亲不是说今日一早要去衙门过户地契,下午就要去跟人交接田庄和宅院么,我担心你和父亲的性格都太过随和,到时候镇不住那些佃户,往后收租时会有麻烦。”
这家里真要数谁的脑子最好使用,那真就非大哥莫属。
苏云绕仿佛抓住了救星一般,赶忙拉着他大哥坐下,凑到他大哥耳边,叽叽咕咕道:“哥,你不在家的时候,姑母给我们说了我爹和我娘的事,我跟你说哦……”
苏云绕可比姑母会讲故事多了,眉飞色舞,一惊一乍的,听得刘文轩脑门直突突。
好不容易听他讲完,刘文轩赶紧挪着凳子离他远一些,问道:“说完了?”
苏云绕乖乖点头道:“恩,说完了,不是……,大哥,你说金陵府太太平平了近百年,怎么好巧不巧的就让我爹他们遇到凶犯了呢?”
刘文轩同样有些犹疑道:“此事确实蹊跷,再加上一同遇害的还有漕司转运使,那可是正正经经的三品大员。”
苏云绕似是想到了什么,挪着凳子又凑到他大哥耳边,不确定道:“还有我那生母,卖了田庄和宅院得的银子,她竟然也没想着给我和婷婷留一点儿,她这算是弃养吧?往后再遇上,我和婷婷是不是也不用对她尽孝了?”
刘文轩:“……”
刘文轩脑门突突得更厉害了。
其他人若是知道自己被生母抛弃,估计得好一阵心酸意难平。
自家三郎倒是想法奇特,这就已经理所当然地过渡到“你不养,我便不孝”的层面上去了。
刘文轩想到早些年家里因为缺钱,所经历的种种困境,对那位未曾谋面的舅母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刘文轩冷声道:“她绝情在先,你不认她都是情有可原,尽不尽孝的,也没人说得着你。”
苏云绕放心了,整个人都明朗起来,瞧见他大哥手里的荷叶包,十分高兴道:“哥,你还买了烧鹅回来啊,我拿去厨房里切了,二姐和婷婷只做了油焖春笋和香椿煎蛋,连个肉菜都没有,这下可不就有了嘛,嘿嘿……”
苏云绕拎着荷叶包,乐颠颠地去了厨房。
刘文轩见他背影欢脱,好笑又无语道:“啧,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蠢东西。”
刘文轩暗道:自己和另外两名一同观政的同窗,被调派到漕运司整理旧卷宗这事,还是不跟家人说了吧,省得他们多心。
*
中午饭桌上,苏成慧瞧着热热闹闹地在那儿抢最后一只烧鹅腿的孩子们,仅存的一丝担忧也完全散开了。
卖田庄给刘家的那位胡管事,上午过户了地契,收了尾款银子,便带着行李和一名护卫匆匆离开了,就跟半刻都不想在金陵府多待似的。
宅院的钥匙给了曹保人,刘家人去交接田庄和宅院时,依然还是曹保人作陪。
见苏云绕他们又是全家出动,还多了刘文轩一个,曹保人竟欣慰地笑了笑,点头道:“大郎也来啦,我原本还担心你爹和三郎不靠谱,有你跟着去最好,有秀才公出面,才能镇得住事儿。”
刘镇海和苏云绕十分不满,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顶事儿的那一个,可惜被刘文轩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又齐齐哑了火。
见家里的三个男丁打眉眼官司,苏成慧带着两个妮子只在旁边毫不遮掩地偷着笑。
到了杏花村,刘家人先去看的是那座青砖黑瓦的二进宅子。
厚重的榆木大门从外面打开,绕过影壁,便是前院。
房屋空荡荡,家具摆件全都没有,只剩下墙皮和地砖还在,就连花园里的一些名贵花木,也全都被挖走卖掉了。
刘镇海啧啧称奇道:“贼寇进屋都洗劫不了这么干净,好在还留了一个壳子,没全拆了,连砖瓦也卖。”
苏成慧恍然大悟道:“怨不得那位胡管事一刻都不想在金陵多呆,这是全都搬空卖空了,根本就住不了人呢。”
苏云绕倒是无所谓,都搬空了才好,到时候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和喜好,重新布置。
前院光是正房和厢房加在一起就有十间屋子,窗明瓦亮,雕梁画栋,建造得十分精心。
半亩方园,景致都是按照北方园林样式造的,简洁大方,没有过多的切割,只在东北墙角处栽了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如今才刚刚发满绿叶嫩芽。
绕过前院旁边的月亮门,接着便是一条直接建在荷塘上的回廊。
回廊两边几乎伸手就能够到长在水里的荷叶,这个季节还没有长花苞,只有满塘的翠绿。
刘文英:“哇,婷婷,快看,我伸手就能采到荷叶。”
苏云婷:“呀,有鱼,好多锦鲤,五颜六色的!”
两个小妮子惊喜得上蹦下窜,跑前跑后地瞎咋呼!
苏成慧嫌她们当着外人的面儿不够矜持,对着曹保人干笑道:“小孩子,见着什么都稀奇,叫曹兄弟见笑了。”
曹保人却摆手道:“嫂子这话说的,这样的景致,我见着了也觉得十分稀奇呢,早知道当初就咬牙借钱自己买了,也不至于光瞅着,只能心里羡慕!”
刘文轩走在最后,听了曹保人的话,暗道只这般三言两语,便讲得十分动听,瞧瞧把自家人给哄得,一个个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不过花了银子,能够买到处处都是惊喜的心头好,本身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穿过走廊,接着才是后院,布局跟前院大差不差,只是房屋布局与园林景致,要建得更为精致玲珑一些。
除了前院和后院之外,西北方向其实还有一个并不算小的偏院,原本是给下人和随从居住的,屋舍修得更为密集,却不算精致,园子不大,更没有什么景致,花坛里甚至还栽着一些葱苗、青菜,都没来得及收。
苏成慧在偏院逛了一遍,已经开始规划道:“到时候请了短工或是长工,刚好就可以住在这偏院里头,再把那边的两间屋子打通了改成灶房,杀猪卤肉也都在这里,还有那边再开一道门,不跟正院连着……”
曹保人笑着打断道:“嫂子,你先收好钥匙,咱们再去见见庄子上的佃户,之后怎么改,如何建?你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再仔细商量。”
苏成慧接过钥匙,讪笑道:“哎呀,瞧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耽误曹兄弟功夫了。”
曹保人摆手表示不介意。
庄子上的佃农只有八户,早先便知道前东家的孙子考中了进士,一家人都要离开金陵去京城,田地和宅子都得易主。
今日瞧见曹保人带着新东家过来接收宅院,但凡是家里能说得上话的人,此时都已经在主家宅子外面等着了,倒也省得曹保人多跑一趟,去挨家挨户地请。
这年头为了躲避劳役,只要父母还在,基本上都是不分家的。
说是只有八户人家,可光是成年男丁聚在一起,便足足有四十几人!
苏云绕也不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可此时却依旧有些没底气,暗道幸好大哥也来了。
曹保人跟佃农们介绍时,并未说刘镇海是个杀猪的,只说他曾经是江浙水师营里的什长大人,是个拎刀子杀过人的。
接着又介绍刘文轩,说他是秀才老爷,在府学书院里读书,明年秋试过后,多半就是举人老爷了。
总之一句就是,莫看着新东家人少,却也不是什么好欺的,几乎是明着警告那些佃农们,莫要起什么歪心思。
姑父身量健硕高大,五官锋利张扬,挺身立在最前头,瞧着就跟一座山似的,不笑不说话时,真的很能吓唬人。
听曹保人说他当过兵,还杀过人,那些佃农们都露出了几分慌张之色。
再接着便是大哥,其身量也就只比姑父矮一寸而已,足足有一米八五左右呢,穿着一身青色儒衫,神色肃穆,还未入官场,身上便已经有了几分威严。
听说是个秀才老爷,还考进了府学书院,那些佃农们瞧他的目光里竟都带着几分敬畏,前东家的孙子也是进了府学书院,最后可是考中了进士的。
有一名年长的佃农最先出声,小心翼翼询问道:“小人们租佃的田地,原先都是挂在前东家孙少爷名下的,孙少爷有功名,能免赋税,因此这佃租也比其它地方少收了一成,不知如今……”
那老者话未说完,只是意思却十分明显。
大哥有秀才功名,名下同样有六十亩地可以免税,只是早先家里没有田亩,便也没怎么在意。
大旻田税是十五抽一,意思是种了十五亩地,就要缴一亩地的粮食,相对来说,实在不算高,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每年需要缴纳的人丁税,其实才是大头。
有道是“穷生奸计”,此话虽然不是绝对,但那老者瞧着老实巴交,又摆出一副颤颤巍巍的可怜模样,可话里话外却满是算计。
别的不说,就说那朝廷收取粮税,也才不到一成呢!
胡家再是心善,还能割了自个的血肉,给你们足足减了一成佃租?!
苏云绕可半点儿都没看错,那老者说少了一成佃租的时候,另外有好些个佃农根本就没藏得住脸色,先是震惊,接着又十分心虚,隐隐还流露出几分侥幸,比川剧变脸还要精彩呢!
刘镇海下意识就要开口问“胡家真给你们少了一成佃租?”,却被刘文轩一把拦住了。
刘文轩上前一步,盯着那老者道:“读书人考取功名,只为报效朝廷,赋税乃国之根基,圣上爱惜百姓,只取十五税一,若是未能减免赋税,便不想种地了,那就别种了,靠城靠水的肥沃土地,难道还找不到其他人种了?”
