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校霸表白这件事情,于时鸢而言,纯属意外。
S大音乐节的历年保留项目,中奖的「幸运儿」可以上台表白。
无数情侣参与摇号,只为当着全校几万人的面现场秀恩爱。
时鸢是那个被表白的。
台上站着的人叫尹拓,是校网球队的队长,好像还是省队的队员。
性格有点儿流里流气的,为人相当轻浮。
他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我想表白的人是——人文学院中文系的时鸢!」
时鸢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拒绝了无数次的人,还能突然搞这么一出奇袭,让她在几千人跟前骑虎难下。
校体育馆内,台下是热闹的氛围,挥舞的荧光棒,几千双期待的眼睛。
大家想看的是引爆气氛的热烈表白,想看练习了一万遍的腹稿,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想看今夜圆满落幕……
可是时鸢并不喜欢这个人。
场馆内人潮涌动,她已经被工作人员准确定位到,甚至被推搡上了舞台。
有人把话筒递到她的跟前。全场屏息,期待着她的回应。
时鸢不得不拉低了帽檐。
事到临头,只能临场找理由了。
「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台下一片哗然。
「不可能!」尹拓的语调立刻拔高,「我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你别想诓我。」
对方根本就没有轻易善罢甘休的打算。
时鸢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位S大表白墙上的常客。
「是俞枫晚。」时鸢深吸一口气,「我喜欢的人,是俞枫晚。」
「wow——!」
「居然是俞枫晚??」
「胆子太大了,会被当场拒绝的吧?」
「也不一定,我校校史上还没有音乐节表白被拒绝的先例。」
「……所以今晚直接double kill?」
「不是,问题不在这儿好不好。俞枫晚和尹拓是死对头啊!他俩上学期打过架!」
……
台下什么样的议论声都有,而时鸢则有些腿软。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体育场内的聚光灯居然在观众席间来回打转,然后精准地停留在了俞枫晚的身上。
——他、他居然在现场?
伴随着聚光灯停住的瞬间,满场的议论声也停了。
大屏幕上出现了俞枫晚的身影。稍微有些长的凌乱黑发,琥珀色的眼睛,目光淡漠,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纯黑卫衣,挂着银色链子的短裤。
传闻中,他是一个不学无术、整日声色犬马的校霸。
偏生这张脸隽朗得过分,甚至削弱了他周身的凌厉感,以至于成为S大表白墙常客。
虽然无一例外,都被他拒绝了……
工作人员看热闹不嫌事大,已经为俞枫晚递上了话筒。
时鸢快懵了。
可台下的人却挑眉看向了她:「这就结束了?」
「……?」
时鸢忽然反应了过来。
按照常理,表白者会有长长的小作文……
「我……并没有提前做准备。」时鸢尴尬道。
她分明是被临时推上来的那一个,本想找个借口拒绝尹拓,却偏偏正主在现场。
「那下来再说。」俞枫晚轻描淡写道。
眼见着他把话筒又交还给了工作人员,重新坐了下来,场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起哄声震耳欲聋。
主持人机智地上场抢回主动权,说什么音乐节就此落幕啦,希望大家今夜开心……时鸢赶紧下了场,人都还是懵的。
这件事显然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时鸢忍不住想,她招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俞枫晚这么一位自带流量的祖宗。
果不其然,这一事件被定性成「S大狗血三角单恋」,在微博、贴吧、表白墙等各个地方遭到了热议。
甚至有人画出了示意图:尹拓单箭头时鸢,时鸢单箭头俞枫晚,而尹拓和俞枫晚则互相敌对。
内容简洁明了,简直就是新媒体时代的最佳传播素材。
其中,表白墙主理人断言:「这是我校百年校史上,首次音乐节表白失败案例。但也很正常,主要是时鸢同学挑的人难度系数太高了。每天都有人在墙这儿表白俞枫晚,你看哪次俞枫晚回应过?其实不怪墙多说两句,表白应当是胜利的凯歌,而不是冲锋的号角——」
并一如既往了俞枫晚。
「你说是不是,晚哥?@枫。」
墙君俞枫晚已经是基操了。他根本不关心尹拓的事儿,只想蹭俞枫晚的流量,反正每回俞枫晚都不理他。
本以为这次也不例外。
今天也应当是本人风平浪静、营销号大获胜利的一天。
谁知道,俞枫晚回复了……一个问号。
枫:?
底下评论区炸开了。
「快来看!晚哥真人!」
「晚哥什么意思?」
「晚哥你后来听到完整版表白词了吗?」
……
枫:「没有。」
——这是回复上面那一条。
枫:「我没说拒绝吧?」
——这是回复表白墙君。
俞枫晚第二次见到时鸢,是在学校附近的酒吧。
他的手机屏幕一直在闪烁,身旁的人提醒他道:「晚哥,有人给你打电话啊。」
俞枫晚淡淡说了句「没事」,然后第N次按灭了来电提示。
屏幕上还显示着一大堆消息。
「Victor,那个人在法庭上什么都交代了!」
「当初就是他造谣你服用兴奋剂的!他承认了!」
「大家都在等你的回应啊。」
「你为什么不理我???」
「接、电、话!」
俞枫晚皱眉,直接切成了免打扰模式。
手机终于清静了,只不过周围的环境依旧嘈杂不堪,酒吧里的声音震耳欲聋,吵得他耳朵都疼。他随意拿起Westvleteren的啤酒瓶,仰头喝了一口。
紧跟着,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时鸢是来接她的玩咖室友陆姗姗回宿舍的。
S大内对她那场「三角单恋」的热议刚刚退却,而那位传闻中的校霸似乎并没有找她麻烦的打算,她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度了过去。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她刚找到喝得半晕不晕的陆姗姗,就看见了隔壁卡座的俞枫晚。传闻中极不好惹的年轻男人正和一群人坐在沙发里,桌子上堆满了空瓶子与没喝完的啤酒,其他人正摇着骰子,大声笑闹,而他兀自拿着一瓶啤酒,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仿佛自成一个领域。
时鸢正想假装没看见对方,然而就在这一刻,俞枫晚越过重重人群,与她四目相对。
紧跟着,年轻男人的周围突然传来一阵哄笑。
时鸢不由地一凛。不会吧,总不至于他周围的人认出了自己吧……
「晚哥,你输了。大冒险,你随便亲一个在场异性吧,哈哈哈哈!」
提议的人一脸坏笑,还朝附近的女孩子们挤眉弄眼,大咧咧道:「给你们发福利。」
俞枫晚瞥了他们一眼,微微挑眉。
他眉梢挑起的样子有几分桀骜不驯的气息,偏偏,惹眼得很。
时鸢琢磨着自己不该这样看他的热闹,捞起喝多了的室友就准备走。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俞枫晚问道:「亲谁都行?」
「是异性就行!」提出惩罚措施的男孩子笑得很开心。
俞枫晚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视线就再一次落在了时鸢的身上。
他站起身,径直朝时鸢走了过来。
女孩子呆在了原地,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时鸢。」俞枫晚喊她的名字,「对吗?」
她握紧了指节,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上次说喜欢我的人,是你吧?」俞枫晚确认道。
「……是我。」
「你应该都听见了。」俞枫晚看了眼他身后的人。
时鸢再次点头。
「——那,拒绝吗?」
时鸢的大脑一片空白。
紧跟着冒出来的那个反应是——没人能拒绝得了俞枫晚吧?
周围的人似乎已经认出她了。
「诶,她不是那个……那个谁?尹拓追的那个?」
「对,就是说自己喜欢晚哥那个。」
「可是为什么小姑娘给吓成这个样子……」
「谁能不怕晚哥?」
时鸢深吸一口气,心想你们说得很对,她是有点儿怕他,并且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招惹他。
俞枫晚身上的压迫性气息太强了,强得时鸢不敢看他,视线不由自主地躲闪。
「你好像很紧张。」俞枫晚的声音突然压低。
「……我没有。」时鸢偏过头,下意识说谎。
「那就别分心。」
他突然捏住了时鸢的下巴,吻了上来。
柔软又桀骜。
时鸢把室友扛下楼的时候,大脑还处于宕机状态。
俞枫晚的吻,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循环播放。
……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却带有压迫性的力量,但真正触碰到的时候又很柔软,带着精酿啤酒淡淡的小麦香气。
这个吻一点儿也不算糟糕,甚至可堪回味。
陆姗姗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整个人挂在时鸢的身上。光是把人弄到马路旁边,就已经耗费了时鸢十成十的力气,偏生肩头的人还在她耳边叨叨——
「鸢鸢,刚才的人是俞枫晚吧?是吧?」女孩子还打了个酒嗝,打完后继续碎碎念道,「你可真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搪塞尹拓,可是你报谁的名字不好,干嘛非要招惹俞枫晚?你知道他俩上学期在教学楼里打架不?还被记过了!」
时鸢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自己招惹不起。
「可是人已经惹了,事后诸葛亮也没用啊……」她的语调有点儿郁闷。
而且还是First Kiss,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了。
就在这时,时鸢忽然发现,俞枫晚正站在不远处,直直看向她这边。
「啧。」身型高挑的男孩子眉头微蹙,单手插兜,松松散散地靠在墙上。路灯下,他的身影半明半暗,像是嵌在了黑夜里。
时鸢一怔,心里忽然开始慌乱起来。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从哪儿开始听的?
「你……」
俞枫晚直接打断了她:「看来,不需要我送?」
时鸢有些发懵。
「搞了半天,是在拿我当挡箭牌。」
他「呵」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
时鸢想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俞枫晚掉头走掉,徒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
……可俞枫晚出现在这里,是准备来送自己吗?
看她一个人扛着室友,走得很艰难,所以,跟下楼来送她?
……应该不至于吧。时鸢想。
他们两个之前并无交集,自己怎么都不应该想太多才对。
真要细究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整件事是她自己理亏在先,更何况如果不是俞枫晚出现,她那天晚上也不能及时溜掉。
但偏偏今晚,俞枫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她。
俞枫晚问她「拒绝吗」,她琢磨着她也没答应,怎么看自己都是被强吻的那一个。
这样的话,他们两个算不算两清了?
时鸢抿了抿唇,却又尝到了那股残留的淡淡麦香。
脸颊一下子升温。
陆姗姗一回寝室就把时鸢卖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倒头就睡了。
结果就是,时鸢被剩下两个意识清醒的家伙逼到角落里,追问「你跟俞枫晚到底什么关系」。
两个人四只眼睛皆炯炯有神,毫不遮掩的八卦欲充斥着小小的404寝室,时鸢恨不得整个人也跟着404掉。
「就……就没有关系啊。」她的眼神躲闪。
醉鬼室友补刀:「谁说的,他都亲你了!我亲眼看见的!」
时鸢:「……」
不能醉彻底点儿么?直接躺那儿一觉不醒不好吗?
她最后被逼无奈从实招来,另一位室友则给她捋了捋现状:「你说你喜欢他,他亲了你,你管这叫没关系?」
「……」好吧,时鸢自己也不信。
她只能无奈摊手:「期末考试都考完了,明天就放假了,可能暑假过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不可能的!」室友们疯狂摇头。
这时已经过了11点,宿舍立刻断电,陷入黑暗之中。小小的404寝室这回真的404了。
时鸢毫不犹豫地爬上上铺当鸵鸟:「睡了睡了!有事下学期再议!」
这个晚上,时鸢重复地做同一个短暂的梦。
梦境里,俞枫晚亲吻她的场景反复上演。俞枫晚捏住她的下巴,那张极俊逸的脸离她越来越近,高挺的鼻梁,极薄的棱唇,琥珀色的眼睛……他微微偏过头,然后柔软的触感袭来。
淡淡的酒精味道,混合着小麦的清香。
……但没有烟味。
奇怪,他不是传说中喝酒泡吧打架斗殴的校霸么?
校霸,会不吸烟么?
******
暑假开启的第一天。
清晨,时鸢收拾好了行李箱,准备告别学校,一并告别这个感情方面一地鸡毛的学期。
离宿舍最近的是三号门,就在体育场旁边,门口正对着四块露天网球场。
时鸢拖着行李箱,在离三号门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时,正欲提前打车,却一不小心被一头惹眼的银发所吸引。
那头银发像瀑布一样流泻,银发的主人却是一个欧洲面孔的美少年,高加索人的白皙皮肤上眉眼深邃,嵌着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手上则拿着一把极光色的网球拍。
……好漂亮。
时鸢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S大有这么漂亮的留学生吗?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然而下一秒,时鸢一下子撞上了一对琥珀色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瞬间,俞枫晚的表情相当不善。
糟糕,没有注意到银发美人的旁边正是校霸。可她分明只是多看了几眼,怎么会莫名产生一种被就地捉奸的感觉?
还有,俞枫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异域美少年一块儿?
时鸢匆匆收回目光,却不料已经走到了校门口,立刻心道不好。S大校门口黑车环绕,出租车司机都不敢来,老实说,她有点儿害怕。
这个时候想要叫网约车已经来不及了,她甚至没能打开APP,就被门口的一个中年男人喊住了。
「小姑娘,打车去高铁站还是机场啊?坐我的车啊!」
中年男人叼着烟向时鸢走进。
「不、不用了,我已经打到车了。」
「打车还要等,你上我车直接出发。」男人趁着时鸢不注意,直接拖过她的行李箱就要走。
「诶、诶诶诶——!」
眼见男人走得飞快,时鸢只好跟了上去,心中却欲哭无泪。这年头黑车司机为了拉客真是越发不择手段了,自己又不敢跟他硬碰硬。
就在这时,一颗黄绿色的小球呼啸而过,快得几乎只剩下一个残影。
时间仿佛被放慢再放慢,时鸢眼见着那颗网球落地、旋转、弹起,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擦着黑车司机的脸飞了过去,直接把黑车司机吓得顿住了脚步。
下一秒,他暴怒道:「谁他妈不长眼呢?!」
俞枫晚一只手提着刚才那支极光色的网球拍,另一只手插在兜里,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打偏了。」
嘴上这么说,但面上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没有。
而后,他动作强硬地从司机手中拉过了时鸢的行李箱。
「你干嘛呢?!」黑车司机怒喝道。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抢我女朋友的行李?」
「哈?」
「走了。」俞枫晚瞥了时鸢一眼。
他没再理睬那个黑车司机,而是大步流星地向前。时鸢立刻意识到他是在为自己解围,一句话堵死这个黑车司机的潜在狡辩,于是快步跟了上去。
时鸢尚在惊魂未定之中,却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刚刚,是俞枫晚打的那一球。
用的银发美人手上的球拍。
……他居然会打网球?定点击球还能打得那么准?
