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重生(五)

    深夜,月影迷蒙。


    一艘飞舟掠过东洲上空,船上寂静极了。


    四长老砸了一切能砸的东西,但心中浊气依然没消,一想到自己在一个金丹期面前如同丧家之犬,他便恨得牙痒痒。


    室内一片狼藉,四长老心烦意乱,曲起食指重重敲了几下窗棂。


    这是叫人进来的信号。


    但半响过去,依然无弟子进来。


    四长老心里的火噌地冒起,忍无可忍推开了门。


    夜风随着浓郁的血腥气瞬间扑了一脸,入目满是尸首分离的躯体,都被剜去了双眼。


    蜿蜒的血液浸湿甲板。


    “你好啊。”


    少年坐在月色下的船舷,一只腿曲起,另一只自然垂下,正慢条斯理剥糖纸,笑吟吟的。


    黑雾在他身旁涌动,那些污秽的、不可名状的鳞尾若隐若现,恐怖的威压重重压下。


    四长老徒劳地催动灵海,脚像扎根般动不了,他的耳鼻渐渐渗血,惊恐万分盯着像是从无间渊里爬出来的人。


    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四长老脚下,是被剜眼拔舌的李师兄。


    凄迷月光为裴宥川添了几分非人的鬼魅之色,他慢悠悠落地,每走一步,身姿便舒展修长几分,一身皮囊苍白艳丽。


    薄刃在指尖转动,折射出寒光。


    “你、你是……邪魔!”


    四长老被威压按在原地,七窍渗血,无数的念头呼啸而过,最终化为——


    邪魔怎么会有灵根!


    忽然,他像抓住了一线生机,咽了两口唾沫,硬是挤出一个笑容:“你、你想要什么……我是合欢宗的长老,我有很多灵石法宝!对、对了,我还能为你洗去傀人敕文,让你拜入宗门。”


    “今日的事我可以立誓为证,绝不泄露半个字!”


    “我今日心情不好,想要的……”裴宥川咬碎口中的糖,柔声道,“只有你的命。”


    黑雾锁住四长老的四肢与灵海,银光掷出。


    痛苦哀嚎声顿时响起。


    胸口、四肢、胯|下……血液源源不断涌出。


    “明明是相似的初遇,为何结果却不同呢。”


    “难道是现在的脸不讨师尊喜欢?”他自言自语着,忽然对四长老道,“你说,这张脸好看么?”


    元婴修士肉身强悍,四长老痛得发狂,却无法死去,心里恨得发狂,已经不奢求从裴宥川手里逃脱。


    于是目露癫狂,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疯子……没有人会喜欢上恶心的邪魔!”


    裴宥川不笑了。


    他漠然盯着四长老,忽的想起,这双眼睛也曾看过云青岫穿红衣时的样子。


    薄刃射入眼眶,四长老发出此生最凄厉的惨叫。


    “真吵。”


    威压碾下,飞舟再次陷入死寂。


    夜风将一船的血腥气吹散。


    裴宥川慢条斯理擦拭指尖,自言自语道:“没关系,还有五日,总能让师尊回心转意的。”


    …


    日上三竿,云青岫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


    起来第一件事,刷仙州论坛。


    交流版块中,铺天盖地都是合欢宗四长老遇害的贴子。


    贴中称四长老的飞舟在东洲境内遇到邪魔,整艘飞舟无一活口留下,死相格外惨烈。


    元婴大能毫无反抗之力死去,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修者自危,生怕遇到同样的事。


    仙盟听闻此事,已派出化神期大能探查。


    这对云青岫来说是好消息,四长老死了,意味着之后不会再有合欢宗修士纠缠。


    “叩叩。”房门被轻轻敲动三声。


    云青岫打开门,门外无人,只有一个放在门前的食盒。


    里面有一碗浮着红油的小面,另一个碟子里装了四个皮薄馅大的透油包子,还有一小碗红彤彤的莓果。


    系统:“肯定是他送的。”


    云青岫当然也能猜到。


    系统又道:“他会做饭,你为何不顺势收入门下,建立宗门需要三个人呢。”


    云青岫反驳:“我收徒不是为了吃。”


    “不说厨艺,他天资也不错嘛。”


    “懒,不想收徒。”云青岫关上门。


    系统不说话了,它开始在心中倒数,果然,没数到十,就见云青岫起身开门提食盒,动作一气呵成。


    “宿主,你的嘴好硬。”