老者听了这话,隐隐有些慌了神。
另外一些真正心思实诚佃农,也被这话给吓住了,慌张惶恐道:“杏花村这一带的佃租都是统一收的四成,赋税也由佃户出,就没有减免这一说,胡家孙少爷有功名,能免赋税,因此收的是四成半佃租,东家有功名,是东家自己的本事,还求东家不要收回田地,我们愿意继续缴四成半佃租。”
好家伙,合着胡家非但没给你们减一成,而是又多增加了半成。
不过站在胡家人的角度想,倒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只收四成,那是因为赋税得佃户出。
自家儿孙辛辛苦苦考取功名,好不容易才得了免赋税的资格,又不是为了给别人谋福利。
总不能辛苦是自家辛苦,好处却被别人得了去,所以被免除的那部分粮税,自然也得加租收回来。
那老者漏了马脚,颇为愤恨地瞪了说话之人一眼,三两步便退回了人群里,只躲在最后头装死,好像之前试图欺瞒新东家的不是他一样。
刘文轩大概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出门时竟随身带着笔墨纸张,当即便请了曹保人作见证,跟八户佃农重新签订了租佃契书。
佃租依旧是四成半,只先签了五年,并没有才来就忙着做好人。
有了之前那么一出,可见这好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稍不注意,别人还当你软弱可欺呢。
佃农们拿着新的契书,全都离开了。
曹保人见刘镇海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笑着宽慰道:“刘大哥何必发愁,田地才是根基,根基掌握在自己手里,还怕那些人翻出天去?”
刘镇海依旧不放心道:“老老小小加起来有近百人呢,咱们家才六口,寡不敌众啊,也不知收租的时候,会不会再起波折。”
刘文轩却不甚在意道:“人心不齐,近百人又如何,一盘散沙而已,父亲不必担忧。”
苏云绕也跟着点头,赞同道:“对,大哥说的对。”
曹保人笑哈哈地揉了苏云绕脑袋一把,揶揄道:“三郎,你可真是你哥的马屁精啊,哈哈哈。”
苏云绕大怒,十分要强道:“我本来也是那般想的,只是话都被大哥抢先说了!”
刘文轩将笔墨纸张收好,淡淡道:“那下回你可要嘴快一些,莫要又被我抢先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百花楼正式关门
百花楼正式关门, 昨夜秦淮河两岸依旧灯火如星,只有百花楼这里是一片黯淡。
不用熬夜应酬客人,本以为能睡个好觉, 可楼里的姑娘们竟全都辗转难眠。
想到往后不用再担着青楼娼妓的名声, 一个个心里是即忐忑,又期盼, 可仔细算下来,却还是期盼要更多一些, 不……,不是, 应该是要多得多得多!
苏云绕第二日跟瑞王殿下没有约,却依旧是巳时左右就到了百花楼。
从侧门进去,不同于往日之清静, 楼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竟全都等在了后院里。
“大娘子, 大娘子!凤舞姑娘来了!”
“凤舞姑娘您可来了, 我们天没亮就在这儿盼着你呢!”
“凤舞姑娘, 听大娘子说, 咱们百花楼要改成戏社, 名字你想好了吗?”
“凤舞姑娘, 咱们下一出戏排什么, 小云仙都能跳主角, 我又不比她长得差,你看看我怎么样, 我成不?”
“凭什么就看你啊!论身段、唱腔和舞艺, 你哪一样占优啊,凤舞姑娘要看也是看我!”
“凤舞姑娘,下一出戏里还有书生吗?我也想跳个男角儿。”
“凤舞姑娘。”
“凤舞姑娘!”
“凤舞姑娘……”
“停!”
香粉堆, 芙蓉海,险些将苏云绕淹没。
他大吼一声,趁着众人愣神的那一瞬间,瞅准空隙,跟抢着投胎似的,赶紧窜进了柳大娘子的屋里,反手“嘭”地一声抵住了门。
柳大娘子乐得哈哈大笑,柔媚无骨的身子挨了上来,红酥香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捏着他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扯来扯去,低声嫌弃道:“没毛的小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温香软玉簇拥着,还成了你吃亏不成,老娘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喜欢男人了?”
苏云绕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挣扎着离远了一些,才跳脚道:“我不喜欢男人!”
柳大娘子不信:“我也没瞧出来你喜欢女人啊。”
性向这事可容不得半点误会,苏云绕半分不让道:“我只是还没遇到喜欢的女人!”
柳大娘子见毛头小子不禁逗,赶忙安抚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欢女人了,名字都想好了,图纸都带来了吗?赶紧拿出来我瞧瞧,不要瞎耽误功夫了。”
苏云绕那个气啊,到底是谁在耽误功夫啊?!
反正不是我!可委屈死宝宝我了!
柳大娘子直接从他那布袋子里翻出来两张宣纸。
一张只有巴掌大,上面写着七八个不同的名儿。
另一张展开了,长将近一尺,宽大约有半尺多一点,上面用炭笔绘着戏台子的立体图和三视图。
柳大娘子先拿起那张记名儿的纸,满意笑道:“瞧瞧,不愧是秀才公,取的这些名儿,真是一个比一个好听,一个比一个文雅,不像某些人,取的那叫个什么玩意儿!”
苏云绕不接受拉踩,反驳道:“您这纯粹就是在附庸风雅,对读书人盲目崇拜,我取的那两名儿有什么不好,怎么就成玩意儿了!”
柳大娘子气乐了,反问道:“来来来,你给我说说‘秦淮舞剧院’和‘甘堂桥戏社’,到底好在哪儿?!你仔细说说,我听着!”
苏云绕梗着脖子道:“好就好在定位准确!咱们这地方,难道不是在秦淮河边上?难道不是在甘堂桥附近?”
柳大娘子嗓门比他更大,骂道:“那咱们楼外面还有两石墩子呢,你咋不叫‘石墩子舞剧院’或者‘石墩子戏社’呢?!”
苏云绕没理吵不赢,却还要继续嘴硬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算了,我不跟你争。”
这话简直是捅了马蜂窝,柳大娘子气得扭住他一条胳膊,就是一顿乱掐,恨恨道:“你个小兔崽子,自个没理,就拿男女说事,老娘祝你往后也找一个这样的男人,天天‘唯’你这‘女子难养也’!”
苏云绕疼得直吸气,缩着胳膊求饶道:“大娘子,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还是先忙正事吧,别再耽误功夫了,还有,您忘啦?我不是女子呀,往后也没哪个男人说得着我,嘿嘿……”
柳大娘子回过神来,停手道:“还真是,差点忘了你也是个男人,呸……!果然,是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柳大娘子骂完,又拿起那取名儿的纸张,仔细寻思了半天,才选一个问道:“‘庆和舞剧院’,这名儿够大气,你觉得怎么样?”
苏云绕哼了一声,翻白眼道:“咱们楼斜对面就有一个‘庆乐戏园’,再过了甘堂桥东边几十丈远,又有一个‘中和戏楼’,我觉得这名儿不咋样!”
被他这么一说,柳大娘子也觉得这名儿大气归大气,但也实在有些过于中规中矩了。
刘文轩帮着写了七、八个名儿,柳大娘子跟苏云绕争执半晌,最后定下的是“灵风戏社”,两人都挑不出什么不好的来,算是意见达成了一致。
至于戏台子的扩建,柳大娘子更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主要是因为她自己真就半点儿都不懂,也怕瞎掺和,给真掺和出问题来了。
苏云绕倒是有诸多不满,不过百花楼也就只有这么个条件,也只能尽量讲究了。
柳大娘子将两张纸都仔细收好,然后叫了魏琴麽麽进屋,让她去南城那边请泥瓦木工师傅,要请手艺好的,干活实诚的,到时候让他们参照着图纸来,尽量将图纸上的要求都落到实处去。
两件事算是敲定,苏云绕也不急着离开。
他又自个从布袋子里翻出来两本话本册子,跟柳大娘子商量道:“等到戏社开张后,咱们总不能就只靠着一出《小狐仙下山》撑场子,我琢磨还是得赶紧再排一出新戏才成,您瞧瞧这两则故事,咱们排哪一则好?”
柳大娘子没顾着看,也从桌案抽屉里取了两张契书出来,递给苏云绕道:“之前便说好了,往后这戏社,我出地方,出银子,再负责教导和训练姑娘们的舞技音律,你负责编排新剧,指点姑娘们如何演绎,还要负责戏台场景的搭建等等,到时候戏票和打赏的银子,还是按照四六分,你也别嫌少,毕竟我还有这么一楼子的人要养呢。”
苏云绕当然不嫌少,即便只是四六分,可分的却是还未刨除成本的营业额,他就只投入了创意和技术,人力和物力成本,可都是柳大娘子撑着的。
当然,柳大娘子也未见得就真吃亏了,毕竟若是没有苏云绕的创意和技术,百花楼也变不成灵风戏社。
柳大娘子问苏云绕:“这契书你是要今日就签吗?要是这会儿就签,那我可就让人去请保人了啊?”
苏云绕赶忙摆手,阻止道:“别别,我要是今日就签,那不还得签‘凤舞’这假名儿啊,等我再不用男扮女装了,再说吧。”
柳大娘子心说也是,假名儿就意味着假身份,更意味着这合作也不牢靠啊。
还是得签真人才行,到时候拉了这小子入伙,以后说不定还能拉他大哥做靠山呢!嘿,不愧是当年广散网,积极投资读书人的柳飘飘,想得就是远!
柳大娘子将契书又收了起来,擎等着这小子被王爷嫌弃,她好在后面赶紧接着。
可惜有些人吧,他就是禁不起念叨。
玉九思昨夜偷摸着去了一趟栖霞寺,阿迦罗果然被那老和尚抓着闭关去了。
玉九思无法,只能将心思全都投入到查案上,抽空还得来百花楼一趟,给凤舞姑娘带话道:“凤舞姑娘今晚可有空闲,王爷要在别院宴客,想请姑娘到时候去跳一出《小狐仙下山》,好助助兴。”
苏云绕有些意外,但也十分惊喜,别的不说,王爷给的工资可不低,还以为今日挣不着那六十六金六银六百六十六文了呢。
苏云绕笑着应承道:“有有有,王爷邀约,就算没空,也能腾出空来!”