如果这是他的特长,那学校里喜欢他的女孩子早就该挖个底朝天了吧?可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俞枫晚走回到网球场附近,把球拍丢给了银发美少年:「还你。」
对方轻巧地接过拍子,笑得有些狡黠:「你刚刚不是还说,绝对不会再碰网球了吗?」
对方居然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带了点儿北方口音。
俞枫晚白了他一眼:「事急从权。」
「听不懂。」银发少年摇了摇头,表示这个成语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那个……」时鸢弱弱地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谢谢你啊,俞枫晚。」
她不太习惯叫他晚哥,虽然她知道大家都这么叫。
银发脑袋突然窜到了时鸢面前,步伐快得跟猫似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他问道。
「……就、就认识的关系?」时鸢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刚刚说你是他的女朋友,我听见了。而且刚才他看你那个样子,特别紧张,接着就抢我拍子了——」
「你闭上嘴没人把你当哑巴。」俞枫晚冷声道。
美少年闭嘴了。
俞枫晚看了眼时鸢的行李箱:「要回家?」
「对。」
「为什么不提前打车?」
她该怎么说呢……因为路上准备打车的时候多看了你们两眼?
色令智昏啊。
「忘了。」时鸢只能这么回答。
「啧。」俞枫晚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爽。
完了,自己是不是又惹到他了?时鸢心想。
可俞枫晚的下一句话却是——
「还有多久出发,我开车送你。」
「……啊?」
「怎么,要拒绝?」
——她哪敢拒绝。
俞枫晚送时鸢去机场,却被银发美少年跟上了车。
「维奇亚科夫斯基,你可以叫我维亚~」美少年很自来熟,从后排扒拉着前排的座椅,要跟副驾驶上的时鸢握手。
「维亚?」时鸢对这个昵称有些不解。
美少年很会意地解释道:「就像叫伊丽莎白的人小名一般叫利兹,我的小名就叫维亚。还有,我妈妈是哈尔滨人~」
语调自带波浪号。
「哦……你好,我叫时鸢。纸鸢的鸢,就是风筝的意思。」
「风筝我知道!」维亚打了个响指。
「你可以闭嘴了。」开车的俞枫晚毫不客气道,「我就不该买四座的车,这样你根本上不来。」
这辆四座的车,是保时捷911。
时鸢看了看车标,欲言又止。维亚笑眯眯道:「别看啦,温网青少年组冠军的奖金买辆跑车还不是轻轻松松?」
这句话直接把时鸢整懵了。
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看见时鸢微怔的表情,维亚忽然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你不知道他打网球?」
「不知道。」时鸢迷茫地摇了摇头。
维亚一愣,又看向俞枫晚。
后者嗤了一声,发出嘲弄的鼻音:「没错,她的确不知道。你没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么?我大学里几乎没人知道我会打网球。事实就是,我不碰球拍快两年了,你凭什么觉得你劝得动我?」
维亚皱眉:「我给你发的那么多条消息,你全都没看么?当初诬陷你用兴奋剂的人已经伏法了,作案动机和流程交代得一清二楚。当年本身就没有证据判你使用了兴奋剂,只不过舆论闹得比较凶,现在真相大白,大家都在期待你的复出,你还在计较些什么?」
俞枫晚忽然猛踩刹车,整个车子往前剧烈地一倾。
「滚下去。」俞枫晚的嗓音冰冷。
维亚懵了。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俞枫晚目光甚至称得上是阴郁。
「别别别别……」后座上的人举双手投降,然后飞速下了车。
车门关上后,911急驰而去。
这是时鸢第一次见到表情那么可怕的俞枫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令她心慌。
而战战兢兢坐在副驾驶上的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意外踏入了俞枫晚的私人领域,并发现了一个本不该被她得知的惊人秘密。
911继续行驶在道路上,发出呼啸疾驰的声音。
俞枫晚偏头看向时鸢:「怎么,觉得我过分?」
他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气场,仿佛在说「我就是这种人,不服滚下车」。
可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时鸢却仿佛一下子意识到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脆弱。
用坚硬的、厚厚的外壳,所包裹着的脆弱。
「不是的。」时鸢摇了摇头,「他比较过分。」
俞枫晚挑起眉。
时鸢斟酌了一下用语:「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说,『只不过舆论闹得比较凶』,还有那句,『你还在计较些什么』……我觉得很不中听。」
俞枫晚没接话。
「我听他的描述也能大致判断,之前的事情,错完全不在你身上,你是受害者,但他却一副你很不大度的样子,这样说话很过分啊。倘若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呢?」
俞枫晚嗤笑了一声。
「你要是跟他说这番话,他估计听不懂那么复杂的成语。」
而后,俞枫晚再也没说别的。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车子抵达机场航站楼。俞枫晚开门下车,要帮时鸢提行李箱,时鸢赶忙道:「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好了。也谢谢你送我到机场。嗯……我下学期请你吃饭?」
「不用。」俞枫晚立刻拒绝了她。
时鸢一下子尴尬得不行。她只是不习惯欠别人人情,可如今却搞得好像自己找借口缠着俞枫晚一样……
「哦……那我先走了。」她抿了抿唇。
「……」俞枫晚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烦,「知道了,下学期一起吃饭。」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啊?」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看向时鸢,目光认真。
「倘若不以德报怨的话,那以什么报怨?」
「以直报怨。」时鸢下意识道,「出自《论语·宪问》。就是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孔子回答说:『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俞枫晚听完,忽然笑了。虽然这个笑容散漫而嚣张,带着淡淡的鼻音。
「果然是中文系的。」他的嘴角微微勾起。
「诶,你知道我是哪个系的啊?」
俞枫晚却不回答了。
「进机场吧,我就送你到这儿。」
「好。再见。」时鸢朝他挥了挥手。
「等等。」
转身的那一瞬间,俞枫晚忽然喊住了她。
「手机拿出来。加个微信。」
******
对俞枫晚来说,17岁是站上荣光之巅,亦是坠入万丈深渊。
两年前。英国温布尔登。
「创下历史!Victor Yu温布尔登2-1战胜头号种子Alexander Kohler」
「17岁天才勇夺温网青少年组冠军,创下华裔记录!」
「Victor Yu登顶青少年组世界第一,黑马即将杀入职业网坛」
……
推特和Instagram上,网球相关的话题下几乎都在刷屏。Victor Yu这个名字已经闯入了绝大多数观众的视野,他在温网青少年组男单决赛中对上美国头号种子亚历山大·科勒,决赛视频在比赛结束后的第三天,依旧有上千人在同时观看。
这场比赛打满了足足三个小时,俞枫晚在先丢一盘的情况下,连追两盘,第三盘更是打到了抢七,足以称得上是酣畅淋漓。
最终,俞枫晚高举男单冠军奖杯,领奖台上的少年笑得肆意而又张扬,那张俊逸的面孔轮廓分明,一对剑眉下是灿若繁星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以及极薄的棱唇。
简直完美到过分。
赛后采访环节,记者问俞枫晚:「对这场比赛有什么感想?」
「打得还行。」少年人淡淡道。
记者无语了一阵,接着追问道:「你一开始先1-6丢了一盘,当时心理状态是怎样的?又是如何快速调整的?」
「第一盘尝试了一下新的打法,发现不太好用,就换回擅长的正手上旋进攻了。」
这个人的语调颇为漫不经心,居然直言把大满贯决赛当训练赛来做尝试,还一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好吧。」记者有点儿尴尬,「这次比赛胜利后,你的ATP①排名已经升至青少年组世界第一了,关于这一点有什么想法吗?」
俞枫晚略微思索了一下。
然后,他勾唇笑了起来:「下一次站在这里,应该就是举着挑战者杯了。」
挑战者杯,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男单正赛的冠军奖杯。
18英寸高,周身镀金,被无数赢得它的前人挥泪亲吻。
这是多少职业选手一生的梦想?而俞枫晚却仿佛势在必得。
另一波记者在采访亚军科勒,他们问科勒如何评价俞枫晚这个对手。
科勒抓了抓一头棕色的卷发,得出结论:「那家伙有够嚣张的。」
荣光之巅,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这场荣耀加身的温网,竟是俞枫晚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
关于「Victor Yu服用兴奋剂」的谣言,最早是从决赛后第三天的深夜开始传出的。
第一个传播谣言的人已经不可考,但大面积的相似内容却如病毒般扩散了开来,几乎都在说,俞枫晚和科勒的这场比赛打得极凶,到了第二盘末,双方都有明显体力不支的现象,但第二盘结束到第三盘开始前中场休息的时间里,俞枫晚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的第三盘却满血复活。
对方阴谋论地总结道:俞枫晚一定服用了兴奋剂,这一举动违背体育精神,胜之不武,应当被ATP驱逐。
造谣者截取了两位运动员第二盘末体力不支的动态截图,又与第三盘的表现做了对比,想要以此证明科勒的状态才是符合逻辑的,俞枫晚肯定是磕了药。
次日,海外的各大网球媒体开始跟进报道。俞枫晚第一时间在INS上辟了谣,却没想到事态扩大的速度远超澄清的速度,最后哪怕温网官方都出面说他的药检不存在问题,声音也被淹没在了大海之中。
因为,有媒体发出了一则非同寻常的报道。
这篇报道的开头是:「如何培养一位温网青少年组冠军?这要从二十年前说起。199X年,Yu的母亲从中国前往MIT攻读生物医学博士……」
阴谋论者正是用这篇文章进行「大胆推测」,在药企从事研发工作的俞母,为俞枫晚提供了可以快速代谢的新型药物,所以事发三天后俞枫晚进行药检当然不存在问题。
而后,又是铺天盖地的舆论海啸。哪怕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妨碍成千上万的人咬死了俞枫晚服用兴奋剂。
——更何况,他是华裔。
一年半前。佛罗里达,铜斑蛇高尔夫球场。
金色短发的中年男人穿着蓝绿条纹的Polo衫和深灰长裤,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下是一副典型的日耳曼面孔,眉眼深邃。
他转动身体挥出球杆,随着清脆的击球声,白色的小球飞向了远方的草场,在天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旁边的人立刻恭维道:「路德维西先生,您的技术又精进了啊。如果当初不打网球而选择高尔夫的话,泰格·伍兹怕是也要甘拜下风吧?」
名叫路德维西的中年男人立刻哈哈大笑。
「那不一样。高尔夫只是休闲,网球还是一生挚爱。你看我都退役这么多年了,还是上赶着给四大公开赛当赞助商。」
「您是网坛的名宿啊,地位超然。」
旁边身材妖娆的美女球童给路德维西准备好了新球,男人重新摆出挥击的姿势,又仿佛不经意间询问道:「那个Victor Yu,还在申诉吗?」
一旁的马仔立刻扫视了一圈身旁的人,然后压低语调道:「一直在申诉,又一直被驳回。我怕继续施压下去,会被人发现是我们做了手脚。」
路德维西「嗯」了一声,却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态度。
马仔接着道:「ITF②都发文了,他这个事儿没法调查,也不可能自证清白。温网的那场冠军奖杯和奖金不予以取消,但他也不可以参加接下来的世界巡回赛了。偏偏他自己不肯放弃,还在持续上诉。」
路德维西呵呵笑了起来:「年轻人么,总得吃够了苦头,才知道认输。」
他又一次挥杆,目送白色的小球飞向远方。
然后,日耳曼人的语调染上了几分嘲讽——
「这是一项延续百年的绅士运动,仰仗全世界球迷的喜爱。然而,没有人想看一个中国人统治网坛,不是么?」
①ATP:全称是Association of Tennis Professionals,即男子职业网球联合会。对应女子排名是WTA。
②ITF:全称是World Tennis Tour Juniors,即国际网球联合会。主办四大满贯赛事和青少年赛事。
******
时鸢看着俞枫晚的911疾驰而去,眼睫微微低垂。
候机的过程中,她第一时间开始搜索俞枫晚的相关信息。
然而,以「俞枫晚网球」为关键词,却什么都搜不到。
时鸢突然想起了维亚的那句「温网青少年组冠军」,于是又开始搜索温网的历史比赛记录,终于找到了两年前的那场球赛。
彼时的英国正值盛夏,17岁的少年人一身纯白运动服,站在碧绿的温布尔登草坪上。他的模样看上去比现在要稍微稚嫩一些,却也依旧英气逼人。
时鸢在起飞前下载了那场比赛的视频,并在空中看完了整场比赛。
她分明对网球一窍不通,却依旧被这场比赛所深深地吸引住了。俞枫晚攻势凌厉的正手挥拍和极为优雅漂亮的反手回击①,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回到家后,时鸢打开Google国际版,开始搜索「Victor Yu Tennis」。
这一次,信息多到让她眼花缭乱。俞枫晚从小到大比赛的照片应有尽有,当然也包括当年的那场兴奋剂风波。
回到两年后的今天来看,造谣者的一系列动作紧锣密鼓、严丝合缝,对舆论进行推波助澜的能力更是强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毫无准备的俞枫晚会中招,根本不是意外。
因为缺乏证据,俞枫晚的冠军奖杯和奖金都没有任何理由被取消,但他却不被允许参加接下来的世界巡回赛。
他不断申诉,又被不断驳回。
直到含恨退役。
一颗新星还没来得及闪耀,便就此陨落。
随后的一年多里,网坛开启了严查兴奋剂的「整风运动」,多位排名快速上升的运动员遭到谣言攻击,直到幕后黑手于今年年初被逮捕,并于前天开庭,当庭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这一事件就此尘埃落定。终于有人回想起最开始遭受莫须有罪名的Victor Yu,在他捧起温网奖杯的视频下不断刷新留言,希望他能重回赛场。
而往前翻上千条,还能看到当初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论,那是对一个干干净净的运动员最可怖的诋毁。
了解完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时鸢按灭了手机,随手丢一边,然后往床上一倒,对着纯白的天花板。
即便两年没有碰球拍,俞枫晚凌厉的发球动作还是被刻在了骨子里,那颗网球擦着黑车司机的脸而过,只要再偏一点就能让对方破相乃至脑震荡,但俞枫晚依旧精准地控制住了球弹起的路线。
所以……他真的再也不想打网球了吗?
时鸢打开手机,对着微信上刚刚加了好友、聊天记录里有且只有验证信息的那个人,想发点儿什么给他,但再三纠结,还是离开了聊天页面。
她觉得,俞枫晚可能不需要她的安慰。
她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跟俞枫晚提起这些事。
即便如此,时鸢依旧忍不住关心俞枫晚的事情。
他会回应吗?他会回到球场上去吗?
他为什么会跟尹拓打架?为什么会被传成「校霸」?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尹拓那种人。
这两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外网的舆论依旧在发酵,俞枫晚那个快两年没有更新的INS账号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但却有其他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一个叫路德维西的人开了口。
这个人在INS上有着好几百万粉丝,维基百科的介绍是两届大满贯双打冠军得主,一届澳网一届温网。退役后从商,以体育用品起家,商业版图逐渐扩大至度假村和酒庄。此外,他一直在赞助各类网球赛事。
这种人,在网坛一般被称之为「名宿」,无论走到哪里都为人所尊敬。
而路德维西却公开发表了对俞枫晚的指责。
「Playing tennis is a physical and mental challenge.Absolutely,Victor Yu doesn''t have enough mental to deal with the challenge,which means,he is not destined to become a great player.」
他说:网球是一种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挑战。很显然,俞枫晚没有足够的内心力量去应对困难,这也意味着他注定无法成为伟大的选手。
在时鸢看来,这是一条非常糟糕的批评。与其说是尖锐,不如说是刻薄。
然而,这段刻薄的言论却被转发了上千次。
而这段话被一个叫做彼得·霍夫曼的人转发时,还添油加醋了一番,说俞枫晚本身就是一个嚣张的家伙,脾气相当乖张,一愤怒就摔拍,会撩挑子自然也不奇怪。所以当初他才轻易放弃,没有抗争到底。
时鸢搜索了一下,发现彼得·霍夫曼今年22岁,已经打入了男单世界前20,在网坛新星里也颇为耀眼。而他的另一个身份,正是路德维西的亲外甥。
他的评论区里,粉丝附和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时鸢滑动屏幕,甚至难以继续看下去,就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当初俞枫晚足足抗争了半年,却被逼上了绝路,才被迫放弃了网球。
①正手、反手:假设右手为惯用手,则右侧来球为正手,左侧来球为反手。
******
俞枫晚滑过手机屏幕,刺目的评论一条一条映入眼帘,他嘴角的弧线一点一点下沉,最终烦躁地想要把手机丢至一边。
就在他即将按下电源键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
——和时鸢微信的头像一模一样。
用这个头像的人,ID是一个风筝的符号,而帐号的主人则在据理力争——
「Victor Yu一共打了12年网球,累计付出了四千多天、超过上万小时的努力,这叫『轻易放弃』?