    “闭嘴,别吵我吃饭。”


    有了第一顿饭,便会有第二顿、第三顿……食盒里的饭菜每顿都准备得格外精心,味道丝毫不逊色于厨修。


    云青岫白日里做委托赚灵石,黄昏时回来,房门外总会有新的食盒。


    她每日照例为裴宥川去除敕文,并不提饭菜的事,他也没有提起,仿佛不是他做的一般。


    舒坦的生活持续到第五日。


    日暮黄昏时分,云青岫回到客栈,却没看见熟悉的饭盒,裴宥川也不在房中。


    难道是走了?


    思索片刻后,她转身朝楼下后厨方向走去。


    …


    聚来客栈后厨,厨子忙忙碌碌,锅铲叮当响个不停。角落里,有一个小灶,掌勺的是位白衣少年,衣袖挽起,露出紧实白皙的小臂。


    美中不足的是右臂有处烫伤,看起来很新鲜,还未处理过。


    他像毫无痛觉,耐心至极烘炒着锅里的五香肉干。


    嗅到熟悉的冷香由远及近而来,裴宥川心情极佳。


    恰巧,侍童路过,忍不住咋舌:“客人,您今日怎么做这样多?”


    “我明日便要离店了,多做一些留给仙君。”少年抿唇一笑,眼眸弯弯,鼻尖挂着细密汗珠。


    “您这就要走了?”侍童惊讶道,“我还以为您和那位仙君……”


    见两人相识,侍童先入为主以为他们是同行修士。


    外头传来掌柜的催促声,侍童急匆匆掀帘子走了,像是带走最后一丝热闹,只余寂静。


    裴宥川静静站了一会,然后一丝不苟将炒好的肉干分装。


    余光忽的映入一抹雾青色,身旁响起温和平静的询问。


    “手上的伤怎么不处理?”


    少年一怔,手中动作大乱,手背碰翻锅勺,顿时哐当摔下。


    “仙君。”他唤了一声,乖巧道,“小伤而已,过一会便痊愈了。”


    他穿着旧白衣,略有些宽大,红绦带系在腰间愈发显得修长单薄。


    “敕文已除,伤也痊愈了,多谢仙君大恩,我打算明日一早离店。”他擦了一下鼻尖的汗,手背的灰沾在上面,为昳丽面容添了几分俏皮。


    裴宥川抿唇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我身无长物,只能给仙君留些零嘴,用作消遣。”


    肉干切成手指长的条状,烘炒时裹上五香粉与干辣子,香气扑鼻。


    云青岫拿了一根,咬起来咯吱咯吱的,很消磨时光。


    这样的零嘴,配上一壶茶和摇椅,简直是咸鱼的理想时光。


    她看向裴宥川,少年眉似墨裁,一双眼生得极漂亮,弧度弯弯,笑意纯然。


    云青岫收下了这份礼物。


    回到客房倚在窗边,咬着肉干神游许久。


    月色逐渐西移,竹林沙沙,客栈后院空旷萧条,几个对战武者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


    沉闷的木头击打声不绝于耳。


    注入灵力的武者一板一眼出招,白衣少年手执木剑,剑招青涩,气势却凌冽。


    云青岫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白衣身影上。


    是她太多疑了?


    灵根与修为无法瞒过她的眼睛,一个练气修士,如何构成威胁?


    片刻后,雾青衣袍飘然离窗。


    “出剑时身步相随,借势退左脚再进右脚,转身向左时可变为下一式。”


    少年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指导声,他即刻调整出剑姿势,一剑送出。


    木剑挑翻了武者的剑,将其掀倒。


    “不错,学得很快。”云青岫走到裴宥川身边,颔首夸赞。


    “仙君。”裴宥川抱剑行礼,鼻尖挂着几点亮晶晶的汗珠,神采湛然。


    “我孤身一人,并无宗门,且灵海有缺。打算建立个新宗门,并在仙门大比中夺得前三魁。目前正在接委托攒保证金。总之,一穷二白,既无出身,也无人脉。”


    “如此,还愿跟着我?”


    那双黑瞳刹那间亮起来,似漫天星河。


    “愿意的。”他用力点头,“我愿意侍奉仙君!”