玉九思笑了笑,心想:怨不得这位花魁娘子能得王爷另眼相待,舞艺音律上的天赋与巧思是一回事,这性格也十分地与众不同呢。
见桌上有两册话本,玉九思拿起来随便翻了翻,好奇道:“凤舞姑娘这是要排新戏了?”
苏云绕点头,颇懂人情世故道:“对,正在选本子呢,左右都拿不定主意,玉大人今日要是有空,能帮忙掌掌眼的话,那真是感激不尽。”
玉九思一边翻着《聊斋之画皮》,一边答道:“我就是一劳碌命,哪有闲工夫看话本子啊,再说了,我对舞剧新戏一窍不通,可不敢乱提意见。”
这画皮鬼还挺有意思,一言不合就掏心掏肺,玉九思有些不舍地将书册放下,问道:“凤舞姑娘,你这话本子,是从哪儿得来的?”
苏云绕一眼就看出来,他书荒了,笑道:“博文书铺里就有的卖。”
玉九思轻咳一声,掩饰道:“那个,大概申时末左右,王府马车就来接人,对了,给《小狐仙下山》配声儿的乐师和口技者,最好也一块带上,我这就告辞了,哎,瞧我这劳碌命……”
抱怨着自己劳碌命的玉九思,刚一出了百花楼,便扭头去博文书铺买话本子去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瑞王府上摆场子
才大半日不见, 天生劳碌命的玉九思,就已经将《聊斋之画皮》和《倩女幽魂》两册话本子都给读完了。
申时三刻再来百花楼接人时,玉九思再不说不好乱提意见这种话, 相当不客气地建议道:“凤舞姑娘, 人不能舍本逐末,妖精鬼怪亦该如此, 一个个不好好修行,偏要跟那些个穷酸书生情啊爱的, 能是什么正经的妖精鬼怪!我觉得画皮鬼就很不错,掏心掏肺干脆利落, 要不你下一出新戏就排《画皮》吧。”
苏云绕心说:那是因为你看的《画皮》,仿写的是蒲松龄原版,这要是参照了后世改编的电影《画皮》, 其内核也同样还是情情爱爱。
玉九思只驾了一辆马车过来, 苏云绕他们要带的行头有点多, 好在百花楼画舫买不起, 马车还是有两辆的, 一辆青布棚的要旧一些, 一辆乌木顶的则是崭新的。
苏云绕一边将绘着山水坊市等背景图案的布幔放到青布棚马车上, 一边点头道:“好啊, 好啊, 下一出新戏就排《画皮》。”
这本身也是他跟柳大娘子商量好的结果,剥皮换脸的那一桥段, 到时候可以借鉴川剧变脸。
这个世界也不知道是压根儿就没有“变脸”这一绝活, 还是或许已经有了,只是没有流传开来而已。
总之金陵这边的百姓是绝对没有见过的,到时候肯定能出彩!
玉九思得了准确答案, 心里顿时升起了几分期待,又提议道:“要我说这新戏排到王生挖心惨死,道士收鬼伏妖,其实就可以结束了,后面陈氏乞救王生这一段,实在大可不必!那王生本就是个好色蠢货,死了也是活该,凭什么还要让他起死回生,还能有机会浪子回头!”
玉九思批判得很是真情实感,苏云绕也是极其赞同的,无奈写书人不赞同啊!
苏云绕转述自家的大哥的原话道:“这世道对女子多严苛,王生死了倒是不打紧,可你让陈氏如何活?两人若是已育有稚儿,又叫稚儿如何活?”
玉九思闻言十分气闷,那无言以对的模样,跟苏云绕当初是一样一样的。
苏云绕暗道:得亏我当初讲故事的时候,还把陈氏为救丈夫吞食痰唾那一段,给改成了磕三个响头就算完事,不然你们铁定更受不了。
背景道具、衣服头套、用惯了的乐器等等,全都收拾齐全了,也都放在了青布棚马车上。
苏云绕领着鹦歌儿、玉铃铛、魏琴、采薇四人,一起坐上了王府马车。
鹦歌儿只有十四岁,模样甜美,有一副空灵悦耳的好嗓子,还会模仿鹿吟鸟叫、烟火人间、浪潮涛涛等各种声音,天赋简直强到逆天,可惜却没生在一个好时代。
魏琴麽麽则擅长各种乐器,甚至能一手敲扬琴,一手击锣鼓,百花楼里姑娘们,大多都是跟着她学的音律本事。
玉铃铛不必说,她演的是《小狐仙下山》里的书生,采薇演的则是《小狐仙下山》里的官家小姐。
然后还有另外四名龙套和两名乐师,乘坐的是百花楼另外一辆乌木顶的新车,那可是柳大娘子的出行座驾,今日也拿来撑场子。
两辆车全加在一起,台前幕后也就刚好十人而已,去乡下唱社戏的草台班子怕是也比她们人多。
可就是这么一个草台班子,如今却要到王府里去摆场子了!
玉铃铛和采薇性子活泼,如今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就连魏琴麽麽,也越发地严肃了。
只有小鹦歌儿还是一副游离世外的模样,心思也不知道又沉浸在哪一处内心世界里去了。
倒是不因为她有多么地处变不惊,而是因为这小丫头有轻微的自闭倾向,不怎么在意周边的环境。
一行人,三辆马车,前后从王府侧门进去。
到了一处园子外时,有小厮帮忙将青布棚马车上的行头搬了下来,玉九思亲自领着她们进去。
那园子极大,粉樱花连成了一片海,中间还夹杂着大红色的海棠,雪白的梨花……,就跟漫天的彩霞停在了凡间似的,浪漫得不像话,美得更是惊心动魄。
玉铃铛和采薇瞧得惊叹出声,却被魏琴麽麽不轻不重地都掐了一下,提醒她们老实点,莫要造次。
花海里传来一阵阵男子的欢笑与喧哗之声,苏云绕他们只是绕着花海走,并未真正进到里面去,最后落脚在了花海外围的一处戏楼里。
玉九思带着她们在戏楼前后里外都转了一圈,交代道:“凤舞姑娘,这些背景布幔要如何布置,你只管吩咐这些小厮去办就是,里面是后台,还请各位姑娘快些装扮起来,我待会儿就去请王爷他们过来,给各位留半个时辰的功夫,不知可够?”
苏云绕点头道:“足够了。”
《小狐仙下山》的背景大部份都是以透视原理,绘制在一帘帘垂挂的白色布幔上的,只需要按照前后次序挂好就成。
只是换场时候,需要有人在二楼,将前一场的布幔卷起来,后一场的布幔垂下。
十几名王府小厮,外加一名王府管事,因为有玉九思在旁边看着,倒也都十分配合。
见戏台子布置得差不多了,玉九思才起身离开,前去通知那群赏花喝酒的少爷公子们,好戏就要开场了。
戏楼后台里,苏云绕和玉铃铛等人正抓紧时间装扮,魏琴带着鹦歌儿和另外两名乐师已经调好了乐器和开好了嗓。
夕阳挨着山尖,漫天彩霞与遍地芳菲相映照,一丈高台,被锦绣布幔所遮掩,叫人瞧不透半分底细。
戏台下桌椅成排,宾客们陆续入座。
刘三公子今日特意带着他那副西洋眼镜,两个连着的镜片用细金链子挂在脖子上,要看人的时候,还得自己用手架在眼睛前。
刘三公子跟薛二公子坐了一桌,却架着眼镜偷摸着往隔壁瞅,低声纳罕道:“那人可真是稀奇,上回还说自己是勇毅伯府的公子,这回再见面,却又说自己是昌平侯府二公子,脸也比上回白了,眉毛也比上回秀气了,你上回从画舫回去后,跟我说她是女扮男装,我还不信,如今算是相信了。”
刘三公子用胳膊捅了捅薛二公子的腰眼,声音压得更低道:“勇毅伯府人丁兴旺,名声低调,府里究竟有几位公子,外人还真不一定清楚,可昌平侯府却是皇后娘家,府里除了老侯爷和老夫人之外,就只剩一位孀居的世子夫人,以及一位已经成了亲的长孙少爷,和另一位刚逃了与瑞王殿下婚约的二小姐,嘿嘿,这所谓的‘二公子’,今日可真是半点也不遮掩啊。”
刘三公子说的这些话,在座之人谁又想不到呢。
薛二不想搭腔,偏这厮愈发地没完没了,又嘻嘻笑道:“今日她跟着苏容康(苏舅爷长子)到的时候,还称呼王爷为表兄来着,王爷却将其忽视了一个彻底,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却也没开口要撵她出去,你说王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要是刘三公子在婚期前一日被人逃婚打了脸,他非得闹得个老死不相往来才成,哪能容得下悔婚之人一次两次地在自己面前瞎蹦跶。
薛二还是不理他,朝他旁边经过的瑞王殿下却侧头问道:“刘三公子可是对本王有何意见?”
刘三公子吓得赶忙放下西洋镜,摆手摇头道:“没,没没……,没有!”
刘三公子急中生智,思维十分活跃道:“听说百花楼改成了戏社,凤舞姑娘她们估计是头一回出楼摆场子,又是在皇家园子里,我这不是担心她们会不会紧张么。”
瑞王闻言,抬眉笑了笑,霸气维护道:“在本王地盘上,她自是想怎么跳就怎么跳,还有人敢喝倒彩不成。”
说到这里,瑞王却又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宠溺道:“算了……,本王还是去瞧瞧吧。”
瑞王说完,还真就亲自去了后台。
刘三公子惊得下巴险些落地,双目放光,十分八卦道:“王爷跟凤舞姑娘处了几回,这是真上心了?”
还是当着那位“二公子”的面!有意思,实在太有意思了!