「事发之后他申诉了21次,亦被驳回了21次,连比赛都不能参加,这叫『轻易放弃』?
「ATP官方说他不能证明自己没有服用兴奋剂,这种罪名在中国古代叫做『莫须有』,是历史上盖棺定论的荒唐,没有想到历史居然在今天重演了,简直可笑之至。」
她用英文发了一遍,然后又用中文发了一遍,两条评论在无数英语回复中显得那样惹眼,俞枫晚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想不认出这个人是谁,也很难。
俞枫晚点进了那个头像。帐号显然是新注册的,一条消息都没发过,连一个关注的人都没有,注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吵架。
……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然后按灭了手机。
******
夏天,绿叶,蝉鸣。
仿佛一切都漫无止境。
大一的暑假是难得可以自由安排而又没有什么压力的假期,高年级的学生总是不能避免要去实习和找工作,时鸢却可以窝在家里吹空调和看书。
……以及在外网跟人吵架。或者说,据理力争。
时鸢觉得自己的英语水平简直突飞猛进。
其实你也知道你在做的事情没有太大意义,这件事本质上一定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可你就是看不下去他形单影只,想要为这个人冲上前去。
最后家里的老父亲看不下去了,对她道:「鸢鸢,你要出去活动一下,不要天天宅家看书啊!去报个健身课程吧?咱们家小区门口新开了健身房哦。」
总的来说,时鸢是个运动废柴。
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一下有没有什么瑜伽或者健美操课,纯当探索未知的领域了。
结果人刚走进健身房,就看到八块腹肌倒三角身材的壮汉们围着拳击沙袋,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向纤细的自己,吓得她这个社恐赶忙说「走错了走错了」,然后落荒而逃。
——时鸢啊时鸢,要对自己的怂有正确认知,你连黑车司机都不敢正面硬刚……
出了拳击馆后,她意外看见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夏季网球班开启招生。
时鸢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原来旁边步行几百米就有一个室内网球场。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地图APP,输入了网球场的地址,点击了「开始导航」。
时鸢的网球课开始于暑假的第二周。
四人小班,一节课两个小时,0基础直达2.0水平①。
教练指着旁边对打的两个女孩子说:「十节课后,你就和她们差不多了。这个暑假结束,你基本可以去参加学校里的业余网球活动。」
——突然间有点儿心动。
按照每周三节课的进度,到了八月份,时鸢已经能和同期的女孩子打得有来有回。教练还给她录了小视频发在微信视频号,朋友圈一顿宣传自己的教学水平。
时鸢看到以后,随手点了个赞。
然而不幸的是,平时不看视频号的她并不知道,这个赞点了之后,微信好友们就都可以看到了……
等时鸢再度拿起手机时,分明发现了极为醒目的、俞枫晚的回复——
俞枫晚:「?」
一个标志性的问号。
教练回道:「同学,想学网球吗?/龇牙」
俞枫晚:「……」
时鸢:「……」
俞枫晚的私聊消息发了过来。
这是时鸢跟他加了好友一个多月后,两人的第一句对话。
俞枫晚说:「球拍太差了。」
时鸢盯着那句话,无语了好一阵儿。
这就是个练习拍啊,还是从教练那儿买的……她一个菜鸡,从入门拍开始用不是很正常吗?
但考虑到高手有高手的要求和坚持,时鸢耐着性子回复:「我不太懂这个,你有什么推荐的型号吗?等我学得好一点儿了,我去买把新的。」
俞枫晚:「不用。」
俞枫晚:「地址发来,我把我的拍子寄给你。」
时鸢:「?」
这回轮到她问号了。
可俞枫晚却回复道:「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时鸢一怔。
那一瞬间,猛烈的孤独感忽然袭来。时鸢不知道屏幕那头的人身在何处,可她分明感受到了俞枫晚短短一行文字里,那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孤独。
就在这个夏天,他还在承受着互联网上汹涌的恶意。
要说些什么吗?
说我看了你的比赛,你的单反②非常漂亮,这个时代还在用单反技术的选手并不多。
——可他已经不打网球了。
问他你还想不想回赛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当年那些人整你就是想要你退役啊,你难道不该用实力打他们的脸吗?
——可她没有资格说这些话。
「真的不打了吗?」最终,时鸢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嗯。」对方回复得很快。
良久,时鸢回答道:「你的球拍,我一定会好好使用的。」
如果你希望,曾经陪你征战的这把球拍,有一天还能派上用场的话。
但是这样的战拍,曾经踏上过温布尔登的荣光之巅,如今却要落入她这样的初学者手上……就好比名刀被赠予挥剑都不会的人。
就算是利刃本身,也会寂寞的吧?
俞枫晚寄来的球拍是Wilson Pro Staff RF97,经典的纯黑设计,锋芒毕露宛如名刀出鞘。时鸢知道这款球拍又被称为「小黑拍」,是名将费德勒的战拍,相当适合单反击球。
如果是在这个假期之前,时鸢断然不会去了解这些。但随着训练和观看球赛,她已经如数家珍。
时鸢带着俞枫晚的球拍去上课,还请教练以后每节课的对打环节都给她录像。
回去后,时鸢把剪辑后视频发了朋友圈。
——仅俞枫晚可见。
时鸢带着微妙的心理做出这个举动,并暗暗期待对方能发现,不过连发了三次都石沉大海。
她略微有点灰心丧气,又觉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一些。这件事情本身就做得莫名其妙,没有回应也是正常的。
而在她连着一周没有发新的视频后,突然在一个下午,收到了俞枫晚的消息。
「网球课结束了?」
「还没有呢。」时鸢赶忙回道。
「那为什么不发视频了?」俞枫晚问。
时鸢盯着那条微信消息,脸颊忽然一热。
她斟酌了半天才回复:「太菜了,丢人。」
「确实不像是有天赋的样子。」俞枫晚毒舌得毫不客气。
「……」时鸢只能回一串省略号。
可接着,她却鬼使神差地发了一句:「没天赋的人还在努力学习,有天赋的人却不打了,哼。」
「……」俞枫晚也回了一串省略号。
时鸢捏着手机的手有些紧张。
是不是有点过头了?自己和他关系也没有亲近到可以这么开玩笑的地步……
结果俞枫晚说:「你再学十年,我打你也绰绰有余。」
时鸢:……
——这什么直男发言!
时间已经到了八月底,过几天就要回校了,时鸢忽然想起了那个「下学期一起吃饭」的约定。
她想了想,又鼓起勇气问道:「你几号回校?我请你吃饭?」
生怕对方忘了,还补充一句:「之前说好了的,谢谢你当时送我去机场。」
发完后,继续忐忑。
……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俞枫晚却很快回复道:「没定,后面再说。」
时鸢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
而在这时,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因为俞枫晚的一两句话而心里七上八下了。
时鸢于一周后回了学校,带上了俞枫晚的那支RF97。
时父时母为闺女突然爱上了运动而感到非常高兴,虽然时鸢打球很菜,但他们依旧把女儿夸出了花儿,并建议她回校以后也要保持这个爱好。
而她却想,可不可以请俞枫晚偶尔陪她练习一下呢?
她当然知道自己技术很烂,并不值得俞枫晚多看一眼,可用这种方式,能不能让对方重新走上球场呢?
两年前温网决赛视频里的那个17岁的少年,始终在时鸢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甚至曾经梦见过俞枫晚,梦见当年她就站在那片温布尔登的绿色草坪上,向俞枫晚挥手,高声给他加油,看着他高举起银色的奖杯,和他一起庆祝胜利。
俞枫晚这个人,时鸢虽然了解得不深,但凭借她搜索到的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她完全可以确定,俞枫晚一定是极为热爱这项运动,并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如果说,他之前是无法回到赛场上去,那现在的他,就完全是在和自己的心态做斗争了。
时鸢之前一直在挣扎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多管闲事,但现在,她却想稍微试一试。
万一呢?
她还拿着这个人的球拍呢。
回校当天,时鸢就接到了系里老师的通知。
分管学生工作的院党委副书记专程把她叫去了办公室,对她道:「时鸢,明天会有一位重要人物来学校里参观,校团委让我们院出一名学生写新闻稿,我觉得你最合适不过了。」
说着,书记将「重要人物」的资料推到了时鸢的面前。
最上方是一个德语名字:路德维西·冯·穆勒。这个中间名意味着他祖上有贵族的头衔。
而更令时鸢惊讶的是这个人的照片。
「他不是那个打网球的……」
「你知道呀。」书记笑了起来,「那就好办了,省得我跟你解释。这个人想要在中国创办网球俱乐部,正好我们学校网球队水平很高,就邀请他前来参观,看能不能促成合作。明天校队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场表演赛,你要写的就是这个人来参观表演赛的通稿——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对吧?」
时鸢微怔。
紧跟着,她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这个男人,不会是冲着俞枫晚来的吧?
希望她只是想多了。
如果放在平时,时鸢可能不会接下这桩差事。原因无它,她只是不想和尹拓打交道。毕竟校网球队是尹拓的地盘,她甚至不愿意和那个人面对面说话。
但是来人是路德维西,她就不得不去了。
次日,时鸢准时出现在了S大的网球场。
尹拓见到她很兴奋,好像上学期末的不愉快全都不存在一样,直接问她:「时鸢,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比赛的?」
时鸢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我接了学校的任务,来写稿的。」
「是吗?那也不要紧,反正最后你也会把我赢得冠军这件事写下来的。」
一个学校表演赛的冠军,又不是温布尔登的冠军,有什么好写的?
时鸢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往观众席那边去了。
坐在她不远处,就是校领导陪同着的路德维西。她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男人,典型的欧洲面孔,金色短发,眉眼深邃,一张端正的方脸,看上去就很让人信赖。而对方全程表现得也极其绅士客气,一直夸赞S大网球队水平很高,让校领导喜笑颜开。
时鸢对这个人的好感度更低了。
身为前职业运动员,居然夸校队的学生水平好?摆明了睁眼说瞎话。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了路德维西颇为「不经意」地询问。
「这是你们全部的校队队员了吗?」
「是的呀。」
男人点点头:「现在这位,就是贵校水平最高的?」
「对对,他叫尹拓,是校网球队队长,也是省队的队员。」
路德维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时鸢觉得哪里不太对。
正式因为这番对话开始得极为不经意,才显得如此刻意。
她竖起耳朵接着听两人的谈话,不过路德维西已经把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去,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便一问。
可能是她想多了吧。时鸢心想。
这个人,未必是来打听俞枫晚的。更何况,外网也并没有出现任何Victor Yu在S大就读的消息。
面对潜在的网球俱乐部投资人,校队的学生都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打这场表演赛,以至于比赛严重超时。原定晚上五点结束的赛程,到了六点还在打半决赛。
时鸢有点儿饿了,但是又走不开。
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颇为悲情地发了条朋友圈。
「工作还没结束,好饿,想吃烧烤T T」
很快,俞枫晚就回复了她一串标志性的省略号。
接着是一条私聊消息。
「能坚持两个小时吗?」
「啊?」时鸢有些发懵。
「你不是想吃烧烤吗?两个小时后,学校后街见?」
时鸢盯着那条微信消息,久久没回神。
直到俞枫晚又给她发了个问号。
时鸢赶紧回复:「啊!可你不是还在家里吗?」
「所以我现在开车回校,两个小时后到。」
俞枫晚的口吻仿佛理所当然一般,让时鸢的呼吸都在一瞬间停滞住了。
一下子,表演赛好像也不是很难熬了。
时鸢托腮,看着校队队员们一来一回的拉锯战——和她暑假刷了N轮的俞枫晚那场温布尔登决赛相比,水平简直差了太远。
看到这些球员平淡的正手,就会想起俞枫晚凌厉的正手上旋;看到他们不稳定的双反,就立刻回忆起俞枫晚漂亮优雅的单反;看到他们来回拉锯,半天都不敢进攻,就忍不住想到俞枫晚勇于抓住机会,拿下了无数制胜分的样子。
而那个人正在开车过来,说要带她去吃烧烤。
终于打到决赛了。
校领导似乎也觉得这场比赛打了太久,大约是后面还有招待的安排,便请路德维西一起先行离席。这也意味着时鸢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尹拓自然打进了决赛,不过时鸢并不想看。她起身去了洗手间,决定结束今天的工作。
还没有到大部队学生返校的时间点,更何况这个点已经很晚了,体育场附近的洗手间几乎无人出没。
而就在时鸢即将走出去时,却听见了路德维西的声音。
时鸢立刻在门边停下了脚步,生怕发出动静被人发现。
路德维西正在用英语打电话,他颇为不满的语调在空旷的环境里不断回旋。
「不是已经解决掉他了吗?他还想坐地起价不成?」
「他自己做事不牢靠,漏出马脚被抓,还想借机讹诈我?你跟他讲清楚,钱已经到账了,他老老实实坐上十年的牢,给我守口如瓶,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发生;但凡他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要遭殃!」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路德维西似乎被安抚了下来,语调也没刚才那么冲了。他接着道:「我没有看到Victor Yu,他大概真的不打网球了。真没想到,两年前的事情居然还会被翻出来。呵,还好当年做得够绝。」
时鸢蓦地一怔,紧跟着,冷汗在一瞬间冒了出来。
所有的线索几乎在一瞬间串了起来。她没有想错,第六感也没有出问题,这个男人真的是冲着俞枫晚来的,而两年前策划了一切的,恐怕根本就不是在监狱里的那个人……
路德维西举着手机,在洗手间的公共区域来回走动着。洗手池前方是巨大的长镜,而就在这一刻,在女性区域门口的时鸢,看见了镜子里的路德维西。
那一瞬间,时鸢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因为镜子的原理,她看见路德维西的瞬间,路德维西也势必通过镜子看见了她。
两人的目光在镜面之中交汇。
路德维西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危险。
①2.0水平:网球水平从1.0到7.0,其中2.0是入门水平,5.0以上为职业水平。
②单反:即单手反手,代表人物是费德勒。目前职业运动员更多采用双手,因为稳定性更强,单反选手已经很少见了。
第2章 少年冠军
路德维西转身,碧色的眼睛里倒映出时鸢的身影。
「Hello?Are you the student of this university?」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他又挂上了那副绅士的虚假面孔,语调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时鸢的心跳瞬间加速。
就在这时,洗手间外传来了一个男声。
「时鸢——!」来人是尹拓,语气略有些不满,「马上就是我的决赛,你为什么不来看?」
时鸢立刻小跑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当然是问了一圈啊。有人看到你走过来了。」
路德维西紧跟着也走了出来,他正了正衣领,目光瞥向这边。
「路德维西先生,您也在这儿?」尹拓立刻打了声招呼。
时鸢当即道:「他跟我说了几句话,语速太快,我英语不好没听懂。」
尹拓哦了一声,转头对路德维西解释道:「这是我同学,中文系的,英语不太好。您有什么问题就问我。」
路德维西淡淡笑了笑,说了句「没什么」,便离开了。
时鸢身上的冷汗还没退去,唇色甚至称得上是苍白。
「你怎么了?看上去有点儿奇怪。」尹拓问她。
时鸢摇了摇头。
「回去吧。」她说道。
尹拓非要时鸢看自己的比赛,虽然她毫无兴趣,但还是耐着性子在观众席重新坐下了。
落座之后,她先给俞枫晚发了消息。
时鸢:「你出发了吗?」
俞枫晚:「路上了。」
时鸢:「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告诉你。是关于这个人的。」
接着,她把今天白天拍下的路德维西的照片发了过去。
俞枫晚:「?」
俞枫晚:「他在S大?」
时鸢:「对。」
俞枫晚:「好的,我知道了,等我。」
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了有些话必须得见面再说。
尹拓的决赛,时鸢看得心不在焉。
这位校队队长最终以2-0横扫对手拿下了胜利,但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高兴,甚至越打越暴躁,最后连领奖的程序都懒得走,直接走到时鸢跟前兴师问罪——
「你就非要一直玩手机?好好看我打球有那么难?」
时鸢一怔。
她斟酌了一下用语,但还是决定今天把话说清楚。
虽然她之前自认为「说清楚」了很多回,但可能对尹拓这样的人来说,委婉拒绝代表还有余地。
所以,是时候了结这场无意义的纠缠了。
「我今天来这里,不是来看你打球的。」时鸢平静道,「我是接了任务来写路德维西参观S大的稿子的,他离席的时候,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我知道,不需要你说第二遍。」尹拓烦躁起来,「时鸢,我追了你那么久,全校都知道我喜欢你,你不能就让我这么白白付出吧?」
——这是什么逻辑?
