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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夜灯寄

    湛勉倒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怪幸谦的意思。


    他摆弄着手上的河灯,一边像是不经意闲聊似得,跟老汉攀谈:“老伯,离着河边二里地那高家米行,是什么时候开的?”


    老汉是本地人,这些东西都熟,于是说道:“高家十年前发迹的。那几年平江发大水,本地人都逃难到外地,成了流民。”


    “听说高家那对夫妇当时也逃出去了,很穷的。等水灾过去了回来时,连口饭都吃不起。”


    “后来他们家突然就有钱了似得,跟别的镇拉米,开了米行。那时候刚遭灾,粮食有价无市啊。高家一下子就发家了,整个平江数他们最富。”


    幸谦听到这就微微皱眉,既然原本穷得要死,为什么又一夜之间有钱开米行?


    “我听人说,他们家逃难路上有机遇,撞上了白无常,见白无常能发财。”老汉微微将身体前倾,说得神神秘秘的。


    幸谦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修界虽净是踩着剑飞天入地的,但是真的没有白无常,什么见者发财,那更是无稽之谈。


    “那听起来倒是蛮传奇的。”幸谦答一句,低头细细思索。


    高家突然发迹,说不准与常师兄如今死咬高家不放的原因脱不了干系。


    幸谦叹了口气。


    多数时候,修士们出来除鬼除妖,都能碰上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说不准除完鬼还要伤心好一阵子,劳身又劳心。


    放灯还要等夜幕完全降临。幸谦和湛勉同卖灯的老伯东拉西扯,闲话家常,不去打扰河边的宋十八。


    湛勉倒是细细观察了一番老伯的河灯,见样式很多,有几盏做得又圆又光亮的,老伯说那个灯是做的天上星辰。


    七十年岁月经过,宋十八面容虽然没老得颤颤巍巍,但实际确实有八十余岁,他剩余的年岁不多了。


    大概这一次再抓不到机会,他大概就和师兄走散一生了。


    他出身不好,天赋不高,少年时受人白眼,没几个人看得起他。


    年轻的时候总是满怀希望,期盼着将来一剑封仙,一战成名,能有所建树,也能名动天下,能被人用羡慕且敬重的目光看着,被人称作仙首。


    后来发生太多事情,他浪迹天下多年,做个小小的包打听,磨平了棱角,学会了圆滑,唯独还挂念着的,只有少时这一桩事。


    宋十八呼出一口气,紧盯着渐渐隐没光芒的太阳。


    *


    要招魂的,自然要看好时辰。湛勉只是放灯寄思,就没必要掐着点。见夜已降临,幸谦就陪着湛勉去了河边。


    此时秋夜还不太冷,平江气候很不错,夜里江边也有不少游人。


    幸谦拉着湛勉找了一处相对安静些的地方,结果方才下到岸边,定睛一瞧,河畔正蹲着个黑衣人。


    那人大概听见了他们俩没有遮掩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却是个幸谦认得的人。


    是老祖元溟。


    此时合该去打招呼的,于是他俩一齐走上去拜见了老祖。


    元溟很没有架子,早就叫他们快别拜了。


    幸谦往元溟身后的河面上瞄了两眼,见那里水面上飘着一盏河灯,摇摇晃晃地渐渐随着水流远去,忽明忽灭。


    “师祖今日也来放河灯?”幸谦好奇道。


    元溟笑吟吟地:“是啊,马上中秋节了,来给玄牝放盏灯,缅怀一下。”


    “我年年都来的,中秋夜要出去应酬宴会,我便趁早来的。”


    老祖逢年过节都得被各门各派邀请出去,年年忙得连轴转,自然只能抽个节前的空闲了。


    “那家伙可会挑刺了,要不给他放个灯,回头准要托梦骂我。”元溟开玩笑道。


    把自己毕生心血教给幸谦的玄牝尊者,跟元溟尊者是一对。


    当年俩人相识相爱以后,一路把玄元派和剑府并为一家,且发展壮大,是修界公认的一对佳偶。


    虽然是一对断袖,但并不妨碍佳话永流传。


    幸谦早先就听过老祖和玄牝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真的假的都有,此时听见元溟自己打趣,还有点好笑。


    可是转念一想,元溟也是自嘲,玄牝尊者驾鹤十年,老祖依旧年年念着他,哪里是那么淡然的?


    人是会一边笑意重重,一边心痛的。


    幸谦直觉元溟应该是同湛勉一样的那种人,长情,只是活的久了,比湛勉多了一点淡泊而已。


    他想到这,便不再说这个了。


    不过元溟也不知道是最近四年玄牝太过,亦或者是真的对幸谦太过亲切了,自己主动同幸谦聊:“说起来嘛,玄牝那家伙早年在这里待过一段日子,还在这里救了一只什么鬼。”


    幸谦直觉有什么不对:“玄牝尊者当年……?”