玉九思跟在瑞王身后,之前因为去百花楼接人,所以不知道府里的情况。
他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瞧见,苏蓉玉今日竟然也来了,还是跟着苏容康一起的。
玉九思有些不可思议道:“还真被王爷您猜准了,她果真去投奔苏氏本家了。”
柴珃不甚在意道:“以她的脑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两人绕到候场的地方,就瞧见苏云绕她们早就装扮整齐等在那里了。
苏云绕找了一个木箱子站在上面,其他人整整齐齐排成两排,正挺直了脊背听他讲话。
苏云绕神色肃穆,语气振奋道:“王府摆戏台,世家公子皆为看客,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齐了!”
“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谁也不准掉链子,务必要打响‘灵风戏社’扬名的第一战!”
“百花退场,灵风飘扬,诸位姐妹,往后是风光,还是寂寥,就全看今日了!”
小鹦歌儿呆呆望着激情演讲的苏云绕,鹦鹉学舌道:“百花退场,灵风飘扬。”
魏琴、玉铃铛、采薇等人不甘示弱,目光坚定,紧握双拳,齐声附和道:“百花退场,灵风飘扬!”
“灵风飘扬!”
“……”
柴珃与玉九思立在拐角处,齐齐望天,努力咬住嘴唇,就怕笑出声来。
柴珃琢磨着她们应该是不紧张的,便不打算上前打扰,带着玉九思又转身离开了。
离了两三丈远后,二人才不再忍着,笑得肩膀直抖!
柴珃眼里满含趣味,闷笑不已道:“好一个灵风飘扬!这是要在本王府上扬旗,在那儿开誓师大会呢。”
玉九思险些笑岔气,扭头吩咐身边的小厮道:“哈哈,去、去告诉凤舞姑娘一声,就说看客差不多都入席了,可以鸣锣开场了,到她们扬名的时候了,哈哈哈……”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大概是他想多了
春日百花宴, 瑞王殿下给金陵府的一流世家和显赫权贵都发了帖子。
赴宴的都是年轻一辈,倒不是年长的家主们故意拿乔,主要是瑞王殿下送帖子的时候就委婉暗示过了, 说是只愿与同辈相交, 彼此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讲究,兴趣爱好也更要投契一些。
有的人只当是瑞王殿下本就特立独行, 这是在京城呆腻了,跑到江南来消遣, 特意找了同龄人陪玩呢。
还有那些思虑深远的,便联想到瑞王乃当今圣上唯一子嗣, 却因先皇遗诏,无法正位东宫,如今太子势大, 瑞王估计也得避嫌退让, 不与各家家主过多往来, 免得落个结党营私之嫌。
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此事端看个人是如何理解。
沈知孝作为金陵知府家的三公子, 正儿八经一衙内, 自然也是收到了帖子的, 只是他却不与刘三公子等人坐一桌, 毕竟虽然都是权贵二代, 但也还有纨绔子弟、上进学子、家族继承人等,种种细分。
不是一类人, 自然是说不到一起, 也坐不到一起的。
沈知孝跟另外两名“上进学子”坐了一桌,三人看《小狐仙下山》,全都看入了迷。
台上小狐仙正在与书生依依惜别, 珍重不舍之音,听得人愁绪万千。
沈知孝眼里充满向往,暗道:科举仕途,艰辛险阻,日复一日地苦读,枯燥又乏味,若是也能像台上的书生一样,有如此奇遇,得一神仙好友,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可惜与他同桌的“上进学子”,跟他却不是一样的想法。
只见旁边那穿着杭绸青衫的男子,扼腕顿足道:“这戏排得不好!明明书生与狐仙已互生情愫,又何必使其分离?!便是娶了那官家小姐又如何,难道就不能效仿娥皇女英了?”
“……”
沈知孝手里正好端着茶盏,却被这话恶心得险些将茶水泼他脸上!
娥皇与女英乃尧之女,同嫁帝舜为妻,地位相等,无妻妾之分。
小狐仙乃山野精灵,无凡俗背景相倚靠,若将其困于后宅,又如何能与官家小姐争长短?真要留在书生身边,多半也只能为妾,最后被人算计到死。
让一个救过自己性命,又屡次帮自己躲过算计的恩人为妾,光是有这种想法,便已经是忘恩负义了!
沈知孝盯着那男子仔细瞧。
那男子察觉异样,问道:“沈三公子为何如此盯着在下?”
沈知孝煞有其事道:“我见兄台长了一双绿豆眼、塌鼻梁,五官挤作一堆,显得好大一张脸啊!”
沈知孝说完,也不想再跟这“上进学子”坐一桌了,起身跑到了刘三公子那桌坐下。
绿豆眼兄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是有怒不敢发。
刘三公子见沈知孝突然坐到自己身边,并未多问缘由,只转头盯着台上,泪眼汪汪哭嚎道:“官家小姐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娶!我就要娶小狐仙,她若是不愿嫁我,我便跟着她回山林里修行去,呜呜呜,怎么就一定要分开呢。”
沈知孝:“……”
谁说纨绔子弟不好,纨绔子弟也有真性情!
相聚别离,总有结束,好戏落幕,再拉开布幔时,便是苏云绕带着他的草台班子,一起对着众人行礼答谢。
掌声雷鸣,漫天飞舞的金银玉佩,是这次灵风扬名第一战的赫赫成果。
苏云绕大致估算了一下,很成功,很值得骄傲!
因为是在瑞王府上,再加上凤舞姑娘已经是王爷的人,因此也没人敢叫嚷着“愿意出多少金,要怎么怎么样”之类的胡话。
掌声落下,看客们慢慢褪去热情,幕布又重新拉上。
玉铃铛和采薇等人仔细清理着戏台,将好东西全都捡起来装进了苏云绕手里的木匣子里,只等回去后才分赃……啊,不,呸,分红!
玉九思等她们收拾干净后,才上前道:“凤舞姑娘,王爷有请,估计是想问一问百花楼改为戏社的事情。”
苏云绕赶紧将木匣子交给魏琴麽麽,自个跟着玉九思去了前面。
众人瞧了一出新奇舞剧,都还未立时散去,只坐着慢悠悠地在那儿吃茶。
见“小狐仙”又到了人间,好些人都很是激动,目光十分热烈。
苏云绕在现代的时候,也是有近千万粉丝的,倒也承受得起这般注目。
他不骄不躁地走到瑞王身边,夹子音十分甜美道:“见过王爷,咱们姐妹今日可真是蟾宫玉兔上瑶台,献丑了,只盼着没叫王爷失望才好。”
瑞王又扮演起了风流浪子的角色,握着苏云绕的手,调侃道:“本王当然失望,如此精彩的舞剧,只演了一出便没了,怎么能不失望呢。”
苏云绕顺势宣传道:“百花楼如今改成了灵风戏社,正在筹备新戏呢,王爷若是喜欢,到时候可一定要来捧场呀。”
瑞王叫苏云绕过来,本就有意助他扬名,自然应承说定会前去。
花花轿子众人抬,其他人见此,也纷纷出言捧场,还有人问苏云绕下一出戏是不是也是书生和狐仙?
苏云绕哪能剧透,只摇头说书生有,狐仙却没有,还神秘提醒道:“新戏是由志怪改编,各位到时候可别被吓着了才好。”
这话一说,倒是瞬间将众人的心肠给钩了起来,原本不一定要去捧场的,也打算到时候定要去瞧瞧,瞧瞧那新戏究竟有什么吓人的?
偏就在这般和谐热闹的时候,苏蓉玉这杠精又上线了,不冷不热道:“青楼成戏社,妓子成戏子,也不知有何区别?”
又来了!刘三公子白眼都快翻出眼眶外了。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这昌平侯府到底是怎么教养女儿的,说话做事竟全然不顾身份和场合,实在是一言难尽!
跟刘三公子同样想法之人,还包括沈知孝、薛二公子等不少。
见瑞王依旧只是无视,众人便也只当没听见。
苏云绕原本是没注意到女主的,此时随着话音转过头去,却一瞬间失神。
苏蓉玉不像之前那般抹黑了脸,描粗了眉毛。
今日穿了一身月华色锦袍,腰身束得细窄,显得身姿很是玲珑,清丽无双的面容大大咧咧地敞着,重画了柳叶眉,还上了腮红口脂,完全没有要遮掩自己是女儿身的打算。
当然,这都不是苏云绕失神的原因。
像,实在是太像了,婷婷也就是比她要更瘦弱一些,眉毛要更浅淡一些,头发要更细软一些,脸型轮廓要更柔和一些。
除了以上的这一些,二人的五官竟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瑞王见苏云绕心不在焉,便以己度人,以为他也是同样烦了那苏蓉玉,不耐烦再继续应酬,便让玉九思派人,送苏云绕她们回百花楼……,不,应该是灵风戏社。
苏云绕心里藏着事,连打赏的银子都没顾得上分,就匆匆回家了。
残阳落尽,已是黄昏。
苏云绕进到院子里,见婷婷和二姐正在堂屋屋檐下编络子,便走了过去,扒着妹妹的脸,来来回回地仔细瞅。
苏云婷没什么肉的一张小脸,被自家兄长都快揉成抹布了,含含糊糊,口齿不清道:“三的,你干么嘛?我脸怎木了?”
原本在堂屋里缝荷包的苏成慧,听见动静走了出来,一把拍开苏云绕的手,没好气道:“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就知道作弄自家妹子!”
苏云婷小脸得了自由,立马告状道:“姑母,三哥又欺负我!”
苏云绕微微蹙眉,求证似的问道:“姑母,你以前常说我长得像母亲,妹妹长得像父亲,到底有多像啊?”