时鸢微微蹙眉:「我从一开始就明确拒绝你了。」
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如果不是上学期偶然遇见,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认识。
偏偏就是那一次偶遇,时鸢被这个人从上学期纠缠到了这学期。
「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喜欢俞枫晚?」尹拓恼羞成怒,语调也一并拔高,「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卑劣无耻的事情吗?——是兴奋剂!服用兴奋剂,被顶格处罚然后退役了!你就喜欢那种人?
「哦,你连他会打网球都不知道吧?呵,他才不会告诉你。
「真的,不是我说,你们这群女的天天跟他表白不就是看脸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他的本性——」
「我知道。」时鸢打断了他,「我还知道,你在说谎。」
「……哈?」
「我知道他是温布尔登青少年组的男单冠军,我知道他曾经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而当初造谣的人,今年夏天已经正式入狱了。」时鸢的语调极为认真,「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还要跟我说他服用了兴奋剂?」
就在这时,时鸢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俞枫晚会被传为「校霸」,除了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和高冷示众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大一上学期和尹拓在教学楼当众打架,并一同遭致处分。
——为什么俞枫晚要动手和他打架?很有可能是因为遭到了尹拓的挑衅。一年前的俞枫晚,距离退役并不久,事情还处于风口浪尖之中,难免不会被激怒……
时鸢深吸一口气。
「请你不要诋毁他。」她对上尹拓的眼睛。
「诋毁?」尹拓冷笑着重复了一边,「那他为什么再也不打球了呢?你说说看,不是心虚是因为什么?」
时鸢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她其实是一个挺胆小的人,看到蟑螂会被吓得跳起来,被黑车司机抢了箱子也只能干着急。她得承认她有些害怕尹拓的喜怒无常和不按常理出牌,总是避着这个人走,如果放在平时,她根本不会和尹拓说这么多话。
可此时此刻,时鸢甚至没来得及害怕,话语就已然脱口而出了——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俞枫晚已经被证明了是清白的,外网上到处都是报道,他回不回赛场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可以这么侮辱他。」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尹拓嗤笑了一声,「他自己不心虚,为什么不继续打网球?」
「我再说一遍,他要不要重返赛场,是他的事情,但你不能明知他没有服用兴奋剂,却继续散播谣言。就算你再嫉妒他,肆意诋毁别人也不能让你打得更好!」
尹拓的眼神忽然变了。
大概是「嫉妒」两个字戳到了男人的逆鳞,亦或者扯下了他最后的遮羞布,他突然暴怒起来,抄起一旁的网球拍就开始疯狂地往地上摔去,姿态极为暴力。
「砰」的一声,碳纤维材质的球拍应声折断,细小的碎片向四周飞溅开来,时鸢的视线刹那间失去了焦点,小腿甚至像灌了铅一样,一步都走不动。
而尹拓手上仍旧抄着剩下半截破碎的球拍,朝她走近。
就在这时,时鸢被一股强硬的力量往后一扯。
俞枫晚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俞枫晚把她牢牢地按在了自己的身后,对上男人的眼睛,嗓音低哑而危险:「尹拓,要打一场么?」
「来得还挺及时?」尹拓停了下来,而后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怎么,你这次想被留校查看,还是直接开除?」
「网球场还开着。」俞枫晚道,「如果我赢了,你现场给她道歉,以后再也不准纠缠她。」
尹拓冷冷道:「不会吧俞枫晚,你居然想跟我打球?你多久没碰球拍了,你凭什么觉得现在的你,有本事跟我叫板?」
「你大可以试试看。」俞枫晚神情冷峻。
「呵,我怕我赢得太轻松,被认为胜之不武。」尹拓的嗓音像毒蛇吐信一般,「——那么,如果你输了,该怎么办呢?」
俞枫晚面无表情道:「那我当场发INS,说我两年前服用了兴奋剂。」
「好啊。」/「不可以!」
时鸢和尹拓几乎同时出声。
俞枫晚握住了时鸢的手。
他微微蹙眉:「怎么搞的?手心出那么多汗。」
时鸢拼命朝他摇头:「不可以,你这个赌注下得太大了,万一……」
他却只是看向她,眸光极为淡然:「别怕。」
尹拓「啧」了一声:「我建议你不要嚣张过分,一会儿哭着求我也没用,你自己说了要发INS的,可不是我逼你的。」
「你先想好怎么道歉吧,跪下来说我也接受。」俞枫晚瞥了他一眼。
******
网球场内,左右八盏大灯将黄绿色的小球映出花瓣状的影子。
尹拓从包里拿出两支一模一样的球拍,扔给俞枫晚一支。非惯用球拍会对选手产生一定影响,但时鸢不知道影响具体会有多大。
俞枫晚调整了握拍的姿势,空挥了两下,然而就在这时,他眉头微微蹙起。
那一瞬间,时鸢捕捉到了他极小的微表情,内心瞬间揪紧。
「三盘两胜,你先发球。我看你带的人也当不了裁判,那就信任制①,OK吧?」尹拓道。
「都可以。」俞枫晚的面上波澜不惊。
尹拓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让时鸢产生不好的预感。
俞枫晚走到底线,黄绿色的小球一下一下落地、弹起、回到他手上,这是时鸢第一次现场看他发球,眼前的场景和他温网决赛视频里的画面逐渐重合,俞枫晚一瞬间抛球、后仰、起跳、挥拍,球带着高速冲去了对面,几乎没有给尹拓反应的机会。
Ace?②
不。
「Out③。」尹拓懒懒道,「手生了啊?」
这一球从时鸢的角度来看是压线的,但信任制下,必须要按照尹拓所报的出界来计分。
俞枫晚瞥了他一眼,没出声。
二发,速度和力量明显被收敛了一些,按理说应该稳稳界内,没想到直接下网。
这一次,俞枫晚的眉头明显地皱在了一起。他抓了抓拍面,薄唇紧抿。
在那一瞬间,时鸢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尹拓给他的球拍有问题。
这项运动过于激烈,以至于运动员在正式比赛中通常都会带多把球拍,一旦球拍损坏或者退磅,可以现场更换。
很显然,俞枫晚现在手上的球拍,不仅不在最佳状态,还很有可能严重阻碍了他的正常发挥。
时鸢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比赛,如果输了,俞枫晚再也不可能回到网坛,而她已经很确定尹拓这样的小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下去真的有可能会输!
球拍……!对,俞枫晚的球拍在自己的寝室!
从这里到寝室,来回至少需要二十分钟。三盘两胜制的情况下,俞枫晚最多只能落后一盘,而他用这样的破拍子,恐怕一盘十来分钟就结束了。
没时间了。时鸢想都没想就朝寝室飞奔而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她却只恨自己从小就不擅长运动,如今使出全身的力气奔跑,却没一会儿就累得直喘。
可是不行,她必须得坚持下去,她不能让他输掉!
室友们见时鸢狂奔回宿舍,被她吓了一跳,时鸢却没空跟她们解释,拿起球拍就跑。
她看了眼手表,去程花了七分钟,但回程自己肯定会体力不支。可她必须赶在第二盘结束之前回去,必须!
时鸢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狂飙,甚至几乎喘不上气,但她只能麻木地奔跑,直到球场出现在眼前。
来回的这段时间里,网球场外已然挤满了人,不少路过的人都停下来围观这场比赛。时鸢拼命喊着「让一让」,想要挤进去。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尹拓嘲讽的声音:「时鸢跑去哪儿了呢?没看到她人啊!哈,俞枫晚,你不觉得好笑吗?你堵上职业生涯的名誉,她却趁乱跑了!」
俞枫晚却没理睬他的挑衅,而是道:「你敢不敢跟我换球拍?」
尹拓脸色略微一僵,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怎么,技不如人,开始找借口怪拍子了?」
「——等一等!」时鸢高声喊道,「球拍有问题!」
她挤过重重的人群,终于挤进了球场门边,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太好了……赶上了……」时鸢看向俞枫晚,对上他的眼睛。
后者的目光里似乎带着难以置信的情绪。
「你的……球拍……我带过来了……!」时鸢连说话都在喘,但目光却分外清明。
她试图奔向俞枫晚,把球拍递到他手上,可就在这一刹那,时鸢明显感觉到人群之间伸出一条腿来,把她一绊。
下一秒,她整个儿往前栽了下去。
那一瞬间,时鸢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球拍千万不能摔坏。
她下意识抱紧了球拍,以至于重重跌在地上,下肢膝盖和手臂传来钻心的疼痛,痛得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时鸢——!!!」俞枫晚的声音传来。
他飞奔过来,整个人几乎是暴怒的状态:「谁绊得她!滚出来!」
他看到了啊……也是,他的动态视力一定特别好。时鸢心想。
但旁边显然不会有人站出来。哪怕他们都知道,始作俑者一定是尹拓那边的人。
时鸢扶住俞枫晚的肩膀:「我没事……你扶我起来好吗?我觉得应该只是皮外伤……」
俞枫晚连忙蹲下,让时鸢撑在他身上。站起来的瞬间,时鸢「嘶」了一声,吸入一大口冷气。但她还是努力平复了下来,把球拍递给俞枫晚:「你的球拍。」
她试图冲俞枫晚笑一笑,但估计表情比哭还难看。
俞枫晚的神色冷得像冰。
时鸢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很快结束。」他低声道,「我保证。」
俞枫晚接过那支RF97,依旧是两下空挥,漂亮且凌厉的正手动作,宛如王者归来。
他回到了底线,目光凌厉得像狮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扑杀上去撕咬无力反抗的猎物。
对面开始有些慌乱了。
现在的俞枫晚的发球局。
依旧是抛球、后仰、起跳、挥拍,这一次球向内发到了尹拓的反手位置,尹拓分明已经提前到位,而就在球落地、尹拓欲挥拍的瞬间,这颗球却朝左边飞弹而去!
尹拓的球拍甚至没能碰到那颗球。
他完全没有预判到球的轨迹,以至于他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在发懵。
旁边有人道:「刚刚这个是……kick serve?④」
这一局俞枫晚直接四个Ace拿下,彻彻底底的love game⑤,根本没有给尹拓碰到球的机会。第四个发球时,球速已经快出了残影,以时鸢的眼睛根本就捕捉不到。他好像每一球都能迅速往上恢复一层实力,直到达到一个恐怖的水平。
时鸢打开了手机上的计时器。
从0-1落后到最终2-1翻盘,俞枫晚总共只花了9分37秒。
围观人群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尹拓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输了,还茫然地站在原地。
俞枫晚出了一整身的汗,他却连水都没喝,而是径直走到尹拓的面前,指向时鸢,嗓音里是极力压制的怒意:「给她道歉!」
尹拓看向了四周把网球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咬咬牙,一脸不情愿地走向了时鸢。
「开视频,录下来。」俞枫晚对时鸢道。
「——你他妈不要太过分!」尹拓怒道。
「你自己答应的赌约,自己不认?」俞枫晚嘲讽道。
时鸢抿了抿唇,举起了手机,点击了录像。
尹拓极不情愿地对她道:「对不起,行了吧!」
「对不起什么?!说出来!」俞枫晚拔高了嗓音。
「操。」尹拓握紧了拳头,「不该摔球拍吓你!」
「你何止是想吓我,你当时还想把断了的球拍敲我身上。」时鸢看向他。
「我他妈才没有这么干!」
「那是因为俞枫晚及时拦住了你。」时鸢盯着尹拓的眼睛,强迫目光躲闪的尹拓跟自己对视,「至于你为什么要摔球拍,是因为你诬陷俞枫晚服用兴奋剂,和上次你们打架的原因一样。」
「操,你有完没完?!」尹拓怒极。
「完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你还录!」尹拓气急败坏,想直接转身就走。
下一秒,俞枫晚按住了他的肩膀。
「记住,以后不准再纠缠她。」俞枫晚冷声道,「还有,你最好期待她身上的伤问题不大。这里是有监控的,刚才谁绊了她,我们心里有数。」
「操!」尹拓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用力甩开了俞枫晚的手,然后叫上网球队的其他人迅速离开了球场,大约是多一秒都不想继续呆在这里。
直到他们彻底离开,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时鸢才按下了录像停止键。
然后,她的身体忽然瘫软了下来,整个人都开始大口地深呼吸。
——她很害怕。
——是的,她很害怕。
如果不是俞枫晚就站在她的身边,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围观,她绝对不敢说出刚才那些足以激怒尹拓的话。她今晚又加深了对尹拓喜怒无常的认知,这个人做事不计后果,一被激怒就要用武力解决问题。
可她必须把刚才那些质问他的话录下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俞枫晚。
因为尹拓,俞枫晚身上还背着一个处分未消,全校都在传他是泡吧纹身打架的校霸,他却什么都没有解释,任凭这些骂名加诸其身,哪怕他平时连烟都不抽一根。
而就在这一刻,俞枫晚弯下腰,抱住了眼前的女孩子。
他把时鸢扣进怀里,摸了摸她的长发,在她耳畔低声道:「没事了,别怕。」
时鸢嗅到了俞枫晚身上的味道。
虽然刚出了一身汗,可味道并不难闻,竟让她莫名地安下心来。
待时鸢的呼吸逐渐平复后,俞枫晚蹲下了身,托住了她的脚踝。
时鸢像触电一样往后一缩。
「别动。」俞枫晚轻声道,「疼的话就说。」
俞枫晚转动了一圈时鸢的脚踝,又上下摆动她的小腿,动作十分专业。时鸢这才意识到他在检查自己的伤势,但好在自己没有伤到关节或者骨头,只是膝盖上的皮外伤略显狰狞。
时鸢看着伤口,抿了抿唇:「……留疤一定很难看。」
「不会。」俞枫晚立刻道。
他打开手机,下单了酒精棉签、纱布等清创工具,学校门口就有一家还没关门的药店,显示二十几分钟就能送到。
做好这一系列动作后,他看向时鸢:「为什么跟尹拓起争执?」
「我……」时鸢一时语塞。
他那样认真地看向自己,而自己对上他的眼睛,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说因为他侮辱你,我听不下去,所以哪怕像我这么胆小的一个人,还是为了你据理力争,不假思索?