    元溟说道:“他当年来这里遇上一只鬼,魂魄受损,不能投生。他天天跑去找那只鬼,想法子帮他修复魂魄,我还为这这个狠狠吃了一番飞醋。”


    元溟说起玄牝的时候,即使听来像是埋怨的话,也带着亲昵感,他是个提起玄牝尊者就软乎的人。


    根本看不出管理玄元二山时那雷厉风行的作风。


    幸谦想道。


    “哎,说起来……”元溟调转话头,“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


    幸谦简单把事件经过同元溟讲了讲,元溟点点头:“倒是一桩不平事啊……”


    正感叹着,他看了湛勉手中的河灯一眼,眸光温柔几分,对湛勉道:“给你娘的?”


    湛勉点头。


    “好孩子——”元溟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你娘也念着你的。”


    聊过几句,元溟说还有事情要忙,直接御剑走了。


    幸谦蹲在湛勉身边,看着他把河灯点燃,轻轻放在河面。


    八月的风吹人不冷,但吹动河水。河灯乘着河水飘摇过阴阳,或许将会去到一个活着的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逝去的人正站在那里的河岸,等着这份相思到来。


    黄昏渐过,游人贩夫都挑起了灯,岸边灯火通明。江水反射出的光却昏黄,映在湛勉俊俏的脸上,让他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了些。


    他怔怔盯着那盏愈来愈远,小得快成一个点的河灯。


    幸谦看着他,只觉得师兄好像有些落寞似得,很想安慰他,但是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又觉得这样的场合似乎不该说话,打扰了这样的静谧。


    他于是把手揽着湛勉的肩膀,毕竟肢体语言可以表达一切口头言语上的情感缺失。


    湛勉回头,一双眼睛看向幸谦的时候,闪着不明的神色。


    “怎么了?”湛勉半天才问道。


    幸谦拍了拍湛勉的肩膀,斟酌了一下语言:“师兄,你别难过。夫人离开了,我们都还陪在你身边。”


    湛勉:“……”


    他是真没指望过这货开窍,但是这样哥们儿跟你好似得揽上自己的肩膀,还一脸无辜地说着陪在自己身边这样的话。


    真是……


    湛勉突然很想拍开幸谦的手,但终究他舍不得,于是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边天色已经彻底暗沉,时辰到了。


    宋十八冲着幸谦和湛勉挥挥手。


    他俩到宋十八身边去之后,宋十八就俯下身来,把河灯燃起来。


    “常师兄……”他蹲下身子来,小心翼翼地把灯送到水面,“七十年未曾再见,算是师弟求你,来看看我吧。”


    他满怀着希望把灯放出去,期盼着待会儿能在河岸边,看见一个或者他已经并不识得面貌,但却向他走来的人,张口一说话,虽然历经七十年雨雪,依旧有着当年人的样子。


    他太激动、太兴奋,又害怕常师兄不愿意来相见,十分紧张,乃至于手都在微微发抖。


    注视着水面约一刻钟,河灯都顺流而去很远,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什么类似的鬼,出现在他面前。


    什么都没有。


    又一刻钟过去,风吹得宋十八有些冷,他拢了拢衣领,搓着手哈了口气,还是什么都没有。


    宋十八急得有些想哭,但毕竟他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只是眼圈红着,脸皱巴着。


    “他……他不愿意见我吧……”


    “或许只是河灯去得太慢,他又没等着,一定是还不知道。”幸谦安慰他,“他当年那样护着你,不会不愿意来见你的。”


    湛勉一向言语不多,惜字如金得很,此时也接着幸谦的话头,安慰了宋十八一番:“我们再等等就是了,一会儿说不准就来了。”


    宋十八蹲下又复站起,大概是幸谦他们劝得起了效,宋十八下定了决心,他握紧了拳头:“师兄,就算你今日不来,我也赖在这里,我死等着。”


    “我今年八十多岁了。”宋十八对着水面喃喃道:“我天资不好,当年修行也没修出什么来。”


    “我寿数大概快到头了。”他说


    “你再不来,等我做鬼的时候,再去找你叙话吗?”


    宋十八话音刚落,原本微波暗动的水面骤然波澜乍起,好像有什么东西迎声而来似得。


    哗一声,江岸边上爬出一个人来,身体蜷缩佝偻,皮肤化脓,满头满脸的疙瘩和疮疤,头脚生疮,看起来又可怕又恶心。


    那个人爬上来,抬起头,双目眦裂,眼皮翻得老高,露出眼珠子,仿佛是弹出了眼眶似得,就那样散乱地挂在眼眶上。


    宋十八今年八十余岁的人了,多少年没哭过,却在此刻,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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