苏成慧又拿起针线,坐在门边的另一个竹凳上,闲话家常似的,不甚在意道:“怎么又想起来问这个?你说有多像啊?你妹妹除了脸型轮廓要柔和一些之外,那五官眉眼啊,跟你们亲爹像了至少有七八分。”
至于是七分,还是八分?这谁拿得准啊,又没有个能度量的工具。
说到这里,苏成慧抬头看了苏云绕一眼,笑着调侃道:“至于你啊,如今还小,还没到男孩子长开的时候,偏又美得雌雄难辨,无论是轮廓还是眉眼,跟你生母简直像了九成九!就连个头也差不多,你每回扮成女装的时候,我都险些错认成周灵韵又回来了,哈哈哈……”
刘文英听了这话,十分惊奇道:“娘,你以前只说三郎和舅母长得像,却从来没说过这么像哇!照你这意思,那舅母岂不是也美得倾国倾城。”
苏成慧撇了撇嘴,并不想承认。
刘文英却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道:“娘,是不是呀?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苏成慧被她闹得头疼,无奈道:“是是是,行了吧!”
之前将过往旧事都说开之后,如今再提起周灵韵,苏成慧倒也能平下心来,客观评价道:“周灵韵那人吧,甭管她是不是自私,美确实是极美的,文采学识也好,成泽说她若是一个男儿,怕是举人、进士都考得。”
说到这里,苏成慧还是忍不住带着几分讥讽道:“可惜命运弄人,像她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若是家世不倒的话,估计是当皇妃都不差,成泽哪里配得上她。”
苏云绕没管这些,只确定了自己跟生母长得几乎一样,婷婷也跟生父长得很像之后,便彻底松了一口气。
同样怀着身孕,同样是去上香,丈夫还同样都死了,阴差阳错地又是同时同地生产。
这种套路实在太常见了,不怪苏云绕多想。
还好,如今看来,大概是他想多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坊市卖肉被偶遇
疑虑好似迷雾, 被和风一吹,暖阳一晒,就散了, 并不能破坏这个幸福之家的安宁与和谐。
苏云婷心灵手巧, 给家里人都编了一个精致好看的络子,只苏云绕那一个, 却是最特别的。
也不知这小妮子咋想出来的,竟用青绿和橙黄两种丝线, 编了一个即像青蛙,又像虫合虫莫的玩意, 长了三条腿,一张大嘴里还含着一枚黄澄澄的崭新铜钱。
苏云绕看着这丑萌丑萌的东西,嘴上嫌弃道:“你给姑母的是平安如意结, 给姑父的是五福吉祥结, 给大哥的是登科折桂结, 给二姐的是花好月圆结, 怎么到我这儿, 就只剩这么一个吃铜钱的草蛙了?”
苏云婷气他不识货, 解释道:“不是草蛙!这是金蟾, 寓意‘吐宝发财, 财源广进’, 都说‘腰间系金蟾,步步钓金钱’, 你若是不喜欢就还我, 不送给你了,哼!”
小妮子嘴上说着不送,却又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 摆明了是一副“你要是敢嫌弃,我就不跟你玩了”的幼稚模样。
苏云绕赶忙收了起来,装作十分宝贝道:“喜欢喜欢,这么个招财致富的小东西,谁会不喜欢啊!”
说到致富这事,苏云绕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刚好姑父也从乡下回来了,他便转头对着姑父道:“百花楼关了门,往后改成了灵风戏社,夜里便不用再准备酒菜招待客人了,咱们家这卤肉,柳大娘子说若是再送过去,楼里怕是消耗不了。”
意思就是往后都不定了。
也不单是他们家的卤肉,南城的炭火烧鹅,东城的盐水鸡,柳大娘子也同样都不再日日下单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客人买单,楼里又有那么多人要吃喝,总要节省成本的。
百花楼以前固定了一日是半个卤猪头,四个卤猪蹄,两个卤猪肘,十五斤卤猪肉,量也不多,可突然少了这一份订单,却是让刘家人有些为难。
刘镇海摆弄着小侄女送他的五福吉祥结,你还别说,腰间挂着这么一个精致的小玩意儿,好像他这么一个糙汉,都变得文雅俊俏了,正自顾自地美得不行。
苏云绕暗自翻了白眼,无语道:“姑父,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百花楼的订单黄了,咱们明早还杀两头猪么,要不只杀一头算了?”
刘镇海终于回神,拍板决定道:“醉仙楼光是卤猪头就要一个半,不杀两头,只杀一头的话,我上哪儿弄另外半个猪头去?”
苏成慧问道:“可百花楼多出来的那些怎么办?”
刘镇海心里早就有了下家,半点不慌道:“庙街那边有两家食肆,早先就想定咱们家的卤肉,只是家里人少,锅也只有两口,做不了这么大的量,因此我便推掉了,如今百花楼不定了,正好问问那两家食肆还要不要?”
苏成慧却摊手道:“天都黑了,你要问也是明日去问,就算问了,别人若是要定的话,也是后日才定,说了这么半天,明日多出来的那些卤肉,不也还是没处消耗嘛。”
百花楼要搞装修,瑞王殿下也说明日用不着他陪,苏云绕自己又没个紧要的安排,便自告奋勇道:“也没多少,要不明日我推着去北门外的坊市零卖了吧。”
北城卤肉还未打出名号之前,苏云绕他们一家又不是没去坊市摆过摊。
就连九岁多的婷婷,都曾在坊市里叫卖过,还拿着油纸帮忙给人打包过卤肉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镇海明日还要再去寻摸活猪,也就只剩苏云绕有空,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
没有金陵府府城户籍的话,入城是要交入城费的,不分老幼,一人是两个铜板,不算多,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是能省则省。
再说了,府城里也不允许随便摆摊,附近村落里的百姓,想要卖自个家里种的菜蔬果子,或者是养的鸡鸭什么的,基本上都是在城门口叫卖,久而久之,北城门外便立起了一座大型坊市。
早些年没有官府管,里面杂乱得很,还有不少的帮派争场子呢。
如今知府大人派人整顿过后,倒是定下一些规章制度,秩序井然谈不上,但也还像那么回事了,至少当街斗殴抢劫是没有了。
苏云绕推了刚出锅的卤肉出门,用竹筐装着,上面盖着的白色细麻布还透出来热乎气呢。
车旁边挂着一个干净的竹篮,里面装着一大摞打包用的油纸,一把切肉的菜刀,一个没多厚的砧板,以及一杆只有十五斤刻度的小铜称。
出城倒是不用交钱,只推着车随意叫卖的话,也不用缴纳摊位费。
苏云绕却不想遭这个罪,直接去坊市管理处缴了六十文钱,临时租了一个地段还算不错,不大也不算太小的摊位,便将一竹筐的卤肉给摆了上去。
北城坊市跟秦淮河畔,是金陵府最热闹的两处地方,却又一贫一富,仿佛是两个极端。
苏云绕也不担心在这里被谁给认出来了,因此只穿了一身湖蓝色春衫,头发也用相同颜色的布巾束着,小脸干干净净,就跟落到了灰窟窿的明珠似的,耀眼又夺目。
人好看,做买卖都不用吆喝,自然就有人围了上来。
苏云绕将砧板和菜刀也摆了出来,见一个愣头愣脑的小青年正明晃晃地盯着自己瞧看,看得眼睛都直了。
嘿,又来了,这一个个,是眼瞎了不成,公母都分不清了,你特么对着谁发痴呢?!
苏云绕手里拿着菜刀,“啪”地在砧板上拍一下,又用刀尖指着那小青年,气吞山河地骂道:“这儿卖卤肉呢,你买不买啊?!不买你看什么看,小爷我是卤肉啊?!嘿,你脸红个什么鬼,信不信我戳瞎你眼睛啊!”
被美人骂了,那小青年也不生气,反倒指着旁边的几名年轻娘子,委屈道:“她们也看了,你怎么不骂她们。”
“……”
年轻娘子们纷纷红了脸,扭头怒瞪了那小青年一眼。
有人反应快,欲盖弥彰道:“我们看卤肉呢,小哥这卤肉怎么卖啊?”
苏云绕一一报价,切好的猪头肉是二十五文钱一斤,猪蹄子不切,一个是八十文,猪肘子不切一个一百八十文,切好的肘子肉是三十五文钱一斤,卤五花肉跟肘子肉是一个价,也是三十五文钱一斤。
问话的年轻娘子听得直咂舌,心里嫌贵,却面皮薄,不想在好看的小哥儿面前露了怯,纠结得眉毛都快打结了。
倒是旁边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婶,撇嘴道:“前边猪肉摊上,一斤上好的五花肉也才只要十五文钱左右呢,被你这么一煮熟,就生生翻了一倍不止,也太贵了。”
看吧,这就是在古代卖卤肉发不了大财的原因,世家权贵嫌它档次低,普通百姓嫌它没有性价比。
苏云绕不得不解释道:“这位婶娘,我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北城卤肉,放了不少的名贵香料,精心卤制出来的,真要买便宜了,那还不得亏本啊!”
这话还真不是苏云绕在鬼扯,这个世界的香料可贵死了!
花椒桂皮之类的倒还好,也就“普普通通”只要一百多文钱一两而已,胡椒却是从番邦运来的稀罕物,一两就要八百文钱左右!
得亏那老卤能反复煮好几次,不然还真得亏本!
他们家卖给醉仙楼卤肉也是这个价,醉仙楼主要卖的还是名酒好茶,以及用鲍鱼、火腿等食材烹饪出来的金贵菜肴,卤肉也就只是凑个冷盘而已。
苏云绕切了十来块指头大小的卤肉搁在一张油纸上,拉长了嗓子吆喝道:“北城卤肉,金陵北城最好吃的卤肉,老板刘大壮是个莽汉不识数,稀里糊涂多宰了猪一头,平时只供给醉仙楼的北城卤肉,就只在坊市里卖今日这一次,机会难得,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好不好吃,你尝了就知……”
在北城卤肉与醉仙楼双重名气的加持下,苏云绕总算是陆续打开了生意,买的人有不少,但都只买二两、三两的。
苏云绕又切,又称,还得自个打包,完了还要跟想要抹掉一两文钱零头的大婶们各种磨叽,可真是累死个人!
烦死他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不就是几十斤卤肉么,全卖完了也挣不着几个钱,他宁愿自个都吃了!