可时鸢总觉得,俞枫晚的语调像是在责怪她。
她确实惹了一个自己惹不起的人,不自量力。如果不是俞枫晚及时赶到,面对盛怒之下的尹拓,会发生什么真的很难说。
最终,她只能无奈地苦笑道:「是啊,我怎么老是干这种事。老是招惹自己根本招惹不起的人。」
俞枫晚一愣。
「下次别这样了。」他的语调低沉。
就在这时,时鸢突然想起了那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她深呼吸,对着眼前的人道:「俞枫晚,我今天听到了路德维西和别人的电话。暑假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偶然,他陷害了你两次,一次是两年前,一次是现在。他才是那个幕后之人。」
「什么?」俞枫晚倏然间抬眸。
「对不起,我搜了关于你的事情……包括暑假时外网的那些舆论,我有看到……」时鸢的声音低了下去。
俞枫晚其实都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模一样的头像,风筝图标,切换两种语言为他据理力争,分明势单力薄,语气却那么得坚定。
看得他心烦意乱,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点开她的头像。
「那个人一定是故意的。他害怕当初策划陷害你的事情暴露,如今刻意制造舆论打压你,目的就是让你永远不能在网坛翻身。」时鸢肯定道。
俞枫晚的面容一瞬间严肃了起来。
而后他转过身,似乎不想让身旁的人看到他的神情。
只是握成拳状的右手暴露了他极为复杂的心情。
时鸢对着俞枫晚的背影,忽然就想,有些话,自己应该现在说出来。
——哪怕他再也不理她了。
时鸢伸手,拽住了俞枫晚的衣摆。
「俞枫晚,重回赛场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却依旧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属于那里。」时鸢的语速很慢,生怕词不达意,「我看了你的比赛。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从来不运动的人,可我被你感染到了……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天生就属于球场,你一定会拿到大满贯。你肯定也想拿大满贯对不对?那为什么不回去呢?」
俞枫晚背对着时鸢,始终保持着沉默。
时间过于漫长,简直度日如年。
时鸢攥着他衣角的手渐渐变松,直到彻底滑落。
「……我知道了。」时鸢哑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多管闲事。」
她如鲠在喉,最后几个字说得近乎破碎。
眼泪一下子砸在了地上,根本控制不住。
是啊,她想。自己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这个人。他们说得都对。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俞枫晚长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大满贯是吧?」
俞枫晚转身看向时鸢,却在下一秒,发现眼前的女孩子满脸都是泪。
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怎么哭了?」俞枫晚好像有些慌乱,甚至不知所措,想伸手擦女孩儿的脸,却又皱眉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是觉得指腹刚才握拍有些脏,于是改用手背抹去时鸢脸上的泪水。
「我、我不知道……」时鸢有些抽噎,「我控制不住……没事,你放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俞枫晚把坐在长椅上的时鸢揽进怀里,然后长舒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些什么,最终对她道:「别哭了。你喜欢什么奖杯?挑战者杯、火枪手杯、诺曼·布鲁克斯杯还是美网冠军杯?或者一样给你来一座?」
彼时的时鸢尚不知道他数了一圈四大网球公开赛男单冠军奖杯的名字。
可她确实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嚣张。」她把头埋俞枫晚怀里。
「还不是你自己要招惹的。」俞枫晚挑起眉,却把她搂得更紧。
①信任制:通常应用于没有裁判的业余比赛,即每位选手自行判断自己所在半场的得分情况。
②Ace:即(对手接不到发球的)发球得分。
③Out:即出界。
④Kick Serve:即侧上旋发球。球落地后不会朝正后弹起,而是向左弹起,发对手反手更难接到。
⑤love game:一局中本方连赢4分,对手一分未得,即为love game。
第3章 诋毁
微博、微信、QQ上的各路官方号私人号——凡是S大学生聚集的地方,都在讨论俞枫晚和尹拓的那场比赛。
表白墙可能是真的爱俞枫晚,还在孜孜不倦地他:「真没想到音乐节表白事件还有后续?!帮大家划个重点吧:尹拓是体育学院的,现在在省网球队。一年前和俞枫晚打架导致双双遭受处分的就是他。但是校霸能吊锤省队大佬,虐到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墙君是完全没想到的……」
结尾俞枫晚,附图是球场上两人的针锋相对。
没一会儿,又是一条新的投稿。
「墙君,给你新素材:据说这两人比赛是因为俞枫晚让尹拓给时鸢道歉,还让他再也不准骚扰时鸢。现场有人听到了,尹拓也道歉了——所以时鸢还真表白成功了???」
……那应该是没有成功的,时鸢想。
鉴于俞枫晚的事情目前还属于秘密,时鸢不想对任何人进行解释。所有来找她询问的人,她都含糊了过去。
俞枫晚给她发了消息。
「后天早上9:00,学校球场。」
非常简单的时间地点,但没说做什么。
时鸢琢磨了一下,俞枫晚虐自己这种2.0水平的菜鸡不可能会有成就感,他也不见得会有教自己打球的耐心,所以对手只能另有他人。
时鸢:「你跟谁打?」
俞枫晚:「维亚。」
俞枫晚:「他非要飞过来。」
俞枫晚:「还说要请你吃饭。」
时鸢:「???」
时鸢:「问题(举手)。」
俞枫晚:「?」
时鸢:「维亚也是网球运动员吗?」
俞枫晚丢了个链接过来。
时鸢这才发现自己比赛看得太少,认识的球员也太少。维亚在外网很火,什么俄罗斯的天才美少年,时尚圈的宠儿,升入成人组后更是俘获了无数女性球迷的心跳。
配图上的维亚都是时尚杂志精修图,他戴着毛茸茸的帽子,一身纯白色的羽绒服,在冰天雪地里捧着雪花,那头银色的长发像瀑布一般流泻,深邃的眉眼,极淡的瞳色,宛如冰雪之上的精灵。
「啧,这颜值。」时鸢忍不住截了张图,发过去调戏俞枫晚道,「晚哥,你输了呀。」
俞枫晚:「…………………………」
俞枫晚:「呵,那你也去对他表白好了。」
看到那长长一串省略号,以及那极度不爽的口吻,时鸢顿时意识到俞枫晚已经在炸毛前夕了。
凭借她对俞枫晚的了解,这家伙不仅暴脾气还有点儿傲娇,你得顺着他的毛摸,不然他只会瞬间炸毛然后掉头就走。
「不了不了,我对国际友人不感兴趣。」时鸢赶忙道,「对了,你们关系很好吗?」
俞枫晚:「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一起在IMG训练。」
时鸢去搜了搜IMG——尼克·波利泰尼网球学校,培养出多位世界第一,莎拉波娃、大小威廉姆斯等都曾在这里受训。
哦,那他们就是竹马关系咯?难怪维亚对他复出的事情那么上心。
约定的那天早上是周六。偏偏,时鸢闹钟只设了周一到周五的循环,这直接导致她一觉睡过,等醒过来的时候指针已然走过了十点。
时鸢顿感大事不妙,而等她洗漱完毕狂奔到网球场时,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根据时鸢的认知,网球在我国还是一项相当小众的运动,可球场四周人山人海,而且女孩子占了大半壁江山,让她有一种穿越到了《网球王子》冰帝校内训练场地的错觉。
这不科学。她上一次看到学校里聚集这么多人观赛,还是S大英雄联盟电竞赛……
不过越过重重人群看到赛场上的那两个人,她便觉得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今天的球场的确养眼过头。俞枫晚穿了训练装,小臂和小腿上的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感,眼神认真且凌厉。至于维亚,光凭那张脸就足以征服观众,不去混娱乐圈真的很可惜。
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的对打相当漂亮,底线互抽的速度快到只剩残影。这一球以维亚网前截击打到俞枫晚死角结束,而维亚很快就捕捉到了时鸢的身影,像一只雀跃的小鸟那样像她招手。
两人走到休息区。俞枫晚抽了条毛巾擦汗,维亚则冲上来对时鸢道:「你怎么才来?Victor等了你一上午诶。」
「不要听他胡扯。」俞枫晚立刻反驳道。
时鸢顿时有些心虚。
「咦,你没有给Victor带水吗?」维亚忽然问道。
「……要带水吗?」时鸢迷茫了。
——不是,你们平时训练自己不带水吗?还要她带?时鸢不理解。
看到她困惑的目光,维亚指了指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的女孩子们:「她们都要给Victor送水,他自己的喝完了,但还是一瓶都没接。我觉得他是在等你的那瓶。」
「……」
挖个坑把我埋了吧。时鸢心想。
俞枫晚一个眼刀甩给维亚:「我看你胡说八道的功夫很长进,也别打球了,转行当编剧吧,说不定能拿奥斯卡。」
维亚撇撇嘴,轻哼了一声。
「我……」时鸢略有些犹豫。
「嗯?」俞枫晚看向她。
「我没经验,毕竟我又没去看过别人训练……下次一定记着给你带水。」时鸢微微仰头,对上年轻男人的眼睛,目光和语调都很认真。
俞枫晚淡淡「嗯」了一声,开始收球拍。
是错觉吗?维亚总觉得俞枫晚的心情好像变好了。
他又凑了上来,单手搂住了俞枫晚的脖子:「Victor,你退步相当明显哦,这样子连四大公开赛参赛资格都拿不到的。」
「你一年多不训练试试?」俞枫晚白了他一眼。
「哎呀,只要开始训练就能很快恢复手感了嘛!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美国?」
时鸢蓦地一愣。
——俞枫晚要去国外训练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回美国?」俞枫晚皱眉。
「你之前的教练在湾区啊。」维亚道。
「那是之前。」
「可是无论如何都是外面的训练环境更好吧?就算是中国的顶尖运动员李娜,也是外训后才出成绩的。」维亚一脸认真。
俞枫晚拉球包拉链的手停了下来。
明明事不关己,时鸢却莫名地有些紧张,就连指节也蜷缩起来。
下一秒,俞枫晚看向了身旁的女孩儿。
他的视线很快向下,停留在了时鸢的手上,而时鸢则下意识地张开了指节。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而俞枫晚只是抿了抿唇,对她道:「走了,带你去吃饭。」
三个人去了学校旁边的一家美式餐厅。维亚请客,他用小刀敲着木桌子,一脸八卦地问时鸢:「小风筝,你是怎么说服他重新开始打球的啊?」
「不要随便给人取外号。」俞枫晚似乎有些不悦。
「我没有起外号啊。」维亚理直气壮,「她上次跟我说她的名字就是风筝的意思。」
「这还不叫外号?」
「你还说我?那你为什么给她备注了一个风筝图标?」
「……」俞枫晚像是被捉住了什么把柄,立刻不说话了。
时鸢看着这两人吵吵,觉得他们的对话最多幼儿园水平。
不过……没想到俞枫晚给她做了特别的备注。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开心?