    “还叫仙君?”云青岫递去一方素帕,笑着摇摇头,“擦一擦。”


    风拂过竹林,周遭仿佛静了下来。


    裴宥川怔怔望着温和含笑的面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盛满灿然笑意。


    “师尊。”他接过素帕,笑着唤道。


    云青岫心中忽的泛起一丝异样。


    “师尊”二字,她听得太多,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太上剑宗。那时,身后还总跟着个寡言内敛的少年。


    “嗯,明日到大堂等我,带你去市集。今夜早些睡。”


    裴宥川眼眸弯弯,立刻应道:“是!”


    …


    次日一早,云青岫艰难早起,来到一楼时,客栈中的说书人正在讲魔主,将其描述得极其可怖,罪行滔天。


    裴宥川百无聊赖转茶杯,神情漠然,黑瞳沉沉盯着楼梯方向。


    远远看去,像个精巧的傀儡人偶。


    直到雾青色身影下楼走来,黑瞳瞬间覆上纯然笑意,他乖巧道:“师尊。”


    “等得无聊了?”云青岫笑了笑,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走吧,去市集。”


    这纯粹是下意识动作。


    裴宥川用枣红发带高高束起,发丝柔软,碎发茸茸,摸着手感很不错。


    长睫覆盖下的黑瞳忽然闪过浓浓的贪欲眷恋。


    云青岫若无其事收回手。


    见少年仰起头,对她笑得更开心,清咳两声:“咳……走吧,带你去添置些东西。”


    所谓添置东西,指仙门弟子的基础用品。


    乾坤戒、防身法器、基础丹药和法衣。裴宥川是剑修,还需要一把剑。


    前几样在集市转了一圈便买齐了。


    兑泽城有许多成衣铺,法衣样式琳琅满目。


    云青岫这人不爱打扮,对打扮别人还算感兴趣。裴宥川一趟又一趟从试衣间走出来,面上不见丝毫怨言,笑吟吟任她挑。


    少年身量单薄却修长,却生得光华夺目,穿浅色时清俊,穿深色时艳丽。


    要不是顾虑钱包空空,云青岫简直想把店里的都包下来。


    眼见着天色不早,她终于择定两套,一套月白一套竹青。


    选完法衣,余额所剩不多,只能选择一柄普通的灵剑。


    裴宥川很是爱惜,像是得到什么宝物。


    她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系统,你怎么没给我捏个富甲一方的躯壳?故意给我增加任务难度?”贫穷师尊云青岫开始挑刺。


    重生归来,竟然变成了穷逼。


    她的徒弟,怎么能过得如此寒酸!


    系统抗议:“这幅身体本来是有点小钱的!你神魂醒得太晚,只见到了没钱的时候,不能怪我呀。”


    云青岫:“……”


    无言以对。


    …


    当夜,窗外鸟雀掠过,竹海沙沙。


    云青岫难得挽发了发髻,一身白衣坐于上首,琉璃灯勾画出一道剪影。


    少年笔直跪在她身前,托着亲手沏的茶,柔声道:“弟子裴宥川……为师尊奉茶。”


    头颅半垂,姿态温顺恭谦。


    手中一轻,茶已经被上首的人接了去。


    茶水温热,正好入口。云青岫喝完这盏茶,顿了顿道:“宥川,修道者贵在初心与恒心。须修身养性,戒嗔痴,忘余恨。为师领你入门,但你的道需要自己探寻。”


    “是,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他的睫羽长而密,垂首时只能看见他唇畔的笑,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云青岫忽然俯身,雪白袖袍垂落拂过他的肩头。


    清浅冷香近在咫尺。


    坚硬事物穿过少年高束的发,冷香远去,只听见温然含笑的声音。


    “不错,果然合适。”


    古朴冷银发冠束着乌发,配套银簪穿过,防御法阵泛着淡淡灵光无声流转。


    活脱脱一个宗门世家的清俊少年郎。


    见裴宥川摸着发冠神情怔怔,云青岫不由打趣道:“这样的拜师礼就将你哄住了?若是拜入大宗门,会有流水似的法器珍宝送到你面前。”


    她伸手去扶,笑道:“好了,起来。”


    少年垂着头,喉结重重滚动,忽的抬手握住云青岫手腕。


    下一刻,她膝头一重,裴宥川膝行两步,伏在上面。


    他声音沉闷,喃喃道:“弟子什么都不要,只要师尊……送的。”


    “师尊,从未有人待我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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