苏云绕满腹牢骚,却不知道就在离着小摊几十米远处,柴珃穿着一身普通常服,正跟玉九思一起,瞧着他这位偶然遇见的面熟之人,惊讶得齐齐抽气。
柴珃眯了眯眼,感叹道:“嘶,像,真是太像了!”
玉九思盯着那卖猪肉的少年,来回仔细地打量:“这要不是见他胸膛是平坦的,声音听着也不对,我都要怀疑这卖猪肉的小子,是凤舞姑娘假扮的了。”
柴珃更是想到了更不可思议的地方去,玩笑道:“也可能是这小子假扮了凤舞姑娘。”
玉九思实在无法将卖猪肉与秦淮花魁联系到一起,只觉得王爷这说法实在过于离奇,便提醒道:“王爷,咱们还去漕帮堂口么?”
漕帮堂口就在北城坊市的东边,两人朝这边经过时,刚好就瞧见了那卖猪肉的少年。
当然,一开始其实也没注意到他,只是他那段儿吆喝实在有趣,便注意到了。
柴珃想起正事,收起所有的惊讶与疑惑,转身离开道:“去啊,怎么不去?贴身护卫都被人扣住了,本王能不去捞人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看热闹被抓包
苏云绕是巳时一刻出的门, 在小摊上忙活了大半个早上,不知不觉就到了午时。
阳光明媚,微风习习, 热闹的坊市却散了早上半场, 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卤肉摊的生意几乎是没有了,卤猪肘和卤五花肉全都卖完了, 猪头肉还剩两斤左右,四个猪蹄送了一个给管理坊市的小吏做人情, 剩下三个到现在都没人问,全都还剩在那儿呢。
苏云绕交了一整日的摊位费, 也不急着回家去,打算再守一守后半场,看能不能将最后一点儿卤肉给卖完了。
在他隔壁就是一个小面摊儿, 卖面的是一对姓葛的老夫妻, 此时到了正午饭点儿, 那生意倒是好得不得了。
苏云绕也跟那面摊上买了一碗汤色清亮, 只撒了葱花的阳春面, 花了他四文钱, 就着一个卖不出去的卤猪蹄, 便算是一顿午饭了。
面碗搁在切肉的案板上, 独轮车当凳子, 少年郎坐在闹市里,右手呼噜着面条, 左手拿着个卤猪蹄, 正吃得津津有味。
原本还算祥和的街市,却被一阵喧哗声打乱。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漕帮堂口那边打起来嘿!巡街的衙役都过去了!”
只这么一句话,就跟是捅了马蜂窝似的, 闹得整个坊市像炸了窝一样,嗡嗡嗡个不停!
“敢去漕帮挑事!那可是两江水里的地头蛟,这是哪儿来的真龙下凡了?”
“真的假的?谁那么大本事?”
“嘿,真的哎,看看看,真的有一班衙役过去了!”
“哪儿呢,哪儿呢?哇,真的是去漕帮方向!”
消息保真,吃瓜保熟,那还等什么?!排队买面的人也不排了,面摊儿又不会跑,看了热闹再回来吃也是一样。
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偏还要装作忧国忧民的正经模样。
路人甲忧心道:“北城坊市太平了也没多久,难不成又要不安宁了?”
苏云绕吃面的速度也不自觉快了起来。
路人乙鄙视道:“有衙门在,私底下斗殴又算什么事,实在不像样。”
苏云绕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暗自附和道:就是,太不像样了,漕帮都敢挑,这是哪儿来的好汉哇!
路人丙招呼一起吃面的朋友道:“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
苏云绕塞完最后一口面条,赶忙将面碗还了回去,嘴里的面条都来不及咽下,含含糊糊拜托道:“葛大爷、葛大娘,麻烦帮窝看一会摊儿,窝也去看看!”
那话说得跟放鞭炮似的,又急又快,才一说完,苏云绕也拿着才啃了一口的卤猪蹄,屁颠颠地追了过去。
葛大娘接过他手里的面碗,来不及将人拉住,只担忧喊道:“哎,绕哥儿,那些个五大三粗莽汉去凑热闹就算了,你跟着瞎起什么劲儿啊,可别被人给伤到了。”
“……”
走在苏云绕前头的莽汉们幽幽回头,瞧了苏云绕一眼,又很是不甘心地转了回去。
葛大爷守在热锅前,一边下着面条,一边语气发酸道:“才认识半日不到,就担心起别人看热闹会不会伤到了,我煮了大半辈子的面条,你咋不担心我被烫到呢?”
葛大娘帮忙将苏云绕摊儿上的卤肉用细麻布盖了起来,没好气道:“煮了大半辈子的面条,还能再被烫到了,那你这大半辈子也是白煮了!”
*
漕帮堂口离着坊市也不远,可怜苏云绕来得晚,等他到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踮着脚都只能看见后脑勺。
这热闹苏云绕其实也不是非看不可,偏偏前面瞧得见的人,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当解说员,听得人实在闹心得很!
“好,好身手!”
“五舵主在他手上竟然连五招都没走过,金陵府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物!”
“出手干净利落,没有半点花里胡哨,精彩,实在精彩!”
苏云绕在人群外头转来转去,削尖了脑袋就是挤不进去,急得他抓耳挠腮,牵肠挂肚:到底有多精彩啊?!让我也见识见识呀!
“嗨嗨,卖卤肉的好看的小哥儿,这边,到这边来!”不远处有个愣头愣脑的青年出声招呼道。
苏云绕走了过去,那浓眉大眼的小青年还是个熟人,只见他跟另外十几名男子挤得给猴儿似的,全都挂在一颗大榕树上,视野倒是开阔的很。
小青年推了推前面的两名伙伴,热情道:“大山、二狗,你们再往树梢方向挪一挪,给这位小哥儿让个位置。”
大山和二狗也没什么意见,真就往树梢方向挪了挪。
苏云绕却瞧得担忧不已,连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别挪了,小心把树杈给压断了,再摔下来。”
小青年笑道:“没事,这树杈可有韧劲儿了,再来两个人都不会断,快,我拉你上来。”
那小青年一边说着,一边朝苏云绕伸手,真就要拉他上去。
苏云绕本就惦记着前头的精彩,便也不再拒绝,握着那小青年的手,三两下就爬到了榕树上,跨腿骑在树杈上,啃着个猪蹄,远远地瞧着热闹。
漕帮堂口外边有一个武斗擂台,是用青石条子搭建的,长宽各有五丈(十五米左右),边缘处立着木桩,木桩之间拉着麻绳为界。
擂台八尺外还镇着四只高大石兽,以猛虎为型,须发喷张,阔口尖牙,气势骇人!
此时擂台上只立着一名挺拔高大的玄衣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龙泉剑,肩背松散,姿态闲暇,好似逛花楼一般,语气挑剔道:“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出来招待客人,呵,漕帮第五高手,也不过如此嘛。”
苏云绕愣了愣神,这声音听着……,怎么那么像瑞王殿下呢?
才刚起了这般猜想,擂台上的人便转过身来,隔了百米远,那尊贵又俊美的脸,依然是那么显眼!
“……呃!”苏云绕咽下嘴里的猪蹄肉,惊讶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身旁的小青年见他脸色不对,问道:“你认识台上那人?”
苏云绕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连否认道:“不认识不认识!我一个卖卤肉的,又不是秦淮河花魁,怎么可能认识这种富家公子呢!”
小青年有些纳闷,暗自猜疑:秦淮河花魁难道就一定认识台上的富家公子么?
苏云绕有些后悔来凑热闹,琢磨着要不还是赶紧溜吧。
可转头又想,隔了这么老远,他又躲在人群里头,瑞王殿下也并一定就瞧得见他,就算了瞧见,也并不一定就认得出来,就算认出来了,也并不一定就能将他一个卖卤肉的少年,跟秦淮河花魁联系在一起。
假设了一层又一层之后,苏云绕惯有的侥幸心理又升了起来,竟心安理得地一边啃着猪蹄,一边问旁边的小青年道:“这是打了第几轮了,漕帮还派人不?”
可别自己才刚找了一个好位置,台上就不打了啊。
小青年冷哼道:“才一轮呢,怎么可能不派人了,就这么由着别人把面子踩地上,那漕帮以后还在不在金陵地头上混了?!”
苏云绕没注意到小青年语气里带着的别样情绪,只暗自放心道:还打就好。
却不知他自己倒是放心了,台上特意扫了他一眼的柴珃,却是疑心得很!
苏云绕只以为自己藏在人群里,便跟水滴落在了江河里一样,任谁都注意不到他。
却不知道柴珃立在擂台上,底下乌泱泱一片人,就数他爬得最高,顶着一张绝代风华的脸,啃着一个酱香软糯的猪蹄,显眼得跟个显眼包似的,谁还注意不到他!
柴珃越看越觉得这人跟凤舞姑娘必然存着什么联系,实在是太像了,就连那馋嘴哈巴狗儿似的吃相,也是一模一样!
好在柴珃此时有正事要忙,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那头,即便起了疑虑,很快也便抛开了去。
苏云绕瞧见不等瑞王再继续出言挑衅,便有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跳上擂台,手里拿着一把九环大刀,粗声粗气道:“在下杨万里,漕帮三舵主,前来领教公子高招。”
台上还没打起来,那小青年便在苏云绕耳边兴奋道:“漕帮五舵主算账是一把好手,身手却很是一般,派他第一个上场,不过是为了试试这人的深浅而已,如今可算是要来真的了,这回有看头了。”
说完这话,小青年又嘟囔道:“杨舵主的功夫在漕帮里排第二,没想到竟然是他上场,真是太给那人脸了。”
苏云绕心说:看不出来,你比漕帮还了解漕帮呢,还有,那人可是堂堂瑞王殿下,给再大脸也不亏啊!
擂台上两相对立,凌厉的气势一下子碰撞开来,周遭空气微凝,虫鸟不鸣。
龙泉宝剑与九环大刀同时出手。
两人身形步伐快如残影,金戈碰撞,火花四起,看得没甚见识的苏云绕眼花缭乱,猪蹄举在嘴边,傻呆呆地都顾不上啃了。
功夫江湖、刀光剑影,这才是书中世界该有的模样啊!