绕了一圈,维亚又回到了时鸢这边,一脸认真地问她:「快说快说,你到底怎么说服他的?为什么我说了好久都没用?」
「我也不知道啊,你问问他?」时鸢一边打哈哈,一边心想,就你那欠揍的「说服」方式,他脾气那么暴躁的人,能理你就怪了。
维亚又去问俞枫晚,俞枫晚显然不想理他,他就又把话题挪到了接下来的训练上去。
时鸢托着下巴,看着维亚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他中文词汇量有限,后面开始飙俄罗斯味儿的英语,提了好几个时鸢不认识的人名,大约是教练人选。
就在这时,时鸢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们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不过与她无关。
自己好像是一个典型的工具人NPC,像俞枫晚这种陷入谷底的少年文男主角,总需要自己这种工具人给他强行启动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继续小宇宙爆发往前走了。
至于工具人的结局,通常是完成使命后到点下线。至多是最后一集的尾声多给一个镜头,热泪盈眶地看着男主角的胜利什么的……
时鸢神情恍惚,以至于没注意到俞枫晚在喊她。
「时鸢。」俞枫晚的手在她眼前招了两下。
「——啊?」时鸢终于回了神。
「我喊你三次了。」俞枫晚道。
「啊,不好意思,刚刚在想事情。」时鸢低下头。
「我只是想问你要吃点什么。」俞枫晚把菜单转过来递给她。
时鸢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并没有点菜的心情,只是随口道:「都行。跟你一样就好。」
话音刚落,俞枫晚的眉梢就挑了起来。
挑眉是俞枫晚的标志性动作,表达的意思非常丰富,往往需要根据现场情况联系上下文解读。
很遗憾,这次时鸢没能第一时间明白他的意思,以至于直到午餐端上来,她才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眼前的食物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牛排,炸土豆,烤香肠,通心粉……时鸢人傻了。运动员摄入的热量是真的高,她算是见识到了。
俞枫晚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在时鸢开始艰难地对付那块牛排、吃了几口就觉得已经快饱了时,对她道:「吃不下的给维亚。」
维亚很自觉:「都给我都给我!多少我都没问题~」
说着就要来抢时鸢盘子里的牛排。
下一秒,俞枫晚的刀往前一横,截住了维亚的叉子。
「吃了一半的给我,没动过的给他。」俞枫晚对时鸢道。
语调非常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时鸢:「……」
「占有欲啊占有欲。啧啧啧啧。」维亚发出夸张的声音,然后叉走了时鸢盘子里的烤香肠。
口腹之欲是要满足的,摆在眼前的问题也是要解决的。维亚没有放弃刚才的话题,继续道:「为什么我提的人选不行?洛佩兹带的球员刚退役,这会儿正空窗,他指导过两个大满贯选手,你去邀请他不合适吗?」
俞枫晚淡淡道:「他和路德维西太熟了。」
「啊?哪个路德维西?——等等,你是说路德维西·冯·穆勒?」
「嗯。」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维亚一脸困惑。
时鸢简单解释了一下那天在洗手间里听到的话。
维亚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不是吧?不会吧?不可能吧?」他先是否定三连,然后又开始自我否定起来,「不对,他是那个垃圾彼得的舅舅啊!咱俩和彼得确实有仇,可他能为了外甥做到这地步吗?」
「当初遭诋毁的不止我一个。」俞枫晚的神情严肃,「只有我当时还没升组,剩下四位都是职业选手,出事的时候年龄在19~24之间。那会儿彼得20岁。所以,你觉得呢?」
「他在为彼得扫清障碍?」维亚瞪大了眼睛。
「等待三巨头退役,把同龄的障碍都扫除,让亲外甥统治新的时代。」俞枫晚淡淡道,「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维亚也沉默了。
时鸢大致能串起几个人名,比如彼得·霍夫曼她是知道的,暑假的时候她还用新注册的INS账号在彼得的评论区和那群粉丝对线过……好吧,当时实在是有点儿上头了,她希望俞枫晚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件事。
不过俞枫晚也没打算告诉时鸢,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了。
这两天俞枫晚一直在思考这一切发生的背后原因。其实逻辑也很好理清,网坛已经被三巨头统治太久,而身为80后的三巨头距离退役并不远了,所有人都在期待新生代王者的诞生。
这样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很难不让人心动,乃至想要做点儿什么。
更何况,早年大家都在IMG训练的时候,彼得·霍夫曼一直被视为耀眼的明日之星,现阶段他也确实是00后中排名相对靠前的那一个。
「那你这次回归,他们会不会再对你做什么?」时鸢有些担心地问道。
「有这个可能性。」俞枫晚道。
他给时鸢讲述当年莎拉波娃遭遇的兴奋剂事件,时鸢听得很认真。
莎拉波娃因为家族糖尿病史,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服用一款叫做「米屈肼」的药物。
而后,「米屈肼」突然被列为禁药。
莎拉波娃因此陷入了禁药风波,直接被禁赛两年。前世界第一女单的网球生涯也由此转向低谷,直至黯然退役。
时至今日,这一事件都充满了争议。很难说莎拉波娃到底冤枉不冤枉,但她确实被击倒了,一代美与力量的传奇就此陨落。
时鸢听完后,更担心了。
俞枫晚低声安慰她:「但同样的招数,他们不可能在我身上用两遍,狼来了的童话全世界都听过。更何况,你告诉了我幕后黑手是谁,我就可以提前防范了。」
时鸢点点头。
维亚一边往嘴里塞炸薯条,一边问俞枫晚:「那我们再讨论下一个问题——你妈妈那边怎么办?她知道你的打算吗?」
就在这时,俞枫晚的手机开始震动。
一个来自北京归属地的陌生号码。而他只是瞥了一眼,就忍不住皱眉,甚至「啧」了一声。
然后,他转头对维亚道:「我建议你以后还是别说话了。」
「啊?」
维亚一脸「关我什么事」,而俞枫晚已经点了接听键。虽然不是外放,但显然对方的声音大到能让手机漏音,以至于时鸢和维亚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到你学校了,你现在在哪里?」一个女人的声音。相当强势且不容拒绝。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维亚一凛。
他小声对时鸢叨叨:「这叫什么来着?说什么什么到?」
「……说曹操,曹操到?」
「对对。」维亚点头如小鸡啄米,「完蛋了啊,曹操找过来了!」
俞枫晚丢给他一个「你什么乌鸦嘴」的眼神。
时鸢反应过来了——这是一通母上大人的查岗电话。
「你来做什么?」俞枫晚的语调也毫不客气。
「你好意思问我?你和别人打球的视频发得到处都是!前天晚上的,还有今天早上的,维亚怎么也跑你那里了?!」
「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俞枫晚的脸色更差了,「你监视我?」
「都是公开信息,你同学上传到网上的,为什么我不能看?我又不是在你身上装了监控!你现在在哪里,我已经到你们学校门口了。」
「我不在校内,你回去吧。」俞枫晚显然不想理对方。
他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极度不耐烦的情绪,而就在这时,时鸢戳了戳他的手臂。
俞枫晚顺着时鸢的手,看向餐厅的窗外。
一个身形高挑,容貌精致,身着Chanel粗花呢套装,高跟鞋恨不得有12cm高,一只手挎着Brikin,另一只手正气急败坏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的……中年女人。
女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橱窗那头正有人看她。
那一瞬间,母子俩四目相对。
俞枫晚直接掐了电话,把手机往餐厅的沙发上一扔。
面部表情不耐烦极了。
「你是不是跟她约好了一起来的?」俞枫晚问维亚。
后者「嘶」了一声:「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这时,女人已经走进了餐厅,径直来到这一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座位上的三人。
维亚立刻挂上一个讨好的笑,跟川剧变脸似的——
「Aunty Chloe~」一贯的调尾上扬,伴随着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看上去极度人畜无害。
「好久不见。」女人矜持地点点头,又看向时鸢,「这位是?」
「您好,我是俞枫晚的同学,时鸢。」
「你好,我是俞枫晚的妈妈。」女人伸出了手,「我在两个视频里都看到了你。」
太强势了,这个气场。
总算知道俞枫晚浑身上下那股「我不好惹」的气质是打哪儿来的了,原来是遗传啊……时鸢忍不住想道。
她站起来,和女人简单握了下手,场面相当奇怪。
「够了没有?」俞枫晚站了起来,「你的谈话对象是我。」
「我对你的女朋友保持基本的礼貌难道是错了吗?」女人很不满。
「她不是我女朋友。」俞枫晚冷声道,「你不要找她的麻烦。」
「我找过你哪个朋友的麻烦?」女人的语调上扬。
时鸢有些尴尬。
俞枫晚的目光掠过她的面庞,然后对维亚道:「你们去旁边坐一下。」
维亚扯了扯时鸢的衣袖,时鸢会意,两人起身去了后面那一桌,服务员也把他们的食物跟着挪了过去,于是原来的沙发卡座上只剩下俞枫晚和他母亲两人。
看上去,两个人的心情都很糟糕。
「什么情况?」时鸢低声问道。
「不恰当地比喻一下,Chloe就是草原上美丽凶悍的母狮子,一巴掌下去狮王都得跪下求饶。」维亚夸张地比了个手势。
时鸢:「……」
因为两边只是前后桌的关系,虽然隔着沙发看不到脸,但是声音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俞枫晚的妈妈显然是为了那两段视频来的。
「你到底怎么想的?」女人问道。
「如你所见,准备恢复训练。」
「当初死活不肯再碰球拍的是你,如今要恢复训练的也是你,所以我才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强调一下,『当初死活不肯碰球拍』,是因为你让我去打高中生联赛,拿前四名降分进你母校T大——我不愿意的是后者。所以我自己考到这儿来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唱反调?我给你的安排有什么问题吗?回国以后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打个高中生联赛又不会掀起任何水花,你为什么就是要跟我对着干?」
「最后我的高考结果很差吗?」
「不差,但不如T大,更不如MIT。你当年可是要冲MIT的!」
「那是你想让我冲MIT。」
「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行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也没用。」
时鸢听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这令人窒息的母子对话……
维亚问:「你们学校是什么水平?」
「我国Top1有两所,Top3有5所。」时鸢解释道,「T大是那个Top1,我们学校是那个Top3。」
「???」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俞枫晚的母亲显然也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立刻切入正题:「我给你联系好了你原来的教练,你立刻准备一下回加州。」
「不要。」俞枫晚拒绝得毫不犹豫。
「理由?」
「我不认可他的教学水平。」
「他曾经帮助你拿到了冠军。」
「没错,曾经——你凭什么觉得在强手云集的成人组,帮我拿到青少年组冠军的教练会继续发挥作用?」
「俞枫晚,你到底在抵触什么?」
「你知道我在抵触什么。在他的指导下训练跟被你监视没有区别。」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监视你!」
「但他会跟你汇报我的一举一动,你告诉我这不是监视是什么?」
母子对话的火药味不断升级,俞枫晚的语调也越来越强硬。
就在时鸢觉得眼前的场景可能无法收场时,俞枫晚的母亲忽然沉默了。
良久,她的语调冰凉:「那你要怎么搞定训练的问题?国内哪有世界一流的教练?」
「我会想办法。」
「既然你做好了回赛场的准备,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俞母快速道,「最多一个月。一个月内没有进展,就立刻给我滚回美国!」
说罢,她站了起来,提起她的Brikin,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家餐厅。
这个女人气势汹汹地来,又气势汹汹地离去了,只留下高跟鞋在餐厅里的回音。
维亚立刻挪回了原来的位置。
「进步了啊Victor,终于轮到你把她气跑了。」维亚托腮看向俞枫晚,「小时候都是你被她气到对墙打一晚上泄愤。」
俞枫晚白了他一眼,却对上了时鸢的眼睛。
女孩子的双瞳里明显有着的担忧情绪。
「吓到你了?」俞枫晚问道。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语调下意识变得温和。
时鸢摇摇头:「没。我就是有点儿担心你。那你教练的事情要怎么办啊?」
「我会去联系,总会有人愿意来中国执教的。」俞枫晚道,「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暂时没有外训的打算。」
时鸢倏然间一怔。
被识破了。自己听到他要外训时的那一点点心悸,以及那些她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俞枫晚轻描淡写地戳破了她的另一重「担心」。那样简简单单地一笔带过,无需过多解释。
就在这时,时鸢的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404的寝室长原晴。
时鸢愣了一下,随即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的人语调焦急:「时鸢,快看我给你发的消息!」
原晴发过来的内容,是一条已经被转了上百条的说说。
「中文系的国新社实习名额,给了一个当众和校霸表白、并持续和校霸厮混在一起的人——这就是学校所谓的『公平选举』?你们确定央媒愿意接收这样的学生?」
配图是时鸢的照片。
时鸢的手一下子握紧了手机中框。
大约是神态变化得过于明显,俞枫晚在一瞬间就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
「怎么了?」俞枫晚问道。
「没事。」时鸢摇摇头。
「什么呀,你这不是没事的样子。发生什么了?」维亚也追问道。
「我们系里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时鸢勉强地笑了笑。
俞枫晚没说话,手机却震动了一下。
他看了眼屏幕,那个总是孜孜不倦他的表白墙,居然给他发了私信,而且一连三条。
「晚哥,不好了!」
「你女朋友出事了!」
「[图片]」
俞枫晚的眸光一暗。
他迅速解锁,然后点开了那张图片——正是那条说说的截图,底下的评论几乎都是在问人文学院和中文系要说法。
俞枫晚皱眉,把手机屏幕对向时鸢:「因为这个?」
时鸢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俞枫晚几乎是迅速就做出了反应:「走,我们去跟你的老师澄清。就说我们两个没有关系。」
「为什么?」时鸢猛地抬头。
刚才也是,面对他的母亲,俞枫晚立刻否认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虽然自己确实不是他的女朋友。
——可一定要撇清关系到这种地步吗?为什么?
俞枫晚却看向时鸢的眼睛,第一次用那么郑重地口气对她说道:「不要维护我,他们不会听。」
「……什么?」时鸢懵了。
「这个家伙,在我出事的时候非要替我澄清。」俞枫晚指向维亚,「你可以搜一搜,两年前他被骂成什么样。」
「啊?也还好吧,就几百条?」旁边的人甚至有些傻萌。
「那是因为你当时没有升组,人气还不高,勉强逃过一劫。等你天天拍时尚杂志封面的时候,舆论已经转向了。」俞枫晚道。
他又与时鸢四目相对:「所以知道了吗,不要替我说话,会遭遇不幸。」
他那么平静、甚至于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时鸢的心里忽然一空。
又来了,那种感觉。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同身受。俞枫晚盛怒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的脆弱;而俞枫晚轻描淡写的时候,她又能感受到他的孤独。
「你先回去。」俞枫晚对维亚道,然而又起身转向时鸢,「我送你去系里,你跟老师解释一下,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出面解释。反正接下来我要恢复训练,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学校,没人可以再拿这件事在你身上做文章。」
那么平静,那么理智。
那么得……孤独。
怎么可能。时鸢想。
怎么可能和你撇清关系,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诋毁你。
她站起身,对上俞枫晚的眼睛:「好,我去和老师解释一下。」
俞枫晚的眸光极为平静,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让时鸢蓦然间心痛。
******
俞枫晚把时鸢送到了系主任办公室门口,自己则在外面走廊的转角处等待。
中文系系主任是一位姓秦的女教授,为人优雅且严厉。见到了时鸢,她的脸色有些糟,但还是道:「还好你主动来找我了。时鸢,你是我的得意门生,你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那种不学无术的人身上?」
「秦老师,俞枫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哪样?」秦主任的眉头皱起,神情很是不悦。
「学校里的那些传言,都是假的。他不抽烟,不酗酒,没有纹身,也没有品行低劣。」
「打架也是假的?处分也是假的?」秦主任反问道。
时鸢掏出手机,打开了那天晚上她录下的尹拓对她「道歉」的视频。
……
「你何止是想吓我,你当时还想把断了的球拍敲我身上。」
「我他妈才没有这么干!」
「那是因为俞枫晚及时拦住了你。至于你为什么要摔球拍,是因为你诬陷俞枫晚服用兴奋剂,和上次你们打架的原因一样。」
「操,你有完没完?!」
「完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你他妈还录!」
……
不到一分钟的视频播放完了,时鸢认真道:「秦老师,当初的打架是另有隐情的,是尹拓先出言不逊。他们都是网球运动员,尹拓诬陷他服用兴奋剂,这才导致了他后面的冲动行事。」
时鸢想,既然俞枫晚已经决定重回赛场,那她应该可以说出来了。
俞枫晚不应该这样被误解。
她甚至觉得,正是因为俞枫晚曾经遭遇过那样的误解,而且无论怎么澄清都没有用,后来才对学校里的传言放任自流,完全懒得去搭理。
秦主任看完了这段视频,却抬眸道:「那又怎么样?」
她的嗓音是冷的,没有温度。
「你这个视频证明不了什么。」她补充道,「更何况,没有人在意这些。他的处分是盖棺定论的事情。」
时鸢的手指握紧成拳。
秦主任接着道:「但至少我可以跟领导解释说,你最近和俞枫晚在一块儿,是因为意外,是因为你被欺负了,他出手帮了你,这个说得通。那告白的事情呢?我要怎么解释,才能保住我辛苦为你争取到的名额?」
「我能解释——!」门口忽然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原晴是跑过来的,以至于还在微微喘气。
「秦老师,那场告白是假的!是因为尹拓一直纠缠时鸢,时鸢拒绝了他好几次,他还在音乐节搞那种让人骑虎难下的表白。时鸢能怎么办?只能随便扯一个名字,说自己有喜欢的人。这不是她的错。」原晴强调道,「更何况,每天表白墙上表白俞枫晚的人那么多,不缺她一个,对吧?」
秦主任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勉强理清了原由:「你是说,她之前和俞枫晚不认识,告白是意外?」
「没错。我们寝室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她平时不是上课,就是在文学社的社团活动,出去玩儿往往也是全寝室一起。她和俞枫晚之前真的是毫无交集。」原晴咬重了最后四个字。
时鸢一时情急,拉住了原晴的袖子:「这个事儿有其他原因的……」
她很感谢原晴来帮她说话,也知道室友是绝对的好意,可是她现在并不想、也不能和俞枫晚撇清关系。
可是话还未说完,下一秒,俞枫晚却走了进来。
「没错,我们之前不认识。」
他的表情很平静。
「我也可以证明,我之前和时鸢同学毫无交集。」
「我……」时鸢甚至插不进嘴。
「事实就是这样。」俞枫晚按住了她,不动声色地把她挡在身后,却始终看着秦主任,「如果有需要,刚才的话,我可以跟任何一个人重复任意次数。」
时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的,这真的就是事实了。她甚至没法现场编出一条符合逻辑的谎言来。
该死的,这真的就是她和俞枫晚的全部交集,起源于那样一场「意外」,如今被赤裸裸地说了出来,居然还要被昭告天下。
「那就这样。」秦主任迅速做出了判断,「你们去找院领导,把事情陈述清楚。时鸢,你自己也写个澄清说明发出来,院里也会去找发那条内容的同学删帖……」
「不——!」秦主任的话还没说话,时鸢就打断了她。
那一瞬间,时鸢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要倔强得多。
「我不会这么做的。我不会和俞枫晚撇清关系,那样相当于我承认他是个不值得交往的人,想要维护名誉就要跟他割席——那些人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主动坐实别人对他的误解乃至诋毁。澄清声明我会发,但绝对不是你们刚刚说的那种形式。」时鸢一口气说完,最终一锤定音道,「至于那个名额,为了不给学院添麻烦,我选择主动放弃。」
办公室里一下子陷入了死寂,静得落针可闻。
俞枫晚的大脑倏然间一片空白。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的感觉了,他想。
那个时候,不管是谁,凡是沾上他就没有好事情,就一定会遭受铺天盖地的恶评与咒骂。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维亚以外,其他人几乎都选择与他撇清关系。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误会也好,骂名也好,他早该习惯了。
可是现在,眼前的女孩子却说出了完全不同的话,那样坚定,那样掷地有声。
——「我不会和俞枫晚撇清关系。」
——「那些人想都不要想。」
——「我不可能主动坐实别人对他的误解乃至诋毁。」
秦主任和原晴依旧处于错愕之中,而时鸢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谢谢老师,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说罢,她又转向原晴:「抱歉。你是不是还要忙学生会的工作?我回去再跟你解释,你不要担心。」
然后她对俞枫晚道:「我们走吧。」
俞枫晚的喉结上下滚动。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牵过时鸢的手,头也不回地带她离开了办公室。
第4章 鹿与荒原
俞枫晚冲了个冷水澡。
自从那次处分之后,他就在校外一个人租房住了。辅导员巴不得他搬出去,生怕他又惹出什么是非来。
真是好笑,没有人关心事情的起因,但谣言却可以越传越广、越传越凶。
送时鸢回宿舍的路上,那个女孩子还在安慰他说不要担心,她的语调很轻很温柔,但又很坚强。
可俞枫晚总觉得事情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
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名额?真的那么轻易就可以放弃吗?