这身法,这走位,这杀伐果断的逼格,男主也太帅了吧!
这特喵的哪个热血儿郎看了不迷糊啊,他要是个女的,他都愿意给男主生猴子了!
擂台上不断响起兵器撕裂虚空的声音,对峙双方招招凌厉。
苏云绕也说不好他们拢共战了几个回合,仿佛打了好久,又似乎只是瞬息。
最后瑞王殿下一个闪现近身,宝剑绕了半剑花,剑柄直直抵在了杨万里的心口。
杨万里的九环大刀却还只是半举着,未来得及挥下。
输赢已出,胜负已定。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不打不相识
漕帮第二败下阵来, 挑衅还在继续。
苏云绕兴奋得像只刚逃出圈栏的小猪一样,“啊呜啊呜”两大口将卤猪蹄囫囵啃完,吊在空中的两只脚晃啊晃, 就等着漕帮第一赶紧上场!
强强对决, 巅峰之争,那该有多精彩啊!
“漕帮总舵主出来了!”旁边的小青年实时解说道。
那是一名大约有三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 衣服穿得随随便便,胡子长得乱七八糟, 将五官给遮掩了一大半,就跟在脸上打了马赛克一样, 叫人看不清相貌,整个人流里流气,跟个街溜子一样, 毫无形象可言。
街溜子对阵浪荡子, 那无与伦比的松弛感, 倒是不相上下。
总舵主看似吊儿郎当, 态度却十分恭敬, 苦笑道:“您家护卫日日来叫阵, 不跟他打吧, 他就赖在堂口饭堂里不走, 咱们可是好吃好喝伺候着的, 半点不敢怠慢。”
柴珃也笑了笑,和气道:“我又不来寻他, 听闻曹总舵主双刀名震江南, 便想来见识见识,顺便再交个朋友,也不知曹总舵主肯不肯赏脸?”
曹总舵主笑得越发地苦, 无奈道:“您愿意给曹某人脸,曹某人哪儿敢不接着,只是刀剑无眼,咱们就过五招,点到为止,您看可好?”
柴珃又不是真来挑场子的,输赢胜负是重要,却也没有那么重要。
说是点到为止,两人却都尽了全力,并不敷衍对手。
杨万里九环大刀使得大开大合,瞧着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曹舵主与之相比,却显得有些平平无奇,没什么看头,不过是简单的扫、劈、斩、突……,端的是无招胜有招,刀刀直逼要害,角度刁钻又精准!
苏云绕不会武,只会舞,本质是个菜鸡,眼光却如老狗,忍不住赞叹道:“曹舵主练的是杀人招,就不该在擂台上打。”
小青年十分赞同道:“可不是,擂台上点到即止,又不能下死手,哪显得出真正实力来。”
苏云绕闻言却话头一转,又替瑞王殿下正名道:“那位公子的剑法也同样不是花架子,凌厉狠辣着呢!”
“……”
小青年心想: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两人你来我往,五招过后,齐齐停手。
台下之人看得意犹未尽,台上二人也有些棋逢对手,只是场合不对,身份也不对,再打下去怕是要出真火,伤了谁都不好。
曹总舵主收刀拱手,朗笑道:“承认,贵客上门,兄弟们略备薄酒,不知能否赏脸同饮几杯?”
柴珃手腕一转一扬,将宝剑扔给台下的玉九思,亦豪爽道:“几杯?曹舵主是看不起在下的酒量,还是漕帮吝啬,不肯拿好酒出来?”
曹总舵主闻言哈哈大笑,摆手道:“不敢,不敢,来人,把酒窖里的好酒都抬上来,擂台上打不赢,拼酒可不能再输了!”
江湖上讲究不打不相识,打死不认识。
曹总舵主自然是不敢真将瑞王殿下给打死了的,因此就只能相识,面上热情又好客,心里却藏了八大缸子的苦水,吐也没地方吐,还得小心伺候着。
堂口外边立着十几名漕帮把头,也没有哪个胆大包天地敢进到堂口里去,继续围观别人拼酒。
热闹散场,围观的百姓陆续离开,三五成群地发散着种种猜测与见解,可谓是将八卦进行到底。
苏云绕谢过那位给自己腾位置的小青年后,也顺着树干滑到地上,就要回去继续守他的小摊。
却不想那小青年也跟着跳下树,急忙拉着他衣袖道:“哎哎,等等,我叫曹正杰,你往后再来北城坊市,记得来漕帮找我玩儿啊。”
苏云绕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跟他交朋友,因此只敷衍客气道:“好啊,好啊。”
苏云绕转身又要离开,却又被他拽住,期期艾艾道:“那个,你姓什么,家住哪里啊?有空我去找你玩儿,也是一样。”
苏云绕有些头疼,心说:大兄弟,你哪儿冒出来的啊,这朋友就真的非交不可吗?!
小青年也是个心急的,见苏云绕没立即回答,便又红着脸道:“你长得可真好看,你家里还有其她姐妹吗?是不是也跟你长得一样好看啊?”
苏云绕一下子黑了脸,一把扯过袖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大怒道:“没有!好不好看关你屁事!滚!呸!”
小青年赶忙避开,见人离开了也不拦着,只苦着脸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
苏云绕气鼓鼓回到肉摊上,也没心情再继续守着了。
他分了一斤卤猪头肉出来,用油纸包好,送给了葛大爷夫妻,算作是答谢。
葛大娘推辞半天,到底抵不住苏云绕的热情,只好笑着收了,扭头也给了苏云绕半罐子自家秘制的小咸菜,算作是回礼。
小老百姓为了一文两文省了又省,可在该有的人情往来上,却又有自己的原则与坚持,半点也不愿占人便宜。
苏云绕收了葛大娘的小咸菜,将剩下的猪头肉和两个猪蹄收进竹筐里放好,砧板、菜刀、铜称也依次收进竹篮里,推着他并不算心爱的独轮车,半点不留恋地回家了。
姑父去乡下还没回来。
苏云绕才刚到家门口,就瞧见姑母带着二姐和婷婷也刚从巷子另一头回来。
三人面上俱都是喜气洋洋。
苏云绕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捡到钱了?”
刘文英白了这财迷一眼,玩笑道:“我们腰间又没带金蟾,哪有捡钱的运气?你卤肉卖完了?”
苏云绕推了独轮车进门,将竹筐里的猪头肉和猪蹄取出来,摇头道:“没呢,特意留了这么一些,留着晚上吃。”
刘文英倒吸了一口气,惊惧道:“天天闻着那卤肉味儿,你还没闻够啊!还特意留了这么些晚上吃,你咋想的啊?”
苏云婷一针见血道:“肯定是早上半场卖剩了的,三哥没耐心守,就直接拿回来了。”
苏云绕脑门上给了她一下,装作恼怒道:“可把你给显得,就你聪明,心里知道就行了,你非得说明白了啊!”
苏云绕把卖卤肉的钱给了姑母,又继续追问道:“姑母,你们刚刚到底在乐呵啥呢?好好的一家人,怎们就你们三个还拉帮结伙的藏秘密了?”
苏成慧说不过他,只含糊笑道:“能乐呵啥?这不是婷婷终于成大姑娘了嘛,你就别瞎问了啊!”
苏云绕一时没想明白,纳闷道:“及笄了不就是大姑娘了嘛,这有啥好乐呵的?”
大姑娘了就得嫁人,嫁到别人家去受罪,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苏成慧很是无语,又委婉提醒道:“刚带婷婷去了济世堂,华郎中说那人参养荣丸暂时不用再吃了。”
苏云绕皱眉道:“怎么就不吃了呢,婷婷这还没……”
苏云绕瞬间回过神来,正常的生理知识罢了,他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转身拍了拍苏云婷的肩膀,认真道:“恭喜咱们家小囡,终于长成大姑娘了,不容易啊。”
苏云婷小脸爆红,猛兽咆哮道:“哥,你烦不烦啊!心里知道就行了,你说出来干嘛,羞不羞人啊!!”
苏云绕摇头道:“我不羞人啊。”
苏云婷委屈得都快哭了,扭头告状道:“姑母,你看我哥……”
苏成慧拿起墙边的扫帚,不轻不重地给了苏云绕屁股两下,没好气道:“你这个混小子,真是什么玩笑话都敢说,就算是自家姐妹,那也要讲分寸不是。”
苏云绕赶忙求饶,也算是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上辈子男生女生能坐在一个教室里听“生命起源”,这个时代却讲究男女大防。
他这有口无心的毛病,确实该打!
好在都是自家人,倒也不会揪着不放,苏云绕对着妹妹低服做小好一阵,事情便过去了。
东厢书房,苏云绕坐在摆得“琳琅满目”的桌案前面,将雕了一半的木头小狗,以及大大小小的刻刀收了起来。
再找来抹布打湿了水,拧干后将木屑、墨迹、还有上回吃烧饼时沾上的糖汁仔细擦干净。
抬头瞧见大哥桌案上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原木色的桌面更是整洁如新。
苏云绕一边跟那块干了的糖汁用力较劲,一边忍不住暗自感叹:不是说爱整洁的人大多都有强迫症么,看见乱糟糟的环境就忍不住主动收拾,大哥他怎么就没有强迫症呢?天天瞧着对面的桌案摆成了垃圾场,他怎么忍得住的?
收拾了小半个时辰,苏云绕才终于开始干正事。
川剧变脸分几种,抹脸、吹脸、扯脸、运气变脸。
难度太大的就不挑战了,在苏云绕看来,也就扯脸要稍微好学一些。
它是事前将脸谱画在一张张绸子上,再按照轮廓剪好,每张脸谱上都系着丝线,再依次贴在脸上。
随着表演需要,在舞蹈动作掩护下,只消拉扯细线,就能达到变脸效果。
《画皮》的舞台设计和舞蹈编排,苏云绕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如今要做的便是设计变脸时的脸谱模样。
恶鬼披上美人皮,迷惑人心害人命。
苏云绕打算设计一张勾人心魄的美人脸谱,一张骇人心肝的恶鬼脸谱,再一张半面美人,半面恶鬼的对比脸谱。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不经意的试探
申时左右, 姑父跟七、八名村民赶了三头活猪回来。
苏云绕才刚听见那“哼哼哧哧”的声音传入院子里,就惊得跳了起来,赶忙将书房木门给死死抵住了。
他跟肥猪是一生仇敌, 没有半点和解的余地!
毛猪一般算的是六文钱一斤, 两百斤左右一头,大概就要一千二百文。
姑母给了钱, 又帮着将猪都关进了圈里。
姑父客气送走了帮着赶猪的村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 才又到庙街那边的食肆里谈订单去了。
结果当然是称心如意,按照供给醉仙楼的价格, 两家食肆多少都定了一些,加在一起比百花楼的原先的量还要再多一点,却又没有多出太多。
往后依旧是每日杀两头猪, 只是搁在肉摊上卖的鲜肉, 怕是要再少二十斤左右。
傍晚大哥也回来了, 一家围着饭桌吃晚饭, 两个没卖出去的卤猪蹄被姑父和大哥一人一个给啃了。
刘文轩啃得面无表情, 忍着腻味道:“幸好明日没有多的卤肉再叫三郎去摆摊了, 不然这猪蹄谁卖剩下的谁啃!”
苏云绕只挑着姑母炒的小白菜和煎豆腐吃, 不服气道:“才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啊, 吃肉还委屈上了, 我中午不也啃了一个嘛,香着呢!”
刘文轩给他夹了一大筷子猪头肉, 贴心道:“来, 香你就多吃点。”
见大哥夹了一筷子不够,还要再给他夹一大筷子。
苏云绕赶忙将饭碗藏在下巴底下,悻悻道:“我要吃我自己夹, 都是一家人,大哥你瞎客气啥呢。”
“呵,哈哈!”
这一声嘲笑的音儿实在太大,仔细一听,竟然是姑父、姑母、二姐和婷婷异口同声一起发出来的。
又是被家人合伙“针对”的一天,苏云绕好气!
*
金主还没说遣散的话,苏云绕也不敢随意撂挑子。
次日清晨,帮着家里洗好猪头、猪蹄儿后,苏云绕又自觉去了百花楼。
一来确实是有事要和柳大娘子商量,灵风戏社毕竟有自己的股份,总得上点心不是。
二来嘛,也是为了方便金主有地儿找他,主打一个随叫随到。
柳大娘子性子风风火火,但做事却很有效率,这才过去不到两日呢,该请的泥瓦木工师傅就已经请好了。
趁着苏云绕也在,那图纸上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正好问明白了。
给人盖了几十年屋子的老师傅就是不一样,别管你是立体图,还是三视图,只要说清楚了,人家就没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反过来还能给你指出哪里承重不够,哪里不切实际,哪里造出来绝对没有画的好等等问题。
专业的事情自然要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苏云绕也不跟人犟,能行就行,不行就再换个方案,直到双方都没问题了,老师傅便带着他那十来名徒弟直接开工。
前院被砸得“嘭嘭咚咚”,噪音直响。
老师傅的几个年轻徒弟大概是头一回来秦淮河边上的楼子里做活,这春天还没结束呢,明明天气也不热,一个个却脱成了光膀子,鼓着腱子肉,大锤都快抡圆了,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柳大娘子让上了年纪的魏麽麽带着两名小厮在前院看着,楼子里的年轻姑娘则全都撵到了后院,琵琶洞箫,舞艺音律,该练的,都得练起来,这可是往后吃饭挣钱的本事。
苏云绕跟柳大娘子去了花厅,主要还是商量《画皮》选角的事情。
苏云绕应付不了那一群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姑娘们,索性一推四五六,直言道:“选角的事您看着办吧,王生、陈氏、道士等人都好说,只是跳画皮鬼的人却要早些选出来,我到时候好依着她的脸型大小,裁剪绘制脸谱的绸子。”
柳大娘子好奇道:“那恶鬼脸谱,你就已经画好了?”
苏云绕从包里取了一张画纸出来,不太满意道:“暂时只画了一张初稿,感觉还不够一眼骇人,改明儿我再改改。”
柳大娘子展开画纸,只一眼,便骇得直哆嗦,一把将画纸甩了出去,捂着心口道:“哎,我的娘唉!这还不够吓人啊,吓死老娘了!”
苏云绕将画纸捡了起来,很是怀疑道:“大娘子,您刚是装的,还是真被吓着了?”
“我吃饱了撑的啊,我装什么装?!”柳大娘子让他把画纸赶紧拿开,别再让自己看到!
苏云绕将画纸收好,暗自满意道:看来不用多改了,初稿的效果就很不错嘛。
柳大娘子缓过神来,玩笑道:“等知道了画皮鬼原本是这么个吓人模样,之前争抢着要演的姑娘们,怕是都得嫌弃。”
苏云绕闻言当了真,担忧道:“不会吧,别到时候没人上场,又拿我充数吧?!我可真不能再登台了,即便再登台,也不能再顶着‘凤舞’这身份了,不然往后怕是更难脱身。”
柳大娘子笑他瞎操心,撇嘴道:“我只说那画皮鬼遭人嫌弃,又没说都不演了?!我昨儿才定了规矩,往后月钱赏银挣多挣少,可都是按照戏份来的,放心好了,再是骇人,该抢的还是会有人抢。”
好吧,苏云绕作为指导兼编导,围观了半上午的选角。
果然跟柳大娘子料想的一样,王生、陈氏并不是人人都想演,画皮鬼却是大家都在争。
临近午时,苏云绕琢磨着在戏社里混一顿午饭,之后要是王府还不来人,他就直接回家去。
金主的心思太难猜,社畜还有个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呢,伺候他却得要随时待命,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能不能给句准话先。
之前在王府跳的那一回《小狐仙下山》,是苏云绕登台以来,打赏银子得了最多的一场,光是四成的分红就有将近五百两银子,再加上当日瑞王爷给的日工资,钱太多了,拿着怪不安心的,苏云绕如今只想尽快脱身。
却不想都快临近午时饭点了,王府的马车才非常不是时候地来接人了。
赶车的是之前那名话少的护卫,也问不出什么来。
苏云绕到的时候,瑞王殿下正在用午膳,这点上门,就跟特意来蹭饭的一样。
见苏云绕进屋,柴珃笑着招呼道:“凤舞姑娘应该还未用午膳吧,本王一个人吃着没滋没味,不如一同用一些?”
苏云绕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还有这个季节早该没有了的樱桃等水果,半点不犹豫道:“确实还没吃呢,王爷有请,那奴家就不客气了。”
柴珃让人给苏云绕添了碗碟银筷,又道:“还差一道冷盘,赶紧端了上来,好叫凤舞姑娘尝一尝,看合不合胃口?”
话音刚落,玉九思便亲自端了一盘子四个卤猪蹄上来,笑眯眯地放在了苏云绕跟前。
“……”苏云绕眨了眨眼,有些不明其意。
纠结了一会,苏云绕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这不是北城卖的卤猪蹄么?王爷是在醉仙楼里买的?早先在百花楼里经常吃,倒也没什么不合胃口的,就是吃多了有些腻味。”
柴珃见他面上不似作假,更无半分心虚模样,一时有些拿不准心思。
苏云绕悄咪咪地将猪蹄挪开了一些,手里拿着筷子,眼巴巴期待道:“王爷还不饿吗?”
饿了就赶紧动筷啊!
“……”
柴珃回神,干笑道:“……饿了,本王也确实有些饿了,动筷吧,凤舞姑娘不必客气。”
苏云绕原本也不是一个爱客气的人,得了这话,当即便给自己先舀了半碗花胶炖鸡汤,慢慢喝着先开胃。
柴珃瞧着他那副馋嘴哈巴狗似的吃相,原本已经去了几分的疑虑,陡然间又升了起来。
不自觉停下筷子,又试探问道:“凤舞姑娘既然不是百花楼里的人,想必在金陵府城里,还有其他家人吧?”
男扮女装出来混,该有的说辞,苏云绕早就编好了,心里有底,面上不慌,藏七分,言三分道:“恩,除了姑母一家之外,还有一个双胞胎兄长。”
柴珃:“……”双胞胎兄长啊?
真要如此的话,倒也确实会长得一模一样。
玉九思见花魁娘子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自家主子却食不知味,一会儿盯着花魁娘子的眉眼瞧,面上依旧带着几分怀疑,一会儿又目光匆匆扫过花魁娘子的胸脯,那怀疑又变成了疑惑与纠结。
玉九思暗自翻了个白眼,都说自家王爷放浪不羁,可那却都只是表象。
谁又能想到,自家王爷才是最正人君子的那一个,花重金包下头牌花魁,却规矩守礼得连半点美色都没尝到,是男是女,扒开衣服瞧一瞧不就清楚,何至于自个在那儿瞎琢磨!
玉九思实在看不过去,接过丫鬟手里的两盏葡萄酒,走到苏云绕身边时,身子一歪,故意将紫红色的酒液全泼在了苏云绕身上,假惺惺叫唤道:“哎哟,王爷恕罪,早上陪您练剑,把手给练抽筋了,凤舞姑娘实在对不住!”
玉九思点着两名丫鬟,吩咐道:“快快,你,还有你,你们两个赶紧带凤舞姑娘去暖阁里换一身干净衣裳。”
“……”苏云绕嘴里还吊着一只大鲍鱼呢。
愣愣道:“……啊?等会再换吧,这饭还没吃完呢。”
“……”
玉九思见他这时候还只惦记着吃,坦然得有些无所畏惧,一时也有些怀疑,是不是他和王爷多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