一想到这些他就很烦躁,就算是冲冷水澡也压不下去那股火。
走出淋浴间时,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散乱的黑发贴在耳边,水珠渐次往下。他随意地搭上一条毛巾,然后拿起了桌子上的手机。
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加他好友的人是原晴——备注说从表白墙下面找到的联系方式。
俞枫晚皱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这才把这个名字和刚才系主任办公室里的人对上了号。
他点了通过,对方发来了一条消息,语调颇为公式化。
「俞同学,我是时鸢的室友,也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分管宣传部。现在我在安排学弟学妹联系发贴的人,尽快删除内容并减少扩散。」
「谢谢。」俞枫晚回复道。
即便只有刚刚的一面之缘,俞枫晚也能看出来,原晴是很向着时鸢的。
很快,对方又发来了几条消息。
「我不知道后来你和时鸢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可能不知道国新社的实习是什么概念。」
「人文学院就这一个名额,全校也就这一个名额,这个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
「因为是正统央媒,所以对政治素养要求很高,保送实习生是不可以有任何道德上的污点的,希望你能理解。」
对方在用冷静又委婉的语言告诉他:如果想要为时鸢好,那就离她远一点儿。
俞枫晚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最终,他回复了一个「嗯」,然后把手机屏幕按灭了,丢到了一边。
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座雕塑。
良久,他又把手机找了回来,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国新社实习。
网上的消息很多。
「……国新社每年都会从全国各大高校选拔优秀学生进行在校实习……实习成绩优异者,可以拿到校招的预录取……」
「……实习训练营每年上限10人,录取率达到1‰……」
「……P大新闻与传播学院,S大人文学院,皆有定向名额……」
屏幕再一次被摁灭。
俞枫晚往床上一倒,对上纯白的天花板。
整间屋子里再一次陷入死寂。
入夜的时候,俞枫晚检查了一下邮箱。
他在等一个人的回信。
回复他的邮件的确出现在了那里,只不过内容并不让人感到期待。
——这是一封拒信。
他想邀请的教练委婉地拒绝了他,虽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俞枫晚忍不住打开了微信,点开了时鸢的头像。
很凑巧,这个女孩子在一分钟前发了一条朋友圈。
「好emo。想吃甜的。」
俞枫晚只是稍微下滑了一下,这条朋友圈就不见了。
——被秒删了。
俞枫晚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这个点,让他上哪儿去给她找甜的……
******
原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发那条消息给俞枫晚对不对,但在她看来,时鸢放弃名额是一件很严肃也很严重的事情,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她觉得自己都有必要告知俞枫晚,时鸢到底为他放弃了什么。
因为时鸢自己肯定不会主动去说明。
原晴结束今天的学生会事务、回到寝室时,时鸢正在等她。
原晴搬了椅子在她跟前坐下:「想好怎么解释了?」
「原主席要审我了啊?」时鸢眨了眨眼。
「我丢下手上的事情就赶过去,结果还被打脸了。」原晴扯了扯嘴角,「你怎么被那种人迷得七晕八素的?」
时鸢的嘴角弯了弯,却有些苦涩。
「对不起啊……我知道你今天是为了维护我才那么说的,可我却跟你唱反调了。」她眼帘低垂,睫毛微微扇动,像蝴蝶的翅膀,「但是呢,暑假以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她一点一点去描述,从上学期末俞枫晚送她去机场开始说,但是跳过了俞枫晚曾经打职业的事情,只说他送了自己球拍,前两天又在尹拓跟前救下了自己。
「很多传言是假的,他不是那种人。」时鸢认真道,「他知道那场告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没因此生气。」
「可他还是和尹拓打架了啊。」原晴皱眉,「暴力分子。」
时鸢有些无奈。她确实不好跟原晴解释俞枫晚和尹拓那场冲突的原因,因为这涉及到俞枫晚的私事了。她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和老师解释,但不应该见了谁都说一遍。
就算俞枫晚回到网坛后,那些过往会被再度挖出来,那也是后面的事情。
但她不说明白,原晴不理解也是很正常的。
最终原晴妥协了,只是叮嘱道:「好吧,你自己小心,如果发现他有暴力倾向立刻离他远远的,知道吗?」
时鸢点点头。
直到夜幕降临,时鸢都一直在想一件事。
——她要怎么去做,才能消除大家对俞枫晚的误解呢?
俞枫晚身上被贴了很多负面标签。他表面看上去完全不在乎,但至少今天的事情让时鸢发现,俞枫晚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不在乎。
时鸢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想让俞枫晚被误解。
可是她好像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么一思考,就觉得心情有些低落。
她打开手机,编辑了一条朋友圈。
「好emo。想吃甜的。」
发出之后,又觉得有点儿不合适……
算了,还是删了吧。
……
结果,半个小时后。
时鸢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
对面传来一个略微低沉的男音:「时小姐,你的外卖到了,下楼来拿一下。」
「诶?」
……她并没有点外卖啊?
可是这个声音……
「俞枫晚?」她试探着的问道。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下来吧,给你带了奶茶。」
时鸢的心跳一下子加速。
他……他看见了呀。自己的那条秒删的朋友圈。
时鸢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就往电梯跑去。
俞枫晚就在宿舍楼下。他斜斜靠在墙边,一身黑色的卫衣和休闲裤,一只手提着奶茶,另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子口袋里,黑发柔顺地贴在耳畔。灯光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抚平了他周身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
看见时鸢的一瞬间,他抬起头,接着递过手中的奶茶。
「你要的。甜的。」
他黑色的碎发被初秋的晚风扬起,下面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稍一对视就能深陷其中。
一旦陷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时鸢想。
S大的宿舍区中央是一个小型广场。
两人在木质长椅上坐下,时鸢捧着奶茶,小口地抿着。带着茉莉清香的绿茶底,只有三分甜度,时鸢很难想象为什么俞枫晚给她挑选的奶茶都这么合她的口味。
但她更好奇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看到我那条朋友圈的?」
——我明明一分钟不到就删掉了。
「意外。」俞枫晚答道。
「真的?」时鸢不信。
身旁的少年人却挑了挑眉:「音乐节那天,不也是意外?」
时鸢顿时就不说话了。
莫名有一种被兴师问罪的感觉……
「那天晚上……对不起啊。」时鸢捏紧了纸杯,这已经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道歉了,「确实是因为意外,而且我也没想到你就在台下……」
「我知道。」俞枫晚打断了她,「第二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又不傻。」
第二次见她?
……啊,那次酒吧里。
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个带着淡淡小麦香气的吻,时鸢的耳尖一下子红了。
还好有夜色遮挡,身旁的人发现不了。
然而,俞枫晚并没有看向时鸢。
他只是坐在那里,十指交叉置于身前。
「你暑假的时候,为什么要学网球?」他忽然问道。
「啊?」
「你平时不运动的吧。」
「呃,对……」虽然被识破了有一点点尴尬,但时鸢觉得也没什么好回避的,「我是个很宅的人嘛,平时的爱好就是看看书,确实在运动方面很废柴。暑假的时候我爸爸让我去健身房锻炼身体,结果正好看到了网球班的招生广告,就去了。」
也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时鸢心想。
但这句话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这么一说,她和俞枫晚也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她其实对俞枫晚的世界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俞枫晚的世界应该很大很大,大到没有尽头。
相较于此,她的梦想好像很渺小。
「不过我确实打得很差,都不知道有没有2.0水平。」时鸢笑了笑,「其实我暑假的时候有想过,如果开学后,我请你陪我练习的话,会不会有可能让你重新拿起球拍呢?现在想想真是好幼稚啊。」
实力差距过大就是一方拼命捡球,毫无乐趣可言。她之前并不懂这一点,所以有着天真的想法。
但还好,俞枫晚已经决定要重回赛场了。
「我带你去打球吧?」俞枫晚忽然道。
「诶?」时鸢蓦然间看向他。
俞枫晚对上她的眼睛:「即便是女单球员,也能发出最高210千米时速的发球。被击中的话,不一定比拳击的杀伤力要小。」
「我又不是球员……」
「我能带你打100千米时速的正手。」俞枫晚认真道,「跟我走吗?」
时鸢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跟我走吗」,四目相对时,俞枫晚这样对她说。
她怎么可能拒绝。
「好呀。」时鸢笑得眉眼弯弯,「你要带我去哪儿?」
——就算是以后注定走上不同的道路,就算眼前的人注定会离她遥远。
——那么,就当现在的时光是偷来的好了。
时鸢换了身运动服再下来时,俞枫晚已经把车开到了人文学院女生宿舍楼下。时鸢不得不承认这辆车有点扎眼过头,就连路过的人都没忍住打开相机拍照。俞枫晚显然没有当回事,居然还打开了软顶敞篷。
副驾驶上摆着一把新的球拍,一打开车门就能看见。
HEAD Gravity G360+,朝上的那一面是漂亮的极光色。①
「给你的。」俞枫晚道,「我那把太重了,这把比较适合你。」
「诶,这不是那天维亚用的球拍吗?」
「他平时用315g,这把270g,轻的拍子你比较容易上手。」
时鸢拿起球拍坐进副驾驶,却发现球拍的另一面居然是珊瑚色的。球拍在手中翻转时,极光色与珊瑚色融合成绚丽的线条。
「好漂亮。」她惊道。
「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样的涂装。」俞枫晚轻描淡写道,然后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这个球拍有很多专业选手在用吗?」
「对,前世界第一女单巴蒂用的也是这款。」
时鸢打开手机搜了搜,然后惊讶道:「诶,我有一顶和她一模一样的帽子!」
照片上的阿什莉·巴蒂戴着一顶白色FILA标的网球帽,捧起了澳网的达芙妮杯。
俞枫晚瞥了一眼时鸢的屏幕,微微勾起了唇角。
「嗯,那天晚上你把脸遮得只剩下这个帽檐了。」俞枫晚揶揄道。
时鸢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天指的是音乐节。
因为突然遭遇了表白,她上台前硬是把帽子拉到了最低,尽可能地想要遮住脸……
「简直是我头十九年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天。」时鸢叹气。
「恨不得没有发生过是吗?」俞枫晚随口问道。
时鸢却摇了摇头:「可是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我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啊。重新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站上去的。」
俞枫晚忽然安静了下来。
良久,他才问道:「你喜欢这把拍子吗?」
「喜欢啊……等等。」时鸢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送我的?!」
「不然呢?」
很理所当然的语调。
「之前的也是我送你的。」
「不一样啊!」时鸢道,「那时候我以为你给了我一把你退役的拍子……可这把是新的。」
「嗯,礼物。」
距离自己把那支RF97还给他,才堪堪过去了三天。时鸢想。
所以,三天里,俞枫晚为自己准备了一把新的球拍……?
可是……
「可是,我没有理由收啊……」
「你不想要?」俞枫晚挑眉,「我周围没人用这个重量的,你不要的话,我就只好让那个表白墙抽奖送掉了。唔,应该会有人想要我送的球拍吧?」
他的语调甚至变得玩味起来。
「——不行!」时鸢立刻抱紧了拍子。
「那就好好收着。」俞枫晚的嘴角微微上扬。
①HEAD(海德):三大网球运动品牌商之一,相当多的球员选择了Gravity系列的拍子,包括前第一女单巴蒂。
******
两人来到S市网球中心。
作为S市最大的网球场馆,这里有十几块场地,室内硬地和户外草地都配备齐全。
南方的九月正处于夏天的尾声与初秋的序曲,夜色撩人,晚风舒适得像摇篮曲。俞枫晚带着时鸢去了室外球场,满目的绿意在球场大灯下依旧显得青翠。
「温布尔登的球场就是这样的。」时鸢道。
「嗯。我比较擅长草地。」俞枫晚淡淡道。
何止是「比较擅长」。时鸢想。
俞枫晚的第一个大满贯就是在草地球场上取得的。
「你暑假的时候学到哪儿了?发球学会了吗?」俞枫晚问。
「不会。」时鸢非常诚恳,「今晚学发球吗?」
「一晚上学不会的。」
「……谢谢,有被打击到。」
俞枫晚笑了笑:「很多人一入门就要学发球,其实发球才是最难的。网球就是一个发球和破发的游戏,不然为什么解说员总要说某某球员率先拿下了破发?」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变得有耐心了。
就在这个夏天开始之前,他还是那种脾气暴躁、讨厌废话的人。
哦,可能现在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眼前的女孩子——老实说,很瘦,没有什么肌肉,一看动作就知道缺乏锻炼,也不见得有体育天赋的样子——但他偏偏就很有耐心。
一见到她就会下意识把声音放低、放温和,甚至笑的频率比以前也高了很多。
就像有一只小鹿,无意间闯入了自己心间的荒原。
俞枫晚去自动售货机买了瓶水,放在对面场地。
「你今晚的目标就是把它打飞,以100公里的时速。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讨厌的家伙。来,试试看。」
俞枫晚给时鸢抛了一球。
时鸢拉拍,挥动,然后成功地将球打过了网——完完全全是斜线,压根儿就挨不着正前方的矿泉水。
「侧身不够,击球晚了。」俞枫晚只看一眼就判断出了问题所在,「现在,转肩。」
他按住时鸢的肩膀,带着她连肩带上身全部转了过去。
「手腕向后呈直角,半西式握拍①。」他调整时鸢的握拍姿势,然后用大手包住时鸢的手。
女孩子的指节白皙而修长,比他小了整整一圈,正好被他包裹其中。
「拍面向下,走C字型。重心和击球点都在身前。」
时鸢的脸颊开始升温。
身旁的人,声音明明像是在蛊惑她,却偏偏那么一本正经。
「要来了哦。」说罢,俞枫晚抛球,然后带着时鸢的手腕挥动。
「唰——」的一声,球拍带起了风声,然后正中甜区②,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然依旧没有击中矿泉水瓶,但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漂亮且迅速的直线平击。
时鸢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打出过这样有力量的一球。
「用你转肩挥出去的力量,迎着飞过来的球击出去,你就能最大限度地借力打力,然后打出最快的回击。」俞枫晚道,「学会了吗?自己试试。」
时鸢点点头。
——回忆一下,刚才俞枫晚带你击出那一球的感觉。
——把时间拉长,把动作放慢……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俞枫晚抛出了下一颗球。
他抛球的力量控制得极其精准,球完美地落在了时鸢身前的击球点。
时鸢盯准了身前弹起的黄绿色小球,转肩,然后快速挥动球拍——「嘭」的第一声,是命中甜区的清脆声响;第二声,是矿泉水瓶被击倒在地的声音!
时鸢的眼睛都亮了。
「——好快!」她惊道。
这真的是她能打出的速度吗?简直不可思议。
「不是说了吗?要带你打出时速100km的球。」俞枫晚勾了勾唇,「你看,很轻松。」
真的很轻松。时鸢甚至没有用出全部的力气,仅仅是「照做」,就让这一击的威力和精准度大幅度提升。
但她其实很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俞枫晚调整了她挥拍的路线,然后把球完美地抛在了这个路径的最佳击球点上。
他对力量和路线的精准控制,才是真正超出时鸢的想象。
他真的是球场上的天才。
直到这一刻,时鸢才亲眼见证了这一点。
「刚刚那一球,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了。」时鸢忍不住开始描述,「时间变得很慢,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视线的聚焦点集中在那颗弹起的网球上,耳边只剩下猎猎的风声。然后,你挥动球拍,唰的一声,正中甜心!②」
她再度挥拍,做了一个正手的动作。
「中文系的女孩子打球都要写诗吗?」俞枫晚笑道。
「你不要揶揄我——」
「没有揶揄。你刚刚进入『心流』了。」俞枫晚道,「看过皮克斯的电影《Soul》吗?里面就展示了那种状态——你在做某件事时,那种全神贯注以至于忘我的状态。那就是心流。」
他职业生涯中迄今为止最好的一球就是这样。平静,耐心,沉静下来做好每一个动作,耐心等待球进入最佳击球区。
然后在一刻,猛烈地挥拍!
那是他在温布尔登的制胜一分,赛点,一个极为漂亮的发球Ace,然后全场迸发出热烈的呐喊,所有人都为他起立鼓掌。
时鸢看向他,把球拍背在身后,然后歪了歪脑袋。
「那我经常有哦。我写东西的时候会很专注,旁边的事情都注意不到呢。那种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往往都出乎意外得让我满意。」
俞枫晚对上女孩子的眼睛。
他的小鹿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比今晚漫天的星斗还要闪耀。
可他忽然就有些自责。
「那个名额,你不该为我放弃的。」俞枫晚忍不住道。
「啊。没关系的。」时鸢朝他笑笑,「我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它还有一轮选拔,全国高校的学生都可以自由报名,我下午已经报名了。怎么说呢,就是你可以选择保送,也可以选择考嘛。」时鸢比划道,「嗯……我觉得我水平还可以?」
俞枫晚忽然愣住了。
他当然知道她的水平。他其实早就知道。
直到现在,俞枫晚才有一种紧绷的心弦略微松下来一点儿的感觉。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今天一直在想,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你放弃的东西。」
「诶?」时鸢微怔,「你什么都不用做啊,我自己愿意的。」
「不,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小的时候被迫学了一大堆东西,有我感兴趣的,也有我不感兴趣的。每次我不感兴趣的课程结束后,我都会去球场。打网球是很简单很纯粹的快乐,它不像有些团体运动需要讲究配合,网球的世界里只有你自己,寂静且广阔。有的时候你甚至不需要对手,一个发球机甚至一堵墙都可以开始练习。
「我被迫放弃的时候很痛苦。在今晚之前,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当时的感受,诉说痛苦会显得你弱小,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直到有一天,人们轻描淡写地对你说:你可以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个时候,我出离得愤怒。」
和俞枫晚口中的「愤怒」不同,他此刻的语调分外平静。
「后来,你告诉我要以直报怨。」
俞枫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球。黄绿色的小球被轻轻下抛向地面,又重新回弹到主人的手中,如此反复。
「时鸢,我觉得你说得对。」他后仰,抛球,起跳,然后猛地一挥拍,「让那群人见鬼去吧——!」
巨大且沉闷的声响传来,俞枫晚的发球正中那个已经倒下的矿泉水瓶,将其击飞至变形。
他的目光凌厉又桀骜。
「我会赢下冠军。」他转身对向时鸢,神情那样认真,「然后他们会意识到,他们说的都是错的。你并没有在和一个糟糕的家伙『厮混』。」
这是他现在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俞枫晚想起维亚对自己说的话。
直到今天下午,维亚都还在朝他大呼小叫:「什么?!你们真的没有在交往?我还以为你是搪塞Chloe的——」
「没资格。」俞枫晚平静地回答道。
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去诉说衷情。
①半西方式握拍:虎口在球拍拍柄左斜下方。这种握拍方式相比东方式握拍更容易打出上旋。
②甜心:Sweet point,又称甜点,指球拍的最佳击球点。同理,甜区指最佳击球区。
******
俞枫晚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曾反复地回忆从上个学期末开始发生的事情,回忆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先是那个男人的入狱,以及由此掀起的网坛风暴。
淡出球迷视野近两年的他再度被人翻出,人们呼吁他回到网坛,过去的经纪人也好,赞助商也好,都在不断地打他的电话,恨不得他立刻就宣告复出,让他无比烦躁。
然后紧跟着,就是路德维西和彼得那对舅甥带头对他的网暴。他们理直气壮地指责他mental不够,不可能成为顶级选手,仿佛一定要给他盖棺定论似的。
可能是心情太糟糕了,同学给了他音乐节的门票、邀请他一起去看时,他答应了对方。
然后,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表白。
俞枫晚知道,S大里喜欢他的女生很多。那种喜欢在他看来简直莫名其妙。通常来说,一见钟情钟的根本就不是情,而是脸,不过「始于颜值、陷于才华」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一切应该跟他无关才对。
基于他在S大糟透了的名声,和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谣言,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陷于才华」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
所以他完全不理解那群女生喜欢他什么。
当然,那些表白也就集中在互联网上。微博、微信、表白墙。大多数人只是口嗨以及夸他好看,那个表白墙的运营人把他当流量用,凡是带上他的名字,热度都比平时发的内容高一大截。
他无所谓。甚至懒得搭理。
可是,真的有一个人站在了音乐节的舞台上,对着台下几千根挥舞的荧光棒,喊出了他的名字。
那个女孩子深吸了一口气,话筒了放大了她的呼吸声。
「我喜欢的人是——俞枫晚。」
女孩儿的帽檐拉得很低,低到完全遮住了脸,只留下一个FILA的标志。
……世界第一女单巴蒂同款的帽子。
……非要说的话,也是漫画版越前龙马的帽子。
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聚焦在了那顶网球圈出镜率极高的帽子上,以及有点儿想知道,那顶帽檐下,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孔。
音乐节的工作人员已经准确地找到了他,并递上了话筒。
「这就结束了?」他挑眉问道。
女孩子下意识抬头。在她身后放大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白皙的脸庞,妆容精致,点缀着玫瑰色的口红。女孩儿的眼睛像小鹿,神情却非常紧张。
——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靠,这不是时鸢么?」身旁的朋友道。
「你认识她?」俞枫晚低声问。
「认识啊!我妹子和她一个院的。她就是中文系的那个第一名,人文学院周院长的得意门生,周院长去参加作协的聚餐都要带上她。」对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真他妈嫉妒你,野的乖的你都通吃啊?」
「……」俞枫晚没接话。
所以,这么乖的女孩子,也喜欢校霸么?
再一次见到时鸢是在酒吧。
彼时维亚几乎每天都在「骚扰」他,用着拙劣的说服手法,几乎回回都能把他气到挂电话。
自从他认了「校霸」这个名号——或者说,仅仅是没有去解释——系里的男孩子们就把他奉为老大,走哪里都喊他「晚哥」,而这个名号也一并传播至整个S大。
男生们对他说:「晚哥,去喝酒啊。有漂亮女孩儿哦,都是崇拜你好久了的。」
俞枫晚对此并不感兴趣。
但人有的时候,还是需要一点儿酒精抹平烦恼。
当天晚上来了好几个漂亮女孩儿,其中有一位显然就是冲着他来的,不停地和他搭讪,他有些烦,干脆不去搭理。
就在这时,穿越重重的人群,俞枫晚一眼望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白皙的皮肤,玫瑰色的唇,小鹿一样的眼睛。
素颜,没有化妆。
那一瞬间,俞枫晚忽然想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说——
原来她的嘴唇本来就是玫瑰色的,并不是因为口红。
旁边的人在起哄,说他输了大冒险,让他随便亲一个在场的异性。
身旁的女孩子显然非常期待。
可他却站了起来,径直走上前去。
「时鸢,对吗?」
女孩子紧张地点点头。
「音乐节上跟我表白的是你吧?」
「……是我。」
「你应该都听见了。」他看了眼身后的人。
女孩儿再次点头。
「——那,拒绝吗?」
即便是反反复复地回忆,俞枫晚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对时鸢产生了兴趣。
他觉得可能应该怪那一顶帽子,过于熟悉,以至于让他没能及时挪开视线。
可他分明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冲昏头脑,捏着女孩子的下巴,直接吻上去。
行为甚至称得上是恶劣。
他甚至更加恶劣地心想:你们这些人不就是这样吗?肤浅的,只看表面的。
女孩子显然被吓到了,推开他后退了好几步,接过旁边的醉鬼就要走。这时俞枫晚才意识到她是来接人的,对方靠在她的肩上不省人事,她艰难地扶着人下楼梯,甚至没空找自己要个说法。
心里忽然起了一丝愧疚感。
俞枫晚回到沙发上,任凭周围的人起哄,却忍不住想她一个人搞得定那个喝醉了的女孩子吗?自己要不要去帮忙?
不过报应很快就来了,甚至不到十分钟。
他烦躁不堪地离席下楼去找她时,不偏不倚,听到了她和陆姗姗的对话,以及一并到来的真相。
原来女孩儿的告白只是一场意外,他是那个被临时挑选的对象。
简单来说,他被耍了。
而此时此刻的情感,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极为微妙的不甘心。
是的,不甘心。
白皙的面孔,玫瑰色的唇,小鹿一样的眼睛。
还有最新发现的:柔软的触感,以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香气。
通通,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的心里蓦地升腾起一股烦躁,以至于转身就走,再也没回头。
第三次见到时鸢是在网球场。维亚硬是把他拖了过来,但他却让维亚「别想了」,并放狠话表示「我不可能再碰球拍的」。
现在回想起来,Flag真的是不能乱立。
——因为下一秒,他就为那个女孩儿重新拿起了球拍。
维亚问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那一瞬间他很紧张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送时鸢去机场,却不小心被维亚戳破了他的「秘密」。他本以为自己会非常抵触,却又突然间发现,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是时鸢,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那个女孩子对他说:「倘若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呢?」
那一瞬间,有什么事情悄然发生了改变。
这可能是这所学校里,第一个知晓他「真实样貌」的人。知道他那段隐秘的过往,那段他甚至想过要埋葬在岁月之中、再也不对任何人提起的往事。
可是女孩子看见了。她看见那个真实的他了——骄傲的,愤怒的,脆弱的——那个真实的自我。
她没有通过流言去评判他,给他贴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标签。她说「那不是你的错」、「是他们过分」。
以至于他忍不住问:「倘若不以德报怨的话,那以什么报怨?」
「以直报怨。」那个女孩子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而后是大学的第一个暑假。
漫长的夏日,万顷金黄的沙滩,一望无际的海水蓝,冲浪、帆板、滑翔伞。
他一个人在南方度假,与曾经熟悉的世界彻底隔绝。俱乐部的人惊讶他作为初学者可以玩得那么好,不到两个月就能在五米以上的浪花间自由穿梭。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往的每个暑假——几乎都在球场上度过——日复一日的训练,枯燥且乏味,但只要沉浸在心流之中,漫长的岁月也不会觉得难熬。
对他来说,就算不打网球,其他事情也未必会做得很差。
——可他为什么还是带着球拍呢?
——可能是习惯了吧。
加了时鸢的微信后,他没有再和那个女孩子说过话,却偶尔会不由自主地点进她的头像,看她新发的朋友圈。
「重温《尘埃落定》。」
「新裙子~[图片]」
「茉莉茶底yyds!三分甜刚刚好诶!」
……
非常普通且快乐的假日。
直到有一天,突然间看到她点赞了一个视频号。
一个名叫「网球教练Leo」的帐号发的视频,视频的主角显然是时鸢本人,回击动作勉强还算流畅,不过看一眼就知道是初学者。
……她为什么要去学网球?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吧。俞枫晚想。
算了,还是不要太自作多情。
至少不能再自作多情第二次。
他想到了音乐节那天的乌龙,莫名觉得有些郁闷,把手机丢到了一边,又抱着冲浪板去追逐下一个浪花。
烦躁。注意力不集中。忍不住想到那张白皙的面孔和玫瑰色的唇。
一个浪头把他打进咸涩的海水之中,他拉着脚上的绳子游出海面,趴在冲浪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海平面上方的新鲜空气。
然后他游回岸边,重新打开手机,给那个女孩子发消息。
「球拍太差了。」以及,「地址发来,我把我的拍子寄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